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始皇帝提出另取帝号时,是提前和臣子们说过的。王绾、冯劫、李斯等人私底下先招博士们商议,而后才来提出建议。

  这次秦王政猝不及防开口,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都愣在了那里。

  正要带头参拜大秦天子的相国李斯被架住了,到嘴的“天子”二字哽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一脸吃东西噎着了的表情。

  扶苏偏头看了父亲一眼,果然见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真坏啊,阿父。

  但扶苏偏要让人下不来台,毕竟他可是父亲的小尾巴,怎么能不紧跟父亲的脚步呢。

  太子殿下关切地问道:

  “李相公怎么了?可是站太久岔气了?”

  李斯:……勿cue,谢谢。

  李斯迅速调整好表情:

  “多谢殿下关心,臣无事。”

  不过是突如其来的要求罢了,王上心血来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个优秀的臣子应该能够应付一切突发状况,满足王上的任何要求。

  李斯脑筋转得飞快,迅速想到了对策:

  “臣听闻,古有天皇、地皇、泰皇,其中泰皇最贵。陛下建造大一统盛世,自该称泰皇才是。”

  在泰山称泰皇,很应景。

  ——李斯啊李斯,你真是太机智了。这都能给你想到,你就该是大秦第一贤臣!

  李斯微微有点自得,觉得这把稳了。

  王绾看不过去,非要踩他一脚:

  “相国也知‘泰皇’古已有之,以王上的身份,应当拥有一尊前无古人的帝号,相国此言未免太过敷衍。”

  李斯:?

  就你会媚上是吧?可把你能坏了,还能想到王上应该用个前无古人的帝号。

  可恶,这话怎么就被王绾先说了。不应当,不应该有旁的人比他更会讨好王上,他怎么能在这种方面被人抢占先机?

  李斯立刻反咬一口:

  “看来王兄是有好主意了,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

  王绾顿时不说话了。

  他就是嘴上口嗨一下,还没来得及想好新的帝号。泰皇都不行的话,总不能叫神皇吧。

  李斯仿佛斗胜的公鸡,不过他仍要努力做出谦卑的姿态,免得让人指控他太飘。所以李斯只是稍微得意地瞥了王绾一眼,而后就接着凝眉沉思去了。

  现在一切回到原点,所有人都要重新开始思考。

  冯去疾这时才慢悠悠开口:

  “帝号且不急,臣倒有一建议。除却帝号要改,旁的应当也要改才是。譬如往后王命便为‘制’,王令便为‘诏’,天子自称可曰‘朕’。”

  王命为制说的是往后帝王平时下达的非正式决策,在官方文字中应当记录为:「制曰:XXXX」。

  后面的内容可以是“善”“不可”这类性质的回答,也可以是直接下达新指令“朕决定日后要如何如何”这样。

  王令为诏就更好理解了,书面形式的诏书大家都见识过。

  而天子的自称,是冯去疾灵机一动想到的。

  最近王上不再用原本的自称“寡人”,反而时常用“朕”。他便忖度着王上可能是想修改为帝后的自称,那便干脆由他来替王上开口建议。

  当年周天子的自称比较复杂,是为“予一人”,说起来就很费事。精简一些也好,至少旁边那个史官可以少写几个字了。

  李斯不可置信地看向冯去疾。

  王绾抢他风头也就算了,怎么冯去疾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开始表现了?果然,这群同僚他是一个都不能忽略,放松警惕就会被排挤到边缘去。

  李斯绞尽脑汁,李斯苦思冥想,李斯搜肠刮肚。

  终于,李斯想起来了!

  之前他曾瞄到过一眼史官的起居录,里头有一段对话说的是太子称赞王上“功盖三皇德高五帝”,那不如——

  扶苏见父亲已经看足了好戏,便卡着点走出来。做出一副为父分忧的孝顺儿子状,抢先一步把李斯想说的给说了。

  太子殿下曰:

  “父亲功盖三皇德高五帝,不如取皇、帝二字,号曰‘皇帝’。”

  李斯:QAQ

  太子殿下您怎么也开始……?

