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顾本该立刻拔剑,大脑却像死机了一样一片空白。

  眼中只剩下青年眉心黑紫的龙纹。

  村民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秦顾却很清楚。

  归墟龙族,寰宇的主宰,天地的魔尊。

  …他的师弟。

  季允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复生半月有余,他不是没想过季允会来抓他回去,但根据原著推测,现在正是季允平定内乱,坐稳魔尊之位的时候。

  他明明应该全身心投入魔疆,分不出身来管他的。

  所以在魔尊之位面前,季允竟然选择了跑到这里来抓他?

  魔物可不守什么道义,魔疆一朝不稳,季允首当其冲,会有性命之忧。

  开什么玩笑,秦顾忍不住想: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惊惶交加下的第一反应,依旧是关心季允。

  季允笑容依旧:“师兄?”

  这一声恍如隔世,却着实将秦顾拉回现实。

  他本对身死的十年没有概念,可见到季允,秦顾才恍然发觉,十年真的很久很久,久到足以把一个熟悉的青年,雕刻成如今这样成熟陌生的模样。

  他终于不像自己的师弟了,而成为噩梦里那个毁天灭地的魔尊。

  他的五官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完美无瑕,可眉眼间凝聚不散的疲惫,却像一把利刃扎进秦顾的心间。

  不知怎的,一个念头撞入脑海:

  他过得并不好。

  可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人魔殊途,此番重逢,他们是敌非友。

  季允微笑着走了过来,佳儿惊喜地叫道:“顾哥哥,你回来啦!刚刚多亏了这位大哥哥…”

  女孩稚嫩的嗓音让秦顾骤然清醒,缓缓松开摁着剑柄的手。

  他不能对季允拔剑相向,至少现在不能。

  佳儿还在季允手上,还有这些无辜的村民,他不能不顾他们的安危。

  “是吗?”秦顾只能勉强自己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刚刚发生了什么?”

  佳儿回忆道:“刚刚有一条大蛇…特别特别大,要不是这位大哥哥及时赶来,我们就遭殃啦!”

  大蛇?

  秦顾点头:“那还真是惊险,佳儿好好谢过哥哥了吗?”

  季允脸上流露出几许惊讶,似乎没想到秦顾这么和颜悦色。

  秦顾自己也没想到,精神紧绷到太阳穴都抽痛,他还能对着季允这张脸笑得出来。

  佳儿笑得灿烂,用力点头,秦顾顺势伸手,将佳儿从季允怀里接过。

  这一动作多少带了几分不容置喙,好在季允并没有阻拦,一接到佳儿,秦顾立刻转身领着她去找林姨娘。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时刻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跟随着自己,几乎要把脊背都融化。

  果然,转过头,便与季允四目相对。

  季允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像看见他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样。

  秦顾掐了自己一把,冷声道:“跟我走。”

  从灿烂暖阳到极地寒霜,态度的变化不过转眼之间。

  季允低下头,任凭秦顾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扯,带着他往结界外走去。

  这只手曾经温柔地抚摸他的伤口,如今却毫不留情地在皮肉上留下掐痕。

  二人在林间疾行,直到营地看不见了,秦顾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

  “蛇妖袭击营地,是你做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

  恰好有修为至高的妖兽来犯,恰好被季允斩杀,时间精准到分毫不差,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恰好?

  季允也没有辩白,很快承认:“是我做的。”

  话音刚落,剑出鞘发出“铮”的一声,他看着秦顾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举剑抡了过来。

  长剑游走,最终紧贴着脖颈停了下来,秦顾白皙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红色:“你来做什么?”

  季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团红晕。

  而秦顾远没有这么淡然,季允身上的压迫感让他险些喘不过气。

  他身死时,季允已经突破至合体期,但他身上的威压远没有现在来的恐怖。

  他的修为到什么高度了?

  自己能拖住他多久?

  十分钟?一分钟?三十秒?

  如果交手,他绝无胜算。

  可如果不交手,季允真的会放过他们吗?

  时间分秒流逝,剑贴着颈部动脉,只下切几厘就是血流如注,季允却像毫无所察般不甚在意,认真道:“师兄不告而别,我只是想见你。”

  又反问道:“师兄怎么不穿红衣了?”

  ——秦顾的红色外袍在与熊妖的对阵中被撕碎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衣。

  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秦顾拿不准季允的态度,语气生硬:“与你有什么关系?”

  回应他的却是季允眼底深深的落寞,只见季允抬起手,掌心抵着剑刃缓缓滑下。

  剑上传来阻力,他压着那剑砍入自己的皮肉。

  在剑刃划破季允脖颈,就要切割到更深层的刹那,秦顾猛地撤剑后退,因为退得太猛,还险些趔趄:“季洵卿…!”

  季允笑道:“师兄生气的时候,总喜欢这么叫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无边的寂寞和病态的眷恋,让秦顾毛骨悚然。

  秦顾强捱着翻涌的情绪:“你想寻死?”

  季允问他:“师兄会难过吗?”

  秦顾眉心紧蹙,语气急急:“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寻死的!”

  季允又笑了,眼里却没有笑意:“那师兄是为了什么救我?”

  是为了让我这十年每一日都深陷思念的泥潭无法自赎,还是为了让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心如刀绞?

  他看着秦顾被失望盈满的眼眸,“我好想你”四个字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原著中季允极善伪装,每一个表情都堪称精心设计,秦顾根本不知道他此刻的落寞是真是假:“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与我装?”

