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殿还是老样子, 轻纱微拂、檀香弥漫,宫女走在殿内各个轻手轻脚,连一丝呼吸都不闻。
元沚跪坐于案前, 正低头手中所持书卷。她没有盛装, 而是简简单单地穿了一件水绿色的宽袍大袖, 三千青丝松松垮垮地挽起,上面不见往日的满头珠翠,只有一根剔透的仿佛能出水的碧玉簪。
这样的一副打扮,看起来可不像是太后会见朝臣, 更像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 齐滺心里一凛——
莫非, 眼前这位太后娘娘要像以往那些大权在握的太后一样, 在晚年给她们早亡的夫君送上几顶原谅色的帽子?
齐滺在心里默念了不知道多少遍“小爷卖艺不卖身”,这才在元沚面前跪下,端正地磕了个头。
大梁采取的还是跪坐仪式, 主人与客人见面皆是席地跪坐,因此在大梁, 跪拜礼并不带有任何侮辱的意味,跟弯腰鞠躬的差别不太大, 齐滺接受起来并没有做太多的心理建设。
元沚没有在第一时间理会他,直到青鸾在元沚耳边轻轻唤了一声“殿下”之后,元沚才仿佛从书卷的世界里挣脱出来, 重新回到了人世。
元沚并没有将书卷放下,而是一直放在手中,对着齐滺说道:“你就是陛下新封的中书舍人?起来吧。”
声音柔柔的, 像是流淌在山林间的清澈溪水, 带着空灵的林下之风, 谁能想象得到,这道声音的主人,竟然是手握生杀大权、垂帘听政的狠角色?
齐滺深呼一口气,才坐直了身。元沚又冲着他招招手,指着自己身前书案的另一面,说道:“坐到这里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在元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齐滺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不知多少场次的逼良为娼。只是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而是一直摆出一副恭敬的态度,让人挑不出错来。
元沚看了他几眼,也没多说什么,竟是指着书案上一盘点心说道:“太瘦了,多吃点。”
齐滺:“……”
不是,你这是要把我养肥了再杀了吃吗?
齐滺一时之间不敢动,他看着书案上的那盘糕点,仿佛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盘毒药。
青鸾亲自递了一双筷子:“齐大人,娘娘赏的,请吧。”
行叭——
封建王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盘点心里就是真的掺了毒,齐滺也得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糕点是一种小饼,很薄,能轻而易举地看出里面有肉馅,味道闻着确实很香。齐滺抱着吃断头饭的念头尝了一口,然后发现——
这好像真的是断头饭。
只一口,齐滺便尝出来,这种小饼里面的肉馅是牛肉。
牛能耕种,在古代一些贫穷的地方,甚至牛都比人贵重。在大梁,牛更是梁景帝明令禁止宰杀动物之一,和马的重要性一样。
大梁继承的是华国历史上的四百年乱世,为了抵御北方突勒,国内所有的马都要当做战马储备,因此牛不单是耕种的工具,更是贵族出行的工具,就连梁景帝出行,都舍不得坐马车,只能坐牛车。
正是因为牛的重要性,梁景帝萧百川甚至专门在《大梁律》中加上了“禁止宰杀耕牛”这一条,以明令禁止方式,杜绝牛被宰杀。
现在,齐滺一口咬下去,吃的是牛肉。齐滺一下子愣在那里,顿时觉得嘴里的馅饼都不香了。
然而下一瞬,齐滺又张开口,将这一块小饼一口吃了下去——
吃一口也是吃,吃十口也是吃。如果怎么样都要因为吃牛肉而被治罪,那还不得吃个够本。
元沚在他的对面笑了:“好吃吗?”
齐滺真心实意:“好吃,就是再放点盐就好了。”
元沚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对,本宫怎么忘了,你爱吃咸的。”
说着,也不等齐滺反应,元沚直接转身对青鸾说:“去,告诉御厨,齐大人喜欢吃更咸一点的。”
青鸾领命离开,还带走了齐滺身前那盘他只吃了一块的馅饼,还有……
满宫殿的宫女。
等齐滺回过神来的时候,愕然发现,整个万安殿只剩下了他和元沚两个人。醇厚的檀香在鼻尖徘徊,齐滺却越发地不安起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莫非……
齐滺想入非非,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安静的元沚竟然出乎预料地开口了:“文殊奴小时候,也愿意吃牛肉。”
齐滺:“???”
“文殊奴”是个极其陌生的词语,齐滺一时之间没有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听到元沚在继续说道:“那时候文殊奴才多大?三岁?四岁?还是个孩子。”
齐滺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文殊奴”是萧楫舟的小名。南北二十七朝时期战乱频繁、社会动荡,因此佛教不但在平民百姓之家流传甚广,就连很多世家大族也信奉佛教。
比如梁景帝萧百川的皇后慕容须蜜多,她的名字就来源于佛教;慕容须蜜多的父亲上柱国慕容摩柯、慕容须蜜多的侄子慕容灵裕,名字也都来源于佛教。
而元沚在书上的记载,则是她年轻之时不信佛,反而年纪大了,开始信奉佛教。
“文殊奴”这个小名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佛教名字,充斥着佛教传入华国早期时,华国人还对佛教一知半解,因此拿着佛教里哪位神佛菩萨的名字就直接给自己的孩子取名这一独特的色彩。
萧楫舟小时候喜欢吃牛肉?
