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兰送来那两麻袋的东西,裴柯后来分成了几份,其中大半拿去送给赵长山。赵长山起初推辞不肯,但裴柯态度坚决,他也就顺势收下了。剩下的裴柯给宿舍其他几个人都分了,当然留给黎耀桐的最多。

  “这都给我吗?”黎耀桐抱着一大袋野苹果,脸上很犹豫:“你自己都不留的吗?这是你姐姐那么辛苦送来的。”

  裴柯低头拿着纸笔不知道在写画着什么,头也不抬的回他:“我不喜欢吃苹果。而且她送这么多过来,本来也不是给我的。”

  “……啊?”黎耀桐听不懂,“不是给你的?”

  裴柯垂眼。

  萝卜果子在这种炎热的天气如果没有冰箱根本存不久,裴兰一口气拿了几十斤来当然不是光给他一个人,而是让他拿这些东西去送人情。

  工地也是一个小型社会,一样需要打点人情世故,可是裴柯没有钱,买不了烟酒,裴兰只能用这种朴素笨拙的方式替弟弟打点际关系,希望他能在这里好过点。

  但裴柯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维持人际关系也是一种负担,只是裴兰似乎不赞同,他当然也不会辜负姐姐的一番心意,照着她的意愿把东西散了出去。

  就在刚才分完东西后,他在麻袋最里面的一个黑色塑料袋中发现了一千块钱。用几根粗皮筋紧紧扎着,粉色的钞票叠得四四方方,小小一点点,像是生怕被谁发现。

  裴柯知道姐姐背地里不知偷偷攒了多久才有这一千块,要是被何广建那个人渣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

  想到这里,裴柯狠狠地折断手中的笔,深蓝笔油弄了他一手,细碎的塑料残渣戳到肉里,他也恍若未觉。

  他只是自责,如果自己能再强大一些,姐姐就不会在何家活受罪。

  假如有来日,他一定要让何广建不得好死!

  黎耀桐挑了两个最大的苹果洗得干干净净拿进来,才到旁边就看到裴柯对着满是笔油的手发呆,于是他赶紧上前查看一番:“你手流血了!”

  听到他的声音,裴柯回神,低头看到手上被折断的笔杆碎片划破了几个口子。他把断掉的笔扔进垃圾桶,随手抽了张纸把手上的一点血迹擦干,低声说:“没事。”

  黎耀桐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他不好问,只能拿了个苹果给他:“我都洗干净了,你吃一个吧?”

  正好也快到四点,工友们起身收拾妥当准备出门,看到黎耀桐围着裴柯转悠,不由打趣道:

  “哟,桐桐怎么只给小裴一个人洗果子?我们都没有?”

  黎耀桐理直气壮的说:“因为我们吃的苹果都是裴姐姐送的,我当然要好好谢他啊!”

  听到他的话,工友们也纷纷点头赞同。

  老王说:“说起来,那野苹果味道是好,萝卜也水灵,俺很久没吃过这么正的农村味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夸起了裴柯的姐姐,黎耀桐不停点头,就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姐姐一样:“而且裴姐姐很漂亮,说话又软又轻,力气还大,她还能自己一个人拎着那么多东西走那么远的路,真的很勇敢!”

  他不遗余力的夸奖裴兰,这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裴柯有个温柔美丽的姐姐。反倒是裴柯本人一言不发,所以大家都开玩笑,说分不清裴兰到底是谁的姐姐。

  黎耀桐喜欢裴兰,也喜欢裴柯,裴兰既然是裴柯的姐姐,那也就是他的姐姐!

  大家说说笑笑出门上工,下午的活也很重,黎耀桐去帮挑水泥。他先把和好的水泥装进桶里,挑着扁担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这个活本身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可是比搬砖头更费力气,黎耀桐人小小的,赵长山于是只给了他一个桶,让他能做多少算多少,不要勉强。

  盛夏四点的太阳依旧毒辣,黎耀桐头上带着比脑袋稍大的黄色安全帽,弯腰拎着盛满水泥的桶走了几趟,腿就像灌了铁铅,抬都抬不起来。

  他好容易把一桶水泥运到目的地,一旁的大哥帮他把桶里的水泥倒进搅拌车,看了一眼脸色通红的黎耀桐,关切的问:“累坏了吧?”

