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翎萝怔然垂眼, 像是在分辨这道嗓音的真实。
绍芒缓缓起身,将人拉至怀中,歉声道:“对不起, 师姐,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绍芒躺了这些天, 身上总不冷不热,毫无生气, 此刻乍然相拥, 却能感受到她全身静流的灵力, 平缓匀净,不像之前那样锋芒毕露。
压在心头的沉重情绪消散许多,司翎萝如梦惊醒,伸手抚摸她的背, “这三个月你一定很辛苦。”
绍芒脊背稍稍一僵, 抱得更紧了些。
一百年前也是这样, 所有人都指责她, 所有人都说她做的不够好,但是司翎萝会说‘你太辛苦了’。
师姐总是担心她受苦, 从未怪过她什么。正因师姐这样宽容的爱,她才能在屠杀中迷途知返。
绍芒哄着司翎萝在隔壁睡了,这才另开了间房, 和褚含英叙话。
得知这三个月中发生的一切, 绍芒并没有立即敲定主意。
褚含英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犹豫来去还是问出口:“现在所有人指定都要以为虐祟是你放的,怎么也说不清了, 修真界那些弟子也是真的脆, 打了三个月, 虐祟越打越多了,万一穷途末路,他们全都跑来厌次城……也不是没有可能。”
绍芒细思一阵,道:“虐祟是谁炼出来的,就是谁放的,荊晚沐这是在逼我。”
褚含英想了想,觉得前路毫无希望:“我们总不能帮着除祟吧?”
绍芒因着刚醒的缘故,脸色还很苍白,消瘦不少,但又不知为何,她此番醒来后,人变得温中带刃,说不上来的明净沉稳,看来这三个月,她有些机缘。
褚含英还是愿意追随她的。
绍芒道:“虐祟自然要除,而且要扯旗去除,眼见着这些仙家不容我,我自然也容不得他们,合力除祟倒是可行,但最终还是兔死狗烹,绝不给他们翻身之机。”
褚含英诧异地看了看她,道:“你们人族都这么多心眼吗?”
绍芒道:“要看对谁,别人算计咱们,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褚含英沉默片息,道:“但你想过没有,这一次虐祟侵袭的事你终生无法洗清,我这么说吧,你要想留下美名,最好的办法是不取报酬除祟,事了拂衣去,隐世不出,否则这笔账迟早算在你头上,我虽是妖族,但也知道一个道理,世人不喜欢风光的救世主。”
绍芒微笑不言。
她有她要做的事,若太在意沿途的泥泞,那道路尽头的花就不会开了。
茹澜怎么也没想到会再见到绍芒她们。
那个天光微亮的清晨,她远远看着绍芒的背影,这些人在她生命中蜻蜓点水般地降临过,很快就消失了,她愁眉不展好几日,绘澜发觉后,某日夜里与她深谈,问她是否喜欢绍芒或是司翎萝,她点头又摇头。
喜欢,但并非世俗的喜欢。
这些年起起伏伏,她身边发生了许多事,但每次都是绘澜挡在她前面,她离那些是是非非那么近,但又只是擦身而过的关系。
御剑,修仙,壮丽到让她仰望。
她年少老成,从会思考开始就想象自己会是一个山间隐居的仙子,不争尘世,但又被尘世仰望,疏离中有亲近,她太迷信这样缥缈又虚实不定的人生,所以绍芒来到厌次城时,那么轻易挑动她的心弦,她想改变现状,天下之大,她只见过冰山一角,每每想起都很失落。
她的心总是十分怅惘。
当时没料到还有再见之时。
只不过她们看上去十分落魄,像是遭逢大难。
来到百福楼时,绍芒晕过去了,司翎萝的情状也凄惨憔悴,身边还跟着两个生脸的女子。
茹澜没有逼问过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大概。
外面疯传,有个女仙叛逃仙门,还放虐祟屠城,现今只有厌次城未受侵扰,有人声称凶手就躲在厌次城中,弄得外界人心惶惶。
茹澜也想过,厌次城若真的有修真界所说的绝世大魔头,那很可能就是绍芒几人。
但绍芒几人来时很是落魄,可真不像能耐到能放虐祟的人。
但真相是什么,半分都不重要。
大家说是绍芒,那就是绍芒。
有时候凝聚力来的这样容易。
为了此事,她发愁的睡不着。
方才巡街回来,绘澜说绍芒已经醒来,劝着司翎萝歇息后就下楼来致谢,还将房钱一应全都付了。
茹澜一颗石头做的心像是被泉水击鸣,急忙跑上楼来。
褚含英才和绍芒聊完,准备回房去盯着陆月莲,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欲抬手敲门的茹澜。
四目相对,褚含英道:“茹澜姑娘来找绍芒吗?”
