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历史军事>宋煦【完结】>第六百章 离心

  “这么着急的吗?”

  林希目露思索,自语了一句,道:“他是全权大臣,我得照顾他的颜面,同意了吧。”

  “是。”

  齐墴道:“对了相公,襄州府那边,似乎有些异动,近来推行‘新政’的力度有所加大。”

  林希表情淡漠,继续向前走,观察着一路上的‘风景’,道:“做给我看的,不会太持久。”

  齐墴这次没说话,因为他也这么想。

  林希看向不远处的田地,似乎有些荒废,河渠都干枯了,道:“工部那边的计划,得抓紧,不能拖了。御史台的人,多久会到?”

  齐墴抬头看了看天,道:“黄中丞出来的最慢,应该还得再等等,不过,差不多也是这几天的事情。”

  林希嗯了一声,背着手,脸上有些疲惫之色。

  齐墴见林希佝偻着身,有些担心,道:“相公,这些日子我们昼夜赶路,都没好好休息,要不,休息一晚再走吧?”

  林希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的农田,初春还未到,还是一片荒芜之相。

  他道:“时不我待,等不及了。早日料理清楚,早日回京。”

  林希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兼任吏部尚书,是朝廷屈指可数的重臣,决然不能离京时间太久的。

  离建昌军不多远的抚州府。

  这是仅次于洪州府的大府,在江南西路的地位自然也重要那几分。

  抚州府下辖四个县,治所在临川县。

  这里是人文翡翠,出了很多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现任抚州知府名叫崔童,是元丰七年的进士,在抚州府素有‘清官’的贤名。

  因为距离洪州府很近,所以他还没有启程。

  崔童五十一岁,对于仕途他已经放弃,醉心于书画,本身就有一定造诣,时常在抚州府举行各种文会,文名也颇为响亮。

  而自从贺轶来到江南西路之后,崔童就隐约觉得不好。可贺轶在洪州府被困的死死的,政令根本出不了附郭县,这让崔童放心不少,继续他以往的清闲日子。

  可随着贺轶之死,崔童就又不安了。

  惶恐忐忑了两个月后,果然,朝廷对江南西路的愤怒终于宣泄而出,降下雷霆之怒。

  宗泽这样集‘经略’、‘总管’、‘巡抚’、‘总督’大权于一身的全权大臣,率领三万虎畏军,到了江南西路!

  这段时间,崔童一直不断派人,去洪州府探查消息,想好好看看,这全权大臣,到底要干什么?

  过了不少日子,他除了接到宗泽一封‘召令’,其他再也没有了。

  本以为,这位全权大臣,会做些安抚动作,缓解江南西路的忧虑不安情绪,可谁能想到,等来的,会是大规模的抓人抄家,还都是洪州府有名有姓的士绅大户!

  自从得到消息,崔童就没说过好觉,失眠两天了。

  这会儿,他正在书房里,画着他的画。

  以往极其顺畅的画笔,现在很是生涩,并且,画出来的东西,崔童怎么看怎么厌恶,已经揉碎扔掉了不知道第几张了。

  一个中年人站在门口,等了一阵,悄悄迈步进来。

  崔童听到脚步声,眉头皱了下,拿起镇纸,继续要画。

  中年人看着,轻声道:“府尊,那几位知县已经等了一炷香时间了。”

  崔童越发厌烦,道:“他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又没逼他们!”

  崔童也是之前‘告假’不去洪州府的一员,昨天,他已经写信去了洪州府,表示‘病好了’。

  现在,他下辖的几个知县坐蜡,特意跑过来。

  中年人是崔童的幕僚,他见崔童心烦意乱,画的不成样子,叹了口气,道:“府尊,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过来,也不是去不去洪州府的事。而是朝廷抄没了楚家等几十个士绅大户,担心延烧到我们抚州府。”

  崔童何尝不担心,看着笔下的东西,直觉无比讨厌,一扔下笔,冷着脸道:“走吧。”

  中年人连忙跟在他身侧,低声道:“府尊,待会儿,您少说,先看看他们的态度。”

  “嗯。”崔童冷淡的应了一声。

  他在抚州府这么多年,虽然不怎么理事,可对于抚州府上上下下的关系网,以及这些人的真实想法心知肚明。

  他是不会做那个出头鸟的!

