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的那一天,天空蒙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秦顾换了一身白衣,站在人群最外围,耳畔不断传入陈叔的哭嚎。

  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瘫倒在地,哭到声嘶力竭,最终晕厥过去,被勤务司弟子抬走。

  行刑的人是十捌,诛魔司的黑袍一裹,谁也看不出他少了一条手臂,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注视着叶雨晴,问道:“你后悔吗?”

  叶雨晴没有看他,仰头望着漫天雨幕,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肩膀一耸一耸:“悔?我不后悔,我只恨自己没有让人羡慕的天赋。”

  十捌沉默,叶雨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与之对谈,喃喃道:“你不恨吗?每次出事,诛魔司总是死伤最惨重的那个,可功绩、名望,全部给了那些有背景、有天分的人…天道不公啊,我都为你们感到可怜。”

  十捌神情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瓣一点点抿紧。

  半晌,十捌道:“我不恨。”

  叶雨晴惊讶地转过头:“为何不恨?你难道没有失去过你的师兄师弟?哈哈,怎么可能呢?仙盟连为他们锻刀的凡人都保护不了,何况是冲锋陷阵的诛魔司?”

  她的话狠狠踩中十捌的最痛处,十捌的眼中终于有了怒意。

  漆黑巨镰一点点举起,毫无杂质的黑笼罩在巨镰之上,十捌看着叶雨晴,道:“我失去了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或许你说得对,我们没有得到无垢仙尊的眷顾,谁也保护不了。但我不会因此,而去伤害他人。”

  审判的法槌落下,灵力倾泻,仿佛雨水倒流,将天地连成一片。

  秦顾的肩头被雨水打湿,慢慢地转身离开。

  叶雨晴与十捌的对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落入在场众人的耳中。

  字字锥心。

  道心不坚定之人,很容易受到影响,因为修士们不得不承认,叶雨晴的话不仅不是没有道理,甚至恰恰相反,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所以或许是早有所察,今日到场的,除了仙盟诸司掌教和卷入禁地动乱的修士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秦顾一步一步踩着台阶而下。

  他的脑海中回响起与叶雨晴最后的对话。

  那是行刑之前,他带着陈叔去见叶雨晴最后一面。

  他问叶雨晴,为何陷害季允。

  仙舟弟子如此多,为何偏偏是与她同门的季允?

  叶雨晴却抬头:“做过的事…我不抵赖。但我还没有卑劣到如此地步,去构陷季师弟。”

  【宿主,你相信叶雨晴吗?】

  系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比雨水还要冰冷。

  秦顾摇了摇头:“相信与否,重要吗?”

  是相信叶雨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认为她死性不改纠缠不休?

  不重要。

  书中之人,书中之事,若句句细究事事细想,他断不能支撑自己走到今天。

  秦顾自认自己并非是什么至善之人。

  他已经浑身浴血地走到这里,不愿也不能再回头。

  对谈戛然而止,系统陷入长久的沉默。

  雨连下三日,终于停歇。

  祭祖大典总算迎来最后的仪式。

  仪式在勤务司所在地化池举行,年轻的修士们需在无垢仙尊赐福的清泉中沐浴,洗净凡尘与污垢,汲取天地灵力。

  此乃化池之行的官方解释,用秦顾的话来说,就是两个字——泡澡。

  祭祖大典状况百出,很不太平,但大典的每个仪式都在仙盟的指挥下一一举行,即便归期推迟近半月,到底还算是有始有终。

  秦顾无法想象诸司是在怎样的压力下推动着这座巨轮缓缓前行,不由得佩服仙盟这股将自己逼到绝处的狠劲。

  甚至前路扑朔迷离,他们依旧咬牙前行。

  不过秦顾并不打算将难得的休憩时光浪费在哲学思考上。

  化池本是占地面积极广的湖泊,其下有热石,池水终年温热,雾气氤氲弥漫,更有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实为不可多得的灵气宝地。

  而在勤务司弟子兢兢业业的规划下,化池被分成男女分开的数个温泉池,池面还飘浮着不同颜色的花瓣,可供修士们自由选择。

  秦顾脱去上衣,素白肌肤上布满未曾淡去的伤疤,他赤着脚走到一处椭圆温泉池前,池面上厚厚一层梅花吸引了他的注意,梅香扑鼻,清冽与温柔融合极佳,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正欲泡进池里,身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秦顾扭过头,黑鹰已经自来熟地落到他肩膀上,林隐“哼”了一声:“你竟然真的选了这里。”

  秦顾:?

