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战事收尾的战报是在春末时节传来的。

  冬季时其实就已经攻破匈奴了,但那个时候匈奴还在负隅顽抗,不断往北逃窜。且各地还有小规模的匈奴人在组织反抗,并没有全境归顺。

  解决这些麻烦,再加上安置东胡和匈奴妇孺,花费了一个春天。等到大秦春耕结束时,终于尘埃落定。

  一部分匈奴人逃往了更苦寒的北地,一部分则往西突围,不知是准备前往青海还是西羌。

  东北的春耕被耽误了一些,好在问题不大。此时的东北还没有像后世那般开发出大片的农田,很多地区还是林地。

  由于燕国长城的存在,东胡人以前抢燕国不太容易。他们的战斗能力也远不如匈奴那么出名,自然要寻找别的方法解决饥饿问题。

  因此东胡开垦出了一小部分的农田,过上了半农耕半游牧的生活。

  这部分农田数量不算很多,而且极为分散。跟随韩信前往东北的农事官看得头大,干脆组织人手重新开垦。

  农耕文明需要形成聚落,用大量的农田养活大量的人口。像这样零星分布、每个部落自己负责一点区域的小田,发展起来太慢了。

  牛是现成的,游牧民族自己就擅长养殖牛羊马。他们不像中原还缺牛帮忙耕地,按理说应该能更早地做到吃饱不愁才对。

  毕竟东北又不像北部草原,草原那个气候和地理条件确实不适合耕作。

  但或许是自古以来的习惯,许多游牧民族没有往农耕发展的意识。牛养出来只是为了吃肉的,稍微尝试了一下觉得自己不懂农耕就放弃了。

  根据韩信的来信,农事官整日在东北气得跳脚。

  韩信说君上给他派的农事官脾气太暴躁了,不仅东胡人被他训得跟鹌鹑似的,秦兵也被训了个遍。

  农事官对于东胡人杀牛吃的行为非常看不惯,每每看见都要气炸。秦兵帮忙解释说东胡人一向如此,农事官就能把秦兵也一块扫射了。

  “东胡人不懂,你也不懂吗?你没种过地吗?你看到他们吃牛还不拦着?”

  秦兵:……

  虽然但是,大秦和东胡的归属问题还没有彻底谈妥。目前秦人明面上只是个过来帮忙的援军,没有援军插手别人家事的道理吧?

  负责商谈东胡归顺事宜的是新鲜上任的典客张良。

  这位年纪轻轻就升任九卿之一的张典客据说能言善道,连难伺候的齐侯都能哄得服服帖帖。韩信翘首以盼,希望张卿能早点抵达,不要在路上耽搁。

  韩信还说,他觉得农事官太难对付了。他自己实在是不行,后来都是丢给蒙英去招待的。

  因为韩信的连番催促,张良原本预计和王驾一起启程去东北的。现在被迫提前出发,已经离开有一阵子了。

  说起来张良能这么快升任九卿,也是托了韩信的福。

  起先的典客还是启。

  启虽然年纪大了,但没什么别的缘故,他还是乐得在九卿的位置上磨蹭个几年的。直到拖不下去再致仕,这样也能在陛下跟前多刷点存在感不是?

  结果韩信摧枯拉朽地解决了东胡,开始催促咸阳派人来和东胡商谈了。

  上回负责和百越商谈的李丞相,可那是因为李丞相编写了百越律。现在的东胡又没有东胡律,陛下肯定要找其他专业对口的人去谈判。

  很不幸的是,典客这个部门就是专门用来招待境外游牧部落的,包括但不限于西羌、诸戎、西域等等。

  哪怕典客可能只负责招待,不负责政事方面的谈判。启掂量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还是觉得他不适合千里迢迢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出差。

  于是启很麻溜地就告老了。

  致仕的折子里大肆夸赞了他的下属张良十分能干,一定可以胜任这次的事务。

  扶苏早前都把张良给忘了,一看启的折子,忽然想起来这号人物。

  太子殿下便对父亲说道:

