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江南无所有>第33章 濛山夜幕

  江凭月从前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

  那时各自都有事情做,我要养家,她每日看不完的书信卷册,不至于天天黏在一起。算起来真正能见上一面说几句话的天数,满打满算不过两三个月。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似乎可以用流水来形容,平平淡淡不生波澜,但光阴流走总会留下踪迹,如今回忆起来,是几场堪称滴水穿石的朝暮。

  十年间甚至更久的时光被这点流水冲淡。从中变得生动热烈,忽然有了心绪和怀抱,开始做些从前不曾想过的打算。早在没见过几面的时候,天还很长,出去给人抬东西。换匾额还是挂绸子或二者兼有,正够着檐角擦灰呢,她从街上路过,不知怎么认出来了,走到门檐底下抬头叫我,问我干嘛登那么高,我跟人搭把手,也不是白干活的,就快好了。

  招呼她让开,她却原地站定,叫我快些下来。胳膊一环抱住梯子,其实不是从那下的,我要踩的是旁边的木架,她仰头看我,脸上蹭了灰,整个人像掩门的木块那样抵住梯子脚。

  之后也没说上来怎么就能看出是我,衣裳都不一样,站得又高,整个人转过去甩着湿布擦那梁上的陈灰。

  她便说许是自己眼力好,或是两人有缘呢。

  或是两人有缘呢。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和我并肩往回走。没问她出门是做什么,出来走动,空着一双手什么都没带,一边脸上横着一道擦不干净的灰,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头,明珠滑至眼尾,缓缓张开望向我。

  那时候她是很诚挚的。站在空旷地,正对着光亮,才好遇见粼粼波光入我眼底。

  我和她总是很巧,经常能碰上,喜好也相近,我愿意陪着她,她一样安静待在我身边。江凭月从小到大娇生惯养,我又恰好是没什么用处的人。

  江凭月悠悠转醒,看见我时愣了一下,揉着眼尾问道:“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替你续了香。”我站起身活动筋骨,“天黑了,起来醒醒酒,背你回去。”

  “你怎么找这来了?”

  看那模样就记不得,还说没醉,“陈雾托我来找你,真行,叫哑巴拖着个醉鬼招摇过市,你这几天不太好,怕你出事,正好过来……”

  “谁用你。”

  心疼什么,辛苦一趟保全了她的名节,醒了又要怪我。

  江依喉间一动,睁大眼睛,似是有所察觉,低头看看两只手,又摸了摸脸,摸了摸头,茫然中往身后一看,不知是晚风太热还是那块横起来挂好的红布太刻意,也许是身上太规整,她熟睡时我将她长发挽起来扎好,少了些风情。她大约心下明了,按着后脑咒骂一声。

  极短极促,显然是骂我的。

  风又刮过一阵,烧得难受。

  “肏什么肏。”我扶住她,勉力让自己有些训导的意思,“再见你碰一回酒,等着。”

  “这样的酒,睁眼看看。”她喘着气,指向那些殿前零落的水痕,“一坛能有你巴掌大吗?”

  我下意识攥起拳头,双手收到背后,“它烈啊!”

  “碍你事了?”江凭月被冷风吹得发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站起来一脸颓丧地将我推开。

  “还有力气推搡,方才还是一滩烂泥……”

  “墨书文。”她满眼凶狠,嘴唇发颤,不知气得还是冻得,“再多说一个字,把你头拧下来。”

  动不动卸人家脑袋,脾气不知道随了谁。

  江依露出一截腰,从侧边探进去,“这边的扣子,从最底下错开一个。太紧了。”

  给她穿的衣服,以为是要一环一扣接上去,我看她的胸前,怪不得摸着紧绷。

  她理好衣衫,拍拍袖子,“今日之事烂在心里,敢往外说保你出不了这扇门。”

  我点头应答,自行挑了一扇门越过门槛,抱着胳膊等她出来。

  晚风一过,看什么东西都模糊,江依更是巧丽,五官点了水墨一般。我只是想牵她的手,她便冷了神色骂我:“我不省人事,你也醉了不成?墨书文,你该死。”