  秦王政心情十分愉悦,完全没管臣子的死活。他欣慰地看着优秀的爱子,只觉得恍若隔世。

  片刻后,他颔首:

  “可。”

  史官刷刷刷地记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扶苏又接着开口了。

  前世父亲还说过对大秦未来千秋不灭的野望,话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父亲这么说出口后,倘若大秦哪天覆灭了,必然会有人拉出这件事来嘲讽。说始皇帝大言不惭,还想万世无穷,结果这才几世就灭国了,真是贻笑大方云云。

  扶苏坚决不给旁人讥讽父亲的机会,所以这样会落人口舌的话他决定自己替父亲说出来。

  旁人要讥讽就讥讽他好了。

  于是太子殿下又谏言:

  “自古以来君王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子议父、臣议君,实乃不妥。倘若沿用,不仅是陷父亲于不孝,也是陷臣子于不敬。”

  父亲今日称帝,自然要追封先祖。甚至可能还要变更先王们的谥号,以此配上他们帝天子的身份。

  要是谥号改的不好,又是一桩话柄。

  扶苏:“况且儿臣惭愧,功绩定不如陛下,无颜为父定谥。不若废除谥号,陛下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①

  陛乃帝王宝座前的阶梯,陛下原指站在阶梯下为君王传话的臣属。

  但古人讲究含蓄,所以会选择不直接称呼上位者。而以他身边的存在代指,以示尊敬。

  此前陛下不曾被用来称君王,是从始皇帝开始作为帝王代称的。意思是我通过在您台阶下的臣属向您传达我这个卑者的话语,表达卑者向尊者进言。

  目前这个时代还无“父皇”之称,所以上辈子父亲称帝之后,一般正式场合扶苏都会口称“陛下”以示尊敬。

  在场臣子们一听,立刻就学了过去。

  大家偷觑着王上的表情,见他眉眼含笑,似乎心情极好,便知太子殿下这话是说道对方心坎里去了。

  于是纷纷拱手行礼附和:

  “参见始皇帝陛下。”

  无人敢挑方才太子言语里的刺,除了受宠的亲儿子谁敢当着帝王面说“我不敢给父亲定谥号”?陛下还春秋鼎盛呢,不怕别人说你在诅咒帝王?

  始皇帝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倒是不怎么忌讳这个。他如今已然确定人死不是结束,对死亡也没有了当初的畏惧。

  他伸手将太子扶起:

  “太子有心了。”

  爱子的心意他如何能看不明白?

  虽然他内心强大,并不畏惧旁人的言语议论。可这到底是扶苏的一片心意,始皇只好熨帖地笑纳了。

  接着,始皇当众宣布道:

  “册立朕之长子扶苏为皇太子,往后太子自称为‘孤’。太子乃半君,见太子需行大礼参拜。”

  孤这个自称,在一开始其实是周天子用的。

  周天子可自称孤、寡人,后来诸侯王也跟着自称寡人后,周天子的独有自称就只剩下予一人了。

  始皇现在这么说,也搞不好是在暗指太子地位堪比诸侯王,还是说他大秦太子地位和周天子一样尊贵。

  反正大家知道陛下爱重太子就够了。

  因而又纷纷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确定了爱子的正统身份后,始皇帝就把别的儿女给忘了。转而去追封先祖长辈,更改大秦图腾为黑龙。

  接着又开始当场宣布职位调动,比如相国改称丞相,比如某些臣子升官,等等。

  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这次不仅是史官在疯狂记录了。其他一些臣子也要在新架设的桌案上草拟诏书,然后拿去给始皇帝审阅,最后盖下大印等待下发。

