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翎萝衣服解到一半, 看了看她,“我习惯脱外衣睡觉了,尤其是今日, 受了惊。”
绍芒想到像疯子一样的周扶疏,先不说被带上云头飞了那么久, 只说和周扶疏相处的那小半个时辰,已经足够骇人了。
师姐刚回来时行为异常, 周扶疏一定和她说了什么。
这么一想, 师姐今夜确实需要好好休养, 不能像之前一样,为了照顾她的生活习惯和衣而卧。
她很理解,接过司翎萝解下来的外衣,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的凳子上, 抬手灭了烛火, 正躺好时, 腰间一紧。
绍芒好半天都没出气, 僵着身体,眼珠快瞪得裂开了。
因为司翎萝左手几乎是握着她的腰, 她连腰也不敢沉,怕压到她的手,但司翎萝的手臂又压在她腰腹处, 无处可躲, 稍稍一沉,又会与她的手紧密接触。
绍芒好一阵纠结。
司翎萝察觉她呼吸紊乱,闭上的眼又睁开了, “你在想什么吗?还不睡?”
话语间, 她上身挨得更近, 绍芒局促不安,手指都不知道怎么蜷才合适。
“没,没什么,不困。”
这时,她甚至分不清她和司翎萝谁更奇怪。
司翎萝不喜欢旁人触碰,尽管今夜事出有因,可未免对她太过优待,更何况之前司翎萝分明在气她,不明不白却不气了。
而她,怎么会对司翎萝的靠近这么……敏感。
她们是同门,甚至于在她几月前的那个梦里,司翎萝为她入魔又自戕,经过一番相处,她也确定要与司翎萝一同修行,就如回周扶疏的那句话一样,她们是知己好友。
她钦佩司翎萝的博学才知,也喜欢司翎萝冷淡待人的处事方式。
照理说,哪怕她们共浴,她也能坦然以对,而非现在这样满脑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杂念。
司翎萝的侧脸碰上她的肩,轻声道:“我也不困,你想聊聊吗?”
绍芒身上一直带着温凉的感觉,贴上去很舒服。
“聊……”绍芒道:“师姐,我不是想刨根问底,只是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何生我的气,若你告知,我绝不再犯。”
司翎萝道:“以修为注入暮荷剑追云,很危险,我还不是你很重要的人,你就要冒险来救我,你身边这么多人,每个人遇到危险你都要舍身去救吗?”
绍芒着急解释:“这话我不认同,师姐对我,很重要很重要。”
司翎萝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莹润的手腕紧贴在绍芒腰间。
绍芒眼神一动,帮司翎萝掖了一下被子。
夜色溢满室内,两人呼吸平缓,各自都以为对方已经睡去。
绍芒眼前不停浮现出周扶疏看到她时的神色,那种惊讶和不确定,与褚含英一模一样。
她们好像认得她。
但她出生在皇都,从小由阿母教导,有一个阿妹,过去十八年来,除去牙都没长齐那会儿发生的事,其余的她都记得很清楚,她根本没见过这些人。
十三岁离家,十五岁斩妖兽才入得云霄派,而周扶疏和褚含英,一个璇衡宗宗主之徒,一个是妖族少主,她一个小小弟子,怎么会跟她们有什么前情?
她心道,我不会像传说里那样,是什么大人物的转世吧?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她否定。
要真是大人物的转世,那也该有点迹象才对,可她自小没什么光环,若不是勤奋肯学再加命硬,早被家族里那帮亲戚称一称卖了。
她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这个可能。
哪怕她是修行之人,知道前世今生来世,明白过去现在未来,可到了自己身上,仍然想用今世的身份活的完整一点,前世的,来世的,她都不想知道,更不愿意被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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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温了与柳苏苏回来了。
一众人聚在一起商议。
摩芸抢功心切,立即问:“你们去暗室了吗?话带到了没有?”
温了一脸凝重,“去了,但话……”
柳苏苏替她补完剩下的半句:“那个女娘已经不成人形了,太惨了,我要是她,早疼死了。”
摩芸还是着急带话一事:“所以话带到没有?”
柳苏苏被问的烦了:“真没礼貌,我又不是不说,你急什么?”
摩芸哑然。
柳苏苏道:“她太惨了,我们都不忍心。依我看,她最多活到明日。”
温了下了定论:“如今,强迫花缇绮收手基本不可能,直接抢人……也不现实,逼急了那些走尸就不是死身净世,而是杀人如麻了。”
绍芒听完,愁得两道眉比葫芦形状还崎岖。
“我们得知道,花缇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
正在几人愁眉不展时,描妆店外有人拍门。
司翎萝听力优越,不但听到喊门的人是谁,还听到外面的谈话声。
“阿荼来找你,又一春的那位邻居想见你。”她对绍芒说。
绍芒道:“见我?”
