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师姐和二师姐也有过一段这么模糊暧昧的时候。」
「后来呢?」
「她们私奔了。」
云宝鸢看到这里, 惊恐到差点把纷纭镜丢出去。
不会吧。
不能吧?
她抱着纷纭镜往金凤殿走,心虚到脊背没挺直,像是刚偷了什么东西回来。
摩芸老早就在堵她, 本打算带云宝鸢到处转转,看一看云霄八殿十六峰, 侧面展示自己的博学多知,岂知云宝鸢外出, 两个时辰才归来。
人生地不熟的, 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不会有人也想攀曳影门这层关系吧?
摩芸瞬时起了戒心。
但转念一想, 也许云宝鸢只是坐不住,自己溜达去了。
抱大腿的敏锐度,她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云宝鸢还在想绍芒和司翎萝, 压根分不了心去注意别人, 尤其摩芸站在台阶边, 像个守门的, 她就更不可能给什么眼神了。
于是,摩芸带着标准到能入画的笑容作揖, 向云宝鸢问好。
只是云宝鸢轻轻扬袖,依然当她是个守门的,拾阶而上。
摩芸眼皮一跳, 拧眉去看云宝鸢的背影。
这一刻, 她的笑容阴晦到能入土。
云宝鸢进殿后,随侍帮她换鞋换衣。
这是她的习惯,若不出门, 必会穿寝衣在寑殿待着, 否则浑身不舒坦。
继续翻到自己发的短讯里看回复。
「不知道能不能为讯主解惑, 我刚看到翎萝师姐和绍芒师姐去仙衣阁了。」
「一起定仙衣啦?我在值勤,不然就去仙衣阁围观。不多说了,天作之合你们懂的。」
「咦?现在的女仙都好不务正业,怪不得我师尊不让我跟女仙接触。」
「什么脏东西混进来了?」
「前面那位,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谁,皮藏好。」
「报告讯主——」
「她们定了两件仙衣,一件玄色,一件月白色。」
「观音娘娘啊,连衣服都这么配?」
这些回复对云宝鸢而言,好像打开了一扇未知的大门。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她抱着求知的心回复:
「师姐师妹之间亲近些也是有的吧?」
「当然啦,姐妹之间亲密是一个太平常的事了。」
云宝鸢眼前又浮现出三十年前的司翎萝,像是被暴雨冲断脊梁的花房,摇摇欲坠。
那时她最想问司翎萝的并不是为何要救她,而是……司翎萝她到底靠什么活着?
这些年各大仙门都被璇衡宗压迫,躲在自家仙府不出门,互相之间联系并不紧密,可三十年前,仙门之间经常联合起来降妖除魔,有几位仙尊似乎对司翎萝恨之入骨,啖肉饮血般的恨。
司翎萝身体弱,还被那些仙尊老头子排挤,竟然活到了现在。
云宝鸢当然希望她平安康健,但是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若三十年前的一切重现,绍芒又会给司翎萝什么?
云宝鸢觉得,那个答案离她不远了。
当晚,她流连在云霄派集讯区,一夜不睡,又联络不少亲友,将绍芒这个人的来历查的一清二楚。
*
司翎萝帮绍芒量好尺寸,二人便在仙衣阁选了颜色样式,回去静等。
那颗鸵鸟蛋大的灵石让她们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从一日一出摊改成两日一出摊。
她们二人因为生活压力减小而开怀,小黄随主,不再惦记自己的秃头,竟然大放起情怀,又去藏书阁和守书灵兽-交朋友,被虞绾打了回来。
绍芒原以为它要消沉,孰料小黄比想象中坚强,略略伤心了一会儿,迅速振作起来。
反正林雁声每次发誓要认真修炼时,也只会看这么一会儿的书,转头就去阅读话本。
绍芒惊奇:“师姐,小黄有潜力啊,被师尊那么打都没抑郁。”
自小黄头顶秃了以后,看上去丑陋不少,司翎萝就很少直视小黄。
她帮绍芒划鹰语课小测的重点,淡淡瞥了一眼小黄,“可能伤心的事太多,不知该先伤心哪一件,慢慢就不伤心了。”
绍芒听了,以为是玩笑话,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带着鹰语课本回到酒芜苑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司翎萝说的那句话写进自己新构思的话本里。
看了会儿书,她突觉文思泉涌,一提笔就写完三个章节,最后补上回目,满意地收进文簿。
她习惯性要去翻看自己的诗集,但林雁声在外面喊了她一声,于是又将书箧合上,去应了门。
林雁声孤零零在门外,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抓着一只信鸽,“二师姐,能谈谈吗?”
