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此时太阳初升,看得清了。当街搭了数十座灯架,各种金莲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等挂在灯架子上随风摇摆,令人目不暇接。
城楼子下熙熙攘攘的,通红艳阳下却也火把当街。
“行了,不许欺负安乐。”景黛说。
宋伯元抬眸,笑着松开安乐的肩膀,双手摸着城楼子上的青砖,兴奋地顺着下头的方向看向这大梁盛世。
从北境远道而来的先头部队夹在热烈欢迎的百姓们之间,正迷茫地往宋伯元消失的方向艰难挪动。
宋伯元站在城楼上,朝下头的周令挥着双手喊道:“诶,老周!直接带兵往皇宫去。”
周令一勒胯..下之马,伴着灯笼与火把的光仰起头看她,“那你呢?”
“我?”宋伯元指指自己,又兴奋地回头看向景黛:“大娘子有什么指示?”
景黛这才从那椅上起身,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几步走到宋伯元身侧,转过头时,认真看向宋伯元明显兴奋非常的脸,用一种极尽慵懒的语调问她:“官人想做什么呢?”
宋伯元眨了眨眼,看景黛被寒风吹红的鼻尖愣了一下,随后福灵心至地朝底下的周令挥手:“先不用管我了,你且先去皇宫复命。”
底下的军队像条地面上缓缓前行的游龙,正压着股劲儿,往那可随意决定人生死的朱黄宫殿而去。
待军队的最末尾消失在城楼下,景黛转过身,纯白色大氅轻轻靠在青绿色的城墙边,她轻声问宋伯元:“饿不饿?”
景黛的反应有些超出宋伯元的预料,她眨巴眨巴眼,老实地对她点点头,“有点儿。”
——
大梁青虎军得胜归来的消息,竟捂到了皇城根儿底下。等到大军大张旗鼓入城验文牒的时候,汴京城各处才纷纷收到了消息。
宋伯元回来了。
礼部正手忙脚乱地提前准备着,礼部侍郎王有发扯了李尚书到一侧,特意压低了嗓音问道:“大人,这宋伯元回来了,咱们就不用怕那妖女了吧?”
李千蹙眉,像看一七岁稚子那样看他,“那宋伯元可是景黛的官人,如今意气风发地荣归故里,人家凭什么听咱们的?还当真能休妻不成?”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大人您别忘了,她也是个男人呢,如今她年少成名又功成名就,岂有被自家娘子压一头的道理。就算咱们不去找她,她也合该急着找咱们抱团压压那妖女的气势才对。”王有发抬头巡视了一遍屋子内正忙得要死的其他同僚,又压下了腰,对身边的李千道:“再说了,她那二姐就差一步就成了如今的太后,十二王也一直被景黛囚在宫里,宋伯元要真是那个热血男儿,她回京的第一件事就该是休妻正道。”
李千着急地扯了下王有发的袖子,顿了几息才扯了手去打他的嘴:“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不懂?先静观其变吧。我老早就听说宋伯元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物,她离京之前还是先皇在位,这一把回来,又不知该搅弄起哪处的云雨了。咱们礼部,从始到终都不是激进派,得不到富贵倒也能独善其身。”他抬手,晃开手堆积的衣料,伸手就打在了王有发的手上,“手也别闲着了,动起来,也正好理理自己的位置。”
王有发见说不通,只好摆开手,去寻了先皇在位时,册封宋尹章为异性王时的单子,一一扫了一遍,这才趁乱离开了位置。
出了门,走过两个胡同,绕左转,到了东市,先换了身寻常衣裳,才猫腰进了四方馆儿的大门。
四方馆原是张左相的产业,只是如今他为了九殿下罢官,终日闲赋在此。
他撩开竹做的门帘,两步踏进门槛,见了门口的掌柜,只低声说了两个字:“左相。”
掌柜忙对他弯腰长揖,收了柜上的账簿,领着他走到后门,进了间普普通通的屋子。
“张左相。”王有发先发制人,先朝他拱拱手,问上一句:“左相大人最近可还安好?”
