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谢云黎重生回来已过了六日。

  他断断续续起热, 吃不下东西,药也是喝了吐,人瞬间消瘦了一大圈, 原本贴合的新衣服变得空荡许多。

  烧得神志不清的谢云黎恍惚听到这几日下来逐渐熟悉的声音。

  “怎么又起热了?”

  谢云黎闻言心里猝然冷笑,当我乐意?

  整日昏昏沉沉,谢云黎愈发分不清重来一世究竟是他癔症发作, 还是确有此事。

  他只记得那一剑穿过心口时的触感。

  甚至都来不及感受疼痛,神识就逐渐脱离那具躯壳,一瞬的事情, 却又如此漫长。

  男人脸上沾满厮杀残留的血迹,一双无悲无喜的黑色眸子注视他一点点断去生息。

  在灵魂远去的一瞬, 谢云黎似乎看到了杀他的男人,在伸手替他阖上了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死不瞑目啊。

  眼下, 一双略有粗糙又温暖的手似乎盖在他的眼皮之上,仿佛让他亲身体验仇人替死不瞑目的自己合上眼。

  解脱?还是不甘?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卫凌注视小家伙蜷缩在木床上,眼角滑落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一起滚落在床褥, 留下微小的痕迹。

  是梦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

  卫凌忍不住帮他拭去泪水, 许是感受到了温暖, 那张脸下意识往他的手掌上蹭。

  因为过于瘦弱, 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了, 下巴尖尖,脸颊肉瘪下去后, 整个人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

  如果眼下他无法撑过去, 多年之后也不会有一位嗜杀成性的暴君横空出世, 这个好不容易太平几年的人世间, 也莫约不用再经历一次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乱世吧。

  长年耍动武器的手掌粗粝,覆盖在那脆弱到仿若只需要轻轻一拧,就能咔嚓断开的皓白颈部,昏睡中的小皇子下巴微微扬起,如同在邀请他五指发力,了断他的余生。

  卫凌垂下的黑密睫羽,在下眼睑处投下如同小扇子般的浅淡阴影,五指微弱收拢,在一个呼吸之后,他若无其事地给这个小可怜盖好被子。

  在没有恢复现代记忆之前,卫凌或许可以做到毫不犹豫取他的性命,但他现在依旧想给谢云黎一次机会。

  “阿梨,要乖,不可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倘若你愿意,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哄孩子般的语调极具耐心和温柔,意识模糊的谢云黎听不真切,只听到最后那句,护他一世周全。

  杀他的人,在他重来一次后竟亲口许诺护他一世周全?

  是他疯了,还是老天疯了?亦或者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醒来后,他依旧还是那个坐在冰冷皇位上,人人唾骂的嗜血暴君。

  只不过做这样一场梦,又有何意义?

  天才蒙蒙亮,村子里的鸡就此起彼伏扯着尖锐的嗓子叫唤,时不时夹杂几道狗吠。

  睡梦中的谢云黎只觉嗓子发干,连连咳嗽好几声,强撑开眼帘。

  空茫茫的眸子什么也看不见,他掀开被子,摸到旁边的隆起时不免愣住,隐约想起某人这几日睡在他旁边,美名其约方便照顾他。

  谢云黎讥讽扯嘴角,伤口的疼痛感告诉他这几日的一幕幕,并不是他癔症发作,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推了推身侧人,不到一会儿,就响起了那道还谈不上沉稳内敛的声音,在低缓询问:“怎么?”

