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庭曦哭了, 二十年来隐忍的所有情绪和痛苦,终于在离剑歌的怀中宣泄出来。卸下太后身份后的她,不过是个失去挚爱的女子, 为别人活了这么多年, 何时为自己活过?
情到深处,只有沉重的无力感,无法给予承诺,无法回应的痛,谁能懂。
对不起即便没用,杜庭曦也要说, 心中多年的愧疚, 都藏在了这三个字中。
“老皇帝已经死了, 魏延仁也死了, 你协助魏清璃治国有方,她也能够担当起重任, 你还不打算放手么?”离剑歌的话, 让杜庭曦冷静了几分,现实的冰冷, 狠狠击打着心头。
她没有回答,离剑歌追问:“云歌,你愿意留在这里吗?远离那座牢笼,远离你嗤之以鼻的权势争斗,这些年你还不够累么?”
杜庭曦抱着离剑歌的手缓缓下滑,她紧咬下唇,神情复杂, 不知该作何回答,什么都说不出口。
感觉到杜庭曦的犹豫, 离剑歌轻轻推开她,望着那面露为难的神色,苦笑道:“时至今日,即便没有了任何阻碍,你还是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不是的。”
“那是怎样?”
杜庭曦如鲠在喉,做不到的事,她给不出任何承诺。让她在这样的时候退下,没有一点准备和安排,她真的做不到。
“还是你嫌我嫁过人?”
“不是这样的,玉华!”杜庭曦连连摇头。
“我老了,头发尽白,练功练得瞳色也变了,容貌已不似当年,而你风华绝代,多年来不曾变过,美貌更甚从前,我确实与你无法般配。”
“你怎会这样想?我不许你这么说。”杜庭曦有些生气,心一抽一抽地痛,她抚摸离剑歌垂挂肩头的白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还是我心中驰骋沙场,威风凛凛的玉华。可我不能现在留下,事情做了一半,让我如何半途而废?难道你忘了,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抱负?”
“抱负?从你离开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了任何抱负。是,你能让女子翻身做主,也能让你女儿荣登女帝宝座,往后科举对女子开放,日后朝堂会出现很多能力相当的女官,男女不公的现状会为此改变,贺朝也会因为这项举措日渐强大,然后呢?”离剑歌反问道:“你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为了所有人都好,你自己呢,我呢?谁为我们好?”
“可若现在停下,以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遥儿和璃儿确实能够独当一面,可现在朝堂老臣老将居多,留下她们孤军奋战,会遇到多少阻碍,你应该能想的到。”
“儿孙自有儿孙命,她们离了你不会失去一切,但我会!”
杜庭曦紧紧闭了闭眼,她实在说不出让离剑歌等她的话,以前说不出,现在同样开不了口。
“不会很久的,玉华,你相信我。”
“我一刻都不想等。”离剑歌凝望她,咄咄逼问:“你不愿意留下是吗?要再拒绝我一次吗?”
杜庭曦望着她,眼中透着绝望,她要怎么办才好?她到底要怎么办?面对自己辜负了二十年的爱人,依然给不了任何。
若她们联手,成功之日必定会加快,可她提不了这种要求。杜庭曦不能左右别人,只能残忍地对自己,天知道跨出这一步,有多难。
“玉华,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杜庭曦想说完成大业就可,可在离剑歌听来,不过是一种拒绝的说辞,她脸色铁青,涩然发笑:“你又拒绝了我一次,第四次了,云歌。”
离剑歌失望地后退,想转身离去,走到门边,她止住脚步,微微侧头,说道:“为何你不愿说一句,让我和你共同进退,为何不愿意说一句,我们一起完成大业,再一起退隐?你连个希望都不愿意给我。”
杜庭曦刚想说点什么,只留下重重的开门声,光照到屋内,离剑歌怅然若失的身影,刺痛了她的心,那把扎在心口的刀,再也拔不出来。
刚走到廊下,离剑歌就发现有几名弟子集结在此,她表情冰冷,眸间透着不可逼视的威严:“你们都来此做什么?”
鬼末抱拳:“禀师尊,鬼火回来了,带着一名陌生女子向离剑山庄求救。”
“鬼火?”离剑歌冷眉肃色,悠悠看向官如卿:“好像有人跟本尊说过,鬼火已经死了?”
