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独子被那不死不休的一家人告上衙门,他们夫妻二人就开始多方奔走、散尽家产,找各种办法去求尽所有能够接触到的上层。

  可惜一点用也没有,县官一生令下,孩子就进了监狱。

  一晃三年以来,夫妻二人没有一天不忧心孩子,为了让孩子早日出来,他们去求被打的那家人宽恕,去求县太爷开恩、去找衙役让他们见见孩子,可是孩子自入了监狱就音讯全无,三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孩子在里面是生是死。

  相伴多年的妻子天天以泪洗面,日日小病不断,一直在喝药,从原先泼辣健壮渐渐变得形容枯槁,逐渐灯尽油枯,到酒楼的生意实在是太差了,家里连药都买不起了,妻子全靠一口气在吊着。

  上个月突然下了场大雨,气温骤然降低,橦县一夜之间从夏天过渡到冬天,妻子耐不住这种摧残,生了一场大病,终于承受不住了,在悲恸中去世,临死前还在念着孩子的名字。

  可悲的是妻子跟了自己一辈子,没享几天富不说,死后连一身体面的衣服都找不出了能穿着下葬。

  还是有个过路的少年,好心给了老板几两银子,老板才得以把相濡以沫这么多年的妻子安葬。

  郭济全神贯注的听着,看着老板布满皱纹的面容和逐渐染霜的两鬓,明明是在扯着嘴角、硬挤出几分生意人惯有的八面玲珑的笑容,眼神却像一口死井,空洞而幽深,只有在提起儿子或妻子时,才会泛起一阵水波,让人骤然发觉这口井里原来是有水的。

  郭济看着老板,心里像是被打翻了一口油锅,滚烫的热油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痛,眼眶酸涩,郭济强忍着共情的泪水,想要转移话题再说些别的,不愿意让老板看到自己怜悯同情却又无能为力的泪水,变得更加难过。

  正在要开口把话题引到橦县状况上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水滴声,若非郭济习武,耳力灵敏,怕是根本听不到。

  郭济立刻拽着老板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给老板倒了一杯酒,顺势问起了橦县的状况,问橦县的县令如何。

  余光向旁边撇去,发现赵随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他刚刚是落了泪吗?

  真新奇,这种为了权利可以谋害亲兄的人,也快心痛吗?郭济冷冷的想,无意识的轻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叹前途难料自己、还是丧妻失子的老板老板,又或者是不知去向太子或阴晴难辨的赵随风。

  那老板一仰头喝了酒杯里的酒,意犹未尽的咂摸了咂摸,污浊的眼睛逐渐变得空远,好像是在怀念:“我记得我刚及冠的时候,正赶上闻将军派来人把这儿从丹朱人手里收回去,留下了一位将军在这里当县令,那将军好呀,修城墙、减徭役,开河道、耕荒地,那一年家家都有了好收成,我就是在那一年娶的媳妇,日子越过越好,没过几年我们小夫妻就开了这家客栈,生意越来越红红火火,我们的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原本是想着趁现在生意好,多攒一些钱,再开一家客栈,将来好给孩子娶一个好媳妇。可没成想孩子还没长大的时候,那将军就被调走去了幽州,说是丹朱人来了,将军要去打仗了。

  又调来的这位县太爷可把我们害苦了,可着劲的从我们手里抢钱呀,各种名目的税把我们这几年攒的钱全拿走了,棺材本都不剩啊。

  没过一年我们这橦县就穷了,凡事年轻力壮能跑的,都跑了,到也是还有些家里有牵挂没走的,又都被第三位县令抓进了监狱。”老板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用粗糙黝黑的手掌捂住了脸。

  “都是我们老两口把孩子拖累了呀!要不是我们年纪大了走不了,孩子怎么会陪我们在这么个地方呀!他一个大小伙子,去哪儿不行啊,偏偏陪我们守在这里,到头来还被抓了进去。”

  话里的最后几个字带上来哭腔,扶在案几上的双臂也在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那县令现在还在祸害人吗?”郭济正在安抚着老板,冷不丁听到旁边蒙着头的赵随风恶狠狠的说了句,好像只要能得到老板肯定的答复,下一秒就能提着枪冲到衙门里把那县令给杀了。

  郭济觉得不妥,正要出言阻止,就听见那老板说:“上个月调走的,已听说这几天又会来一位新上任的县令,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啊。”

