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江南无所有>第19章 (十九)冷香浴灯

  我不太会说话,不能居功自傲,没敢在人家家里多待,嘱咐好小桃便急匆匆回家。进门时天还亮着,街上风大,反正怎么也做不成买卖了,正巧上对面楼里给江依当使唤丫头。

  江依懒散,见我进门才直起身,我没说话,她先问起来今早在街上穿紫袍系毛领的那家娘子什么来头,她不认得,从未见过。

  叶姐姐。

  “是个可怜人,本家在关外,和我算是相近,从前常来买酒,后来都是我送到她家府门。最近不怎么遇见,还以为戒了,可能天冷猫冬,不愿出门吧。”

  她之前生了病,常来我这,说不上收留不收留的,都是女人,相互帮衬不用在意许多礼制,拿不出钱就赊账,不久痊愈,与我交谈数日,自然而然熟络起来。每次点的东西不多,只喝半碗肉汤,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她住城东,离着老远,来找我是走着过来,也许怕冷,入秋之后就不怎么见了。叶夫人日子富足,痊愈后帮了我很多,多亏了她我才能得以在此处站稳,一笔一笔都记着,租房是大头,赋税更多一些,抛去这两样,日常开销不算太大,用不到那么多,她夸我心善,执意要塞给我。兴许好人有好报,上天也要眷顾我。

  她爱喝酒,说起这个,江依也喜欢喝,酒这东西难说,多少伤身,还是少喝为妙。自己酿造出售且不敢饮酒,喝了耽误事。

  “你也少喝点酒,伤身,气血早晚被败光,不能总想着喝酒买醉,要我说,白水最好。”

  江依冷着一张脸,神色淡然,却是一刻不歇紧紧看我。忽又记起她的伤心事,总觉得可惜。

  她说:“你北方女子,酒桌上的本事还不如我。”

  我笑她太刻板,真是听风就是雨,她家乡说不定也难找到像我这样温婉的。

  江依满眼鄙夷,嘴上却应下了,“你最温婉,天底下翻腾个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贤惠的人来。”

  江依闲来笑我,我便看着她笑,傻乐呵,深思熟虑想了许久,还是把事跟她说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我心里藏不住事,何况这事与她有关,应当知晓。

  不久之前,有回给叶夫人送酒,在她家院中看到了柳大人,宁府那位侯女也在,正凑在一起聊天说话。江依听了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

  不成,得点一点,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我看着,好像关系不错,格外亲近,你说,柳如清会不会跟那个……”

  江依拿出一面团扇,正反看了两回伸出来戳我肩头,“看不出来,都敢在人背后嚼郡主舌头了。”

  我躲开,抱住肩膀往后挪地儿,“问问嘛,装傻充愣,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依眯眼一笑,翘着腿往榻上一倒,柳大人她是知道的,从不会想情想爱。

  不会吗,笑起来慈眉善目,平时的确冷冷的,跟谁都不亲。

  “说起来,你很会哄女人开心啊……”江依话里有话,挥手摇着团扇,上面有她刚绣完的一簇花,大冬天不知哪来的热燥气,非要扇扇子。

  那身上白衣如绸缎,也许就是绸缎,要薄一些,不那么厚重,滑亮,褶皱处凸起来的几道因月色泛起银光。

  “哪里是哄,叶姐姐命苦,如今家里就剩这么一个人了。”

  “你不也是一个人?”江依说。

  “我有小桃啊。”

  听到这个,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江依显然愣了一下,我知道她总是很疼我妹妹,舍不得是应该的,把人送回去恰恰是她的意思。也许她并无半分不舍,只是觉得我孤单。

  江依叹气,我顺她的背,“她家里人以为是走丢了,能平安回到亲人身边也多亏你,失而复得是喜事。”

  “再说了,我可不是一个人,这不还有你在。”

  她闻言一笑,打开我的手,“花言巧语,不正经。”

  “我说错啦,依依?”

  江依神色大变,怒道:“哎呀,学什么不好,别这么叫我,难听。”

  柳仰一贯叫她的单名叠字,听说她们小时候就这样叫,一直这么叫下来,我觉得有趣,也学着这么叫她。

  江依很不喜欢,拿扇子柄抽打我衣袖。

  我捂着手腕逃开,“那我跟柳如清哪里比较像?”

