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 兰草葳蕤。
避过夜巡的弟子,绍芒与司翎萝来到丹心峰署水池。
两人鬼鬼祟祟如做贼,初衷是不愿遇到熟人, 不想多做解释。
但无巧不成书,今夜在署水池值勤的是柏嫣。
六目相对。
柏嫣默默藏起啃了一半的酱肘子, 嘴边的酱汁都来不及擦。
“你们来泡署水?”
绍芒道:“是。”
一个‘是’字让她说出了偷情被抓后不得不认的无奈感。
柏嫣让开路:“里面没人,你们去吧。”
绍芒谢过, 与司翎萝低眉敛首地进去了。
柏嫣盯着她们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又从袖子里摸出酱肘子, 豪放地吃起来。
温了急匆匆赶来时,柏嫣已经吃完了一整个酱肘子,舀了一盆水在洗手。
温了闻到油腥味,眉头一抽, “没见过拿上品灵石买酱肘子吃的, 师尊知道又要说你。”
柏嫣道:“师尊说我, 我爱听。你想想, 云霄派五万修士,谁能有我这么幸运, 每天见到掌门师尊,时不时被掌门师尊用戒尺抽手心。我简直太享受了。”
温了无声,半响后, 道:“还是您的境界高。”
柏嫣拿丝绢擦手, “那当然,不然怎么是师姐呢。”
温了朝着雾气氤氲的署水池看去,“刚才来人了吗?”
柏嫣没心没肺地点头, “对呀, 还是熟人呢。”
温了的直觉极准, 柏嫣还没说来人是谁,她已经猜出来。
见她蓦然敛眸不语,柏嫣道:“了了,我白天去跟人赌,听了一件事。”
温了正色:“师尊说过,私底下道人是非是不对的。”
柏嫣道:“跟绍芒有关哦。”
温了低头,捋了捋剑穗,“但偶尔说说并无大碍。”
柏嫣把她心里那点事看的一清二楚,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道:“云宝鸢好像盯上绍芒了。”
温了道:“她不是缠着翎萝师姐吗?”
柏嫣便将之前那句话修改一遍:“好吧,是盯上她们俩了。”
温了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原封不动咽下去。
柏嫣道:“你想想,她们一同去璇衡宗,在修真学院上课,也许会出门历练,齐心协力降妖除怪,感情一日深于一日……”
温了淡声:“宝鸢仙子性情爽朗,与绍芒兴趣相投,又与翎萝师姐有旧,成为好友也是意料之中。”
柏嫣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到别的情绪,但失败了。
柏嫣不理解,“了了,我以为你会说,云宝鸢身份高于我们,身家厚……”
温了道:“这是事实,不用我说。”
柏嫣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洗手。
她很早就知道,绍芒是她永远也追不上的人。
即使过去三年情势有所变化,门派中不少人对绍芒言语中伤,但蚂蚁的血怎么可能淹没凤凰。
那一次,绍芒演剑输给摩芸时,柏嫣也尝试像戏文中演的那样,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出现,妄想抚慰绍芒那颗脆弱的心。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挑了一个好天气,带着攒了好久的灵石,去了酒芜苑。
只是,她远远看到了从峰顶演武台下来的绍芒。
柏嫣在路口傻站了很久。
那日过后,她听到别人说绍芒是昙花一现的庸才时,也不生气了。
她想,绍芒收敛锋芒自有用意,而她那样的人,早晚会是修真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柏嫣就这样回归现实。
温了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默声,便去一旁打坐。
夜风寒凉,但署水池中暖雾氤氲,舒适宜人。
两个池子紧紧挨着,边缘放了白玉枕,仰头靠在上面时,可以将头发散在另一个池子,方便清洗。
绍芒将乾坤袋和储物袋解下来放在一边,注视司翎萝。
“师姐,我给你洗发?”
