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嫚不信邪,非要等大兄回来,和大兄好好理论理论。

  赚外人的钱也就算了,怎么连亲妹妹都不放过?而且她现在把钱都花在了这里,等回头没钱了,不还是要找父兄接济吗?

  这就是白折腾,钱左手倒右手,根本没有意义。

  扶苏抿了口茶,听着妹妹侃侃而谈,也没打断她。等她叭叭叭终于说完了,才慢悠悠地给出了回复。

  他反问:

  “没有意义?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你买了东西,掌柜的有了业绩,工匠多了活干,我拿到了钱。”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钱放在那里只会积灰,资金要流动起来才能创造价值。

  阴嫚:?

  阴嫚听不太懂这么超前的理论知识,费解地皱了皱眉。

  她反驳道:

  “就算我不花钱,工匠给我做窗户,难道大兄就会让他们做白工吗?”

  无论她给不给钱,底下人都有工钱拿。阴嫚并不觉得非得倒手一回,大兄就是欺负人。

  始皇帝却已经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但他没有点破,担心女儿听完会生气。她大兄确实是太会做生意了,任何一点可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当爹的有心帮忙隐瞒,奈何儿子自己非要说出来拉仇恨。

  扶苏点了点桌案:

  “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阴嫚有了不妙的预感。

  可恶的大兄还在说:

  “你作为和我关系亲密的妹妹,尚且还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琉璃窗,旁人凭什么抱怨价贵?又凭什么要求玻璃坊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少收点钱?”

  人情社会就是这样,总有人打着这样那样的名号要你给他个优惠。反正是私底下来求的,而且大家都这么干,不丢份。

  “所以打折是不可能打折的,你就照原价买吧。”

  阴嫚:……

  阴嫚听懂了,她大兄又拿她当工具人。之前让她帮忙宣传琉璃马车,现在利用她当例子挡掉麻烦。

  这是嫌那群跑来找他求情的人太烦了,于是才想出这招来。

  扶苏见她有些愤愤,便挑眉:

  “你气什么?不是你说的,没钱了会来找我和父亲要?又不是要你真的花钱去买琉璃,做做样子而已。”

  阴嫚觉得这不一样:

  “那我就不要面子的吗?”

  别人说起来,连长公主也要自己花钱买琉璃哎,看来长公主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得宠嘛。她阳滋公主受不了这个委屈,大兄一点都不体谅她。

  扶苏移开视线:

  “就这一次。”

  阴嫚:呵,男人!

  信他才有鬼呢,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

  扶苏安慰道:

  “没有人敢随意议论你,况且你受不受宠也不是这点小事就能证明的。你看,你只要配合我一下,我们就可以多给父亲赚些钱修建皇陵,很划算的。”

  阴嫚不吃这套:

  “那你不能找别人配合你吗?”

  扶苏心道要是有其他合适的弟妹,他才不找阴嫚呢,这丫头可一点都不好打发。

  阴嫚看懂了大兄的意思,她哼了一声:

  “大兄太过分了,父亲要紧,我就不要紧了。”

  扶苏扭头,拒绝回应这个话题。

  阴嫚仍不死心:

  “只要大兄你收回之前的算计,我们就还是好兄妹。你不收我钱给我设计窗户,这样大家就都会羡慕我了,我一定会很感激大兄的。”

  小公主的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扶苏敷衍:

  “阿兄回头给你做个别的,让他们都羡慕你。”

  阴嫚不可置信:

  “所以我的感激不值一提是吗?”

  扶苏:……为什么非要问出来呢?

  见敷衍不过去,他只好改口道:

  “既然你都说了让我去找旁人配合,那好吧。不过马车你得还给我,那是我给同伙的谢礼,你不要我就拿去找旁人。”

  阴嫚:???

  所以那辆马车不仅是为了带起潮流才给她的工具车,大兄甚至都没有默认这东西给了她就是她的吗?

  敢情马车是她配合演戏的报酬,不配合了就要收回。老演员了是吧,还能赶下一场戏的。

  阴嫚气得跺脚:

  “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大兄你讨厌死了!”

  眼看小公主要气哭,始皇知道自己不能再装透明人了。

  他连忙把女儿拉到身边:

  “你大兄逗你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何至于还从你这里拿走再给下一人?”

  结果阴嫚更生气了:

  “是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兄拿个不值钱的东西来打发我就算了,还想收回去!”

  越想越可恶!