  “子房为人圆滑,先前便将诸戎间的关系维系得极好。此番若是派他前去东北,定能安抚好东胡各部。”

  这些年大秦因为通商的关系,经常和不同的羌戎部落打交道。这么多纷杂的势力,不可能不闹矛盾的,一直没闹出大事来不过是因为张良端水端得好罢了。

  启说得不错,这么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就应该派出去干点大事。

  还有一件事是启误判了的,就是李斯还真给东胡写过新律。倒不是专给东胡写的,而是给匈奴写的,只不过东胡也可以借用罢了。

  游牧部落可以通用一套律法,就像百越部落也可以通用那般。顶多就是各地区要稍作变更,闽越部落的律法细则就要和骆越部落的有所区分。

  当然,这些区分都是刚开始为了维持社会稳定才选择的权宜之计。

  目测百年内可以统一百越的律法,废除掉不同的部分。这期间百越律会渐渐向秦律靠拢,每年调整一些细微之处,直到最后完全一致。

  游牧地区自然也可以进行类似的操作。

  不过由于地理条件的制约,东胡还好说,匈奴草原怕是很难完全照搬秦律。

  在古代时期,草原上很难形成太多固定的城邦。游牧民族必须逐水草而居,除非中原向他们大量出售粮食。

  始皇帝和太子商议之后认为,可以在草原上建造几座标志性的大城。这些城池里定居的各行各业依靠购买粮食为生,其他地区依旧保持游牧状态。

  因为他们吸纳匈奴不仅仅是为了开发草原,更是为了让他们驻守北境。如果全部像农耕社会一样以安逸的生活供养起来,会磨掉匈奴的利爪。

  而且定居的生活也不利于他们发展畜牧。

  始皇指了指舆图上草原的正北边:

  “这里靠近后方的区域,较难管辖。”

  其实从内蒙古开始,就已经算是高原了。从南至北依次是内蒙古高原、外蒙古高原和中西伯利亚高原,一共三个部分。

  华夏古代从汉到清,能掌控的草原区域也就是内蒙古。像汉代,匈奴分成了南匈奴和北匈奴。

  翻看史书就会发现,归顺的一直都是南匈奴,而北匈奴则北遁。有一部分北遁的就是去了外蒙古高原,那里地形更复杂一些,离得又远,中央基本管不到那片。

  大秦要吸纳匈奴,就要考虑到外蒙古的问题。如今在内蒙活跃的匈奴很有可能往外蒙跑,然后留在当地反复骚扰北境。

  另外还得防备更北边的西伯利亚。

  虽说如今西伯利亚还没太多人定居,更没什么族群会从那边跑来侵犯中原。但这种事情都是说不准的,还是得提早防备起来。

  总之,匈奴部落不能被养成柔弱的家猫。

  东胡也一样,外兴安岭之外的东西伯利亚山地也有可能迎来外人袭击。

  扶苏重新画了一幅地形图:

  “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此事须得记在祖训中,以免后世子孙不放在心上。”

  而后将地形图用胶一并贴在那本祖训里头,作为留给后世子孙的参考资料。

  扶苏还道:

  “祖训可不能只留一本,要多印刷个几百册的。最好臣子手里也有,免得某些不肖子孙不把祖训当回事。”

  所有人都知道内容的祖训才是有效力的祖训,群臣会盯着皇帝执行。否则就皇家自己传一传,外臣都不知道始皇帝下过什么指示,怎么知道当今陛下照做了没有?

  扶苏对自己的儿孙没什么自信,毕竟连他亲儿子桥松都已经很擅长阳奉阴违地和他对着干了。

  单纯指望儿孙孝顺纯属做梦,没见过的祖宗谁听你的?

  始皇帝含笑看着他忙活:

  “张良不知还有多久能抵达东北,此番萧何与他同去,应能一切顺利。”

  原本应该是写了北律的李斯过去的,然而李斯坚称自己年纪大了不好奔波,把北律塞给张良就躲开了。

  他想的是夏初王驾就会开启二次巡游,当然是跟着陛下巡游更重要。

  律法他都写好了,张良又不是傻子,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他个丞相亲自去处理?