张焦生得俊俏,眉梢高吊,是很典型的男生女相。此时因政途沉浮,任由那下巴处的胡须乱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态,他稍抬抬手,“这不是礼部侍郎王大人吗?快坐。”
王有发撩开前身的袍子,刚坐稳在竹椅上,张焦突然对他开口:“我都罢官整三年了,圣人是念我从前对汴京有功才饶了我出言不逊的杀头之罪,我感恩戴德都不及,可不敢应大人一声左相。”
“是是是。”王有发垂头应了下。
气氛稍显凝滞,他又抬起头,试探性地问道:“不知张兄可听说,大梁青虎军复命回京了?”
“昨个夜里,大军回城,满街道的敲锣打鼓,就连京城的小猫小狗都听说了,我焉有不知的道理?”张焦特意说话绕了一杆子。
王有发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冷汗,他稍抬手擦了擦额头,更是打起十二分的主意对张焦道:“张兄明白我的,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着,既然宋将军回来了,左相何不联合将军一起制裁了妖女,为民除害呢?”
“哦,”张焦长叹一声,“原来王大人特意来此一趟,是为这事的。”
王有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说完了话,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不免又着急了几分。
“张兄,如今那妖女虽只手遮天,但宋将军回来了,这局势可就变了。史上被贬的官员无数,那还有不少被重新召回的例子在前头呢,张兄满身大才,如何就被那妖女磨平了意志了?”
张焦抬眉扫了面前的王有发一眼,见他年纪轻轻,却一副精于算计的模样,立刻皱眉对他道:“不是我被磨平了意志,而是你也知道,那妖女如今权势滔天,我好容易在她手里捡条命,可不敢再往上送了。”
王有发见有谱,又朝他微微倾身过去。
“不管左相大人以后是要继续扶持九殿下,还是未来与宋将军联手护送十二王登基,首要的就是要除了那妖女,我,还有我王家,”他顿了顿,又郑重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
张焦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见他那掩不住目的的模样不禁在心里暗自发笑。好一出大义之姿,还不就是暗中投奔了宇文善,在这儿搞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颇不地道。
也不高级。
张焦却煞有介事地朝他挥挥手,“可不敢如此高声,王大人深明大义,还是要为自身安全着想。”
“诶,若是真的能替百姓除了这妖女,就算奉上我满门头颅,又有何惧呢?”
张焦笑了笑,特意拿了手边的茶盏,端起来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盏里的浮末。
王有发从他对面的椅上起身,坐到了距离他最近的同一侧。
“左相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张焦在四方馆儿闲散地过了三年,如今见到这一代不如一代的所谓“高官”,不免替景黛觉得憋屈。就连玩儿阳谋都不得尽兴,更是不屑于费心去筹谋阴的了,也就放了手去让他们自以为自己真能斗得过景黛。
他小心地将茶盏送到自己口中,喝了口温茶后,才朝王有发点了点头,“多谢贤弟。但是,贤弟也知道,我自打罢了相,就落得个门庭冷落的态势,就算我有那乘风之心,手里也没有能帮我破浪的势力了。”
“左相大人,这点您不用担心。”王有发踌躇满志地看向张焦,“只要左相大人有需要,我就能替我身后的各位大人们帮左相大人做这个主。”
“哦?”张焦尽力压抑住自己的嘴角,顺势问了嘴:“敢问贤弟背后的大人们,我可认识?”
“这。”王有发思考了一会儿,张焦也不摧他,只端了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
“应该,可能是认识吧。”王有发吸了吸鼻子,稍微侧了侧身。
张焦抿抿唇,终于愿意收了玩笑之心,抬了手去碰碰王有发的肩膀,说起了结束语:“贤弟小小年纪,就在政治上如此敏锐,又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见解,我实在是佩服啊。”
王有发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见他一副被自己说动了的架势,不免有些心浮气躁,他尽力压着唇角,重站起身对张焦道:“只要妖女一死,就算了了我平生夙愿。能亲眼得见妖女殉世,重见男耕女织阴阳相调的盛世,我自心甘情愿地为此赴汤蹈火。不管左相大人为此需要什么助力,大人只管开口。”
“好。”张焦也站起身,“就等今晚接风宴开宴,我去宴上重新会会那妖女。”
——
宋伯元原以为景黛会带她回家,没想到登上她的马车,那马车竟然堂而皇之地过了万胜门,进了皇宫内廷。
她局促地收起双腿,老实地坐好后,朝身边的景黛问道:“姐姐可知外头那些佞臣妖女的传闻?”
