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合围他的居所,可不像是待客之道。

  净尘道:“少盟主,得罪了。”

  话音落下,屋内灵光轰隆闪过。

  梵思从禅房里出来,摇了摇头:“没有人。”

  秦顾松了口气。

  季允听了他的话,看来是离开了。

  以季允的实力,只要人不在,梵思很难发现端倪。

  但净尘却没有这么好糊弄。

  他甚至没有给秦顾辩白的机会。

  佛号愈响,柘黄灵力骤然爆开,将天幕都染成圣严的金色。

  倏忽一刻,柘黄便呈环状弹射过来,圈住秦顾的手腕,紧接着便凝出镣铐的实体。

  巨大的力量传来,秦顾的双手被迫反绑在身后,好像佛祖五指轰然压下,险些被压得跪倒在地。

  净尘示意僧人们停止布阵:“少盟主似乎并不意外。”

  秦顾艰难地站直身子,扯出一抹笑:“方丈也没有打算隐瞒。”

  聪明人间的互相试探,根本无需将话挑明。

  净尘抬手,一只金乌在他掌中凝聚成形,振翅向秦顾飞来。

  金乌翅上落下柘黄灵息,围绕秦顾飞了一圈,羽翼划过布料表面,肉眼可见的魔息便像烟雾升腾,见行迹败露,顷刻间向周围逃窜。

  但事实上,早在秦顾踏入慈悲寺的刹那,寺中就筑起了严丝合缝的结界,魔息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横冲直撞半晌,到底在佛光围剿下彻底消散。

  秦顾抬眸看着这一幕,直到魔息彻底溃散,才重新看向净尘。

  他的淡然还是出乎了净尘的意料。

  很少有人在得知自己即将遭受牢狱之灾后,还能如此从容不迫。

  而眼前的青年,虽在灵力压制下力有不逮,发丝却分毫未乱。

  分明目睹自己身上留有足以将他立刻关押的魔息,那双桃花眼却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惊惶。

  私.通魔修是怎样的重罪,秦顾身为仙盟少主,不会不知。

  可他没有逃,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就这么用平静的视线看着净尘和慈悲寺的僧人。

  从这干净的目光中,净尘看得出来,秦顾不是故作镇定,而是真的镇定自若。

  他笃信自己清白。

  既然如此,为何与季允为伍?

  难道与魔修同行者,会有不与魔修暗通款曲的道理?

  魔尊出世以来,修真界藏了太多表面清白,实则投降魔修的叛徒。

  净尘不敢赌。

  他沉声道:“老衲相信少盟主清白,只是形势严峻,不能因老衲私心而偏袒任何人。”

  秦顾微笑摇头:“方丈若真的相信,便不会表面欢迎,却又在深夜带人拿我了。”

  净尘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表情一变。

  有僧人怒斥:“你怎能这么与方丈说话?”

  净尘摆手制止,双掌相合,镣铐猝然收紧:“老衲羞愧,只能请少盟主,去涛雪狱中暂住了。”

  …

  纵观世家上下,唯有慈悲寺有独立的监狱,传闻此处本是慈悲寺某任方丈渡劫之地,可惜方丈渡劫失败,失控的灵力化作漫天飞雪,数月不停,将地表与建筑全部掩埋,涛雪二字,由此得名。

  由于此地严寒无法久居,后人便改造成关押重犯的监狱,称涛雪狱。

  但秦顾到底不是已被定罪的囚犯,待遇还算不错。

  而距离他被关入涛雪狱,已过了三日有余。

  秦顾裹着一件纯色狐裘,双手掌心向外,凑近劈啪作响的火炉,温暖的气浪将掌心灼得发红。

  这不是普通的明火,而是带有灵力的三昧真火,因此不用担心火星灼烧狐裘,可以毫无顾忌地取暖。

  重生后的身体依旧怕冷,估计要伴随他永生永世。

  秦顾心态很好,坐在炉火旁,把自己烘得脸颊红彤彤,又就着僧人送来的热粥呼噜喝下,倒也乐得快活。

  可惜手腕依旧被镣铐锁住,而镣铐的另一头链接着结霜的墙壁。

  季允的气息自那日晚就消失了,好像从未来过般无影无踪。

  他不由庆幸季允总算听话了一回,要是被净尘发现季允潜入慈悲寺见他,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秦顾苦笑一声,旁人是私.通魔修,他是私.通魔尊。

  细细想来,身上爆出这么蓬勃的魔息,净尘还没有直接治他的罪,已经算得上慈悲为怀。

  可看那牢不可破的柘黄屏障,若魔息是他入寺时就带上的,应当早已在佛光洁净下荡然无存。

  所以,是他入寺后…

  秦顾闭了闭眼,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似是焦虑,又像恼怒,但最多的,还是痛心。

  入寺后,魔息何来?

  季允漏夜潜入他栖身的禅房,原来不只是想带他走那么简单。

  明明季允自己也曾被冤枉私.通魔修,险些在仙舟上被处以极刑,他不会不知道,将魔息安置在他人身上,意味着什么。

  ——等等!

  那时秦顾对季允受叶雨晴栽赃深信不疑,可再回想起行刑时叶雨晴斩钉截铁的否认,疑云不由重新笼罩上来。

  “我还没有卑劣至此,要去构陷季师弟。”

  如果叶雨晴说得是真话呢?

  如果魔息本就不是她嫁祸的手段,而是季允确实与魔修有接触,又或者,季允当时就已经在参悟魔道了呢?

