沃伦再次见到威尔,是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而且不只是威尔,汉尼拔也一同出席了这个简陋的仪式。

  在那个意外惊吓到美国队长的夜晚之后,不知所措之下,沃伦便将自己扔进了克劳福德的办公室。

  四处皆是警员、FBI以及无处不在的监控,他不打算把自己的特殊性贸然展现出来,便任劳任怨、不分昼夜地埋首于梳理大堆的案件资料,这当然是为了体贴威尔的选择——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在有意回避史蒂夫的!

  “你母亲的家人看上去好像对你很不满。”穿着一身挺括羊毛呢大衣的汉尼拔远远望着守在棺椁旁低声交谈的几个人,语气平静地在沃伦耳边说道,站在另一边的威尔神经质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对浓黑的眉毛聚在了一起。

  说不满已经很客气了,他们几乎是在向每一个前来祭奠的人明里暗里抱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儿子居然如此冷漠、悭吝。

  “他们似乎认为我会多出些钱筹备一个更体面些的葬礼,”沃伦轻声说,他毕竟不是那对夫妻真正的孩子,自然也不在意对方家庭的这种态度,“不过我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汉尼拔双眉微微一抬,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

  “真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你们,”沃伦感到疑惑,“我不记得我向谁说过葬礼在今天。”

  “我们是听陆女士提起了这件事,”汉尼拔抬手比了一下沃伦那位“母亲”的方向,“当然,我和威尔是作为你的朋友才受邀来到这里——沃伦?”

  “噢,我没事。”沃伦冷眼看了一阵哭作一团的家属们,心中不止没什么波澜,甚至不知为何还有些快意,而这种感情似乎流露到了他的脸上,心思敏锐的心理医生立刻抓住了这一点。

  “她似乎格外喜欢‘热闹’。”沃伦笑了笑,或许无论在外人还是这些号称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来看,他现在事业有成,一场葬礼的开销他完全负担的起,自然应当承担起这份责任。若是以前的沃伦,肯定也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笔钱一了百了,但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这么做。

  不错,陆氏夫妇确实可怜,他们来美国奋斗多年,看似生活体面其实也只是过得去而已,各种艰辛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最懂——作为两个半路跨洋的黄种人,他们的肤色就是融入这里文化圈子的天然屏障。但选择了这条艰难道路的是他们,为何却要让诸多报应落在孩子身上呢?

  人类或许并不知道,基因不仅可以主导人的行为,它甚至是有记忆的。

  沃伦作为一个拷贝者,每一次□□的重塑都是承接一次基因记忆的开始,被拷贝的供体智力越高、越接近成年体,他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当年落到地球,沃伦发现那个奄奄一息的可怜男孩儿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又来到了一个世道不平的地方,但接收了对方情感最为浓烈的一段段记忆后,他才明白,那男孩儿的死不是因为战争或疾病,而是源自他父母的冷漠。

  父母完全的无视,让男孩儿走出了家门,一直以来情感上的缺失让他为了一点虚假的关怀上了一辆不该上的车。

  苹果味儿的糖果、温热的牛奶,除了疼痛、绝望和黑暗,这就是留在那孩子弥留之际印象最深刻的东西。

  沃伦空洞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站在那个亚裔女人身后年轻的一男一女,他们与女人的姿态亲密,脸上都挂着愁绪,那五官之间的相似度无不昭示着他们是一家人的事实,可哪怕只是粗粗一看也与沃伦的长相大不相同。沃伦这才恍然发觉,因为他的介入,强大的力量压过了基因该有的表达,在顶替了男孩儿为人的身份后,他已经是这世上唯一能纪念那个男孩儿的人了。

