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晚沐上前一步, 目光细密到能数清小黄身上的毛。
“你莫急,我不为此事而来,只是想请你去彩阁叙叙。”
她说叙字, 俨然是默认二人之间的关系。
绍芒猜不准她的意思,稍一犹豫。
荊晚沐道:“只是喝喝酒, 说些平常话。不肯吗?”
绍芒道:“我只是云霄派的无名女仙,恐怕不适合。”
荊晚沐莞尔一笑, “我亲自来请你, 你还推辞?”
绍芒将白玉项圈送还, 将小黄装回储物袋里,不得已跟着去了。
彩阁中流光四溢,是一栋空中楼阁,在灵动清幽的漪沧殿上空, 谁能想到巍峨端严的漪沧殿外还有这样一方小天地。
荊晚沐道:“我最先取了‘非非想之天’这个名字, 但有人说太俗, 我就随意用了个更俗的‘彩’字, 便一直叫做彩阁了。”
彩凤再次齐鸣,冲着绍芒展翅。
绍芒垂眸看它们, 凤鸟默契地揣爪,眼见着就要像小黄一样打滚撒娇。
“道得酒中,仙遇花丛, 雅俗与共。大俗即大雅。”彩凤的翅膀扫在脚边, 绍芒有些无奈。
她是什么十世大好人吗,这些鸟竟一点都不怕她。
还敢这么撒娇。
不过这毛确实够软,拔下来做个毽子也不是不行。
荊晚沐正在摆酒, 闻得此言, 心中畅快, 眉目之间也会明快的笑意,“看来不论过去多久,我还是喜欢听你说话。”
她今日是铁了心要挑明一切,但绍芒却不接茬,只管装傻,接不上的话就不接。
荊晚沐见她这么防备,暂且不说掏心窝子的话,而是找出一串红宝石送她,道:“我也该送你一些礼物,这个拿出去能换一千上品灵石,留着也能保值。”
绍芒婉拒:“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荊晚沐不敢相信,“这已经算贵重了吗?你在虞绾手下过的什么日子?”
绍芒回忆了一番,解释道:“这么说吧,我买糖葫芦都不敢要这么大的。”
荊晚沐将宝石放在桌上,道:“既然在云霄派过的不好,为何不来璇衡宗,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在这儿,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
绍芒微笑,“当初拜师时,师尊告诉我,怕吃苦莫入此门。既已入门,便不怕吃苦。”
荊晚沐将青花缠枝酒盏推到她跟前,“圣人无常师。”
绍芒并未饮酒,也不说话。
荊晚沐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最不可能害你的人,璇衡宗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你想要的全都会是你的。”
绍芒打量着她的酒盏。
才这么点,竟已经喝高了?
什么话都往外说。
荊晚沐没来得及换衣裳,身上还是早间那身白衣,酒意上脸时,不觉如雪中红梅,冷峻幽然。
绍芒不明白她的意思。
荊晚沐道:“看来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那好吧,你先回,改日到彩阁找我,彩阁么,你想来就来。”
绍芒颔首,作礼拜别,速速离去。
荊晚沐那话说得倒有意思。
什么叫璇衡宗的一切都是她的?
她有野心不假,但璇衡宗这个烂摊子她可不接。
难道修真界这么多人,还没法建一个千古流传的大宗吗?
司翎萝一直在门口等她,见她来了才松了口气。
两人一道进屋,绍芒安抚她,并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司翎萝听后也震惊,不明白荊晚沐意图。
绍芒道:“那两名随侍,可能就是她杀的,但是她好像并没有想牵出我的意思,也不知韩吉勋会从墨红那边审出什么。”
司翎萝道:“……或许是,我。”
绍芒讶然。
***
因着白日的事,云宝鸢翻来覆去睡不着,半梦半醒之间,她想到云曦宁给她的护身锦囊。
云曦宁告诉她,若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去看她给的锦囊。
云宝鸢几乎是虔诚地打开锦囊。
里面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不要侧睡。
云宝鸢默默平躺。
她姐到底怎么当上曳影门门主的?
在云霄仙府串门的云曦宁打了个喷嚏。
温了立即将窗子关好。
云曦宁叹道:“还是你的徒弟懂事,我的原霖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聂神芝面色凝重,道:“先不说这个。快要变天了。”
闻言,云曦宁起身要走。
聂神芝不解地看着她。
云曦宁说:“我先回去收衣服。”
聂神芝道:“……我的意思是修真界要变天了。”
云曦宁就又坐下了。
“这是何意?”
