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月横空,洒下几缕如霜似雪的冷光,苏府的庭院中仍旧如同白昼,偶尔几声虫鸣,似乎在不满扰人的清晖。
慕容铎一手拿着一瓣橘子,看向苏槿询问道:“来的那人是谁?”
一旁的昌邑公主也附和着点头,连声催促道:“没错,娇娇儿来的那人是谁?”
“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保龄侯。也因为他的出现,好好的戏只看了一半。
他似乎和贾母有些古怪,因为他在贾母竟然没有追究贾政把宝玉踢吐血的事情。”苏槿轻声叹气,也正是因为这人的出现,最后她期待的好戏留了半截。
她本来以为,最少贾母要上演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可惜,保龄侯的到来,让贾母瞬间消停。
至于王夫人……她被以身体不好的名义送到小佛堂去了,估计年前出不来,可如今也没几天了不是。
昌邑公主倒不在意,她用手托腮笑着安抚苏槿,纵然贾家再没规矩,但到底是四王八公之一。
总不会差出去太多,再说就算想要看戏也得慢慢来才好,一次看得太多,下次就没意思了。
苏槿点点头,深以为然,贾家可不是个消停的地方,紧接着就是过年。按照正常,玉儿在初三要跟着林如海去拜年的。
“只是可怜玉儿,一时半刻还撕掳不开。我今日瞧着那王夫人显然是对玉儿十分不满的,老太太那喜欢之中也掺杂了太多功利,对于而不是些好事。”
苏槿今日归来,恰巧自家母亲不在,因此直到晚间才有时间将今日之事,说予昌邑公主听。
至于慕容铎完全就是个凑热闹的,苏槿转头看向慕容铎,眼神带着两分无奈。
“话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江南?再这样下去,估计那些文人都要来苏府堵人了。”今日里她回来的时候,就瞧见有七八个书生模样之人站在门口。
听到苏槿语气中不掩饰的嫌弃,慕容铎仿佛没有听见,他极为淡定地说道:“等群芳会后我就走,毕竟这事儿不定下来,我心中难安。”
纵然是知道苏槿的心思不可改变,慕容铎这会儿还是觉得不舒服,毕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苏槿为了家族做出牺牲实在太难。
慕容铎的话也让昌邑公主带出几分忧郁,看向苏槿说道:“娇娇儿,其实若你不想,咱们苏家也不怕景帝。”
苏槿摇摇头,她自然知道,若是真的两边对垒起来,她有五成的把握会使景帝退缩,但那又有何益处?
“如若是直接拒绝,到时受苦的还是百姓,再者说纵然不为自己,不为苏家,也得考虑北凉的边关。”
苏槿的话让众人皆陷入沉默,的确,苏槿身上的婚约根本不代表她自己。
“而且,我并没有心动之人,如此一来嫁与何人,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苏槿略显迟疑地说道。
而这一份迟疑,除了一直关注苏槿的慕容铎外无人发现。
昌邑公主听见女儿这样说,忍不住鼓起脸颊:“若是不想嫁,咱们索性就反了。”
“……”
“……”
对于自家母亲的不靠谱,苏槿一直深有体会,此时她与慕容铎对视一眼更觉得心累。
“母亲莫要忘记,如今还有不少麻烦,北齐一直虎视眈眈,西羌更是年年侵犯边界。
还有,自从十几年前封闭海运之后,我们便对海外诸国再无了解,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何变化。如若是一直固步自封,来日恐成大患。
我身为苏家女自然要为苏家付出一切,可我同样也是大汉女,自该为大汉国稳住江山,使得国泰民安。”
苏槿语气平缓地说道,话中的坚定让昌邑公主目光闪烁:“娇娇儿,难不成你打算要夺权篡位,若是真这样,你也不必嫁到皇家,咱们明儿就造反。”
苏槿抽抽唇角,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家母亲可是正经八本儿的皇家嫡系血脉。
真的算起来,景帝的血脉也未必如自家母亲纯正,可一提谋朝篡位,母亲便极为得兴奋。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刻在骨子中的印记吧,苏槿无意识地吐槽。
慕容铎把玩着手中的橘子看向苏槿,他并不像昌邑公主那样,在他感觉苏槿显然是有所隐瞒的。
“娇娇儿,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我在仕林之中还有些声望,你若需要,便直接告知于我。”慕容铎眉眼淡然,其上满是温柔。
素来毒舌的长生先生,也只有在面对苏槿的时候,才会露出这般表情。
