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准则,米嘉一向不太会对小世界原住民说有关于末日游戏的事,对于大部分原住民而言,他们也不一定能接受这种荒诞的事情。也因此,即便格里斯和梁瑞追问,他也没怎么跟他们解释。

  米嘉也没有直接和梁瑞说他手里的这本“灵魂伴侣”其实就是他的“灵魂”之一。

  梁瑞的脚似乎是在之前的游乐园世界里受了伤,只粗略用外套包扎了下,血已经将地面染得一片红,但他像是毫无所觉,仍然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书。

  从这座图书馆的规模来看这里起码有数千万本藏书,这也只是米嘉根据编码数字做出的大致估算,具体数量可能还要更多。这个梁瑞脚受了伤走不了多远,在刚来到这里没多久就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书应该不是巧合,很有可能传送到这个世界一开始的位置就是在自己的人生书附近。

  看来等会得回到自己一开始过来的地方再看看了,说不准自己的人生书也是在那里。米嘉不怎么喜欢看书,所以当时只是粗略扫了一眼,没有仔细查看周围书架里的书。

  米嘉想了想,还是从面板中拿出一支治愈剂递给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把这个喝了吧。”

  梁瑞的注意力都在书上,并没有注意到米嘉凭空取出治愈剂的那一幕,在米嘉递给他治愈剂后连连摆手推辞,“不用啦,我这伤吃什么药也好不了。我一个老头子没什么必要浪费药,你自己留着吧。”

  “我这还有很多,不差这一支。”米嘉强硬的将治愈剂塞到他手里。

  梁瑞见状也没再推辞,有些无奈的打开喝了一口。在他所在的那个小世界里,再好的药喝下去也没有能立即止血的效果。伤口的严重程度、人体对药物的敏感度决定了药效,他脚上的伤用最好的药恐怕也得在几小时后才能彻底止住血。

  然而出乎他意料,在喝下那管蓝色药剂后,伤口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愈合,痛感也随之迅速消失。他有些惊讶,“这什么药,怎么效果这么好?”

  米嘉:“治愈剂。能迅速弥补缺损的粒子,不过只对小世界的人有奇效,对正在转化的求生者作用没那么大。”

  “?”梁瑞没听太懂他说的话,但是模模糊糊听清了“治愈剂”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是我孙子玩的游戏里的那种氪金才有的回血药剂的名字。”

  “不是像,它就是。”米嘉走了那么久也有些走累了,便坐在他对面,他没有看梁瑞,而是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的天气有点像是进入深渊前看到的那样,蓝天白云、阳光明媚,一切都被渲染得美轮美奂。只不过窗外的云层和树木像是被定格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使得原本应该生机勃勃的世界带着点诡异的死气。

  这里距离窗口很近,在他坐下后,被窗框分割成一格格长方形的阳光恰好照在他脸上,浸润在阳光中的瞳孔呈现出璀璨的金色。

  为了方便行动,米嘉在进入深渊前早就换下了那套繁复花哨的衣服,换成了黑背心和工装裤,外面套着件简单的暗红色连帽外套。但即便是这种非常简单日常的装扮,由于那过于突出的外貌还是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脱离于真实世界的存在,一个被构建出来的完美模型。

  梁瑞听到他说的话,愣了下,过了好一会才犹豫着问他:“小伙子…你老实跟我说吧,我们现在到底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似乎是嫌阳光太过晃眼,米嘉偏了下头,那张原先在阳光里的脸便随之没入阴影中,“你应该已经猜出许多了吧。”

  梁瑞沉默了好一会,合上手里那本书,突然跟米嘉说起了跟当前情况完全无关的一件事,“所有人都知道‘π’是个无理数,永远没有尽头。你知道‘π’从算不尽的无理数成为有理数意味着什么吗?”

  米嘉想了想,回答他:“意味着圆并不是圆,而是一个多边形。底层逻辑崩塌,人类由此建立的数学体系、物理体系都成了笑话。”

  “没错。几年前那场瘟疫灾难结束后,一位数学家算出了‘π’的尽头,126万亿位。这个消息掀起轩然大波,很多数学家物理学家都以为他算错了,为了反驳他纷纷重新进行验证。”

  米嘉大概知道了结果,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验证结果怎么样?”

