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以前……
顾飞白总爱提以前。
若是许若凡有前世记忆,或许可以与他来回较量片刻,可现在,他什么也不记得。
或许……也仍不是太想记得。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顾庄主,在下多有打扰,这便告退了。”
许若凡见顾飞白久久没有搭腔,便要转身离开。
顾飞白却是在这时开口了:
“我以噬心,换凡间剑。”
他的声音很低,似并不情愿。
许若凡脚步一顿——
若是服下噬心,解了缚魂蛊,从此以后,他便再不会在脑海中听到顾飞白传来的声音;再不会在半夜醒来之时,莫名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地站在陌生的另一处……
他能真正意义上地获得自由。
昨日,许若凡已经把此前获得的噬心给无名服下,此时此刻,他若不答应,日后要是还想问顾飞白要解药,只怕是难了。
许若凡定定站了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抱歉,顾庄主,在下无法交出凡间剑。”
顾飞白低低地呵了一声:
“好,很好。”
……
凡间楼内,唐三思正看护着药效发作中、无比痛苦的无名。
此前,他已掏出一个针灸袋,为无名施了针,加快他身上药性的作用。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许若凡回来,向外望去,又看到门外还有一个守卫一直把守……心中不禁更是焦急万分。
暮色将至之时,唐三思终于沉不住气了,出了门去,推了推那守卫的肩膀:
“喂,许若凡呢?你们是不是把他抓起来了?”
那守卫古板地摇头:“不知道。”
唐三思心里一股气上来,便想推开那守卫,冲出去找许若凡。可无名翻滚掉下床铺的声音却自屋内传来,顿时悻悻收了手,口中仍是气势汹汹道:
“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唐家绝不会放过你们铸剑山庄!”
那守卫抿抿唇,也不敢说话,仍是直挺挺站在门口。
唐三思回了房,安顿好无名,左思右想,仍是不放心,遣了自家的两个随从道:
“你们分头离开这凡间楼,先去找若凡的下落,若是找到了,回凡间楼便可。若是找不到……”
他惯常爱笑的面容沉了下来,脑中想起许若凡提起渊的模样,一字一句道:“立刻潜出铸剑山庄,回皇都国师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渊。”
他一眼便看出,那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如今他与许若凡都陷在了铸剑山庄,若是许若凡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只能依靠外援……
唐三思遣离了守卫,坐立不安地待了片刻,入夜之时,无名终于陷入了沉睡。
就在这时,大门嘎吱一响,被人推开了。
许若凡拿着凡间剑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他派出去找人的随从。
他薄唇微抿,发间、睫上落了些夜露,神情有些凝重。
唐三思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许若凡叹了口气道:“路线已打探清楚了。如无变动,届时跟着我走便是。”
唐三思听罢,着实松了口气,想想又觉不对:“那怎么会去了这么久?”
“我……去见了顾飞白。他向我索要凡间剑,我没给他。还有一件事……我身上,也有缚魂蛊。”许若凡道。
唐三思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种下的?”
“许是千年前吧,我也不知道……”许若凡长叹了一声,走到一旁太师椅上,整个人瘫了下来,接着问道,“无名怎么样了?”
唐三思得意道:“我曾在御虚宫学了点针灸之术,方才给他施了几针,看他模样,过了今夜,便可恢复如初了……等等,你还没说清楚那缚魂蛊的事,怎么会千年前便种下了?”
“没什么好说的,我倒了大霉了,”许若凡苦笑一声,防着外边守卫偷听,压低声音道,“等无名恢复一些,我们立刻从铸剑山庄溜走。届时,我再细细跟你解释吧。”
“知道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唐三思一边说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朝门外望了望。
奇怪,他方才派出去两名随从,如今怎么只回来一名……
唐三思虽早早养出一个潮水剑灵,除去天赋作祟,还有不可或缺的钞能力的作用,他自己的身手并不怎么样。身旁随从,皆是他精心挑选而来、身手绝佳的精锐,哪怕折了一个,他都心痛如刀割……
就在两人在凡间楼休养生息,等待无名恢复之时,好巧不巧,唐三思所派出的另一名随从,踩了狗屎运似的,一连躲过了好几个巡逻队伍,来到山门。
山门正值换班之时,几个守卫心不在焉地谈天说地,竟让那随从找到机会,从山门晃悠出去,直奔不远处的皇都……
……
国师府外,竹林中。
夜已深了。疾风拂过,竹林森森摇晃,发出沙沙回响。
一个身影足尖点着竹叶,快步在竹林之间行进。
细看之下,这轻巧敏捷的身影,正是唐三思身边,那名顺利出逃的随从。
然而,此人身手虽好,这竹林,却非一般竹林。
在那身影闪转挪腾之时,竹林也好似有着自己的意识,不断变换移动,叫人认不清方向。
不一会儿,那随从便迷了路,冷汗涔涔地在竹林里打着转,脚步也越发不稳起来。
越是朝前走,夜色越是如墨般深浓。
不知不觉间,他好似闯入一片诡异的黑雾之中,再辨不清四周竹影……
随从慌了。
他之所以能跟在唐三思身边,靠的便是绝佳的轻功,从来没有他这双腿趟不出去的地方。可如今,他发现自己彻头彻尾迷失了方向,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恐惧,席卷了他的心头……
那黑雾越来越重。
很快,随从发现,自己的双脚好似绑上了两个沙袋,沉沉坠了下来……
扑通!
