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雨露君恩>第四章 深夜刀人

  咔嚓。

  分明是极轻的声响,可薛琅仍旧敏锐的察觉了。他如今还在太子面前端着好人面皮,万不能叫人看到了自己真实模样。

  回过头,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他脚边,从地上捡落在地上的花吃。

  他嘴里咬着沾了土的花,黑白分明的眼睛却还直勾勾的盯着薛琅手里的,因为身形瘦小,面容脏污,看上去竟跟个吃人小鬼儿似的,薛琅被骇了一跳,一脚踹了上去,当场把来人踹了个大马哈。

  曲嘉文一惊,先是喊了声“殿下”,而后膝行上前想去扶他,被他一把躲开了。

  “别碰我。”

  少年推搡着他,还把食盒给撞倒了,里面的菜式糕点纷纷掉了出来。

  竟不是空的。

  薛琅平缓许久,才从那张干瘦的脸上勉强看出了当年新帝的一些神韵。

  曲嘉文咬咬唇,又转而去拜薛琅,“公子,奴才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见四皇子可怜,所以……奴才绝没有要背叛太子殿下的意思。”

  这话一出,边上的四皇子忽然面无表情的盯了曲嘉文一眼,这时候的四皇子还不懂伪装,薛琅立刻便琢磨出那眼神里的意思。

  腻烦,冷漠,戒备,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嗤笑。

  只是曲嘉文正拜服在地,并未发觉。

  说来四皇子跟他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薛琅最懂这样的人,见过最黑暗肮脏的人心与世情,就不会可避免的泯灭一些人性中最柔软的东西,比如同情,比如怜悯,比如信任。

  小太监要想取得这样一个人的宠信,一定耗费了极大的精力和时间,若他所猜不错,这时候的闻景晔跟曲嘉文不过初识。

  东宫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太监忽然日日跑来送吃食,四皇子这样敏感多疑,又怎会轻信?所以这些东西,他定然不会碰。

  想到前世两人联手置他于死地的场面,他眼底冷意更甚。

  薛琅手里的花枝转了个度,嫣红的唇慢慢勾起了惑人的弧度,藏着不显露于人前的坏。

  他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糕点,吹了吹,“这可是太子宫里的好东西,四皇子当真不吃吗?”

  四皇子直直的盯着他捏着糕点的手,白玉似的,细长漂亮。

  薛琅却以为他是饿极了,于是自己咬了一口递过去。

  曲嘉文登时拧起了眉头。

  哪怕四皇子不受宠,可那仍是身份尊贵的皇子,薛琅未封职位,不过是个庶民,怎能,怎能将自己吃过的东西再给殿下吃?

  然而他看见,自己送去时怎么也不肯吃的四皇子慢慢伸手接了过去,狼吞虎咽的塞进了嘴里,糕点屑从嘴边泄出来,他吃的很快,吃完后还舔了舔并不干净的手掌。

  他吃完后,依旧紧紧盯着薛琅的手,薛琅便又捡了一块递过去。

  “四皇子。”薛琅淡淡笑着,微微弯下身,一双含情眼望下来恍若神明,语气如蛛丝般轻柔,温和地诱人入网,而后残忍绞杀,“你还想要什么?奴才给你拿来。”

  片刻后,闻景晔垂下眼,突兀指着某一处,“我要这个。”

  薛琅顺着看过去,竟然是自己手上的花。

  “这个?”

  一朵花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薛琅乐意顺水推舟。

  四皇子的手伸了过来,在那常年冬天生冻疮夏天沾泥巴的手指触碰到的前一刻,薛琅松了手,娇艳欲滴的花落在那脏旧开缝的衣袍上,花瓣不堪重负地落了一片,“奴才手滑,殿下拿好了。”

  嘴里自称奴才,动作却像是赏赐下人般那样轻佻随意,只是闻景晔并无任何被冒犯之意,打小长在冷宫里,白眼唾弃不知受了多少,薛琅这样的,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等薛琅走了,曲嘉文看着捏着花发呆的四皇子,不禁有些悲痛,“殿下,您是身份尊贵的皇子,怎能……怎能吃掉在地上的东西。”

  四皇子漆黑双目一转,手捧着花站起身拍拍土,走了。

  当他趴在肮脏的地上,从那狭小的狗洞里钻进去时,心中不由冷笑。

  皇子?他这样的,也能叫皇子?

