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冶一走,整间屋子便只留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疯子在景黛眼前。
她拉宋伯元的手,语重心长地问她道:“姐姐教没教过你?有陌生人在,便不要轻易开口说话。”
宋伯元粉嘟嘟的嘴唇一鼓,又软哒哒地吧唧到景黛的下颌处,景黛便再没了说教意图。
带着人拐进潮湿且伴着花香的浴房,亲自为她净身沐浴,小疯子却笑着躲,嘴上还不住地叽叽喳喳着,“痒。”
景黛养孩子的经验全来自于安乐,但安乐又是个极聪明的小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意会她的意思,所以此刻,她对调皮捣蛋的小疯子完全没有办法,便只能在诺大的池子里追着哄。
“阿元,到姐姐这来,姐姐这里有糖块,沐浴过后便给元元吃。”
宋伯元小时候爱吃糖还是宋佰枝曾告诉她的,景黛一想到她,不免觉得忧伤落寞。小疯子还是很有眼色的,看她那发愁的样子,又像个小河马般悠悠地游过来,整个人圈着她,那两颗小虎牙顶着她的锁骨慢慢地厮磨。
景黛吃痛地躲了一下,揪过宋伯元的脑袋,试探性地问她:“你想不想阿娘和祖母?还有待你极好的那些姐姐们?”
宋伯元顿了一顿,往常常带着清澈愚蠢的眼底转瞬间划过一丝清醒,景黛抓着她的手,期待地追问:“你若是想家了,姐姐便送你回汴京好不好?待姐姐明年治好了病,便去接你回来。”
水池子宽大却不深,以宋伯元的身高来说,站直了水面刚好到她的肚脐上两寸,她无骨似的扒着景黛的肩头,波光粼粼打在她脸上,便带起光的涟漪。像面上戴着一层透明的纱,反射出一道道水花波澜。
她眯着眼睛看景黛,就在景黛恍觉那位年少成名的少年郎将回来之后,她却突然松了手,一掌一掌地往自己的脑袋上砸,边砸边无意识地嘟囔:“姐姐,姐姐,祖母,阿娘,阿娘,姐姐…”
跟着被拍起的水柱成串地拍在景黛的身上,她却只是无声地搂紧了宋伯元,认那使了蛮力的掌心不时地砸在自己的肩头后背。
五年前,她想让宋伯元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五年后,她却只想把这样的宋伯元藏起来,藏到无人知处,藏到天荒地老。不管外头的传言如何,她始终相信,除了她这里,只有宋家能保这样的宋伯元一生无虑。她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忽略宋家因为宋伯元痴傻而放弃宋伯元这一巨大的疑点,就像不去想,便能心安理得的作为奉献者去照顾自己的漂亮小疯子。更难启齿的话是,她难以承受在这段关系里,该作为享受者的宋伯元才是那个奉献者,为了自己而抛弃她所有的全部,包括宋家人最在意的尊严。她承不起这份情,便放任自己随着那一戳即破的谎言在自己眼前轻轻飘飘地荡。有时候,她自己进到戏里,有时候,她站在戏台外,冷眼看台上之人孤单却又认真地唱独角戏。
景黛强打起精神替宋伯元擦干净身体。
池旁石台上搭的衣裳是方便夜里睡觉的料子,穿在宋伯元身上轻软,透出少许里头的大红色来。景黛替她系衣带的时候仰头看她,道观里捂了五年的皮肤终于养回了初见少年郎的惊艳,明眸皓齿是天生,余下的便是浸在爱意里泡出的松弛,除了眼神里透着痴傻稚气,任谁看,都会软下心肠道一句,“菩萨好生偏心”。
景黛也这样想,手上的衣带牢牢绑紧后,她抬手戳了戳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元元乖,等姐姐穿好衣裳,带元元吃糖糖。”
等她转身的功夫,宋伯元疲累地翻了翻眼皮,成日里装傻作怪不难,难的是在小狐狸景黛眼皮子底下装。那痴傻的眼神是宋伯元练了五年的成果,她有自信饶是景黛恢复好了精气神,也难以在她脸上眼底找出半分的破绽出来。
她低下头随手揪了揪自己身上的衣裳,那是景黛一贯的审美,景黛自己奉行除了手面绝不露出半分肌肤在外的穿衣风格,给她穿的,净是些轻罗薄纱千金焦布,又贵布料又少的样子。
等景黛也穿好了衣裳来牵她的手时,宋伯元光着脚,踩在景黛的鞋面上。
“姐姐漂亮。”
景黛撑起嘴角笑了笑,她如今再是健朗不少,也难以这种姿势带宋伯元回房。
索性她便不动,只等着宋伯元新鲜劲过去了,再乖乖地跟着她回去。
“姐姐不漂亮,元元才漂亮。”她笃定道。
宋伯元对此不认,却也知道景黛一整日招呼人已到了累极的状态,演一演便罢,她实在舍不得刚刚恢复精气神的景黛眼底重新布满黑灰。
“好吧。”她装得纯真,抬手拉了景黛被水泡得发白的手,“元元最漂亮了!”又弯腰将自己的靴子递到那发白的手心里,“姐姐帮元元穿鞋鞋。”