  新的传国玉玺与新制的空白诏书等,扶苏早已命人提前备好。

  这一世有了很多工业技术上面的发展,他可以给父亲提供更好的待遇。

  光是书写诏书时用的墨,制作程序就十分复杂。中间掺杂了极为稀有名贵的香料,制作时还加入了金粉,写出来的字就自带金色的星点和香味。

  臣子们之前没见过这些好东西,第一次用还有些不习惯。

  周天子以前也讲究,但条件有限,讲究不到这个地步。光是太子命人从西域搞来的那些新物,周天子就没见过。

  众人一通忙乱。

  天色渐晚,侍者又取来灯油点上。将泰山顶上凿出的平台照得灯火通明,臣民们于山下都能看见隐约的火光。

  扶苏从礼服的袖子里摸出一包沾染了体温还没有凉透的糕点,悄悄塞给父亲。

  这会儿距离上一场用膳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父亲该饿了。他自己则抽空偷吃了不少,现在一点不饿。

  始皇帝收下糕点,在爱子的遮挡下略略用了几块。

  毕竟臣子们都在饿肚子,就他偷吃仿佛不太好。但爱子给的糕点他是肯定不会分出去的,只能事后让侍从去问厨子要些点心。

  然而厨子那边正忙得不可开交,暂时拿不出足够的糕点,只能让大家先饿着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李斯最后一笔落下,随着大印盖上,停了许久不再绽放的烟花再次炸响。

  这次有了黑夜衬托,众人终于完完整整地欣赏到了烟火的绚烂。

  山下虽然有人不信邪地摸去烟花燃放的地点,企图探寻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祥瑞。但扶苏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炸一朵就换个地方,禁卫兵跑得可比追来的外人快多了。

  最后有心之人在自己复刻的简易地图上把位置一标注,发现烟花燃起的点位也是有独特含义的,似乎符合某个阵法。

  反贼们用线将之连起,最后发现是玄鸟的形状。

  他们气得破口大骂:

  “还说不是秦人自己搞的!”

  出门后立刻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

  奈何庶民们一听居然形状都是秦国沿用五百多年的图腾玄鸟,顿时更加相信这是天地在为大秦造势了。

  反贼们:???

  一群愚蠢的庶民!

  其实要问庶民们为何如此坚信,原因也很简单。

  反贼还要自己去摸索位置,再一点点标注出来,花时间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图案。秦国自己安排出去引导舆论的人手就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了,在反贼开口前的许久,先一步奠定了舆论基调。

  现在各地都是众口一词,反贼怎么掰得过来?

  更何况这些是真是假不重要,对庶民来说重要的是秦王称帝之后免除了他们不少苛捐杂税。

  新生的秦王朝给了庶民甜头,而且还承诺后续会有更多优待。人们哪有兴趣去管谁当皇帝,他们只在乎自己日子好不好过。

  这些民间的暗中博弈都是后话了。

  此刻秦朝君臣还在泰山顶上。

  天黑了下山不安全,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直接下山。众人裹上厚实的衣服抵御山顶的寒冷,厨子在士兵的帮助下就地生火热菜。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山了,不如在泰山顶上设个宴,作为对秦朝诞生的庆祝。

  宴饮的菜品是提前做好的,担忧今日不够冷还取了点冰冻着。不过目前看来是多虑了,反而是化冻费了点功夫。

  之前厨子就是在忙着解冻菜品,才腾不出手给大家做东西垫肚子。反正等大宴准备好也能吃上饭,太子也说这个不着急,厨子就没管。

  现在宴席终于准备好了,菜肴如流水般送入各人案前。

  山下的臣民都以为君王在山顶祭天,谁想得到他们其实是在野餐。

  桥松小声问父亲:

  “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尊敬天地了?”

  怎么能在泰山顶上办宴会呢?

