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赤松图木【完结】>第60章 裴大人

  风。狂风刮过山谷呼啸卷来,诡利尖嚎如百鬼呜咽,阻得人寸步亦难行。

  山。群山黑暗峭拔如鬼蜮,密林间层层枝桠张牙舞爪,山路崎岖弯折似无尽头。

  月。弯月惨白,像是烙在黑幕上的一块寒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成南在狂风中、在群山间、在惨白的月亮下,艰难、踉跄又绝望地向前奔跑。不久之前那人说的话还在耳边——“想活命的话就别回霖川,往山的那一边跑”——转眼又被风吹散。

  鼻息之间扯出剧痛,呼吸急促到胸膛都快难以承受,蔓延着疲累到极限的血腥气,成南一刻不停地跑着,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连痛呼都没有便又一骨碌爬起来向前跑,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头顶的月亮,慢一点,慢一点!他在心底绝望地乞求,求你慢一点,再多给一点时间……

  凉凉的月光洒遍四野,只有一个黑影在其间快速移动,直至霖川城高大的城门猝然出现在视野之中,黑色的影子随之蓦地停住。

  五脏六腑都在剧烈颤动,成南直不起腰来,他吞咽下口中酸苦的水,撑着膝盖抬头盯向远处的城门,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只有不解。往日那城门是多么的威严和亲切,远行的人只要看到它便知道要到家了,于是满心都生了欢喜。此时城门还是那个城门,比往日还要亮堂,隐约能看到城墙之上还有行走的卫兵,城墙之内就是他的家,他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可成南盯着那处,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他不知哪里来的预料,只是清醒地确信着,那扇紧闭的城门绝不会为他而打开,而那城墙之上搭着的弓箭却极有可能因他而张起。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多么痛苦,或许是对许多人而言它太理所应当。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月亮无言,也无情,它只是默默地看着人世间一个渺小人类的挣扎,然后循着自己万古不变的轨迹向中天升去。

  浓密的芦苇丛深处传来水流声,翻开那些高高的草茎,眼前便出现了一条河流,在黑暗中像是涌动的墨。这是霖河出城后的模样,成南不知道它最终会去往哪里,但却知道,顺着它向上就可以进到霖川城里面,它连着大桃树,连着九孔桥,连着城内的许多街道。

  寒风又骤然猛烈了几分,芦苇被吹得斜倒又互相撑住,上面细密的芦花簌簌轻响,成南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离正上方只稍斜了几分,时间不多了。他伸手抓了一把胸前的赤红木头,似是希冀它的保护,又似只是单纯的下意识举动,因为那一瞬间实在过于短促,随后他松开手,毫不迟疑地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或是要感谢李老三,当年被杨升摁在水里差些淹死之后,李老三便逼着他学水。成南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也因着先前事对水多有畏惧,数次想放弃,都被李老三态度强硬地压了回去。也不知怎么,李老三一反先前只顾自己的常态,极为肃谨地盯着成南直至他能简单地泅水。可那点技术也仅是够必要时自保罢了,又怎能和汹涌漫长的霖河相抗衡?

  即将进入冬日时的河水凉得惊人,成南几次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汹涌的河水呛进喉管,他四肢僵硬地向下沉去,又猛地惊起,抽搐着挥舞手臂向上挣扎,明明水底漆黑不能视物,他却仿佛看到了那木头漂浮在胸前,他忽然意识到,再神奇的宝物在此时都无法挽救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无法用语言去描述这水下的一程,它漫长到堪比亘古,痛苦得如同身在惩处这世上最坏的恶人的那层炼狱,他或许在中间真的死去过,又挣扎着活过来,直至某次他再次浮上来,终于捕获到一丝珍贵的空气,睁眼,看到一片浅白的月光。

