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反派boss救赎指南【完结】>第228章 幽冥(一)

  龙谷坐落于荒原与兽谷之交, 一线天的峡谷下,铺开满地锦绸似的草与花。

  山石流水、亭台洞窟,竟与过往所见白承修的住地极为相似, 只是水汽朦朦, 云雾缭绕, 更添几分异象,如置仙境。

  “我将原先的那块小界碎片给了它们。”

  傅偏楼与谢征解释, “龙族出世,总该有个去处, 没有什么比当年白承修的龙谷, 在名头上更合适了。”

  除此以外, 他也有小小的私心。

  天下悠悠众口, 他堵不住,孽龙污名这么多年, 远非几句话就能平反的, 但龙族对待白承修的态度无疑十分关键。

  大张旗鼓地复原龙谷, 重振威名,某种程度上,就是对那些谣言最好的反驳。

  ——白承修没有做错任何事, 更不曾被龙族厌弃。

  许是明白他的心思、亦或古龙同样怀有此意,也不知它如何施为,居然以那碎片为底, 差不离地造出了这副光景。

  无律带老贝壳来过几次, 就连后者,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只可惜,偌大谷底静得过分,一路走来, 听不见什么鸟雀虫鸣,也无吵闹小妖,唯余清风呼啸……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一座了。

  越往里,水汽越重,隐约可闻龙吟起伏。

  方寸之间移步换景,眼前陡然现出一座浸在云中的宫殿,高耸连绵,仿佛群山般巍峨壮阔,大大小小的殿室排开,望不到边际。

  即便峡谷不算小,也难以想象其中藏有如此庞然大物,可知不凡。

  正门前矗有四根盘龙梁柱,雕琢之精巧,栩栩如生,似当真有龙身旋伏于上,睛目凛然,瞪向来客。

  一行人就此停下步伐——倒不是因盘龙柱,而是柱前负手而立的男人。

  或者说,妖。

  玄黑衣袍针描线绣,不知是何材质,天光之下粼粼生辉,犹如覆甲之鳞,却又极为柔软,拖曳下三层玉阶。

  举手投足,无不是长久岁月浸淫出的古雅贵重,偏偏那张面容正值盛年,颠倒之下,令人过目难忘。

  未戴冕旒而似帝临,只字不言已昭其尊。额伸双角,黑鳞湛湛,烨然若神仙中人。

  正是古龙化形。

  对于这位寿数悠远的大妖,谢征早有耳闻,倒还是初见。

  他稍稍打量两眼,对面便似有所察,凝眸回视,目光中掠过一丝异色。

  “幽冥石……?”

  喃喃自语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古龙朝他缓步走来。

  傅偏楼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挡在前边,唤道:“前辈。”

  见人虽眉眼平顺,神情却透露出微微的不虞,古龙自知失礼,轻咳一声。

  “怎的还叫前辈?”

  肃穆的脸上浮起笑意,竟显得有些慈祥,他望着傅偏楼,语气像是在溺爱自家不懂事的孩子,“不是说过?承修身上有一部分吾的血脉,也算你的祖先。吾名古靳,随族里后辈一并唤吾古爷爷就是。”

  傅偏楼唇角抽搐,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实在喊不出声,“……前辈说笑了。”

  并不在意他略带疏离的态度,古靳袖手转身,说道:“进屋再谈罢,随吾来。”

  殿内较外更为富丽堂皇,随处可见以金银珠宝装点的壁画或者摆件,灵物反而鲜少。与其说像仙宫,不如说更像凡人帝王的住处。

  只是个中冷冷清清,长廊走尽都不曾见到第二道人影。

  直至古靳领他们进到主殿之中,才见到座首旁候着一位龙角少女。

  “古爷爷。”

  她有些怕生地张望了两眼来客,躲到古靳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不松手。

  “澈儿?”古靳蹙眉道,“你为何在此?”

  “听说有外人来,澈儿好奇嘛。”

  叹口气,古靳宠溺地揉了把少女的发顶,与几人介绍道:“这是应澈。”

  谢征眼神一动:“应……”

  意外于他的敏锐,古靳摇摇头,认道:“她是应承遇的女儿。”

  应承遇,正是三百年前,与夺天盟勾结的那条应龙。

  傅偏楼垂落眼睫,遮住眸底的不善,不咸不淡地说:“原来如此。”

  他不待见对方,古靳也无可奈何,正要将应澈支开,少女却忽然出声:“你就是白哥哥吗?”