  “答案是一样的,所有人都算到了同一个数字。”梁瑞苦笑了一声,“我们的世界成了笑话。”

  他叹了口气,“我们总是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真实的,人是由动物演化而来,意识的存在是物质的转化,一切规律都有迹可循。在我们发展到现在的过程中,人类世界群星闪耀,每个节点都会出现一位伟大的学者发现新的规律,并用这个规律引导着整个世界向前发展,但是后来我调查那些学者的生平,发现他们都很奇怪。”

  米嘉:“奇怪在哪里?”

  “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的,有关于他们的生平始终模糊不清。就只是在某个节点出现,抛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概念,然后又昙花一现般消失。”梁瑞靠在书架边上,神情有些恍惚,“他们的人生好像脱离于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就像…”

  “就像…”梁瑞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合适的词汇来进行描述。

  米嘉接过他的话,“就像游戏里的剧情NPC?”

  “对。”梁瑞点点头,他越说越激动,像是要将憋在心中许久的疑问都一股脑的倾倒出来,“也可以这么说。他们就好像只是为了完成某一个任务而诞生在这个世界。而最可怕的是…在怀疑自己世界的真实性之前,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点。明明存在那么多错漏百出的疑点,可偏偏就是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有多奇怪。比如按照德雷克公式,我们存在的宇宙按理来说应该存在大量外星文明,可我们始终都没有观测到外星文明,这个偌大的宇宙空间内就只存在我们似的。为什么?”

  “你知道海马效应吗?通俗来讲,就是个人对未曾经历过的事仿佛经历过的‘既视感’。”梁瑞站起身,在米嘉面前来回踱步,一边举起自己手里的书,“在看到这本书时,我再次产生了这种‘既视感’,就好像书里记录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我’的人生,他的困惑,他的疑问,他的不断尝试与验证,我都对此感同身受。我甚至觉得…这种‘既视感’其实是某一时刻,我与另一个‘我’之间的意识交错!”

  米嘉安静的听着他继续说。

  “我经常会想一些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古怪的问题。比如我为什么是我?意识到底是什么?宇宙的起源是什么?”他似乎也并不指望米嘉能给出什么回答,只是在自顾自的阐述着自己的见解,“有关于宇宙的起源,从古至今就一直存在各种各样的假说,比如宇宙大爆炸、宇宙无边界理论、彭罗斯的‘循环宇宙论’、以及‘模拟假说’等等…以前我觉得模拟假说是最不可能的一个,但按目前的情况来看,它反而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假说。”

  “你认为自己是在一个虚拟世界里?”米嘉提起了一些兴趣。

  “如果人类的科技水平和计算机算力水平可以模拟出极为真实的虚拟世界,甚至可以模拟出人脑的神经网络,构建出‘意识’,那在此前提下计算概率的话,可能性很大。”梁瑞伸出手指点点了自己,又指了指米嘉,“你和我,可能都只是拥有自我意识的npc。”

  “这么说吧,假设有一个科技水平非常发达的智慧文明存在,我们称它为A,A可以构建出极度真实的虚拟世界,甚至可以创造出‘意识’,那A肯定不会只创造出一个‘游戏’,而是会创造很多‘游戏’。假设A算力足够,这些‘游戏’中的意识体生命——我们称它为B、C…当然,肯定不会只有这两个,但我们先假设只有这两个。B、C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智慧生命,并在A创建的框架下开始制造‘游戏’,创造意识体生命D、E、F。D、E、F继续创造G、H等等,照这样一层一层嵌套下来,即便去除掉一些比如由于嵌套太多算力不足系统崩塌,或是‘游戏关服’之类的意外因素,我们是A的可能性仍然非常非常小,极有可能就只是这些嵌套小世界中的某一个。”

  “那这个文明A为什么要创造游戏呢?”米嘉问他。

  “我们现在的世界都有很多游戏,为了娱乐,为了观察,为了模拟文明的兴衰,研究人类的发展轨迹等等…都有可能。我们的世界就有不少有关于超级计算机模拟宇宙天体规律或是计算机模拟气象规律的项目不是吗?”

