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娃子讲述包括老师尊在内,全门五十余名修士是如何数月之内覆灭。

  他的五官不断抽搐,却没有一滴泪水落下。

  人伤心到极处,通常会崩溃大哭,但倘若痛到麻木,很多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欲哭无泪,便是如此。

  “七师叔,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猴娃子挠着胳膊,“说好听点叫惜命,说难听点那就是贪生怕死,我连掌门剑都拔不出来,真是拿那熊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熊妖,便是此地修为逼近魔物的妖兽。

  而掌门剑,据猴娃子的说法,唯有出窍境以上修士才能运用自如,而不过金丹期的他,连拔剑出鞘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猴娃子看了看瘫坐在地的阿七叔,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表情严肃的秦顾,尴尬地笑笑:“还真别说,这掌门剑在我手里待的时间是最久的,三师姐拿了十二日,六师叔似乎是三日…我,嘿嘿,六师叔战死后,掌门剑在我手中已二十日了。”

  他掰着指头算,似笑又似哭。

  阿七叔摇头大哭:“别说了,猴娃子,你别再说了。”

  掌门身死,掌门剑便经历一次传承。

  短短数月,数十次传承,时至今日,全门上下人丁凋零,唯一有杀伤力的武器亦无法使用。

  猴娃子说得没错,无论他想不想管,都已经管不了此事。

  猴娃子便止住话头,转而看向秦顾。

  这青年周身的气场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虽生得俊朗又平易近人,还是晚辈,猴娃子却平白无故生出一股敬畏感。

  他讪笑:“小仙君别笑话我,我这人懦弱惯了,唉,我…”

  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腕,打断了猴娃子的自我贬低。

  秦顾撩开猴娃子的袖袍,只见结了痂的硕大伤口横卧在他手臂上,皮肉再生疼痒难耐,这便是猴娃子总在抓挠的原因。

  迎着猴娃子惊讶的目光,秦顾道:“宁死不屈,谓之勇;衡量之后选择退避,也无需感到羞耻。”

  蜉蝣撼树,人人都说蜉蝣自不量力,可换之当下,此地仙门上下为护百姓与修为数倍高于自己的熊妖交战,万死莫辞,无论是谁都要赞一声英勇。

  而猴娃子…在秦顾看来,若强求他去抵御熊妖,无异于逼他送死,秦顾并不会批判他的决定。

  更何况,猴娃子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守着山门,守着掌门剑。

  他并没有放弃,这就足够了。

  秦顾又问:“没有向仙盟求助么?”

  猴娃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害,飞鹤早放出去了,可仙盟都自顾不暇了,哪里管得了我们…”

  自顾不暇,仙盟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坏消息,秦顾的心情又沉重几分。

  必须尽快处理了熊妖,回仙盟去。

  而眼下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一件趁手的武器。

  秦顾拍了拍猴娃子的手背,目光锁定在那柄银色长剑上,道:“可否借我一用?”

  此剑剑身纯银,如水流和畅,虽与他气质不搭,但一眼便知是把好剑。

  猴娃子又是一愣数秒,才反应过来秦顾说的是他背上的掌门剑:“自然可以,只是这剑对修为…”

  话音未落,秦顾已伸手。

  寒光一闪,温度骤降几分,猴娃子一个寒颤,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只见他背着都很勉强的掌门剑,在青年手中好像只是苇草,随意挥舞便是得心应手,而翻腕一扫——

  地面赫然被劈出一道裂缝!

  猴娃子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您…您是何方高人…?”

  老掌门曾说,此剑遇强则强,用剑之人修为越高,剑意便越盛。

  猴娃子在门中三十余载,从未见过掌门剑爆发出如此威力。

  秦顾满意地摸了摸剑柄,收剑入鞘,道:“不是什么高人,无名散修而已。”

  他实不愿暴露身份。

  猴娃子却追问:“那该如何称呼?”

  秦顾只得随口道:“顾禾。”

  …

  秦顾与阿七叔在山上休整一晚,念及村民们还在地窖中,每晚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次日天一亮,三人就马不停蹄地下了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许多,秦顾与猴娃子都有修为傍身,自是如履平地;

  而阿七叔灵力虽弱,在山间生活数十载,对山的熟悉程度,步伐竟比他们还要更快几分。

  走到某处,秦顾突然停了下来。

  山间弥漫着魔息,像一个中空的圆环,将山林包裹起来。

  树已倒塌,硕大的抓痕横在树上,正是熊的爪印。

  这是和三人合抱也有些勉强的巨树,熊妖只一爪子就直接拍倒下来,看断面痕迹,如此平整清晰,足见力量之可怖。

  猴娃子缩了缩脖子:“顾公子好敏锐,这里离熊妖的老巢可近,我们赶紧走吧。”

  秦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你们先走,我在这附近转转。”

  猴娃子瞪大眼睛:“顾公子,你疯…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熊妖凶恶,还是从长计议吧!”

