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去到机场,江浮整个人还处于眩晕状态。她趁林声去卫生间的功夫,将冯澄拉到了角落。
“林声怎么忽然改变了主意,你和她说了什么?”
港城夏季的暑热侵入候机厅,冯澄办理值机手续带回来三张机票。她拿着把小扇子扇风,坐在按摩椅上连着喝了半瓶冰水。
“江小姐,你高抬我了,我有什么本事劝林老师能回心转意。其实我们根本没开出地库,林老师让我停在你看不到的拐角处,给孟董打了个电话,就让我调头来接你了。”
“我知道林老师的话让你伤心,我做助理五六年,她一直都那么冷淡,从来没那么大的别扭劲儿,”冯澄看了眼还没转过弯的江浮,顶了顶她的肩膀,“江小姐被暂时的失落感蒙蔽,可我很清楚林老师对你的不同,起码霍伊就没这个待遇。”
江浮听了不答,愣声问:“我走了,阿绵怎么办?”
冯澄很是无语,她说得那么浅显,江浮不该为林声的区别相待感到开心吗,做什么又扯到阿绵身上。
她把按摩力度调大,揉了揉酸疼的脖子,“饿不死的,林老师会让工人过去,再不济把它送到乔小姐家里和光光作伴。”
见林声从卫生间回来,二人都知趣地将话题止步于此。冯澄鬼精地起身,把挨着江浮的位置让出来。
谁知林声只是站着擦手,并不坐下。
“还有五十分钟才登机,你去商店挑些衣服。”
“我有衣——”江浮说不下去了。
她想起自己半夜赶到旧城区,别说行李箱,连换洗衣物都没带。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部手机,还耗尽电量关了机,钱包也落在家里。
江浮不再推拒,在机场商店挑了几身合适的衣物。虽然是花林声的钱,她看着吊牌上的价格,心里还是忍不住滴血。
等打理好一切,恰好到登机点。
港城飞默尔斯有十二小时航程,这段时间是淡季,商务舱内只有她们三人。
出于不同原因,林声江浮昨晚都怀着心事,现在上了飞机,没多久就各自睡过去。机舱内只有空乘来回走动,冯澄捧平板窝在座位里玩消消乐,时不时偷偷给两人拍张照片。
十二小时不长,很快在安静的氛围中消磨殆尽。
默尔斯作为南半球的岛城,尚在凛冬季节。
航班飞越过漫长的海岸线,落地时当地正是清晨。她们刚下飞机就被暴雪浇了个满头,北风贴着脸刮骨似地吹拂。
孟行恪已经提前安排好落榻处,林声却选择在停车场分道相行。她看着接送的司机停在面前,对冯澄说道:“你先把行李带去酒店,我到默尔斯医院看看阿虞,晚点再过去。”
冯澄心知林声见林虞心切,倒没有多做挽留,叮嘱了句路上小心就上了车。
令她意外的是,江浮竟然也跟了上来。
“江小姐,您……”
江浮被她奇怪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和立在不远处的林声对视。
林声围着羊毛围巾,黑色长风衣被停车场的冷风吹拂不息。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栗色长发和肩头都落满新雪。
两人目光交汇,半秒后又各自错开。
江浮见司机没有起步,又问冯澄:“林声不是说她要去医院么,我们先回酒店。”
冯澄这下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哽声好久,见江浮的确没反应过来,才气馁道:“林老师在等江小姐。”
“她的意思,是和您一块去医院。”
江浮耳边响起阵阵嗡鸣,等她下来,伫立良久的林声才动身往另一辆车走去。
直到这时,她才信了冯澄的话。
林声的确在等她。
机场到默尔斯医院的距离不算远,只是暴雪天道路打滑,车辆都在龟速爬行,沿途时而能瞧见撒盐融雪和开着铲车铲雪的工人。
到了目的地,江浮才明白为何林虞的情况那么危险,却仍要山远水迢送她到这儿来。
默尔斯医院比港城医院的规模还要庞大数倍,占地极广,暴雪遮掩下,楼层高得快望不到头。
这样的地方,既是更大的生死场,也是更深的销金窟。
林虞的病房安排在低层,她的心脏供体正在监护室靠机器维持着生命体征,等待不久后的移植手术。
带路的是个高眉深目的女医生,来来往往全是异国面孔。
这个国家的语言像西班牙语和俄语的混合,江浮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懵懵懂懂嚼不清只言片语。她安静地跟在旁边,听林声和那位女医生聊着什么。
谈话间隙,林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主动给江浮翻译。
“阿虞的情况目前平稳,手术安排在明天下午。”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这样很麻烦,用自己的手机打开翻译软件,选了对应的语言后交到了江浮手里。
接下来的每一个拗口单词,在江浮眼前都变得清晰无比,有了深刻的印记。
因为林声三天不理人而坠入冰窖的心,开始缓慢回温。
林虞躺在病床上,手臂绑满监护设备,比上次见面消瘦更多。她吃力地弯起嘴角,笑意却只是流于表面,不达眼底。
“刚来那天,我去见了给我捐献心脏的女孩。她只比我大两岁,还那么年轻,就没了见识更广阔世界的机会。”
话里藏满遗憾内疚。
她的情况悬于危线,纵使有了心脏,纵使到了默尔斯医院,也要承担着不可预知的风险。
对于心脏供体的细节,薛鸣没有和林声透露过多,只知道那个女孩在四天前就已经宣告脑死亡,现在才从林虞口中得知更多细节。
“明天是妈妈的……”林虞顿声闭起眼睛,没有把话说尽。
江浮深深望了眼林声的背影,之后的话没有再听。她把谈话空间留给二人,独自退出了病房。
空荡的长椅上多了个女孩。
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模样,发梢湿漉漉的,似乎刚淋雪走来不久。
这样冷的寒冬,她却穿着浆洗发白的灰色长裙,外头还套了件不合身的长款薄羽绒服,脚上只有一双老旧的胶鞋,甚至连袜子都没有。
江浮四下望了望,没有见到别的人。
她分辨了下对方的面容,用国语温声问:“小妹妹,你的家人呢?”
