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人鬼各态。
有鬼渡劫破关,就有人望关兴叹。
独峰关被岐尧奇兵占住后,东莱有将军奉王命几番攻击竟不能夺回。独峰关通不了,大军就不能救援五城四镇,其中最焦急的大概要属何家人了。毕竟岐尧军锋所至,瓮城首当其冲。可攻城的先锋却并不是何家的将军。倒不是王上不体察定远侯爱女之心,反而是他太过体谅,怕定远侯旧伤未愈又要奔赴沙场,便令何霆在封地养伤以免忧心过重,另点将领前去夺关。
救兵在关前裹足,久久不前。倒有一支队伍从团城出发,白天扮做商队,入夜疾驰,黑衣黑巾马裹蹄人衔枚,现已悄然而至。
今夜月色明亮,可代火把。月下林边,团城郡主何易欢取下口中所衔木棒,举手令停。树下一人似已久等,见众人到,赶紧迎上跪于何易欢马前,拱手禀道:“主公,前面就是独峰关。”他站起身,指向远处连绵一片灯火。“现有两军奉命攻打,但互相推诿,都不尽心。”
何易欢点头,叹道:“各怀鬼胎不尽力,如此拖延时日,瓮城危矣。攻独峰关这种险要又怎能摆开大军,当以奇兵为佳。”她转头,对身后心腹们道:“我再次提醒诸位。定远侯向来惧王甚深,必不允许我们无王命私自调兵。此番攻关,是我何易欢自作主张。大家跟着我奇袭独峰关,很可能无功有罪。我向大家保证,若有功是你们的,若有罪我先顶着!绝不相负!”
马上众人皆何易欢在团城多年培养的私兵,各个武艺高强,惟郡主命令是从,当即齐声低喝:“愿为主公效命!”
绳索钩链备齐,刀剑擦亮,何易欢正要下令做奇袭准备。那位哨兵赶忙叫住了他杀气将起的郡主:“主公,前面其实还有一队人马……”
“什么人?难道除了我们,还有人攻关?”
“这……还是您自己去看吧。”
何易欢见他支吾,心中狐疑,点上两名护卫就驱马上前。未等远行,就见一队精干壮士也是黑衣黑巾,正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靠在路边树杆上啃馒头。
何易欢看他似乎眼熟,探身借月一望,惊得吸进满嘴寒风。
那男人嚼着馒头,察觉有人靠近,与众人同扭头,也是大惊。
“老二?!是你吗?你怎么来了?!”
何易欢呆若木鸡,惊诧间忘了下马:“侯……爹……”
定远侯馒头也不吃了,呸呸吐掉嘴里残渣,对二女儿的意外到来十分惊喜:“你也是来救你妹妹的吧?团城的人马你带着了吗?”
“是……你不是在封地养伤吗……”
“哼。我再不来,老三怎么办?王上要怪罪也等救了你妹妹再说!我本来不想把你和你大哥卷进来。但你既然来了……罢了。我们从两角同时上城墙,今夜奇袭独峰关!”说完定远侯也不磨蹭,起身去亲自布置。
何易欢看着父亲坚定的背影,一些不愿想起的往事涌上心头,怔怔自语说:“父母对子女爱与不爱,真是没有缘由……不敢违王命,只是因为那时女儿是我……”
“您说什么?什么不爱?”
“没什么。”何易欢脸上落寞哀伤转瞬即逝,眨眼凌厉,断然下令道:“我们与定远侯合兵,一切听侯爷调遣,今夜夺关!”
她仰头望风,让月色冲刷眸中迷蒙:小妹,阿萱,一定要撑住……
月光一如长风,转眼千里百里。后莲公主营帐前血色符阵还在,心思却早百转千回,物是人非。
姜珩羽捧着一盘衣甲,独自一人走进关押谢鹭的卧帐。帐里铁索横竖拉扯如封印,锁住谢鹭的手臂和跪地的双腿。锁链上裹满了黄纸符印。一条以朱砂画符的细长黄巾缠住谢鹭的眼睛,以期能驱赶侵噬她内心的邪祟。
妖女何易晞用邪法蛊惑,原侍卫长被夺魂被操控,才做出那些悖逆行为。
这是当时姜珩羽能想到可以不立斩谢鹭的唯一借口。祭巫终究没有白来,布下了驱邪降魔的符阵,将被蛊惑之人困于其中。
姜珩羽跪坐到谢鹭身前,放下漆盘,伸手扯开遮眼咒符,随意丢于一旁。毕竟连生死签都敢用全是死签的签筒欺骗神明的公主,又怎么会相信自己为保姐姐一命而胡诌的鬼话。
“姐……”姜珩羽见谢鹭神色倦怠,赶紧从盘里端起一盏温水喂于谢鹭嘴边。“喝水吧。”
清水饮尽,姜珩羽又捏袖去擦拭谢鹭唇角水渍。当指背有意无意间触碰到脸颊时,谢鹭扭头垂眼。
“殿下不必如此。”
姜珩羽滞住手臂,顿了片刻后又拖来漆盘,抓起里面衣袍腰牌对谢鹭道:“这是我让人从大帐那边拿来的裨将军服。可能大小有点不合适,不过可以改!你试过之后就可以……”
“殿下,”谢鹭打断姜珩羽自顾自的故作兴奋,冷静地泼凉水道:“违抗命令,救走囚犯,打伤亲卫,不立即处死还能升将军?”