景黛抬起一夜未合的眼,扫了遍满身风尘仆仆之态的宋伯元,抬起手就拍了她身上的坚硬盔甲,“脱了,看着局促。”
宋伯元愣了一瞬。
景黛见她那副样子,直接自己上手帮她解了盔甲上的赤红披风,“你在北境听的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传的是,我是雌狐附体,吸干了圣人的精气神儿,导致他无心朝政,满门心思吊在我身上。”
这话听景黛亲口讲,倒别有一番风味。
宋伯元噙着嘴角,听故事般配合着景黛将身上的盔甲脱掉。
见到那副冷冰冰的盔甲落在车板上,景黛这才满意地退回去,宋伯元此刻着苏青色长衫,整张脸看上去坚毅了不少,她虽日日得见小叶,此时见了宋伯元这样子依然会为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抬起手,摸了下宋伯元额角那条醒目的疤痕,挑衅般地看向她:“你既然没什么要问我的,那我可要开始翻你的旧帐了。”
“别。”宋伯元了然地笑了笑,抬手将自己额上的素手拿下,握进自己手里后,才整个人朝景黛靠过去,“姐姐不妨先说说,你和张焦的事。”
“张焦?”景黛眼睛在眼眶里咕噜了一小圈,随后一脸光明磊落地看过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
宋伯元咬了咬牙,“行,那就,说说宇文善。”
“宇文善?那我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景黛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摆出一副任宋伯元问罪的架势,一问三不知后就开始理直气壮地问宋伯元的罪。
“方才,我见你与周令营长一副缠缠绵绵难舍难分的架势,”
宋伯元一副吃了死耗子的表情打断景黛:“姐姐,你就算翻旧账,也不用给我臆想罪证吧?”
景黛显然不如宋伯元好说话,此时听了她的话,立刻将手从她手里挣开,一根食指直不愣登地戳向宋伯元的鼻尖,“你看,你在转移话题,”
宋伯元深吸口气,尽力平和地反问她,“我要是真和周令有事,我直接不回来不就完了吗?”
景黛被这话强硬地噎了一下,那发棕的眼珠慌乱地在眼眶里平移了一圈。
“宋伯元!”她不说别的,光眼眶子里蓄满了晶莹,欲说还休的态势就让宋伯元心里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还是景黛略胜一筹。
她忙没骨气地将景黛抱在怀里,此时两人呼吸相交,对方的心跳都清晰可闻。景黛将手攀上宋伯元的左肩,快速收了眼底的泪,扒开宋伯元的衣领子,一嘴就死死咬上了宋伯元的锁骨处。
宋伯元倒吸口凉气。
在杀人如麻地战场浸了许多年,她可不想刚回汴京,就被自家大娘子咬死。
她抬起手,单个指头抵在景黛的下颌,“别,疼疼疼,姐姐。我给你带礼物了。”
景黛听到这话,才松了嘴,云淡风轻地擦了擦牙上沾的血,见宋伯元的锁骨上还在流血,立刻不耐烦地倾身过去,伸出小舌舔了下那伤口。
宋伯元尽力忍着那痛意,从袖口抽出个流光溢彩的小匣子。
她将那小匣子置在掌心,不信邪地继续挑战景黛:“姐姐求求我,我就把这好东西送给姐姐。”
景黛坐在她腿上,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宋伯元的脸问她:“你不送我,还想着送给哪位姐姐呢?”
“嘶,”宋伯元快速吊起与阿严流对阵时的脑细胞,五指握住那小匣子,歪头看向景黛:“大姐姐,二姐姐,小叶,不都能送吗?”