  他母妃早死了,皇帝知道他总是偷偷往冷宫跑,大怒,当场下令把他也关进冷宫,让他跟他母妃团聚去,久而久之,再没有人记得大楚还有一位四皇子。

  宫里最是势利,他们见人下菜碟,若没有皇帝恩宠,即便是个皇子,也没人把他当人看。

  他曾尝过连着四五天吃馊饭的滋味,那样好吃的点心,只是掉在地上沾些土,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曲嘉文回去后战战兢兢,生怕薛公子告诉太子,可一连四五日都无事发生,他也渐渐松懈下来,可不知为何,他近来似乎十分倒霉。

  前两日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个瓷器,他被降为打扫处的下等太监,每天要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还要因为灰尘没扫净,烛台没放好等事被大太监责骂。

  抽空去冷宫寻四皇子时,四皇子不搭理人,还把狗洞堵住了,似乎比上次还要戒备。

  不论怎么喊四皇子都没有要把堵着的石头挪走的意思,曲嘉文垂头丧气地抱着食盒往回走,

  这日,他正跪在地上擦桌角,几个太监从门口涌进来,一回头,那些人便指着他的鼻子喊,“是他,就是他!”

  说着他们便将曲嘉文架起来,拖着他往外走。

  这些太监下手没轻重,曲嘉文有些害怕,一边挣扎一边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我们娘娘有话问你,你老实点!”

  曲嘉文就这么被带去了后宫中,从小路走的,一道上都没什么人。

  “跪下。”

  曲嘉文被压着跪倒在地,一抬头,瞧见眼前的女人,慌忙行礼,“奴才给丽嫔娘娘请安。”

  “你就是小路子。”

  “是,是奴才,娘娘传奴才是有……”

  有什么东西忽然砸在了他头上,曲嘉文定睛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那竟是一个全身扎了针的巫蛊娃娃。

  丽嫔身边站着的大宫女厉声道,“这是有人从你床底下搜出来的,竟然在宫中使如此阴损招数,说,你是受了谁的指示。”

  前两年丽嫔有孕,太医断定是个男胎,可之后莫名掉了孩子,为此她终年郁郁,总说是有人害了他的孩子,皇帝开始还哄着她,后来见她实在疯魔,便不理不睬了。

  对于巫蛊之术,丽嫔深恶痛绝。

  曲嘉文呆在原地,“这不是奴才的,奴才没有,奴才冤枉啊。”

  丽嫔对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道,“拉下去,何时招供,何时再将他放出来。”

  宫中折磨人的法子有许多,不怕他不招。

  可一连三日,牢中除了惨叫再无其他,曲嘉文招无可招,这就是赤裸裸的陷害。

  “您来啦,这地方又脏又乱,您若有事,差人说一声便是,何必亲自来呢。”

  被绑在柱子上的曲嘉文听见声音,却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琅随手掏出块银锭,太监双手接过,喜笑颜开,“公子请,公子请!”

  牢门打开,一道纤长身影走了进来。

  曲嘉文勉力睁开眼,看见来人后,先是惊,而后怒,“……是你。”

  薛琅目色清浅,含着深不见底的笑意。

  曲嘉文衣衫破烂,头发凌乱,身上伤口无数,说话都有气无力,“是你陷害我,你为何……”

  “我陷害你?”薛琅嗓音轻柔,话语清晰,叫人无端想到吐信子的毒蛇,“你亲眼瞧见了?你可有证据?”

  “不是你还能有谁?”