  结果没成想,扶苏看李斯不去,干脆劝父亲点了萧何随行。

  张良说到底是个典客,不好插手太多。且内政方面也不是他最擅长的,还是得搭配个专业人士比较好。

  萧何跟着治粟内史混了这么久,不仅在财政方面展现出了极佳的能力,其他方面也曾崭露头角。

  始皇和太子俱都认为萧何有拜相的才能,可以考虑重点培养一番。

  于是这次就令他代替李丞相走这一趟了。

  李斯:?

  李斯感觉自己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自从王绾被踩下去之后,李斯都好久没有感受到威胁了。这个萧何不好好在他的治粟部门待着,还想一步登天跨越九卿当上三公吗?

  李斯受不了这个委屈。

  隔天他就去找了太子殿下,仿佛被背叛的小可怜,试探殿下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说好的他才是太子心腹呢?!

  扶苏微笑着反问:

  “孤的心腹李丞相,上次巡游之前似乎同孤唱过反调?”

  心腹一说大家笑笑就行了,父亲还在呢,始皇不死你李斯能投效别人?

  扶苏的所有心腹,那都有个前提——始皇帝驾崩之后,才会一心一意地向着他。

  所以上一世李斯在墓志铭上写自己是二世陛下的心腹,那是理直气壮的。但这辈子嘛,至少现在的李斯永远把对陛下的忠诚放在断层第一上。

  李斯不可置信: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太子殿下怎么还拿出来说?”

  他就那一次反驳了殿下,结果殿下记仇记这么久的。该不会这次把萧何提拔上来,就是为了报那回的仇吧?

  总不可能萧何已经超越他,成为太子殿下心里的第一位了。李斯觉得没可能,他仔细观察过了,殿下和萧何没多少来往的。

  扶苏: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本来就不是我心里的第一位?

  蒙恬蒙毅韩信,哪个不比他李斯排名高?!

  扶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丞相多虑了,年轻人还需多加历练,丞相已然年至花甲。待萧何爬上相位,丞相也该致仕了。”

  言下之意,你俩差着年岁呢,他根本威胁不到你。你自己多大年纪心里有点数,还真以为自己能再活二十年。

  李斯年纪可比始皇还要大上不少,大了快二十岁了。上辈子他就活到七十五,距离现在也没几年了。

  然而李斯可不爱听这个。

  他越发悲愤:

  “殿下是嫌弃老臣年纪大了吗?”

  什么叫萧何爬上相位的时候他就该致仕了?可恶!让他用致仕给年轻人腾位置是吧!

  李丞相愤愤地离开了,他要去找陛下诉苦。太子殿下怎么能这样用完就丢,陛下就从来不会这样冷酷无情。

  扶苏:孤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

  上辈子李斯就是七十三岁致仕的,然后回去养了两年的老。要扶苏说,丞相不如早点致仕,多休息休息说不定这辈子能多活几年。

  兢兢业业了几十年,临到老了好不容易可以歇口气了,结果没享两年福人就死了,想想就很惨。

  但李斯好像不这么认为。

  扶苏回到乾元宫后被父亲拎过去教训了一顿。

  始皇语重心长:

  “李丞相年纪大了,你不要在他面前提岁数的事情。”

  扶苏就拿出了他退休养老的理论。

  始皇一针见血:

  “你确定李斯不是因为在家闲得慌,憋了两年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才死得那么早的吗?”

  扶苏:……

  好吧,工作狂的想法他不理解。

  既然是觉得闲着无聊,那就给他找点事做。

  不过继续当丞相肯定不行,后起之秀太多了,丞相的工作量又太大。真让他一直当丞相,旁人别是以为他父亲苛待老臣,不许别人回家颐养天年呢。

  扶苏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喜新厌旧。

  他还道:

  “我方才安慰李丞相才那么说的,实则萧何年纪也不小了。”

  萧何看着年轻,也快四十岁了。李斯老占着相位,不得把人家拖成和他一样的老头子?