看着慕容铎的双眸,苏槿难得地有一丝晃神,她下意识地点点头。
“这是自然,我定然不会隐瞒于你,你知道的。”
看到慕容铎在听到自己的保证之后,露出满意的神色,苏槿也放下心来。
实在慕容铎有些时候下手太狠,如若是一个不注意,恐怕便要出大事。
“说起来爹爹这几日好像急忙的样子,到了这会子也没回来。”苏槿忽然想起这事,看向自家母亲带着些许疑惑。
听闻此事昌邑公主吝啬不太好,语气之中带着浓浓的厌恶之情。
她将手中的玫瑰露往桌上一怼,语气有些生气说道:“快别提这件事情了,提起来我就生气。
本来想着今年应该能过个消停年,谁能想到,就在前天北齐送来书表,说为了两国友好邦交,要派人给景帝过生辰。
这明显就是没安好心,呸,恐怕不是没安好心乃是狼子野心。”
听到这话,苏槿凝眉思索,她本不想记之前的事情,如今到被提了醒。
若她记忆得没错,当初北极的使者并未进城,而是在刚刚进入,大汉朝后便神秘地失踪。
而正因为这个失踪案,使得当初,大汉朝和北齐的关系极为紧张,差一点便兵戎相向。
据说其中缘由,那是因为这一队北齐使者之中藏着北齐二皇子。
苏槿曾经怀疑,这二皇子的神秘失踪和景帝脱不开关系。
一直到她重生之前,这儿皇子仍旧音信皆无,想必是真的黄图一抨。
恐怕要想办法关注此事,苏槿垂眸思索。
几人又说一阵话,便各自休息去,慕容铎自然是回他所常住的院子,苏槿回到琅嬛之后洗漱罢了,任由小丫鬟仔细地用烘热的帕子擦头发。
她一手托腮,眼神聚焦在虚空之处,显然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头发擦得有七八分干,西流挥退小丫鬟,手中拿着梳子轻轻替苏槿梳头。
她的手法轻柔,下落点却很准确,每一个地方各按摩一百下。
苏槿感受到头上传来温温热热的触感,叹息一声:“西流,你说,为什么一个人要做明显跟他利益不符的事情呢?”
听到苏槿的问题,西流梳子一顿,带着些许沉思地说道:“奴婢想着总要看事情不同的发展吧?不同的情况恐怕会有不同的缘故。”
听到西流的话,苏槿点点头,不再说话。
西流一直顺着紫檀花雕螺钿水晶镜子,观察着苏槿的表情,此时见到主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补充道:
“我虽不知主子在想些什么,但想来估计是件大事,因此我倒觉得这大事之上,不必看一时一刻的胜负优劣。”
苏槿眉头一挑,伸手握住西流夸奖。
将眼光放远,不必看朝夕之得失,这才能够全盘地掌握。
她人在局中,反倒没有西流这个局外人看得明白。
西流笑着听苏槿的夸奖,她并未在意这个,小心翼翼地将头发梳顺,然后扎成一条两指宽的辫子,松松垮垮地绾在苏槿身前。
随即拥着苏槿,回到床边俏笑着说道:“我的主子,莫要胡思乱想,您赶紧先睡吧。明儿就是群芳会的正日子,难不成主子这会儿心中慌张睡不着了?”
后面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调笑,苏槿未理会西流的调侃,从善如流地闭上眼睛。
西流看着苏槿轻笑,别人不知,她素来跟在苏槿身旁,哪里不知道如今情景,却是自家主子无言以对。
苏槿在西流轻笑之后,就隐隐觉得脸上发烫,不过她忽然感觉轻松很多,紧接着就是一阵困意袭来。
第二天一早,苏槿便被唤醒,看着如临大敌的昌邑公主和西流,她有些无奈。
“并不必如此,又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就算是今年选了,也不过就是个挂名而已。”苏槿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需要她们这样激动。
说起这个,便要涉及大汉朝相对于繁复的嫁娶仪式。
大汉朝并不像周边婚嫁简单,那一般反而尊袭古制,三书六聘样样皆全。
男女自定亲之后,想要走完婚事,差不多需要三年的时间。
她也是如此,因此在苏槿看来,就算她选择进宫,等全部走完流程,也得两三年。
正因为大汉朝的礼节繁复,因此能够走完所有礼节,被堂堂正正抬入东宫的皇后和太子妃,地位是极为超然的。
除了景帝,大汉朝数位皇后从来都是平平安安的,甚至有些还能掌握一定的权柄。
甚至一旦成为太后,在新帝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上朝听政是极为正常的。
这就是太子妃和皇后的特殊权柄,可以说宫中的妃嫔和皇后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只有皇后才能够与皇帝成为夫妻,其他的妃嫔不过就是摆设和玩物而已。
也正是因为大汉朝这般的习俗,使得世家女眷们对于进宫一向是避之不及。
毕竟世家的女儿养出来都是当家主母为上的,又怎么忍心让女儿成为附庸?