司翎萝不知她是何意,之前总是自己主动靠近她,而今日,绍芒约她来署水沐浴。
绍芒待人真诚有礼,从不怠慢谁,但其实她与任何人都保持着中规中矩的距离,她是个随时都能启程的人,没有谁能影响她的前程。
司翎萝追着她,就像是在追旷野之星。
这个问句让司翎萝有种……
旷野之中,星星停在她眼前。
她内心万千惊喜,出口就问:“收灵石吗?”
绍芒道:“………不收。”
司翎萝唇角扬起,笑意清浅,“收灵石也没关系,我想你帮我洗。”
绍芒目中含笑,道:“那我先出去,你换好衣服了叫我一声,我就来了。”
司翎萝的手已经覆在腰带上,解了飘带,递给绍芒:“能帮我拿一下吗?”
绍芒呆立,讷讷抬手,那两条飘带卷住她的手,轻轻飘动。
司翎萝看着绍芒的双眼,解开腰带,手沿着衣襟往上,垂坠的衣裙沉甸甸地往下滑落。
像是满池芙蕖同时艳丽盛开,轰然大香。
绍芒滞然,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两条飘带,呼吸都浅不可闻。
她立即闭上眼睛。
司翎萝将衣服叠好放在池边,光脚踩上石阶,又沉又实的触感让她心底如池水微漾。
“我好了。”
声音隔着水雾传来。
绍芒缓缓睁开眼。
司翎萝已经沉入水中,身体被水雾遮住,长发披下来,脸颊卷上两片淡粉,目光明润。
“我是不是要这么靠着?”
绍芒道:“嗯。”
她踌躇几息,将手中的飘带捋直折好,放在叠好的衣服上。
要脱衣服时,她心里好几个念头疯狂互殴。
殴打平息后,她已经脱了外袍,想清楚不少。
若师姐真的对她们之间的关系另有想法,她想让师姐如愿。
但在这之前,她得先确定自己的心意。
绍芒心想,师姐这样好的人,她不能怠慢她。
司翎萝并没有看她,绍芒到另一个池子里去拨弄她的头发时,才发现司翎萝一直敛着眼皮。
将头发拨开,清瘦的肩线条优美,颈线锁骨与她的体温一样冷淡。
绍芒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乱跑,把她整个人都撞迷乱了。
两人都只穿了单薄的浴衣,互相没看,眼下的场景便在脑中愈演愈热。
绍芒将司翎萝的长发搭在臂弯处,不知不觉间想到在镜姝城帮她挽发时的场景。
司翎萝靠在白玉枕上,仰颈敛眼。
两池的水雾交融,水从额头以一个跳崖的姿势滑下,穿过眉毛,路过眼角,落入耳廓。
司翎萝刚要抬手去擦,然而手臂轻抬,就被绍芒按下。
绍芒的手温热,与她的手臂直接接触。
冰层被融化似的,没了力气。
绍芒空出手一只手,指腹在耳廓揩掉水珠,“师姐,我这样碰你,你会难受吗?”
司翎萝想要摇头,但耳廓的手指还未收回,她怕绍芒会被这样的举动惊扰,细思之下,出声:“不会。”
绍芒不再按着她的手臂,“那你放松,我帮你洗发。”
司翎萝道:“嗯。”
这个字像是从胸腔里发音,绍芒总觉得,这道如虹光消散般短暂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杀手,进入自己的胸腔,追杀自己那颗本就胆小乱窜的心。
将长发放入池中。
司翎萝不知她从哪里拿出来的发乳,抹在发尾。
揉搓时,泡沫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司翎萝深吸一口气,双手摸到池壁上凸出来的石头,紧紧抓住。
在她几次三番想要发出声音时,绍芒的指腹摩上她的发根,发乳的香盈于满池。
绍芒的力道很稳,司翎萝总觉得,她揉搓着的,不止是发根。
她想得到的,更多。
这样的相处让她迷陷。
绍芒用布巾擦了她的耳朵,“师姐,我有没有弄疼你?”
池水瞬时变得热意滚滚,淹进鼻喉一样,气息停滞了。
司翎萝忽然侧过身,抓着池壁的手挽住绍芒的手臂,目光灼亮:“再帮我洗一遍好吗?”