官如卿低头不语,当初是她制造了郭湄假死消息,欺骗是重罪,冒险放走郭湄和明羽,从未想过有天还能再见,更没想到她们会重回离剑山庄。
“把人带过来。”离剑歌好似压着怒火,冷言冷语令人望而生畏。
魏清璃见离剑歌情绪不对,杜庭曦从屋内走出,亦是沉重不已。她猜想,应该是母后拒绝了留在山中,两人没有达成一致。
就算误会解开还是无法相守么?魏清璃觉得很遗憾,按照杜庭曦性格,断然不会开口,让离剑歌出山帮她一起稳固江山,所以......
离剑歌正在气头上,她生气,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根据胡叁提供的线索,魏清璃暗中派人去寻女君下落,黄字门与北国谍士会面,寻找途中遇见有人追杀。
为了护佑疑似女君身份的人逃脱,她们甚至折损了三人。
刚得到消息反馈,便得知山下有人求救,魏清璃和和官如卿都没想到,是郭明二人遭遇的追杀,并且为了躲避危险,回到了离剑山庄。
鬼火是离剑山庄第一个弟子,很早就离开山庄执行任务,很多弟子都不曾见过她,之前听说她已死,这次归来众人都觉得瞠目结舌,于是聚集在凤澜轩,等离剑歌发落。
官如卿靠近魏清璃,伸手掐了掐她的腰:“阿璃,是不是你,派人去寻的明羽?”
魏清璃腰忍不住一挺,面色一红,当即看看四周有没有别人发现这个小动作。
她轻哼几声,掩嘴回答:“我也是刚得到消息,才知道是她俩。”
魏清璃不是没怀疑过明羽,在她周围,唯有明羽是哑女,可这未免过于巧合,她一直不敢往这上面想。
今日她们被迫逃回离剑山庄,势必会带回一些真相,或许能够挖到不少东西。
“一会师尊若要罚我,你切记不要求情,离剑山庄责罚谁,其他人都不能说话,尤其你还不是本门弟子,记住没有?”
魏清璃眉梢紧拧,这样一来,官如卿帮郭湄私奔,加上谎报假死,必定受罚。
她担心上次避过的鞭刑,这次难以逃脱。
“会怎么罚?”魏清璃担心地问。
“留着一条命就好,你管如何罚。”官如卿却是一脸无谓:“但一定要保郭湄不受罚,她武功被废,受不住鞭刑。”
“我也受不住。”魏清璃心里可承受不住她去受那个什么鞭刑。”
官如卿嘴角上扬,悄悄揽住她的腰,小声呢喃:“我要是受刑受伤你可要照顾我哦,阿璃。”她似乎在努力缓解她的紧张,对自己即将陷入的处罚危机,毫不在意。
“不会有事的。”魏清璃一定想办法化解僵局。
凤澜轩骤冷,本该晴朗的天空,开始寒气逼近,离剑歌站在廊下,杜庭曦默默地站在身后,本想走开,见魏清璃满目忧心,便稍作停留,观看情况。
她甚至没来得及说,想让离剑歌等自己安排好一切便回来。她很想为自己自私一次,内心挣扎万分。
等了片刻,郭湄和明羽被带至凤澜轩,郭湄青衣素袍,单髻高高束起,一身平民打扮,身上有几处刀伤,血已凝固,脸色惨白,一旁的明羽倒是安然无恙,被保护得没有半点伤。
“弟子鬼火,拜见师尊。”郭湄见到离剑歌,甚至没敢抬头仰视,便直接跪地磕头,明羽见状也跟着下跪,低头不语。
看着一身狼狈的郭湄,离剑歌双眸微撑,面色一沉:“我离剑山庄弟子出去被人打成这样,你不嫌丢人吗?”
“弟子无能,请师尊责罚。”郭湄头始终磕在地面,不敢起身,明羽亦如此。
离剑歌负手在后,上前绕着她踱步,眼中划过一丝幽冷:“你是我第一个弟子,竟会是第一个叛逃之人。装死躲过追踪,避开任务,还带外人进山庄,你觉得自己有几条命?”