  江依微微蹙眉,端详几次后得出结论,“哪里都不像。”

  “是吗,别人都说像的。”

  江依看我一眼,“身容相貌内外表里都不像,讨人厌的地方倒是像足了。”

  好!柳大人的分量果然这样重,想来她是拎得清的。那就好。我又不是磨镜,充个数而已,讨她欢心,不算失节。

  这天之后我开始写字,闲下来就去钻研柳仰的字帖,打她府上搬来两箱废书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么多眼睛盯着,她的身份不能太张扬,总是穿得很素,偶尔通身墨色,这个倒是好学,就是头发难弄,我仿着盘起来簪好,学做宫中女官式样。

  江依很是欢喜,夸我的字越发清灵秀气,柳如清常常写诗,我也学,写一小沓表意不明的无趣酸诗送给她。

  此后数日,不忙的时候就无事献殷勤,忙起来就只能晚上打烊了去看她。江依不解,却也一一受着,直到一日。

  她看出我的心思,开始问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了好久总觉得过意不去,只好告诉她。

  给叶夫人送酒去,我认得地方,都是自己过去,她家门庭冷落,宅子里除了她就剩两只猫儿了,一只黄灿灿的,圆滚滚,像毛球,另一只黑乎乎,通身皮毛亮得有如墨色绸缎。那天我是头一回在她门外看见了马车。柳仰听到声音出来迎我,巧的是宁侯也在,后来我和叶夫人在门外说些什么,看见柳仰站在院墙一角,将军跟她勾肩搭背,相谈甚欢。倒不是觉得别人言行有失,我也知道,不能在背后说旁人长短,只是有些难过。

  江依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翻翻书,突然瞪大眼睛看我,问我为什么不乘马车。

  “她们都有车子,你提着好几坛子酒,也不怕摔了。外头有的道上可尽是冰呢。怎么能走人呢?”

  “柳仰和侯娘子关系很好啊,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还是她从没跟你说起。”

  “她们关系再好官阶再高跟你有什么关系,越是没钱置办越要买一堆废品堆在家里,就数冬天的道最难走,这又见不得花费了,一点小钱抠抠搜搜。下回提前租顶轿子二八十六个人将你抬过去好了。”

  “人家成亲都没你这样排场……谁要坐你的轿子,你得知道,我在她家门前只看见一辆马车,很宽,你说会不会是……”

  江南的风气吹到了长江北。

  “不可能。”江依低头看书,“柳如清心硬得跟铁似的,水都流不进,别说放个大活人了。还有,怎么就江南风气,即便江南都是……女找女男找男,她也会是剩下的那个。书文迂腐,上一个这么说的还是我家那边年过六旬的学堂先生。”

  我不是为了跟她争论这些,又实在怕伤了她的心,问得小心翼翼:“你不在意这些吗?”

  “你,是不是总看别人胡乱编写的小书,说我们那边姑娘家心眼极小,两个人当间容不下一粒沙,隔着一道针眼,只能穿一条线,每天为了跟谁一道吃饭吵个天翻地覆……假的!她爱跟谁玩跟谁玩,我又不在仕途,她的事我不懂。”

  也是,她要是个会计较的人,就不会心里想着别人还来找我消遣了。亏我以为会伤心难过,哭天喊地一番,好硬的心肠。

  “原来你待情义,是可以容下沙子的。”

  江依仰头扭了扭脖子,扶住腰站起来,“也不是,她与我是至交,自然不会瞒着,既然没提起,多半只当同僚。”

  “兴许人家不这么以为呢?”我小声嘟囔。

  “就算有些什么,那家再没落还是个侯府,郡主又是新贵,好歹是皇亲国戚,配她也绰绰有余了,何必操心。”

  她大概困了,把书本反扣到桌上,散开头发一把将我拉过去。

  “小姑奶奶快歇会儿吧。”江依托住我的脸,眨眨眼睛,“明日花灯,你说带我去的,京中美人如云如雨,咱们就往闹市走,让我也长长见识。”

  花灯其实是挂在灯架上的彩纸糊成的灯笼团,正月十五热闹些,正应了这个题,听说南方会点起火把花放在河上,跟夏天放河灯似的。我们这太冷了,河面结了冰,火都点不起来。

  不过冬景更添节气,桥头街上摆的、匾额上垂下来的、枯树枝头吊着的,都系红绳挂彩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都是纸做的,外面抹了油,里头的基座点上蜡烛能烧一宿。行人从木架底下挂着的谜面上抽题,都是多少年前的旧题目,答对就有奖,我们两个一边吃一边走,她掌灯,我提着东西,一时竟拿不下那么多。猜了半天,我没学问,她也不太懂这边的文字游戏,最后就只出了一只不太漂亮的小凤凰,江依用素钗子套上去,一并戴在头上。

  “你好漂亮。”我说。

  江依眼中有烛火万千,一对明灯般闪着光,“还要多亏了你的巧思,‘两只黄鹂鸣翠柳,我言秋日胜春朝’,都是些什么跟什么,这题给我我可答不上来。”

  “这么无聊的谜面都能博你一笑,该好好谢谢出这个字的酸秀才。”

  “甜言蜜语一两句也就算了,说了一天了,不是要带我来看漂亮姑娘吗,就知道挡着,碍事。”她张望四周,又咧开嘴冲我笑,灯火亮色照清她眉眼弯弯。

  “看我一个人就够了,帮你挡风,怕你生病要我侍奉,麻烦。”我也算天生丽质了,是比她逊色一点,平日不施粉黛,好不容易画好妆容,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美得不可方物,灯影跃动更了不得了,当然只能看我一个。她若不看,我岂不白白打扮,我自己也看不见呐。