  成南有限的见识不知道他还要感谢这枯水的季节,霖河的水比之夏日丰水时节少了半数以上,他也不知自己甚至要感谢霖川城这些年松懈的防备,那河道里面原本布置着的铁菱等水武器年久失理废了大半。他只是一个叫花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撞烂渗血的额头、僵硬冰冷的四肢和微弱剧痛的呼吸,他只是撑着身体抓住岸边的石头,用着最后的力气从水里爬上来,咬紧牙关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霖川城深处跑去。

  昏暗的房间里,裴缜也正看向窗外的月光,深秋这个时节什么都显得冷,就连月光也不例外,铺在地上像是一层薄薄的寒霜。至多不多半个时辰,那轮冷月便要升到头顶了。

  吱呀一声,冯连推门进来,又小心掩好,走到裴缜身旁低声道:“都准备好了。”

  裴缜“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冯连看着他冷然英挺的面容,不合时宜地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裴缜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是裴铭疆的副将,曾随裴将军去过一次裴府,时年也是秋天,甫一进门便当头两个柿子砸怀里,抬头看到个小公子站在柿子树顶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乐,金灿灿的阳光都不如他俊俏。裴将军要谈事,便让他在院子里陪裴缜玩,两人在台阶上坐了一整个下午,裴缜拉着他看蚂蚁,给他看自己珍藏的宝贝,还有街市上买来的各种各样的便宜玩意儿……傍晚离开时他脑子里还嗡嗡响,从不知道小孩子家那么能说,裴将军看他的模样,大笑着故意问他我们家的小孩怎么样,话里话外都是得意和自豪。

  一转眼,裴将军不在了,裴府也整个不再被人提起了,那个爬树摘柿子的小男孩也长成了如今阴沉而令人看不透的模样。

  许久之后,冯连低声开口:“属下知道您有自己的决断,但仍忍不住多嘴想说两句。”

  他的面色沉重:“圣上本就对您诸多猜疑,名义上让您找赤松图木,实际就是想要您的性命。昨日土匪进城,连杨府都被洗劫一遭,却过我们府门不入,显然有人试图泼脏水过来。他们快等不及了,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如果为了救这些人而暴露兵力,后果不堪设想。先不论京城那边会如何做,王爷尚未回信,之后若追究起来怎么办?”

  裴缜向京城递的第五封信下午时收到回音,与先前一样的结果。淮东南地界土匪早已成患,朝廷拨了不少兵力在此,由房林典主导剿匪,然而数年下来,土匪却是越剿越多,原因在许多人眼里并不是秘密。房林典巨贪,一边领兵吃着空饷,一边与土匪勾结分利润,然而对他的恶行却无人敢出言置喙,因为他是当朝宰辅蔡如尧的亲门生。裴缜对此自然也是闭口不言,甚至是乐见其成,房林典闹出的事端越大,将来对他们也更有利。

  可前些日子至今,裴缜一连呈上五封奏章,里面的内容无一例外是弹劾房林典,希望能由自己暂代房林典之职,直至朝廷派来新的可堪剿匪重任的官员。收到的回信毫无意外,那高居明堂之上的人早忘记了天下黎民,只有梦中千秋万代永不凋零的权势和功业。

  裴缜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知道结果,还要递上这五封奏章吗?”

  冯连不知道,裴缜看向他,神色和语气都极为平静:“先前我想不明白,伯父和父亲都知道金銮殿里坐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如此呕心沥血,甚至会恨他们的愚傻。但如今我忽然发现,或许过去六年里我只顾着向上看,就忘了人间还有什么。所以,我想给他一次机会。”

  冯连浑身震悚了一下,眼中泛出光来。他盯着裴缜,声音很轻:“那您又为何要去信给端王?”