  还有蒙毅,也等着相位空出来呢。

  扶苏琢磨了片刻:

  “两个丞相是不是少了点?”

  反正都是要搞分权,多弄几个丞相也不是不行。比如每个丞相配两个副手,还能减轻一点丞相的工作压力。

  这样一下子就有正副六个丞相了唉!

  扶苏跃跃欲试。

  然后他的跃跃欲试被他爹摁回去了。

  始皇头疼地戳了戳他脑门:

  “官职是能说改就改的吗?你当这是分肉呢?”

  之前扶苏说他自己不太擅长搞制度改革,始皇还觉得儿子是谦虚了。现在看来他确实不行,想一出是一出的,还得有人看着他点。

  丞相的权利分散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比如这么一来会不会导致行政效率的降低,再比如多相争权会引发的后果等等。

  扶苏也就是仗着他和他爹能压得住臣子,不怕底下人闹起来,才敢胡来。

  换个没本事的皇帝,分分钟被六个丞相联手架空。然后朝堂就没皇帝的事了,六相分权各自为政,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

  晋国是怎么被三家瓜分的呢?一开始就是晋文公设立了六卿制度,让那六个职位把控晋国的军政大权。

  然后到了晋平公的时候,国君压不住六卿了。

  六家互相倾轧,你来我往地折腾了好些年。最后六家打得只剩下三家,他们商量商量,决定拆伙。

  反正晋国这么大,他们一人占一部分也很够用了。周烈王于是给他们三家封了诸侯,无人在意晋国公室的想法。

  扶苏蔫蔫地听着父亲讲解历史,借此提醒他不要胡闹。

  道理他当然是懂的,这不是说高兴了口嗨一下吗?他才不会随意去动父亲设定的朝堂制度呢,他也就顶多能改改和政权无关的小体制。

  扶苏举例子证明自己不会胡闹:

  “我上辈子就没这么弄过,我知道分寸的。”

  始皇一想也是。

  上一世扶苏还是很乖的,父亲留下的制度基本都没动过。他不擅长这个,他就不去瞎折腾,免得不小心玩翻车了,给子孙留下巨大隐患。

  始皇帝缓和了神色:

  “阿父不是在指责你,只是担忧你犯了错叫后人批判。”

  扶苏叹气:

  “治国真是太难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是深入其中,越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扶苏一向只做他有把握的事情,和很多君王比起来就显得非常没有野心。

  这辈子父亲还在,他才能这么浪。不少政策提出来之前还得父亲替他查缺补漏,否则直接推行必然问题重重。

  因而扶苏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很优秀的皇帝,至少比起父亲来说差远了。

  始皇摸了摸儿子的发顶:

  “为君者本就很难面面俱到,阿苏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些小节自有臣子替你完善,何须你去费神?”

  臣子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帝王天天处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事事都考虑得到。

  “阿父如今推行的改革,也有李斯他们的建议在,又岂是我一人的功劳?”

  始皇温声安抚了儿子好半晌。

  扶苏现在这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刚学理政那会儿。

  因为总能被挑出点错漏来,一向骄傲的小孩就会很丧气地趴在桌案上,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这个时候就需要阿父哄一哄,才会重新开心起来。

  秦王政哄他的方法一般都是举例自己小时候也犯过一样的错误,哪怕里头有些是他为了哄儿子编的。

  年幼的扶苏当然分辨不出真假,听父亲这么一说就信了。很快重拾信心,又能活力四射地继续学习理政。

  现在扶苏长大了,可没那么好骗。

  所以始皇哄人就得绞尽脑汁地找真事出来说,好在始皇帝因为日理万机确实把不少改革细则丢给臣子去完善过。

  虽说那些细节他不一定想不到,但事实就是他没去想,直接让臣子想的。四舍五入也能忽悠扶苏说是他出了疏漏,需要臣子帮忙添补。

  扶苏像小时候一样趴在桌案上,含糊地抱怨道:

  “父亲又糊弄我。”

  始皇毫不心虚:

  “这次没有骗你,不信你去问李斯。”

  扶苏这才高兴起来:

  “阿父待我真好。”

  始皇心道你知道就好,要不是为了你这个臭小子,他用得着给自己编那么多不存在的错漏吗?

