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鹤归华表>第14章 就抱一会儿

  27

  瑄王府的赌局已了无踪影,如今内院每天发生着什么,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在梁元明按兵不动,皇上圣心不决,梁元劭婚期将近的危机重重的时间档口,慕习却不合时宜地有了一种短暂的稳定的生活秩序。

  每日清晨他们同起,他会帮梁元劭束好朝服的衣带,然后垂手立在门侧,目送他上朝,白日里他要处理近来的消息和未竟的筹谋,从前只是打理府中上下,如今梁元劭房内的用度也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春日渐暖,他换成了薄棉被子和更清淡的熏香。梁元劭会在傍晚时分回来,他们一同用膳,晚间他们有大段的时间两人相对。

  梁元劭安排好了一切过渡,没有任何过分的肢体接触,但却比从前说了更多的话,一起过了更多寻常日子。

  慕习以为自己排斥梁元劭这种孤注一掷的行为,但朝夕相对的真实感受却骗不了人。

  他既不讨厌也不排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没有经历多久多难受的不舒服,就顺理成章地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

  这种短暂如昙花的生活,但也正因短暂,慕习想,他还能做什么,由得他去吧。

  前些日子梁元劭的伤口开始结痂,那是最疼的时候,他会用冷水沐浴,夜里也侧着身睡,换药的时候就更别提了。

  虽然现在已经快好了不如以前那么疼,但每隔一日睡前上药换绷带的时候,慕习还是会格外小心。他们两人独处时,他本不多话,但这时候,他还是会多说上两句,希望能帮梁元劭转移些注意力。

  他站在梁元劭身后,掐着青白药瓶的瓶口处,悬在伤口上方,细而密地撒出些药粉,他明显感到,梁元劭背部的肌肉绷紧了,他探出指尖将药粉抹得更均匀些,一面开口道,“今日钦天司的黄大人来了。送了一盒人参。”

  慕习仔细观察着伤口结痂的地方,确认没有化脓,一日比一日好了,需要上药的地方也少了,他边将药瓶的瓶塞放回原处,边说,“30年的,和贡品的人形差不多。”

  梁元劭双手垂在膝盖上,撑着双肩来消化背部传来的疼痛,然后不屑地哼了声,“这人倒是老奸巨猾,这时候套近乎。”

  “你们不是没交情嘛?”慕习抻开手里的纱布,一端递给梁元劭,另一端则自己持着。

  “没什么,一点小事。”梁元劭不在意地说。

  慕习抬起眼皮看了眼他一眼,手上动作未断,片刻思索后说道,“你去让他站出来以天象八卦为由,让皇上收回成命了吧?”

  梁元劭动作停滞了一瞬,他本不愿将这些为了取消赐婚过程里碰壁的事情告诉给慕习,奈何也瞒不住他,抬手将纱布的最后一角窝好,说,“他不肯。”

  慕习嘴唇颤动,欲言又止,何必说出来惹他不痛快。

  这位黄大人是断然不可能去上奏请旨的,他们钦天监从不参与党争,现在这种微妙时候更是要把握平衡,此时形势不明,梁元劭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或震慑或拉拢的条件,顺应皇上的心思才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

  梁元劭一定是试了很多办法,被逼得走投无路别无他法,才想起要不试试这位黄大人的。

  慕习把话咽回肚子,起身将换药的一干物件收好,置于橱匣上摆放陈列。

  梁元劭走到他身后,轻唤他,“澄良。”

  慕习身子僵了一下,然后落入一个已不再陌生的怀抱。

  梁元劭从后面揽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有点懒洋洋地说道,“这些日子给我换药,辛苦你了。”

  脖颈间的热气不知为什么,仿佛顺着衣领钻了进去。

  慕习摇摇头,没说话。

  “我知道你怕我疼,每次换药都花了些心思,我很开心。”梁元劭环着他的肩膀,将人翻了个面,四目相对,他带着笑意,但又审慎地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能对自己坦诚点,你会对一个不喜欢的人这么用心嘛?”