  她原本打算和我一道北上,路上有个照应,我不想跟她一块走。黄花翠柳,风一吹起来树就跟着摇晃,那时陷在春风里,险些站不稳,她迟疑着,问我想好没有。

  总有人比我好。我不置可否。

  受的委屈我无力偿还,为了我背上人命实在不值得,好容易被酒料侵蚀了理智,趴在我身上起不来,我按住她的背,强要问出个结果,这才得知她聪慧灵秀,到底没有动手伤人。

  不是因为她多正直多厉害,听闻那些人久在边地,穷凶极恶惯了,天高皇帝远,自上而下另成一体,是碍于颜面才不能捆缚一个女子。何况她尊贵,若是个没本事没出身的早叫人一刀结果了。从前嫌她贵气,总玩笑说你那么富裕能不能分给我些,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不说金银俗物,平江府的山和水,少一粒沙土都养不出这么个没脑子的莽撞人。

  就因为我不答应让她跟在身边,今日又擅自做主撞破了她醉生梦死的秘密,说我该死。

  “我不碰你,当心台阶,再这样喝迟早把身子喝垮了。”

  “我一向很好。”她目光如炬,两边的碎发垂下来,烤弯了的细针一样挂在眼前横穿瞳孔,“喝不喝都很好,醉不醉也很好。”

  “是。”

  我已事事顺着她了,偏偏哄不好,又来了脾气,“你这样粗野,谁瞧得上你。”

  “嗯。”我点点头。

  我想攥她的手,还没碰上就被甩开了,“你什么东西你也配。”

  “我是不配。”我只是顺着她。

  江依有些无所适从,大概原意是想让我哄她,说话夹枪带棒的,知道说错话,怕惹我不高兴,“我矫情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别生气。”

  我摇摇头,“知道你发愁,参政垮台——”

  “没有垮台。”江依纠正我。

  我改口:“突遭贬谪,确实是大事一件。实在心烦就跟我们说说,好过一个人喝闷酒。”

  “旁的事上笨一些也就罢了,跟人过日子不能吃亏。”江依叫住我,“这几天无关紧要的琐事一堆,让你寒心了,在我这受的委屈我自然担着,可你心中苦闷恐怕不是道个歉就能偿还的。你想要什么,力所能及,一定帮你办到。”

  脾气一阵一阵的,闹够了开始赔礼道歉,除了我竟还有活人愿意和她交游,由此可见柳姐姐也是心胸开阔的君子。

  “什么都行?”

  江依迟疑道:“天上的星星,怕是不行。”

  “不要星星。”我抬头望天,“月亮给不给?”

  江依拍了我一下,“再闹我打了。”

  “有的,只是你办不到。”

  “只要你说,我一定想办法……最多宽限一些时日。”

  “你曾说过此事难办。且十分笃定,说是穷尽一切都——”

  “只要你说,我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她勉力撑起一个坚毅的眼神,被我盯得有些别扭。于是把头低下去,指甲掐住我的手心。

  “改日再说。”我让她别动,自己下两个台阶弯下腰,“上来,背你走。”

  “背?我这么高这么沉,你……”她眼神一暗,话锋一转,“愿意娶我吗?”

  不知道怎么回她,她很好,只是没人愿意要一个……一个我。深知她不愿意听这些,我磕磕绊绊,江依背过身吹风,随口换了个简单的。

  “你来,怎么不叫车?”

  “我一个人。”

  “一个人也要叫一辆,这么远的路。”

  这么远的路,也不是我想走就能走的,谁先跑这么远的,也不是我。江凭月金贵,青天白日跑除了喝酒,深山老林里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想露宿街头非拉上垫背的。如今让人带着安安稳稳走回家,倒嫌我颠簸。

  “小霜她们在玩,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叫车。是我非要出来找你的,总共几里地,忘了你不太好走路。”稍微看了一眼她的腿,想背她回去。

  江依居高临下正对着我垂眼,“嫌弃我?”

