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池和那位年纪轻轻的社会学系教授再后来有了更深的接触。这位教授曾经辅修心理学,如今的身份还有一个心理咨询师。

  他生病了,岑屿很担心他。

  他是很爱他的,所以不能让被爱也成为一种痛苦。于是何池找到了方临。

  「我想治病。」

  「为什么觉得自己生病了?」

  何池说:「因为很痛。」

  身体形成机制使他不断忘却前尘,以防撕心裂肺的痛苦夺走神志,好好活着的唯一方式,便是选择遗忘。可即使如此,他的病症却并未得到缓解。

  「而且,不想再让哥哥担心。」

  方临:「你哥哥?」

  何池:「嗯,我哥哥对我特别好。」

  方临:「是何度?」

  何池皱了皱鼻头,直白说到:「这是我的事。你不要问其他的,我想治病,你可以当我的医生吗?」

  方临笑了笑:「当然可以。」

  何池松了口气,又问:「那要多少钱呢?」

  方临说:「不要钱。」

  何池虽是懵懂,像个孩子,但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知道看医生就要付钱,就像棉花糖永远不会免费来一样,这是必然的事。

  「为什么?」

  何池等待片刻,看见聊天框弹出消息,方临说的话意味不明,他看不懂,「你是最特别的一个案例。」

  什么案例呢?抑郁症有什么特别的呢?

  但方临说的话让何池觉得,方临或许是知道些什么的。

  可方临从未说过,何池也不会主动给别人说那些梦里的荒唐事,梦就是梦,岑屿说,梦是当不得真的。何池知道,岑屿是对的。

  他只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罢了。

  后来他和方临在线上不时地聊着,每半个月会去一下治疗室,这时岑屿会推下所有工作来陪他。知道他要去看心理医生后,岑屿很惊讶,又有些高兴,他揉了揉何池的发,夸道:“宝贝好勇敢。”

  何池羞怯地摇摇头,“不勇敢的。”

  “我是胆小鬼,怕自己再痛,怕你再和我一样痛,所以才想早点好起来。”

  岑屿:“小池,我怎么会痛?”

  待在他身边才是解药,他高兴还来不及。

  “会的。”何池有些难过的眨眨眼,“你爱我,但是我生病,我痛的话,你总是很担心。你也痛,因为你在跟着我掉眼泪,哥哥,我总是看见你为我哭。”

  “我不想你哭。”

  岑屿哑然。好一会儿,他将何池抱进怀里,“小池,你爱我吗?”

  何池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点头答:“当然。我当然爱你。”

  岑屿温和道:“我被你爱着,宝宝,这就已经足够了。被爱怎么会痛呢?被爱是很幸福的。你在我身边,我现在就很幸福也很满足。”

  何池若有所思地跟着重复。

  “被爱是很幸福的。”

  被爱并不是痛的。

  那么从前,那些深入骨髓的痛不是爱吗?

  .

  何池说话总是带着一股极为真诚的天真,有时方临问他梦里都有什么,他认真回答说是海水变成了棉花糖,路上的花变成了城堡,城堡里面有好多吃不完的糖葫芦。

  “糖葫芦好吃吗?”方临问。

  他失落地摇摇头,“在梦里没有吃过呢。”

  他害怕方临不信,便添了一句:“是真的。”

  方临说他信,何池才摆着小腿放松下来,“我的所有话你都信吗?”

  方临:“当然不是,是我觉得真实的话,我才会信。而且,我觉得你不会撒谎。”

  “你是第一个信我的人。”

  “怎么会,你的朋友难道不信你吗?”

  何池说:“只有我哥哥知道我的事,如果我告诉他的话,他肯定会信的,但我不敢告诉他我害怕梦里的那个人。”

  “这个人对你重要吗?”

  何池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他会伤害你吗?”

  “他现在伤害不到我,我哥哥会护着我的。”

  “那你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想起来会很疼,”何池迟疑片刻,有些茫然答道,“我想不起他的模样,也忘记了关于他全部的事,但我就是觉得疼。”

  “但梦里的另外一个人会救你,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方临注视他片刻,随后笑起来,“因为我是你的医生。”

  梦里的另外一个人。

  何池知道方临说的是谁,他早就已经认出他来了,在细枝末节里,在无数次相遇。

  可他的哥哥是胆小鬼,从来不肯提及。

  在方临的治疗下,何池好了许多。他变得没那么怕人,可还是很依赖岑屿,岑屿问过方临原因,方临挑了挑眉,“他爱你啊。”

  “可他这样……”

  “他很爱你,所以,就让他做个小孩吧,不必追问,一切都是他的选择而已。”方临往后一靠,半个身子陷进了沙发里,“还有啊,你可以多带他出去玩一玩,这样对你们两个的病情都有帮助。”

  岑屿点头:“多谢。”

  于是岑屿开始细细规划他们的游玩路程,先去本城的地方玩一玩,等何池更好一些,他们再去其他地方旅游。

  去游乐场那天,何池格外激动与高兴,起的很早。但冬天冷空气太重,岑屿准备中午吃了午饭再开车过去。

  何池认认真真地收拾要带的东西,兴奋得中午饭都没有吃多少。岑屿有些无奈,“宝贝,再吃一点好吗?”