黑雾里,似有什么东西……将他拽了下来。
随从望向黑雾,只觉那其中有什么东西,将他深深吸引过去,神智也越发模糊起来……
“我……渊……渊,我找渊!”
那人猛地用指甲掐进自己的手臂,清醒了一瞬。
他顾不得揩去如雨而下的冷汗,强行镇定下来,对着那黑雾,颤声道。
黑雾如云般翻卷,从中缓缓凝出一道漆黑的虚影来,叫人分辨不清那人的模样。
“找我何事?”那黑影之中,传来一道声音。
他竟撞上了本尊?
那随从面色一喜,浑身放松下来,高声道:
“唐三思少爷让我来给您报信!他与许若凡公子被困在铸剑山庄凡间楼内。白天,许公子出去探路,一去不回!”
黑雾沉沉一滞。
良久,再次缓缓翻涌起来,似乎比刚才的动静……激烈不少。
那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渊的回复。
许久之后,黑雾中低低传来一句:
“他为何不呼唤我?”
那随从一愣:“什、什么?”
渊那边却似未听到他的问话,不再言语。
“那,那么您接下来……”随从正要询问渊的下一步动作,却见涌动的黑雾,骤然缓了下来。
倦意莫名席卷而来,他忽觉脑袋一晕,身躯便这么直直倒了下去。
模模糊糊中,他听到一番若有似无的对话——
“执魔。”
“尊上,臣在。”一道低低的女声传来。
“将他送进国师府。”
“是!”
“然后,把镇妖司的人,扔进他们的地牢里。”
“呃……尊上,现在么?”
“若是铸剑山庄不来增援,龙椅上的人,也扔进去。”
“可我们不是原计划在七日之后……”
“现在。去做吧。”
“……是。”
执魔咬了咬牙,紫衣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连带地上那名昏倒过去的随从,也一同消失了。
“明明遇到危险,你为何……不呼唤我……”
那盘桓的黑雾,低低叹了一声,终于也慢慢消散在夜色的竹林之中。
……
与此同时,魔域。
赤红的天火燃烧在魔域四周的疆界,染红了紫色的天空。
幽冥殿的练武室内,余继轩一身暗色短打衣裳,手执长剑,对着眼前木桩,一下又一下地挥剑。
他汗如雨下,浸湿了衣袍,显然已经在这里挥了许久、许久。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尊上有令,我们该行动了。”
余继轩身形僵了僵,咬住嘴唇,最后挥了五下剑,这才转身看向刚才说话的天魔:
“现在就行动?铸剑山庄么?”
天魔点点头,扫了眼余继轩手中细弱的长剑,和他不断颤抖的双手,认真道:
“你不必在前排冲锋陷阵。我们所有妖魔,都没有你了解人类。你只要用眼,用心,观察那些人的动向,告诉我他们真实的目的,带着我们避开陷阱。”
余继轩捏紧手中长剑,摇了摇头:
“你错了。就算我对你们的作用仅此而已,我也必须要一直、一直挥剑。”
他声音低了些许,继续道:
“因为,只要停下一刻,我便会止不住地怀疑自己,究竟为何要站在这里,为什么没有选择去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只有不停地挥剑,那个怀疑和不安的声音,才可以暂时不在我脑中出现……”
天魔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懂。”
“你懂什么?”余继轩一愣,不相信地望着高大的天魔。
“我被囚禁在无涯峰之时,每天都被折磨到濒死。可即使如此,我也要在夜晚,耗尽最后的力气,猛砸手上的铁链,直到昏厥过去……如此,我才能活下来,坚持到尊上救下我的那一天。”天魔道。
余继轩苦笑了一下: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你是真的勇敢,而我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强迫自己强撑下去罢了……”
“不,我们是一样的,”天魔摇摇头,“你要向无涯峰报仇,我也一样。”
余继轩闻言抿了抿唇,抬手擦了擦额间汗水,沉思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明:
“是的,你说得对,我们是一样的。”
余继轩在腰间摸索片刻,戴上了当初许若凡交给他的猫脸面具,然后朝着天魔伸出右手。
天魔正显着原型,明明有余继轩三四倍的身高,却仍是俯低身子,单膝跪在地上,右手与他牢牢交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