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围观死对头追妻火葬场>第24章 渡劫凡事6(万字肥更)

  钟离婴与他对望片刻,就从马上下来了,旁人帮牵过白马,他走过去问:“是主公有事嘱咐?”

  “我亦是不信神的人。”桑忻道。

  钟离婴闻言就知道桑忻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他有些不自在道:“估计是哪个不听话的把那姑娘带了进来,该严惩。”

  “想必是看出了将军与沈姑娘关系不错,下属才敢冒风险将人带进来。”桑忻淡淡道。

  “没有,只是之前关于赶制将士们的棉衣,与她有过交涉。”钟离婴打算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主公让你来嘱咐我什么?”

  “没有,我自己来的。”

  “你来做什么?”

  桑忻掩唇咳嗽了两声,道:“我来给你送平安符。”

  钟离婴见他咳嗽,心里一紧,又见他把话题绕了回来,不悦道:“不要。”

  桑忻自顾自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缀着玉珠的平安符,道:“我不信神,可到了威严庄重的神庙里,还是求了一个。没有走三千阶的万寿山,希望你不要嫌弃。”

  “跟谁去的?”

  桑忻的手一顿,抬眼看他,钟离婴扯了扯唇道:“和主公去的?我不要。”

  “咳咳……咳、咳咳咳……”桑忻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弓起了腰背。

  钟离婴眉头蹙紧,没忍住帮他轻拍着背,咬牙恼道:“这里风大,不要再来这里了。”

  桑忻缓了缓气,抬起咳红的脸看着他,把平安符塞进他的手里,道:“祝将军旗开得胜,百战不殆,凯旋而归。”

  钟离婴又气又无奈,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你的理想抱负很快就能实现了。”

  他握紧桑忻的手,紧盯着他道:“桑忻……”

  “嗯?”

  钟离婴想问他是否还想同他归隐,可他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便没敢问,而是道:“平安符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去吧。”

  此次九州上最大的两大阵营对垒,所有大大小小的势力以及百姓都极为关注,半年之间,钟离婴率军百战百胜,将萧望打得节节败退,最终将萧氏势力一举歼灭。从此以后,钟离婴“战神”之名响彻整个九州,甚至有了“周氏天下,钟离占一半。”的传言。

  萧望被歼灭后,许多势力都纷纷来投靠周承,其中不少人想将女儿嫁给周承这个未来的天下至尊。

  周承知道这是他想要得到更多支持,更快统一天下,坐稳那至尊之位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因而他并没有拒绝联姻。

  周承大婚那日,府上一片喜庆的红色,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钟离婴坐在喜宴之中,与他人推杯换盏,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关心着桑忻。

  桑忻鲜少喝酒,可他今日却喝了很多。

  “桑先生,来,再干一杯!”

  “难得桑先生肯喝酒,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啊!”

  钟离婴蹙了蹙眉,桑忻的脸颊已经红透了,不能再喝了,那些大老粗是一点都不知道心疼病秧子。

  他正想过去,就见周承抢走桑忻的酒杯,冷脸对其他人道:“先生体弱,不能喝太多酒。”

  其他人瞧见周承难得冷脸,皆不敢再劝酒,找着借口溜了。

  “我、我还能喝……”桑忻想要抢回自己的酒杯,周承没让他抢。

  桑忻醉得站不住,几乎半靠着周承。周承眼中满是心疼和无奈,桑忻抬着眸与他对视。

  从钟离婴的角度看不见桑忻的眼神,但他想桑忻必定是苦闷不堪的。

  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与他人成亲,哪怕是向来冷静自持,克制隐忍的桑忻也要用酒来逃避苦闷和难过。

  桑忻推开周承,扶着桌沿站稳,道:“主公,您该去招呼客人,不必管我。”

  “阿忻。”周承喉结攒动,隐忍轻声喊道。

  “主公快走吧,有人叫你。”桑忻闭了闭眼,似是不想再看他,哑着嗓音道。

  周承双眸沉沉地望着他,两人静默对峙,半晌,桑忻面色平静地看向他道:“主公见谅,属下不胜酒力,想先回去歇息了。”

  说罢,桑忻就慢吞吞地离开,周承伸出手去,却错开了他的衣袖。

  周承仿佛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眼神却追逐着桑忻远去。

  钟离婴看着这一幕,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出息地朝桑忻的方向走去。

  桑忻竟然在亭中睡了过去,凉寒的风将他的长发撩起,仿佛要将他吹散,钟离婴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晃了晃他。

  “桑忻,醒醒,不能在这里睡。”钟离婴柔声道。

  桑忻缓缓地掀开眼皮,目光有些迷离,他迷糊道:“……怎么,不叫阿忻了?”