  傅偏楼一怔,抬眼望进一双纯澈无暇的瞳目。

  “我听古爷爷说过你。”应澈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像是根本不清楚上一代的恩怨,“澈儿一直很想见你,可是到这边十年了,哥哥为什么才过来呀?”

  她分明已是个半大姑娘,可心智简直犹如稚童,天真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傅偏楼沉默着,应澈又连串地问:“我叫应澈,今年九十九岁了。白哥哥呢?你为什么没有角跟尾巴,是藏起来了吗?你这么好看,又是白龙,角跟尾巴肯定也很漂亮!是不是像玉一样?”

  “好了,澈儿。”

  古靳看不下去,摇摇头道,“吾与你白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谈,你先出去吧。”

  应澈有点失望,依依不舍地看了傅偏楼几眼,还是乖乖应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

  挪到一半,她瞧见宣明聆,黏在白哥哥身上的眼睛终于移开,轻轻“咦”了一声。

  宣明聆不解,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她转瞬红了脸。

  宣明聆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应澈受惊地翘起尾巴,支支吾吾道,“哥哥你也很好看!再见!”

  她说完,一溜烟地跑去门外,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这孩子……”

  古靳苦笑,对傅偏楼说,“吾平日里实在太纵着她了,才如此乱来。”

  话虽如此,却并无责怪的意思,反而在替人开脱。

  傅偏楼不答,他又自顾自地解释:“她的父亲……应龙。当年,先是带青龙一道离族,闯出那样的祸端;后来仍执迷不悟,佯装回头,到族中偷走了幽冥石,最终死不见尸。数罪并罚,它早已被族谱革名。”

  “只是可怜了澈儿……父亲身怀罪责,其它族人心中有怨,并不喜接近她。这些年来,她一直养在吾身旁,什么都不知道,她很喜欢你,你莫要怪她。”

  “与我无关。”

  傅偏楼并不想听下去,冷冷道,“古龙前辈,此番前来,仅是想托您帮忙,前往幽冥。若您不愿,我们也只好离去,另寻他法。”

  他态度极不客气,古靳却并不觉得冒犯,浅浅一叹:

  “这些年来,你始终不肯来族中看看……终究心中有怨。”

  傅偏楼攥紧了手指,蓦地笑出声:“难道不该么?”

  “白承修,我的父亲,当年处境如何,阁下总该知晓。”

  他道,“青龙应龙助夺天盟铸仙器,又往他身上泼了谣传百年也洗不干净的脏水。龙族意图避世,两不相帮,眼睁睁看他被逼死在兽谷。”

  “此前他拆骨解肉,取珠镇水,将性命修为通通填进这片河山。您如斯修为,岂会不知?既然知晓,为何不闻不问,半分援手都不肯伸,直至今日人已魂飞魄散,才知道挽回弥补?对谁弥补?我吗?因为这张相像的脸?荒谬可笑!”

  他一口气斥完,逐渐疲惫地低下声:

  “感念龙族这十年里诸多照顾,但仪景只是个血脉不纯的半妖,非是龙族后裔,当不起这番厚爱。”

  说罢,撇过脸去,额心抵着谢征的肩,咬唇不语。

  谢征抬手顺着他的发梢,望向怔忡的古靳,淡淡道:“冒昧一问,眼下,龙族究竟如何作想?当真如白前辈所言的赌约一般,听凭差遣?”

  长久的静默之后,古靳道:“应澈她,是这三百年来仅有的龙裔。倘将半妖血脉也算上,不过你们两人而已。”

  “连半妖一起,仅有两人?”

  蔚凤不由讶然,“龙族竟凋敝至此了?”