  小公主真的气哭了,要不是有父亲挡在中间,她高低得扑过去咬她大兄一口。

  自己逗哭的妹妹,却要父亲来哄。

  始皇糟心极了,扶苏两辈子加起来好几十岁的人,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好说歹说,许出去了一堆漂亮首饰,才叫宝贝女儿破涕为笑。干坏事的臭小子还在旁边没事人一样地追问妹妹还帮不帮他演戏了,闹得刚哄好的人差点又气哭。

  始皇:……累了。

  最后始皇强硬地做出了决定:

  “阴嫚喜欢朕那个琉璃花房,你让人给她在别院里建一个更大的。不许收钱,听到了吗?”

  想要当好一个端水大师也没那么容易,只能尽量照顾到两边的情绪。好在扶苏面对父亲一向好说话,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虽然琉璃不值钱,但阴嫚之前就想要个大花房了。那时候扶苏死活不同意,说建花房可以,不能建得比父亲的大。

  父亲的花房得是最大的,毕竟那是他孝敬父亲的心意。

  现在有了父亲的发话,阴嫚心里气顺了不少,觉得自己终于赢过了大兄一头。哪怕后续要她继续配合大兄演戏,她也不再有意见了。

  哼,她可是有父亲亲自发话给她建的大花房。大兄和她亲兄妹明算账就算了,大兄不宠她还有父亲宠她,父亲的宠爱比大兄的好用多了。

  小公主的面子成功保住,得意地走了。

  之前说要拿走的马车自然也没被收回,扶苏本来就是吓唬她的。

  始皇打发走了女儿,开始和儿子算账:

  “你就不能和她好好说?非要弄得她生气才高兴。”

  也不晓得是从哪儿学来的恶趣味。

  扶苏顾左右而言他:

  “宗室里有些人真是脸大,想要琉璃又不想花钱,明里暗里地用话暗示我白送他们一些。”

  有些宗室比贵族还要脸面,生怕自己跟不上潮流会暴露自家已经没落的事实。

  那些宗室大多本身没什么能力,靠的就是血缘和姓氏才被人高看一等。可如果皇帝不拿他们当正经亲戚看,那簇拥而来的追捧顷刻间就能散个干净。

  所以宗室大多不愿意自己花钱定琉璃,更希望能白拿。

  白拿就可以说成是君上的赏赐,也可以说他们是自家人太子才不收他们的钱。这样一来比“能买得起琉璃”要更加体面,自己买反而显得和皇室不亲厚了。

  扶苏理他们才怪,喝了几杯酒啊这么不清醒?

  始皇可不会被扶苏这点小伎俩带偏,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朕和你说阴嫚的事情,不许转移话题。”

  扶苏“唔”了一声,只好实话实说:

  “阴嫚最近越发像个大姑娘了,不如小时候天真可爱。我逗她玩玩,阿父你看她方才多有活力啊。”

  事业上春风得意,后院男宠也贴心。阴嫚确实越发成熟稳重起来,在父兄面前也不怎么表现出小女儿情态了。

  作为兄长,扶苏当然会欣慰妹妹的成长,但难免也会有一点老父亲那样的心酸。

  谁不喜欢自家小棉袄永远长不大呢?

  长兄如父,扶苏有时候看阴嫚也跟看女儿似的。

  独生子女一般都对兄弟姐妹有误解,觉得哥哥肯定都像小说里那样会永远温柔地照顾妹妹。

  其实不是的,很多兄妹间的相处就是哥哥“欺负”妹妹,逗哭了再手足无措地哄。主打一个犯贱,毕竟男人都这破毛病。

  这方面始皇帝可太有经验了。

  扶苏小时候和阴嫚基本就是这么相处的,毕竟一开始扶苏只对父亲有感情,其他弟妹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起初是看阴嫚长得漂亮性格讨喜,比别的弟妹好些。而且阴嫚是唯一一个可以时不时跑来章台宫找父亲的同辈,扶苏和她相处多了,也就不那么排斥了。

  然后两个小家伙就玩到了一起,接着出现了经典的手欠兄长惹哭妹妹。

  刚开始扶苏只是觉得好玩,惹哭了也不去哄,还要接着伸手去揉乱妹妹心爱的小发髻。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小姑娘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被气急的阴嫚一口咬在了手上。

  小孩子的牙是真的尖,当时就给小扶苏咬出血了。

  始皇赶来劝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口是血、红着兔子眼瞪哥哥的小女儿,和捧着受伤的手可怜巴巴抹眼泪的儿子。