绍芒低眸,看到她水淋淋的手,在手臂上留下的水痕,“已经洗干净了。”
司翎萝道:“我知道。再洗一次,求你。”
绍芒敛下眼皮,点头。
水冲过发根,一切都慢下来。
绍芒语声沉闷:“师姐,我想问你一些事。”
司翎萝不止将头发交给她,今夜,她有问必答。
“好,”
绍芒道:“当初掌门选徒弟,我演剑输给摩芸,摩芸拿剑刺破我的衣服,我把衣服挂在院中,原不打算再要,次日去看时,衣服缝好了。师姐?”
司翎萝说:“是我。”
她神情落寞,“你会怪我吗?我十岁时,吃了一只老龟的灵丹,从此六识远超常人。我在竹林,隔着铁门,却能听到酒芜苑的一切,不止缝衣服,我想做的,远不止于此。”
绍芒最后拿布巾擦了她的额头,又去擦头发。
“我怎么会怪师姐,我一直觉得没人想知道我需要什么,不论在哪里,我都不会是被照顾的那个,但师姐对我好,师姐对我最好。”
司翎萝仿佛有些明白她的话,辗转一会儿,等绍芒帮她擦完头发,起身面向绍芒,两颊的红像是从花瓣上拓下来般。
“那你想要这种好吗?你若要,就只给你。”
绍芒郑重点头。
她正要说什么,突然间有道传音直袭而来。
解术去听,面色大变。
绍芒道:“是师尊,她说掌门和宋长老让我们速去修心堂。”
司翎萝眼色凝重,“可能和周扶疏有关。”
两人穿好仙衣,直奔修心堂。
修心堂内气氛严肃,就连虞绾都满面愁容。
一切礼数都免了,聂神芝道:“周扶疏挟持了驻守肤施城的廖家家主,并在纷纭境上给我传讯,指名让绍芒去肤施城,她才肯放人。”
虞绾冷嗤:“凭什么要绍芒去,她既然能把姓廖的挟持了,那直接带着姓廖的上门来不就好了。”
宋婉叙平视她,意图讲道理:“她让绍芒去肤施城,肯定不止为了廖家主。但若绍芒不去,她杀了廖家主,绍芒恐会被人诟病,她之后还得去璇衡宗的修真学院,此时不宜…………”
虞绾要是肯听她的道理,那就有鬼了:“宋婉叙,你怎么不让你的弟子去呢?我后半生就指望翎萝和绍芒养了,你非得弄死她们才甘心,我没想到你这么恶毒,针对我到这个份上。”
宋婉叙眼皮一跳:“谁针对你了?若你老了没人养,我一定当场送你归西,不让你受年迈之苦!”
虞绾的火气跟点着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掌门你听到了吧,这就是宋婉叙的真实面目,她就是嫉妒我,想让我跟她一样老无所依。”
宋婉叙怒起拍桌:“谁老无所依了?”
虞绾跟她较劲:“那你依靠谁?心眼儿还没你见识大的青惠鸟吗?”
宋婉叙气的七窍生烟:“说我可以,不准骂我的青惠!”
她十分看重自己的爱鸟。
虞绾狞笑:“你小心了,我的徒弟要是出了意外,你的鸟下锅上桌是迟早的事。”
宋婉叙惊恐万状没想到虞绾这样歹毒。
她气不过,请聂神芝相助:“掌门师姐,你说句话呀!”
搬救兵这套,虞绾觉得无趣。
不仅她,聂神芝也相当看不上这种行为:“待谈完正事,我把整个仙府最大的演武台批给你们,骂来骂去有什么意思,决战让我们看个够。”
宋婉叙讪讪道:“都怪虞绾打岔。”
虞绾冷笑,暗自琢磨青惠鸟的一百种吃法。
聂神芝再不管她们,去看绍芒和司翎萝,“你们觉得,周扶疏是什么目的?”