聂神芝忧心忡忡:“你不知道璇衡宗发生的事吗?”
云曦宁坦然:“我连曳影门的事都不一定清楚,何况璇衡宗呢?”
聂神芝道:“你没在璇衡宗安插人手?”
云曦宁茫然:“当初不是说好不干这种脏事的吗?”
聂神芝道:“……特殊时期。”
云曦宁惊悚道:“不会吧,你在璇衡宗安插眼线了?”
聂神芝被她的反应弄得尴尬,道:“当初立约也是口头说说,谁也没真的遵守,璇衡宗在我们门派的眼线还不够多吗?袁恒驹都把甄丽冰送到我这儿了。”
云曦宁的重点有些偏移:“那你有没有在曳影门安排人?”
聂神芝道:“这……”
云曦宁见状,视死如归道:“说吧,刺探到我门中什么秘密了。”
聂神芝犹豫一瞬:“你真想知道?”
云曦宁道:“当然!”
聂神芝道:“上月初三,早间,你的蛋饼掉在地上,你看四周无人,捡起来后若无其事地吃完了。”
云曦宁沉默良久,刺声道:“你安排的眼线就是用来看这个的?”
聂神芝摊手:“是你让我说的。”
云曦宁劝说:“人和人之间不必如此真诚,你懂吗?”
聂神芝道:“你非要问的。”
云曦宁喝了口茶,道:“你说变天是什么意思?”
“璇衡宗最近出了些事。”聂神芝道。
云曦宁不以为意:“璇衡宗出事?我巴不得璇衡宗出事,到时候咱们两派联合起来打上山去,我们俩平分天下。”
聂神芝道:“……你是不是忘了,宝鸢还在修真学院。”
经她提醒,云曦宁才想起这桩事,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我们那位师尊为难她们了吗?”
聂神芝道:“何止是为难。”
她拿出纷纭镜,找到眼线传来的讯息。
这条讯息中详细描述了禁地以及萤林中发生的事,全方位地分析了荊晚沐的目的。
“现在韩吉勋在审墨红,墨红说不出甄丽冰的去向,却说了甄丽冰去萤林的目的。”
云曦宁感叹:“这么多年过去了,璇衡宗的水还是这么深。让我猜猜,最后是不是针对绍芒?”
聂神芝意味不明地摇头,“不是。韩吉勋把墨红押到水牢审的,墨红说……甄丽冰拿了袁恒驹的食灵符,要吸食翎萝的灵力,因为翎萝的灵力可以使人不死不灭,羽化登仙。”
云曦宁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袁恒驹还在打这个主意?”
聂神芝忧愁不已:“眼下,袁恒驹已经不足为患。这个消息恐怕已经走漏了,修真界多少人修不成仙,翎萝这条命难保。”
窗外风啸。
云曦宁心沉,多番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能说出一句安慰之语。
她是最知道聂神芝有多看重司翎萝的人。
想当年她经历情伤,一夜白发,几乎就要自绝于世,可司翎萝出现后,她再也不提一个死字,异常振作,和她一同拜别荊晚沐,自立门户。
荊晚沐想与天争,想脱离天道,四小天灾中就缺了生灵神,她爱重荊夜玉,不肯伤她,于是用了这样龌龊的办法,她不会为聂神芝想,她不能失去荊夜玉,聂神芝更不能失去司翎萝。
三十年前,司翎萝逆天命救人,修为尽毁时,聂神芝甚至想过以命抵命。
聂神芝难道不恨荊夜玉吗?
她的妹妹在魔界抔荒泽长大,没得到什么人的爱,荊夜玉不过是和神君赌气,保住司翎萝性命这件事中,又有多少决心是因爱而生?