茹澜迟迟未点头,但转念一想,来找绍芒又不丢人,便道:“嗯,绘澜说她醒了,我来看看。”
褚含英颔首,折回自己房间。
茹澜进屋,绍芒正系上一件披风,长发垂顺,面无血色,但比刚来那时好了许多。
绍芒见她来,见礼道:“这些日子多谢茹澜姑娘。”
茹澜有些僵硬地回道:“我?是绘澜和小春收留你们,跟我无关。”
绍芒道:“绘澜姑娘和小春老板只是看在茹澜姑娘的面子上才会收留我们,师姐已经告诉我了。”
茹澜看了看,见司翎萝不在,“她终于肯去歇息了?”
绍芒听到这话,也知道师姐为她费了多少心,暗自怜惜,口中道:“是我拖累师姐的。正好我托阿荼备了些东西,准备到后院去泡些荔枝酒……”
邀请的话尚未说出来,茹澜已经道:“一同去吧。”
绍芒抬手道:“请。”
茹澜顿了顿,还是走在了前面。
而当她走到楼梯口时,发现绍芒并未跟上来,却停驻在司翎萝的房门口,小心翼翼往里望。
茹澜死去的情缘之心又有些微茫。
绍芒很快走过来,见她目光疑惑,有些无奈地道:“师姐太为我劳心,我怕她还没睡下,偷偷瞧了一下。”
茹澜先一步走下楼梯,说道:“小时候绘澜教我读书,有一句话,看似简单,却很深奥。‘爱之欲其生’,因为绘澜爱小春,所以想让小春长命百岁。”
而司翎萝,分明是个凉薄冷淡的人,竟然这样爱护另一个人,情缘真让人参不透。
绍芒道:“小春老板是个好人。”
茹澜想听的不是这个,但是也不再深问了。
在云霄派时,绍芒见司翎萝泡过荔枝酒,悄悄记下步骤,这会儿照猫画虎,也做的像样了。
茹澜认真闻了闻,有些怀疑:“晚上就能喝了?”
绍芒道:“正常来说还要在地窖里封半年,不过嘛……”
茹澜正等着下一句话,却见她手心酝出一些灵力,覆在坛子上。
不一会儿,酒香四溢,清新浓烈,醉人芬芳,闻着都觉得心情美妙了不少。
茹澜忽然间明白了自己这些时日来的虚无不定,这样的灵力,她或许也可以修炼。
枯木化春,林间翻酒,云头大梦……她真的想过上这种飘逸潇洒的日子。
绍芒将荔枝酒分了一份给茹澜她们,另外的带去给司翎萝。
天色昏暗时分,司翎萝在溢满酒香的房间醒来。
她缓过些精神,一脸茫然地看着房中插瓶的花和烛火,下床走到桌前,看到酒坛后便明白了。
绍芒拿了饭菜回来,见她下床,立即问道:“刚醒吗?”
司翎萝点头:“我已经睡了一整天,你还说我吗?”
绍芒按着她坐下,摆好餐具,“早晨那么说,是见师姐执意不去歇息,现在师姐精神好些了,就能罚我了。”
司翎萝歪头疑惑地看着她:“罚你?我可没那么想。”
绍芒坐到她对面,笑道:“我自愿的。”
司翎萝道:“噢。”
她凑近闻了闻荔枝酒,“很香。”
绍芒道:“酒香,是不是也有酿酒之人的功劳?”
司翎萝摇头:“你用灵力了,作弊。”
绍芒认输道:“师姐洞察秋豪。”
司翎萝并不领情:“你做的太明显了。”
绍芒目光含笑,为她倒酒,“别人喝酒都行酒令。”
司翎萝坐端正,双手接过酒杯,抬眼时目光真挚:“我不通文采。”
绍芒老实说道:“师姐若不通,我就是大字不识。别人行酒令,我们来新鲜的。”
司翎萝呆了片息,有些难为情地偏过头,微微低头,“啊?这……不好吧?不过……也好。”
绍芒一锤定音:“那你问我几个问题,我必定知无不言。”
司翎萝慢慢抬头看向她,“……这个意思啊。可我问什么?”
她对绍芒太了解了。
绍芒道:“你可以问我,当初飞升的事,后不后悔。”
司翎萝顺着她的话说:“那你后不后悔?”
绍芒郑重其事,“从不后悔。我遇到你,能有你的时时牵挂,受什么苦都是应该的,因为我得到了天上地下最好的。”
司翎萝不知她会说这些话,在她的印象中,绍芒对待外人总是有礼有度,真心话那是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口的,至于对她,也并不曾这样直白地表达心意,哪怕是肤施城那夜,她化出幻境,废园微雪,温酒道心,她也含蓄许多,今日确实稀奇了。
低着头不看绍芒,手不知怎么放,最后胡乱喝了酒,说道:“噢。”
又补道:“我也是。”
又道:“这个酒,好。”
断断续续又道:“我是说……我不知怎么说。”
她太不善言辞了,怕绍芒误解,想看看绍芒是何反应,抬头时发现绍芒温和笑着看她,目光明净,面色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