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 谢时宴第一反应就是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
他刚站起来，就觉得这个视角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抬抬手, 果然, 看到了毛茸茸的猫爪。
是小猫咪！
他来的时候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反正想着黎惊肯定不会嫌弃他, 他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变成屎壳郎这件事了,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的小猫爪的时候, 兴奋加倍。
毕竟, 谁不喜欢猫猫呢。
谢时宴看了看四周的情况，现在是午后，街上没有太多人, 看服侍和建筑似乎和他离开之前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书中的时间设定可能不太一样，这一点不好确认。可惜他现在是一只猫, 没办法询问别人。
谢时宴好歹也算是当了半辈子的猫, 几乎没有怎么用时间就适应了这个身体, 他沿着巷子, 找到了一户人家的水缸，然后踩在水缸边缘, 探着头, 用水面照了照镜子。
水面反射出他现在的样子, 很巧，也是一直白色的小猫，看样子刚刚满月, 很干净，鼻头湿漉漉的, 有些反光。
谢时宴跳下水缸，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他要去找黎惊了。
如果不出意外，黎惊现在肯定是在因云山上，而且没事根本不会下山，所以要找人先上山。
谢时宴并不认路，但他知道民间有人喜欢寻仙问道，经常会上仙山拜师。因云山名气很大，如果能找到一个上因云山的求道人，他跟着别人一起赶路，应该就可以找到黎惊了。
计划听起来不错，但实施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他还只是一只小猫。
这类人本就不多见，哪里能这么容易碰上。谢时宴流浪了几天，靠着自己的脸四处讨饭，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这几天，本来白生生的小猫愣是成了灰色，满身都是土，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毛色了。
这也没办法，谢时宴之前当猫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舔过毛，每次见他脏了，黎惊都会帮他擦洗，现在外面环境不好，只能这么脏兮兮地过日子了。
谢时宴并不沮丧，因为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找到黎惊，所以这样的日子反而比他在现代要好过得多。
他这几天走遍了这座城，这里很繁华，来往商人很多，谢时宴大部分时间都趴在茶馆附近，听商人聊天说地，偶尔能捕获两句有用的，然后默默记下来。
他也见了很多人，有人喜欢猫咪，想把他带走的，他就死命挣扎，最后对方也只能给他留一点食物然后遗憾离开。
他最后从一位修道者口中得知了因云山的大致方向，当晚，谢时宴带上自己攒的干粮，上路了。
他只知道一个大致的方位，所以出城之后就一直往那人所说的方向走，直到走到一个镇上，才休息几天，养养身体，打算继续走。
这几天，他暂住在一个小店里，店里的女主人很喜欢他，愿意给他干净的食物和水，所以他白天的时候就趴在柜台上，当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吉祥物。
不知道是不是流浪了太久的缘故，谢时宴最近总是在做梦，梦里的黎惊总是用背影对着他，谢时宴想要看他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最后他想到，可能是两人太久没有见面，黎惊的样子模糊了。
再次从梦中醒来，谢时宴一睁眼，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在自己眼前一晃而过。他脑子晕沉沉的，但行动更快一步，直接跳到那人身边，一把抱住了大腿。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白猫，好大一会儿才拎着脖子把他拽了下来。
谢时宴一脸懵，抬头看了一眼，眼前人一身白衣，带着斗笠，看不清脸。
他刚刚从梦中醒来，梦里的影子和眼前人合成了一道。他把人看成了黎惊，但现在看样子，似乎又不太像，因为黎惊并不经常穿白色的衣服，尤其这人还带着斗笠，就更不是他的风格了。
可他的背影实在太过眼熟，虽然被扔在了地上，他还是立刻反应过来，继续抱大腿。万一呢。
坐在后面老板娘摇着扇子扭着腰走出来，一把将小猫搂起来：“客人，不好意思，这是店里的猫，不太懂事，没吓着您吧？”
那人不说话，只是轻轻摇头。斗笠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摆，谢时宴在老板娘也不老实，一爪子给人把斗笠拽了下来。
老板娘惊呼一声，赶紧把斗笠从谢时宴手里抢过去递给客人，同时呵斥小猫：“干什么呢！”
谢时宴一瞬间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因为他在斗笠掉下来的瞬间看见了眼前人的脸，他就是黎惊。
老板娘还在骂小猫，顺势抬起巴掌，做了几个假打的动作。黎惊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道说些什么，整理好斗笠才缓声道：“您不必苛责，小猫调皮而已。”
