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面前的人面色越来越难看, 莉莉不禁担忧起来。

  被送到这个世界来的,多多少少都是在虚拟世界中发生过重大事件的人。

  在不理解他们的人看来,完全脱离现实乃至否定现实的自我弄不清楚两个世界主次区别, 本来就是一种病。

  虽然社会乃至官方都已经赞许了在第二世界生活的合理合法性, 但这个前提在于个体不会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他们得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知,基于此做出理性的决定。

  如果这个前往第二世界生活的公民,病态地认为自己在第二世界的身份才是真实的,乃至跟数据难舍难分产生情感, 甚至……将自己就认同为一段数据、一个由他人撰写的程式。

  这样的人,便会被看为异类。

  不论是现实还是虚拟的网络,首先需要对自我产生强烈的认同感。

  如果从源头上就否定了自我,否定了在现实当中堆砌起来的人格认知。

  那么这个人就算是病了。

  如果这人还执迷不悟, 他就需要被治疗。

  莉莉曾经对这一论调并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 毕竟她一直都认为她不会被界定为这样的存在。

  可是当父母用那种看待病人的目光看待她的时候, 莉莉沉默了。

  谈不上失望, 毕竟这二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至亲。

  在他们看来, 是在拯救她, 不让她堕入到他们理解作是深渊一样的存在。

  只是各自立场以及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同罢了。

  她能理解的……

  但她并不会因为这份理解而放弃自己的坚持。

  理解并不等于妥协。

  于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她的病症就像是顽疾,在医生看来无可救药。

  在父母看来痛心疾首, 不断规劝她,不断鼓励她一定要走出来。

  可只有莉莉知道,她没有病, 她只是爱上了一个存在罢了。

  也许这个存在在他人看来是如此地虚幻,乃至根本不能称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甚至都不能作为恋爱的主体。

  莉莉也依旧故我。

  如果感情能用逻辑与合理来形容。

  那就没必要区分感性与理性的边界了。

  情感生发时,本来就没有逻辑与道理可言。

  她就是喜欢着他,并且会永远喜欢下去。

  “莉莉,你对这个世界了解多少?”

  平复好心情,尽量不受到另一存在记忆的干扰。

  “这个世界吗?其实也就那样啦,他们试图构造一个足够平和且宁静祥和的世界,让我们在理想的环境当中放平心态,逐渐找回自我,当然了,他们也会按照他们认为对我们好的方式,定期来看望我们,对我们嘘寒问暖……”

  说到这里,莉莉低垂下头,略显勉强地笑了。

  “可是,就像他们认定我们的情感是虚假的一样,这个世界也是毫无真实的不是吗?如果我们在虚假中找回了自我,这不是跟一开始我们脱离现实的原因一模一样吗?只是恶性循环而已。”

  “的确是这样。”

  路德很自信于自我的认知,不论是认同现实还是接受虚拟,他都相信自我是基于合理的逻辑基点足够理性,最终才呈现出这样的状态。

  所以,不论他人如何否定,他人如何引导,路德心中都有一杆称。

  他知道该怎么选择,该怎么前进。

  他也有想过,也许这里就是真实的。

  但是,他既然已经决定将那么一个世界、那些存在当做真实去看待。

  那么就无所谓哪边真实哪边虚假了。

  就算他拥抱的的的确确只是一段虚假的数据。

  只要他觉得有意义,有必要,想要那么去做。

  那就去做好了。

  就算是假的,只要他认同了,那就是真实的,有意义的。

  “那么,莉莉,如果我们的病症已经病入膏肓,完全不可治愈,这群人会怎么对待我们?尤其……我也许还杀了一个人?”

  换做是其他人,或许会在对方说出这种平淡的行凶行径时,对路德略有疏远。

  莉莉却只是平淡地询问:“那个人是哪个世界的?你确定他会死吗?”

  抬起手在脖颈处横向比划一了下,“我下手还挺利落的,如果没有及时得到救治,他应该会死,或许还会给他留下不可逆的永久伤害,比方说……在语言功能方面有障碍?当然了,他是那群人认定的真实世界里边的、在他们看来的大活人。”

  “如果没有谅解书,你或许会被执行前额叶切除手术。”抬手指向自己的脑门,“这个手术一度被禁止,但是在当下,在现实脱离症风靡的当下,这个手术又被重启了。”

  “意识不会受到现实身体残缺的影响,但是在现实当中,利用这个手腕却能让在他们看来无可救药的病人变得稍微正常些,这还真是一劳永逸。那切除前额叶后呢?”

  “会被送到类似于临终关怀的另一个虚拟区块……”莉莉沉默了一会儿,强打起笑脸来,“如果你对那个地方感兴趣的话,再过不久我就可以过去了。”

  拥有同理心的家伙,也许会在这时候试图安慰,说些好听的话。

  冷血的家伙对于这种不幸的事情会将其当做是一个乐子,将他人的痛苦当做是自己愉悦的养料。

  但这两种都不属于路德的心态。

  他也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就像是一个旁观者,静静看着这个世界的人物角色走向他们各自的终局。

  “具体是在哪一天?”