  钟离婴微愕,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叫桑忻“阿忻”了。在周承叫桑忻“阿忻”之后,钟离婴就没有再喊过。

  所以,现在喝醉的桑忻是把他认成了周承?钟离婴心中犹如被湿重的棉花死死捂住,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苦涩道:“我不是周承。”

  “……嗯?”

  “我不是周承……你认错人了。”钟离婴咬了咬牙,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我是钟离婴。”

  “阿婴……”

  “嗯。我是阿婴。不能在这睡,以你的体质,容易生病。我带你回去。”钟离婴见他认出自己,没觉得喜悦,更觉得沉闷。

  “阿婴。”

  钟离婴将他揽到背上,挽住他的腿弯,防止他滑下去,他轻声道:“你若是不介意,可以抱住我的脖子。我只是怕你滑下去——”

  他的话没说完,桑忻就虚虚抱住了他的脖颈,脸埋在他的肩颈处,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脆弱的颈侧皮肤上,醉醺醺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初冬的风带着寒意,天色灰蒙蒙,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生命枯寂,万籁俱寂,唯有背上的人温暖烫热。

  钟离婴知道自己没出息,一生就这么败给了背上的人。失望是有,难过是有,酸涩是有,怨恨是有,恼怒是有,偏偏还有一些舍不下。

  爱而不得,大致是如此。

  又是一年春日,万物蓬勃,春花开得鲜艳,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生长。除了南边偏安的两个政权,周承拥有了绝大部分的九州之地,众人纷纷上奏劝周承登基为帝,周承推辞了几次,实在推辞不了,终于在一个风朗气清的日子,在繁华的京城登基为帝,国号为周。

  南边的那两个政权并不足为惧,周承就先放着,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一举收之。他的当务之急,却是要安内,稳定自己的政权,保证自己紧紧掌握了所有权力。

  而最让他不安的是,就是那三个手握兵权,战功赫赫的将帅功臣。一个是从最开始就跟着周承的,充满匪气,自认自己与周承关系最亲近的孙络,一个是从敌营投靠过来,屡建战功,曾经救周承于生死之间的猛将徐旦,一个就是从无败绩,人称大周战神的钟离婴。

  大周政权建立后,孙络仗着自己军功满身,又是开国功臣,谁都瞧不上,飞扬跋扈,甚至做过一些欺上瞒下的事,周承因其劳苦功高,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般纵容,更加让孙络不可一世,横行霸道。

  周承越是纵容,孙络越是无法无天,聪明人就知道孙络的死期越近。

  果然,在孙络犯了一个弥天大罪之后,周承收到了无数的弹劾奏折,最后周承为难不定了许久,终于“痛下”决心,将孙络投狱斩头,收回了孙络的兵权。

  在孙络之后,又有几个手握兵权的将帅被以各种理由削弱、收回兵权,甚至直接除去。

  一时之间,朝堂上的气氛开始微妙了起来。聪明敏锐的人都开始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京城的雨季绵延,已经连续七天都下雨了,潮湿的空气中混着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味道。

  钟离婴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地给坐在对面的人煮茶。对面的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形容粗犷坚毅,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探究地看着钟离婴。

  “钟离将军可听说过一句话?”徐旦问道。

  “嗯?”钟离婴烫着茶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徐旦的声音轻轻的,微信:bairm369却像是重锤重重地敲下。

  天边一道赤色的电光忽地闪下,紧接着沉闷的雷声炸起,风雨将檐下的风铃吹得叮铃作响。

  钟离婴垂着眸继续摆弄他的茶具,没有说话。徐旦看不清他的神情,无声叹了一口气。

  “孙络与陛下一同长大,从陛下一无所有的时候就陪伴在身边,立下战功无数,曾经为了陛下,被人关在黑牢里整整三个月,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当时陛下是怎么样的?哭得彻夜难眠。可如今……”

  “孙络之死,皆是因为他不知收敛。”钟离婴淡淡道。

  “是吗?”徐旦眼中带着淡淡的嘲弄。

  钟离婴抬眸,望向徐旦那双锐利的眼睛,道:“我无心于任何权势,只想奉上兵权,然后归隐。或许你也可以。”

  徐旦深深地看着他,咬了咬后槽牙,少顷,他又望向廊外的风雨,叹息道:“这样,他就能放过我吗?”