  秦顾当然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比起两眼一抹黑的胡乱“计议”,知己知彼方能心安。

  他拍了拍猴娃子的肩膀:“放心吧,我很快回来。”

  又看向阿七叔,阿七叔心领神会地一抱拳,将还想说什么的猴娃子一并拽走。

  二人走后,山林重归寂静。

  尔后,一片灿烈如火的枫叶飘落在地,以落点为中心,向四周泛起涟漪。

  秦顾闭上眼,神识不断延展,山林切割成片,清晰展现在脑海中。

  他一路追逐着魔息而去,竟始终保持着阖眸之态,直到停下脚步,才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个狭窄的洞穴,粪便和腐烂的臭气裹挟而来,洞口处满是爪痕,伴随血液喷溅的痕迹,不知是属于人类,还是其他被吞食的妖物。

  恶臭熏得人脑袋发晕,秦顾屏住呼吸,缓步向内走去。

  甬道狭长,慢行数十米,黑暗中陡然出现一双发亮的兽瞳。

  野兽咆哮响彻山洞,耳膜隐隐作痛,秦顾迅速拔剑——

  铛!!

  熊爪巨力压得剑刃向下弯折,秦顾当机立断向下一蹲,借力自熊妖腹下滑过,长剑抵着熊妖腹部一路剌过,伴随令人牙酸的破布声,直接将熊妖开膛破肚!

  鲜血淋漓,喷了秦顾一脸。

  寻常妖兽受此致命攻击,早该一命呜呼,然而熊妖只是吃痛大叫,似乎被激怒,猛地向身下刨去。

  秦顾早有准备,一脚蹬上石壁,自上空鱼跃而起,顷刻间方位再度交换,堪堪避过这一击。

  与此同时,他开始抽身后退,翻腕不断拍出灵力,将兽穴映照得如有烈焰灼烧。

  桃花眼微微眯起,秦顾仔细观察着熊妖的一举一动。

  贯彻腹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熊妖从一无所获中回神,便开始怒啸着向他扑来,但每次都会被射出的灵力流光转移注意,而错失逼近的良机。

  直到快接近洞口,有风自外向内灌入,熊妖的鼻头耸动几下,才彻底放弃追逐灵力流光,不偏不倚冲向秦顾。

  但这时的秦顾早已寻好脱身之法,一脚踢起地面断木,在极快速度的加持下,断木好似飞刀,狠狠扎入熊妖的一只眼睛!

  这并不足以杀死熊妖,却足够让秦顾隐入密林之中。

  趁此机会,秦顾迅速脱离战局,下山时脚步飞快,连风都来不及深嗅他的气息。

  回到民福村,秦顾先去加固了下结界,才返回地窖所在的屋子。

  与先前不同的是,还未掀开茅草,便有一股米香从砖瓦缝隙中飘出,为冰冷的村落平添几分烟火气。

  秦顾敲了敲入口的石板,以免吓到底下的村民,而后才挪开,跃了进去。

  他像一只灵巧的猫,落地的动静极小,但刚一站定,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拢过来。

  却不是之前那样充满敌意的,阿七叔赶忙迎了上来道:“顾公子,你没事吧?…这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这是方才被那熊妖喷的,已经干涸着黏在脸上,秦顾摸了摸紧绷的皮肤,笑着安抚:“不是我的血。”

  阿七叔松了口气,招呼秦顾坐下:“那就好,那就好,顾公子饿了吧?饭就快好了。”

  秦顾便在孩子们害怕又好奇的目光中向阿七叔走去,甫一坐下,便见林姨娘抬着一个水缸过来,缸中水晃晃悠悠,已可见底。

  秦顾有些困惑,林姨娘却道:“顾公子,你用这个水擦擦身吧。”

  她又解下腰间的帕子:“七哥都跟我说了,顾公子,先前我误会你了,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唉,听说您给咱们做了结界?怪不得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妖怪进来,您是民福村的大恩人呐。”

  秦顾心道大家喝水还不够用,怎么能给他擦身呢?但村民们殷切的目光让他不好推辞,只得接过帕子,沾了些水擦拭起来。

  林姨娘松了口气:“那我就当顾公子原谅我的无礼了,顾公子,照您的看法,民福村该何去何从?”

  “小妹,你让顾公子先休息会吧。”阿七叔搅着锅里的粥,“顾公子,来,喝口热粥吧。”

  林姨娘连忙称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饭递到秦顾面前。

  虽说是粥,实际只是薄薄一碗米汤,只有零星几粒米漂浮在碗中。

  但与其他人碗中只有汤的“粥”相比,他手里这一份已经足够奢侈。

  先给了他,剩下的清汤寡水才分给其他人,长勺在桶里捞着,铁勺刮蹭桶底,发出难听刺耳的声响。

  他最终获得了村民们的信任,这碗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粥就是最好的证明。

  秦顾接过粥,道了谢,身旁的男孩将稀饭喝得“呼噜呼噜”,很快见底。

  秦顾侧身,将粥倒进男孩碗中,食指抵着唇瓣:“嘘。喝吧,修真之人会辟谷,我不会饿。”

  孩子比他更需要这碗粥,所以即便饿,秦顾依旧能忍得了。

  在男孩再度响起的“呼噜呼噜”声中,秦顾轻声开口:“我们必须除了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