  换别的儿子在他跟前因为犯错而沮丧,他顶多丢下一句“回去多反思反思,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安慰是不可能安慰的。

  大秦的太子殿下重新自信了起来。

  隔两日是始皇帝陛下第二次巡游启程的日子,这回依然不带其他儿女,并且把太孙留在朝中监国了。

  能够单独和父亲出门的扶苏非常嘚瑟,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那点小沮丧。就是嘚瑟太多容易遭报应,比如被看不下去的妹妹塞过来一个小崽子。

  阴嫚幸灾乐祸:

  “南嘉舍不得你,要不带他一起去吧?”

  扶苏坚决拒绝了。

  不顾南嘉哭得撕心裂肺,硬是把人撕扯下来,塞回给了他娘。

  开什么玩笑,他们这次要去的是苦寒的北境。这次不能走水路了,陆路本就颠簸,带个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出事的。

  阴嫚也就是吓唬他一下,没真打算把孩子塞进队伍里。她见大兄落荒而逃,得意地哼了一声。

  距离上次巡游结束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这次的巡游目的地是北方边塞,所以走不了水路。

  好在这么长时间的休整下来,各地的主要驰道已经修建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再走陆路的话,倒是没那么颠簸了。

  从咸阳出发北上进入上郡,走秦直道一路朝北,可抵达最西北的九原郡。自九原郡往东一路过去,北境的所有边郡都有驰道相连,便能一路巡游过去,最终东至辽东了。

  前世始皇帝最后一次巡游的目的地就是辽东,可惜还不等进入燕国地界就染病身亡了。因而始皇也没去过辽东,此番还是头一次去。

  为了北地战事,边郡的驰道是最先修好的。修好后一直在频繁使用,所以早就压出了新的辙痕。

  咸阳的马车走出来,直接顺着辙痕赶路即可。

  这种有规定间距的辙痕对于车轮间距不同的马车来说很讨厌,但只要你乘的车间距与之相同,赶车人就能轻松很多。

  至少卡在辙痕里的车不用担心它莫名其妙偏离路线,栽进附近的农田里去。

  古人很多时候夜间赶路就是靠辙痕前进的。

  拉扯的马要是有偏离路线的趋势,赶车人就会第一时间察觉到车子在试图从辙痕里翻出去。辙痕越深,车子就越难被拉出去,当然,拉扯的颠簸感也会越发明显。

  所以在古代,有时候新路反而不如旧路好走。

  不过车辙太深有时候也会出现新的问题。

  停车休整的时候,扶苏看着有些因为低矮所以深深陷入车辙中、车底板快要贴地的马车,十分费解。

  他询问周围的士兵:

  “这路是谁修的?夯土时没有夯实吗?”

  土路夯得再怎么实,用久了也会出现辙痕。但结实的路辙痕会相对浅许多,这样就不用反复过来填辙痕了。

  若是修路时偷了懒,用不了多久辙痕就会非常深。到时候这条路便难以再走马车,否则就会出现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

  车队里给贵人坐的马车自然是车架高些的,不仅视野好,还显得身份尊贵。

  但像是用来装东西的马车,为了能多装点随行要带的物件,底板做得低一些,车厢就能更大,提升车厢高度达到增加容积的目的。

  士兵也不知,只道已经派人去周围县治寻县令了。

  县令赶来花费了一些时间,他擦着汗,也不知道是赶路跑出来的,还是由于紧张导致的。

  县令解答道:

  “这路是许多年前修的了,并非我等偷工减料。”

  扶苏并未因此就轻轻揭过:

  “陛下令各地新修驰道,你却拿旧路糊弄过去?”

