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凡只是冷笑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看着渊。
渊那薄薄的眼皮又是一抖。
祂低头,似是想了想,身上黑雾逐渐变得浓郁,缭绕着,缓缓蠕动了片刻。
下一秒,黑雾吐出一块块金光闪闪的金锭。
金锭叮呤当啷落了下来,堆在地面上,越堆越高,成了一座金色的小山。
“给你。”渊豪气地说。
金光晃花了眼,许若凡双眼顿时有些发直,他恍惚地看着堆小山一样的金子,再抬头,不确定地看着渊。
“这些都是……真的?”他眼眸逐渐发亮。
渊眸光一闪,视线偏移了片刻。
却是郑重点点头。
许若凡犹豫片刻,正想捡起金子,忽然举目望了望四周,想起有什么不对来。
金山银山,再怎么贵重,在这桃源村里,也不重要。
再多金子又如何?这里并不使用金银。若你想要一只母鸡,必须拿对方需要的物品去和他交换,而不是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金子……
更何况,渊每次给他的东西,都是不知从哪里顺过来的,这一次,不知又有哪个倒霉的人家遭了殃……
许若凡惋惜地看着金子,摇摇头:
“我不要金子。你把它们还回去吧。”
渊漆黑的双目微微有些失神,显然是愣住了。
祂仔细回想着记忆中的人类,哪一个见到这金子后,不被祂牵着鼻子走?
可是现在……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祂想不通。
渊微微皱眉,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许若凡动作一顿,抬眼直视着对方,微微咬着牙:
“当然是把这里恢复原样!”
昨日为了把这里捯饬清爽,他忙活了整整一天,又是上下打扫,又是向街坊邻居借来他们不用的家具和原料,仔细清理、修整,还自己做了一个小书柜……
他能要什么?他只要这个小院好好的,然后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下去。
渊看着院里破败的样子,思考了片刻,高大的身躯一隐,逐渐遁入黑雾中……
许若凡看着那忽然散开的雾色,猛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忙拦住祂,一口气道:
“等等,渊!千万不要从别的地方取,那些东西都是有主人的。不问自取,那是偷!”
渊:“……”
许若凡看到,渊的眉毛深深拧在了一起,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神情好似在说:你怎么有这么多要求?
许若凡顿时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想了想,指了指屋里只剩下三条腿的桌子:
“你……先把这桌子修好,别的等我回来再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快去帮忙找朵朵。”
再耽搁下去,天就黑了。
如果朵朵只是失足掉在某个田埂旁昏迷过去,尽快把她找回来还有救。可若是入了夜……许若凡想起昨夜徘徊在他窗前的那道鬼气森森的黑影,不觉皱紧了眉头。
实在是太危险了。
“千万记得,千万别从别人那里拿东西给我!”
他最后叮嘱了渊一句,跑到小院的一角,把桌子的另一条腿翻了出来,递给渊,然后匆匆忙忙进屋,抱上凡间剑,离开了小院。
“……”
渊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握着的一条桌腿,又看看身边残破的桌子……突然松开了手。
连着半截桌面的桌腿,自祂修长的指节掉落,却没有落在地上。
只见那桌腿,被一层薄薄的黑雾托起。
桌面断裂处,生长出丝丝浓郁的、漆黑的丝线。它们正不断地蠕动、生长、勾连,然后……逐渐收缩回去。
破裂开来的桌面,随之缓缓粘连在一起,丝毫看不出曾经裂开过的样子。
渊望向许若凡离去的方向,静静伫立了片刻。
高大的身躯隐了隐,缓缓遁入薄雾之中。
……
许若凡下了村口,便走入一片田埂之中。
正是下午,日头西斜,阳光变得温暖而朦胧。
田里的菜苗涨势正好,再远些,还有葱绿的水稻,正随风快活地摇摆。田野绿油油的,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欣欣向荣。
许若凡呼吸着尤为清新的空气,不忘此行的目的,一路走,一边喊着朵朵的名字。
他的声音穿过田野,与远处村民们高声叫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众人都正忙着寻找朵朵的踪迹。
许若凡听到身后有熟悉的沉重脚步声,一回头,果然看到无名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他想了想,停下脚步。无名也停下了脚步。
“无名,你过来。”许若凡说完,看着无名。
无名走了过来,站在许若凡面前。
“昨日之后,你有见过朵朵吗?”许若凡问。
无名摇摇头。
“好吧。”许若凡叹息一声,继续向前找。
不一会儿,薄薄的黑雾跟了上来,飘在他身畔。
是渊来了。
许若凡此时担心朵朵,便没有心情与渊继续算账,只是继续向着更深处找寻……
然而一无所获。
太阳逐渐向着地平线下沉去,许若凡和村民们几乎是用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找遍了整个村庄和周围的森林、田野,也找不到朵朵的影子。
许若凡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心,返回了村庄。
才回到村口,便发现村子里一副灯火通明的模样。
两排火把插在路口,一路向前,引到了村长婆婆所在的院子里。
许若凡记得,昨天入夜之际,整个村子都熄了灯。村民们入夜之后不会有任何活动,所以也很少会花费资源,照亮黑夜的路。
当下,显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
村长婆婆家的大堂内,放了许多桌椅,供人落座。再远的角落,还有些通铺,显然是供众人歇息用的。
许若凡才踏进这里,便看到一群人抬起眼,看着自己。
他扫视一眼屋内,看到许多今天一起在外寻人的村民们。除了孩童之外,几乎是整个村庄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村长婆婆坐在主位上,满是皱纹的圆脸透着沉重。她的身旁,坐着眼眶通红的阿牛。
许若凡还是第一次看到阿牛的哭脸。他以往一直是热情又温柔的模样。
“……哪里也找不着,朵朵究竟去了哪里?”阿牛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自责极了。
“今天一天都没见着朵朵吗?她会不会是贪玩,不小心绕出了桃源村?”有人突发奇想。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向着许若凡看了过来。
许若凡原本站在角落,这一下,忽然成了众人的焦点。
村长婆婆叹息一声,看着许若凡,道:
“若凡是刚从外面进来的,你可曾了解,这桃源村,还有什么出去的法子?”