  钟离婴默了默,道:“桑忻说陛下是明主。”

  “明主,未必是善主。从古至今,被刻于青史上的所谓明君,难道就没有因为猜忌,为了自己的皇权,对功高震主的将帅下手吗?”

  钟离婴抿了抿唇,道:“陛下宽厚,与他人不同。”

  “希望如此。”徐旦眼中有点失望,他今日来其实是想试探钟离婴的,可钟离婴的表现却让他觉得失望。

  在战场上霸气凌厉的玉面阎罗,在私下里竟是这般懦弱退怯。

  徐旦忽地笑了,道:“我差点忘了,将军怎能和我一样,将军有半仙作保,而我只是一个曾经的叛将。”

  钟离婴眸光凝了凝,带着冷意。

  徐旦继续道:“但将军可想过,孙络之死背后的筹谋者难道只有陛下吗?我们的那个人间白泽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这次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孙络,那么以后,若是将军和陛下之间只能二选一,桑半仙又该如何选?”

  钟离婴心中一紧,眸中现出冷厉,若是旁人,或许会被他的眼神吓得冷汗直流,可徐旦也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不仅不怕,反倒从钟离婴的脸色中品出了一丝阴郁。

  “哦,我忘了,桑先生已经选过了不是吗?”徐旦自然听说过钟离婴和周承同时中蛊毒,桑忻把唯一一份解药给了周承的事。

  纵使徐旦知道不管当时桑忻愿不愿意,那唯一一份解药都必然是周承的。但他也知道,但凡钟离婴对桑忻有几分情谊,心中都会因这件事种下一根刺。

  钟离婴脸色阴寒,冷冷质问道:“徐旦,你以为这般激我,就能达成你的目的吗?天下初定,百姓刚刚能安定下来,难道要为了你的私心,再度进入战乱,流离失所?”

  “私心?是,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我也是为了活着,为了我的将士们,我的将士们如今被称为徐家军,对我忠心耿耿,你以为最后只是我死吗?不,我若是死了,我的部下们又哪还有出路?”

  “钟离将军,你也忍心让你的战士们同你一起死吗?”

  钟离婴的手指跳了跳,沉声道:“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恐惧让你乱下臆测。”

  “钟离婴,你真是个孬种。”徐旦咬牙道。

  徐旦站了起来,满眼失望和嘲讽,他转身就走,却听到钟离婴浅淡带着叹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你那样做,又能保全所有人吗?”

  徐旦脚步顿了顿,没有搭话,大踏步地离开了。

  钟离婴出神地看着面前正煮着的茶,清香袅袅从茶壶口冒出,又消散开去,就像是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谢良过来小心翼翼问道:“将军,您和徐将军谈了什么,他怎么这么生气?”

  钟离婴回神,看向他,忽地勾起笑容道:“你猜。”

  谢良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这脑子,猜不到。”

  “谢良,你对近日朝堂的动向怎么看?”钟离婴转移话题道。

  谢良皱起眉头,想了一阵,摇头道:“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

  “一个个劳苦功高的武将消失了,朝堂上填了不少新人上来。”钟离婴淡淡道。

  钟离婴说得云淡风轻,却把谢良吓得不轻,他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家将军。

  “怎么了?怕了?”钟离婴含笑道。

  谢良咽了咽口水,缓缓摇头道:“可那些人都是犯了错,陛下才会杀他们。更何况,将军您不可能和他们那么蠢,不会犯错的。再说了,您和桑相关系这么好,桑相才不会让您跟他们一样!”

  “你不知道罪名是可以编织的吗?再说桑相……”钟离婴顿了顿,继续道,“我和他的关系可不好。”

  谢良有些慌乱道:“您和桑相只是在朝堂上有些政见不合,吵了几句,可私下里还是好的啊。您昨日还给他送了好多补品,还有一株千年人参呢!”