绍芒一时无话。
半响后,道:“这信鸽不是用来吃的吧?”
鸽子扑腾几下。
林雁声将它腿上的信取下,鸽子逃命般飞了。
林雁声道:“怎会,我只是有些心事,想让二师姐为我疏导疏导。”
绍芒让她进去坐了。
林雁声带的是荷花酒,瓶塞一去,酒香味盈满寝房。
绍芒轻嗅,觉得味道有些熟悉,“这酒,是师姐给的吗?”
林雁声微怔:“嗯?这都能闻出来?”
绍芒微笑:“凡是师姐经手的,都是好物。”
林雁声赞叹:“真了解。我曾向大师姐请教过酿酒的秘方,练习了一年多,也能算赝品了。”
绍芒又细细品了味道:“难怪,闻着闻着又觉得不像了。”
林雁声为她倒了一杯,“我也就这点爱好,跟二师姐你写话本一样。”
绍芒:“…………你想让我帮你疏导何事?”
写话本并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绍芒在这件事上脸皮极薄。
她经常想,若是她命悬一线,爬也要爬回来,把话本和诗集全烧了,才能安心瞑目。
林雁声叹息连连,拇指扣着酒瓶,发出的声音不知撩动绍芒的哪根心弦,绍芒难受的想撞墙。
她将酒瓶从林雁声手里解救出来,“三师妹。”
林雁声终于和盘托出,“酉时我收到家中传信,我阿父催我回去成婚,还威胁我,若不回去,他就找一个人扮演我,当做林家的女娘嫁出去。”
绍芒抬了抬眉,鼻额处的阴影愈发分明,“嫁人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林雁声摊手:“我也想问。他还辱骂我,说就算是一头驴送到云霄派,修行三年也该给仙人当坐骑了。”
从这一句话中,绍芒明白她的忧虑所在。
她轻拿着小金菊窄口酒瓶,为林雁声添好酒,道:“修行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但第一阶段的修心已经足够让许多人的修行之路夭折,这三年不论是看话本还是游山玩水,都是修行的一部分。就好比我们云霄剑道第六重的气吞山海,你游玩的时候见过气吞山海之象,看话本时想象过这个画面,等你练剑时,事半功倍。”
林雁声默声。
一直以来,她都没认真思考过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像是在独木桥上吊着似的,一封家书成了斩断独木桥的利刃,让她挫败又迷茫。
她还以为,绍芒这样的天选之女根本不会理解她的处境,可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二师姐?”
绍芒道:“人生的每段经历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旁人怎么评论我们无法干涉,但你无须再去审视过去的自己,若你觉得应该认真修炼,那不妨现在就开始。”
林雁声心酸:“我都这样了,从何修起?”
绍芒挑眉,道:“若你肯信我,我或许可以尽点绵薄之力。”
林雁声饮尽一杯酒,差点涕泪恒流,“二师姐,我可就把我自己托付给你了,若是再修不出个名堂来,你就娶了我吧。”
又俯身过来,小声道:“我知道,你家里肯定有泼天富贵,娶十个我都没问题。”
绍芒:“……”
将酒瓶酒杯收好,绍芒道:“拿着你的东西回去睡觉吧,明日卯时,我会准点喊你去演武台练剑。”
林雁声惊声尖叫:“卯时?”
绍芒道:“有何不妥?”
林雁声不敢相信:“你难道每日卯时都去演武台练剑?”
绍芒点头:“清晨正是万灵苏醒之际,修习剑道更容易领悟透彻。”
林雁声发自肺腑地佩服她:“二师姐,你有现在的成绩,真是你该得的。”
绍芒道:“话是好话,听着倒别扭。”
林雁声将手里那封家书折了又折,最后却没扔。
以后她要是不愿修炼,将家书拿出来看看,指定力大如牛。
临了,她道:“那我回去睡了,明早见。”
绍芒以为她是害怕打扰自己,出声挽留:“我近日都很晚入寝,你若还未想通,多留片刻讲与我听?”
