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的感觉太难受。
水仿佛从眼睛涌入,吞掉所有理智和惊愕,只剩上唇上柔软至极的迷惑。终于柔软到不能呼吸,终于迷惑到沉入水底。
哗!
两人一起从水面上跳起,水帘滚滚而下一时遮住彼此的眉眼。裁缝狠狠抹掉脸上成线的水珠,酸涩着眼睛迫不及待地看向抱她跌入水池之人。这个本来提供搓澡服务的温汤店老板,现在跪坐在水池里,浑身冒气,薄衣裹胸,湿发贴颊,双眸被伪装温汤的热水洗刷后更显清澈,仿佛刚刚耍流氓的人并不是她。
裁缝是老实裁缝,不是傻子裁缝。前有舔指,中有摸胸,后有亲嘴。她再迟钝,心里也有不敢相信的猜测,只是嘴上还要垂死挣扎。
“这是……包含在搓澡里的吗?”
“……”唐书这个气啊,谁家搓澡搓到嘴巴上的,还是用嘴搓?
“苏星逢,你是不是笨蛋?”
“怎么还骂人呢……你穿着衣服进池子,要被罚款的。”裁缝伸手指向墙上一块字迹斑驳的木板。上面有流景温汤的老店规:穿衣进池,罚银半钱。
“……我等会给你一两行不行?!”
“你哪来的钱?”说到这个萦绕心头已久的疑问裁缝可不困了。不光不困,还能暂时忘掉自己的委屈事和刚刚天降的迷惑一吻。“小书,你的钱到底哪来的?你可别做不能做的坏事……”
“你为什么……总能绕到这个问题上!”唐书抹了把脸,额头上湿发成绺,顺着鼻梁下巴嘀嗒眼中悬空的焦躁。今夜她心防被裁缝突如其来的柔弱撕开,各种情绪轮番上头。话音刚落,她竖起右手食指中指举至额角,朗声说道:“苏星逢,我唐书今日对着我家三代温汤池发誓,我的钱都是我熬心熬血赚的,没有一分一毫是不义之财。”
东莱人虽然不似始山人那般笃信鬼神,但是誓言郑重,也不是随便能发的。起誓的话掷地有声,裁缝听完,眼中强撑的光芒晃动一下,又跌回之前的疲倦虚弱,只是神情看起来要安心许多。
“我知道了,再不会问了。”既然是正财,裁缝一直悬起的心就落地了。至于唐书的生财之道,她现在并无精力多问。
裁缝安心了,唐书则神色黯然。她见苏星逢一直转移话题,明显是不想直面刚刚那一吻。就如她眼见为实,所猜为虚一样。她对裁缝的心思也是有所知有所不知。她知道裁缝一直在为了去主街开裁缝店攒钱,却不知道裁缝每攒十文,就要为她攒七文,怕得就是不种地不生产只有街上这几个客人青梅竹马的温汤店老板坐吃山空总有一天挨饿。她以为裁缝总问她钱财来源是为好奇,然而未能体会裁缝怕她因生活所迫作奸犯科的深重忧虑。
两颗只差两个时辰跳动的心,却在此时不能登对。
险些如此……好在有人挺身而出,一把拽回即将飘远的心弦。
就在唐书心情沮丧,手足无措,想要爬出池子时。裁缝吸吸鼻子揉揉鼻尖,开口发问。
“小书,你是不是想给我梳同心辫?”
噔!
唐书的心被拽着撞回,怦然跌倒。
她愕然瞪向裁缝,苍白的脸色不知不觉中被池水热气蒸得通红。脸上太烫,心里话便不由自主地打了转弯,奔向那言不由衷的逃避。
“你……你要是想我给你梳……我可以给你梳……”一向伶牙俐齿欺负裁缝的唐老板,倒磕巴起来,眼神垂下,躲入一汪波光里。
“你这是偷换概念。刚刚你……因为……所以……不是我想不想你梳,而是你想不想梳?”
你来我往这么久,都说不清是谁在逃避。唐书没想到平日在唇枪舌剑上总占下风的裁缝能一举指出她偷换概念的本质,心下更加惊愕,罕见地嘴笨起来。
“刚刚我……”
“刚刚你?”
“刚刚我……哎呀,我是亲了你!你要是觉得亏,可以亲回来嘛!”
可是裁缝不觉得亏。被别人欺负她委屈得止不住泪,唯独被唐书欺负她不觉得亏。她若有所失,唐书必有所得,这便不叫亏。
可现在不是亏不亏的衡量,也不是她亲与不亲的得失。关键在于,唐书又一次逃避的那个问题。
“唐书,你是不是想给我梳同心辫?”此时再问,裁缝眼中泪光又闪,几乎是央求着看向唐书。她不信,唐书会又一次作弄她。
“我……”世事总是这么矛盾,才在刹那前,唐书还暗自期许裁缝能明白几分她的心意,可如今被直接了当叩问,她却答不出一个是字。
“你说啊!”
“只要你愿意……我想梳……”藏了多年的心里话被生生挖出,唐书只觉得一时心疼得窒息。疼痛杂糅了忐忑和焦躁如浪般向她打来。她忍不住捂住心头,大口喘息:“苏星逢……我喜欢你……很久了!”
裁缝双手捂脸,哽咽难言:“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老是说我笨……你才笨……”她张开手想擦泪,又忽地跌入身前的柔软怀抱。
“对我来说……”唐书紧紧搂住裁缝,不舍得她再妄自菲薄:“你是世上最好的裁缝,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你你……你还是讽刺挖苦我吧。你不挤兑我我都不习惯……”
“……苏星逢,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寻思我们两都这么笨,就别出去各自祸害别人了……”
“你这话……我当你愿意了哦!”
“我考虑考虑,明天告诉你。”
噗……唐书在裁缝肩上笑得心结尽解。她知道自己多年夙愿今夜就要得偿。
“好……明天我再问你。现在嘛……客官,还要继续搓澡吗?”
“不搓了,我困了。”
“今晚就在我这睡吧……”
“嗯。”
池水,慷慨地焐热了两颗心,便独自凉去。裁缝换上唐书的睡衣,被唐书安顿在她床上躺下,眨眼便呼呼睡去。唐书则脱了湿衣重换睡袍,为裁缝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出了卧房,她又去了书房。通亮的蜡烛还未燃尽,簇拥着书案上那一沓书稿。唐书在案前坐下,随手一翻,翻出写有最终回标题的满页字句。她皱眉凝思片刻,突然眉目顿立,拍掌在桌,清秀的脸庞上溢满愤懑和决意。她翻到书沓中间纸张,提笔蘸墨,把手翻之处后面的章回标题通通划上删符,又抽出空白纸张,写下要插入的新笔墨:
一方斋欺世盗名,夺衣袍浑水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