  “……还、还好。”黎耀桐扶着车喘气,抬手拼命擦汗,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

  他抬头看着那轮挂在西边迟迟不肯落下的太阳,忽然一阵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等到再次醒来,黎耀桐发觉自己已经在床上了,对面墙上挂着中暑的几大注意事项,鼻间呼是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他费劲的动了动腿,才发现手上插了针管,连接着旁边架子上的吊瓶。

  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白褂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戴着老花镜伏案写着什么,见他醒了头也不抬的叮嘱道:“别乱动,小心针头歪了。”

  黎耀桐立刻重新躺好,他的头已然晕,一动就要吐,开口说话才时发现嗓子也疼,于是他沙哑着声音问:“我中暑了吗?”

  “不止。”齐医生回他,起身过来调了一下滴管的流速,又说:“你这主要是过度劳累引起的,再加上平时不运动,身体素质太差,养养就好了。”

  黎耀桐虚弱点头:“哦……”

  “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吧?”戴着老花镜满脸慈祥的齐医生在他床边坐下,笑着问:“赵长山那小子平时跟个人精似得,刚才过来看你的时候着急的头上都冒火,你是他什么人呐?”

  黎耀桐喉咙动了动,扯着公鸭嗓回她:“他说我是他亲戚。”

  “他说?”齐医生噗嗤一笑,“这么说你不认识他?”

  然后齐医生告诉他,他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就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再加上身体不能适应高强度的重活,种种因素才导致他毫无征兆的昏倒,只要挂几天水好好休养就行。

  黎耀桐接过她给的白色药丸,混着温水吞下肚,乖乖又躺了回去。

  算起来他好像很少生病,就连上次生病的记忆都很模糊。而且平时家里人很注意他的身体,一点风吹雨打就不得了,一群人跟在后头团团转。被养得太好,他几乎忘了生病的感觉。

  生病的话,姐姐会来接他回家吗?

  他吃了药脑子胡思乱想,很快药里安定的成分开始发挥药效,他沉沉又睡了过去。

  直到半夜十二点,工地一片万籁俱寂,那辆黑色迈巴赫再次无声无息的停到门口。黎惜竹急匆匆带人从车上下来,一起跟过来胖墩墩男人就是赵长山口中的“刘哥”。

  “黎总您别着急,我问过赵长山了,说就是普通发烧,没什么大问题。”刘光急忙跟她解释。

  黎惜竹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在刘光的带领下到距离工地数十米远的简易诊所,她掀开发黄的皮门帘进去,里面简陋得只有几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

  最里面的小床上亮着微弱的光,黎耀桐就安安静静的睡在那里。

  黎惜竹内心一跳,对身后跟来的男人说:“段医生,你来给他做个全面检查,看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段医生上前一步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拿出针管从黎耀桐胳膊上抽了一管血,然后又掏出听筒听了半天,经过一番检查后恭敬回道:“没什么问题,就是普通发烧。”

  “辛苦。”听到他的话,黎惜竹脸色好看不少。

  她缓缓坐到床边的三角凳上,就这么静静看着还在沉睡的黎耀桐。段医生识趣的把刘光带出去在门外等着,给黎惜竹留下独处的时间。

  等他们走开,黎惜竹才慢慢抬手,轻轻在黎耀桐脑门上戳了戳,半真半假的训他:“你傻不傻啊?抽血都不醒,要是被人连床都抬走了怎么办?”

  她说着又握住黎耀桐的手,掌心好像触到了什么,等她借着微弱的光翻开弟弟的手,看清了那些还未完全长好的血泡,心里一疼,眼泪掉了下来。

  这些天家里人不住埋怨她心狠,母亲气得甚至不肯同她说话,身为大学副教授的弟媳也说教育不该太极端,没人能懂黎惜竹内心的酸楚无奈。

  她的难过挣扎不比任何人少,明知自己教育过激,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去做了,哪怕到现在她也没有很后悔。

  桐桐是在爱和金钱包围中长大的小孩,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何模样,没有原则的溺爱让他早早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未知世界的探索。

  黎惜竹想,也许只有真正让他见识到世界残酷的一面,黎耀桐才能意识到他得到的一切都是躺在家族提供的温床上的,与他本人没有任何干系。

  假如没有家族庇护,在这个世界,他连生存都费劲。

  黎家的财富的确可以保证黎耀桐一世无忧,可黎惜竹很清醒,她不愿意弟弟以后跟很那些整天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一样,只知啃食祖辈们的心血,做一只对社会毫无用处的蛀虫。

  她衷心希望弟弟将来能一如自己给他取的名字一样,长成一个耀眼优秀的大人。沉稳可靠,挺拔有力,如同一棵生长在耀眼阳光下,可以庇护他人的梧桐树。

  “桐桐,快快长大呀……”

  长大了,姐姐带你去看看真实的世界。

  黎惜竹牢牢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边,轻轻呢喃着只有她自己听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