  场面一度非常吓人。

  要不是阴嫚因为哭急了眼眶红肿,光看这个架势还以为是她欺负哥哥呢。扶苏从小就擅长颠倒黑白,由此可见一斑。

  始皇也没有办法,只能各打一大板。

  先教育儿子,以后不许欺负妹妹。又教育女儿,生气了也不能随便咬人。

  阴嫚到底还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她看哥哥手都受伤了,而且哥哥也哭了(虽然是为了让阿父心疼才趁着阿父过来掉两滴眼泪的),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而且哥哥伤得比较重,她也就不计较了。

  她还跑去关心了一下哥哥疼不疼,给他呼呼。

  小扶苏悄悄撇了撇嘴,心想不要你给我吹,我等阿父给我吹痛痛呢。

  但是阴嫚坚持要给哥哥吹手,怎么都赶不走。最后小太阳还是打败了一切,成功赖在了哥哥身边,混上了大兄心里第二的位置。

  这个位面的阴嫚小时候就没经历过这些坎坷了。

  鸡飞狗跳只属于上一世,这里的扶苏在幼时就很有长兄风范。基本上没有经历过熊哥哥的阶段,一直是完美好大兄。

  所以阴嫚猝不及防遭遇大兄的逗弄,完全没意识到大兄是嘴贱逗她玩的。等回过味来,就是又无语又好气。

  大兄到底什么时候学坏成这样的?

  真幼稚啊!

  下一回扶苏再故技重施时,就遭遇到了妹妹的冷处理。

  阴嫚公主面无表情:

  “哦,好,可以,随便。”

  扶苏:……

  进步得这么快吗?果然长大后的妹妹就没有小时候好逗了。

  阴嫚还反问大兄:

  “要把我的马车收回去吗?收吧收吧,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

  扶苏:居然连马车都不要了?!

  扶苏怀疑是自己把妹妹欺负太狠了,给小公主气出了个好歹。为了赔罪,只好绞尽脑汁回去想了半日要怎么将人哄回来。

  始皇就静静地看着他折腾:

  “你这又是何必?”

  但凡之前别嘴贱,就没现在这么多事了。

  扶苏在白纸上写写画画,还不忘控诉父亲:

  “阿父怎么能看我的笑话?”

  这个时候不应该积极帮他调解兄妹矛盾,让他们俩重归于好吗?

  扶苏学着阴嫚的口吻:

  “唉,我已经不是阿父最爱的小太子了。”

  始皇:“……闭嘴。”

  扶苏:“好的。”

  嘴上答应得好,过一会儿又嘀嘀咕咕:

  “小时候父亲从来不会对我这么不耐烦的,果然长大了就没好事。大太子就不如小太子受宠,更何况我还是个老太子。”

  语气颇像是在说自己年老色衰,已经不得帝心了。

  始皇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

  “好好画你的画,哪儿来那么多话!”

  方才是跟阴嫚学的口吻,这次又是跟谁学的?好的不学净学坏的,什么话都敢乱学,上次口无遮拦说昭襄王的那个教训还没吸取到是吧?

  当过皇帝的儿子就是不好教。

  别的君王还知道谨言慎行,哪怕大权在握也会注意言辞。

  扶苏不一样,他以前也是注意言辞的。直到那次用御驾亲征威胁了群臣之后,他尝到了甜头。

  原来不顾别人死活是这么地快乐。

  之后秦二世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每朝会都能语出惊人。

  嘴贱习惯了,他又是个皇帝别人拿他没办法。二十年来扶苏一直这么过的,重生才几年就指望他改掉坏毛病,根本没可能。

  更何况这辈子他也是太子啊,只要顾虑父亲一个人就行了。所以依然可以我行我素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想改。

  像上次对御史说的“你嘴太欠才招人恨”都是小意思了,前世那会儿扶苏还问过要撞柱死谏的御史大夫是不是在作秀。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二世陛下死活不肯给自己修皇陵,非要给始皇帝陪葬。

  说他觉得葬在骊山陵附近就挺好的,以后的大秦皇帝都可以跟他学。大家一起簇拥着始皇帝,让老祖宗九泉之下也能儿孙绕膝。

  始皇帝本鬼:大可不必!!!