  他们走的是新修的驰道,又不是别的什么官路。这里往北直通秦直道,知道秦直道的分量吗?

  北边好几个边郡的战报都是走直道送入咸阳的,这样速度最快。现在你说联通直道的驰道是旧路,那朝廷拨下来修路的款项去了哪里?

  县令当时就吓得五体投地了。

  始皇帝听见这里的骚动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他之前一直在车上处理公务,倒不曾下车透气。只将爱子赶下车让他去松松筋骨,因而还被蒙在鼓里。

  见太子神色不虞,他便知道是出了大事。不过这事应当不怎么紧急,否则太子早就报上来了。

  史官上前三两句解释清楚了因由。

  始皇微微颔首:

  “此事交由蒙毅去处理,车外尘土太多,太子莫要留在此处了。”

  马车赶路时扬尘不少,车上特意取了细密的轻纱糊窗。

  本来车队停下后烟尘就缓缓落地了,空气重新变得清新起来。结果县令策马赶来,又扬起大片尘土。

  始皇见爱子身上都扑了些沙尘,顿时皱起了眉头。

  士兵赶忙解释说县令听说太子催得急,一路赶马过来的。未曾在远处就下马避让,他们也没制止,是他们失职了。

  要不是马匹跑到了近处,也不至于叫扬起的沙尘落到太子身上。

  士兵也是没料到这个县令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直接策马狂奔到太子跟前。一时怔愣,才没有来得及阻止。

  始皇眉目冷淡:

  “尔等自去领罚。”

  这次来的只是个县令,倘若是刺客,就他们这种反应速度能指望什么?

  这几年大秦境内国泰民安,这些近卫想来是清闲太久了,居然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大秦的战事还没彻底停歇呢,都城的士兵就已经懈怠至此了。等日后边郡都没有战事时,可想而知都城的卫军会变成什么酒囊饭袋的模样。

  始皇带着儿子重新回到马车上,提起此事时眉头紧锁。

  扶苏换上了干净的外袍,在侍者的伺候下洁面。洗漱完见父亲还在生气,便笑着凑过去哄人。

  他给父亲倒了杯蜜水:

  “如今发现了问题,总比多年之后才察觉不对要强。早发现才能早应对,父亲消消气。”

  始皇揉了揉眉心:

  “现在整治了,可若过个数十年,恐怕又会故态复萌。”

  时间一长,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容易。

  扶苏却说父亲英明神武,定然能想到不错的法子。现在想不到就先休息一会儿,左右他们还有很长时间慢慢想。

  他又提起即将进入的上郡地界:

  “蒙恬将军之前在河套驻扎,听闻父亲要途径上郡,已经赶回来了。过些日子便能见到他,届时让蒙将军派一些信得过的士兵随行。”

  上郡原本是大秦的边境,河套收复之后就成了内陆了。偏偏河套地区并没有并入上郡,而是并入了隔壁的北地郡。

  北地郡如今归李信统领,蒙恬属于跨区轮值。

  如今两位将军都在河套边缘督建长城,这个长城是要从无到有修建的,一时半会儿修不完。

  但无论如何,上郡的长官名义上也是蒙恬。所以陛下要途径上郡,蒙恬必须得回来接驾。

  正好,他也要过来汇报一下河套的事宜。

  既然从咸阳带来的守卫不够靠谱,那就问蒙恬要点人。蒙恬的忠心毋庸置疑,他派来的士兵不仅能力足够,也绝不可能混入刺客。

  太子殿下故意说道:

  “让边郡大将的亲卫随行,那些近卫瞧见有了竞争对手,自然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毕竟再不谨慎起来,近卫都要被蒙家军顶替了,而且还有掉脑袋的风险。

  始皇被他逗笑了:

  “又出馊主意!”

  经过今日的事情,那些近卫自己就会认真起来,哪里用得着找个外部威胁出来吓唬他们?