  扶苏振振有词:

  “在这里办宴会才显得尊敬天地,可以邀请天地和泰山神一起宴饮。”

  说着他一指父亲身后放着菜肴的高台,说那是给天神的座位。

  桥松嘴角一抽。

  平时祖父身后站着的都是侍奉的下人,祖父要是当真尊敬天神,就该把主位空出来,而不是做这种形式主义。

  不过他明智地把这话咽了回去,免得说出来叫神仙听见了会怪罪祖父。

  扶苏饮了一口温热的柘浆:

  “你祖父今日可没封你为太孙,你自己回去反省一下,要怎么补救。”

  一句话闹得本来还挺开心的小孩顿时蔫了。

  其实始皇就是事情太多忙忘了,他满心满眼只有爱子,孙子那是什么?先往旁边稍稍,其他儿女也往旁边稍稍。

  所以不是始皇不打算封太孙,纯粹就是没来得及。

  大秦说起来勉强算是有封太孙的传统。

  昭襄王当初看重安国君继位,便有一部分原因在子楚身上。

  他认为安国君的这个嗣子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安国君自己也还行。这样大秦在他之后就可以连出两代及格线以上的君王了,两代之内不用担心秦国没落,辜负此前三代长辈的努力。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安国君给他守孝完之后三天就没了。他儿子子楚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多活了三年。

  幸好再下一代的公子政是个争气孩子。

  哪怕这个特别争气的崽活得也不是很长吧,可他继位得早啊。当君王也当了三十多年呢,比他爹子楚的寿数还久。

  这么缺德的笑话就暂且不说了,说回重点——如果太子和太孙都不拉跨,早点确定继承人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始皇坐下喝了杯酒就想起这事了。

  他偏头看了一眼委委屈屈的大孙子,沉默了片刻。想着现在虽然是在宴饮,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大宴,在宴上宣布大事应当勉强算得上正式。

  于是他补上了封太孙的诏令,刚坐下吃了口菜的李斯不得不又跑过去写诏书了。

  李斯:恨!我和太子犯冲是吧?!

  罪魁祸首太子殿下则在美滋滋地喝他的柘浆。

  阿父说太子身体不好不宜饮酒,命人撤换了桌上的酒壶。其他人也不敢说大宴上不喝酒是不是不尊重人,哪有喝甜水代替的。

  太子的不尊重能算不尊重吗?

  是他们这些臣子不配太子喝酒,谢谢。

  扶苏不爱喝酒的毛病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之前始皇帝还疑惑过,担忧是不是儿子在哪里受过酒水的折腾。

  恢复记忆后他明了了。

  是扶苏上一世身体垮掉后,服用的很多药物都会收到酒水的影响,导致药效大降。每每药效降低,他就要补喝一份。

  喝一碗苦药已经够遭罪的了,因为这种原因多喝几次,扶苏坚决不肯。

  反正他是太子,后来又是皇帝,谁也不敢逼他喝酒。大家都知道太子身体不好,也怕人喝出毛病来。

  起初扶苏还没继位之前,只是太子一人不饮酒。等秦二世在位的时候,就演变成大家都不在宴上喝酒了。

  开玩笑,当皇帝的都不喝酒,底下臣子谁敢喝啊?

  老臣们还好,知道陛下真的是因为身体缘故不喝。新臣子们却摸不准,渐渐流传出了陛下闻不得酒气的流言。

  于是一个两个的为了讨好陛下都不喝酒了,每次喝完还要仔细洗漱,生怕带上一丁点酒精的味道就会熏着陛下。

  等到二十年后朝中不剩几个老臣了,大宴就成了聚众喝茶水。虽然喝得大家面有菜色,可谁也不敢抱怨什么。

  这样的误会,扶苏会澄清吗?

  当然不会!澄清之后还怎么欣赏爱卿们的精彩表情?