  墙边挂满了刑具,薛琅随便看了看,顺手拿起一尾粗壮长鞭在手里掂量了掂量,而后忽然抽到曲嘉文身上。

  曲嘉文痛呼一声,鲜血又染红了一片衣襟。

  薛琅冷眼看着曲嘉文因为疼痛而拼命挣扎,脑海里想的却是上辈子自己被打进死牢后,曲嘉文奉了新帝口谕让他在那张密密麻麻的罪状上签字画押。

  死牢里的手段太多了,从前都是他用在别人身上,哪里想到也会有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天,行刑之日将至,曲嘉文捏着他染了血的手指生生盖了印子。

  如今风水轮流转。

  日暮时分,薛琅拿着一张状纸走出来,守门的太监一靠近便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但奇怪的是,薛琅身上并未沾染半分血迹。

  “薛公子,您出来啦?”

  薛琅淡淡道,“里面的人断气了,今晚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丢荷花池就是了。”

  那太监顿时有些迟疑。

  这可是杀人的勾当,倘若真查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薛琅瞥他一眼,将状纸折了两折放他手里,“他已经招了,是容嫔。”

  “谋害皇嗣,死不足惜。”

  太监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连连道,“是,是。”

  当夜明月高悬,几个太监偷偷摸摸扛着个袋子,走到荷花池的桥廊上,趁着周遭无人,一举丢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面泛起波纹,片刻后便沉寂了下去。

  “快走快走。”

  夜色凄冷,周遭静的可怕。

  藏身于柳树后的闻景晔慢慢走出来,他见过宫里各种腌臜事,对此并不意外,可想到薛琅从牢中出来的样子,他又有些困惑。

  薛琅,为什么要杀曲嘉文。

  刚走到池子边,那里竟然涌出几串水泡,接着平静的池水中猝然伸出一只手来,那手胡乱挣着竟抓住了闻景晔的衣摆,力道之大差点把闻景晔给拽下去。

  求生本能使曲嘉文如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松手。

  窒息令他泛紫的面容狰狞扭曲,上岸时带出来的池水竟是血红的,他趴在岸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撕心裂肺地咳着,唇色白到吓人。

  溺水太久,视线不清,口鼻中全是泥土的味道,五感也迟钝不少,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身后留了一长串湿痕,如同索命水鬼。

  幸而进宫前他跟杂耍师傅学了招闭气骗过了薛琅,否则今日必定是他的死期。

  这是真真切切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曲嘉文身上的伤口,若不处理,生死难料。

  然而闻景晔扒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了。

  他可没有救人的闲心。

  曲嘉文望着他的身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必须得离开这。

  曲嘉文撑着身子游魂般艰难地往回走,浑浑噩噩走了几步,忽而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本黄皮册子,被风一吹,呼啦啦翻了几页,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带着神志都清明不少。

  他心觉奇怪,弯腰拾起后一目十行地看去,越看越惊骇。

  这……这上面所讲居然是大楚的宫廷史,上面说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也就是太子闻景礼会遇刺身亡,这之后陛下身边便会出现一位得宠的宦官,这宦官竟叫薛琅,并在几年内爬到爬到一人之下的位子,朝野侧目,权倾天下,上面还说皇帝病重驾崩后,四皇子闻景晔即位,之后大宦官薛琅被抄家。

  上面竟然还提到了他的名字,他与四皇子相互扶持,是彼此最信任,最依赖之人。

  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编排国史,装订成册,还……还大不敬地说当朝太子遇刺,当今圣上驾崩。

  这要是被发现,那定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曲嘉文心如擂鼓,连身上疼痛感都削减不少,全靠一口气撑着,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简短的字上,耳膜甚至有些充血。

  “丙午,四皇子晔即皇帝位。”

  他如同魔怔了般看了许久,最后将书一合,见周围无人,飞快地塞进怀里,做贼似的往回走,步子踉跄,像有人在后面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