  谢云黎无声张嘴:我饿了。

  这几日谢云黎几乎都是在喝药,偶尔吃一两口清淡的稀粥,肚子里始终空荡荡的,饿得没什么力气。

  卫凌起身,先是摸了摸他的额头,完全不烫了,那张之前被烧得通红的脸蛋又恢复了病态的苍白。

  察觉男人要下去,谢云黎凭直觉去拉他的衣服,断掉的指头使力的时候很疼,他忍着疼张嘴:水。

  他现在口很干,想喝水。

  卫凌用碗盛了温水,等到温热的水划过喉咙,谢云黎才觉得好受了些。

  肚子冷不丁发出饥饿的声响,谢云黎喝水的动作顿住,耳尖微微发红,压着嘴角抬起头不再喝了。

  听到卫凌发出的轻笑,谢云黎再次躺回去,背对他。

  知道小皇子脸皮薄,卫凌也没像对待自家弟弟妹妹那样去逗他,他打开窗户透气,然后关上门,才去厨房做了一碗南瓜粥,加了一点小米和补气血的红枣。

  谢云黎的烧已经退了,但这几天还得仔细养养,不能吃太多的荤腥食物。

  熬粥的时候,卫凌顺道做了自己的,他可不能只吃粥,不然会没力气,他做了一道黄焖鸡和两道简单的小炒。

  这边,粥也快熬好了。

  太阳出来了,给院子铺满了一层暖光,卫凌平时吃饭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下雨的时候则是在灶房里小桌子凑合解决。

  谢云黎在屋子里闷了这么多天,也该出来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了。

  谢云黎神志不清的这几天,卫凌除了在床边照料,也拾掇了一下没什么人气,看起来家徒四壁的屋子,买了新床褥,把隔壁的杂物间收拾出来,东西则是堆到了灶房旁的棚子里,上一户人家用来养牛的,卫凌除了堆点柴火,基本用不到。

  睡处解决后,卫凌又做了一个轮椅给谢云黎。

  谢云黎脚上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暂时只能靠轮椅出行了。

  他走到屋子里,解释今天在院子里吃饭,就弯腰把人抱进怀里,许是接受了现实,谢云黎对此没有过多抗拒。

  谢云黎一直觉得像卫凌这种“粗人”,身上肯定也时时刻刻有黏腻的汗味,可是每次在他怀里,谢云黎闻到的都是一股雅致的气息,似乎不是从衣料上传来的,而是浸入了这个人的血骨之中。

  想起了死前看到的那张脸,谢云黎讥讽扯着嘴角,确实有一张好相貌,如果不是血腥带来的肃杀之气,倒还真不像个五大三粗的武将。

  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出,他就该把人抢到宫里当男宠,哪怕被杀了,好歹本皇也实实在在的睡过。

  轮椅上垫着一个方方正正,用棉填充的垫子,用料很足,坐上去完全不磕人。

  这是个架空时代,棉花,辣椒之类的东西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如果卫凌想的话,还能靠现代的知识,做一些更加便捷的物件,赚得盆满钵满。

  比起当一个少年将军,他更适合当一个商人,在上一世他确实也是个商人,只不过再有钱在天灾面前也无能为力,不然也不会投生到了古代的武将之家。

  谢云黎坐下后,便乖巧地“看着”石桌,他不得不承认卫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细致,至少在对待他这件事上完全无可挑剔。

  细致到谢云黎一不留神,真以为他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好,把自己当成弟弟。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可即便这样,他也什么都做不了,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不能言语,无法视物,唯一有用的就是耳朵了,但这物件除了加重他的无助感,让他不断意识到自己的废物,并没有什么大用处。

  这个时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谢云黎空茫的目光注视前方,哪怕睁着眼也是黑茫茫的一片,他还是闭了闭眼,专心感受日光的笼罩。

  谢云黎闻到了空中飘荡的菜香,似乎是焖鸡的肉香?

  长期喝药的嘴里一直有苦味,此时冒出几丝津液,他不动声色地嗅了嗅,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的叫唤。

  “张口。”

  听到声音的少年期待张开嘴,本以为会吃到香喷喷的鸡肉,牙齿已经做好了咀嚼的准备,然而牙齿轻轻碰到瓷匙的时候,谢云黎就知道今天他还是喝粥。

  细腻香甜的南瓜粥虽然让长期喝药的嘴巴尝到了味道,可是肉香一直萦绕在鼻尖,看不到也吃不到,让他的脸色尤为难看。

  想他上辈子好歹也当过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如今除了喝粥只能喝粥,仇人还当着他的面吃焖鸡,哪怕看不到,他也能想到那一幕有多气人。

  “咳咳咳!”

  想得入神,谢云黎被呛到了,不由连连咳嗽,没有血色的脸浮起红晕,一时不知道是气出来的,还是咳出来的。

  粥也见底了,卫凌并没有察觉身边人的怨念,让他乖乖晒太阳,散散病气,然后拿起碗筷吃饭。

  卫凌吃饭的时候并不会发出吧唧声音,但因为看不见,谢云黎的听觉和嗅觉变得十分敏锐,清晰听到筷子和碗发出的碰撞声,闻到随风飘来的阵阵沁人肉香。

  气得他只能抿着唇,想握拳,但是指骨也断了,无法轻易做出握拳如此简单的动作,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吃吃吃,吃死你算了!