齐滺觉得元沚应该不至于无聊到把他叫过来只是为了和他讲八卦,但八卦的魅力实在是无人可解,因此齐滺明知道元沚八成是在给他挖坑,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下去:“然后呢?”
“然后?”元沚轻笑一声,“然后啊,那当然是文殊奴被他的父皇关了禁闭。”
“啊?”齐滺愕然。
关禁闭?萧楫舟?那时候萧楫舟才多大?关禁闭?
元沚的脸上是浓浓的嘲弄:“是啊,你也不信对吧?谁敢相信,一个父亲,竟然狠心到把自己三四岁的儿子关禁闭。在文殊奴真的被关禁闭之前,本宫也不信。”
“可是,由不得本宫不信啊……”说着,元沚的脸上竟然带上了几分怅然,“先帝只把皇后当妻子,只把雍明太子当儿子,本宫的豫章和文殊奴对先帝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齐滺沉默着一语不发。
元沚继续说着:“我的文殊奴从小就命苦,七岁就被他的父皇扔到边关苦寒之地,我们母子二人一年到头都见不得一次。大概也是因此,他与我不亲。”
元沚略带几分苦恼地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书案上,美眸中满是苦涩:“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能和自己的儿子好好相处,让他不要一看见我,就像看见仇人一样。”
齐滺轻轻低眸,就看见元沚放在书案上的书页大开,一列列清晰的字迹映入齐滺的眼帘: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齐滺眼皮狂跳。
元沚目光流转,温柔似水的目光落在齐滺的脸上,竟让齐滺感觉到了几分被针扎一样的刺痛。
此刻,这个在齐滺面前装了一路的太后娘娘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自己的目的:“你与文殊奴那般要好,应该能为我们母子的关系出一份力吧?”
元沚想做什么?
在历史上发动政变想要抢儿子皇位的狠人突然有一天说自己想和儿子缓和母子关系,齐滺觉得他要是信了元沚的话才是见鬼了。
但他猜不透元沚内心的想法,只能面上做出一副诚惶诚恐表情来,哆哆嗦嗦地说道:“太后娘娘,您的意思是?”
元沚低眉,慈眉善目的样子宛如拈花一笑的佛:“本宫没有什么意思,本宫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又做了什么,本宫只是想关心他,你懂吗?”
齐滺:“……”
懂懂懂,你就是想探听萧楫舟的消息让我去做间谍,但还是要把锅都推得一干二净,自己清清白白。
齐滺开始思考如果自己拒绝了元沚,他能不能活着离开万安殿。
此刻,元沚突然转移了话题,问道:“洛阳新都的事,修建得如何了?”
齐滺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离谱至极的想法,离谱到他简直不敢相信,元沚竟然会做出这么离谱的决定。
齐滺低垂下眼,小声回道:“新都刚刚开始修建,但人力物力皆十分充足,想必明年此时,就能迁都了。”
“本宫听说了,”元沚道,“你给了工部一个方子,叫什么泥?哦,对,水泥,是吧?”
齐滺小幅度地点头,装成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来,希望元沚能看在他这么傻乎乎的份上,放弃继续利用他。
元沚:“元岁也和本宫说了,有了水泥的存在,洛阳新都建成就是明年的事了。届时百官迁都,你呢?你是想去洛阳新都,还是留在大兴?”
齐滺眼皮一跳。
果不其然,元沚的下一句就是:“如果你想留在大兴,本宫可以帮你。关陇贵族世家贵女无数,你想娶哪个,本宫都能让你如愿以偿,这样如何?”
元沚的意思真的是再明显不过了——
只要齐滺做她的眼线,时间只需一年,等到明年迁都,萧楫舟带着满朝文武前往洛阳新都,他就可以在元沚的安排下留在大兴。届时天高皇帝远,就是萧楫舟反应过来了,也不能对齐滺做什么了。
因为那个时候的齐滺,已经在元沚的安排下娶了关陇贵族的女儿,成了关陇贵族的乘龙快婿。萧楫舟刚刚迁都,让关陇贵族大伤元气,绝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动已经成为关陇贵族集团成员的齐滺。
当真是方方面面都想得极为齐全,可以说,这真的是一笔风险极大但收益也是真的丰厚的买卖。
只要齐滺撑住萧楫舟的疑惑,他就能在一年之后一跃成为关陇贵族,从而获得无数钱财与贵族身份,躺赢成所有咸鱼都羡慕的存在。
面对元沚提出的酬劳,齐滺是真的很心动。只是可惜,获得这么大收益前提是——娶一个姑娘。
齐滺苦着脸,脸上的悲伤任谁都看得见:“太后娘娘,不是臣不想啊,只是臣……”
元沚还以为齐滺是怕萧楫舟的雷霆震怒,她柔声安抚道:“文殊奴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的,本宫毕竟是他的母亲,本宫也只是在为了他好。”
听着元沚的柔声安抚,齐滺却只是苦着脸摇头:“臣纠结的不是这件事。”
元沚的声音已经有些微微发冷了:“那是什么?官职?钱财?还是,你想要身份更加尊贵的女孩儿?”
齐滺:“娘娘,是……臣是个断袖啊!臣不喜欢姑娘啊!”
元沚:“……”
摆脱一众拦路宫女刚刚走进万安殿的萧楫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作者有话说】
舟舟:突然被老婆表白怎么办?脸怪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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