景黛似笑非笑地嘴角抽搐了一下,让宋伯元不禁在这寒冬时节后背发汗。
“怎么?不行吗?”宋伯元抖了抖肩,尽力拿出一军之将的睥睨态度出来。
景黛却单手捂住她的后颈,整个人向她压过来。
柔软的唇角相接,那是景黛从来没在外人显现出来过的柔情似水。
她虔诚又认真,主动地合上了眼。
在宋伯元最丢盔弃甲之际,把冰凉的手指从她的背部一点一点滑向了那小匣子。
一吻过后,匣子易主。
宋伯元对此嗤之以鼻:“姐姐惯会将美人计使在我身上。”
“没有。”景黛认真地纠正她。
“我只是想亲亲你。”说着话,她低下头打开了那精致的小匣子。
车厢里有门有窗,头顶四角挂了四个用来照明的小灯笼。陷著夫
景黛一低头,那光打在她的睫毛上,登时留下一片扇形阴影。那阴影与白皙的皮肤形成一段鲜明的对比,宋伯元说不上来景黛到底有几分黑又有几分白,但她全然不在乎,只是抱着她,对她轻声道:“胡族秘方,说能延年益寿,强身壮体,千百年就留下了这么一颗。”
景黛忙合上小匣子,抬手就顺着她的衣领子塞到宋伯元的怀里。
“我不用。”
宋伯元忙低头看她,“怎么了?姐姐不想再多陪小九几年吗?”
“不想。”景黛抬眸,那湿漉漉的眼一朝撞过来,宋伯元忙心疼的无以复加,“好,这事以后再说。”
“你既然回来了,”景黛调整了下姿势,重新窝进宋伯元的怀里后继续道:“今晚接风宴定会有人当场要你修妻,扶持新皇。我的计划是,你,”
“停。”宋伯元突然打断她,抬手触了触景黛明显又瘦了不少的脸颊,“景黛,我既然回来了,以后就不想再听你的安排了。”
她话说得迅速,又一脸的风平浪静,让景黛突然心脏一滞,像有只手抵住了心脉,不允许血液流通般。
“你,翅膀硬了,不想听我的话了,是吧?”景黛慢吞吞地反问。
“对。”宋伯元点头,“你不是就想要九殿下登基吗?这事我来做。什么屎盆子都往你自己脑门上扣,就算你愿意,作为你官人的我都不愿意,这样不行吗?”
“你能怎么做?”景黛对此不满,“你们镇国公府两朝忠臣,还能真撂下手,武力镇压了?”
“那又有何不可?”宋伯元弯了弯唇角,“我若真的想反,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到。公事咱们先不说了,就先让姐姐看看我这么多年在外头的成长吧。”
景黛的手虚空地抓了两下,最后是被宋伯元强力拽回去的。
她的头埋在景黛的狐裘里,再蹭开里衣,到达那无人问津的山脉。
心跳声阵阵。
如雷鸣电闪。
景黛侧开脖颈,在脑子要断线之前,揪住宋伯元的耳郭,断断续续地威胁她:“宋,伯元,这是在外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知冶耳朵可,可尖了。”
宋伯元对此相当困惑,她咂咂嘴,问出了一个景黛想当场就闷死她的话,“姐姐,你人瘦了,这胸,”
“闭嘴。”景黛两掌夹住她的头,费力沉下脸,亲了亲她的眼睛,“不许说话,不许出声,速战速决。”
宋伯元的手从衣领口探进去,在那硌手的背上搜寻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之前发现的敏感点,她撩了撩手,嘴上也不忘记调侃,“我倒是能不出声,姐姐也要忍住才行。”
景黛都快要羞得哭出声来了。
往常那些景小姐的威严,在宋伯元面前是半分都不好使的。
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势力,在外头成长了许多年,回来就只知道欺负自己。
景黛不知不觉把自己绕进去,越想就越委屈。
她扬起修长的颈子,连那山峰都沾染了许多粉色。
“我还没问,你,百花楼灵云姑娘的事呢。”
宋伯元停住手,学景黛一脸无辜地道:“哦,她啊,我也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