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坤宁,宋伯元的步子迈得那叫一个大步流星。
安乐紧紧跟在她身边,直把她安全送到张焦那儿才转身离开。
张焦接了“棒子”,还未来得及寒暄就开始向她汇报朝中的情况。
“大人们不肯离开,怕是消息早走漏出去了。这皇宫看着密实,其实处处透着风。”他说话时,嘴边伴着一团团的雾,宋伯元光是看着都觉得浑身发冷。
“但景黛的名声早传扬在外,再乱也乱不出内廷。”到了岔路口,张焦弯腰替她指指方向,人踏着小碎步走在最前头继续道:“和将军一齐从北境过来的周令将军在最前线,金吾卫的孙星也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
宋伯元听着这话偷笑了一声,又吸吸鼻子没事人似的提起朝服前摆,沿着汉白玉造就的长阶拾阶而上。
出了后宫,两旁皆是庄严的带刀侍卫。每走过两步,便有两人对着屈膝跪下去。
宋伯元没空管这些礼节,只双腿生了风的往那吵吵嚷嚷之处而去。
人刚上到一半,就听到最上头的殿内吵闹之声。
“你们北境来的兵鲁子懂什么城防?再说了,你那两个窟窿眼里看不出被你围着的都是朝中重臣吗?再是圣旨,也没有圣人亲自金口玉言为重。再者说,人家相国大人都对你亲口保证过了,待亲眼确认圣人人身安全,既是得了罚,那也是愿意的。”孙星咄咄逼人地看过去,身后是焦急万分的各位大臣们。
周令冷笑一声,剑鞘提起,直抵在孙星的肩头。
宋伯元从石阶冒头抬眼,刚好看到这一幕。
“要不是我们这些兵鲁子,你以为汴京哪里来的高官哪里来的平头百姓?到了下头,不都是白骨一具?”他弯唇,眼底带着讥诮,“真是抱歉了,我们杀过胡族的兵,最是信奉军令为山。圣旨,”他收了剑,还来得及抱手往天上拱了拱,“白底黑墨,写得是圣人圣体抱恙,歇了今日早朝,且不许外臣进后宫探病。你们不听圣人的旨意,我们为国为民上过阵的青虎军可是有权清君侧。”
这话说得重,清君侧。
孙星被这话一噎,心里却在暗自叫好,面上则一脸悲愤。他长呼口气,唉了声又去拉紧紧站在他身边的王居铎,“相国大人,你也看到了,这些兵鲁子怎么说都说不通,要不,您给我一个准话,万事您在大家伙儿前头顶着,我就带头领着众位大人闯出去。”
“闯?”一道笑声传来,众人皆被这松弛的气音吸引过去。这是宋伯元第一次穿正一品的朝服在众人面前亮相,人站定在门外,撂下朝服前摆,双手皆兜在宽大的绛紫色袖袍里。长身玉立少年臣,桀骜不驯得像头来自北境的嗜血兽。
她突然收起那副懒散样子,张开双臂迎风摆了摆大袖,又抬了手正了正头顶的展角幞头,将将漏出的手腕子在那绛紫色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瘦削,分外不像一个要挟持天子的佞臣。
这种印象也得益于宋伯元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不笑的时候,浑身都透着几分和气。
她提腿迈步进去,人往前走一步,孙星就跟着后退一步,孙星后头的众位大臣们也不得不跟着后退。场面滑稽得就像宋伯元是什么鸿荒巨物似的,直吓得人步步退。
“闯,”她又提了这个字,语气却与方才是分外不同的,“也得看看金吾卫有没有那个实力,不是吗?”
她笃定地看过去,唇角带着讥笑,身后侧是冷脸对众人的周令。
孙星与她迅速叫换了个眼神,忙抬臂从身后将想要就此隐身的王居铎一把推出去,“宋将军与相国大人商谈便是。”王居铎被推了个踉跄,刚要恼怒,抬起头赫然发现面前正是宋伯元阴笑测测的脸,他忙正了正身形,朝宋伯元抱了抱拳,“宋将军。”
宋伯元听了这一句,也跟着拱了拱手,“王相国。”
互相打过招呼以后,就没人说话了。方才闹闹吵吵如大街集市的朝堂,瞬间像被抽离了空气,无声且难耐。
宋伯元抬眉,看了眼王居铎敢怒而不敢言的脸,笑着对后头的周令道:“你方才对相国大人可有不敬?自打张相退了后,可以说整个朝堂都赖于相国大人的操持,你一个边远地区回来的小兵小卒,如何狐假虎威如此?”