  慕习喉间动了动,避开目光,说“我对路边的乞丐,街上的小孩也都是一样的。”

  梁元劭愣了下,有点无赖地说道,“那真是你慕公子宅心仁厚,我只会对心上人花心思。”

  慕习也不争辩。

  然后梁元劭说,“明日我要去见愉妃娘娘,你有什么东西我可以带给你妹妹。”

  慕习垂眸,他此时入后宫,自然也是为着赐婚的事,和那位黄大人一样,愉妃娘娘多半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梁元劭不跑这一趟自然是不会死心的。

  半晌,慕习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说“有封给家妹的信,劳烦世子了。”

  梁元劭略带惊讶,“已经写好了?”

  “嗯。”

  看慕习的样子,怕是已经写好很久了,迟迟没有等到送出去的机会,梁元劭沉吟道,“那早先为何不同我讲?不愿麻烦我?”

  慕习说,“近日事多,不必为我这点小事烦心。”

  “澄良,下次你再想要什么,说出来好不好。我说过了,我们之间,大可袒露。”

  梁元劭既没有抬起慕习的下巴带有威胁,也没有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命令他,他堂堂八尺的身躯此刻微微弓着背,语气简直算的上是语重心长了,像是除了耐心无计可施,与在校场的凶悍样子判若两人。

  但慕习知道,梁元劭心里比从前着急多了,所以越发地花心思在自己身上,不只是那些衣食住行的琐碎事,更重要的是,梁元劭想用尽软硬办法,得到他的心。

  本来已是凶险前路须得步步为营,如今他不仅还得想方设法地让搅黄赐婚,还要千思百虑地顾及着慕习。

  他本不必如此的。

  他脚下本有更简单的康庄路。

  慕习不知为何,胸腔内隐隐作痛,却并不是为着自己,他问梁元劭,“你……不累吗?”

  梁元劭怔了一下,试探着问“心疼我了?”见慕习没否认也没承认,缓缓升起笑意,说道,“累啊,是很累,不如你抱我一会儿,兴许能好点。”

  慕习抿了抿唇,说,“那不如早点休息吧。”然后挪了身体,抬手示意般拍了下梁元劭拦在身侧的胳膊。

  梁元劭却忽然将人揽入了怀中,不等慕习推搡反应,他低声道,“就抱一会儿。”

  怀里没了动作,像是默认了。

  两个人都不出声,安静地听得见贴在一起的呼吸。

  半晌,梁元劭叹了口气,说,“澄良,世事如流水,会轻易带走很多,我如今有了不想放手的东西,自然得逆流而行。”

  慕习的眼眶发热,梁元劭说过的那些或轻或重的话,他全都听懂了也记下了,却更不敢多想了,他怕自己只要再想想,就会被动摇,如果一个人肯如此用心,百般求全地渴望他,那是不是某个人的替代品,还重要吗?

  28

  四月春猎,在王城东郊的皇家围场。自嘉北之乱之后,城中已许久没有盛事,皇上嘱意为提一提大梁的精气神,大办特办,举城轰动。

  围场日夜赶工,开辟出几片新地,从前只能皇亲国戚参加,这次下到五品官都有机会,只要有意愿,均可报名。这是白捡的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围场内外人头攒动,全都等着大展身手。

  结果没多久就发现,真到了一块竞技场上,这也差太远了,围猎初期,梁元劭一人独占头筹。他身形敏捷,百步穿杨,树林内负责捡拾猎物计算成绩的宫人举着那只特有的暗金色箭头的箭矢每隔不久就高喊一声,“恭小王爷。”

  几个梁元劭麾下的将军见状都更有斗志了,笑道,“这马背上的功夫还得看咱世子。”

  梁元劭这时候是最没必要收敛锋芒的,举世皆知征南将军善骑射,这时候遮遮掩掩地引人多想。不过他只一个时辰便从场上退下来了,他只想告诉如今疑心重重的皇上,他还是那个只知骑马打仗,却性子随散不求上进的侄子。

  皇上身子欠佳,没多久就从观礼台上到后面皇帐歇息了,走前赏赐了一干人等,其中三皇子和六皇子的尤甚,又定了梁元劭和孟崇正的婚期,合了八字下月二十是吉日,孟崇正则再晚一个月。

  众人皆知,嘉北之乱之后,皇上老态越发显现,但众皇子中,不知这天下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只有明眼人望着站在皇子间也出类拔萃的梁元劭,心中暗暗盘算,这位小王爷的角色甚是微妙,手握重兵又身份贵重,他父亲瑄王爷是个胆小本分的,可梁元劭却难说是否真如他表现的一样心无杂念,他不是下任君主势在必得的助力,就是必须清除的威胁,他断不可能如水面上呈现的这般事不关己。

  围场外围,梁元劭从遍布参天古树的深林密处走出来,他望着前面旌旗猎猎人声喧闹的围场止住了步子,眉头微锁,神色凝重。

  孟崇正来找他的路上,遇见了从另一侧出来的阁老府千金。他将羊皮水囊递给梁元劭,两人隐在暗绿的树荫下,他问“我撞见阁老孙女了,你们聊过了?”

