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做好了拔腿就追的准备,但意外的是,那人发现自己被察觉,不仅没跑,反而缓缓从林间走出。
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缓步走来时气质雅致,秦顾一开始形容不上来,但一转眸,看见一只丹顶白鹤与他并肩而行,立刻反应过来。
这个青年给他的第一感觉,很像遗世独立的鹤。
秦顾鲜少用松姿鹤骨形容别人,上一次脑袋里冒出这个词汇,还是见到季允的时候。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什么时候才能不自说自话想季允?
没人注意到他古怪的举动,林隐向前一步:“宋无,你怎么在这里?朱厌的尸体不见了,你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此话一出,林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秦顾却是一愣。
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第一反应该是怀疑,而不是询问。
但林隐,似乎从一开始就确信这个宋无不是通敌的魔修,而直接省略了怀疑这一步。
倒是新鲜事,林隐在谁面前都是挺胸昂首的孔雀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他在同辈面前这么收敛。
莫非是什么身份特殊的人?
秦顾不由多看了宋无几眼,这一扭头,恰好与宋无对上了视线。
宋无点了点头,行礼问好:“见过少盟主。”
秦顾便还礼:“宋无师弟不必多礼…话说回来。”
他看向林隐,用力眨了眨眼,意思是:
别寒暄了,你的问题他一个都没有回答!
林隐恍然反应过来:“宋无,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无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地面的坑上。
他似乎一直没什么表情,颇有超然物外的空茫。
“家父命我来带回朱厌残躯,”宋无道,“是掌门的意思。”
原来宋无也是来回收朱厌尸体的。
再一合计,宋无比秦顾二人到得还要晚些,看来带走朱厌尸体的另有其人。
林隐拧了拧眉心:“如你所见,尸体不见了。”
头颅和身体都不见了,处理得干干净净。
“你们说,要魔物的尸体有什么用?”
林隐的问题没人答得上来,他挠了挠脑袋,突然一拍掌心:“会不会他自己活了?”
——自己复活?
秦顾呼吸一紧:
他们毕竟不是魔族,不知道魔物的生存规律。
是斩下头颅必死,还是必须同时摧毁魔丹?
可转念一想,若能自我再生,以朱厌贪爱战斗的脾性,必然会在头颅落地的刹那就催动细胞再生,怎么会等到此时此刻偷摸溜走?
而且那些妖兽,在朱厌倒下后作鸟兽散,显然是认为战败,奔窜逃命去了。
不对,应该不是自我再生。
秦顾将自己的推测如实道出,林隐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那怎么办?”
宋无自始未曾表态,见陷入僵局,才开口道:“我得先去向掌门复命,二位可要同往?”
即便宋无不提,他们也得找时间去见梅惊池,自然齐齐点头。
而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
“…掌门真的受了重伤吗?”
如此不和谐的声音,是两个浊云谷修士在背对着他们窃窃私语。
“那怎么办?我们是赢了一局,但万一魔族卷土重来…”
林隐蓦地停下脚步。
“喂!”他怒气冲冲,朝那两人吼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两人的背猛地僵住了,似乎心里挣扎良久,才僵硬地转过身。
本以为面对林隐的怒火已经足够恐怖,看到秦顾也在时,他们的表情更难看了,说话都哆哆嗦嗦:“见过…”
林隐直接打断了他们:“说,是谁和你们说的这些?!”
梅惊池受伤一事,他们只告诉了荆楚何,而且不过就在半个时辰前。
这么快,谷中便起了风言风语,怎么可能?!
两人相互看看,硬着头皮道:“是,是从别人那儿听说的…”
秦顾自后拍了拍林隐,追问道:“从谁那听说的?”
不料,两人头埋得更低了,道:“这,谷里都传开了,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
言下之意,话传来传去,早就不知道源头是谁了。
没有办法,林隐只能狠狠警告:“告诉所有人,再被我听到这种话,要你们好看!”
比起惩罚以讹传讹的修士,更应该尽快去找梅惊池商量对策。
林隐再生气,总算没有被情绪影响。
秦顾松了口气,几人旋即加紧脚步向梅惊池处赶去。
一入院门,梅惊池正笑吟吟地背手看着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了:“你们来啦…小元微也在?”
林隐悄悄对秦顾道:“元微是宋无的字。”
秦顾点点头,又侧目看向正在行礼的宋无。
他已知道宋无是谷中长老宋野的儿子,可哪有父亲给儿子用“无”字取名的?
更别说“微”之一字,也有空泛虚无之意。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总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并不走心。
梅惊池的目光落在宋无空空如也的手上:“没了?”
宋无点点头:“弟子赶到时,只巧遇了少主与少盟主,魔物尸身已不见踪影。弟子办事不力,请掌门责罚。”
他说着就要跪,一副请罪姿态。
梅惊池摆了摆手:“此事怎么能怪你?我可没什么好责罚的,小元微,你回去吧。”
“弟子告退。”宋无行礼,目不斜视地离开。
梅惊池目送宋无走远,无奈笑道:“小小年纪,活得像个老古董…”
又看向秦顾二人:“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什么?
这下连秦顾也没料到:“陆掌教告诉我,此事不能为旁人知晓…”
梅惊池将手指抵在唇上:“所以你们得替我保密。”
原来竟是瞒着陆弥下的决定。
秦顾的脑袋里浮现出陆弥那张冷脸,只觉得事情一旦败露,他们恐怕都要被骂得狗血喷头。
但,为什么?