只有家族败落,实在毫无办法,或者小门小户博个前程的,才会将女儿送进宫中。
至于说生下孩子,日后继承皇位?那更是笑话,有嫡子的存在,妃嫔生下的孩子根本就没有办法继承皇位。
而景帝之所以要诬陷皇后,便正是因为如此。他要是想要水霖登上皇位,就只能够让忠顺王水湛身有瑕疵。
然而纵然是这样,在水湛身边也有不少人,直到如今还坚定地站在他背后,这更是景帝一直所忌惮的。
而今日,苏槿便要将这一份忌惮,浓墨重彩地涂上一笔。
苏槿吃过早膳,收拾停当,此时这才天光大亮。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房中,向苏泽和昌邑公主行礼,三拜六叩之后,这才起身。
“娇娇儿,你记得苏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你若不愿嫁入皇家,即可不必。”一直如同狐狸一般,老神在在的苏大人这会儿却是眼眶发红,口中的话完全不符合他,身为苏家族长的立场。
昌邑公主也是用手掩面,语气有些哽咽地说道:“没错,娇娇儿若你不想嫁人,娘亲养你一辈子。”
“父亲母亲,莫要如此,时间不早女儿去了,母亲我在群芳会上等您。”苏槿浅笑着并没有多言,随即转身走出房间。
这一次她会自己坐着朱轮车参加群芳会会,这也是代表着她——苏槿,已然是个成年人的标志。
苏槿的朱轮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经由舒服的大门而出,缓缓向宫中去。
而此时不少或是在明或是暗中窥探之人,纷纷向自己的主子传递消息,苏槿已然出发了。
等到苏槿车辆到达宫门之处,便瞧见不远处一抹修长的身影。
这抹身影太过眼熟,只需一眼便让苏槿看出对方是谁。
她扶着西流的手下车,便看见那人向自己走来。
“看来今日要有好戏了,也不知你怎想的,竟是非要掺和进来。”苏槿笑着打趣,眉宇间却有些无奈。
她隐隐有所感觉,自从自己将黛玉带回苏家之后,似乎原本的命运便不会再出现。
就比如自己前世在群芳会之时,眼前这人明明就在江南,根本未曾前来。
可是偏偏如今,对方却随着林如海入京,甚至还参加今日的群芳会。
也正是如此,苏槿警告自己万不可靠之前的那些过往行事,毕竟谁能说不会再出变化?
“在想什么?我们进宫去吧。”慕容铎笑着说道,一点都没有打断他人思绪的尴尬。
苏槿望向他一眼,没有说话随即便往前走去,慕容铎也不在意向后望了一眼,跟着苏槿便往城门走去。
此时苏槿并不知道,就在她身后不远处,车中有一人因慕容铎的那一眼,直接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王爷!”小润子一惊,赶忙掏出帕子给水湛擦拭,待看到手心的划伤,他更着急起来,口中也有两份口不择言:“王爷,王爷还要小心些,怎就这一般弄伤了自己。”
小润子的唠叨,水湛一点也没听进去,他有些木然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一双背影。
此时的他似乎连呼吸,都能够带起一阵沉闷的痛。如同无数柄刀刃在心中来回翻搅,细细麻麻,让人无法忽视。
水湛这一会儿甚至不敢咬紧下唇,因为如若是一时咬破了今日,再也不好见她。
其实在苏槿来到之前,他一直是有一丝妄念的,也许对方今日不会出现,也许她会说自己生病了,所以不出席呢?