司翎萝道:“那个将军跟又一春关系亲厚。”
绍芒领悟她的言外之意,道:“既如此,我和师姐一同赴约,也许此事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这是唯一的办法。
绍芒和司翎萝去应门,阿荼看到她们时喜笑颜开,“两位,我来报喜了,我们隔壁院子里住的将军要见你们。”
绍芒一副惊喜交加的模样:“就是老板口中那位将军?这……实是我们姐妹几人的大幸。”
阿荼道:“那快跟我过去吧,正好能吃上一顿早饭呢。”
一路上,阿荼说的最多的就是她们和厌次城有缘,先是遇到了开描妆店的老乡,后又被将军召见。
绍芒不住点头,表示自己真是撞大运了。
传说中的将军住的地方并不讲究,那院子中规中矩,也就游廊上的美人靠还有点看头。
看来将军对生活的要求并不大高。
而当看到满湖开的稀稀拉拉没人收拾的芙蕖时,绍芒都怀疑这是废弃的院子。
阿荼把她们领到正厅外,“我就不进去了,将军嫌吵,人多了平白惹她不快。”
绍芒作礼拜别。
阿荼走后,厅内忽然传出一声怒斥:“外面的,还不快进来向本将军请罪!”
请罪?
绍芒不明所以。
司翎萝道:“进去瞧瞧。”
两人便进了正厅。
但不是去请罪的。
正厅陈设简单,不像一般大户人家那样深沉威严,这让将军的威吓力又减弱几分。
绍芒抬眼看了看主座上的将军。
将军也在冷脸打量她们。
将军白玉发冠,月白素袍,眉长眼浓,如此简单的装扮,却平白无故有些煞气,果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绍芒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
瞬息而已,她就知道这是谁,惊得失语。
司翎萝道:“这是你画的骗子师父。”
绍芒情绪万分复杂,最终点头。
这时,将军也认出她来,面上的怒火消退许多,蹭一下站起来,行至二人跟前,逮着绍芒看了半天,说话时有些结巴:“你、你、你?”
绍芒万般无奈,行了晚辈之礼:“是我。怎么是您?”
将军扶了她一下,立刻唤来侍婢,“送些包子点心茶水来,我的小客人来了!”
绍芒:“……”
她道:“荞姨,这是我师姐司翎萝。”
君荞像模像样揖了一揖,道:“师姐好。”
司翎萝:“…………”
绍芒无奈:“荞姨,你这么叫我师姐,辈分都乱了。”
君荞一想也是,“没事,我们不讲虚礼。”
绍芒想到外面池塘里的芙蕖,心想,您不讲究的可不止虚礼。
君荞带她们二人去了膳厅。
桌上真的摆满了包子点心,两者味道相混,闻得人鼻酸。
绍芒和司翎萝对视一眼。
绍芒问道:“荞姨,您怎么来这里了?”
君荞大口吃包子,抽空答她:“不打仗了,我回来享福。你呢,不是修仙去了吗,怎么还被人骗金铢了?还有,为什么诬陷我骗你金铢,你差点把我一世英名毁了!”
绍芒叹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巧,其实我们是来除妖的,但厌次城不欢迎修仙的,我们就扮成这样住下了。之前走尸夜游的事您知道吗?”
君荞吃完,喝了口茶,“我知道,但是阿芒,花缇绮请的是仙姑,那可是能被请仙符请来的仙姑,你扛不住,别管了。”
绍芒仔细看了看她,发现一些异样,“您这么说并不全是担心我吧?荞姨,您知道花缇绮要寿的事对不对,不仅如此,您还希望……她成功。”
君荞倏然抬头,撞进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懊恼道:“我在你阿母跟前偷个懒你看透我就罢了,我都走这么远了,还逃不脱你的魔爪。”
绍芒不知怎么跟她形容这件事的重要性。
司翎萝看了看君荞,突然出声:“将军可知,要寿之术一旦完成,花缇绮就要成为仙姑的尸仆,永生永世不得轮回,永无清醒之日?”
君荞大惊,差点被茶水呛死。
“什么?!”
她这样的反应,让司翎萝猜到了一些内情,“您同情花缇绮,那就更不能送她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君荞看向绍芒,似是不信,求证一样,问道:“阿芒,你别骗我。”
绍芒肃然:“荞姨,您看着我长大,我何时对您说过谎?”
君荞瞬间觉得盘里的包子不香了,“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
绍芒有些着急,“花缇绮要救的是谁,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您是否知情?”
君荞面带沉痛,“我……知。”
她道:“自你离家不久,我也回了厌次,是以葑家请仙姑却被灭门的事我知之甚多,当时也劝过阿绮,仙姑不太可信,可她不听我的话,尤其是……仙姑帮她达成第一个愿望。”
绍芒想到什么,“换魂改命?”
君荞点头:“不错。三年前,花家与葑家相斗,几乎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有一天,阿绮身边发生了两件大事。她乳母的女儿在萍雨山上捡到一颗天珠;葑家灭门。”
捡到天珠……
是汤环玳!