绍芒心道,不是周扶疏有什么目的,而是璇衡宗有什么目的。
各大仙门明知道幕后指使是谁,却都心有灵犀,避而不谈。
仅凭云霄派之力,又怎能撼动荆晚沐的百年之威。
绍芒道:“弟子认为,周扶疏对云霄派有所图。”
聂神芝并不意外:“但她想要的太过贵重,我给不起,也不愿给。”
绍芒心念微动。
是什么宝物能让掌门这样珍视?
周扶疏……或者说是荆晚沐,她想用那件宝物做什么?
聂神芝道:“周扶疏为人乖戾,不达目的便会滥杀无辜,绍芒,你愿意去见她吗?”
她没有问‘你愿不愿意’去救廖家主,而是问绍芒愿不愿意去见周扶疏。
绍芒心中疑惑。
看来掌门并不是很在意廖家主的生死。
绍芒点头。
聂神芝眼神微妙地看了司翎萝一眼,又转向绍芒,叹息一声:“可是,此去凶险。”
绍芒目无惧色:“弟子明白。”
她从来不想走一条平庸之路,而万里前程总是从万丈深渊中获得。
司翎萝平静地望着她。
聂神芝见状,道:“绍芒,你再考虑考虑,明日给我答复。你们先回去吧,翎萝留一下。”
绍芒闻言,下意识看向司翎萝。
司翎萝微微一笑,轻声道:“放心。”
绍芒犹疑不定,虞绾已经拽着她出了修心堂。
绍芒不肯走,挣开虞绾,“师尊,我等等师姐。”
虞绾道:“等她来找你吧,我有话跟你说,去我私府。”
绍芒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事,“师尊,打扫私府一事我明日再去,今晚我得等师姐。”
虞绾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意有所指:“真是稀奇。”
绍芒觉得她是师尊,是长辈,关于情爱方面的事不想与她多说。
但虞绾和她的想法完全相反,追着问了半天:“你觉得翎萝怎么样?”
“你对她什么感觉?”
“如果为师和她同时落水,你救谁?”
绍芒无奈,道:“救师姐。”
虞绾震惊:“那为师呢?”
绍芒柔声:“厚葬。”
虞绾:“……”
她心如死寂:“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
绍芒安慰她:“都是您教得好。之前您总让我和大师姐多接触,我那时应该听您的,也就不会消耗三年光阴。”
起先,虞绾确实想问出点什么,但真问出来了,她又心里没底。
“绍芒,你认真的?”
绍芒道:“无比认真。”
虞绾惊愕地看着她,莫名其妙说道:“真是不懂你们这些……”
绍芒道:“什么?”
虞绾就又不说了,“没什么。”
她大义凛然地道:“为师陪你一块儿等。”
修心堂内。
聂神芝看着勒在自己脖颈上的银线,淡声道:“翎萝,你下次换一种暗器对我,我都腻了这条银线了。”
司翎萝道:“有用就行。”
聂神芝道:“可这次是周扶疏要见绍芒,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
司翎萝甚至都不知该如何跟她生气,“若你不让她去万妖客栈——”
聂神芝眼含怒色:“翎萝,我不让她去,她就不去了吗?周扶疏和荆晚沐都不会放过她,只要她活着,必要入局。”
司翎萝与她争论了快一百年,已经疲惫,她说:“你跟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聂神芝听到这话,神情有些受伤:“你还当我是阿姐吗?”
司翎萝摇头,将银线收回,“若是可以,我情愿没有你这个阿姐。”
聂神芝脸色绷紧,白发被风吹动,面覆阴云,“司翎萝!”
她逼近,“我做的还不够好吗?你当我是什么?”
司翎萝道:“我从未要求过你要怎么做,但你除了利用她,还做过什么吗?”
聂神芝沉默。
她知道自己在司翎萝心中从不是最重要的。
三十年前,人间战火结束,司翎萝修为散尽,性命垂危。
尽管如此,她都没想过要回云霄派,若不是聂神芝千辛万苦去寻她,她也许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藏起来了,甚至都想不到要和聂神芝道别。
聂神芝找了她整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