  后衙的正堂。

  临川县,崇仁县,宜黄县,金溪县四个知县,都坐在椅子上,彼此对视,神情看似平静,眼神都是颇为焦虑。

  他们之前,都是‘生病告假’,不去洪州府的。

  现在,朝廷大肆抄家,毫无顾忌。他们有些不安,担心那位全权大臣秋后算账。

  四个人都没说话,静静的等着。

  这四人,最大的有五十多,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要么肥头大耳,要么一身贵气。

  侧门传来脚步声,四人连忙起身,等崔童出来,抬起手,道:“下官见过府尊。”

  “坐吧,”崔童面无表情,淡淡的道。

  等崔童坐下,四个人才对视着,慢慢的坐下。

  “说吧。”崔童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杯,脸上的面无表情,化作了逐客令。

  四人见崔童不高兴,倒也不在意,故作沉思一会儿,临川县知县,左泰抬手道:“府尊,听说您要去洪州府?”

  崔童拨弄着茶杯,道:“巡抚召集,不敢不去。”

  崇仁县知县,阎熠果断的冷哼道:“府尊,您又何必惧怕呢?巡抚衙门抄没楚家等人,不过是因为他们胆大妄为,围殴南皇城司,要我看,是他们活该。但我们一向本分守法,治下也是一片祥和,有什么好怕的?”

  崔童歪着头,斜着眼,冷漠的看向阎熠。

  金溪县知县荀杰跟着道:“是啊府尊,应冠等人之所以被抓,还是他们做的太过,连巡抚钦差都敢谋害,死在牢里都是便宜他们。朝廷派了新巡抚,我看啊,他们说什么是什么,我们不反对,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没错没错,”

  宜黄县知县许中恺接话,道:“府尊,我们抚州府与洪州府不同,无病无灾,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决然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崔童好像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这四人说了这么多,其实无外乎,还是要他顶上去,对抗以宗泽为首的巡抚衙门。

  第六百零一章 千丝万缕

  他虽然也不赞同所谓的‘新政’,更不想被人当枪使。

  崔童放下茶杯,淡淡道:“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还有其他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启程去洪州府了。”

  左泰连忙站起来,道:“府尊,您不能去啊。我可听说了,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巡抚衙门那边已经说了,将会对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重大调整!”

  许中恺道:“府尊,抚州府不能没有您,您这一去,我们可怎么办?”

  荀杰一脸肃色,道:“府尊,现在洪州府已经变天,整个江南西路都在看着我们抚州府,若是您做的不当,怕是……清名有碍啊。”

  现在大宋士林间,依旧是‘反对新政’占据多数,如果有人转换立场,‘支持新政’,就是‘清名有碍’,千夫所指了。

  崔童不以为然,他不在乎什么‘新政’不‘新政’的,他只想保着他的官位,这样他才能有身份有地位,继续他的悠闲生涯。

  崔童索性直接站起来,道:“你们怎么考虑,是你们的事情,实在不行,我就换个地方。”

  崔童扔下这一句,就走了。

  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崔童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

  四个人相互看着,神情有些不好看。

  没有崔童出头,他们这些知县能怎么办?

  他们也听出来了,这怕是崔童的真实想法。

  为官几十年了,想要调去别的地方,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四人没在这里多说,出了抚州府府衙,四人来到一处酒楼包厢。

  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肉,刚才还很想大吃一顿的四人,这会儿完全没有胃口,筷子一动不动,几乎是一样的表情:面沉如水。

  好一阵子,作为抚州府治所知县的左泰,轻叹一声,道:“朝廷去年将那些安抚使,招讨使,节度使都给撤销了,若不是如此,我们也不至于要亲自跑来跑去……”

  其他人三人一同的点头。

  以往的大宋地方,各种制衡也是层出不穷,比他们大,有实权的比比皆是。至少,转运使就更有实权。

  另外,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算是各县主官,只是‘代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想想怎么办吧。崔童不肯出面,我等位分不够,说不上话。”荀杰拧着眉说道。

  实际上来说,他们位分不够是一方面,根本上是,他们不想出这个头。

  许中恺看向三人,道:“请一些宿老,出来说说话?”