原来汤环玳真实的身世是这样的。
君荞说:“我与她母亲幼年有些交情。那时天下战乱,盗匪横行,我们二人的双亲都死于盗匪之手,于是我们相依为命,在厌次城苟且偷生。不久后,你阿母起兵平乱,路过厌次城时招兵,我见她长枪骏马很威风,也想投军。”
“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想一出是一出,我就……去了,抛下了闵熙。那时候我想的很简单,等我立了战功,有钱有势了,我就把闵熙带到身边照顾。可打了几年仗,我就把她忘了。”
“直到五年前我回来,才知她被花大人强纳,安置在花家的一处庄子里,还生了花缇绮。而巧合的是,我离开皇都那一日,她撒手人寰。”
君荞愧对闵熙。
她们都失去双亲,但闵熙在她面前从未哭过,就像是她亲生的阿姐,好不容易挖到能吃的野菜也要分她一半。
冬天,她脚上生疮,无法行走,盗匪来城里抓人时,闵熙就背着她到处藏。
她至今能回忆起趴在闵熙背上时的感觉,闵熙太瘦了,浑身都是骨头,每次在她背上时,君荞都觉得自己要倒头栽下去,可次次闵熙都将她背的好好的。
那么困难,天灾人祸,闵熙从未放弃过她。
这五年来,君荞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她会忘记闵熙。
贞合元年,她已经功勋加身,风风光光接闵熙去皇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她竟然没那么做。
回来后,她向闵熙身边的人打听过,都说闵熙为人和善,性情温婉,知道花缇绮喜欢武学,就请了一位师父教她。
花缇绮说,阿娘一直都说她认识一位皇都贵人,那位贵人也是厌次城出去的,正因她有报国为民之心,所以才能有今日的荣耀,她希望花缇绮也能如此。
君荞知道这些后,醉了很多天,再次清醒后,她就决定帮助花缇绮。
“但她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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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缇绮的身世不算光彩,她起先并不在意,闵熙将她教的很好,她待人接物已经有闵熙的影子,亲善有礼,很有分寸。
但等她长大一些,就需要去花府拜见花大人,和她的三位阿兄。
他们不待见她,看见她就烦,但若不去拜见,等待她的就是毒打。
她也不知这些人为何如此矛盾,既不喜欢见到你,但你若真不去见,他们又要生气。
有一次,阿兄们斗蛐蛐玩,她向他们请礼问安,准备离开时,大兄呲牙笑着说:“外府里还请了长工吗?那看来你要有阿弟或者阿妹啦,按你娘的品性,我猜很快了。”
花缇绮跟他们打了起来。
那三个废物被她打的连连呼救。
最后,花大人来做主,让人押着花缇绮去刑堂,整整三十个耳光。
花大人看到她的惨状,只道:“外室所生,不识礼数!”
外室是他抢来的,孩子是他亲生的,尽管如此,他依然高高在上地批判自己抢来的东西。
花缇绮知道,那是他在维护自己的名节。
千百年来,所有的史书堆成一对,十条狗一生也啃不完。
里面写到名节,永远关联贞洁烈女。
可花缇绮可以确信,男人更爱名节。
他把人抢回去,一切尘埃落定,女人逃也逃不掉,他就开始制造一个假象,这个女人不是他抢来的,他这样世间罕见的高贵之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呢,一定是不知好歹的外室引诱他,坏了他的名节。
奇怪的是,他自己这样认为之后,全天下的人也都这样认为了。
花缇绮回去的路上并未遮面,任人看她,任人指指点点。
回去后,闵熙一看她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多问,让汤环玳帮她敷药。
汤环玳和花缇绮一样大,天生没心没肺,不会瞻前顾后,知道此事由花大而起,说什么也要帮花缇绮报仇。
花缇绮听她骂花大,心里也没那么窝囊,半是玩笑半是真心说:“要是没有你,我就是不痛死,也要气死了。”
汤环玳懂点药理,次日在街上堵花大,见花大招摇过街,故意撞了上去,袖子里的粉洒在花大衣服上。
她被花大一脚踹在肩上,跌倒在地。
花大骂道:“什么人莽莽撞撞的!”
汤环玳立即道歉。
花大又连着踢了她好几下,这才满意离去。
大约一刻钟后,花大被一群野蜂缠住,整条街都混乱起来,花家仆人差点吓死,好在半个时辰后,那些野蜂又整齐有序地飞走。
花大就这么倒了。
半死不活地缠绵病榻。
那天,汤环玳帮一位卖花女娘卖完了所有的花,这才回了外府。
乳母知道她是个闹腾性子,但没想到她如此大胆,将她扣在房里盘问:“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出了大事,花大人追究起来,最后罪责都得女郎来承担。”
汤环玳安抚道:“娘,您就不要管了,我这么做肯定是想过后果的。”
乳母与花缇绮身份有别,但毕竟是自己喂大的,感情不比亲生的浅,“你怎么想的?要是女郎出事,我看你怎么跟夫人交代。”
汤环玳小声解释:“前天城主议事时,葑家主出言不逊,城主忌惮他,都没惩罚。花家的三位郎子都是废柴,我们女郎可是人中之凤,早晚成大事,城主若想顾全大局,一定会善待女郎,我这是一举两得,既为女郎出了气,又让城主明白,他最终能倚仗的是我们女郎,若不然,下一任城主就是葑家人,他能咽的下这口气?”
乳母听得心惊肉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这种事怎可乱说!小心惹祸上身。”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下更应该挺晚了,大家明天再看哦,这个副本就差不多结束了,要回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