临敌阵前动摇军心,无论哪个元帅都不会做出如此决策。
“时间不等人啊,小眷之,”梅惊池像是会读心术,“又是一日过去,可浊云谷还能太平几日呢?”
天空层云密布,巡逻的灵兽身形若隐若现,这么看来,似乎一切如常。
可平静的表象,或许下一刻就会土崩瓦解。
只要季允带着魔物卷土重来,和平的面具就会被彻底撕碎。
他们是在恐慌中粉饰太平呢,所以找出反叛之人,迫在眉睫。
秦顾恍然大悟:
梅惊池这是在以身做饵,引蛇出洞。
梅惊池此人,旁人皆说他不着边际,不似寻常世家掌门循规蹈矩,但危机面前,他的魄力却足叫人感慨敬仰,无愧世家之名。
秦顾的目光一变,梅惊池就觉察到了:“小眷之真聪明。”
只提点一句,自己就能全部明白过来,思绪之敏捷,叫人惊叹。
林隐摸不着头脑:“你们俩又打什么哑谜呢?不等等,重点是朱厌的尸体不见了啊!”
偷窃者偷去朱厌的尸体,势必是有所图谋,他们虽猜不到具体要做什么,但也明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秦顾拱了拱手,将他们潜进荆楚何家,闹了个乌龙的事如实告知。
梅惊池扶桌笑得眼眸弯弯,道:“荆师兄对浊云谷忠心耿耿,我们虽在一些事上有摩擦,但他精通炼丹制药,谷中许多事还要仰赖于他。”
“如今我放出消息,你们恐怕不便再查下去。”
继续调查,难保不打草惊蛇。
但静观其变,真的能得到梅惊池想要的结果吗?
若要秦顾来选,事到如今,顾不得草中暗蛇是否会暴起伤人,偏要双管齐下才好。
但他看着梅惊池笑眯眯的表情,不知该不该劝谏。
毕竟梅惊池才是最了解浊云谷的人,他一个外人,并没有过多资格干涉。
秦顾低头保持缄默。
梅惊池突然道:“哎呀,小惊风,我好像把药忘在炉子上了…”
林隐一愣,旋即皱眉:“这也能忘?我受够你了,要不是你是我亲叔叔,我才不管你!”
话说得不好听,脚下却生风,林隐快步跑走,替梅惊池拿药去了。
院中只剩下秦顾与梅惊池,白狐跳上秦顾肩头,偏过脑袋蹭他脸颊。
秦顾用指尖勾着白狐的尾巴:“您的伤,究竟有多严重?”
秦顾有过整日药不离口的经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修士的身体比现实的凡人强壮多了,更不可同日而语。
情况只可能更糟。
所以,梅惊池已经到了用药吊着,才能稳定伤情的地步了么?
梅惊池目光悠远地轻轻道:“是啊,所以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与承认也无异。
秦顾的心都揪了起来。
原著中,梅惊池带领浊云谷,力战至门派覆灭的最后一刻。
从读者视角,秦顾当然能旁观他人命运,至多评价一句英勇。
但与林隐、与梅惊池的羁绊情谊,让秦顾无法眼睁睁看着浊云谷重现原著的悲剧。
他必须要救下梅惊池,救下浊云谷!
秦顾抱拳躬身:“梅师叔吩咐就是。”
这回轮到梅惊池惊讶了,梅惊池道:“小眷之,你也太聪明了…”
秦顾目光闪烁,若梅惊池知道他的聪明一半来源于手握剧本的未卜先知,不知会作何表情。
但梅惊池特意支开宋无和林隐,不可能只是为了与他寒暄那么简单。
秦顾确实读懂了梅惊池的用意。
梅惊池弯腰托住秦顾的手臂:“小眷之,我想让你去查一查宋野。…宋野是宋无的父亲,也是荆楚何那个辈分的长老。”
“若我不支开小惊风,他恐怕要伤心。你应该看出来了,小惊风与小元微情深义重,他自小没了父亲,是小元微与他一同长大的。”
正因考虑到了林隐的情绪,梅惊池才特意以取药为由,支开了林隐。
秦顾直起身子,思忖片刻:“梅师叔怀疑宋野?”
梅惊池轻轻点头:“当年表兄传位于我,除了荆楚何,宋野也十分不满。当时我也被气昏了头,惩戒了荆师兄后,才意识到,荆师兄之所以会跳出来反对,或许是宋野在背后撺掇的缘故。”
幕后拱火之人,以他人为刃达到自己的目的,才最可怕。
秦顾抬头看一眼天色,隐要日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宋野那里走一趟。”
梅惊池的手搭在他肩上,虚弱地咳了几声:“…浊云谷的事,却还要屡次劳烦你。交给你了,小眷之。”
…
与此同时,归墟。
鸟形魔物的尸体肿胀地倒在一边,无数小蛇在它身上钻进钻出。
巴蛇俯身向屋内的黑衣青年行礼:“尊主,现在出手,可让人修措手不及。”
季允修长的指节摁压着眼角,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巴蛇叹息一声。
蓼天木的影响在他醒来的刹那就该消退,巴蛇无比确信季允此刻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么?
不言而喻。
季允瞥了一眼巴蛇,又看向巴蛇与鸟形魔物尸体的交点。
那里有一个如影随形的鬼魅身影,正向他微笑:
“你看,他又一次抛下你了。”
“他永远不会选择你,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去毁灭一切,让他只能留在你身边。”
“…”季允阴沉地盯着心魔,半晌,总算开口,“师兄想要三天,我就给他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