  可惜没有人能看见始皇帝陛下,只有臣子被搞得焦头烂额。

  说实在的,扶苏刚登基那会儿他们就开始催皇陵了。可是陛下左一句“骊山陵还没完工”,右一句“玄宸宫也还在建”,反正就是抽不出人手来给他自己修陵。

  偏偏扶苏陛下又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大家都担心他下一刻人没了,这皇陵当然是越早修越好。

  不然也得和始皇一样,遗体都送进地宫了,匠人还在加班加点地赶工。闹得始皇帝在地底下也不安生,毕竟遗体隔壁不远处就是在建的工地,整日里哐啷啷的。

  好不容易骊山陵和玄宸宫都修完了,总算可以给二世陛下修陵了吧?

  扶苏:朕!不!修!

  谁劝都不好使,铁了心要给父亲陪葬。

  别说臣子了,始皇帝在旁边也看得着急上火。

  不修皇陵不仅是帝王脸面的问题,寻常陪葬坑太不安全了。没有地宫的话陪葬品很难护住不说,遗体都有可能遭到盗墓贼的凌辱。

  这让始皇如何能够接受?

  老臣要死谏时,始皇虽然很腻歪这种以性命相逼的谏言方法,但不得不承认有些法子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

  始皇帝在精神上支持这位御使大夫。

  然而他的好儿子却不为所动。

  道德绑架只能绑架有道德的人,而扶苏他没有道德。

  他坐看臣子老泪纵横,还问人家:

  “爱卿要撞柱子吗?来,你们都让开,给爱卿一点空间。”

  扑过去拦住御使大夫的其他臣子一下子就尬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看大家僵住了,扶苏还疑惑反问:

  “不撞了吗?朕还想看看史书上写的撞柱死谏是个什么场面,是不是真有人会撞上去,还是只装装样子吓唬君王。”

  群臣:……

  始皇:……

  最尴尬的是,御使大夫确实是在做戏。倒不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个死谏的好名声,而是想用这招逼得陛下改变主意。

  其他臣子也很配合,所以一个两个动作非常迅速,立刻就把人拦住了,没让他撞成。

  现在陛下直接挑明,这戏还怎么演下去?

  皇陵的修建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而且因为这次的事情,从此以后死谏都在大秦行不通。

  二世在位时,大家都记住了他那混不吝的性子,知道没用。其他皇帝在位时,有了二世的经典案例,也跟着有样学样。

  第一个跟着学的是桥松。

  那时扶苏才刚刚驾崩,桥松初登基,大家开始讨论二世遗留下来的那个最让人头疼的问题——陛下葬哪儿?

  彼时始皇帝还没重生。

  他依然以魂体留在人世,而且因为没见到儿子的魂魄而着急上火。本来他还以为儿子死后自己能和儿子想见,结果到头来还是只有他一只鬼。

  寂寞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他儿子到底去哪儿了?别不是人死魂消,彻底魂归天地了吧?

  这件事始皇之前也担忧过。

  他飘荡了二十年就没见过别的清醒鬼,李斯等人去世时他也过去围观过,想看看能不能多个鬼陪他说说话。

  结果没有,那些人的魂魄浑浑噩噩地缩在躯壳里,没有任何反应。始皇把他们捞出来,他们也木愣愣的,两眼无神。

  直到下葬时,魂魄们开始自发地向墓中飘去,拉都拉不住。等飘入墓中,他们就都消失不见了。

  那时候始皇帝拿不准他们是消散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现在想来可能是去黄泉地府了。

  他自己约莫是仗着自己是第一个皇帝的关系,能够停留人世。

  总不能真是吃那些毒丹吃的吧?或者修炼修的?始皇那会儿已经彻底不信这个了。

  他于是就琢磨着,这可能就是皇帝的特殊待遇。以后驾崩的皇帝,或许也能停留在人世。

  结果扶苏的情况和他、和旁人都不一样。

  始皇伸手想从遗体里捞魂,没捞到。扶苏的魂魄凭空消失了,身体只是一副空壳。

  为此始皇有些着急上火,担忧爱子是不是因为身体太弱、牵连得魂魄也不稳固,这才会消散。

  恰逢朝堂上开始讨论把扶苏葬在哪里,他才压下心头的焦急。想着下葬之后会不会有转机,比如黄泉能够温养魂魄,把人养回来。

  始皇于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臣子提议:

  “先用冰块等物防腐,在宫殿中停灵。然后加紧时间修建地宫,争取早些将先帝的遗体下葬。”

  哪怕地宫只修好了主墓,也能把人葬下去。后面那些可以慢慢修,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桥松却很为难:

  “先帝遗命就是给始皇帝陪葬,朕不好违抗。”

  作为继承人,有时候也很难做。公然和遗诏作对,那么也会否定掉他那封继位诏书的合法性。

  所以这个口子是怎么都不能开的,扶苏便是算准了桥松不会在他死后阳奉阴违。

  臣子却有点不顾三世陛下的死活了:

  “先帝的遗命固然重要,臣知陛下仁孝,但您难道真要放任先帝以如此简薄的条件下葬吗?”

