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蓝的耳朵最先竖起来,捕捉到了那个敏感的词汇。

  纪晴雯也呆立当场,分不清刚才对她说话的是池寻还是乔欲。

  “你刚才说了什么?”莘蓝迟疑着跟乔欲对质。

  “啊哈哈哈!”冯温最先反应过来,啪地将监听耳机朝凳子上一放,摸着后脑勺,“她说的台词都对嘛,井上先生!”

  “可是,我分明听到……”莘蓝见冯温帮腔,一时间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井上!井上!”冯温又补了两句,“天气太热,乔老师热得舌头都打结了,外国人中文说得再好,也有露出破绽的时候,这条我们再来一次,纪老师,麻烦你纠正一下乔老师的发音,这两个字不要连读。”

  纪晴雯疑惑地看了一眼乔欲,没想到乔欲会在这种地方掉链子。

  然而,乔欲接过助理递过来的饮料,仰头喝水,避开了纪晴雯的眼神。

  “没想到乔老师也有不会的东西,”纪晴雯走过去打趣道,“不过,你的中文已经很好了,根本听不出你是在国外长大的。这两个字呢,是这么念的,跟我读,井,上。”

  纪晴雯缓慢地拖长那两个字的字音,方面乔欲听得清楚。

  “井上。”乔欲字正腔圆地将这两个字读出来。

  舌头灵活得很,毫不费力。

  根本不是初学者的样子。

  纪晴雯瞬间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寒意:或许刚才,乔欲根本没有把字读错。

  乔欲要说的就是“离开蒋先生”。

  这个鲁莽的举动会把全剧组都害死的。

  再一次拍摄前,纪晴雯特意找到了乔欲。

  “乔老师,”纪晴雯说,“我私人的事情,或许你不应该太好奇。不论你是想给陈恩霈出气还是想再全组人面前看我出丑,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

  “乔老师?”乔欲唇舌间品味了一下这个疏远的称呼,扑扇的睫毛一开一合间,明亮清澈的眼眸中满是落寞,像雨后落了一地的花树,“你是这么想我的?”

  纪晴雯被乔欲的神情刺痛:“如果我想错了的话,我向你道歉。”

  “原谅你了,”乔欲倒是很坦荡,没有半点记仇,“不过,我不喜欢你叫我乔老师。”

  “她们都这么叫你。”

  乔欲说:“特别的人,可以有特别的称呼。纪老师,你还是可以叫我小孩。”

  纪晴雯被突然凑近的乔欲吓一跳,鼻息间萦绕着少女的青春和活泼,她锐利的眼眸宛如平原上突然的一场龙卷风,会把人卷到从未涉足过的禁地。

  “要开始拍摄了。”纪晴雯终止了这场大庭广众之下的秘密谈话。

  ——————

  这个场景拍了十几条。

  这十几条里,每一次,乔欲都把“井上”的名字念的无比正确,可是,冯温就是不满意。

  “导演,我们哪里的情绪不对吗?”纪晴雯凑过去看。

  冯温眉头紧锁,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她很肯定后面拍的这些就是不太行。

  “不会拍了十几条,然后用第一版吧!”纪晴雯朗声笑着,试图用打工人经典的笑话缓解尴尬。

  谁知,这好像启发了冯温,她去看了这场景拍摄的第一条,终于明白,她想要的,但后面十几条缺失的是什么。

  在乔欲讲出“离开蒋先生”之后,纪晴雯的脸上本能地出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恍惚、羞耻、难堪和对自我的嘲弄。

  巨大的冲击,就像当头一拳砸在纪晴雯的鼻梁上。

  所有的情绪在霎时间全部涌现。

  不是八点档电视剧中常见的吸气瞪眼式震惊表演,而是整个灵魂赤裸裸地从躯壳中剥离出来,以血肉完成的表演。

  更要命的是,纪晴雯在最后眼眶的微红,是整场戏的点睛之笔。

  冯温的脑子里一阵嗡鸣,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只有这一场有这种感觉。

  仿佛脑海中有个魅惑人心的海妖在低声吟唱。

  冯温决定,就用这一条,到时候,字幕还是“井上”,至于有没有人听出来演员说的是“蒋”,这就观众的事情了。

  电影内外的联动,相信话题度一定很高。

  这一场暗夜潜行的冒险,对权贵的嘲弄,让冯温的血压飙升,让她兴奋到双手发抖。

  “冯导,还拍吗?”副导来问。

  冯温自然不能在莘蓝的眼皮子地下说出自己的盘算。

  冯温只是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疲惫:“算了,这场就这么着吧,用哪一条都差不多。”

  ——————

  纪晴雯回到酒店。

  屋子里的东西都已经被打扫干净。

  但只要看到垃圾桶,纪晴雯还是会想到已经被扔掉的蕾丝内衣。

  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纪晴雯生病一样,忍不住呕吐起来。

  乔欲那句没说好的台词,又重重地锤击在纪晴雯的心上。

  冯导发来消息,通知纪晴雯后面几天拍摄的戏份有调整。

  不多时,小朱来按门铃,将调整过的剧本送来。

  纪晴雯翻看,发现后面几天拍摄的戏份都是边角戏份,没有跟乔欲的对手戏。

  “冯导有说过为什么调整拍摄顺序吗?”