  “不都退回来了吗?”钟离婴躺靠在摇椅上,懒洋洋地看着满脸冷汗的谢良,嗤笑道,“身如壮牛,胆子芝麻小,把你吓的。”

  “你放心,哪怕本将军死了,死前也会保护你们这群小崽子的。”

  “将军!呸呸呸!什么死呀死的,将军长命百岁!”

  钟离婴转头看着从廊沿落下来的一串串水珍珠,悠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真想回到梦归山……”

  两个月后,一个开国大将递上退隐的奏疏,周承开头并不允,来回几次,周承才批准了。但在一个月后,开国大将死于在归家路上的山贼手上。

  钟离婴听闻这件事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在战场上呼啸往来的将军,死于山贼哈哈哈哈哈哈……”

  又一个月后,徐旦反了,周承让钟离婴去平叛,钟离婴称病在家,推辞了此事。周承御驾亲征,虽平了叛,似乎也受了伤,吓得朝臣们急得不得了。

  “桑相今日又是留在宫中没有回府。”谢良莫名放轻了声音道。

  “陛下身体有亏,桑相自然是放心不下的,要彻夜照顾才行。”钟离婴冷淡道。

  谢良担忧地看着手执酒壶灌的钟离婴,想要阻止又不敢,他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不知道陛下如何了……”

  “也就擦破肩膀罢了,迟点去,都痊愈了。”钟离婴喝了一大口酒,醉醺醺道。

  “我昔日胸口中箭时,”钟离婴捂着胸口道,“也没多疼……可桑忻却好像疼死了,我那时候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谢良耳朵动了动。

  “以为……”钟离婴自嘲笑道,“自作多情罢了。现在看来,周承比我要重要百倍。我一直、一直都知道,在他心里,周承比我重要……”

  谢良听到他直呼皇帝名讳,惊得眼睛睁大,慌忙四顾,好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钟离婴哈哈大笑了起来,又道:“徐旦蠢透了,我们的桑半仙早就知道他有反心了,早有准备,更何况他的兵力与周承比起来这么悬殊,他也敢没有任何准备就反!怎么这么蠢……”

  “若是我,才不会这么——”谢良吓得连忙捂住了钟离婴的嘴。

  钟离婴脸颊泛红,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谢良心中猛地一跳,自家将军的俊美世人皆知,否则将军就不会总是戴面具上战场,也不会有“玉面阎罗”“玉面战神”一词,如今喝醉了酒,更是美得惊心动魄,哪怕是跟随他多年的谢良,此时也被那绝世美色逼迫得不敢直视。

  钟离婴将他的手扯开,像是困倦极了,趴伏到桌上,不再发一言。

  谢良看着往日里性情飞扬潇洒的战神,如今身上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落寞,让他觉得十分难过。

  半年后,周承派钟离婴南下,攻打收复最后一个非周朝的一个小政权——姜国。却没想到钟离婴将姜国收复后并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以整顿收编姜国为由,留在那里数个月,甚至到了最后,中央发往姜地的诏令都有去无回。

  自从周承登基为帝后,钟离婴知道他和周承的矛盾终于要从深处浮现出来了。不管是在私,他与周承的情敌关系,还是在公,那流传已久的传言——“周氏天下,钟离分一半”,他都是周承的眼中钉,心中刺。周承放过谁,都不会放过他。

  后来钟离婴知道,周承为了自己至尊无上的皇权,仁慈的面具终于摘下,他没有放过任何对他有威胁的人,更不会放过他。

  钟离婴以为自己断掉和大周的联系后,大周会很快宣布他是叛贼,他很快就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但没想到在之后将近半年时间,大周始终没有把他定为叛贼,也没有尝试派兵来攻打他。

  直到又一个月后,钟离婴调动兵力,轻易地吞并了临近的一个城,大周才派来了一支军队,但名义不是追剿叛军,而是来协助钟离婴整顿姜地。

  钟离婴并没有为此而得意大周怕他,他知道这是桑忻在其中运作的结果。

  桑忻或许并不想与他为敌。

  在得知带兵前来的是桑忻时,他愣了一阵,忽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桑忻为了周承与他刀剑相向。

