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第二次见秦云月,是她五岁时，那天下午三点，阳光依旧明媚,她和班上同学排成一排,大家像是小尾巴乖乖跟在老师身后。
幼儿园门口,早已等候一群家长。
没多久，班上同学都被大人接走了，只剩下她。
陆南星抠着书包扁扁的粉色带子,抬头往马路右边望了一眼,还是没见爸爸妈妈过来,就连一直给她做饭的保姆阿姨也没来。
“我给你家阿姨打个电话。”老师摸摸陆南星的头说。
她给阿姨打电话,电话打通了,但没人接。
老师又给陆南星的爸爸妈妈打电话,电话关机中。
陆南星站累了，走到旁边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她想着今早和爸爸妈妈通电话时，他们和她说,他们马上就会上飞机,中午就能到江城，他们一定会来校门口接她。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接她呢？
整个幼儿园只剩下她一个小孩子了。
陆南星难过得咬了咬嘴唇，有点想哭。
老师陪她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接她。老师的家人打了电话过来，问她怎么还没回家？老师说有个学生没人接,她走不开。
陆南星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她想开口和老师说让老师回家,可她不敢，她害怕老师真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这里。
她不记得她在这里等了多久，只记得很久很久，她又累又饿，站立不住，抱着书包坐在花坛边的棕色瓷砖上，她偶尔看她的老师，偶尔看马路，偶尔四处张望，更多时候，她低着头闭着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在暮色降临时，老师的父母过来了，两人心疼刚毕业的女儿，当着她的面骂她不负责任的家长。
陆南星憋了一个下午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八点时，老师又给她家的保姆打了个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
陆南星听不到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只看到老师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
又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幼儿园门口，车窗缓缓降落，陆南星看到陆鸢那张皮肤白皙，妆容精致的面孔。
她看着陆鸢推开车门，看着陆鸢走到她面前，她看着陆鸢蹲下。
那时的陆鸢脸色很难看，看到陆南星，她扯出一个笑容，又捏捏陆南星的脸颊，这才和她的老师说话，没有什么波动的两个字“抱歉”。
她年轻的老师第一次见陆鸢这种气场强大的女强人，都没问她认不认识陆鸢，摆着手说“没事，没事，不麻烦”。
然后，她老师和她的父母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她和陆鸢。
陆鸢蹲在陆南星面前，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些，一向冷淡的声线刻意放柔下来。
“先去阿姨那里住几天，你爸妈工作忙碌，现在还没回江城。”
陆南星望着陆鸢的眼睛，点了点头。
她认识陆鸢。
去年爸妈公司的年会上，她坐在爸爸妈妈的中间，爸爸妈妈叫陆鸢为陆总，让她叫阿姨，她很听话小声叫了一句阿姨。
陆鸢夸她乖巧可爱，取下脖子上戴着的一条钻石项链送给她。
后面，大人忙着应酬。
她和很多小孩子住在一起吃零食喝饮料，她长得乖，不爱说话，没有人理她。
她就一粒一粒吃手里旺仔小馒头，吃了几粒，喝一口水，用眼角余光打量坐在另一边的秦云月。
有小朋友过去和秦云月说话，甜甜地叫她姐姐，秦云月不理人，小朋友继续叫姐姐，秦云月很不耐烦说：“离我远点，别烦我。”
小朋友都怕她，陆南星缩缩脖子，她也怕这个姐姐，太凶了。
陆南星跟着陆鸢上了车，她一个人坐在后面，旁边的座椅放着她的书包。
陆鸢坐在副驾驶座，司机一直没说话，一路上，陆鸢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那些内容，不是五岁的陆南星能够理解的，她只知道，陆阿姨好像心情不好，她要乖一点，不能让陆阿姨生气，不然她今晚没地方住，只能睡马路。
她又开始想她家里的保姆阿姨，为什么不来接她呢？她爸妈给了她工资的。
还有她爸妈，今晚会不会给她打电话。
可惜，她没带电话手表，幼儿园不能带。
到陆家的别墅，司机把车停好，陆鸢终于挂断电话，她最先下了车，拉开后座的车门，给陆南星解开安全带，边问她：“很晚了，阿姨给你准备了面条，吃完让她带你去洗澡，你早点睡觉。”
她指了指旁边的司机：“明早这个叔叔会送你和姐姐去上学，姐姐人很好的，你不要怕她。”
陆南星乖巧笑着道：“谢谢陆阿姨。”她再看司机，“谢谢叔叔。”
司机朝她笑了下。
他那个眼神，陆南星说不上来。
此时的她还不懂，那是一种同情眼神。
她跟着陆鸢进了陆家宅子，玄关那里，几个阿姨站着，拿了她的书包过去，又给她换了鞋子，带她去洗手，之后带她去餐桌旁吃饭。
一碗面条，放了虾，鸡蛋和生菜，旁边是洗干净的蓝莓和葡萄。
保姆阿姨问她睡前要不要喝牛奶？
她睡前要喝的，但她不敢麻烦保姆阿姨，撒谎说自己不喝牛奶。
她吃面时，陆阿姨站在她不远处，她又在接电话，这个电话挂断后，她询问保姆：“云月回来没有？”