官位,这是姜珩羽此时能给予谢鹭最宝贵的东西。是她作为新军统帅权利的衍生。而权利的滋味,她在与何易晞强弱颠倒的过程中已经品尝到了。她想把这美味与谢鹭分享,她愿与谢鹭分享。但谢鹭的凉水让她尴尬,只得强笑道:“只要你当众承认是受了何易晞的蛊惑,从此与她……”
“这是不可能的。”谢鹭看向姜珩羽,挺直腰背:“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姜珩羽垂下头,发辫吊于黑眼圈旁。她一心想留下的姐姐,还是不领情。她把军服掷在地上怒气陡生:“我知道的是,你都被她逼到破了第七重关的地步!她欺骗你,戏耍你。你还对她执迷不悟,难道不是蛊惑吗!”姜珩羽了解谢鹭武功突飞猛进的诀窍,猜得到她要破关必要受到怎样的精神创伤。
“这是我和她的私事。”谢鹭并不想与姜珩羽多谈这样私密的感情纠葛。“有甜就有苦,这很正常的。你还小,没有喜欢的人,不懂。”
不懂?姜珩羽冷笑,仿佛何易晞比她大多少似的,仿佛何易晞喜欢的人她不喜欢似的!
“这几个时辰你是不是一直在想那个妖女……”
“我是在等殿下对我的处置。”
姜珩羽把官服踢到谢鹭膝盖边,怒喊道:“这就是我对你的处置!”
“殿下……恕臣不能从命。”
“几个月……才短短几个月!你了解她多少?你可能还不如我了解她!一个声名狼藉连自己城池都护不住的卑鄙郡主,你……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她……”
姜珩羽的质问,真的很有道理。谢鹭听了都不禁笑而自嘲。一个违背君命的叛逆侍卫,一个声名狼藉的卑鄙郡主,真是天生一对。
“情深奈何……殿下不必执着于此。身为武人,不遵君命,殿下应该杀了以儆效尤。”
谢鹭果然图穷匕见,姜珩羽闭上眼睛,潸然泪下。“我不懂,为什么你要逼我亲手杀死我的姐姐……”
“我也不懂,为什么我的妹妹要杀我的妻子?”
为什么?
姜珩羽睁开被泪水浸透的双眸,跪倒在谢鹭面前,固执地护卫自己不可言说无始无终的情动,坚守那一丝最后底线的自尊。
原因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姐……我每天练剑,练弓马,你以前希望我强身健体精进武艺我做了!你要我戒赌戒药我戒了,我把过去的东西全部封进盒子里!”姜珩羽扑身搂住谢鹭,边哭边说,泪滴滴答答:“我现在是一军统帅为国效力了!我慢慢在变成你希望看到的样子,我是不是也很棒!”
“羽儿……”谢鹭愕然,见姜珩羽如此伤心,想抱住她无奈被困于铁索,只能流泪道:“你已经很棒了!我……我只希望我妹妹健康快乐……不受外物束缚灵魂……羽儿,水梦散永远不要再碰。”
“水梦散……”姜珩羽骤然收泪,冷笑着起身,把何易晞承受的痛苦刺向谢鹭:“你不是只看到半颗吗?另外半颗我给你的晞儿吃了。”
“你说什么……”
“不是你逼我杀了你,好成为一个大义灭亲赏罚严明的真正公主吗?公主在对待自己仇敌时,难道不能为所欲为吗?”
“你真是……疯狂!”
“疯狂也是你教我的!”姜珩羽倾身揪起谢鹭领口,贴面逼近,尽情挥洒委屈:“是你把我从街头烂泥中拔出,是你接替二姐拉着我向前走,是你从何易晞刀下代替我护我周全,而现在……瓮城的结局,很可能就是覆灭。你不再陪在我身边,不要锦绣前程,宁愿去陪东莱何易晞作鬼,仅仅是因为不肯与何易晞割席断义,甚至不肯骂她一声妖女……我们谁更疯狂?!”
“我心既我归途。”谢鹭凝望姜珩羽痛苦到颤晃的双瞳,终于刨出内心展开给姜珩羽:“追随你的二姐,陪伴你长大,把你送至平安,都是我心甘情愿。如今所作所为亦是我心所愿。如果要我违背内心,我不如去死。羽儿,你对我期望过甚,我不是你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完美的姐姐。我没护好我的队长,没护好我的公主,没护好我的队员。我任性妄为,随心而动,我和何易晞其实是一样的人。我现在只想用这条早就该失去的命护一护我的妹妹我的爱人。”
姜珩羽盯住谢鹭开开合合被泪湿润的嘴唇,不知自己是怎样忍住吻下的冲动煎熬。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起身,心如公主。
“好,我成全你。”
祭礼已备毕,何时都是吉时。姜珩羽戎装整齐,看着祭巫挥舞桃剑祷告上天将把祭礼献于天神,看着亲卫们把谢鹭颈脖四肢系上白绳缚于何易晞心血之阵的五个木桩上,看着谢鹭平躺在阵圆中心的小圈之上等待又一次的死亡。
这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结局。毕竟又抽中死签又打伤亲卫又救走囚徒,用这样的逆贼代祭瓮城郡主,是公主执法严明不妄私情不辱神明。既然如此处置,亲卫们虽各个有伤在身,都是长出口气,精神振奋。
简岑之前身中四剑倒都不重,此刻包扎半身麻布,握着何易晞的匕首拖着伤痛的身体慢慢尽礼,走近,准备执刀。
谢鹭不去看她也不看姜珩羽,只看天上寒月。寒月圆亮如盘,仿佛能看见她照耀下日后瓮城守城爆燃的火石。火中长风,吹遍瓮城,吹散温汤街日日夜夜的迷雾。她阖上双眼,泪下眼角。
“人间鬼街,璨如烈阳。”
刀尖入心,血浸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