  扶苏:我喜欢宴会。

  逢年过节他就开宴,然后不仅笑看大家喝苦茶,还要坏心眼地给臣子赏菜。不爱吃蔬菜的就赏他蔬菜,不爱吃肉的就赏他肉,美其名曰不能挑食。

  皇帝赏的菜不吃完显得不尊敬陛下,只能硬着头皮都给吃了。

  可能是这样太缺德了,后来扶苏就身体恶化到无法开宴了。不过不要紧,太子可以代他开宴。

  陛下人不到场,赏的菜还是会到场的。还要故意派人去问太子有没有喝酒,小孩子不要多喝酒。

  臣子们:懂了,太子主持的宴会也不让喝酒QAQ。

  始皇帝想到这些往事,轻笑了一声。

  他见李斯好不容易写完诏书回位置坐下,提起筷子就要去夹自己心心念念很久的那盘烹兔肉。

  以前有空的时候李斯就爱和儿子一起出门遛狗,去上蔡东门外的荒原上撵兔子。兔肉鲜嫩,他很爱吃。

  始皇便叫住了李斯:

  “丞相年纪大了,少用些肉食吧。”

  说着正要赏赐一盘清苦的野菜过去,太会来事的侍者已经嗖地一下窜了过去,端起那盘兔肉就撤下了。

  始皇帝:……

  不,朕不是这个意思。

  定睛一看,端盘子的侍者瞧着很眼熟,果然是常在太子身边侍奉的。

  这还能不是故意的?

  始皇无奈地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爱子。

  秦朝建立的第一天,不,第二天,现在已经过子时了。秦朝建立的第二天,太子殿下完成了日常任务,欺负臣子(1/1)。

  真是造孽。

  李斯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陛下这是当真关心他的身体,还是借此警告他?为什么侍者撤菜撤得如此之快?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看着摆到面前的苦菜,李斯苦大仇深地吃下一口。果然很苦,就和他的命一样苦。

  他之前不该因为陛下让他草拟最重要的文书,而不是选择冯去疾去代笔,就洋洋得意。陛下一定是看出了他的浮躁,在刻意敲打他。

  年幼的太孙目睹了全过程。

  他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稚嫩了,不理解大人之间的险恶用心。

  明明祖父只是随口一提,父亲身边的人却能第一时间冲出去替他欺负人。要不是长久之下耳濡目染,可做不到这一点。

  要知道他爹可都还没开口吩咐呢!

  人就自己窜出去了!

  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父亲身边也是挺无助的,他需要一点来自祖父的关怀。

  祖父另一边分明就空着,他已经是太孙了,能不能挪到那边去坐?他和父亲一左一右拱卫着祖父,一个是太孙一个是太子,这样的座次才是合理的吧?

  桥松壮着胆子去找祖父提议了。

  始皇看了一眼太子,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

  确实,大宴上还是要注意一下座次的,不能一直由着爱子的心情来。私底下再纵容爱子便是了,在人前还是要维护一下孙子的脸面。

  桥松终于脱离了父亲的魔爪,挪位置的时候欢欣雀跃到仿佛长出了一双小翅膀,就要原地起飞。

  扶苏哼笑一声:

  “没出息。”

  底下比他还没出息的弟妹儿女们已经开始埋头苦吃了,全程头都没抬。

  祭祀开始之前他们先用过膳,但是祭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祭祀结束之后又被始皇拉着在泰山顶上转悠,后面更是忙于政事,根本没空填肚子。

  到现在众人早就饿扁了,寻常时候这个点大家都睡着倒是感觉不到饥饿。哪像现在这样,一个个饿死鬼投胎那般。

  困倒是不困。

  白日坐在轿撵中爬山时晃晃悠悠的,又没什么事干,不少人都补过一觉了。

  扶苏看他们这副要撑死在饭桌上的模样简直没眼看,和父亲小声抱怨弟妹们也不知道注意一下皇室形象。

  始皇看过去,发现儿女虽然吃得又快又急,但礼仪还是很得体的。就是眨眼间桌上盘子空了大半,瞧着确实不太体面。

  于是命人为他们撤换上新的菜肴,好歹没叫人人面前都杯盘狼藉。

  始皇对太子说道:

  “他们又不像你,知道提前藏着些糕点填肚子。”