  所谓的宿老,就是各种致仕,退休的官员,他们有威望,也有人脉。这样的人在抚州府,还是有不少的。

  左泰摇了摇头,道:“没用。现在的问题是,那巡抚衙门要推行‘新政’,我等不说能不能阻止,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等能不能保全。”

  许中恺一直沉默,这会儿说话,道:“从目前的情势以及各种风声来看,巡抚衙门撤换江南西路绝大部分知府,知县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我等要有所准备。”

  “哼,”

  崇仁县知县阎熠冷哼一声,道:“撤换了我们又能如何?谁会真的答应那所谓的‘新政’,太祖定制,太宗定策,这是祖制,是安邦定国的根本!奸臣乱国,没人会答应!”

  其他三人看了他一眼,再次陷入沉默。

  虽然现在绝大部分人反对‘新政’,可是‘新党’当政之下,不知道多少人已经改头换面,登高疾呼,要求变法,力图革新。

  又过了好一阵子,左泰看向其他三人,道:“其他暂且放放,当务之急,是那宗泽的召令,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宗泽要开大会,召集了江南西路所有府县的主官。

  是人都能看明白,这是这位新巡抚甄别‘自己人’的手段,去了未必能飞黄腾达,可不去,就要被记恨上了。

  阎熠神情犹豫,道:“我听说,那南皇城司正在四处抓人,已经派人去了我崇仁县。”

  他的言外之意很简单,大宋官场那是盘根错节,绕几个人,不是亲朋就是好友,这江南西路也是一样。

  楚家以及那么多士绅在洪州府作威作福,与邻近的崇仁县不会没有一点牵扯。

  阎熠不止怕他治下的士绅被牵扯,也怕他一去不返。

  因为,被抓到士绅中,有一个是他的妹夫。

  许中恺原本最为沉默,此时不得不接话,道:“楚家有个女人是我的妾室。”

  众人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大户人家的‘女儿’特别多,彼此联姻也属正常。

  可许中恺这么一说,就等于也是不要去了。

  “荀兄?”

  左泰看向最后一个没有表态的荀杰。

  荀杰表情不动,故作思索的道:“去与不去,利弊未知,我们不妨在与其他府县联络,看看他们的态度。到底是……法不责众。”

  左泰深深的看了眼荀杰,我隐约察觉,这荀杰态度有所软化,似乎……想去?

  左泰即便猜到,也拿他没辙,但两人不去,另一人犹豫,反倒是他难以决定了。

  真要不去,那,至少,他这个知县是没了。

  ‘要不,想想办法,调出去?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左泰心里冒出这个想法,又有些后悔,没有早日决定。

  当初贺轶来的时候,被洪州府死死困在,他还不以为然。

  宗泽带着虎畏军来了,他有些不安,倒也算镇定。

  直到南皇城司大肆抓人抄家,他才真正的慌起来。

  四人又相互看去,彼此眼神没了之前的坦诚,闪闪烁烁,只得看向桌上已经凉的饭菜。

  这边四人没有做出团结的决定,其他各府县,发生着类似的事情。

  洪州府,附郭县。

  临时的巡抚衙门。

  李夔坐在主位上,听着宗泽说着他的想法与计划。

  李夔听完,神色不动,道:“你是江南西路全权大臣,具体的事情,你来定。刚才说你说,希望我帮你对江南西路的总督府进行详细规划?”