这声音如一泓清泉，灌进谢时宴的大脑。他眼睛一亮，抬头看向黎惊，喵呜了好几声。
老板娘尴尬得不行：“不好意思啊，马上就给关起来。”
她刚要把猫往后拿，谢时宴已经眼疾手快地跳到了黎惊怀里，然后拼命喵喵叫：“喵喵喵喵喵喵！”
我啊！是我！看我！你怎么都认不出我了！
只是他一腔热情，在老板娘和黎惊眼里都没起到什么作用。老板娘有些纳闷：“怎么平时不见它这么吵，今日是怎么了？”
黎惊想把猫递出去，但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猫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让他心头一紧：“您这猫，卖吗？”
反正也不差这一只。
“不卖不卖。”
老板娘疯狂摆手，想把猫重新拿回来，但谢时宴两只爪子牢牢抱住黎惊胳膊，怎么看都不想和她走。
“算了算了。”老板娘摆摆手，“反正也是自己来的，想走就走吧，你要是想要就给你了，不要钱，你对他好就行。”
黎惊道了声谢，带着猫离开。
他这些年已经收养了很多只猫。
刚开始他会专门找白猫，后面有其他没人要的流浪猫他也会养起来。他期待其中有一只是谢小猫，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遇到他一样。
只是这些年，他养了很多猫，送走了很多猫，却没有一直猫是他，以至于现在，他已经不再奢望他能遇到谢小猫了。
小白猫似乎很焦躁的样子，虽然老板娘看着不像坏人，但黎惊还是把猫要了过来，反正多一只不多。
黎惊把小白猫藏在袖子里，等到了住处，才把猫放出来，然后把他放到地方，指了指他身后的院子。
谢时宴本来雀跃的心情戛然而止，好家伙，养了这么多猫？
见黎惊回来，几只小猫已经过来蹭腿了，一时间院子里喵呜声不断，直到黎惊熟练地给放好食物，才安静下来。
谢时宴全程就站在一边没动。
黎惊过来拍拍他脑袋：“去吃啊。”
谢时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吃个大头鬼。
黎惊没搞懂，以为是小猫被吓到了，抱着他往屋子里走，将他单独放在房间里，安慰了一番，他才摘下斗笠，做到桌子旁。
谢时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跳到桌子上，用头蹭他的脸。他们已经太久没见，谢时宴想多看他几眼，省的梦里都记不起他的样子。
黎惊随便他蹭，片刻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仔细端详起来。
这块玉佩，正是从前谢时宴身上带着的那块，他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两眼，今天被这只小白猫勾起了情绪，又想到了谢小猫。
黎惊的眼神专注忧伤，丝毫不像从前那个少年。
谢时宴猛然意识到，外面的猫，或许都是黎惊救下来的，就像当初把他从那群小孩子手中救下来一样。他是不是也期望着他能再次出现，就像当初一样。
黎惊轻轻抚摸那枚玉佩，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当年被师父带走之后，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下山，然后师姐给他带来了这枚玉佩，并且告诉他，事情已经解决，让他继续留在山上安心修炼。
黎惊本来并不听师姐的话，但冷静过后，接受了谢时宴死在他面前的事实，黎惊还是留在了山上，直到他成功突破元婴，才正式下山。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在人间游荡的第五十七年。这些年，他已经不希冀能找到谢时宴的转世，只希望能找到一丝他的气息。
他走到一处，就在附近定居一段时间，在附近找一找猫，遇到没人要的流浪猫，就养起来，直到他将附近熟悉了一遍，才会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
黎惊摩挲了一会儿手中的玉佩，又小心地揣在怀里，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小猫有些奇怪。
他乖乖巧巧坐着，眼神看着他的脸，眼睛里却像是有泪。
黎惊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怎么了？后悔了？”
谢时宴甩了甩脑袋，然后跳下桌子，走到黎惊的茶桌附近，将茶壶盖掀开，用爪子沾了沾水，又重新跳回来，开始在黎惊面前写字。
黎惊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惊得说不上话，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呆愣愣地去看他在桌上写了什么。
谢时宴一笔一划写自己名字。
当年他不太会写古字，所以在书上指给黎惊看，现在他已经学会了，他可以亲手将自己的名字写出来。
写完一个谢字，谢时宴顿了一下，接着继续写下“小猫”两个字。
他写了黎惊给他取的名字，这个他从前嫌弃，现在却万分希望黎惊再喊一次的名字。
三个字写完，谢时宴扭过身子，看了一眼黎惊：“喵呜？”
现在，认出我了吗？
黎惊有些不敢相信，他小心翼翼地将谢小猫捧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耳朵，抚摸他的毛发。
谢时宴能感觉到黎惊手指的颤抖，他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但他又带着无比的珍重。
谁都没有出声，黎惊就这么抱着谢时宴沉默，直到谢时宴从他怀里钻出来，用爪子扒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凑到他脸颊旁边轻轻亲了一下。
