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像欠啊赔啊这种字眼,极易引起心虚的何易晞愧疚的胡思乱想。可她此刻满眼只有大汗淋漓的惨白脸庞,居然没听见似笑非笑的喃喃之语,只反抓谢鹭手腕一个劲地发狠劲要把怀中病鬼抱起。
“谢姐姐,抱住我,我带你去看大夫!”
这里只有做衣服的裁缝澡堂老板算命半仙教书先生干活力巴杂货铺掌柜和摆脱不了吃小孩疑云的街长,哪有大夫?晞儿急糊涂了吧……谢鹭见何易晞为自己焦急,刚熄灭破关希望的心田又被暖阳照耀,一点都没有失败的沮丧。
开不了就开不了吧,不是什么大事。眼前这个鬼,比第七重关重要得多。重要到不得不有所不言。
之前切磋之后,何易欢告诫谢鹭不要把今日之事告诉小海,否则扰她洗心。其实不需要假冒鬼差的叮嘱,谢鹭也不会告诉何易晞有鬼差想去教训她。谢鹭想做一面盾,在何易晞身后挡住那些恐怖的魑魅魍魉。
哪怕只是做鬼,也想让她开心。
于是谢鹭赶紧安慰何易晞自己并不是生病只是练功时一不小心走火入魔,并无大事,并当即运功疗伤证明自己马上就能生龙活虎。见谢鹭盘腿坐起,吸吐渐正常,何易晞这才把冲上额头的心按回。心坠进胸膛,溅出个大大的迷惑。
为什么死了都要练功啊!
何易晞没看到裁缝上进的榜样作用,便难以理解谢鹭的勤奋。要不是定远侯家教森严,何家子弟必须文武皆修,她才懒得练武呢。世上这么多有趣事,远比习武练功值得做。她不知要是谢鹭武功略差一点,连她严格严肃的姐姐那关都过不了。不过感情使人盲目,恋爱让人上头。当她看见谢鹭脸色回红后睁开眼睛的清亮双眸,就感慨在冥界排队等着轮回都不懈怠练武的鬼可太遭人疼了!特别是看到那还显虚弱的脸颊,薄汗滑肤的锁骨,撑肘耸立的胸膛……
呼……想按倒她给她搓个澡!
何易晞必须做点什么来发泄自己满腔的爱意,否则憋得慌!
“谢姐姐,我们去洗澡!”
“啊?可是流景澡堂要提前一天约啊。”
“对哦。那我我……我去借木桶,我打水给你洗。”
“啊?”
“啊什么啊,你出这么多汗,不洗澡会着凉的。”说道着凉,何易晞还应时当景地打了个冷战,引来伤员关切。
“怎么了晞儿?冷吗?”
“我不冷啊,是你会冷好不好!”何易晞收拢身体上的凉意,稳住心神,催促谢鹭:“快去快去。我去借桶,你去溪边,歇着,等我。”
何易晞跳下石台,飞一般冲向流景温汤。此时雾气不厚,就算是中午浓雾密布,何易晞也早熟了路,脚下生风跑到流景温汤的门石前。
烛光稀疏,门未开。
何易晞拍门几下,无人应,便指尖运力,推开虚掩的大门。
“唐老板?”空空荡荡,何易晞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唐老板好像不在,蜡烛都点得昏暗。
上一次何易晞是和谢鹭来洗澡,自然心无旁骛,在明亮灯火中只看得见心上人。现在昏昏暗暗倒能留意起流景温汤的陈设和布局。这长案,这水池,这斑驳的警示木牌……好像刚刚走过看过的一切,引起了她某处回忆的共鸣,但又说不出是哪一处。
包括这木质深密的大楼梯……何易晞回想不起,不自觉已到大楼梯前。她终究还是惦记着谢鹭,收心回来。
“唐老板,你在楼上吗?唐老板,唐……看来是不在了。姑娘家家这么晚还在外头,我瓮城还真是安宁祥和……”主人不在,她不用上楼了,先找了桶给谢鹭洗了澡,再还回来便是。她取了盏烛灯到了后厅,好巧不巧找了个厚桶。这个桶一厚,就会重,何易晞拉都拉不动。好在桶是圆的,可以滚。她就这样连滚带拽,好歹到了溪边。
谢鹭听她话抱着换洗的衣服站在溪边已经等了许久。
月明溪清,白雾随风淡薄。何易晞看谢鹭那个乖样子,赶紧扶桶打水,捡石块。火,谢鹭早就烧旺,打水可是个费力活。何易晞用铜盆一次次舀水倒桶,硬是不肯让谢鹭动手。谢鹭只好抱着衣服看她手忙脚乱。随着烧红的石块从铜盆滚入水中,滋啦一声,提醒谢鹭赶紧脱光进桶,不能辜负何易晞的心意。
桶大水多,也就是个微烫,可惜搓澡是不能了。谢鹭用脚背把石头拨拉到一堆,靠着桶边坐下。水一下就漫过了胸口,温热水波刺激她刚压下的内伤,血块瞬间冲上喉头。
“咳……”
“冷吗?!”