“小骗子。”水湛在唇间含糊道,除了他自己再为有人听到,即便是靠他紧紧的小润子。
片刻之后,小润子擦擦头上的汗,如今的王爷越发有气势起来,刚刚也不知道是怎的,竟然那一般的吓人。
要不是他跟在王爷身边天长日久,恐怕腿肚子都要转筋。
苏槿并不知道,只因她与慕容铎并肩同行,便惹得有人醋海横生。
此时她正颇为无奈地抵住少女的额头,不肯让她凑近自己。
“如今乃是在宫中,你休要放肆。”苏槿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表妹,她心头哀叹,自己知道她今日会出现,可是却没有想到会这么黏人。
傅烟儿鼓起,脸颊带着几分哀怨地看着苏槿,到底还是停下自己的动作,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
“表姐,人家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你看到我就不激动吗?”傅烟儿一脸期待地看向苏槿,显然是想要从苏槿这里得到肯定。
结果未曾想到,苏槿想都没有想着回答道:“没想,不会,忘记了。”
这三句话直接,将傅烟儿未等说出口的言语憋了回去。
看着被自己打击的,有些茫然的傅烟儿,苏槿浅笑一声,伸出手在对方滑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触觉傅烟儿这才回过神来,眨着眼睛带着两分楚楚可怜。
“如今是在宫中,人多眼杂,莫要如同望着咱们私底下。”苏槿口中淡淡说道,自己这个表妹明年便也十七了,到时便会如同她现在一般,参加群芳会定下终身。
可是傅烟儿和苏槿不同,傅烟儿的父亲一向不是个心中有数之人,家中的事物又被姬妾所把控。
在这一种情况下,傅烟儿想要寻得如意郎君,更要仔细注意。
也是因此苏槿这才束缚着她,防止傅烟儿一时露出孩子心性,反倒是让有心人看在眼中,日后婚事平生波澜。
傅烟儿这会儿自然也是知道,所以这才停下手,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却未曾想到她这一规矩起来,原本一直在看戏的慕容铎反而凑近傅烟儿。
“你这一安静下来,我还以为猴子病了呢。”慕容铎口中说着,他手上拿着一柄折扇,此时正上下翻飞,显然是心情很不错。
傅烟儿本打算按照自家表姐的吩咐去办,可是没曾想到,自己乖乖的,却还有人上赶着来欺负她。
“慕容铎!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属蛇的吗?这会子可没地方让你冬眠。”傅烟儿瞪大眼睛盯着慕容铎,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她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长了一张嘴呢?如果有谁能够把慕容铎毒哑就好了,这人真的不适合长嘴。
明明外表俊美无双,气质非是凡人,可是一说话就仿佛是换了个人。
想到此处,傅烟儿越发的生气,尚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变得更鼓起来。
慕容铎侧头看他,用扇子轻敲傅烟儿的额头,笑着说道:“怎么?难不成你不欢迎我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微笑地看着傅烟儿眨眨眼。
傅烟儿先是有些迷茫地一愣,随即便听到周围一阵阵地抽吸声和小声地嘀咕。
她的脸色瞬间一白,照着慕容铎的脚就是一下,口中怒道:“你又欺负我!”
傅烟儿口中说完直接不顾其他,扑到苏槿的怀中,抱着自家表姐胳膊撒娇。
苏槿揉揉额角颇为无奈,在她眼中,慕容铎素来也是个极为可靠之人,可偏偏不知怎的,一遇上烟儿就成了这副样子。
“去,别闹了,我和傅烟儿先去给甄贵妃请安,待一会儿在漱玉亭见吧。”
到底心疼自家表妹,苏槿便直接拦了一下,慕容铎也不纠缠,点头答应说道:“我知道了,等一会儿咱们再见。我如今去瞧瞧今日男宾都有多少。”
苏槿点点头目送对方离开,这才转头看向自家表妹有些无奈地摇头:“你平素也是个急聪慧的,怎么偏偏一遇上他就跟吃了炮仗似的。
我倒不记得,你们平时还有什么深仇大恨。”
听着自家表姐的说话,傅烟儿有些委屈,她轻轻整理着自己额前的刘海,抱怨道:“明明是他在找碴,说实话竟是比傅溶月还要讨厌他。”
苏槿盯着傅烟儿打了却未看出什么端倪,当下也只能够暗说一句,这两人真是天生不合。
不过听到傅溶月三个字,她倒是有些了然,看来今日里对方也到现场。
“不过她怎会来这里?或者说水霖怎么会同意她来呢?”苏槿下意识地在心中疑问。
听到自家表姐的问题,傅烟儿茫然地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傅溶月到底是因何要来。
因此一五一十地说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乃是表姐和水霖定下亲事的日子。以傅溶月对水霖的那副样子,她不应该来的。”
苏槿摇摇头,她轻声解释道:“你说的这一点并不对,傅溶月是个极为清醒之人,她想要的身份只有皇后。”
纵然是成为妃嫔,不管是在宫中也好,还是在朝中也罢,都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
就算是如今的后宫第一人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
她生下的子嗣,终究是在满十六岁之后便被直接分封,甚至不能够称呼她为母妃。
傅烟儿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低声惊呼道:“表姐,傅溶月不会是想阻止你成为皇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