  越过林隐看向后方,他竟然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季允。

  目光向下,水雾湿漉漉蒙在季允身上,明明平时看着劲瘦,此刻外衣脱下,隆起的肌肉却线条分明,雾气在皮肤表面结了一层水珠,充满野蛮的张力。

  再配上季允那张完美而冰冷的脸,极致的反差瞬间点燃空气中的荷尔蒙因子,秦顾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虽然这是本报社文,却不得不承认,身为男主的季允成年后实在是…帅疯了。

  秦顾目光灼灼,还有种隐隐的成就感,恨不能向所有人炫耀他冰雕玉琢的完美师弟。

  在季允察觉他滚烫的视线之前,秦顾转移了话题:“何出此言?什么叫‘竟然’?”

  林隐走近,撑着池畔滑入池中,与韩成鸣的对战在他小腹留下一道狰狞的长疤,十分惹眼。

  林隐将温热的池水浇在伤口新生的皮肉上:“我和季允打赌,赌你会选哪个池子。…我猜的荷花。”

  秦顾一时语塞,心道你们俩是小学生吗,这有什么好猜。

  见季允脸上露出几分羞赧,又生了调笑的心思:“你们赌了什么?”

  林隐愤愤:“几块灵石罢了,真可恶,你为什么选梅花?”

  秦顾弯腰笑倒,全然没有一点成为下注对象的自觉,揶揄的视线落在季允身上。

  人前对谁都冷淡疏离,人后竟然用灵石下这种赌注,他泡哪个池子很重要吗?果然还是小孩子。

  他故意道:“哪有为什么?林师弟,你赌输的原因,无非是不如小允懂我,浊云谷天灵地宝,多谢你的灵石了。”

  林隐气急,反手拍起浪花浇在秦顾身上,脚步挪动,离他们远远的。

  招惹完林隐,秦顾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季允。

  盈满笑意的桃花眼让季允颇有些被抓包的窘迫,目光无处安放,只能敛眸低头。

  这一低头,就看到秦顾流畅的腰线,一伸手臂便能揽住,若是再顺势收力,热石圆润光滑,恐怕秦顾整个人都会跌进他怀里。

  他被自己僭越的想法吓了一跳,丹田中热意翻涌,邪火顿起,几乎难以控制。

  然而欲.望一旦扎根,便由不得他。

  逃避了秦顾诧异的询问,季允蹭地一下跃出化池,闷着头扎入树林之中,步伐凌乱,慌不择路。

  冷风拍打着他裸.露的肌肤,冷却些许心中躁动。

  季允一路跑进林间最深处,气喘吁吁地半跪下来,掐着古树枝干,任凭粗糙树皮刺入掌心。

  偏偏这个时候,恼人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方才在想什么?天哪,你竟然对自己的师兄有非分之想…”

  季允狠狠咬牙:“闭嘴。”晏闪听

  晏白术道:“我猜对了?季允,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何必克制本性,让自己这么痛苦?你难道不想让自己心中的渴望成为现实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响。

  季允一拳砸向树干,力道之大,骨节的皮肤被磨破,鲜血直流,在树干上留下个血印。

  暴戾本性外泄的同时,他的额前传来撕裂的疼痛,骨骼像泥土一样被捏碎又重塑,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刺破皮肤——

  在蜿蜒而下的污血中,是像枝干般崎岖,又像雄鹿的角般坚硬的东西,这东西的前端圆润冰冷,仿佛摸了一手千年寒冰。

  季允大骇,语气难掩慌乱:“你做了什么!晏白术!”

  晏白术的声音少了玩味,吐出两个极轻的字,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是秦顾放心不下,追了过来。

  “小允!”季允听到秦顾又走近了几步,“衣服都不穿就跑出去,怎么了?”