  只是这一天来到后,他没有想象中那般洒脱,而是心脏像是被一瓣一瓣撕开,痛得难以呼吸。

  桑忻来访,钟离婴让人请了进来。

  两人坐下,中间是一张茶桌,无数次相似的场景,两人的心境却不再像以往那样轻松惬意。

  他们已经很久没私下见面聊过了,钟离婴以为桑忻会问为什么,但桑忻没问,而是沉默地喝着茶。

  “不怕我下毒?”钟离婴含笑问道。

  “你会吗。”桑忻喝茶的动作并没有停,姿态优雅好看,从宽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得伶仃可怜。

  钟离婴盯着那细白的手腕,心想,他又瘦了,好像随时会随风而逝。

  “会。怎么不会,我都造反了,若能杀掉敌方最重要的丞相,就是除掉心头大患。”钟离婴道。

  “我没死。”桑忻淡淡地看着他道。

  钟离婴沉默地与他对视,自嘲道:“自然是因为我舍不得。”

  “你没有造反,没有人会说你造反。”

  “有意义吗。”

  “我要你回来,重新归顺大周,让天下真正一统。”桑忻丝毫不让地望着他道。

  “凭什么?”钟离婴嘲讽道,“我要做自己的皇帝。”

  “怎样你才会回来?”桑忻低咳了两声,问道。

  钟离婴一寸一寸逡巡着他苍白病弱的脸,笑了起来,眼中却没有笑意,道:“如果我坚持不肯,你会带兵攻打我吗?”

  桑忻的眸光动了动,喉结攒动,良久,才平静道:“会。我不会再让天下大乱。”

  钟离婴唇角噙着笑,饮了一口茶,这茶苦得要命,他又问道:“你会怎么样攻打我。”

  “不让周围的百姓与姜地来往,不允许任何物资进入姜地,只要再过几个月,就到了寒冬,姜地不能种棉花,没有了外面的棉花输入……”桑忻将他的计划徐徐道来。

  “周兵不可能围得那么死,我会带兵攻打附近的州县,这对我来说并不难,到时候我不仅有了棉花,还有更多的物资……”

  两人用言语一来一往,一攻一守,他们并非纸上谈兵,他们所说的完全可以付诸于现实。

  桑忻不愧是天下第一谋士,所出的计谋不仅多,且防不胜防,但钟离婴也不负战神之名,与桑忻“打”得有来有回。

  临近傍晚,漫天彩霞绚丽,浪漫干净得让人心动,钟离婴将桑忻送至城门口,道:“今日未分出胜负,不如明日再来。”

  暖色的夕阳沾染桑忻的眉眼,将清冷褪下,换上堪称温柔多情的色彩,他的眸色复杂,与钟离婴对望片刻,平静地应了一声。

  此后,桑忻连来了一个月,他们也并非时时刻刻都谈论着那些尖锐的攻守,有时候会去钓鱼,有时候桑忻陪着钟离婴做木工,有时候两人会一起下棋喝酒……就像以往在梦归山时一样。

  与此同时,周承也连发了十份询问的书信给桑忻。

  “你们耗不过大周。”桑忻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打破了多日来的和谐幻想,“你心里很清楚,最后输的是你。”

  钟离婴轻捻着黑色玉棋子,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眸道:“你忍不住了,再陪陪我不好吗。”

  桑忻墨睫颤了颤,眼中含了点微不可察的祈求,他道:“只要你回来,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我还可以陪你钓鱼,下棋,做木工。”

  钟离婴轻笑,将棋子放回棋盒后,笑容一点一点收敛。

  “阿婴,你明知道你赢不了,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如果没有你,我能赢。”钟离婴道,“如果你站在我这一边,我就能赢。”

  桑忻像是被他眼里的情绪烫到似的,眸光偏了偏,他抿了抿唇,道:“不,不会的。天下一统是大势,我也不能违背。”

  “不是你不能违背,而是你选择了他,没有选我。”钟离婴道,“我习惯了。”

  “不,阿婴……”

  “桑忻,我可以重新归顺周朝。”钟离婴打断他的话,忽地起身,双手撑在棋盘上,倾身靠近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桑忻问道。

  “我要你嫁给我。”