景黛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人也随着这句话卸下不少的端方。景黛的肩膀塌了,腰背弯下去,脖子却依旧立得一丝不苟,宋伯元猜想大概是她的颈子偏细又长,才显得她总是那样不易近人。
出了浴房,便看到宇文流苏站在春意盎然的庭院里,手心里抱着一只又肥又大的鸽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多太多年未见小五了,宋伯元看到她,那眼神便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她跋扈,她闯祸,她不是东西,她出言挑衅学究,那么多年混账日子过下来,都是仗着得圣宠的小五在她身后。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再是多年未见,那情谊也化不成无色无味的水,本是亲密相见,再见,亦是欢喜。
景黛本就不是什么大条的人,尤其是最熟悉的身边之人有了异样。
她偏头扫了眼宋伯元的侧脸,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后,她提步迈向了宇文流苏。
“五殿下好雅兴。”
宇文流苏转过头来,发现是她们二人之后,又对着宋伯元身上的小裙子好一通笑。
笑过了,才扬起手,放飞了手里的飞鸽。
“景姐姐不用担心,我的鸽子是为了铺所的经营,你也知道,宇文流澈登基后,拿着景姐姐的密信便从我手里扒下八十万两黄金,如今这铺所流动银钱紧张,我人不在,精神可要在。”
“呵呵。”景黛笑了一笑,也淡然回她:“我当年也是看殿下可怜才助你基业,满打满算不过万两,小九能从殿下手里扒下来那许多,也是殿下念了手足情的心软之处吧。”
景黛背地里资助小五这事宋伯元可不知道。
“是也不是。”她咂咂嘴,“于公,我敬她一介女流,撑起飘摇江山,于私,小九确实被教育成了一个好姑娘。两相结合,我皆自愧不如,还庆幸当年没有一刀自尽,得以在她困难时候助她一臂。”
她说完了话,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不大一会儿便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柄金簪,她轻轻往那簪身上呼了呼气,垫起脚来,将那簪子认真地插…进宋伯元半湿的发间。
做完了手上的事,宇文流苏下意识地呼了口浊气。她双掌互相拍了拍,面上带着笑意:“我答应阿元的,再见面时,要还她的金簪。再困难时,我都小心地守着它,恐我变了颜面,她便认不出我了。”她说完话,又不好意思地朝景黛笑了笑,“哪成想,这簪子给了,她还是认不出我。早知道,便拿它换包子棉袄了,也好过在永州那苦寒地方斯斯哈哈地忍冻挨饿。”
“她认得你。”景黛开口,“除了我,她不咬别人的。”
只这一句话,宇文流苏便再绷不住。她抬起手放到宋伯元的漂亮脸蛋边,隔着微小的距离,语气带着哽咽道:“你家大娘子万两金换我八十万,你这金簪在我这,便换一个余生富贵吧。宋家人不管你了,等景姐姐这儿也无人照料你后,我便来接你。”
宋伯元眼神装得懵懂,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不,我要与姐姐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宇文流苏叹口气,掌心终是没碰到宋伯元的脸,“我是说,等无人照料你,”
“小五,又开始口不择言了,往常我说你千遍万遍,你总是拿你那公主位置搪塞我,如今成了庶民,怎么还未治好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离庭院最近的一道窗子拉开,未剃发的宇文翡出现在她们面前。
宋伯元又开始吵着闹着要摸尼姑的头,被景黛掐着脸蛋制止住了。
宇文流苏几步走过来,人靠在廊下窗边,一手揪了宋伯元的手腕子,带她摸向了宇文翡的发。
“法师未剃发,不要闹了。”
“尼姑为何不剃发?”宋伯元又开始发疯。
宇文翡还未答,宇文流苏突然道:“红尘根未断,就算剃了发在佛祖那也瞒不了。修行是修心行正,不在发丝。”
宇文翡抬眼细看她,看了许多日还是不能适应她这新皮囊,索性移开视线,垂睫答道:“施主这话听起来通透,细究起来却又唬人得紧。修行确实在心,但红尘之根,必然是主人主观欲断,不然为何避世修行?我佛慈悲,人心向佛,又怎担心佛祖看透人心?”
