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蟒缓缓清扫着枫树的落叶。

  枫树茁茂,漫山遍野,说这里是枫林,不如说是枫树连成的海。

  可惜的是,这壮丽的景象持续不了多久。

  这些枫树两天前才被从根茎到枝叶浇灌过一次,此时却已叶缘枯败,瑟瑟下落,从根源开始腐烂。

  需要灵息滋养的树,无法在魔域存活。

  白蟒只能简单地维护它们,将枫树停止在衰败的这一刻,却无法挽回树木本身的死亡。

  就像…

  他看向枫林最茂密处,那一口透明到圣洁的棺椁。

  白蟒俯身捡起一片落叶,枫叶沾染上魔息,顷刻被抽干了生命力,化作土褐色的腐烂叶片。

  不远处的天际,一道落雷惊现,却落不到地面,就被浓郁的魔息同化。

  这里是归墟,妖兽魔物生长之地,竟然有人种出了这么一片枫林。

  白蟒想起几日前魔尊的匆匆而别。

  魔族内乱不止,让魔尊无法再像往常那样日日守着棺椁,一坐就是一整个昼夜。

  可魔尊痴情至此,那个人依旧铁了心的不愿睁开眼睛。

  白蟒的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魔尊回来了?不对,这脚步声没有伴随鳞铠拖地的摩挲动静,白蟒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直到,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

  “这是哪里?“

  白蟒看了过去。

  红衣一尘不染,桃花眼灿若繁星,肤色因长久的不见天日而更显素白,眉心一点红金枫纹却鲜活如血。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清风朗月的神仙,与魔息满盈的归墟格格不入。

  “恩公…?”白蟒感到鼻尖酸涩,魔物是不会落泪的,此刻却想大哭一场,“这里是归墟龙宫,恩公,您终于醒了。”

  秦顾的目光因惊讶而闪烁,错过了白蟒语句中的违和。

  他从未想过自己睁眼时,会看到这样一副震撼的景象,这片枫林如此壮阔,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饮枫阁。

  白蟒竟说这里是归墟?

  可眼前这万里无云的白昼,与记忆中那不见五指的黑暗相去甚远。

  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枫林只是形似,至少看起来并不像饮枫阁的枫树那般生机勃勃。

  割裂感平白生成,秦顾看向白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是从一樽水晶棺中醒来的,棺椁材质特殊,虽是水晶,内里却温热,就连本该冰冷的身体也微微发热,没有死人的僵硬。

  就像只是睡了一觉,如此稀松平常。

  但他尚且记得那要将自己挤压成片的警报声中,一次又一次濒死的痛苦,还有那过分刺眼的“任务失败”。

  每一件都足够磨灭人的意志,而三件叠加起来,秦顾只觉得呼吸都困难。

  白蟒察觉出秦顾的神色中并没有重生的喜悦,声音低了下来:“距离上次与您相见,已有十年。”

  十年!

  秦顾的脸上闪过迷茫和空白。

  他替死、任务失败、被遣返,这一系列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一个小时!

  即便此刻他醒来,眼前好似依旧是巴蛇凝聚了魔息的那致命一击。

  可白蟒竟然告诉他,过去了十年之久?

  时间的界限如此模糊,秦顾突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白蟒。

  他是魔物中等级低的那一挂,但好歹也是魔物,此刻光润的蛇尾却拢着一圈落叶,手上握着把格格不入的扫帚,仔细一看,还是饮枫阁罚弟子洒扫时用的款式。

  秦顾已观察他了一段时间,看这扫落叶的动作娴熟如是,就知道他绝不是最近才开始清扫。

  所以,白蟒是这一片枫林的守林人?

  不,他或许,是自己的守墓人。

  秦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你在这里多久了?”

  白蟒如实回答:“我奉命在这里守着恩公的身体。”

  果然如此。

  这条白蟒要报莫名其妙的恩,主动提出为他守墓,也不是怪事。

  秦顾张了张嘴。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

  这是白蟒最希望秦顾问出来的问题,也是秦顾最恐惧提出的问题。

  ——你口中的尊主,是谁?

  他心中已有答案。

  秦顾收敛目光,没有去看白蟒陡然一僵的身躯:“出口在哪?”

  白蟒发起抖来,不可置信:“您要走?”

  魔尊希望您醒来就能看见这片枫林,说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何以如此绝情,竟一句也不问?

  秦顾又重复一遍:“如果你想要报恩,就告诉我出口在哪。”

  虽然他报恩的脑回路与常人实在不同,但秦顾确信“报恩”可以作为他与白蟒谈判的筹码。

  果然,白蟒挣扎许久,终于蜷起身子,道:“您向前走,有一个传送法阵,可以直接离开归墟。”

  秦顾道了一声“多谢”,迈步越过白蟒。

  白蟒的哀求从身后传来:“至少与尊主见一面…求您了,恩公!”

  秦顾脚步不停。

  他死得仓促,复活也匆忙,虽不知道为何一下越过十年,但他的任务对象,还是暂时别见的好。

  白蟒看着秦顾的背影,恍惚中身影交叠,他总算意识到,秦顾一点也没有变,不说十年,或许再过百年,他依旧阻止不了秦顾向前的脚步。

  就像十年前,秦顾不顾白蟒的劝阻,义无反顾地赶往季允身边。

  而这一次,他选择抽身而去,依旧不会回头。

  离传送法阵已经很近,白蟒突然支起上半身,对着秦顾的背影大喊:“您知道在魔域养护这样一片枫林要多久吗?”