  大家都以为祭祀结束就完事了,可以吃点东西直接下山。唯有清楚全部流程的太子能够提前做好准备,带足了瓜果点心。

  扶苏是之前抽空偷吃过了,才能如此淡定,倒是好意思嘲笑弟妹。

  两个同样垫过肚子的人没吃多少,净聊天去了。

  众人一见这情形,就知道他们肯定吃过独食。阴嫚忍不住叹气,父兄太过分了,偷吃居然不带她一起。

  果然,自从父亲和大兄单独出门巡游之后,她就不再是父亲的心头宠了。旅游真是个增进感情的大好良机,可惜被大兄提前霸占了位置。

  公子高和妻子吃饱之后,想起一件事。他长子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可还没有昭告众人,不如趁此机会一并宣布。

  虽然只是个宣布而已,但也能或多或少蹭个喜气。而且向臣子们宣告大秦有新的第三代皇孙诞生,说不定也算双喜临门呢?

  他公子高是指望不上封王封公了,父亲没在方才宣布分封诸子,就是要废分封的意思。

  所以他的儿女们往后也不可能像太孙桥松那样,能在大宴上得到封赏。想要蹭个喜气,似乎也只有宣布名字这一条。

  不过这件事公子高不好意思自己去提。

  将闾见哥哥踌躇,急得不行。用眼神催促他半天也没见他动作,干脆自己替他去找父亲讨赏了。

  众人就见公子将闾悄摸摸离席,做贼一样地摸到了上首,还想绕过太子去和陛下说悄悄话。结果被太子叫住了,微笑着训斥了一顿。

  扶苏语重心长:

  “将闾,注意一点形象。”

  将闾摸了摸鼻子,小声道:

  “我、我就是有话想跟父亲说。”

  感觉大喇喇走过来不太好,这样回头父亲宣布了,大家就知道是他撺掇的。

  本来这件事应该是父亲主动宣布,才能显得看重孙子,自己求来的算怎么回事?二兄脸皮薄,他怕回头有人说风凉话,让二兄下不来台。

  扶苏有点受不了他的傻气:

  “那你不能叫侍者代为传达吗?”

  自己亲自猫着腰跑过来,难道不会更加显眼?反倒是侍者,本来就会在附近来来去去,没人会特意注意这个。

  将闾恍然:

  “对哦,我忘了!”

  始皇帝头疼地揉揉额角,为傻儿子找补了一句:

  “酒喝多了头晕就自己去附近透气,不必特意来问过朕。”

  众人都听见了这话,顿时收回了探究的视线。公子将闾不靠谱他们都知道,透气还要偷偷打报告的事情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

  将闾想说的话还没说呢,就这么走他不是白来一趟了。他脚步扭捏了一下,纠结是赶紧说了再走,还是直接顺着台阶下。

  扶苏推了他一把:

  “行了,快过去吧,别等下吐我一身。”

  虽然父亲规定了太子可自称孤,但扶苏还是不太喜欢在亲近的家人面前这么自称。表明身份的自称是拿来对外彰显尊贵的,和臣下交谈时用一用就可以了。

  将闾只好顺着大兄的力道走了。

  走远后想起之前的提点,连忙叫住一个路过要给陛下桌上更换菜肴的侍者,让他帮忙带两个字给大兄。

  大兄那么聪明,肯定不用说得太明白就能懂。他刚才走之前就该丢下提示的,可惜当时脑子一懵忘了。

  侍者很快把“小雅”二字传达给了太子扶苏。

  扶苏了然,对父亲说道:

  “高弟添丁之喜,父亲可要在今日为孩子定下大名?”

  始皇这才知道傻儿子之前想干嘛。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反复回忆这个儿子真不是他捡来的吗?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把脑子憋坏了?