  小朱说:“乔老师请假了。”

  请假的原因,小朱不知道。

  纪晴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或许是自己今天不该那么想乔欲,让小孩伤心了。

  第二天拍戏,纪晴雯冯导打听乔欲。

  “乔老师去哪儿了?”纪晴雯问。

  “她有事。”冯温也并不把话说得很明白。

  冯温越是把话说得含糊其辞,纪晴雯越是担心。

  她没有办法跟其他人去打听这件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莘蓝的监视之下。

  作为一个现阶段路人缘一般的演员,贸然跟其他人打听乔欲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她没有立场去关心乔欲,就像乔欲本没有立场去关心她。

  只有以许艳芸这个角色作为支点,她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进乔欲的世界。

  翻来覆去担心了好几天,纪晴雯都失眠。

  这晚收工,小朱小心翼翼地问纪晴雯要不要去酒吧。

  “你看上去不像是喜欢去酒吧的人。”

  “是我同学,”小朱说,“横店开了一家主题酒吧,饮品跟某个乙女游戏联动,她让我替她去打个卡,拍张照片。”

  小朱越说,声音越小。

  “等会儿我让司机在酒吧门口停下,在外面等你,我就不进去了。”

  纪晴雯不放心让小朱一个人从酒吧打车回来。

  “纪老师你真好。”小朱不禁一把抱住纪晴雯的胳膊晃了晃,拿她当姐姐了。

  莘蓝再三盘问,才点头放行。

  车停在酒吧外面时,纪晴雯被酒吧的外观吸引。

  装修挺别致的,难怪会成为网红打卡点。

  然而,在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下,纪晴雯看到了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

  担心看错,纪晴雯特地将车窗打开。

  高挑身材,逆天的长腿,一头黑缎般的长发,甜妹长相,暗黑气质,纪晴雯没有看错。

  就像许艳芸一眼会认出池寻一样,纪晴雯也会一眼认出乔欲的。

  乔欲刚从酒吧出来,身后跟着陈恩霈还有几个不知名的网红。

  陈恩霈像是喝多了,脚步不稳,忍不住往乔欲的身上凑。

  乔欲不习惯肢体触碰一样,叫其他人帮忙扶着陈恩霈。

  仿佛命运的指引一般,乔欲猛地抬头,望向藏在夜色中的那辆保姆车。

  天色昏暗,纪晴雯确信乔欲只能看得清这辆车的轮廓,但她还是被这目光所击中。

  陈恩霈推开其他人的手再一次往乔欲肩膀上凑的时候,乔欲没躲开,只是目光始终定格在那一处被光遗忘的角落。

  纪晴雯把车窗关起来了,这几天的担心,挺可笑的。

  以为乔欲是被自己伤到了,没想到对方只是在过精彩的生活。

  她捂着心口,不知道为什么那里痛得厉害。

  有点喘不上气,却还有点想笑。

  纪晴雯啊纪晴雯,你以为你是谁?被一个小孩三言两语弄得心烦意乱。

  小朱不多久兴高采烈地回到车上,给纪晴雯看她拍摄的照片。

  车辆驶离。

  陈恩霈醉眼朦胧问乔欲:“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你把人家送回去好不好,人家为了你,可是多呆了几天,把工作都推了呢!”

  乔欲说:“不要这么肉麻地说话,太恶心了。还有,不要挨着我,肉贴着肉,很奇怪,很热。”

  “干嘛这么冷淡?”

  乔欲说:“刚才你请来的狗仔应该把想拍的都拍到了,我对你的容忍度已经很高了。”

  “乔欲,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说话怎么这么冲?”

  “你没有得罪我,只是如果你能为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跟纪晴雯道歉,我想我的语气可以缓和。”

  乔欲说完,转身走了。

  陈恩霈想追,但站不稳,被几个小姐妹扶住了。

  “吃枪药了是吗?跟纪晴雯演个对手戏,演得整个人鬼迷心窍了。”

  “我也觉得,她这次突然从剧组请假,肯定跟纪晴雯有点关系。”

  “姓纪的胃口真大,一个蒋总还不够满足她的。”

  “乔欲这么纯,哪见过那么骚的女的,八成是被纪晴雯给勾引了。”

  ——————

  乔欲请假回来,要拍的戏叫做“重逢”,也算应景。

  这一场讲的是池寻护送井上初到上海,进入和平大饭店,在交际舞会上见到了许艳芸。

  冯温开拍前观察了两个演员的状态,叫副导分别带她们两个去走位,在正式拍摄前不准见面,也不准交谈。

  “这能行吗?”副导有些担心,怕乔欲离组三天,进入不了情绪。

  “放心,她的情绪已经有了,”冯温说,“我不想浪费。”

  压抑的火山,一点即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