  秦顾一步未停,身形被传送法阵的光芒吞没。

  白蟒深深低下了头。

  …

  【意识接入成功,系统已激活。】

  天光昏暗,乌云蔽日,旷野的风吹乱长发的同时,耳畔响起熟悉的机械音。

  【宿主,好久不见。】

  出乎意料的,秦顾没有给出一点应答。

  【宿主,虽然阻止季允堕魔的任务失败了,但我们的终极目标…】

  终极目标,阻止世界毁灭。

  原本如果计划顺利,斩断季允堕魔的因,就不会有世界毁灭的果。

  秦顾知道系统要说什么,但他的思绪早已不在此间。

  眼前是一片荒野。

  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又一片荒野。

  而回过头,如同魔鬼眼眸的黑暗正裂开眼眦,无边的魔息覆盖天空,成为妖物滋长的温床。

  没有人烟,草木植被却疯长,将崎岖铺满地表,又爬上屋舍,一点一点将它们吞没。

  秦顾跌跌撞撞地推开每一扇门,但木头腐朽的气味和空气中扬起的尘埃,却无情地告诉他: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活物踏足。

  秦顾不可遏地想到原著的描述。

  方圆百里,无一人幸免,骸骨遍野,尽是蛆虫鬣狗啃噬人身。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秦顾扶着一扇门蹲了下来,喉间干涩作呕。

  这里本该是一座村落的,可是人都去哪里了?

  他不愿再细想下去。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稚嫩的尖叫。

  秦顾迅速迈步,向声音来处跑去。

  短短几步路,却好像比一个世纪还漫长。

  一道黑影倏地从天际掠过,向地上一对紧紧相拥的孩童抓去。

  是一只鸟妖!

  来不及了!秦顾急急停下脚步,脚尖踢起地面碎石,而后抬腿狠狠一踹——

  碎石破空而去,正中鸟妖右翼!

  趁鸟妖身形一歪,秦顾猛地踩上树干凌空跃起,手习惯性往腰间一探——

  他忘了横秋剑不在身边,情急之下,只得临时化灵息为刃,甩手掷了出去。

  红色灵光扎入鸟妖脊背,将它狠狠钉在地上,灵力转瞬切断它的喉管,鸟妖很快没了气息,化作一团浊黑魔气融入天地。

  秦顾缓缓落地,来不及收敛的灵息在腕间流转。

  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却不同于初到这个世界时的灵魂重生,而更像是单纯□□的重生。

  说得精确一些,体内灵力运转自如,周天通透无阻,不再有领域摇摇欲坠的粘滞感,浑身倍感轻松。

  但心情却比初穿越时更加沉重。

  将思绪扼于萌芽,秦顾向发愣的孩童走去。

  这是面黄肌瘦的兄妹俩,哥哥看着已满十岁,妹妹还要更年幼些,不过五六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四肢干柴得像是骷髅架子。

  灰扑扑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眸还清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向秦顾。

  秦顾又靠近一下,孩童的反应却很大,哥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挡在妹妹身前,眼神闪烁,充满了警惕。

  “你,”他的声音在发抖,看起来是强忍恐惧,“你是玄门的人?”

  玄门?

  秦顾想了想,男孩大约说得是“仙盟”,便点了点头。

  念及他身死时这两名孩童还未出生,秦顾并未报上自己的姓名。

  谁想,男孩立刻带着妹妹又后退了几步,眼中竟多了几分恨意。

  “就是因为你们放弃了村子,村长爷爷和阿叔他们才会…”男孩朝秦顾吼道,“大家都死了!全部都…被怪物吃掉了…只剩我和妹妹,还有阿爹…”

  说大为震惊也不为过,秦顾几乎要听不懂男孩的话。

  仙盟放弃了村子?怎么可能!

  他宁愿相信仙盟是晚来了一步,也不愿接受仙盟丢下百姓离开的说辞。

  可这两名孩童独自出现在这里,险些被妖兽袭击,而村落空无一人…

  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而他必须承担这份沉重的因果。

  孩童对他充满敌意,秦顾没有贸然接近,而是垂下眼帘,蹲下.身子与他们平视:“对不起。…我知道道歉什么也无法弥补,但此地危机四伏,让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男孩方才说了“阿爹”,意味着至少有一名成年人幸存。

  秦顾急需一个能够交流的成年人了解现状,他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该如何弥补。

  男孩似乎有些摇摆不定,而年幼的女孩咬着下唇看着他们,突然哭了起来:“阿兄,我的脚好痛…”

  秦顾转眸看去,便见一道抓痕扑在女孩脚踝上,深可见骨。

  难以想象这样年幼的女孩,是怎样忍着剧痛,坚持到威胁消除的此刻才哭出声来。

  秦顾立刻将一缕灵息送出,萦绕在女孩腿上为她止痛,女孩瞪大眼睛,腼腆地笑了笑:“谢谢大哥哥。”

  男孩看了看抽噎的女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好吧,你…你跟我来。”

  即便万般不情愿,女孩的腿也无法独立行走了,周遭危机四伏,眼前之人有灵力傍身,总比自己回去安全多了。

  男孩不得不承认,那双满怀愧疚的桃花眼,充满了让人信服的魔力。

  秦顾背起女孩,跟随着男孩走向村落中。

  阡陌的尽头,是个巨大的畜棚,其中豢养的家畜早已不知所踪,大垛茅草覆盖地面,空气里充满让人心烦意乱的恶臭。

  男孩弯下腰,双手抱起一捧茅草,地窖的入口赫然出现。

  挪开地窖的门,便是一条深邃的通道。

  男孩喊道:“张奶奶,林姨娘,我们回来了!”

  黑黢黢的通道里出现一只干枯的手,一把将男孩拉到怀里,几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注视着秦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