林雁声顿了顿,还是摇头,“我家中那些事鸡毛蒜皮,我也讲不明白,二师姐能不听就不听了,平白惹你心塞。”
绍芒并不强求,等她回了自己的屋子,才将门关上。
林雁声的意思她明白。
三师妹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女郎,出生就没受过委屈,长在万千宠爱之中,将家中杂事说给她,她无法理解。
绍芒开窗,散了散酒味。
遥望天边的月亮。
月亮被流云包围,流云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遮住明月。
绍芒想起幼时的时光。
她这个人从小缺根筋,说聪慧也聪慧,说蠢笨也蠢笨。
她总是很难将自己代入现实身份。
她出生后,阿母都不愿看她一眼,她在君荞的将军府里长大,却对此没有一丝怨恨。
君荞说,不恨,是因为不爱。
她八岁时,阿妹出生,成为整个皇都的贵宝,阿母万分疼爱阿妹,百日宴办的比她登基时还隆重。
她为阿妹送了自己亲手雕的小人,阿母淡淡看了一眼,一言不发。
那份礼物大约廉价吧,阿母并不喜欢。
后来不知扔去何处了。
君荞安慰她,说阿母只是不知该怎么做一位好母亲。
但绍芒心绪宁静,并不在意。
阿母在阿妹跟前,是好母亲。
她与阿母今生没有亲人缘分罢了,她也不执着于这一种情感。
天地如此广阔,书上说,天地之间共五百亿缘,她没有亲缘,那也会有别的情缘,她真的不在乎。
十三岁那年,她花重金在皇都找了一位铸剑师,带着一把凡剑离开皇都。
在外漂泊两年,十五岁拜入云霄派。
五年来,她从未后悔。
她记得离开的前一晚,君荞告诉她,阿母之所以不亲近她,是因为她总是犟着躲开阿母。
那会让阿母意识到自己的失责,便也与她犟起来,更加冷淡。
绍芒没有解释。
她没有犟,她只是觉得这个人不喜欢自己,那就躲远点,不要让她糟心。
她若说一句‘我是为她好’,绝对比皇都那些卖女儿换权势的男人说‘阿父都是为你打算’要真心万倍不止。
她那时就知道,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眼中。
她是皇都最不受宠的皇女,在这个身份之下,别人认为她必须对阿母怀恨在胸,对金枝玉叶的阿妹妒忌心切,若她没有按照别人想象中那么做,那她就会被视为一个疯子。
她小小年纪就心累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该在那种地方消耗后,便一刻未停地准备离开了。
她不在乎这些,可不代表她不能体会。
想到这里,她那些平直不弯的心肠渐渐跳动起来,只是抬头望向月亮时,一切要生未生的杂念全部清除了。
师姐是怎么修月亮的?
她说,月亮脾气不好,若不慎掉下去,容易摔得东一块西一块。
中秋夜里,师姐送了月宫玉兔做的月饼给她,她们分着吃完,师姐抱着脑袋,不让她看那对龙角。
酒味已经散尽,她关好窗子。
不知怎么回事,就提笔在纸上写了师姐的名字。司翎萝。
绍芒不禁就想,师姐为何会这么亲近她?
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梦里,她死后,司翎萝入魔,杀了摩芸,然后自戕。
她很少想这些,因为总觉得眼下最重要,何况了解前因又能如何,结果已是如此,又不能改变。
但一涉及司翎萝,她又无法这样冷静自持。
周扶疏认得师姐,也认得她。
她们之间是否有她不知的前缘?
她知道,若她现在去问司翎萝,司翎萝一定会告诉她。
可……知道以后呢。
即便有前缘,那也是前生之事,与现在的她有什么关系?
若师姐是因为前世的人而亲近今生的她,那她便做的比前世之人更好,让今世的缘分里只有现在的她们。
多思易梦。
长夜过半,绍芒梦到了周扶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