别说宋伯元这时候是个痴呆疯傻儿,就是她没疯的时候,都听不得这大段大段的非人语。
站在廊下便去掐景黛的手臂,“走,元元要睡觉。”
景黛也不欲掺合进两人的爱恨情仇,索性以此作因,带着宋伯元离开这今夜难眠之地。
两人登了床塌,却再难起什么旖旎情愫。毕竟刚听了宇文翡姑侄俩的唏嘘故事,人心都跟着难过。
小五曾经确实是做错了,大错特错。没人能指摘宇文翡拒绝她的动机,却也感同身受地跟着心忧。
感情就是这样,就算两厢满意,你有情我有意,中间隔着仇与血,也很难修得圆满。
景黛被子下头抱着宋伯元,缓缓地,慢慢地拍打她的背。直把宋伯元拍得就差一步就能与周公在梦里私会后,景黛突然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问:“我若真的没扛住,你还真的要随我同去吗?”这世上,哪能有人为旁人做到如此呢?景黛想不明白。尤其是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后,更是想不明白。
这话宋伯元没法子答,只能一转身,面对向墙壁。
景黛就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开口:“我是先文帝食丹药后,强迫受命照看单炉的小道姑所生。刚记事起便被那受世人敬仰的镇戊太子孟禅狠心送出宫去,母亲被斩于受辱之地,就是宫内的炼丹房。孟禅不送我,我便也会被那突然发了疯的文帝杀掉,因为他伪善,看到我便会想起被他糟蹋的小道姑,想起我母亲,便恐惧他做了此事难得长生之法。可孟禅送我,却又不管我,我穿千家衣食百家饭过活。孟禅日思夜虑,为稳朝政,替当时的皇帝也就是他的父亲平了不少舆情,手里过的脏事太多,也就忘了还有我这号人的存在,黛阳被送出来后,他开始暗地里寻生得肖像黛阳的女娘,我就这么被选上了。他不认识我,我却对他的脸记得清楚明白。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是他害我过那颠沛流离之命,现在一思量,恐也是那千年难遇的天才少年心软而望我过平凡一生。就算吃不饱穿不暖,也好过伴虎身侧。“她顿了顿,语气也变得轻软,“我想报仇,便使劲浑身解数留在了黛阳身边。我想看看孟禅珍之重之的宝贝妹妹到底与我有何异,凭什么她能在皇宫内享尽盛世荣华,我便要在那阴沟里伴着老鼠过活。我带着挑刺的心思陪在孟落孤身边,最后发现孟落孤确与我不一样。孟禅要她积蓄能量回京城搅弄风云,她偏偏不听,她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要她身边之人皆快乐。她宠我信我,还给我赐名,用她的姓。我生来阴邪,从未遇到如她那般明媚如日的人。”她话里都是怀念,语速也越来越快,“我们不走出这如仙境般的道观,这世上便无人能寻到我们。可我那时候贪玩,做不到黛阳那样大智若愚,总是想着出去再看看那些曾施舍过我粥饭的村民,我请求黛阳殿下放我下山几日,她直接应允,还亲手替我收拾了行囊,里头带着足够我一生无忧的金银,我想着,那时候她该是以为我做了逃兵,就算不舍也体面的送我离了观。我下山以后,直奔养我的村子,那时候虚荣,路上还想着要挺直了腰杆在那些抠搜的叔叔婶子面前挨个分发银钱呢,到了地方却发现,整个村庄只留下几位年过耄耋的老人,他们说成年男人被抓了壮丁,女娘为了活下去,无论成年与否,皆被按品貌性格分成甲乙丙丁送入汴京给富贵人家作丫鬟,未成年的儿子也被乡绅抢走。又说,负了太子的期望,没能将我好好地在村子里养大,我是从那时候开始,才明白了孟禅的苦,也知晓了各位叔叔婶子宁肯紧自己的肚子,也把我拉扯大的难。”