  胡话。我站得低,比她矮一截,要登上一阶才能牵她的手,“怕你疼。”

  “上来,背你,咱们以后不生气行不行?你这样很吓人。”

  “用你来管束?我就该明知自己朝不保夕还要拖你下水吗,以后,将来,什么时候可以见你是我说了算吗?”她说完也知道自己无礼,语无伦次地道了歉,转身往回走,怕是又要一个人缩起来喝闷酒。

  想知道回去做什么,她微微侧过脸,如同那天在街上对我说或是两人有缘,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听清,她说避雨。

  “哪来的雨,你不要吓我了。”我追上前问她,“江凭月,你要一辈子困在这?”

  “我想背你走,行不行,给个机会。”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冲着我点头。我跟她和好,逗她说:“你很像狐狸狗。”

  “是什么?”

  “又像狐狸又像狗,白色的,很大一只,一身的毛又滑又软。”

  “你才狐狸狗。”

  “狐狸狗很漂亮,耳朵粉粉的像个糖三角,还很听话,通人性呢。”

  好说歹说愿意让我抱着,站直了张开双臂等着我搂,我可抱不动,拽住她两只腕子从肩后一扣,将她大腿攥牢背在背上。她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我没说话。

  人跟人就靠那么薄的缘分才凑在一块,既贪恋她的这点好,就不能得寸进尺。她往前走一步,我就往后退一步,她往前走,尚有退路,我不是。

  曾以为要和小桃相依为命一辈子,到底还是跟我不一样,这样的道理,江依不明白也没关系。

  不往前去,世间无非少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或许荡气回肠的故事,仅仅以此为代价,我却得以苟活。孰轻孰重,于我而言并无贵贱之分,然而人有私心,无可厚非,我也只能越过前面那座桥,就这样本本分分把她送回去。

  “咬洲,是这么念吗?”我问她。那座神像,叫咬洲,或许是笔误,可我是认字的,哪有叫这个的神。

  “你怎么知道?”

  上面有一小行漆字,爬到高处细看才知道,她说给捐一座供奉,说到做到,真的捐了一座供奉。

  “原是祭神,你先前不信这个,来的路上打算逮住一个在山中游走的僧徒,问问他,看你心诚不诚。”可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山野间空空荡荡,跑了一路,太阳还在,可这天真要黑,暗得也快,真怕她被饿狼叼走。

  “我的错。”她眼中光点闪烁,晚风吹干贴在额角的碎发,大概真的伤心,见我回头,从身后抱紧不让我看,在我耳边说着,“书文,你说的在理,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摇摇头,不该那么以为。我不觉得命里无时不能强求。

  “书文。”她声音闷闷的。

  “怎么?”我也很哑,离开那座庙之前应该多喝点水润一润。

  “怎么办啊书文?”

  “你问我,我问谁。”

  “远近亲疏好歹是你姐姐,怎么说话的,谁知道那不是梦里。”她用手指点我肩膀,“没太难看吧?”

  不叫姐姐的话不算太难看,比我大上许多,还一个劲叫姐姐,一点也不知羞。

  “没有,你漂亮。”

  “我真是不好。”

  我不是多迂腐的人,真的不在意,“没什么,又没有强迫我。”

  “你不喜欢?”

  “没有,就是觉得那样很丑。”

  我是随口接的一句话,她好像被戳了死穴,扒着我肩膀质问:“我很丑?”

  我只是觉得天还亮着,即便阴天下雨也不该将欲望暴露在天幕之下,更何况神明在上,好在来的是我,她真是毫无理智可言。

  “你很漂亮。不骗你,只是看见你就听不进去别的话了。”

  她调笑着:“你力气好大……”

  我停下,江依说不能真把她丢在这。其实我是累了歇歇脚。

  “要不我下来,咱们一起走?”