  桑忻瞳孔骤缩,耳朵泛起红晕,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钟离婴,并没有立刻拒绝。

  “怎么了,你为了周承命都可以不要,不能为了他献身给我。我是耗不过大周,但我能让他夜不成寐,终日惶惶,或许还能耗到他死。”钟离婴嗤笑道。

  钟离婴轻抚着他的面庞,温柔心疼道:“你跟着他,他都不能好好照顾你,都瘦了这么多,若是我,才不会让你这么羸弱。”

  桑忻躲过他的视线,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很艰涩道:“……我答应你。”

  钟离婴一错也不错地看着他,桑忻那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像是一把刀狠狠剜开他的心口,他蓦地笑了出来。

  笑声逐渐大了起来,桑忻蹙眉看着他,钟离婴摇头笑道:“我逗你的,你不必如此难受恶心,我不会强迫你。”

  桑忻脸色白了白。

  钟离婴继续道:“更何况,我也不想要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人,没意思。”

  桑忻怔然,瞧见钟离婴似是要走,连忙拉住了他,凝眉道:“我心里……”

  钟离婴紧盯着他,心里提了起来,不免升起一丝期望。

  桑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微黯,继续道:“到底要如何,你才肯归顺?”

  钟离婴心沉了沉,冷脸道:“我确实有条件,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归顺。哪怕我知道周承会杀了我。”

  桑忻站了起来,道:“我不会让陛下杀了你,只要你答应归顺,剩下的让我来。”

  “你不是都带兵来准备攻打我吗?假惺惺什么呢?”钟离婴冷笑道。

  桑忻沉声道:“只要你回来,我保证没人敢动你。”

  钟离婴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并不太信他能做到,但另一件事,他信桑忻一定能做到,他道:“只要你答应帮我守着那群小崽子,我就答应归顺。”

  “就因为这个?”

  “嗯。”

  “你可以和我明说,不必做到这份上。”桑忻拧眉道。

  “我若不是做到这个份上,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周承更不会放在心上。我要让周承下旨,亲自承诺不会动钟离军,并把钟离军归于你麾下。”

  “什么?”桑忻诧异道。

  “若没有明旨,周承有的是办法和借口动钟离军,但若是下了明旨,又把钟离军归于你麾下,周承就绝对不会再忌惮钟离军,不会再想着碰他们。钟离军作风严格,遵纪奉法,他们以为我与你关系很好,会听你的话。”

  “我的要求不多,只希望能保他们一保,不要让他们走上程军的老路。”

  程军是程高胜的军队,程高胜就是辞官归隐后被山贼杀掉的那个开国功将。程高胜辞官后,有一些武将跟着他走,后来全死在“山贼”手里,剩下没跟着他走的人也在之后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失踪了。

  钟离军的忠诚度比程军更甚,周承连程军都没放过,更不会放过钟离军。就算钟离婴死了,周承也会害怕钟离婴的部下造反,所以必定会斩草除根。

  “我只会行军打仗,不懂政治权谋,能想出的只有这个办法。”钟离婴苦笑道,“阿忻,你能答应我吗?”

  这是多年后,钟离婴第一次再这么叫他。

  桑忻有所触动,他握着钟离婴的胳膊,迎着他的视线,郑重道:“我答应你。”

  钟离婴笑了笑。

  出乎钟离婴的意料,钟离婴归顺后,周承竟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反而给钟离婴封了安定侯,说是早该封了,还给了钟离婴许多嘉奖。

  除此之外,钟离婴提出的要求,周承都答应了。

  钟离婴虽有些意外和疑惑,但也宠辱不惊地接受,接着渐渐隐于安静,几乎不再关心朝政。就算要上朝,他也不怎么说话。

  他极力做一个没有威胁的安定侯。

  不仅如此,钟离婴与桑忻也像以前一样来往并不密切,谢良仍是时不时地跟他汇报桑忻的行程,桑忻常来往宫中,有时候甚至会住在宫里,这是历朝历代的丞相都未曾有过的待遇。

  “不要再跟我提丞相了,我并不想关心他每天去了哪,见了谁。”钟离婴不耐道。

  谢良停住了话头,没敢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钟离婴道:“他……好端端地做什么木工。”

  谢良激动道:“不知道,只听说他在学着做木工,很少出门,几乎不与其他人来往。”

  “很少出门,他不是经常去宫里吗?”钟离婴嗤道。

  谢良僵了僵,道:“除了宫里。”

  钟离婴脸色难看,他挥了挥手,道:“退下吧,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事。”