周令鼻尖挤出道冷哼,人不紧不慢地凑过去,小声道一句:“小将再次给相国大人赔个不是。”
这话不好接,应了就是王居铎承认在宋伯元面前摆谱。不应,那就是摆在面上的不服。
王居铎吓得冷汗津津,他抬袖蹭了蹭额头上的薄汗,嘴上只说:“周将军是按令行事,是我等,”他回头扫扫身后的众臣,得到几分眼神上的支持后立刻正了几分心态,义正言辞道:“是我等太过忧心圣人的身体,才与周将军闹出了这等小误会。我不光不能就此受了周将军的礼,反倒我是年长的,我得先给周将军赔个不是才对。”
宋伯元只站在一侧,嘴角噙着笑,安静地听着。不打断也没不耐烦,就那么站在一侧。
王居铎言罢,没听见有人回答他,忙抬起头扫了眼宋伯元的表情。宋伯元与他身高差不多,人在宽大的朝服里更显瘦弱,但他可不敢就此以为宋伯元是个好相与得菩萨角色。相反,他深知宋伯元是恶魔,是大殿之上杀人不眨眼的真正魔头,惹恼了她,那能闪瞎眼银枪可就冲着自己来了。
无人再说话,王居铎又抬手,道了一句:“既是今日歇了早朝,那就明日再说。”
身后不时有人应和。
王居铎刚得意完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对方却反而率先掀了遮羞布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别啊,相国大人既是想去亲眼看看圣人,那便随我去便是。大人们也知晓,小将不才,家中大娘子正是景黛,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景小姐。”她得意地弯弯唇,头稍扬,像是真心在自豪,“圣人除了坤宁之外,再无妃嫔。整个后宫全是我大娘子在操持,就像相国当年,一己之力抗起朝堂一样。”她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言两语合理化了景黛在后宫之后,人又摆出副老实本分样:“圣人身感恶疾,我家大娘子衣不解带地连夜照顾,相国大人若是不嫌弃,就随我来吧。”
王居铎小心地觑了觑她的神色,刚要就此应下,宋伯元又突然阴森森地冲着他开口:“省得各位大人再以为我挟持了天子,要自己坐上那皇位呢。”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厅内立刻跪倒一大片,王居铎也后知后觉地跪了下来,“宋将军且住口。”
宋伯元站着对他笑笑,“怕什么?你们也知晓,我若真的想,那就是真的能。”
王居铎的视线由担忧转为惊恐,头也下意识地磕了下去。
“圣人万安,当享千秋万代。”
身后的众人也随之应和。
向早凉了的宇文善表过忠心后,他才起身冷静地对宋伯元道:“宋将军已过弱冠,且身担重任,万勿再顽劣如此。”
“嗯!”宋伯元郑重地点了下头,稍歪头又问他:“那相国大人还去不去了?”
“这,”王居铎猜不透景黛,也拿捏不准宋伯元,只试探着问回去:“宋将军觉得呢?”
“我?”宋伯元无语地冷哼了声,“要是我,我就立刻离了相国大人。快马加鞭地回家去,烧了与大人所有来往的证明,一觉睡到明早去,省得病中的圣人被打扰而迁怒于我。”
她话说得温吞,建议倒也是真心的。
混在群体声量中不坚定那一批忙一个个地默默离了大殿,只半个时辰的光景,闹了一早上的人就去了一大半。
宋伯元见状,也终于松了口。
“行,就你们这些吧。一并看了,也好扫了我身上的谣言。”
她在前头带路,身后是全副武装的青虎军。
王居铎有些怕,忙招手招呼了一声无所事事的孙星,“孙左将,一并去了吧。”
孙星也就快步跟上。
大梁后宫从未在一日招待过如此多的外臣,走过两道宫门又七扭八拐十数道弯后,众人出现在叠琼宫外。
宋伯元在门外指指那闭得紧实的门,“相国大人若真的好奇,就亲自叫门吧。大人也知道,我家那位,巾帼不让须眉,脾气可不是个和顺的,有的时候,我都不敢触了逆鳞。”
话铺垫到位后,宋伯元后退两大步,将门口的位置正正地让给王居铎。
王居铎这一日可谓是冷汗透了衫,湿了干,干了又湿。
颤着手推了推门上的圆环。
门内立刻有人应门,大门拉开,王姑精神饱满的脸出现在门口。
她扫了眼众人身后的宋伯元,无心的一句话,直接立住景黛母老虎的人设。
“姑爷才回来?”