  “你还好吗?”一直用余光观察沃伦表情的威尔终于忍不住了,他的语气有些急躁,但确实是在关心自己的朋友。

  眼睫微微一动,沃伦才明白为何威尔的表情如此古怪——鲜少出现在他眼眶里的温热液体随着眼球的轻微震颤扑簌簌滑落,连默然立在一旁的汉尼拔也颇感意外。

  “……我很好。”并非是沃伦觉得多么悲伤,这些都不是他的情感。冷静地揩掉下巴上的眼泪,他抬起眼继续远远地望着那群人——他已经决意要为男孩儿观摩完整场葬礼了。

  原本,沃伦以为在他冒着精神力枯竭的风险杀掉那个猥亵犯后,他对那孩子便算有了交代,但刚刚看到那稍显刺目的一幕,他早就抛之脑后的他人回忆居然在一瞬间扑面而来。小孩子的感情简单纯粹却也极端尖锐,渴慕、怨恨、绝望、悲伤再度席卷沃伦全身几乎让他动弹不得,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分不清那种迫切的渴望和怨怼究竟来自于自己还是来自残余在基因深处的那点破碎的灵魂。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儿子失踪了?为什么没有报警?这两个问题沃伦过去不曾在意,现在却不由得想从那个女人那里讨要一个说法,他想问问她——你知不知道你的儿子一直在等你?

  手捻着微微浸出些许汁液的碧绿花梗,沃伦在棺盖上放下了最后一朵用来祭奠亡灵的鲜花 在那对年轻的孩子好奇又畏缩的打量下 束手站在一旁静静等待仪式进入尾声、亲朋好友全部散尽。

  “我几天后 就要回纽约了。”沃伦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两个问题问出口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面容憔悴的妇人 看到她两鬓露出些许白发 心中竟生出些许来源不明的怜悯——逝者已矣 刨根问底也未见得能得到什么结果。

  女人的手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 目露期待地在沃伦平静无波的脸上逡巡了一圈 却悲哀地发现 自己在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的只有形同陌路的生疏和拒人千里的冷漠。

  沃伦几不可查地抿了抿唇角 他知道按道理自己应当说些温情、关怀的话 比如“有事跟我联系”或者“我会时常来看你”之类的 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 只能任由空气坠入沉默。

  女人身后的两个孩子紧张地面面相觑。

  汉尼拔露出微笑 适时上前几步 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意 “那么

  陆夫人 我们就先告辞了 如果想起来任何新的线索或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 无论是什么 欢迎与我们联系。”

  沃伦闻言心中微微一哂 与威尔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心说找到线索联系你那还得了?不过沃伦知道 陆家三人已经准备搬离巴尔的摩了 他也不认为他们能提供什么线索 自然倒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再见。”沃伦点点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的女人 便索性什么称谓都不加了 越过神情悲戚的三人 他毫不留恋地追着自己朋友的脚步打算离开。

  “沃伦!”

  走出了足有十几米 女人嘶哑得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从沃伦背后将他“钉”在了原地 汉尼拔和威尔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迟疑地也站住了脚步。

  “我们不是故意的 孩子 妈妈真的不是有意的——”脸上涕泗横流的女人往前抢了几步 对上沃伦的眼睛却又像畏惧什么一样颤巍巍地停了下来 她弓着脊背 双手颤抖地伸向沃伦的方向 似乎是在祈求他的原谅 “——太难了 我们那个时候真的太难了 你太小 你不明白——妈妈不是想抛弃你 妈妈真的不是——”

  女人一面泣不成声一面语不成句的解释没有一句能真的解答沃伦心中的疑问 但他就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 眉心微微一动 某种从心底某个角落里喷涌而出的委屈、悲哀就占满了他的心房。

  “我明白 ‘我’碍事了 对吧?”沃伦的声音极轻 连与他站得极近的两个男人也只是勉强听见 就更别说是几乎匍匐在地嚎啕大哭的女人了。

  “妈妈——妈妈!”追上来的两个年轻人惊慌失措地环住自己的母亲 看向沃伦的眼神已经隐隐带上戒备和不善。

  见到眼下这种情况 沃伦心下一叹 不想再与这家人又更多瓜葛 便推了推自己的同伴 在向自己名义上的弟妹轻轻点了点头之后 便将女人痛彻心扉的哭嚎抛在身后 彻底离开了那里。

  三人一同返回警局 却几乎一路无话。

  沃伦虽然不是真正的当事人 却也没有与旁人交流的欲望 一回去便又把自己关进了档案室——电子档案虽然方便 他还是喜欢手指与纸张碰触的感觉 这能让他心情平静。

  这本该是个奏效的法子 但或许是今天受到了刺激 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和感情频频冲击着他 沃伦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 先把它们捋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