景黛强制性地将宋伯元装睡的脑袋扳到面向自己,抱着她的肩膀,嗅着她的发香继续说道:“我马不停蹄地回到观里,黛阳见我回来竟开心地流了泪来。她拉着我整夜整夜的讲悄悄话,讲孟禅,讲文帝,讲你父亲宋尹章将军,讲芸芸众生。黛阳看透了世间险恶,不欲再踏入京城半步。我却是凡人所想,总以为
有了权力便可轻易改人命运,她论不过我,便在一旁看着我替她筹谋。我想,那时候明哲保身的她也为了我动了下京城的念头,只是,她身子不好,病了一次险些没挺过去,替我诊病的道长那时候还只是道长身边的小道,他的师父替黛阳诊过脉象后便急匆匆离开去了藏书阁。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便是黛阳,我从没想过代替她,也不想亲眼看着她死。于是我便跪在藏书阁外求道长救命,他开了门却说,想救黛阳,便只能拿命去救,于是我便心甘情愿地进了虫洞,染上极乐,从此再记不得她。”
景黛深吸口气,脸埋进宋伯元的发里,“现在想想,她该是将计就计地将黛阳这个身份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了我,她本就不是善于弄权之人,也无心于此道。只是后来我阴差阳错地救了安乐和肖赋,却又为了他们二人性命间接害死了黛阳。我负她如此,可她最后还是为了我,踏上了入京之路。”
她抬手摸了摸宋伯元的侧脸,顺到耳垂儿再捏捏,“我这人生来福薄,又是肮脏诞世之人,既辜负了黛阳情谊,偏偏也要负了你。阿元,今夜我说了这许多,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不要为了我做傻事,我不值得。你生来灿烂,本属于山河大川,实不该为了我,装疯卖傻到此。”
宋伯元心一“咯噔”,却又怕是景黛诈她,便抬了手胡乱地推了把景黛贴过来的脸,“热,元元热,热。”
景黛却强硬地抓了她的手,以一种不肯退让半分的态度盯着宋伯元的脸,“你若真的疼我爱我,便要听我的话。我为了你,忍了常人难忍的剥皮刮骨之痛,你便也要为了我,活下去。就算是痛,就算是苦,我也要你为了我忍下去,阿元,”她开始哽咽,“求求你了,行吗?莫要让我再背负那难还的情意了,我真的,真的还不起了。”
宋伯元睁开眼,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景黛发怔。
她这才恍然景黛离开那日为何冷心冷情到那种地步,她担忧抗拒的所有,只是因为,【景黛她从没被人好好地爱过。】她习惯了付出,便害怕当她再付出不了时,对方会弃她而去。但景黛又生来骄傲,她只允许自己是作决定离开的那方,便不许宋伯元的付出大过于她,因为她要宋伯元记她的好,要在她离开之后,还要念她爱她忘不掉她。
善于玩弄人心之人自然知晓,再美好的朱砂痣,也难敌死去的白月光。
景黛摊开了纸面,戳破了窗户,就算宋伯元再想藏再想躲,也难以在景黛破碎于此的夜里继续伪装。
她缓缓从榻上坐起身,无声地向景黛张开双臂。
景黛揪着她的衣裳,手还兀自发着抖,眼睛盛满了晚霞的颜色,她颤声问她:“是阿元还是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