  “你们可知,如今的龙族,还剩几名?”古靳苦涩说,“加上吾,也不过十一之数。”

  “吾自近千年前发觉天道之意,决定避世隐居,不贪俗事,只图能延续龙族生息……然而,也不过拖延了数百年。枉吾修为冠绝于世,寿元悠悠,也不可抵天道厌弃。”

  他隐约失神:

  “数百年前,吾有一孩儿流落在外,虽是半妖,却有化龙之资。它在外兴风作浪,天道不虞,令两仪剑出世诛杀于它。”

  “伤病、寿尽、横死……吾送走了太多,太多的族人。其中有多少是命中该绝,又有多少是天道责难?吾已数不清,也分辨不清……”

  古龙活过上千载,早年由于意外误打误撞,身负数万功德。

  许是如此,天道独独放过了他。

  他曾也是族中受尽疼宠的末子,却从末到长,眼见着同族一个个淹没于岁月之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子孙……

  “都说上苍偏爱,才有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出生便在万万人妖之上。倘若如此,又何故收回眷顾,非要将吾等逼入死路?”

  他仰面慨然,仿佛质问,闭目道:

  “那孩儿性行恶劣,却是因吾未尽生养之责,吾有愧于他。见他哀鸣于两仪剑下,血脉相连,犹如剜肉。”

  “吾不忍心,便祭出龙珠,堪堪保下那蛟妖一片魂魄,带在身边温养教化多年……可天道不容忤逆,承修寻上吾时,吾正因天谴虚弱至极,实在分不出心神管顾深究。况且,多年苟延残喘,吾对天道,心中又怎会没有怨恨?便不曾回应于他。”

  “想必承修也是看出彼时吾太过固执,才会打那个赌。”

  古靳看向谢征,“你问吾如何作想?”

  “天道残缺,可与龙族又有何干?你们前去幽冥,寻天道,意图平复界水业障。如此一来,道门无虞,然龙族究竟难逃一死。”

  “承修不知天道秉性,才会觉得倘若立功,能得解脱之法。”

  他眉心泛起不平,冷笑一声,“殊不知,那般存在,眼中只有天下平衡。一族存亡,于它仅仅沧海一粟,即便身怀功德,最多不过像吾一般,纵修为高深,也只能旁观后辈衰败,无能为力。”

  谢征平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所以,龙族依旧拒绝插手。”

  “……”

  古靳神情复杂地望着他,“送你们去一趟幽冥,倒是不妨事……其他便罢了。如今龙族剩下的只这点人,吾赌不起。”

  “足够了,多谢。”

  见他如此,古靳忍不住道:“你可是学承修当年,将幽冥石炼化,融入血肉?”

  傅偏楼抬起脸:“这又怎么?”

  “幽冥石处在幽冥与俗世的裂隙之间,不属于任何一边。”古靳道,“一旦到了幽冥,旁人或许无碍,仍能循着来路回到凡间,你就未必了。”

  傅偏楼眉峰打结,谢征则仍漫不经心地抚着他的发尾:“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古靳摇头,“天真,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会有第二条路?”

  古靳无言以对,谢征说的不错,幽冥石已在他血肉之中,他不去,谁也去不了。

  “幽冥空无一物。”他默然半晌,说道,“你可曾想过,如若仅你一人被留在那里,你将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与黑暗,永远不见天日……”

  “到那时,回来的人自会想办法寻我。”

  “哪里有办法,失去幽冥石,就连我也找不到路——”

  谢征打断他:“那么,不去就好了?”

  漆黑眼眸古井无波,瞧着他,说:“恕我无状,只是,瞻前顾后,惧怕后果,于是什么都不去做,便好了?便能得救了?”

  “三百年前,七杰欲阻夺天,留神念于画,半夜上山。他们豁出命去,可有必然的把握?”

  “白前辈以身镇水,以魂封阵,只等兽谷那一把火。他吞下幽冥石,布置这一切时,可是觉得数百年沉浮变换,皆能如他所愿?”

  “养心宫为避锋芒,藏匿隐秘,失却鼎盛之名,沦落三流。展卷那日,可笃定会有七人通过试炼,不负空待?”

  “——并无。”

  谢征道:“不去争,谈何活路?明知前路渺茫,仍执意而为,若非他们如此,今日我等连这个选择都不会有。”

  他略略扬眉,容色有一瞬凌厉。

  很快,又沉静下来,缓缓说:“既然有路,总该试一试。”话音落地,忽生明悟。

  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便是他的道了。

  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若不然,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