  过去困扰且不愿深思的,似乎顷刻间云开雾散,却不是明媚日光普照下来,而如万顷雷雨,将秦顾浇得浑身湿透。

  可笑,他面对着季允那双委屈的眼睛,竟真的以为季允只是想带自己离开,竟然真的心软了。

  秦顾猛地双手抱头,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镣铐发出猝不及防的一声铮鸣。

  这一下堪称秦顾入狱来弄出的最大动静,当即有看守的僧人快步赶来,本以为会看见越狱,却只看见秦顾快把自己团在一起,目瞪口呆:“少盟主,您没事吧?”

  秦顾虚弱地开口:“没事。”

  僧人便扒着栏杆,好意提醒道:“少盟主,明日便要启程去仙舟,您若无事,就休息会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留秦顾一人坐在黑暗之中,与火堆面面相觑。

  如果季允从一开始就在骗他,那么他为挽回结局所做的一切,岂不成了笑话?

  既然早就有入魔之心,为何又在归墟苦筑枫林?

  是想补偿他么?毕竟季允估计也没猜到,他还能死而复生。

  罢了,罢了,就当他看错了人,沦落至阶下囚徒,也是他活该。

  秦顾将脸颊贴近膝盖,脑袋埋进臂弯里去,将自己缩成一团。

  三昧真火滚烫,却无论如何也暖不了身子,秦顾只觉冰冷彻骨,盛夏酷暑时节坠入冰窟,尤不能及此刻心中寒意半分。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睡去,梦里光怪陆离,全是季允。

  季允微笑着,眉心的龙纹透紫发亮,映在他眼眸中。

  他向秦顾伸出手,颜色浅淡的唇角勾起,像诱.惑书生的狐妖:“师兄,你逃不走的。”

  魔息形成的泥淖再度攀了上来,溅满秦顾的双腿,像要将他也拽入深渊。

  季允的手就停留在秦顾身前,只一举臂就能够到,可秦顾任凭污泥灌入口鼻,直到再也无法呼吸。

  ——他陡然惊醒,双耳有一瞬间的失聪,只听到急促的鼓点。

  尔后秦顾才意识到,这是僧人在敲击囚笼的栏杆,以将他从梦中唤醒。

  该去仙舟接受审判了。

  五大世家各有登天云梯,慈悲寺的云梯恰在涛雪狱中。

  秦顾在诸多僧人的押解下走向监狱深处,不断有手臂从两边的囚笼中伸出,漫无目的地向他们抓去。

  这些手大小各异,胖瘦兼有,也不全是修真者,牧城内犯下重罪的罪犯,也都关押在此。

  一只手猝不及防抓住秦顾的脚踝,长年得不到修剪的指甲扣如皮肉,囚犯双目浑浊:“我是冤枉的,大人!我没有通敌…我没有投靠魔修啊!”

  身旁的僧人抬起一只手掌,竖直放在胸口:“阿弥陀佛。”

  佛号一响,柘黄镣铐便无力自动,狠狠一拽发出脆响,生生将那囚犯从栏杆前拽离。

  秦顾只听到身体撞击墙壁的巨响,囚犯的声音却顷刻间停了。

  拽得太狠,囚犯的指甲都翻起剥离,在秦顾脚踝留下刺目血痕。

  秦顾目视前方,谁也没看,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昔日同盟的么?”

  修士中的叛乱者,依律该由诛魔司审判后,才能定罪。

  这名囚犯还在涛雪狱中,说明他的罪尚未确凿。

  口念佛号的僧人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古来暴君多做如是说辞,可说来好听,不就是草菅人命?

  秦顾感到一阵不可思议,险些气笑了:“那我还要多谢慈悲寺对我手下留情了。”

  僧人听出他讽刺之意:“少盟主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除了囚犯哀嚎,一路无言。

  漫天飞雪,在地上积起一片雪垛,金色云梯自纯白中拔地而起,直入云霄。

  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云梯上的金光似乎淡了许多。

  仙舟式微,似乎并非空谈。

  净尘正在云梯前等着,目光在秦顾脚踝的伤口停留片刻,躬身道:“少盟主,老衲已通知诛魔司,上去后,便有陆掌教接管此事。”

  言下之意,他并不和秦顾一道上去。

  秦顾点了点头,下有合体期的净尘,上有诛魔司掌教陆弥,他插翅难逃。

  他迈步,抬脚踩上云梯。

  ——一道惊雷乍响。

  身后僧人的惊呼此起彼伏。

  “什么东西?是什么?!”

  “结界,结界碎了!”

  秦顾猛地转过身,只见天边,黑云如煮沸的开水翻滚着袭来,不断有紫色的惊雷拍击地面,发出沉闷骇人的巨响。

  雷云很快侵袭整片天空,整个牧城都陷入绝对的黑暗。

  离得近了,秦顾恍然惊觉,这几乎吞噬天地的雷云,竟只是漆黑巨龙的吐息。

  “魔尊,魔尊来了!”

  净尘爆喝一声:“不要慌,结阵!”

  僧人脚步急急,像暮霭的钟声。

  秦顾却置若罔闻,只能看到巨龙发紫的眼眸。

  巨龙仰天咆哮,天地俱颤,指爪生生将空间撕裂,以巴蛇为首的魔物顷刻涌出,向慈悲寺的僧人扑去。

  巨龙任凭魔物与僧人们厮杀,自己却不动,与秦顾隔着人海对视。

  秦顾看着他:“…季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