  何池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哥哥,游乐场会有小吃的吧?”

  岑屿被他看得心软,“可是你胃不好,不能出去乱吃东西。”

  “我到时候就尝一下,吃一点点就好。”

  “好,但到时候我买来你只能尝一口。”

  出门时,岑屿把何池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一身黑色长款毛呢大衣,帽子和围巾与何池身上的赫然是同款。而何池穿着略显臃肿的羽绒服,像一只小企鹅。

  他现在脸颊上长了些肉,不再如之前一般清瘦,瞧着有了生气,也格外让人喜欢。

  到了游乐场,何池拉着岑屿到处逛,哪里都想要去看看,眼睛亮晶晶的,岑屿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样高兴的样子了,于是何池做什么想去哪儿他都由着他。

  等他四处转累了,岑屿才拉着他先到一旁坐一会儿,“宝宝在这里等我好吗?这里可以看到我,我在那里排队,给你买点喝的。”

  看得到他就好,何池:“我等你。”

  岑屿走了,口袋里一阵振动,何池将手机拿出来一看,是方临,「今天玩得开心吗?」

  戴着手套不好打字,何池摘了回复道:「开心的。」

  「那就好,你现在对世界的感知还尚且单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多看看周围,多感受,这样对你的病情或许有帮助。」

  「我要怎么做呢?怎么样才算是感受?」

  「比如你说的哥哥,你可以多观察观察他的情绪,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这就叫感受。」

  没聊两句,岑屿便回来了。他大步流星,将手中温热的牛奶递给何池,“是不是太累了?”

  何池接过,“不累的。”

  “冷不冷?”

  “也不冷。”

  何池看了一眼岑屿的手里,眼里的光闪了闪,像是在失落,“哥哥,没有橘子水。”

  岑屿半低着头,一只手揽着他的腰,神情很是温柔,声音也带着一点哄的意味,“牛奶是热的,橘子水没有加热,今天就不喝了好不好?”

  何池有点失望于来游乐园不能喝橘子水这件事,他抿了抿唇,“……好吧。”

  面容清冷却又像个孩子,岑屿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忍看他失望,“以后再说,以后夏天来我们喝冰镇的橘子汽水,再吃一支草莓味的冰激凌,好不好?”

  岑屿替他拢了拢围巾,白色的羊绒围巾遮住了他小半张苍白透明的脸,雪一样的肤色,唇色很淡,仰着脸看着岑屿显得格外乖巧听话。

  听到岑屿这样说,他眼睛亮起来,“好!”

  何池认真道,“要记下来。”

  岑屿被他可爱到,“记下来了。”

  说话间,何池看见了岑屿被冻红的手,左手拿着牛奶盒不太方便,何池掏出口袋里的右手也摸了摸岑屿的手,“你的手太冰了,怎么没戴手套啊。”

  何池右手也没有戴手套,是刚才和方临聊天时摘下的。一触及到冷空气便颤了一下。

  岑屿皱着眉握住何池的手塞进自己的衣兜,他掌心是烫的,暖着何池的手,“宝宝不乖,怎么把手套摘了?”

  “刚刚我回方教授消息,打字不太方便,所以……”

  “方临?”

  “嗯。”

  岑屿顿了顿,握着何池的手紧了紧,但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方临让何池多观察一下岑屿,何池目不转睛地看了岑屿片刻,随后直白问道:“哥哥,你不高兴吗?”

  岑屿愣了一下,“怎么这么问?”

  何池凑近他,“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很乖,像是执拗的要一个答案。岑屿叹息一声,妥协答道:“因为你现在好像很信任方临,我不想你那么在意他。”

  吸管插进牛奶盒,何池小口小口地喝着,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开,他有些幸福地眯起眼,“我不在意他,我只在意你。他只是我的心理医生,你不要乱吃醋啊。”

  岑屿被他哄的发笑,“好,不吃他的醋。”

  岑屿握着他的手揣进兜里,就这样暖着何池的手,准备到处逛逛。

  何池身体不好,对那些追求肾上腺素的项目没兴趣,他还记得那段灵魂日子的漂流,路过游乐园目睹的那些温暖和爱,也成了他现在都想得到和经历的期待。

  岑屿耐心地陪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旋转木马,游乐园热闹满目,何池高兴得不得了,甚至在心里宣布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

  方临说得对,何池快乐地想。

  梦里的另外一个人会救他的,救他于濒死之时,就他于苦痛之处。

  他不会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