  “路不好,等过了那个桥。”

  前面不远就是一座石桥,两边没有栏杆挡着,小河流湍急,那座桥是一段支流分界,往前是老城街道,往后是荒败野林,等过了桥,就是坦途,来往行人也多了。

  她又问:“那回去了,回去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你不说我不说,怎么会被看出来?”我们只是相互搂着说了话,她睡着之后,我没有逾矩,心慌什么。

  记得一堆小孩一块玩,聊天说闲话,谁跟谁怎么样,越压抑的地方越乱,我们都十几岁的年纪,就听说哪个小妮子小小子不是处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你看过?这个怎么能看出来的?后来才知道是看日常举止,我还以为见了人就知道是不是呢。

  现在想来很是荒唐,我当时是真的信的。这种事只要心里没鬼,看不出什么。

  那我想问,自渎之后跟人交合,前后两样又有什么分别,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瞎话。

  “她们要是问起来,说怎么这么晚才回去……”

  “就说你喝多了。我没扯谎,你的错。”她当真沉沉睡了很久,害惨了我,自己一脸高兴的模样香沉入梦。

  “书文,我。”她敲敲自己的手腕,“我原本想让你可怜我的。”

  “原本怎样?”

  她凑到我耳边,声音极小极轻,我知道她只能趁着这点醉意说一遍,脚步放缓,认真听她说的。“我想让你不要管我,用膝盖顶我,那样你肯定觉得凭月姐姐好可怜。”

  “你满脑子……”

  她紧追不舍:“我伺候的舒不舒服?”

  我脑子一白,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了,“真是梦了昏头,刚才咱们就是,你趴我身上睡着了,衣裳是你热了自己解开的,怕你着凉,心急才系错了带子。”刚才那么生气,想来也是误会了,“以为我占你便宜?你先亲的我。”

  江依靠在我肩上,语气半死不活,“你不早说!”

  我不看她,却知道笑容僵滞,毫无办法地凝固在那张脸上。谁知道她做的什么荒唐梦,还到处往外说。她现在笑不出来,我却有些想笑,怎么这样啊。

  “姐姐,我叫你姐姐,换一换措辞。”

  “嗯?怎么啊?”

  “你对我就是伺候,我,怎么到了我就是……肏,我哪有那样……”

  小年的时候,应该是那回,她真是平白污人,我把她当花一样捧着,蜉蝣隔着荷叶得以窥见莲花长于边缘一角的花瓣,一个尖一道纹路,天上地下,也不会有比我更虔诚的。

  “还记仇啊,听都不好意思听,怎么好意思做呢?”她蹭蹭我后颈,好不要脸,“你说荤话真好听。”

  “江依。”我叫她,“把你扔这叫野狼叼走好了。”

  从小到大有没有人教她周全礼数,这么大人,知不知道我们真有什么就叫无媒苟合,知不知道野合两个字怎么写啊……大半年多少日夜同床共枕,都是清清白白,我待她能多恭敬便有多恭敬。

  她不闹我了,一点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怎么跟书里一样,天大的事随便糊弄过去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我没停步,她却真怕我丢下她,于是喃喃认错:“又不是同谁都这样说话。”

  我问她:“知道你什么动静好听吗?”

  江依凑到我耳边细语。

  “不是这个。”又是胡话,总是没个正形,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我跟她说正经事呢。

  “你说苏州话很好听。”我听不懂,就算骂我我也觉得好听,“这一生太过平顺,普普通通,你辛劳,难免会淡忘很多事情。心绪不宁时总是做梦,怕你将我连同那些旧事一起淡忘了。”

  “不会。”她说。

  “嗯,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要是当年没人葬我,你是不是得提溜一条铁锨过去给我圆坟啊?像这荒郊野岭。”

  “书文。”她照我肩膀捶了一下。

  “别乱动,我就是逗你开心。”

  她抱紧,突然收紧胳膊勒我,清清一声笑:“会不会说话?”

  说说玩笑话怎么了,就是想到她莲花一样的姑娘,千奇百怪地缚个带子,拎个锨到坟场上扬土,怕是如何将松土踩实都弄不明白。那场面想想就好笑,她肯定又要哭了。从前旧事,能放下就放下,人这一生好比蜉蝣朝暮,没有仙丹续命长生,她不忘却,日子全给了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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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人称女主是个文盲,所以写的东西也像个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