  就在大周真正统一天下不久,正在百废待兴之时,漠北蛮族突然在开春之时,气势汹汹地袭击大周边境。

  天下皆惊,百姓们惶恐不已,刚建立起来的朝堂也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周的最重要支柱之一——桑忻病倒了。

  钟离婴站在议事大殿,默然无言,他知道周承不是庸君,自然能找到合适的将领去处理漠北的事,因为他还算“带罪之身”,所以这其中不会有他的事。所以,他现下只关心桑忻的病情怎么样了。

  却没想到,周承提出让钟离婴带兵前去漠北抗击蛮族。

  整个朝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没想到,钟离婴一年前带兵“反叛”,周承居然还敢让他带兵远走漠北。

  没有人能猜得到周承什么心思,钟离婴亦是愕然。

  周承扫了一圈殿下的朝臣们,才缓缓道:“是丞相向朕举荐的安定侯,有安定侯在,漠北一定能安定。”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的疑惑都消散了些,所有人都知道周承最听丞相的话。一年前,周承能够听丞相的话没有追究钟离婴差一点占地为王,还给了他高官厚禄,这次能够听丞相的话让钟离婴去漠北抗击蛮族,似乎也没什么稀奇。

  毕竟称为“人间白泽”的桑半仙从未出错过。

  虽然朝廷没有明诏说过钟离婴是反叛罪臣,但天下人看得明白,且私下里都在批判钟离婴是差点造成天下再次大乱的“罪人”,即便钟离婴被称为“战神”,但以后在史上的名声必然不会太好。

  不过若是钟离婴这次成功击退漠北蛮军,再回来就能成功摆脱“罪臣”身份,且将会成为大周天下的真正战神英雄,也会名留青史。

  众人想得明白,钟离婴自然也想得明白。他没想到他从未想过的,桑忻却帮他想到了。

  这让钟离婴心中的那一潭死水又起了些许波澜。

  钟离婴在出征前,私下去见了桑忻。

  月光如水,将院中树影映得幽幽,蓦地墙边轻巧地落下了一个黑影,随即黑影舒展成修长的身影,张扬但又悄声地往某个卧房而去。

  那个卧房却像是知道有人来了,忽地亮起了灯,映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房门突然被推开,桑忻惊愕地抬眸望去,看见了站在门口,背对着月光的人。

  即便看不清那人的面貌,桑忻却立刻能认出来人是谁,他收起愕然的神情,眉眼不由得带了些温柔和无奈。

  钟离婴走进去,道:“大半夜你不睡觉,起来做什么?”

  桑忻掩唇轻咳两声道:“大半夜你不睡觉,来翻我的墙头做什么?”

  “我来谢你。”钟离婴坐到桌边,微仰着头看着正在细细挑灯的清隽男子。

  灯下美人,好看得动人心魄。

  “谢什么。”

  “谢你让我领兵去漠北,还把钟离军的暂时领兵权给我。”钟离婴托腮看他,笑道,“我与钟离军,定然无往不胜。”

  桑忻弯了弯唇,看向他,道:“漠北蛮族非弱族,切莫大意。”

  “你坐下来,你还没说你怎么突然醒了。”钟离婴扯了扯他的袖子道。

  桑忻顺从地坐了下来,钟离婴才发现他的额上布了一些汗,他蹙眉要去帮他擦掉,问道:“做噩梦了?”

  “没有,觉得有点热罢了。”桑忻躲开他的手,侧过脸道。

  钟离婴的手僵了僵,但他并没有放弃,反而扣住桑忻的后颈,将他固定住,另一只手用袖子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桑忻的耳朵根微红,眼眸瞥向他,眸中意蕴深沉复杂。

  钟离婴却觉得有些暧昧,口干舌燥,他朝桑忻靠近了些,道:“你还记得我以前问过你,为何不自己为君,你怎么回答的吗?”

  桑忻微怔,点了点头,说:“记得。”

  “等我立功回来,我就给皇帝递归隐折子。这次我有定疆护国之功,他更难杀我,甚至会有一段时间怕我死了,所以我猜他会乐意我主动上交兵权,允许我归隐的。”

  “嗯。”

  “那,到时候你愿意和我回梦归山吗?”钟离婴眸中带着隐隐期盼,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