保姆阿姨说：“八点回来的，一直在房间里。”
陆鸢点点头，她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视线在陆南星脸上停留几秒钟，最后朝楼上走去。
陆南星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保姆阿姨提醒她快点吃。
陆鸢推开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传来，她不喜欢年轻人这种潮流，只觉得吵闹。
秦云月看到她：“妈。”
“先把音乐关了。”陆鸢往书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瞥了一眼，正在播放女团跳舞的画面，她又看女儿。
秦云月一身黑，黑色露脐小吊带，黑色热裤，露出白雪般的皮肤，她四肢细细的长长的，人很瘦很高。
秦云月暂停视频：“怎么了？”
“我带了个妹妹回来，她会在家里住段时间。”
话还没说完，被秦云月打断：“私生女？谁的？你还是我爸？”
陆鸢皱了皱眉，她在秦云月对面坐下：“都不是，是你陆为民叔叔和文静阿姨的女儿，叫陆南星，年会时你见过。”她长话短说，“今天飞机坠亡的新闻你看到没有？你陆叔叔和文阿姨在那架飞机上。”
房间里是漫长的沉默，秦云月一向无表情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凝重来。
飞机出事，没有生还的可能。
良久，她才开口：“我知道了。”
陆鸢放心下来：“就这样，我先去洗个澡，南星还不知道这件事，明早你和她一起上学时，你别乱说话。”
站起身，陆鸢补充：“对她好点，她失去爸爸妈妈很可怜，也没别的亲人，她不会在家里住很久，等这件事处理好，我和你爸会帮她找愿意收养她的家庭，到时她会离开我们家。”
秦云月只是点头道：“知道了。”
等陆鸢走后，秦云月把视频关闭，又关了电脑。
她从卧室出来，在二楼护栏那里，她朝下望了一眼，看到陆南星埋着脑袋在吃面条。
她对陆南星印象并不深刻，年会见到时，只觉得她很乖，长得漂亮，像是个可爱的芭比娃娃。
那种场合，她一点都不想去，被她爸妈强拉去参加，还有一群小屁孩过来找她聊天，她烦得要死，全程冷着张脸，仿佛大家都欠她几百万似的。
几个小时，她就坐在那里玩手机，一句话都没说。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她都没搭理。
她是老板唯一的女儿，即使年纪小，冷着脸，还是很多人过来示好，她只觉得讨厌和烦躁。
这才半年多，当初的芭比娃娃就变成小可怜，没有爸爸妈妈了。
秦云月在心里感叹世事无常。
她对陆南星生出几分同情来。
但仅此而已，只有几分，不多。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就算是对她爸妈也一样，感情谈不上深厚。
***
陆南星吃完面条，就被保姆阿姨带上楼了，走到二楼走廊那里，她看到秦云月，本想礼貌叫一句姐姐，想到年会，陆南星垂下头，咬着嘴唇从秦云月身旁走过。
甚至，在擦肩而过时，陆南星的小身板还抖了抖。
她很怕秦云月。
秦云月这个穿着打扮在幼儿园小朋友眼里不是什么好女生，再加上她见过她怎么对待别的小朋友。
保姆阿姨带陆南星去了客房，布局不如主卧奢华，但该有的尽有，除了卧室和浴室，也有书房和衣帽间，在陆鸢带她回家的路上，就让人给她准备好不少的衣服。
阿姨给陆南星挑好睡衣，就带她去浴室了。
陆南星有点害羞，脸蛋红红的，不敢看阿姨，也不敢说话。
洗完澡，阿姨问她会不会刷牙？她说会，她自己把牙刷了，放下杯子，乖乖朝那张粉色大床走去，刚踩上软软的地毯，她听到敲门声。
陆南星以为是陆鸢，小跑过去开门，她仰起头看到秦云月那张稚嫩没表情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手里拿了个垂耳兔玩偶朝她挥了挥，没有表情说：“你好，我是姐姐。”
陆南星猛的往后一跳，两只手把门全部拉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拉开门后，靠着门板站着，她也不看秦云月，依旧低着头。
秦云月把手里的玩偶往她那里递了递：“这是送你的礼物。”
“谢谢姐姐。”陆南星两只手接过来，眼睛看到秦云月露出来的一截细细软软的腰，特别白皙。
保姆阿姨见秦云月过来，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卧室里只剩下陆南星和秦云月两个人。
以往这个点，陆南星已经睡下。
她确实困了，打了好几个哈欠，秦云月见此，指着那张大床：“去睡觉吧，你睡了我就走，给你关灯关门。”
还是五岁的小孩子，对人有戒备心，但不多，都不如睡觉重要。
陆南星点了点脑袋，抱着秦云月送她的玩偶，她爬上床，把玩偶放到另一个枕头上，躺下去朝秦云月笑了下，眼皮就不受她控制阖上。
等她睡着，秦云月关了灯，轻手轻脚从她房间出来，关好门刚回到自己卧室，就看到她妈又来了。
“见过妹妹了？”陆鸢拿出手机给丈夫发消息。
秦云月轻轻“嗯”了声：“挺乖的，就是不知道她知道一切后怎么办？”
“她还小，还不懂什么是死亡，总会忘记的。”陆鸢叹口气，“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飞机上，两名秦氏集团的高管，四名科技人员，这对公司的损失无法估量。
顿了顿，陆鸢看女儿：“明天别这样穿了，穿乖点，给妹妹做个好榜样。”
秦云月不情愿。
陆鸢盯着她看：“就她住家里这段时间，你乖一点。”
秦云月妥协：“知道了，早点把她送走。”她抱怨着，“小孩子就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