  说好的护朕一世周全,结果就是你吃肉,让朕喝粥?好一个周全,便是这般护!

  还不如给朕一个痛快算,反正杀了一次,你也能杀第二次,何必如此折辱朕。

  最好别让我有可趁之机,不然定让你以命抵命!

  不知道是不是怨念太过强烈,卫凌看了一眼快被他吃完的焖鸡,又看看坐在对面闭眼晒太阳的瘦弱少年反派,虽然面无表情,但卫凌总觉得反派的心情很不痛快。

  反派嘛,性格阴晴不定很正常,只不过他现在身体本来就虚弱,还是淡定一点才能调养生息。

  卫凌哄小孩的经验都来源于家里的弟弟妹妹,无非就是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和小吃之类的,就能把他们哄得服服帖帖。

  但反派什么也看不到,这地方偏僻,更吃不到什么美味佳肴,他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他随便吃东西,卫凌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哄这个看起来就娇滴滴的小皇子。

  “阿梨,要不要出去走走?”

  谢云黎心里冷笑,朕现在就是个废人有什么好出去的?给这些穷乡僻壤的人凭白看笑话?

  可是院子里经久不散的肉香,让谢云黎难以忽视,最后还是绷着脸点头。

  刚出去,隔壁大婶家的小孩就跑了出来,听到这边的动静对他热情打招呼。

  “卫哥哥!”

  他们好奇打量轮椅上的“姐姐”,前几日他们就知道隔壁的哥哥家里来了一个妹子,他们的阿娘还给这个妹子做了好几套漂亮的新衣裳,可是一直没见到人。

  好漂亮啊,他们在村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姐姐。

  “卫姐姐。”

  听着小孩子脆生生的童音,谢云黎精致苍白的脸浮起些许戾气,对面的王小虎和王妞妞都吓到了,无措地看向卫凌。

  卫凌平日里看起来虽然也冷冷淡淡的,不爱说话,但和这个卫姐姐比起来,不要再慈眉善目了。

  卫凌虽然看不见反派的表情,但也猜到他是为了那声“姐姐”露出了难看的脸色,吓到了这两个孩子。

  卫凌从怀里拿出两颗糖,让他们去别处玩。

  等四周没有人了,卫凌才开口:“待我把事情办完,我们就离开,到时你不必再着女装。”

  听到女装二字,谢云黎的脸色又黑了一个度,因为看不见,加上一直昏昏沉沉,他都快忘了身上的衣服是女装。

  卫凌不会弄女发,就只简单的用发带帮谢云黎把长发扎起来,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脸,雌雄莫辩的五官,不突出的喉结,穿女装一点也不违和,特别他过于虚弱,更加显得柔弱无骨,像个矜贵娇气的病弱小娘子。

  只不过眉宇比起寻常的女子较为浓郁凌厉,又添了些许英气。

  这一路上,卫凌碰到了不少人,不到一会儿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卫凌在镇上卖奴仆的地方,找到了失散的亲妹子卫梨。

  可惜妹子遭了不少罪,又聋又瞎,还不能走路,不然卫凌家的门槛指不定又要被媒婆踏破了。

  就连想要把闺女嫁给卫凌的几户人家也在犹豫,他们当初看中的就是卫凌头上没有父母,更没有弟弟妹妹照顾,又是个有本事的人,自家闺女嫁过去后肯定不会受委屈。

  可如今多了一个药罐子的妹妹,看情况多半是嫁不出去,做哥哥没得要照拂,光是治病就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银两,她们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村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以为他们听不见,但这两人一个习武多年,一个眼下听觉灵敏,都把这话听到了耳边。

  听到“肯定被糟蹋了”,谢云黎的脸黑到可以滴墨。

  要是被糟蹋,那也是被身后这个人给糟蹋的!

  饶是做皇帝的那段日子,谢云黎也厌恶旁人近身,沐浴更衣全是自己做。

  可如今身后人却以清洗和治伤为由,不仅把他看了遍,也摸了个遍,还口口声声说便是有龙阳之好,也看不上他。

  呵,虚伪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