  “不知店家可还记得上一任县令叫什么,为何要大肆抓人?”郭济急忙问道。

  “大约是姓关吧,至于为什么抓人,这谁知道呀。”老板装似回忆的说道。

  郭济看到那老板言辞之间有回避,心里有了计较,又和老板聊了一会儿,不多时进来一位背着树枝的老翁,老翁瞧着有七八十岁了,明明是本该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老翁却一手领着一个灰头土脸、抱着木头的娃娃,另一只手艰难的举起,擦着灰白色头发和满是褶皱的脸上的汗珠,颤颤巍巍的张嘴,想向老板讨一碗水喝。

  高高的树枝摞在老翁的背上,压得老翁上半身几近与地面平行。

  那老板和郭济报以歉意,匆匆施了一礼,赶紧一路小跑过去,帮着老翁从背上卸下树枝,引着老翁和孩子在靠门的一张案几旁坐下,把树枝放在案几下面,拿茶碗给他们倒了两杯水,随后就匆匆去了后面,可能是拿什么东西去了。

  赵随风终于抬起头来,直愣愣的看着那老翁和孩子,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的模样,眼圈发红,还略微有些肿胀,原来他刚才真的是哭了。

  果然还是被保护得太好呀,完全不懂人间险恶,昔年京城附近的闹蝗灾,太子殿下亲自护送粮食前去赈灾,所到之处灾民土匪无数,殿下镇定自若的发放粮食、诏安土匪,哪像他这般一味的悲伤。

  若是上位者都像赵随风这般遇事只知道哭泣、忏悔,丝毫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怎可承神器之重、为天下表率、让天下人心安。

  郭济余光撇了他一眼,看都不正眼看他,从衣袖里拿出一方绣着紫色兰草的手帕,递了过去。

  赵随风惊讶的看着郭济递过来的手帕,本就偏圆的眼一下子瞪得更圆了,难道郭济也被别人占了身体吗?否则怎么会突然关心自己呢?

  郭济拿着手帕的手在半空里停了半晌,感受到这个蠢货惊恐的视线和迟迟没有接过去的动作,只好看向赵随风,好心的解释了一句:“殿下不必忧虑,手帕上没下毒。下官只是觉得殿下还是镇定一些的好,不要失了身份。”

  “怎么?郭大人是觉得本宫多愁善感、无病呻吟了?”

  果然还是自己想多了,郭济的一颗心可都在自己那位好哥哥的身上,哪怕里子换了都痴心不改,怎么可能会注意到甚至关心自己呢,怎么可能会为他人的悲惨经历悲伤呢?

  赵随风本就为自己身为太子,却无法施展抱负,在皇恩眷顾不到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饥寒交迫、穷困潦倒。

  又想到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越想越气,反正四下里也没有旁人,索性也就不和郭济装什么君圣臣贤了,直接了当的撕破脸皮:“人人都说你郭大人无情无义,是踩着死人上位的,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哥哥那么仁善的人,是怎么被你蒙骗的?真不知道你是靠什么赢得哥哥信任的?”

  赵随风这话说得毫无逻辑,但那句“踩着死人上位”确实在是触动了郭济的逆鳞。

  郭济也不知道赵随风为什么突然发疯,淡淡的收回了已经有些僵硬的胳膊,无视了赵随风嗔目切齿的扭曲样子,冷眼嘲讽到:“下官只不过是觉得殿下身在野外,也该拿出几分皇子的镇定自若来,别让百姓未来的天子是个只会哭的蠢货。”

  郭济说道这里的时候赵随风就已经愣住了,原来郭济是在提醒自己作为太子遇事不要慌张。

  赵随风有些后悔方才的口不遮拦,正想该怎么补救时,郭济察觉到赵随风神色有变,却还是不依不饶的说道:“殿下若是知道自己德不配位,还是早些退位让贤的好。”

  这下把赵随风气笑了,“郭大人,你不要以为自己掌管了威龙军就可以像前朝宦官一般操纵皇帝废立,你别忘了,父皇当年为使我朝不覆前朝之辙,将宫中禁军分两军,神龙军原由哥哥统帅现在可在我手里。

  威龙军本由父皇亲自统帅,也不知道你又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那个老头把兵权交到了你的手里,可惜迷魂汤也是有失效的一刻,怕就是那个老头知道了你是太子殿下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废了哥哥又把你派到边疆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