  的确,即便是在米嘉生前的那个小世界,也经常听闻一些有关于用计算机模拟大脑,模拟天气规律之类的新闻,开放世界游戏,模拟人生类游戏,各种虚拟世界构成的游戏也总是层出不穷。无论是哪个世界的人,好像总是会对创造一个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有着莫名其妙的执着。

  梁瑞接着说:“尼克·博斯特罗姆曾经通过数学推导计算出我们是不是npc的概率,结论是无限趋近于1。虽然他在做推导前提出的前提条件有些过于刻意,但这不妨碍它确实有一定的逻辑道理。”

  这附近只有书籍,并没有笔,于是梁瑞沾了些地面上还未干涸的血迹,蹲在地板上写出一道公式,并逐次与米嘉解释这些公式。

  米嘉看到数学公式就头疼,但还是硬着头皮看着他写。

  在和米嘉大致解释了下公式的原理后,他像是在问米嘉,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们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某些人眼中的npc?”

  “冒昧问一下,您是什么方面的教授?”米嘉只听格里斯曾跟他说过这位梁教授是在环形研究所里工作的,但是并不了解对方的具体职位。

  “建筑学。”梁瑞顿了下,“深渊研究所的建造就有我的参与。”

  “…”米嘉有些疑惑,“关于这种宇宙起源之类的研究应该是棣属于天文物理或者哲学这类的…天文学哲学和建筑学有什么关系?”

  “基本没关系,但这不妨碍我感兴趣嘛。就像如果你工作是做机电的,但你私下对艺术哲学感兴趣,工作和自己的业余爱好,这两者之间不矛盾吧。”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米嘉闭了嘴。

  米嘉也终于在这里解除了一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理解了对方为什么会在土木工程的课程上跟学生突然讲电车难题的哲学课题。他看向放在边上的那本已经被翻到了最后一页的书,“这本书最后…让你觉得是另一个自己的那位‘梁瑞’怎么样了?”

  “他陷入真实与虚假的认知困境中,最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梁瑞坐回杂乱的书堆里,仰头叹息,“仔细想想,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最后也会落到这么一个结局吧。”

  对他来说,想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一不小心就会钻进牛角尖,越陷越深。

  过了一会,他转过头问米嘉:“你觉得真实是什么?”

  “我不知道。”米嘉想了想,道:“其实我觉得现在就挺真实的。就算世界是虚假的又怎么样?就算我们身处于‘虚假世界’里,对身边的体验却是实打实的。就像你在电脑里模拟出一簇火,这簇火在‘真实世界’里并不能烧到任何东西,但在电脑里的‘虚拟世界’能烧到周围的东西,那么对于‘虚拟世界’来说,这簇火就是真实存在的。”

  “对我来说,我是真实的,这个世界也是真实的,这就够了。”他伸出手,握了握空气中漂浮起来、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的尘埃,“探索未知不代表就要否定身边能触及到的一切,活着本身就是我在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体验。”

  听到他这番话,梁瑞愣了下,随后释然般笑了起来,“你说的倒也没错。”

  ……

  后来他又和梁瑞聊了很久,从天文到神学,从艺术到数学公式,大部分他都是在倾听,因为他其实并不太了解梁瑞所说的那些复杂的玩意,但他还是很喜欢听。

  他喜欢听不同的人诉说自己的想法,无论它是好是坏,是正确或是错误,是基于逻辑或只是天马行空的臆想。

  从宏观至微观,从观察他人到正视自我。思考、并无限遐想,这本身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

  ————————

  777号子意识在进入末日游戏后获得的技能是个特殊的被动技能。

  技能名为[意识寄生],听起来很厉害,但那是个一次性的被动技能,只能死时用,而且还有很多限制。

  首先,不能寄生在活物身上,其次,成功概率只有50%,最后,寄生后就无法脱离。

  “什么垃圾!”它郁闷的看着自己的技能栏,有些无语,“怎么能每次都抽到这么鸡肋的技能!”

  777号子意识一开始有些闷闷不乐,但当视线看到角落里那不断收缩着镜头的微型摄像头时,突然觉得这个技能好像也没它想象中那么差。

  编号为16677的求生者死于543届末日游戏的第三轮团队赛游戏场,死因是破坏系统摄像头。

  不知过了多久。777号子意识睁开“眼”。它的眼睛不同于本体,也不同于拟态的人类或其他生物,而是变成了一个红点状的摄像镜头。

  它往周围看了眼,发现自己是在一条机械流水线上,而周围都是一个个看起来和它差不多的微型摄像头。

  经历过无数次死亡,它总算成功“活”了一次…虽然是通过寄生在一个球形摄像头上“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