  臣子们认为,帝王的规格是怎么都不能降低的。

  这是古代社会实现阶级统治的根基之一,皇帝的排场不仅是为了面子,更是为了巩固统治、打消旁人胆敢僭越的野心。

  二世陛下哪儿哪儿都好,也哪儿哪儿都很难搞。他给桥松留下的不但不是烂摊子,还是个可以完美大展宏图的王朝。

  墓葬一时是他唯一的遗留麻烦,结果就这一个麻烦,让群臣吵了一个月。

  可见这几年大秦确实风调雨顺,没什么别的大事能拿出来烦恼了。

  始皇听他们吵得头大,一只孤鬼什么都做不了,十分无助。

  幸好桥松拖了一个月后,终于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这个方案既符合先帝遗命,又不会降低先帝的下葬规格,就是臣子可能会炸锅。

  桥松说:

  “先帝与始皇帝父子情深,这才坚持要为始皇帝陪葬。朕乃人子,不敢叫先帝草草下葬,不若成全先帝一番心意,送他入地宫陪伴始皇帝。”

  得益于他爹整日里想一出是一出,骊山陵至今就没有正式封闭过。

  一开始是赶工,没法封闭皇陵。后来是二世这里挑剔一下不好,那里挑剔一下不行,愣是延长了二十年工期。

  一般人谁敢这么做啊?你爹都死了你还不让他清净,吵了他二十年。

  扶苏就敢,不愧是感情好的亲儿子。

  他振振有词地表示之前的陪葬品他看着太寒酸了,所以隔三差五要往里面送新的。

  偏偏别人还无法反驳。

  因为二世开了西域通商,还有各种新发明,确实涌现出大量以前没见过的好物。

  扶苏陛下:父亲生前没用过这些,死后不能再委屈他了。

  没办法,工匠只能先封闭了主墓,自欺欺人地假装这样就不会吵到始皇帝了。然后按照二世的意思改建皇陵,往里头继续搬新东西。

  有钱还能赚钱的皇帝就是这么任性,一切都要最好的。

  现在桥松一提起,大家想起来了——对哦!骊山陵至今还没封土呢!

  秦二世作孽太多了,这怎么还有个历史遗留问题?

  现在全便宜了桥松。

  没封土好啊!地宫大门也开着,能继续进出,这不正好?现成的皇陵不就在这儿?直接把他爹送进去,一举两得。

  群臣听完这个建议之后,表情比听说扶苏不肯修皇陵还崩溃。

  不是,你们问过始皇帝意见了吗,就要把二世送进去?哪有君王愿意和人合葬的,这到底是谁的陵寝啊?

  这便有了桥松上位后的第一次死谏。

  桥松可是他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哪能被死谏架住。他立刻学习了他爹的做法,直接伸手做了个“请表演”的动作,开始看戏。

  臣子们:……

  被狠狠拿捏住了。

  始皇本人倒是想说他现在只希望儿子赶紧下葬,合葬就合葬吧,再拖下去他怕人救不回来了。

  奈何没人能听见他说话,他又被迫看了孙子和朝臣你来我往拉锯一番。

  最后可算是有结果了,桥松靠不要脸完胜,高高兴兴地把他爹送进地宫,又额外添了一堆陪葬品。

  这些本来就是给二世准备的,现在二世也进了地宫,当然得一并送入地宫。

  幸好地宫建得大,不然得被塞得无处下脚。

  之后的事情始皇就没跟着看了。

  死后二十年,他终于跟随爱子的棺木进入了他自己的皇陵。明明是回自己的地盘,搞得像只是来送葬的一样。

  始皇此前都没尝试过进入皇陵,他担心自己也跟别的魂魄一样直接消失了。哪怕这个消失是去地府呢,他也宁愿留下来陪在大秦和儿子的身边。

  这次人世间已经没太多他留恋的东西了,又是忧心爱子,才终于踏入陵中。

  但没等始皇按照他自己设想中那样去往黄泉,也没等他看见儿子的魂魄是否重新凝聚,他自己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之后就是重生到了这个世界。