“不。”谢鹭咽下血腥,埋头入水。
咕噜咕噜……哗!她才想偷偷运气压伤,就被挽高了袖子的何易晞伸手捞起。
“你在憋气?都走火入魔了还练?!不许再练功了!”
“哦。”谢鹭依言端坐,说不出地乖巧。何易晞解了她的发辫,学府里专属郎中的手法在她头顶按压。
还怪舒服的……谢鹭闭目,雾气抚额,虫鸣入耳,血气躁热随着何易晞一揉一按,逐渐安宁。
“晞儿……”
“嗯?”
“怎么不说话?”安静的何易晞可太少见了,难怪谢鹭要发问。
只有少女心事才能堵住何易晞的嘴,因为这心事说不出口。
“我在想,你还会不会生我的气……”
“怎么?!”谢鹭扭头,着急道:“你又偷钱了?!”
“……没有!”何易晞气笑,捏住谢鹭的脸把她脑袋顶回去:“我都说了我再也不会了!”
“嘿嘿,那就行,我有什么气好生啊?”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都不会生我的气。”
“这可保不准。你要是混蛋得过分了,我还是会生气的。”
“……比如呢?”
“你要是把人家店砸了,衣服撕了,尺子撅了,剪刀掰了……”
“等等等等……在你心里,我就是温汤街一霸?还只针对裁缝?!”
“嘿嘿……咳咳……”谢鹭笑到伤痛,仰头看何易晞被逗乐的眉眼:“我不会让你被欺负,但你也不能欺负别个。”
何易晞捧住她湿润的脸,凝望晶亮的双眸,低头贴近,收笑轻声道:“那我可以欺负你吗?”
谢鹭轻轻吻上近在咫尺的唇边:“可以,你只能欺负我。晞儿,薇菜马上能吃了。”
“呼……”何易晞心痛得要死,搂紧谢鹭的脖子,用力得都快把自己栽进水桶。
谢姐姐,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生气……
清风明月,怀中囚徒掏了肺腑,这座瓮城的主人却还不敢诉说心肠。
云月划空,星斗倒转。这边鬼心隔肚皮,那边人间热闹,炉暖酒香。何易欢言而有信,真的带郭萱雅来之前重逢的小酒肆喝酒。她有伤在身,本不能喝酒。但郭萱雅居然答应和她一起喝酒,她心里欢喜,便顾不得许多,快饮一壶。
美酒再上。何易欢打发了老板娘,也不用温壶,捏袖亲自给郭萱雅斟酒,白皙的脸上泛起醉红。
“阿萱,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你消失了多久就有多久呗。”郭萱雅仰头饮尽,吃了一筷烩葱丝。
“哎呀……你都和我喝一壶酒了,今晚就别生气了。”何易欢又倒满两杯,举杯相邀:“阿萱,前事已矣,明日可追。”
“什么跟什么,我就说你这个人真的是……我来和你喝这一场,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出公差了。”
“你要走?!”何易欢咕嘟咽下嘴里冷酒,哑着嗓子道:“为什么?!”
“例行公差啊。你知道关南这边五城四镇全是封地,郡主的辈分又小,这几年去各城敬年礼,拜访封主,都是我代郡主去的。今年你来捣乱,已经是拖了几日,是该走了。”
何易欢听罢,神色黯然。她端起杯子,还未来得及借酒浇愁,郭萱雅又一个消息扔来。
“我刚收到前哨知会,郡主还不知道呢。侯爷今年会来瓮城过年。”
“噗!”何易欢像今日喷血似地吐出口中酒,顿杯冷目:“他来,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