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字时, 司翎萝几乎要握不住笔。
她尽力让自己代入张氏女的身份,不要想过去,可怎么也控制不住。
谷岚蹊握着她的手, 和她描字,她心绪纷飞。
谷岚蹊的动作和当日的荊夜玉一样有礼有度。
她快要在这样的相处中分不清虚实, 直到这一天,朱雀大街发生了一件事, 事态严重, 很快传进宫内。
镇国公家的女郎和郎君公然互殴, 扫了镇国公的脸面,镇国公拘了他家女郎,回府又给打了一顿,原想着此事就消停了, 哪想街上的摊贩堵在府门口要赔偿, 说焦家郎君和女郎打架, 殃及了池鱼, 他们的货物都损坏了,今儿摊子就出到这儿了, 劳烦国公府给点糊口钱。
国公府随便给了点银铢,将这群人打发了。
国公爷只当事情到这儿结束了,哪料朝中有些看不惯他的, 早就等着捏他错处, 这会儿已经写折子来批他。
“国公爷说君上明理,知道他不是缩头乌龟,这事该君上决断, 就将焦三小姐送来了。”
内宦传话时低着头。
前几日吴慈兴被斩首于大殿之上, 私下里大家都议论, 说君上变得残暴了。
谷岚蹊摩着笔杆,笔尖在砚台中蘸了又蘸,迟迟无话。
司翎萝暗自体会手背的余温,低着眼看她。
谷岚蹊又往纸上写字,“他真不是缩头乌龟,那就自己绑着焦二来见本君了,他只送了焦拂雪入宫,难不成朱雀大街是焦拂雪自己闹的?”
内宦双膝跪地,默声不答。
谷岚蹊说:“让焦拂雪进来吧。”
内宦领命,很快将人带了来。
看到焦拂雪的那一瞬间,司翎萝压在裙褶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紧。
窗外一点温风吹过,却如澎湃的、如戏文唱词那样的沉吟,又像是夜灯空想般的凝滞。
司翎萝再次回想到在浮水玉山的抔荒泽。
她是抔荒泽一个可有可无的生灵,吸引不了任何人的目光,如同被天地法则遗忘,过得那样默默无闻。
可她后来知道了真相,她不是主要人物,她降生后,与世间一切都毫无联系,只需要等到魔尊被九重天降罪,她成为君父的替死鬼,一生也就结束了。
若按照原来的命线发展,那她所在的世界,主角应该是君父。
然而当生灵神不顾天君命令,将老魔尊处死,又将她从煅狱放了出来以后,她便和生灵神命运一体。
当主要人物出现时,次要人物会显得寂然无光,像是随时要消失了一样。
当下,焦拂雪进殿时,司翎萝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消失了。
那是主要人物的光环。
焦拂雪是主梦的主角。
所以,她就是已经化为旱妖的廖冰绮。
阶下,焦拂雪脊背挺直,深深叩首,“臣女前来认罪。”
谷岚蹊装了个不明白,饱含浓墨的笔又晾回笔架上,墨汁很快攒在笔端,圆润饱满的一滴墨汁啪嗒一声落在书案上。
“你与二郎打斗,最多让国公爷没脸,向我认什么罪。”
焦拂雪握紧双手,还维持着叩首的姿势,“臣女和二哥冲突时,口出狂言,妄提朝政,此事皆由臣女而起,父亲才送我来认罪,将二哥拘在家中思过。”
谷岚蹊盯着桌上滴下来的墨珠,轻笑道:“国公爷将我想的凶悍了。他就是将你家二郎送来,我又不会平白无故发落他。”
焦拂雪照着父亲交代的话,背策论一样道:“二哥冒失,父亲恐他惹恼了君上,君上连日忙政事……”
后面的句子太长,她给忘了。
谷岚蹊展眼去看她。
这时,那墨珠却被人轻轻擦去。
那截玉白手腕出现在堆满奏疏的书案前,仿佛短暂地打破了王座上的重重禁制。
这让谷岚蹊想到自己还是皇太女时,课业满满的一日里,林间逢遇美酒,耽误了课业。沉沦之间,酒香四溢。
她心弦微动,却不作声。
看到司翎萝手指沾上墨水,便出人意料地轻扯住她的手腕,将手帕接了过去,给司翎萝擦手。
“既说你家二郎冒失,那妄提朝政的该是他才对,我听你说话头头是道,不似莽撞之人。”
她后靠着椅背,司翎萝还弯着腰,手被她抓着。
只要谷岚蹊抬头,就能看到她微促的神色,脸颊无酒自醺。
焦拂雪仍旧没有抬头,对这句话不知该怎么回。
谷岚蹊道:“苏目湘投军五年,虽在赵凡渊手底下做事,却是个难得正直的人,理解大周王城百姓的水深火热。她多次冒死劝谏,赵凡渊仍然一意孤行,鱼肉百姓,她如今叫赵凡渊贬去守大狱已经一年多。朝堂之中,敢于反抗赵凡渊的人又有多少。”
焦拂雪被她说动。
苏家世代行医救人,谁也没想到苏目湘却偏爱武术,自小在祖宗坟前立过誓,定要收复边疆,为民战死。