  始皇现在回想起来,怀疑扶苏在死后就直接穿越重生了。而他自己,要是一开始就进入皇陵的话,或许不会跟着一起重生。

  是扶苏重生之后,他跟着扶苏进入皇陵,才被捎带着一起重生的。否则无法解释别人都直接去地府了,他却没有。

  不过幸好他没有早早去地府等待,不然恐怕就会面临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爱子团聚的惨事。

  至于之前为何唯独他能清醒地停留在人世,始皇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

  他本人执念太深,而且还有始皇帝的气运加身,两相叠加,抵抗住了地府的诱捕。

  其实他比扶苏晚重生一点。

  始皇和这个世界的秦王政融合时,不是扶苏重生的那个时间节点,要往后一两个时辰。

  恢复记忆后的始皇对具体的节点分辨得十分清楚。

  当时扶苏脱簪前来章台宫向父亲请罪,表面上是来请罪的,其实是来装病示弱的。故意穿着单衣跪在殿门口,算准了父亲舍不得他受苦。

  那会儿秦王政还是洗脑包里的秦王政,深刻地贯彻了“被长子冒犯后只能无能狂怒”的离谱人设,愤怒地丢下了一句“让他跪着”的狠话。

  然后始皇就穿来了。

  ——什么?让爱子在外面跪着?那怎么行!

  只是当爹的话已经放出去了,不好立刻自打脸。于是在殿内来回踱步,思考对策。

  没思考出来,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

  儿子的身体重要,父亲的面子就搁一搁吧。

  扶苏的装病策略不好说对原秦王政有多少作用,但对他亲爹始皇帝那可太有用了。

  即便因为重生失去了记忆,始皇依然深刻地将“儿子身体不好”烙在了灵魂里。晚上闭眼做梦都会梦见爱子缠绵病榻,于是接下来几天寒虚问暖,除却上朝都寸步不离。

  扶苏于是完全没有发现两个位面的父亲有什么不同——这不就是他爹吗?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的!

  他和原秦王政上一次见面还是刚重生那会儿,心绪正是激荡的时候,脑子就不怎么清醒。短暂的相处碰上思维还乱着,完全没发现两次的父亲之间有什么区别。

  若非如此,扶苏当天就能意识到父亲也重生了。

  始皇不想提他一重生就被儿子又给拿捏住了的事情,尤其是自打脸如此迅速。老父亲的尊严还是要维持住的,所以扶苏至今还以为父亲是和他一起重生的。

  既然是一起重生的,那他离开当初那个位面时,父亲肯定也是同一时间离开的。扶苏便也没想过去问父亲他的身后事,已经默认父亲不知道了。

  扶苏偶尔就会想起这个,然后烦恼桥松到底有没有领悟他的意思,按照他留下的后手送他去地宫和父亲合葬?

  要是蠢儿子没想明白,他真的要气死。

  扶苏依然在纸上勾勾画画,对父亲教育他以后不许乱说话敷衍地“嗯嗯嗯”应下。

  父亲问他听进去了没有。

  他回答:

  “阿父放心就是了,在外人面前我很克制的。”

  所谓的克制就是,不该说的不会说,但是用词讨人厌这点没法改。昭襄王那回真的是场意外,他已经好好反省过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始皇帝:……

  鸡同鸭讲,他就知道果然没有用。

  没有办法控制太子乱说话,那就控制别人不要在太子面前提供可以模仿的素材。

  始皇帝私底下敲打了一番周围侍奉的宫人,勒令他们以后多看着点,有谁在太子跟前胡说八道记得及时制止。

  这次的事情也要查,太子到底和谁学的年老色衰论。

  一查果不其然,是宗室说的。

  这段时间经常来骚扰扶苏的也就是宗室子弟了,大家为了搞到免费的琉璃可谓是花招频出。

  有个楚国贵女嫁给了秦国宗室公子,算起来她比扶苏长一辈。重点是她以前在楚国的时候认识楚姬,来了秦国后两人关系也还算不错。

  这位长辈就自诩是扶苏生母的好闺蜜,跑来找扶苏哭诉。

  说她如今已经不怎么得夫君宠爱了,这次能不能搞到琉璃窗关系到她能不能复宠。又说楚女在秦国日子难过,故国已灭,身如浮萍。

  扶苏:哦,可是关孤什么事呢?

