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晞在家忙了五天,提前把后面一段日子该处理的公事处理完。算着能去鬼街连着玩好些天,她提着在胸膛里雀跃的心,香气喷喷地洗澡,换上洗净的那件白袍,特意吃饭吃到撑。做好一切准备,她又是精精神神要去冥界收获人生的朝气蓬勃的瓮城郡主的替身。
洗了心就要有洗心的样子,当她算好时辰过了清晨雾浓,从头到脚都清爽地走出隧道口时,发现温汤街那块斑驳街牌下好像吊着一面锣。何易晞上前一看,果然是块锣,边缘还有点破口。不仅有锣,锣旁还挂了锤,锤边还有一条破布。何易晞好奇揪住布条一看,发现上面有字。字迹像是用煤块之类的东西所写,比划奇怪但能勉强看懂,一猜就是谢鹭这个始山人写的。
小海回来了敲锣。
小海?几天过去了,何易晞不记得自己的新艺名。好在她稍一迷惑,马上想起小海就是自己。于是手起锤落,噹地敲响铜锣。
锣声回响还没绝,谢鹭满身干柴屑地从叶家老酒馆跑出,取了锣和锤拉着何易晞就往酒馆进。何易晞那晚被叶掌柜的汤教做鬼了,现在哪里肯进。她死死趴住店门嚎叫着挣扎,终于还是抵不过谢鹭的大力气,被拽进酒馆,按在板凳上。谢鹭不管她在凳子上怎样撒泼,跑去店口堵着门噹噹敲锣。不多时,容掌柜裁缝唐书半仙接连进门,坐上了两张桌子。
谢鹭长臂一挥。叶掌柜上盏上酒上瓜子上甜柑上点心,并因为谢鹭反复叮嘱没上一个她自己炒的菜。原来这是谢鹭请客,要把新鬼小海介绍给大家。她接受了裁缝那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的教诲,向叶掌柜赊账备下这桌酒,事先通知大家听到锣声来喝酒,一边给叶掌柜劈柴卖力气赚钱,一边等小海洗心回来接着洗尘。
不过回魂这样的好酒是赊账都买不起的,只能上莱曲。谢鹭隐瞒了何易晞替身身份,仅仅告诉大家她叫小海,说完便急切端起碗盏敬酒,洒酒祭地弹酒祭天,然后翻碗一饮而尽。
果然没有回魂够味……哎,我就是不太会喝酒啊……谢鹭心中长叹,又倒满了一碗。
何易晞见瓜子水果点心都不是叶掌柜所做,这才放心下来,与大家同乐。平常不喝酒的她,破例抿了抿谢鹭给她斟的半碗莱曲,辣到吐舌,引起众鬼欢笑。之前温汤街诸鬼早被叶掌柜一一提醒。在他们揣测中,大概这个小海是郡主派来监视大家演戏的。所以他们对何易晞非常客气,整个酒席其乐融融,入戏很深。
酒席散后,大家各回各家。谢鹭带着何易晞不知道何时消失在酒桌上。裁缝心里高兴多喝了几口。顾不得别人意欲何为,她自己带着微醺,踏着晌午前的阳光,晃荡着去主街那家约她定制复古长袍的成衣店。
有谢鹭那件旧衣打样,裁缝苦心闭关几日,做出了算得上让自己满意的长袍。两日前衣铺就把她做的衣服送去了葛员外府,现在她还不知道葛夫人满不满意。不过从谢鹭来后,裁缝除苞谷外事都很顺心,也颇有财运。衣铺的老板见她来喜出望外。原来葛夫人对衣袍非常满意,当即换上去参加宴饮,引得不少贵族夫人小姐侧目。虽然做衣服的报酬衣铺要抽大头,但是老板通过葛夫人替裁缝又接了一个大单,让她酒意都惊醒八分。
这次的客人是瓮城大人物,郭萱雅郭大人。
能给贵族做衣服,而且还是郡主身边的贵族,这样的机会对于她一个不在主街的边缘裁缝来说太难得了。如果郭大人能够喜欢她的手艺,那么郡主府以后有些衣服也许就归她专做。这样无论从报酬还是名气来说,距她去主街开家裁缝店的目标就近了一大步。
裁缝心里欢喜又激动,攥了钱袋就去桥头面馆吃了大碗鸡汤面。热腾腾的面条下肚,她剩下的两分酒意彻底清醒。喝着面店微苦的免费茶水,她望着桥下平静如镜的七曲河面,计划起来:有这次的报酬,再从补贴里匀点钱,全部拿去买好布。郭大人的衣服,一定要好好做。最好先练手两套……那就给唐书做一套,再给老谢做一套,旧衣袍的事应当感谢人家的。
如此想定,她丝毫不耽搁,抹抹嘴就去城西布市买布。她精挑细选足买了三四匹,背回温汤街时,已是黄昏刚过,月亮初升。
她到店放布,啃了个早上剩的凉馒头填饱肚子,就琢磨开给唐书做衣服的事。郭大人要衣服的期限挺紧,自己既然要练手就该抓紧。而且想起唐书今天喝酒时的疲倦模样,她还是有点担心的。
这样的疲惫,好像已经持续好些日子了……
“真是的,这个人……她到底在瞎忙啥啊!”裁缝抓起尺子出店,推开了流景温汤的大门。
一楼厅堂点了四支灯笼,孤独又安静地燃烧着。裁缝见一楼没人,脱了鞋直径跑上二楼,啪啪敲在书房的门上。
“唐书!唐书啊……”
拍了七八下,门内终于传来起栓的声音。门缝稍开,就蹦出唐书困倦烦躁的脸。
“苏星逢!你吵……”
死字还未出口,唐书就迎上裁缝呼闪的大眼睛。她微微怔神,咽下后半句的焦躁,打开房门:“进来吧。”
裁缝跟着唐书进门,看她桌案被写满字的白纸层层覆盖,不由得多嘴劝道:“还在练字?为什么要把自己天天关着练字?你看你眼睛那圈黑的,你也不想当书法家啊……”
唐书走去书桌,把纸张拢成一叠,对折盖住,开口声音都有些沙哑:“有事吗?”