边疆失地已收,主帅却丢了初心,她跟随大军闯沙劈石,得来的荣耀并没能救下百姓,反而将百姓送入另一条绝路。
赵凡渊为大周打了无数次胜仗,但是他每每胜仗归来,就要荒唐作乱,那行径当真和畜生无异,可怜百姓连怨也无法怨。
谁让人家打了胜仗。
苏目湘多次相劝,终于惹怒赵凡渊,被贬至狱中。
她整日守着几把狱钥,过了整整一年,王城上下对她咒骂不休,若非谷岚蹊派了人去守,她苏家的祖坟都要让人挖空了。
焦拂雪想到之前种种,始终欲言又止。
她虽蠢,却没到这个地步。
在家中长辈跟前尚且不可畅所欲言,何况是一国君上。
她安安静静跪着。
谷岚蹊看司翎萝的手擦干净了,便松开她,拿着那白帕子左看右看。
“你护着苏目湘,焦二又骂到你跟前,你说了些不该说的,那也在情理之中。此事我自有决断,你先退下去。”
焦拂雪立即谢恩,由内宦领着出去了。
殿内迟迟无话。
谷岚蹊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
司翎萝知道她在愁什么,这些时日,她对大周的情势有些许了解,知道明日就是监斩赵凡渊的时候。
谷岚蹊是君上,所作所为都要考虑众多,她应当知道,王城世家、朝中重臣,谁都不想让赵凡渊死。
他们就想守着这片国土,骄奢淫逸,不死不休。
她亲自监斩赵凡渊,在某种程度上断了这些蛀虫的后路。
司翎萝想着想着,思路又回到焦拂雪身上。
焦拂雪是廖冰绮,那苏目湘就是靳羽只。
她们才是主梦中的主要情节。
可现在,绍芒并不清醒,也许是谷岚蹊的故事和她本人的经历太过相似,她们的爱恨,底色都是一样的。
当绍芒完全共情谷岚蹊时,她将自己当成了谷岚蹊。
见她面露愁色,谷岚蹊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翎萝愣了愣,回道:“我……”
谷岚蹊没等到她接下来的话,便道:“焦拂雪打小就是个鬼灵精,她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那么不喜欢她,她却在他们手底下活到现在,当着面父亲哥哥叫的忠心耿耿,背过身说的话大逆不道,幼时我见了她总是不喜欢,觉得她投机取巧,心口不一,我的亲人若不喜欢我,那我宁可不要他们了,怎会给他们什么笑脸。但等我成了皇太女就有些明白,等我成了君上,就算是彻底明白了。”
司翎萝微惊:“为何?”
谷岚蹊道:“人生在世,独行路走不了一辈子。”
“镇国公和赵凡渊,他们早些年可真为国为民。”她感叹。
司翎萝道:“那后来怎么会……”
谷岚蹊道:“你看那些杏子,长得好时,漫山遍野都是青黄相接的酸甜,但等几月后,就烂在树上了。”
“有的人也是这样,他不知不觉就被虫蛀了,等你发现时,已经烂到不能直视,臭不可闻。”
司翎萝忽然道:“若杀了赵凡渊,各国必要围攻,那时该当如何?”
谷岚蹊含着眼皮,“大周是要亡了,我眼下的所作所为,也只能让大周亡的有气节一些。”
司翎萝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对她说这些,猝然抬眼,和谷岚蹊面面相视。
“为何这样说?”
谷岚蹊道:“赵凡渊的势力盘根错节,我知道斩他也是要费力的,朝中对他不满的,都不敢轻举妄动,百姓也不敢反他,我在仪事大殿上砍了吴慈兴的头,是想告诉那些有心反赵凡渊的人,这时可以齐心协力了,但直到今日,我没收到任何人的来信示意。”
她疲累至极,“倒是城中百姓对我骂声不绝,说我要杀能打仗的大将军,那敌兵打来了怎么办。”
司翎萝很是心疼,但恍然间心神一动。
她试探着道:“若是君上独善其身……”
话说完,她又心惊胆战。
这时的绍芒不是会喊她师姐的绍芒,她是谷岚蹊,是大周的君上。
她会不会觉得……张氏女妖言祸人。
谷岚蹊似是没发现她的惊恐,轻声说道:“王城的百姓愚昧无知,自私冷漠,是非不分,但我是君上,一旦坐上这个位置,我要做的再不是指责,而是保护。”
但事到如今,已经回天乏术。
朝廷的兵跟着赵凡渊养坏了性子,自觉高人一等,在王城如匪行凶,只知赵凡渊,不知谷岚蹊。
谷岚蹊知道,赵凡渊的死期同样也是她的死期。
司翎萝望着她平静的神色,闷闷无言。
她不可能让她为那些愚蠢的世人再死一次。
她要她活着,且是大权在握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