可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对如今的绍芒做过什么。
荊晚沐不明白,现在的绍芒和一百年前不同了。
一百年前她会悲痛于神界的冷漠而爆发,现在的她只会为了司翎萝而反抗。
荊晚沐以为,让修真界的人去抢夺司翎萝那点微薄灵力会刺激绍芒的慈悲心,从而再度飞升,但她想错了,这一次,绍芒只会因为司翎萝的遭遇而入魔。
不论是绍芒还是荊夜玉,爱恨都是分明的。
云曦宁想了想,道:“我们还是……相信绍芒吧。”
聂神芝苦恼道:“早知今日,三十年前……”
让荊夜玉魂飞魄散即可。
云曦宁劝解她:“她若是死了,翎萝怎么可能活下来。”
***
漪沧殿。
九尊会审。
韩吉勋两眼运精光,道:“墨红的供词已呈上,诸位,可见禁地一事是袁恒驹自导自演,他要将闯禁地一事嫁祸给司翎萝,再名正言顺用食灵符吸食司翎萝的灵力。可惜食灵符被甄丽冰窃取,现今不知所踪,”
荊晚沐立于高位。
她不说话,其余人也都不作声。
这不是件简单的事,若当真坐实了,袁恒驹还哪来的福享。
墨红在底下瑟瑟发抖。
她能感受到,毒蛇一样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那日早晨,她在宗府收拾行装。
甄丽冰回来后,她们便要回镜姝城。
但她总觉得晕晕乎乎,好像忘了什么事一样。
另外两名随侍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们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没得出任何结论。
就在这时,身边蓦然出现一道传送阵,荊晚沐缓步出来。
三人大惊,立即跪下行礼。
荊晚沐一言不发,视线在她们三人身上扫视一遍,最后对着她说:“你好像机灵点?”
墨红未及反应,就见荊晚沐抬手,那两名随侍已经直挺挺躺倒,一丝气息都没了。
荊晚沐说,会审她两次,第一次她什么都不能说,第二次就说出袁恒驹和甄丽冰的阴谋。
她颤颤巍巍问:“丽冰仙子……”
荊晚沐云淡风轻地道:“啊?她死了。”
墨红呆呆道:“死了……”
荊晚沐说道:“即使绍芒不杀她,我也要杀她的,打谁的主意不好,非要针对我想护着的人呢。”
……
墨红知道,她一定活不了。
因为荊晚沐给她的保证是……安乐死。
韩吉勋迟迟没得到回应,又逼近一步:“宗主?”
荊晚沐若有所思地道:“难怪我问及禁地,袁宗师总说自己已有打算。”
韩吉勋道:“宗主,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袁恒驹要怎么处置?”
荊晚沐道:“这……他毕竟为我们璇衡宗鞠躬尽瘁。”
韩吉勋立即道:“宗主,不可心软啊……”
荊晚沐便将难题抛给其余八位宗师:“诸位认为应该如何?”
“这……”
“不如宣袁恒驹上殿内问话?”
“就是就是,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我赞同。”
众人七嘴八舌,其实就是想看袁恒驹下台。
…………
寝院这边已经知悉漪沧殿的事。
云宝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袁恒驹的惨状,看向绍芒,道:“他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骂你,说一切都是你的手笔,你这个人看上去懵懂纯真,其实野心勃勃,还让荊宗主小心你。”
绍芒挑眉,半开玩笑地道:“袁恒驹人品不怎么样,看人还挺准的。”
众人一笑,接着审判袁恒驹。
但到最后,话题未免要落到司翎萝身上。
绍芒将司翎萝护在身后,随意说了两句,两人便回了房。
云宝鸢也哀叹。
这件事有好有坏,虽说袁恒驹失权,但也将司翎萝立于危险之地。
别说整个修真界,只这个寝院内,多少人已经对司翎萝生出恶心。
这个诱惑太大了,谁能抵挡得了。
袁恒驹虽惹人嫌,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他绝不会给自己用差的。
既然他自己都备了食灵符,那此事便假不到哪儿去了。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司翎萝。
殷彩和她想法一致,默默朝她打手势,两人进到云宝鸢的房间,思索应对之法。
云宝鸢苦笑:“这些人修仙的执念强到我们无法想象,翎萝姐姐这下有难了。”
殷彩道:“璇衡宗会不会帮忙?”
云宝鸢智商不高,但这会儿莫名的清醒,坚定地摇头,“不可能。”
她甚至觉得,这件事就是某个人的手笔。
但荊晚沐图什么呢?
殷彩道:“我有个主意。”
云宝鸢一喜:“你请说。”
殷彩道:“向我师尊求助?”
云宝鸢愣了愣,摆手道:“这时候别开玩笑了,快说,你真正的主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