“有事!”裁缝想起自己来这的正事,欢快起来:“我来给你量衣,给你做衣服!”
“给我做衣服?”唐书用案角书本压住叠好的白纸,转过身奇怪问道:“我没跟你订衣服啊。”
“之前我和你说的葛员外夫人订的衣服她很满意。我拿到钱了,又接了个好活!嘿嘿……我送你套衣服。”
唐书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送我衣服……你是想拿我练手吧?”
“嘿嘿……”裁缝小算盘被人拆穿,也不心虚,憨憨笑道:“那也是白送你啊。最近复古长袍很流行,我也给你做一件。你穿着一定好看。你就当休息休息,快来让我量。”
古话说得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唐书也就不跟裁缝客气,走到书房中央让她量衣。
书房的烛火是好蜡,火芯不会乱摇晃眼。唐书点的灯台又多,照得书房温暖明亮。这间书房由唐书爷爷建成,已历三代,与流景温汤同岁。三面书柜代墙,满满上千册古今书籍,彰显三代主人读书的传统。裁缝平日里除了会看有关制衣的图书画册,对其他书并无兴趣。她只觉得书房的地板真是好木头,这么多年了还光滑水亮,烛光映下就像月光一般,就是这个天不穿鞋踩着有点凉。
唐书张开双臂,让裁缝尺量她后背肩臂。裁缝细致地在唐书身上比划尺子,嘴里跟她聊着:“葛夫人那么满意,还是挺出乎意料的。我是第一次做复古长袍……”
唐书搭话道:“衣服钱大部分还不是被衣铺黑了,给你的工钱就一点吧?”
“哎……这没办法的。我在主街没店啊,靠成衣铺接订衣,就要被他们抽大头的。”裁缝叹气,随即又充满希望地高兴起来:“不过这次的大单很好,几乎算是现在瓮城最值得做的衣服了。你猜金主是谁?”
“瓮城最值得做……郡主府的?”
“哎呀妈呀,你什么都猜得到!是郭萱雅大人!我们和她还挺有缘的。她又要我们在这扮鬼演鬼街,又要我做衣服。不过她肯定不知道我这个人嘿嘿……”裁缝想一出是一出地絮叨:“说起来这个事真要感谢老谢。要不是她捡到了那件老年间的旧衣服,我可能也做不出那么好看的……对了,她那个身材……四肢匀称,该挺的挺,该翘的翘,还高,天生衣服架子……”
挺,翘,还高。
唐书听着,轻抿双唇,没有做声。
“她长得也挺好,你觉得不?始山人五官那么清秀呢……”
长得挺好,五官清秀。
唐书微皱眉头,咬了咬唇,没有做声。
“我还得送她一件,感谢她。到时候再好好摸摸她的腰身。要是她以后能帮我试穿衣服就好了……”
还要好好摸摸……
唐书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转身,面对面贴着裁缝,将要做声!
裁缝本举起尺子正想量唐书的后脖长,这下被突然逼近眼前的眉眼吓得目瞪口呆,停止了对谢鹭的赞美。
“苏星逢。”
“……啊?”
“你量了我,又要去量谢姑娘,是不是也该让我量下你?”
“别闹,你又不是裁缝,你量我做什么?”
“量着玩啊,不是你让我休息的吗?”唐书眼中疲倦忽然踪影全无,炯炯得摄人心魄。
事发突然,裁缝来不及抵挡,心魄被摄,只得双手垂在胸前,把尺子落进唐书手里。“那……那给你尺子。”
叮当……
尺子滑落手心,浸入木板上一汪烛光中。
“我不用这个。”唐书丢下尺子,笑意深邃:“我手量。”
“啊!”裁缝轻声惊呼,双手僵住,不知所措:“小书……你抱得太紧了……”
“苏星逢,你吵死了……”两颊相贴,唐书侧项,趴在她耳边悄声微笑:“别动。我要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