  越过灯笼墙和纸做的艳丽繁花,我勉力笑得温文尔雅,大概与柳如清别无二致。江依出来玩耍,难得开怀,提着灯跟在我身旁,灯火照清她的脸,鼻尖都冻红了,还缠着我买冰吃。我说不如饮酒,好歹能暖一暖身子,她当真从袖子底下掏出一个小瓶,开盖喝了一口,拧好放起来,后来再握她手,是很暖和。

  喧嚣散去,她便困倦了,回程的马车上枕着我的肩闭目养神,道:“你先回去吧,今夜我得一个人睡,明早记得叫我。”

  也许是我不知道的习俗,明天正好月圆,那就明天再和她出来,说不定人更少一些,不会像今天这么挤,什么都看不清。

  “送你上去。”

  “好。”她把灯杆放在我手里,四指交握四指。

  我指着屋外一片白茫茫的雾,“过会儿皇城会放花,一年到头也就这个月能多放些,很好看,会放很久,整个天幕都能照亮,要记得看。”

  “知道了知道了,倒是回去啊,灯拿好。”她见我不动,靠墙合上一扇门,“不走?我沐浴,留在这看?”

  江依今天心情很好,撒娇像在学堂拿了名次回家讨赏的孩童,脸不红心不跳,信誓旦旦的。

  想起从前她那么多次拉住我的手,将我往门外推。今日元夕,早该做些元宵,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惯,小桃嘴馋,常常提前半个月肚子开始叫唤,没她在耳边聒噪,竟把这个给忘了。都这会儿了,现做也许来不及,那就不回去,灯笼靠在角落里,我一个人在门外的连廊守着,一会儿她听见响声推门出来,一眼就能看到烟火和我。

  今天格外冷,远处雾蒙蒙的,江依洗得很潦草,很快回了卧房,我听她从书架上拿了本书。今夜月色正好,格外冷些就格外冷些吧。

  可别翻两页就着了,还要看花的。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好好一个大小姐,为什么放着全家团圆不顾,在这跟我一块游游荡荡,才执掌一家酒楼就做起甩手掌柜,平日里似乎也没正经事做。

  “书文!”

  隔着一扇门听到她叫我,应是窗边影子暴露,让她知道了,推门推不动,嘎吱响了一声。我没出声,屋里静悄悄的,她哑着嗓子,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断断续续念起我的名字。

  有时不带姓,有时念不到“文”就止住了,像有人掐着她的喉咙逼迫她吞咽。我能听得出,其中的情感不像是被强迫,由心而发却戛然而止。

  偶尔偶尔,夹杂一些甜腻的黏欲,听起来就像粘连的藕丝。清脆的一声裂开缝隙,余下的细线却缠缠绵绵,无法绝断了。

  完了。

  就是傻子也能猜得出。

  人之为人,不是木头做的大都有情欲,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但都静悄悄的,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叫,为什么要不听念我的名字。之后呜呜哭起来,一阵啜泣之后才睡下。她后来叫我很多声“书文”,声音端正俏丽,实在不能和那天偷听来的黏腻联系起来。

  我没敢惊扰她,悄无声息逃走了,夜里睡不着,心脏咚咚咚打鼓一样,像卖货郎手上的拨浪鼓,好困,又睡不着,连心跳声都觉得吵,天快亮了才合眼,一直睡到了中午。

  醒来之后在门前坐着,站起来绕着柜子转圈。

  我入世几年,自问待人接物拿捏分寸,没有亏心的地方,即便有,即便有,即便有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楼下的正厅前,阖着一块竖起的门板,这块儿是平时进客的门口。我真是莫名其妙,烧昏了头,脑中拟出一个幻象,就站在我面前的这块地砖上,江依晒得满脸通红,用手扇着脸上的汗,站在两米开外的地砖上。那个时候天热,边上还挂着薄薄的帘子,隔绝蚊蝇用,无意中为她遮蔽了一点烈日。

  她说我那时很忙,场子太乱,根本顾不上她,她不说话,也不叫人,在太阳底下等着,等了有一会儿我才看见她,弯腰跟她说了声您好,声音很小,却很庄重。现在毫无印象,已经忘了是怎么说的了。

  “您好。”

  “您好?”

  “您——好?”

  “您好!”

  一阵寒气吹过,江依正巧推门进来,看我一脸凝重且正念着什么,吓得一个趔趄扶住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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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书文:……被ntxl吓晕

  江依:二十多岁没有才不正常吧!

  墨书文:啊啊啊重点不是这个吧

  因为是一方的视角,可能注意不到之前小江zw被打搅了,从那之后都会提前通知+加固门栓,就差在门框底下塞木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