宋伯元笑着点点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青红皂白得非常精彩。
王姑不耐烦地让开位置,嘴上喃喃道:“都说了病得不能见人,还要来,犯了圣怒,可别牵连到我们小姐头上才是。”她适时剜了眼站在她最近的王居铎,那话里的明示得很是明显。
但千难万险都走到这儿了,没有到了眼前却打退堂鼓的道理。
王居铎虽心里忐忑,却还是率先迈步进去。
院内无人,曾郁郁葱葱过的古树只留了枯枝迎人,枝上积了雪,人从下头过,头顶肩膀借了不少。待过了长廊,进门前抖抖幞头上被风吹来的浮雪,只当给全了礼数尊重。
众人站定在门边,挤挤挨挨着。
无人敢再往前走,是因为景黛正坐在那长桌后努力地穿线,金丝细线穿到针鼻里去,认真得让人恨不得想上前去帮忙。
屋内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包括宋伯元都不敢出声,恐唐突了佳人,再扎伤了她。
待那线终于听话地进了针鼻后,众人皆屏息暗自松了口气。
景黛缓缓放下手里的针线,只视线搜寻一圈,便站起身。
宋伯元忍住要上前去扶她的冲动,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她身后的屏风上。
那屏风上照旧画着山影孤舟,白日里不透人影,她不知道景黛是怎么安排的,所以没有多言。
“圣人状况不是太好,”她顿了顿,又道:“各位大人确定要见吗?”
一语毕,屏风后头立刻有人砸出来一价值连城的小花瓶。官窑青花瓷,带着万瓷只出一个的冰裂纹,就这样碎在众人脚下。
景黛皱眉扫了眼那屏风,眼波流转间,不知怎得就流转到了宋伯元的身上。她冲她扬扬眉,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锁骨头。
众人看不懂,宋伯元却懂得彻彻底底。
她是在说,锁骨头上有了红痕,正恼怒着呢。宋伯元抱歉地对她笑笑,人踱步过去,抬了手臂等着她搭过来。
景黛却瞪了她一眼,人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手指轻搭在屏风的红木边上。
“想去见的,便静悄悄地绕过屏风去见见咱们圣人吧。记得手脚都放轻些,万不可触怒龙颜。”
她大方地让开手,人腻到宋伯元身上,再不将精力分给他们。
不让做的事突然没了阻拦后,众人开始争相推脱。
屏风边,“酸吗?”还未等人来得及疑惑,那用来执笔挥春秋的手便一下子扎进宋伯元的后腰,“这儿。”
“酸。”宋伯元怕痒得躲了躲。
景黛窝在她怀里笑,直到屏风内侧,又一盏名贵盛器将第一个进去的人脑开了瓢。
屏风内的人不说话,晃悠悠地从榻上起身,光透出来,能看清屏风之内的人身着黄袍,身形与宇文善也相似。人形从地板上捡起了那盛器,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砸向了早晕在地板上的人头。
直到那屏风上溅了血,还有像脑浆一样的白色粘稠物粘在屏风一角。
景黛笑过后冷眼瞥过来,眼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很具象。
王居铎才恍觉,原来今日这一切都在景黛的可控范围内。眼前此景震撼,却也无人真的敢进去辨真假,毕竟进去的人就会死。景黛有恃无恐到自己屋头死了人,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人调情。“男”恶女霸,生得好看,人心却丑陋无比。朝廷上下被这一对国之蠹虫把持着,恐再难有他翻身之地。
他顿感无力,可他明知道宇文善可能身着不测,却又不敢真的站出身来。
再看景黛那副病弱样子,更是刺目得要命,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一甩袖子,隔着道屏风与“宇文善”告老还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