忽然响起的话把女孩吓得不轻,她警惕地靠墙往后退,长满冻疮的手在凳子上焦急地摸索。
随着物体落地的闷声,江浮看到了掉在椅子下方的东西。
一根盲杖。
她心中一震,此时才发觉女孩的双眼空洞无神,座椅旁边还蹲着只温顺的导盲犬。
女孩误以为自己占了江浮位置,撑着座椅扶手站起身,无措地用外语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细细软软,仰着脸看人时,眼睛里总有种无辜感。
江浮将盲杖捡起,她听不懂生涩拗口的外语,只能把林声的手机当作救星。
此后长达二十分钟的交流,女孩的情绪渐渐被安抚,变得平静。
她们对着翻译器,一字一顿说着不同的语言。
从温软的话里,江浮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和过去。
阿尔亚。
那位躺在监护室的心脏捐献者,正是她的孪生姐姐。
她们在福利院呆了几年,后来辗转间被外国父母领养,千里迢迢带到了默尔斯。养父母对她们不好,动辄打骂。高烧四十度不肯送医,导致阿尔亚的眼睛彻底失明。有了亲生孩子后,更是转手将她们遗弃。
这些年姐妹二人相互扶持,在异国他乡活得艰难。
阿尔亚离开太久,已经不会讲国语。
“是我签的器官捐献协议。”她说。
江浮越听越觉得心底空落,不敢问阿尔亚,她姐姐脑死亡的真正原因。
可阿尔亚知道了江浮和林虞的关系后,早已放下戒心,毫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过去。
“姐姐为了早日筹钱治好我的眼睛,做了杜克公司的试药员,每次能得到两千报酬,只是这次很不幸,药物中毒后引发了急性肾衰竭。”
“我并不那么难过,在默尔斯这些年,姐姐患了很多难以根治的疾病,夜里总是疼痛难忍,只是我们没钱医治。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可我什么都懂,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阿尔亚攥着满是冻疮皲裂的双手,总不肯松开,里面是揉成团的小纸条,“我知道,接受心脏捐献的人在这间病房里,就让她替我姐姐活下去吧。”
为了两千块钱试药,现在更是赔上了性命,想想都悲哀。
江浮难忍心中悲凉,她脱下自己的绒毛手套,想替阿尔亚遮挡走廊里的寒风。
随着阿尔亚后退的动作,一张单子从口袋里飘出,在半空旋转几下后落到了脚边。
在翻译器下,表头写着的几个字渐渐明晰。
角膜捐献协议。
她问:“这张单子,是你姐姐给你的吗?”
阿尔亚摸了摸口袋,才发现东西丢了。她摸索着接过来细心折好,又把冻裂的掌心摊在江浮面前。
“姐姐药物中毒后昏迷很久,中途曾醒过一次,把这张单子和纸条给了我。”
“她叮嘱我把单子交给受助者的家人,您能帮我看看纸条的内容吗,上面不是盲文,我不知道写着什么。”
江浮不再看那角膜捐献协议,从阿尔亚手中接过揉皱的小纸条。
凌乱断墨的笔触拼凑得歪七扭八,最后的单词只写了一半,晕染着斑驳泪痕。
很可能没来得及写完,阿尔亚的姐姐就昏迷了过去。
江浮活动着僵化的手指,用翻译器对着字母,认真地一点点将纸条译出。
那些字句,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让我成为你的眼睛,以后的路慢慢走,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