  这番纠缠给扶苏带来的唯一影响就是学会了这个话术,回头就拿去在父亲身上试试好不好用。

  可太好用了。

  好用到始皇帝都知道这位夫人被夫君冷落了,然后为了给对方讨个公道,始皇叫来了她夫君本人。

  那名宗室子弟已经很久没有面见王驾的机会了,突然被召见还很受宠若惊。想到前不久他和夫人商量的对策,想着太子果然念旧情,他们这步棋走对了。

  然而见面后陛下却说:

  “听闻你宠妾灭妻,可有此事?”

  宗室:???

  不是,流言怎么传成这样了?还是说他夫人哭诉的时候夹带私货了?

  始皇帝失望地看向他:

  “家宅都治理不好,如何能在朝中为官。你且回去反省自身吧,你那官位让你弟弟暂领了。”

  多么熟悉的套路啊。

  你哭诉夫君对你不好,那我就帮你收拾你夫君,逼他对你好。至于你话里话外暗示的“只要你帮我弄到XXX我就能复宠”,耿直人表示没听懂。

  这家人这一辈就两个兄弟,本来就在争家产。现在好了,好不容易弄到的官位被弟弟取而代之,以后日子只会更难过。

  始皇帝也没太难为他,就是小小警告一番而已。说到底还是他儿子自己不学好,总不能太过不留情面地收拾旁人。

  不过经此一遭,应该再不会有人敢去太子面前胡说八道了。

  始皇矜持地向爱子邀功:

  “朕已经替你解决了那些人纠缠你的麻烦。”

  扶苏很上道地表示了感激:

  “阿父待我真好!”

  而后取出了这些天精心描画的图,告诉父亲这个图上画的精美走马灯原是他要让人打制出来送给妹妹的赔礼。现在先呈给父亲,作为对父亲辛苦出力的感激。

  始皇犹豫了一秒:

  “还是先给你妹妹吧?”

  毕竟是爱子给妹妹准备的,当爹的怎么能截胡?

  扶苏却道:

  “无妨,我再给妹妹画一套就好了。”

  走马灯主要是看它上头的图案,重新画一套组图也要不了多久。

  原本扶苏画的是一家三口的海边拾贝连环画,这个阴嫚肯定喜欢。父亲肯定也喜欢,所以换个赠送对象并不影响。

  始皇确实喜欢,收到东西之后再不提什么“先给阴嫚”。把灯挂去了寝宫,每晚都要点亮之后欣赏一会儿。

  隔几天阴嫚收到了同款赔礼,惊喜不已。

  她跑来找父亲炫耀,因为走马灯要夜里点了才好看,特意找的晚上。

  平时这个点父亲还没休息,她是卡着就寝前来的。因为这会儿父亲肯定没事,能陪她说说话。

  在寝殿外通报时始皇正更衣,没想太多就让女儿先进来等候了。更衣出来却不见人影,不由疑惑起来。

  询问左右公主去了何处,左右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使者答道:

  “方才公主殿下在殿内逛了一圈,见到了走马灯。不知怎的突然就生气了,这会儿应当是已经跑去找太子殿下了。”

  说是“不知怎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公主是拎着同款走马灯进来的,看见父亲比她先拿到东西,大兄还好意思说这是给她的赔礼,不生气才怪。

  始皇连忙披上外袍,紧赶慢赶地去了隔壁的太子寝殿。险险在阴嫚发飙前把人拦了下来,指天发誓走马灯他也是今日才收到的,绝对没有比女儿早很多天。

  扶苏躲在父亲身后帮忙圆谎:

  “是啊,本来父亲还不肯要,是我非要塞给父亲的。”

  阴嫚半信半疑:

  “你又骗我的吧?”

  扶苏否认了。

  他自认为说的是真话,非常理直气壮。这番作态弄得阴嫚也不得不信了,心气这才顺了一些。

  由于大兄主动跳出来拉仇恨,小公主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她亲爱的父亲眼底那点小心虚。

  扶苏背着妹妹对父亲眨眨眼。

  始皇:……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天爷:所以现在是对我一点尊重都没有了是吗?随随便便就敢拿发誓来撒谎?

  注:走马灯在秦汉就有了,那时候叫蟠螭灯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