  季允的手臂猛地一颤,根本不敢回头。

  他忍不住庆幸树干粗高枝叶茂密,能够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树荫之中,秦顾应该看不见他脑袋上那令人作呕的东西。

  季允将头埋得更低:“没什么,师兄,我泡得有些晕。”

  当然不是泡的,但晕是真的晕。

  秦顾的声音似乎很是疑惑,能听得出他很紧张:“泡晕了?不该啊…是不是伤势还未大好,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来扶你,你别动。”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季允的心跳顿时更乱了,眼眶都在发烫。

  他怎么能让师兄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若是被师兄知道了真相,他会不会再也不理自己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季允六神无主,猛地喝道:“别靠近我!”

  话一出口,他瞬间就后悔了。

  冰冷的拒绝收效显著,秦顾就停在他身后不到几步距离,再没有靠近。

  季允更慌了:“师兄,我不是…”

  他竭力压抑着丹田中横冲直撞的魔息,身子一会冷一会热,这才导致声音嘶哑,像浸润着戾气。

  秦顾好似被他的态度吓到,过了一会才开口:“…衣服我给你带来了,林间风大,小心着凉,我先回去了。”

  别走!

  对魔息的痛恨达到顶峰,灵力终于找到反扑的机会,重新占据上风。

  确认额前的畸角已消失,季允立刻站起身来,向秦顾的背影跑去。

  他朝秦顾伸出手,想要拽住秦顾的衣袖挽留,谁料跪地太久双腿发麻,竟然脚下一软,猛地趔趄几步

  ——便听“呲喇”一声,手上力道也跟着一松。

  赤色衣袍被他攥在掌中,季允一愕,未经大脑思考就抬起眸子。

  秦顾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惊讶,白皙的胸膛剧烈起伏,就连耳垂的小痣都泛着愠怒的薄红:“季洵卿…你解释一下?”

  连姓带字的称呼让季允缺氧的大脑重新运作,他盯着青年赤.裸的上半身,这才反应过来——

  他把师兄的衣服扯烂了!

  季允如遭雷击地愣在原地,脸上难得出现了完全的空白,显然已经魂飞天外。

  秦顾的怒气因他这千载难逢的反应消了大半。

  再低头一看,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手怎么了?”

  指节磨破了皮,几乎能看见白骨,只有诸如一拳捶在墙上才能形成如此伤口,可见是带着极大的怒火与怨气。

  再看向季允微红的鼻尖,颓丧的模样,以及那浑身散发着的“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的气息。

  难道说…秦顾恍然大悟,对着系统问道:“小允是不是受了情伤?原著里怎么没有这段?”

  系统:…

  比起主角,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的脑回路?

  半天没等到回复,秦顾无奈自力更生,语重心长地拍拍季允的肩膀:“凡事顺其自然,不用太过纠结,看看你的手,何至于此?”

  季允张了张嘴:为了师兄,怎么不至于?但师兄让他顺其自然…

  这隐秘而难以启齿的心意,似乎也没有那么折磨人了。

  这两人完全没有在一个频道上交流,偏偏还能相互理解,如果系统有手,此时已经不忍直视地捂住双眼,奈何它并没有,只能在心里替秦顾抹一把汗。

  “…”季允心神稍定,弯腰捞起自己的外袍,“…师兄,你穿我的吧。”

  哦。秦顾笑容一僵,差点忘了自己的衣服还被这混小子撕碎了,一想到和季允坦诚相对站了这么久,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好。”

  便见季允抖开外袍,细心地拍掉泥土,轻轻地披了上来,他的动作很慢,好像在仔细装饰易碎的展品,目光却虔诚到像受洗的信徒。

  秦顾被他的视线烫到,看过去时季允已经调整好了神情,秦顾只当自己看错了,紧了紧外袍。

  他总算直观地感觉到季允已是健壮的青年,内门弟子的外袍都是定制的,季允这件明显比他的宽大许多。

  秦顾不由想起能够初见时才到他肩膀的少年,心中很是感慨。

  总算“撕衣”事件之后,季允肯跟他回去了。

  秦顾领着他慢悠悠回到化池,恰逢林隐泡完了正准备出来。

  看见他们两个——尤其秦顾身上还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袍——林隐脚下一滑,咕噜一下摔回了水池里。

  秋猎的画面占据了林隐的大脑,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两人:“…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秦顾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季允,虽不明就里,还是礼貌道:“多谢。”

  与此同时,他脑中的系统终于看不下去,强迫自己进入了休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