  算了,儿女都是债。

  除了给他们善后也没别的办法。

  始皇帝端起酒杯对群臣说道:

  “朕之二子数月前喜得长子,朕欲于今日为其赐名。便取‘南嘉’二字,望他日后聪颖上进,能康健长大。”

  南嘉出自《诗经·小雅·南有嘉鱼》,说的南边有一个地方,能产出一种很鲜美的鱼儿。那里是个风水宝地,诗中刻画了鱼儿灵动游弋的场景。

  华夏自古就民以食为天,以它起名体现了长辈的美好祝福。能吃好穿暖一世荣华,能像鱼儿一样健康灵巧,鱼跃龙门也是个好意头。

  反正甭管君上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认真挑过。臣下反正肯定是要大夸特夸的,坚称陛下就是用心良苦,疼爱晚辈。

  扶苏:我真的是随便挑的名字啊!

  好听不就完事了,好寓意有一点就行。这些臣子居然能夸出这么多花来,平时怎么没见他们多写点类似的文章称赞陛下?

  肯定是偷懒了!

  要是他们没偷懒,花样繁多的赞文早就堆满了咸阳。然后宣扬到各地,牢牢把控住舆论,不叫旁人再有机会抹黑父亲。

  扶苏开始琢磨要不要给大家布置作业。

  作业不多,就是每个月写一篇文章赞美始皇帝。写得好的就传颂天下,写得差的就打回去重写。

  扶苏这个可能会让老父亲犯尴尬癌的危险想法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人写的都不行,远不如他平时夸父亲那么真挚。

  没有真情只有虚伪的奉承,传出去根本无法说服民众。

  算了,还是他自己操刀吧。

  一场大宴持续到天光破晓,可算结束了。

  他们也不想的,只是不举办宴会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能做。下山非得等天亮才安全,天亮之前不办宴会就得干瞪眼聊天。

  那还不如把宴会的时长拉长呢。

  现在黎明已至,众人迫不及待地收拾收拾起身。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着不远处的轿子翘首以盼。

  想上去,下山的时候应该可以补个觉。

  但他们要等陛下先上轿撵。

  始皇坐了这么久依然神采奕奕,腿都没麻。

  他见爱子起身有些艰难,还伸手扶了一把。后来干脆就直接把儿子送到轿边了,见人上轿躺下才转身进了自己的轿撵。

  奶娘抱着小南嘉站在不远处,南嘉好像看见大伯了,一直朝这个方向伸手。奶娘有些为难,不太敢往太子的轿撵那边走。

  阴嫚路过一把接过小崽:

  “来,姑姑带你去见伯父。”

  阴嫚的轿撵就在大兄隔壁,过去正好顺路。她掀开帘子把孩子往里头一塞,正好塞到扶苏怀里。

  示意大兄把小孩子抱紧:

  “等下起轿别把他摔出去了。”

  扶苏有气无力地推拒:

  “别闹,这么小的孩子隔一会儿就要喝奶,放我这里算怎么回事?我又没奶喂他。况且我要休息了,顾不上这孩子。”

  说着试图将牢牢揪着他衣襟不放的小崽子弄下来,还给他姑姑。

  小南嘉本来还乐呵呵的,发现大伯要把他送人,立刻嚎啕大哭。

  婴儿的啼哭顿时惊了周围一片人,好些总算跟着陛下上轿的臣子都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扶苏:……要了命了!

  始皇帝重新下了轿走过来,一眼看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听太子对着南嘉低声讨饶着“祖宗你可别哭了”,哭笑不得。

  不过还是要解救爱子的。

  始皇伸手去帮忙,小孩子看见祖父立刻收了哭声,挂着两滴金豆豆要哭却不敢哭。直到被祖父温柔地抱进怀里,才怯怯地抽噎了一下。

  而后他似乎发现祖父不像外表那么严肃,渐渐放下心来。转而揪住祖父的衣襟,闭上眼砸吧了一下小嘴睡过去了。

  公子高焦头烂额地跑过来:

  “父亲……”

  他压低了声音,生怕又吵醒小孩。

  始皇帝轻轻把南嘉的小手从衣襟上取下来,捏了捏他攥起来的小胖拳头,然后交给奶娘。

  “赶紧回去吧。”

  公子高连连点头,带着孩子离开了。

  始皇回头瞪了捣乱的女儿一眼:

  “你折腾你大兄做什么?”