  裴缜说得云淡风轻:“并非只有他在审视我是否是个合格的合作者,我也在审视他是否真有资格坐到那个位置上。”

  无所谓端王李重昭是否同意,裴缜都会动用这些年辛苦布置在淮东南地区的兵力,他们大多是裴铭疆当年的旧部,端王自然重要,但裴缜在他们间的影响力也不遑多让。而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最终不过是为了救那几十个被世间抛弃的人。

  “我本以为您是为了成南,现在却觉得,到霖川的这些天您变了很多。”冯连的眉间仍掩不住忧虑,却微微笑起来,随后他又摇头否定自己的话,“不,是该说从来没变过。”

  裴缜没说话,他在心里想,不是为了成南,即便那些人里没有成南,这回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但又是因为成南,他陷在血海深仇里,他藐视人命,他旁观苦难,甚至他自己都满手沾血,他不断把这样肮脏的自己撕开给成南看,告诉他自己不值得任何一点的喜欢和期待,似乎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他的坏人。可在这个寒冽的夜晚,伴着冷白的月光,他回想自己过去这些天在成南面前做的一切,扯掉那块自欺欺人的布,又何尝不是卑微软弱地露出伤口渴望关怀的乞求?

  赤松图木……他闭上眼睛,不无痛苦地想,为什么赤松图木要在成南身上?它令人生,也令人死,怀璧本身就是罪恶,一旦引人觊觎,便是永生摆脱不了的漩涡。

  裴缜可以不顾忌自己的性命,前期筹谋已差不多,即便到了期限他被处死,之后端王也定能替他报了裴府的那份血仇,可金銮殿的目光已从前尘往事中锁定霖川,成南不离开这里,被发现只是早晚的事。然而离开又能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连裴缜都茫然,现在还只是京城,若是赤松图木的消息泄露到民间,更是没有任何容身之所,到那时成南孑然一身,是真的一个能为他筹划的人都没有了。

  这时,哐当一声巨响打断他的思绪,裴缜睁开眼,看到房门大开,先前还在想着的人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成南面色苍白,浑身散发着冰冽之气,目光却灼灼地盯着裴缜。

  他的手抓在胸前,一瞬的惊愕之后,裴缜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来:“不——”

  然而不等他说完,成南的手便骤然用力,绳子被扯断的声响微弱不可闻,落在裴缜耳中却如雷鸣,震得他脑中空白,愣愣地看着成南冲他向前伸出手,掌心一块红色的木头,上面祥云图案清晰可见,如它所护佑的条条性命,而如今,那里面已不再包括成南。

  成南浑身颤抖,他没有力气再挪动哪怕半步,肩膀抵住房门才勉强撑住下滑的身体,却仍旧努力抬着手,那条断裂的黑绳两端悬在半空中晃动,如他之后微弱的命运线。不知错觉与否,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蓦然空荡了一瞬,似有什么东西抽离而去,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得他本就虚弱的呼吸又艰难了几分。

  残存的意志让他终于开口,他盯着裴缜,声音颤抖:“我把它给你,你去救救他们好吗?”

  裴缜毫无反应,成南以为他是不愿意,巨大的绝望让他再也无法站立,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他顺势伏下身去,向着裴缜深深磕了一个头,冰凉的眼泪无声滚落,砸在地面上,那块木头被他捧在身前的地面上,献祭一般呈现在裴缜眼前:“求你,求你了……”

  “裴大人。”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冯连略显茫然地呆站着,裴缜却在这三个字里猝然闭上眼,向后坐回到椅子中,他的脸色比成南好不了几分,然而片刻后再睁开眼,似已恢复冷静,若不是抓在椅柄上的手扔用力到指节青白的话。

  “起来吧。”他的声音沙哑。

  成南猛地抬起头,憔悴的脸上现出不敢置信的惊喜:“你答应了?”

  裴缜垂眸看他,周围静不可闻,他低低道:“我答应了。”

  成南慌忙又要伏身道谢,掌心中的那块木头如血痕般刺眼,裴缜再也无法忍受般骤然低喝:“我叫你起来!”

  他突然发火,成南身形一滞,再抬起头时双眼通红,湿冷的额发搭在眉眼上方,滴下来的水珠像是眼泪,然而他的面色却变得很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悲哀,若非要寻出点情绪,或许存着那么一二分的感激。他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他真的用了最大的努力,然而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他连一句感谢都没来得及说,站到一半时便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