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众人各异,气氛逐渐低沉下来。
许若凡眉眼一弯,笑了笑:
“那些也都是明天的事……今日,我们只需坐在一起,吃顿好的,什么也不必多想。”
白衣青年扬起的笑容,一如既往,温暖而随性。
一下子,铸剑山庄的步步紧逼,无名时好时坏的状态,新皇迟迟未到的批复……似乎都不重要了起来。
眼下真正重要的——或许只有吃饱肚子罢了。
渊似是被他的话宽慰些许,沉默着,合上冰冷双眸。
祂的神情虽未软化下来,周身隐隐弥散的黑雾,却一点点散去了。
许崇威望着许若凡,眼里溢满欣慰。
他曾以为,当初地崖那一场献祭,便是许若凡和整个许家的绝境,他将失去最爱的孩子……没想到,许若凡不仅解救许家于水火,还从地崖奇迹般生还。
后来,那孩子为了保全许家,孤身离家躲避风头。
许崇威虽未亲口表露过,心里却再明白不过——世道离散,这一别,说不好便是父子之间的永别。
——可许若凡还是再次出现了。
他从安州城,千里迢迢入了皇都,叫上他的三五好友,与太上皇、镇妖司、铸剑山庄几方势力周旋,趁乱将他们从修竹院带了出来,最终一家人得以再次团聚……
许崇威早已察觉到,自从献祭那日开始,自家那懒散随性的孩子,便一点点长大了——
他正尽他所能,庇护他的父母,帮助他的友人……
此去铸剑山庄,无论许若凡的目的什么、要冒多大的风险,都是他心之所向。
许崇威,自是绝对支持的。
他知道铸剑山庄势力盘根错节,甚至能左右皇位……心中的担忧,不比赵婉儿少,却只是轻拍妻子肩膀安慰着,沉声道:
“天大的事,也得把这顿饭好好吃了。”
唐三思心中担忧散去,却仍有几分莫名的恼火。
他抬起潮水剑,用坚硬的剑柄,轻轻敲了敲无名的脑袋,咬牙切齿道:
“你且等着,我迟早敲开你这榆木疙瘩,看看里头到底都塞的什么……”
接下来,众人分工合作,将采集回来的菌菇、竹笋、浆果、野菜等等,分类放好;挑拣出一些含有毒性无法食用的,还有些被压坏的,放在一旁,剩下的洗净备用。
许若凡架了一口大锅,做起菌菇汤底来,打了个野味火锅。
剩下的一些,则分别做了些不同的小炒。
这种时候,他更是尤其想念起当初在地崖底下的那个小徒弟——余继轩来。
若有余继轩掌勺,许若凡只需静静坐在一旁,张嘴等着吃就好了。
只可惜如今两人天各一方,也不知他现在究竟如何了……
说起来,他们此次摘回的菌菇、野味种类多样,肉质口感各有不同,吃起来却都有一种别样的鲜味。众人吃了个大满足,就连渊,也背弃了祂无肉不欢的宣言,无声无息地吃掉许多。
吃了一半,满身纹彩的国师似是刚做完什么仪式,带着两名小童,自竹楼外进入。
看到大堂中热气腾腾的景象,他忍不住重新退出竹楼,认真打量了一眼,确认了一下这是自己的地盘。
许若凡看到国师,上前把他也拉了过来,热情道:
“国师大人,来来来,您也尝尝。”
“这、老朽近日属实无法……”国师犹豫地看着锅里他熟悉极了,却从未放进食谱中的若干食物,终是敌不过那道莫名诱人的香气,小心翼翼尝了一口……随后,浑浊的眼眸一亮。
许若凡笑眯眯看着他,郑重作揖道:
“多谢国师这几日对家父家母的照料。”
国师放下了摇铃,摇摇头,叹息一声:
“照料不敢当……倒是今后我这竹林子里的野味,怕是都留不过夜了。”
众人闻言,忍不住哄笑。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顿饭,倒算是许若凡的送别宴。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便各自道别,回了屋中。
许若凡忙了一天,只觉得精神虽然饱满,身体却已有些疲惫。
他一下躺倒在自己的竹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心中暗暗定好了明日的行程,思索着见到顾飞白之时,如何应对,如何在拿到缚魂蛊的解法之后,尽快脱身……
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
是夜。露深雾重。
竹林间隐着蝉鸣。若有似无得风声,偶尔呼啸过竹叶之间。
青翠竹叶之上,凝起一颗细小露珠。
露珠逐渐饱满,顺着短短的叶脉,将那细小竹叶一点点压下——
蓦地,滴落下来。
许若凡忽觉浑身一寒,自睡梦中醒了过来。
夜色正浓,眼前是一片幽深无边的竹林。
他站在竹楼大堂的门口,一脚迈出,似正向外走去。
许若凡有几分怔忡,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黑发松松散落,腰带未系,右手握着一把凡间剑。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什么情况?”他偏了偏头,喃喃自语。
不知何时,竹林外似笼着一层幽深的黑雾。
雾色渐浓,缓缓涌动着,迤逦而来,入了竹楼。
“渊?”许若凡尝试着叫了一声。
如墨的黑雾,果然滞了一下,缓缓凝出一道修长的黑影。
黑影渐明,那道许若凡无比熟悉的黑色人影,像是从墨池中堪堪踏出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落下几滴漆黑的液体——
那黑影上的墨汁一滴滴滑落,露出昳丽而空茫的容颜。
一双眼眸缓缓自那面容浮现,眼珠漆黑而干净,好似黎明前最深的那抹夜色。
好一会儿,不断滴落的黑影,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形。
“何事?”渊双目一眨不眨望着他,低声问道。
许若凡微微蹙眉。
渊这是半夜出去过,刚刚才回来么?