  太子皮肤白,所以眼下出现青影就很明显。哪怕不看他的眼睛,光看他哈欠连天的样子,也不该来打扰才对。

  阴嫚脚步一转溜之大吉:

  “父亲我困了,我先回去睡觉了!”

  始皇只好叮嘱周围的侍从,不许再让人随意靠近太子轿撵,让太子好好休息。

  扶苏卸下担子困得有点迷糊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父亲路上小心”,便睡了过去。

  始皇见他被子都不盖就睡觉,伸手替他把旁边叠好的被子拉过来。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只是单纯的困倦,这才放心离开。

  因为陛下下了轿,其他臣子也跟着下轿等候。等陛下重新上轿,他们才能再次上去。

  这么折腾一番,精神头就更不好了。心里把精力充沛的长公主埋怨了一通,回去倒头就睡。

  陛下要是再下来他们可跟不了了,不是他们不会来事,是睡得太沉实在起不来。

  轿撵一路晃晃悠悠下了泰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不小心很容易带倒一片。所以下山时轿夫更加小心,生怕摔了贵人们。

  所幸他们之前轮班休息过,不像臣子们熬了个大夜。就是下山速度放缓了,扶苏一觉醒来居然还没到山脚。

  掀开窗帘看一眼外面,天上竟然飘起了细雨。

  本来下山就困难,又出现降雨。雨天路滑,难怪走得这样慢,这么久了才到半山腰的位置。

  昨日的烟花神迹应当已经深入人心,不会再有人拿下雨说事了。

  扶苏刚伸手去感受雨丝,就被同样开窗查看外界的始皇逮个正着。他眉头一皱,便想让太子注意身体,莫要淋雨着凉了。

  结果扶苏一眼看到不远处在公子高轿窗处探着身子往外看的小崽子,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顿时就锁定了大伯。熟悉的咿咿呀呀再次出现,小孩又闹着要他抱抱了。

  扶苏唰地一下缩回了手,把窗户关紧,假装自己没睡醒。

  始皇:……

  朕还没个小崽子吓人?

  公子高好说歹说才哄住了崽子不哭,不然又是一场魔音贯耳。周围的臣子不一定醒了,扰人清梦会被戳脊梁骨的。

  等到了山下时,淅淅沥沥的小雨总算停了。

  早有臣民等在附近想瞻仰秦帝的风采,便是冒雨也不肯走。士兵只好严格把控周围,防备刺客混迹在人群中。

  刺客没有,想造谣的倒是不少。

  有人正要出言讥讽泰山封禅一结束就下雨,定是上天在预示大秦统治不能长久。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雨停了。

  云销雨霁,天边反而出现了一道彩虹。在阳光的折射下美丽异常,就是可惜在山脚只能看见一部分。

  如果此时还在山顶的话,是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圆形彩虹圈的。

  不过有时候遗憾也是一种美。

  反贼们销声匿迹了,扶苏从轿撵上下来,趁着小侄子还没找到他之前上了父亲的车架。

  扶苏有点得意地对慢一步上车的父亲说:

  “他一会儿肯定要去我的车架找我,这样他就找不到了。”

  始皇帝失笑,敲了敲他的脑袋:

  “让你带个孩子有这么痛苦吗?南嘉不是很乖巧可爱?”

  扶苏不这么觉得。

  不早点掐灭小兔崽子的粘人,等以后兔崽子多了,他就要被淹没了。

  所以这个坏头绝对不能开!

  可惜没等扶苏开心太久,没找到大伯、又在不久前发现祖父也很温柔的小崽子,就闹着往王驾这边来了。

  一掀开车帘,又是阴嫚熟练地把崽子塞了进来,还丢下一句“不用谢”。

  扶苏::)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我难道还不够可怕吗?

  南嘉:抱抱!

  注①后半部分是始皇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