  梁元劭点了点头,面色不虞,像是依然对刚才的对话耿耿于怀。

  “没谈妥?她容不得慕公子?”孟崇正压低声音问道。

  “不是。”

  “那怎么了?”孟崇正不解。

  梁元劭用手背抹掉水渍,拧好水囊丢回给孟崇正怀里,叹了口气低沉道,“她不肯悔婚。”

  孟崇正愣怔一瞬,等等,他怎么有点反应不过来。

  事情不应该是梁元劭和慕习心心相惜决定厮守,这位新入府的世子妃能容最好,容不下再另找办法,自家后院的事儿,谁又管得了家主。

  如今又是哪出。

  孟崇正困惑地问,“哥,你该不会还想着不成亲吧。”

  得到了梁元劭的默认后,孟崇正差点跳起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刀都要架脖子上了,你不成亲……”

  梁元劭横了他一眼,说“小点声。”

  孟崇正闭了嘴,片刻后也冷静了过来,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恍然大悟道,“最近那谣言是你自己放的吧?”

  王城近日从烟花柳巷里传出条上不了台面的秘辛,可偏越是这样无从论证的东西,擦着点隐秘之事,人人都来了兴趣,茶余饭后大街小巷的传,说是一个从恭小王爷院里被放出来的丫鬟说的,恭小王爷打小伤了根基,身子坏了,老王爷找了丫鬟,通房什么都用上了,就是不行,后来也渐渐放弃了,怪不得世子爷年纪不小,房里没人。

  这谣言一出,人人都叹,这看男人光看脸和身材可不行,你看这世子爷,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哪知道那玩意儿不好使呢。

  孟崇正当时听来觉得无聊,又是哪家说书的馆子赚不到钱硬编来的,如今却都懂了,他哥真狠,男人这点脸面也可以都不要了,就为了不成亲,围着慕公子一个人。

  他拍了拍梁元劭,竖了个大拇指,说,“元劭哥,你这片痴心可鉴日月啊,我要是慕公子,我都恨不得给你生个孩子。”

  梁元劭推了他一把,笑道,“少恶心我。”但片刻笑容便没了,他说,“可惜这位柳小姐,铁了心要嫁。”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位阁老府嫡孙女虽是嫡长女,可生母走的早,处处被继母的几个女儿压上一头,好去处都被抢了先,差一点的阁老府又怕被人说苛待嫡长女,面上无光,拖来拖去拖到了现在,算年纪,她比梁元劭还大上三岁,且不说梁元劭如今人在局中有无限的机遇,就单单是个闲散王爷,也是她风光高嫁了。这机会,她是断不肯放弃的。

  梁元劭还在思忖,就她刚才的谈吐,她似乎还有更大的野心,这也很麻烦。

  孟崇正本来就是个武将,就他的脑子来看,是看不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不成亲的法子,他不想他哥冒险走死胡同,只好劝道,“哥,要不你就成亲吧,婀伦同我说了,你倾心慕公子那么久,你都告诉他吧,还有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事,他就算感激,也不会离开你,再说了,他身契在你手上,他还能去哪,先把亲成了,以后再慢慢哄呗。”

  有风自树林穿过,传来如潮浪般簌簌的声响。

  梁元劭得承认,这个提议太有诱惑性了,他忍不住考虑,不用孟崇正说,他有更无耻的手段,让他离不开自己的身体心甘情愿地委身自己,这种事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感情,光是想想他就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热/血/激/荡。

  但然后呢,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这一切无异于直接粗暴地敲碎慕习最后的自尊,让他意识到如今自己卑微的处境,也许慕习能屈能伸,但也许清高古板如他,会有别的选择。

  梁元劭不能冒这个险。

  爱一个人不该是让他服从。

  他摇摇头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

  孟崇正不解,“为什么啊,这有什么不好的。”

  梁元劭说,“我视他如天上青云,又如何能亲手将他堕入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