  “那是人命,”他急促地呼吸着,“那是人命!”

  鲜活的、滚烫的人命。

  原著中的季允痛恨这个世界,于是黎民百姓也列入他复仇的范围。

  可你呢?你的恨来自何处,又为什么要报应在无辜之人身上?

  季允突然动了。

  冷风袭来,秦顾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钳制住手腕,狠狠摁在了树干上。

  一阵天旋地转,手腕被捏到发疼,秦顾挣扎了下,没有挣开。

  季允的动作却不是带有杀意的发难,他居高临下,纤长的睫毛如鸦羽颤动:“师兄,我别无选择。”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季允的每一次发音都像敲击秦顾的鼓膜,他终于从这个迫切而充满占有欲的姿势里察觉出了什么,但怒火却先一步占了上风。闫扇挺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秦顾用力一推,扬起手——

  啪!

  季允被扇得侧过脸,目光闪烁,似乎已经惊呆了。

  秦顾气喘吁吁:“毁灭城邦,屠杀无辜,就是你说的别无选择?”

  这半月,他见过太多废墟和遗骸,听过太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每每闭上眼,人们绝望而麻木的脸庞都让他夜不能寐。

  为了什么?

  他将自己的命都算计进去,当做棋子,妄想自己的死能够换来万世安泰,可现实何其讽刺,几乎让他无所遁形。

  这终于爆发如火山喷涌的怒火,究竟是在恼季允,还是在恼他自己?

  季允复又低下头,抿紧了唇瓣:“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师兄会信吗?”

  秦顾不答,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应。

  季允自嘲地笑了笑:“师兄不信。”

  信与不信,难道很重要么?

  秦顾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音节:“…季允,我信错了你。”

  林地传来脚步声,二人俱是一惊,季允迅速擦去眼角湿润,与此同时,林姨娘抱着佳儿从来路走出。

  佳儿看看秦顾,又看看季允:“哥哥们在吵架吗?”

  …真是不巧。

  秦顾立刻换上笑容,略过季允向二人走去,侧身用身体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目光戒备地转向季允,嘴上却笑道:“怎么会呢,没有吵架。”

  佳儿却不信,盯着季允脸上巴掌印看。

  她从林姨娘怀里跳下来,迈着步子走到二人身前,先牵住季允的手,又去拉秦顾的手,直到二人的手掌在她的带领下握在一起,佳儿才小大人般舒了口气:“不吵架,和好咯。”

  秦顾无言,只觉像被无数蚂蚁噬咬掌心。

  季允却自在极了,甚至故意紧了紧手掌,道:“好。”

  佳儿满意了,蹦蹦跳跳地让林姨娘牵着,却仍是一步三回头,时不时检查秦顾与季允交握的手。

  林姨娘无奈地跟着笑:“饭煮好了,二位快来吃饭吧。”

  秦顾只得应下,他不能撤手,紧张的汗早已湿了掌心,不知季允有没有察觉。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刹那,季允突然微微俯身,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师兄,你看,是他们想留我。”

  ——并非是我刻意缠着你,只是盛情难却。

  秦顾一声不吭,只当没有听见。

  季允轻而易举救下村民博得信任,又游刃有余地融入进来,一次又一次越过雷池。

  好像猫戏老鼠,从容不迫又步步为营。

  为了什么?抓他回去何须废这么大神思,直接动手,他根本不是季允的对手。

  秦顾侧目,看着季允似乎因心情甚佳而微微扬起的唇角,心绪一团乱麻。

  …季允,你究竟想做什么?

  找个位置就地坐下,林姨娘端来两碗粥,粥上浮着一层油,碗里躺着一只鸡腿,炖得烂到脱骨,香气扑鼻。

  这是秦顾前两日捉来的野鸡。

  教授村民基础术法以后,秦顾得以向更远的区域探索,带回的食物也愈发丰富,时至今日,众人已时不时能够开荤了。

  而即便千万次表达不用给自己留,村民们依旧执拗地将鸡腿放在他碗里。

  秦顾推辞不过,便全部接受,再悄悄分给孩子们。

  今天的另一只鸡腿在季允碗里。

  “今日多亏了季公子出手相救,”林姨娘道,“您与顾公子不愧是同门师兄弟,都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

  季允很聪明,始终以秦顾的师弟自居,否则村民们远不会一上来就对他如此亲近。

  倒也没有错,但今非昔比,师弟二字像怎么也咽不下的鱼刺,卡得秦顾喉管生疼。

  季允却面色如常:“师兄向来如此教导。”

  “倒是真巧,”秦顾停下动作,声音还带着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秦顾的眼中写满警告。

  季允眨了眨眼,避开秦顾的视线,双手捧着碗缓缓放下到膝上,垂着头,很是委屈:“…不巧,我寻了许久,才找到师兄。”

  秦顾心跳漏了一拍,一遍一遍告诫自己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村民们却不知道季允的真实身份,纷纷感慨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哎呀,那顾公子是不是要随季公子走?”

  季允期待地看了过来,秦顾却别过脸回避。

  季允依旧看着他,语气带了几分恳求:“我只想与师兄在一起,各位叔叔婶婶可以收留我吗?”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被秦顾狠心丢下的宠物。

  村民们自然不会拒绝,他就这么巧妙地将秦顾的逐客令堵在喉间,甚至无法出口。

  收碗的时候,秦顾福至心灵地看向结界一侧,季允正给孩子们讲着故事。

  他们目光相接,季允的唇瓣无声开合:“师兄,你逃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