  “你来得挺是时候的,明天早上八点,到时候我会穿得漂漂亮亮的离开!”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莉莉跳下床,匆忙地跑走了。

  不过一会儿,莉莉又抱着一个玻璃罐回到了房间。

  她直奔路德面前,将玻璃罐递了过来,“你是我在这个世界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啦,这个就给你好了!”

  看着满满一罐子的千纸鹤,路德也没拒绝,将玻璃罐稳稳地抱在怀中。

  “这是上一位病人给我的,跟我不同,他最后治愈离开了。”目光略显怀念地看向玻璃罐中的千纸鹤,“他总是说,得指望着什么才有活下去的奔头,他把玻璃罐交给我的时候,里边有99只,在他离开后,我也尝试着在想念赫尔菲的时候去折一只……”

  凭空抽出一张彩纸,莉莉灵巧地又叠好一只,丢到玻璃罐中,“这样就有一千只啦!”

  异度空间,这里的质量体积也有着特殊的算法。

  小小的空间装载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

  即便它们所代表的是如此的磅礴且厚重的情感,被悉数收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后,都变得渺小且稀薄,毫不起眼。

  缓慢收紧力道,指节开始泛白,“我会好好保存的,但我在这个世界并没有值得留念或者是指望的。”

  “诶……没事啦,人活着也不一定非要有所追求,选择自己舒心的生活方式活下去就好了!”

  面前的少女展露出纯然且天真的笑来。

  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即便到了第二天迎来手术前也没有消失。

  她照样来到路德的房间,跟路德问候早安,然后就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路德站在走廊上,看着空荡荡的过道。

  和煦的微风透过窗吹进来,撩起纯色的窗纱轻抚过滞留者的脸颊,就像是少女在做最后的告别。

  从那过后,路德没有再看到过莉莉。

  坐在单人床上,路德捧着玻璃罐,缓缓移动视线看向窗外。

  很久很久之后。

  清脆的碎物声响起,伴随着振翅扑闪的声响,翎羽色彩各异的飞鸟簇拥着飞出了那狭小的窗,朝着更广阔的天空翱翔而去。

  *

  “经检测,这是病人的真实意愿,我很遗憾通知你们这个不幸的消息。”

  医生将路德自愿接受前额叶切除手术的决定告知了家属。

  视频通讯中,中年男人拥抱着妻子,安慰着她。

  在两人平复好情绪后,中年男人很是疲倦,但也压抑住了内心复杂的情绪。

  “他一直都是这样很有主见的,如果这是他的决定,且的确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我尊重他的意愿,他的母亲跟我也是同样的意见。”

  听到这话,医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倒是希望能通过这则通讯,挽留回一个迷途的灵魂。

  他接手过太多这样的病例,也经手过不少前额叶切除手术。

  这其中,看多了打着亲情实则肆意操控的戏码。

  当病人已经被判定难以正常判定事物,被打上了无法自主的标签后。

  手握对他人生死的决策权,这份通天权利的诱惑,实在是容易让人迷失。

  通讯视频中,路德父母的关切与不舍尽显展露。

  他们言语是尊重的,看似是理性且客观的抉择,但是目光中的热泪却出卖了他们濒临崩溃的情绪。

  可这是他们孩子的意愿啊……

  即便在他们看来再荒谬绝伦,他们也只能接受。

  如果不是长久以来的过于放心,放任这个孩子选择了这么一条崎岖的路途。

  因为过于放心而疏于切实的问候,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他们很懊悔,但也无济于事了。

  不论是这个孩子所患的病症毫无治愈的迹象。

  还是这孩子居然成功通过了意愿真实性的检测。

  都告诉他们这个残酷的事实。

  一切是真的回不去了。

  *

  当敲门声响起,路德没有回头,仍旧坐在单人床上眺望着窗外。

  “你的父母同意了,手术时间会根据你的意愿去定。”

  “越快越好。”

  医生沉默了。

  “米尔斯怎么样?”

  “他已经转危为安了,伤口切入并不深,抢救也非常及时,休息一段时间后,也能正常开口说话了。”

  “嗯。”

  顺着路德的视线,医生向窗外看去。

  一只又一只飞鸟越过窗户,扑闪着羽翼,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

  病人没有继续追问,医生也没有再过多诉说,仅仅只是陪伴着。

  这里的布局当然没有这样成群结队的飞鸟,联想到前一个病人,医生轻声缓和道:“以现在的医学条件来说,这样的手术不会再给病人带来任何痛苦,就像是睡了一觉似的,你就会去往一个你真正期待且向往的世界了。”

  从始至终,路德都没有挪动过视线半分,宛如一座雕塑,对所有的一切都冷眼旁观。

  “那还真是幸福啊。”

  这话由一个即将接受这种并不人道的手术的病人口中说出。

  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冷嘲热讽。

  医生也懒得去计较了。

  毕竟这种事看得太多,麻木的同时,他也不会再去计较无用的善与恶。

  全凭病人自己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