黎惊的脸瞬间红润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
之前亲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大反应，弄得谢时宴也跟着害羞，他跳出黎惊的怀抱，在桌上转圈以缓解自己激动的心情。
谢时宴现在说不了话，他想问黎惊很多问题，也想告诉黎惊好多事情，可他只是一只小猫咪，着急了半天，嘴里也只能发出喵呜声。
大约是看出谢时宴的焦急，黎惊拇指与中指轻捏，在他嘴上点了一下，然后点头，示意他张嘴。
谢时宴张大嘴，啊了一声，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可以发出声音了。
“好厉害！”虽然他自己曾经也拥有过法术这么神奇的东西，但用在他身上时还是觉得厉害。
黎惊冲他温和地笑：“因为是你，所以才能做到，你本就有灵根。”
说完，两人再次相对沉默。
谢时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自己的经历和黎惊说了一遍，他憋了太久没说话，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黎惊倒了水放在一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说。
到最后，谢时宴才愣愣地看着黎惊：“我发现，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黎惊：“哪里不一样？”
“好安静。”
谢时宴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黎惊看到他死在自己面前肯定很崩溃，所以他之前就想过，哪怕黎惊打他骂他他都能接受，但现在，黎惊好像平静地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能感知出他的情绪压抑着，他的血肉沸腾，外壳却好像冷静的雕塑。
黎惊沉默。
谢时宴依旧是望着他，等了许久，等到黎惊已经理清楚自己的思绪，他才慢慢道：“你知道，你离开多久了吗？”
谢时宴对书里和现实的世界差确实不太清楚，上一次他在书中过了几十年，但只沉睡了两天。大妖跟他解释过，时空是混乱的，一切都有可能，所以先前的换算并不准确。
看黎惊的反应，他离开的时间，可能真的很长。
黎惊轻轻呵出一口气：“足足两百年了。”
谢时宴不知道黎惊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几个字的，他说完，谢时宴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堵住了一样，窒息，让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只找了黎惊大半年，就觉得内心煎熬不可言说，可黎惊却足足等了他两百年。太久了，光是听着，谢时宴就心疼地说不上话。
他慢慢靠近黎惊身侧，贴着他蹭了蹭：“你也给我讲一讲吧，讲你的讲你的两百年。”
“你愿意听吗？”
谢时宴用力点头：“当然，我很愿意，你想讲多久就讲多久，想怎么讲就怎么讲。”
黎惊缓缓开口，将他带到那个诀别之日。
两百年很长，但黎惊只做了一件事，他不断地找寻，直到今天。
他将自己的故事说得轻飘飘的，将自己的苦痛和挣扎一笔带过，他讲自己为什么要收养那些小猫咪，讲自己是怎么和其他人打交道，试图从那些人身上找到谢时宴的影子。
很长一段时间，黎惊其实陷入过迷茫，他觉得谢时宴真的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但短暂的迷茫过后，他又会重新踏上寻找的道路。
黎惊最后说：“在我见到你的瞬间，我才觉得这两百年真的很长。我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两人一夜长谈。
第二天，谢时宴是被窗外的喵喵声吵醒的，黎惊早就不在床上了，他跳下床，看到黎惊正在院子里喂猫。
众多小猫咪围着他的腿，不停地喵喵叫。
谢时宴非常自然地穿过猫猫群，跳到黎惊肩膀上，语气带着醋意：“这么多猫猫，你都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吗？”
“他们没有名字。”
“啊？怎么会没有名字？”
黎惊放下手里的东西让猫猫们去吃：“因为我没给他们取名字，我只给你取过名字。”
谢时宴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他不知道为什么黎惊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情话。
见谢时宴不说话，黎惊继续问：“你不喜欢这些猫的话，我可以找些人托付出去，这些年我帮了不少人，让他们帮帮忙养一些猫还是可以的。”
“我喜欢。”谢时宴打断他的话，“我们一起养他们吧。”
“好。”
“我们那里的人都很喜欢猫的，还发展出了一种产业，叫做猫咖。就是在店里养很多猫，客人们上门就是为了撸猫。”
“你也想开这样的猫咖？”
“不是，我说是，我很喜欢小猫。”
“那我们一起养。”
“但我现在只是一只小猫。”
“我帮你修炼，你的灵根还在。”
“那要等多久。”
“嗯，三五十年吧。”
“这么久？”
“你很着急吗？”
“当然。”
“着急什么？”
“拥抱你。”
两人的眼睛相对，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自己。
远处，正午的太阳高悬，热烈得燃烧，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