  太子这是故意说俏皮话哄父亲开心呢。

  扶苏眨眨眼:

  “那父亲要不要问蒙将军讨几个亲卫?”

  始皇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行。可以找几个过来贴身保护爱子,他也更放心一些。

  何况他家太子明显是等着看近卫的笑话,自己这个当爹的怎么能不配合一番呢?

  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车队再次启程的时候,蒙毅上车来汇报驰道一事的调查结果。

  蒙毅禀告道:

  “这一片的道路确实都是旧路,以前也是有好好修整过的。”

  毕竟是内史郡的官道,对大秦来讲是境内走得最多的。如果连都城附近的路都不好好修,那还当什么官?

  这边可和天高皇帝远扯不上关系。

  之前朝廷发话要修路时,县令派人来勘察过。觉得旧路很严实,可以接着使用,不用特意毁了再新修。

  所以他只是填了车辙,把车辙的部分夯了一下。最后平整道路,做出这是一条新路的模样来。

  这么一番折腾,自然可以省下大量的经费。那些经费一部分进了县令的腰包,还有一部分则拿去填了别的窟窿。

  有些县是这样的,之前的长官管得不好,留下不少烂账。后继之人除了想尽办法补上去,也没别的法子。

  捅出去吗?

  不是所有人都敢捅破的。

  尤其前任背后有势力的时候,得罪他一个,就是得罪那一大家子。更何况有的时候自己就和前任有亲戚关系,只能给对方擦屁股。

  这次的县令自以为聪明,找到机会平账了。要是没个修驰道的钱,他恐怕只能学着前任一起弄个表面光鲜出来,然后等自己任期满了丢给下一个倒霉蛋接手。

  可是县令错估了一件事——

  “县令贪了一点钱,底下征伐民夫的人也贪了一点。监督修路的管事再贪一点,发下去修路的钱就不够了。”

  你贪一点我贪一点,本来填辙痕绰绰有余的钱,变成了只够勉强修完这段路。民夫拿到的徭役钱少了,做工时自然不会特别细致。

  管事自己也觉得这条路挺好的,不用仔细修,于是没人紧盯他们。大家想尽办法偷懒,路就修得马马虎虎。

  哪怕管事盯得紧也没用。

  钱不够,修路的材料都凑不齐。土路也不是随便哪里挖点土就能修的,朝廷发下来的钱可不只是给民夫的工钱。

  本来只夯实车辙的部分就不如夯大片的路段容易,车辙细细的,夯起来很费事。

  古代修路是把土盖上去之后,用重而平整的石块反复砸,把它砸得严严实实,这就叫“夯”。

  可是这样一来土层的厚度就会降低,需要不断填新土来抬高路的厚度。

  现在土都不够,夯什么?

  留了足够的土把整个路面夯平整了,假装这是一玉文盐条新路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去了。至于辙痕那里不是夯实的土而是单纯填上了浮土,大家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然而这种事情是瞒不了人的。

  马车来来往往,会把浮土都压实,重新露出旧辙痕来。

  联通直道的这条路随着直道修建完成,来往的人越来越多。走的车子多了,车辙被进一步加深,加深的速度远超县令预料。

  本来县令还想着这条路修过后能多撑一段时间,说不定可以撑到他重新凑够钱再修一回。

  没成想始皇帝第二次巡游就走这里过。

  县令自己很少往这儿来,倒是不清楚车辙的情况。看到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直接忘了要提前下马的礼节,一路狂奔到了太子跟前。

  然后脑子一抽,就忘了自己先前想了一路的借口,张口就自爆这是条旧路。

  扶苏听着这曲折的故事,夸赞道:

  “真是精彩,明日写下来传往大秦各地,让优伶表演给大家看看。”

  蒙毅一听,也跟着额头冒汗了:

  “殿下说笑了……”

  这故事放出去,哪里是给大家欣赏的,分明是拿去吓唬各地县令的。毕竟挪用公款这种事情,肯定不止一个人做过。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不精彩吗?孤觉得很精彩,值得全天下都欣赏欣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