若是朵朵果真一不小心出了桃源村,他们就算再怎么害怕外面的世界,也得出去寻她了……
许若凡回忆了片刻。
他所知的信息,大多都是当初刘庸在千帆楼告诉他的那些,更多的,便是原书中的内容了:
“桃源村,应当是只进不出的……”
这里不知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做成的结界,外人虽有办法进来,却没有机会再出去。
这也是为何,刘庸的家族一直知道这个消息,却从来没有人再闯入过。
在时间的长河里,或许曾有一个刘姓的好奇者进入过桃源村,不情不愿地永远住下了。外面的人迟迟等不到他出来,便知道,这里绝不可随意进出……
“那、那朵朵究竟是去了哪儿?”
最后一个可能也被排除,众人这下反而更加不解了。
“村子各处,我们都找过了,哪里也没有,白天也从没人见过她……”许若凡思索着,认真向着众人道,“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朵朵是昨天夜里失踪的?”
这桃源村的夜色,处处透着古怪。
许若凡本不愿多想,但此时,却不得不往那个方向思考。
他的话音刚落,周遭变得一片寂静。
许若凡看了看众人的神色,见有人面露惊恐,有人不自觉地回避,却无人愿意再开口。
他知道,自己说出了众人心中最不愿承认的那个可能,不觉抿了抿唇。
或许村民们早就无数次想到过这个可能,但长年逡巡在心中的恐惧,让他们不愿意提及……
“唉……”
——是村长婆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抬起皱纹满布的右手,放在阿牛的头顶,像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发顶,嗓音苍老而温柔:
“孩子啊,人各有命。朵朵做了你七年的女儿,无忧无虑,无病无伤。她是幸福的,我们也不必去悲伤。”
阿牛通红的眼眶,终于落下泪来。他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众人也都不忍看他,更知道光凭苍白的语言,无法安慰他,只有人走了过去,徒劳无功地轻拍阿牛的肩膀: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许若凡心中有些自责起来。
若他没有戳破这件事,或许众人会一直努力地、无望地寻找下去,但不会这么快便失望透顶,被这坏消息所带来的悲伤笼罩。
他虽然揭露了真相,却好像……也把一个美好的希望捅破了。
许若凡看着周遭众人悲伤的模样,又想起朵朵昨日拿着鸡毛毽子四处奔跑,几次蹲在他的小院门口,欲言又止地想让他陪她玩……不觉低敛了眉目,神情染上几分难过。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凝望着自己。
许若凡下意识看过去,撞入一双认真的、干净的黑眸。
这双黑眸,正心无旁骛地凝视着他,眼神带着九分专注,一分好奇,与周遭悲伤的氛围格格不入。
许若凡怔了怔,偏了偏头,望着身旁那个托腮望着他的黑色身影,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怎么了吗?”
那黑眸轻轻一眨,目光未离开。
渊仍旧托着腮,唇角微微勾起,摇了摇头。
许若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也没什么心情,去探究渊在想些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抱着的细细长长的凡间剑。剑身灰扑扑的。它是一把虽然死透了,但还能够带着他逃跑的剑。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腰间的宝石匕首,噌地一下将它从刀鞘中拔了出来,认真看着它,确认它的刀身仍旧坚韧,刀刃仍旧锋利。
许若凡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宝石匕首收回刀鞘,站起身,看着笼罩在悲伤中的阿牛、村长婆婆和其他村民们,轻声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夜,我出去找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