两人竟是莫名恰好碰在了一起,倒也够巧的。
他展颜一笑,轻声道:
“没什么,昨夜想的事情太多,可能是有些梦游了,一觉醒来竟站在这里……你方才,是去处理魔域的事情么?”
渊低低嗯了一声,微微垂下的眼睫,凝着一颗露珠:
“隔着皇都结界,与执魔会了面。无涯峰袭击后,魔域混乱,便说久了。”祂认真解释道。
许若凡笑了一声:“倒是忙得很,加班到……”
他还未说完,渊垂着双目,神色未变。
身后黑雾却忽的暴涨而起,转瞬充斥了整个大堂,也将那道白色身影深深包裹入其中。
“你……”许若凡微微一怔。
骤然降下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雾色中,他感到一种熟悉而危险的战栗感。
猝不及防间,一道莫名湿润的气息,轻轻抬起他下巴,开启他的口腔,深深探了进去——
许若凡瞪大眼。
下一刻,意识却是变得模糊起来。
渊……又在吸他的魂魄么?
他们都这么熟了,那魂魄的旧账就不能一笔勾销么……还真要他还?
——许若凡昏昏沉沉地想着。
那道滑腻湿润的气息,缓慢而反复地滑过他的五脏六腑。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留恋地逡巡……
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抽开。
周边景色逐渐显现。
黑雾淡去,渊仍静立在他面前。
只是双颊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红色。
许若凡发现,自己并没有那股被吸食魂魄后的眩晕无力感。
他抿了抿唇,立刻快速地轻声问:“找到了么?”
渊顺着他话中意思,下意识摇头道:
“未有。”
“哦,那你刚才找的是什么?”许若凡挑眉,追问出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方才那道气息反复、缓慢地乱窜,不是在他体内找什么东西才怪。
虽然“找”得确实也太久了,久到他怀疑……渊其实是在那话本中又学了什么奇怪的知识。
渊视线不自觉一飘,片刻后,轻勾了勾唇:
“你夜半四处晃悠,我在找,是不是缠上什么脏东西。”
原来……祂在担心他梦游的事。
在他原来的世界,梦游有科学原理解释,可现在的世界,却更怕被什么脏东西缠上。
许若凡心中一暖,口中轻声调侃:
“什么‘脏东西’,也太埋汰人了吧?不过是我昨夜思虑过重罢了。听孤儿院的护工说,我小时候便有这毛病。三岁多的时候,半夜就知道梦游去食堂,找好吃的呢。”
他知道渊其实涉世不深,便也不加掩饰,顺口蹦出些以前惯用的词。
祂似也并不太在意,含笑道:“然后呢?”
许若凡也笑道:
“食堂却早就收工啦,那里什么也没有,冰箱也只是个摆设罢了,空空如也。我定是扑了个空……不过,谁知道小时候的我,是真的梦游了,还是借故到处找食吃呢?”
渊眼睫颤了颤,低声问:
“是饿了肚子么?”
“有时会,”许若凡想起那段时光,笑笑,“那里小孩子太多,总有护工看不过来的时候,没吃饱、饿上一两顿,是常事。”
他笑眼下的眸光一转,看向沉默不语的渊,挑了挑眉:
“怎么,你在地崖底下,便顿顿吃得饱么?”
渊动作一顿,轻哼了一声:“有妖魔长年供奉我。”
“哦豁,真好,”许若凡赞叹一声,想了想又道,“它们知道你喜欢吃炒鸡么?”
渊的神情似有几分冰寒:
“妖魔中传言,我喜香烛、冥钱和莴苣。”
……呃……嗯?
许若凡轻咳一声,目光中流露的赞叹,顿时转为深切的同情:
“难怪我初见你之时,你一副饿坏了的模样。”
想起渊那时一副饿中极饿、见他就想吃的样子,许若凡仍觉几分好笑。
渊偏过头,看许若凡弯起的眉眼,唇角亦微微勾起。
微风拂过,竹林摇晃,发出温柔沙沙声。
黑雾散尽了,朗朗夜空中,露出几点疏星来。
“铸剑山庄一行,若有危险,时刻从那戒指中呼唤我。”渊轻声道。
许若凡想象不出来,那个总是一脸笑意的顾飞白,会带给他什么危险,却仍是点了点头。
渊才被那皇城的除魔阵重创,从那黑戒之中重新显形,虽前几日受了国师的阵,目前已看不出什么异样,却还要恢复休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到祂最强盛时的模样。
许若凡只想让渊,安心,安心,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