“求师尊饶过明羽,让她留在离剑山庄,弟子愿以命赎罪。”郭湄一心赴死,为了明羽能够活下去,她已经走到绝路。武功被废后,她虽勤加练习,恢复些许,但遇到高手和杀手,她没有任何还击之力。
她已经没有能力保护明羽,莫名其妙被人追杀,只好回来。
明羽闻言,当即摇头,急切地用手语表达。
没人懂她在说什么,离剑歌望着这个哑女,眯眼打量着,明羽倒有几分胆识,手不断地划动着,可惜她想表达的话,离剑歌不明白。
官如卿见状,上前两步,下跪:“师尊,此事我是主谋,要罚便我吧,鬼火师姐宫中帮我多次,后来险些遇难,我便擅自做主将她和明羽放走了。”
离剑歌闻言,瞪望着官如卿片刻,便瞟向郭湄,厉声说道:“头抬起来。”
郭湄冷汗涔涔地直起身子,离剑歌伸手,掌风一带,把住她的脉搏,气散内浅,曾有过重伤之症,但武功被废了八成。
“竟有人能轻易废了你的武功?是谁?”郭湄不敢回答,这可是她闯倾和府的后果,怪不得任何人。
官如卿狠狠瞪向魏清璃,若非她想做局,怎会弄成这样。
她斗胆回答:“师尊,是您的女儿,郡主在府内设下天罗地网想引我过去,鬼火替我闯关受难,在八卦阵内险些送命。”
离剑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官如卿继续力挺郭湄:“师尊,她们二人熬到今日不容易,所有的责罚弟子愿一人承担。”
“还有我,鬼火当时濒死,是我救了她,这件事我也有份参与。”阴魑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见此形势,也出来承担责任。
“有你什么事,你也是被我逼的,你当时可不情不愿的。”官如卿看似不领情,实则不想多拖一人下水,阴魑无手无脚,又刚研究出离心丹解药救了她,没必要再受责罚。
况且,师尊最讨厌欺骗,这次的责罚绝不会轻。
阴魑还想说点什么,官如卿抢言道:“弟子愿领十二道鞭刑受过。”
离剑歌本就在气头上,得知自己被弟子欺骗,郭湄又被弄得体无完肤,武功尽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好,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喜欢触犯规矩,帮人受刑,那便......”
“慢着!”魏清璃站了出来,官如卿向她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在这种时候求情,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再说这是离剑山庄的事,外人本就不该干预。
离剑歌果然变了脸色,魏清璃面不改色地作揖:“请尊主借一步说话。”
“你有何事不能开诚布公说的?”
魏清璃低声说道:“晚辈自是不会掺和离剑山庄家务事,但郭湄身边的哑女,很可能和北国女君身份有关,而且她们两情相悦,在宫中就生死相依,官官有心成全,我亦如此。若郭湄护得是北国女君,是不是可以将功抵过?毕竟现在算计您和官官的大护法,与北国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离剑歌没想到郭湄也会与女子相爱,这么说起来她应该是没有服用离心丹,否则怎能双宿双栖而安然无恙。
这件事追究起来只会没完没了,离剑歌假装不知此事,没不计较,只是沉音问道:“你所说之事可当真?”
“晚辈还在怀疑,您看她是个哑女,又在我的眼皮底下,大国巫和胡叁的人都在追杀她们,足以证明她的身份特殊,待晚辈多做查证定会给您一个交待。”
“你这不会是想求人的托词吧,你这个人心眼多得很,别以为告诉了本尊真相,本尊就会完全信任你。”
“晚辈怎敢在您跟前造次.....”魏清璃毕恭毕敬,言辞缜密,生怕说错一句话,连累其他人。
离剑歌轻笑,依然厉言说道:“好,给你个面子,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看向官如卿:“既然你这么想保她们,就由你去受五道鞭刑。”
“谢师尊。”官如卿站起身,无所畏惧地说:“弟子甘愿受罚。”
不管谁来说话,今日一罚都在所难免。离剑歌视规矩如军法,难得开恩不罚,有时会执意惩处,否则日后威严何在。
从十二道减成五道,即便如此,魏清璃五官还是拧到了一起。到底怎样才能让官官彻底免除刑罚呢,她快速思考着,把眼神投向杜庭曦。
母后啊母后,你只要稍微软一下,主动说一句,离剑歌必定心软,你可要救官官啊。
看见魏清璃求助的眼神,杜庭曦无奈地叹口气,她不想影响离剑歌惩罚弟子,可官如卿也是善心所为,初心这般为何还要受罚。
况且她是璃儿心爱之人,将心比心,杜庭曦懂。
她走到离剑歌身边,微微抬头问:“若我为如卿求情,离尊主也要同罪而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