  大宋朝廷,规划了十三路总督,总理各路的日常军务。

  大宋的官方‘军队’,目前分做了三部分。第一个,自然是正规军,由京城三大营以及十三路驻军,当然,这还在继续发展改革中。第二,就是十三路总督府,这是针对地方的日常需要,包括一些轻微民变,匪患等。第三部分,就是巡检司,目标是各种匪盗,缉私等。

  宗泽抬手,道:“是。下官现在分身乏术,又急缺人手,还请李侍郎,帮我拉个框架。”

  第六百零二章 南来北往

  李夔明白了,道:“这也不难。我用三天之间,帮你立个架构。对了,我要你虎畏军的兵符,过几天,我就要整顿虎畏军,化作南大营。兵部已经在募集新兵,再建虎畏军,会在你回京之后给你。”

  宗泽表情动了动,多少有些不舍,还是点头应着道:“是。”

  李夔看得出宗泽的表情,看向周文台,道:“周知府,洪州府的事,你给蔡相公写信了?”

  周文台倒也诚实,道:“是。”

  李夔道:“朝廷接到信,必然震怒,你要有个心里准备。”

  洪州府发生这样严重的殴死官差事情,领头的还是黄门,不管是给天下人看,还是给赵煦,朝廷对周文台的惩治,必然不会轻。

  周文台已经有了心里准备,道:“下官明白。”

  李夔又看向刘志倚,道:“大理寺的人既然到了,就帮他们尽快将衙门选好,建好。包括贺轶之死,应冠等人的自杀,都要尽快审结。我们不能被这些事情拖着耗费精力。”

  刘志倚还不知道刑恕已经进了府城,先是一怔,又看向宗泽,见他没有意外之色,连忙道:“是,下官遵命。”

  李夔前倾,作思忖状,片刻道:“既然他们到了,其他人也快了,林相公估计不久就要到了。正好,我利用这段时间,将你总督府拉起来。你进城的那三千人,先不要分拨下去,看看情况再说。另外,那个南皇城司与那个李彦,你们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彦这两天抄家有些疯狂,不止是那日不在的宾客也被牵连,抄家范围还超出了洪州府,有不断扩大,不受控制的迹象。

  宗泽,周文台,刘志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夔。

  对于李彦与南皇城司,他们除了用‘极限’手段去‘胁迫’,能用的办法,其实没有。

  一来,皇城司本就是一个特殊的机构,表面上归政事堂辖制,实际上还是当今官家的私人衙门,哪个臣子敢随意触碰?

  另外就是这个李彦,这人是宫里出来的黄门,来到洪州府,明显就是官家的耳目,官家的耳目,他们能怎么办?

  两厢之下,宗泽等人,是束手束脚,根本无法约束。

  李夔看着三人的表情,隐约明白了,仔细想了想,道:“林相公应该能压住他,到时候,我与他说说。”

  林希是参知政事,还是吏部尚书。为人向来是一丝不苟,不讲情面。

  他要是发起怒来,李彦也得趴着。

  宗泽倒是不想将这种难堪推给上面,显得他无能,道:“下官还是能做到的。”

  其实,在与李彦的两次交锋上,胜利都是宗泽。

  李夔没有多想宗泽的手段,又坐直身体,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多嘴了。时间紧迫,带我去总督府衙门,将你们准备好的人也带过来。”

  宗泽表情放松一些,道:“多想李侍郎。”

  李夔的从军经验,可比宗泽丰富。李夔当年是追随过吕惠卿的人,也曾大败西夏,颇有军功。

  有这样的人帮忙,宗泽能省去不少心力,专心于政务。

  几人说着,就起身,离开这临时巡抚衙门。

  实则上,洪州府现在也还没有总督府衙门,都是临时的院落。

  洪州府,或者说整个江南西路都在剧烈的震荡中,看不清的阵营,各自忙碌。

  在宗泽等人忙着的时候,北上的一艘官船上。

  蔡攸坐在甲板上,依旧在悠哉悠哉的看书。

  霍栩从他身后过来,抬头看着有些越下越大的雪,道:“指挥,这雪越来越大了,要不进去吧?”

  蔡攸头也不抬,慢慢翻了一页,道:“什么事情?”

  刚才官船停了一下,有几个人靠过来。

  霍栩拿过几张纸,俯身低声道:“指挥,暗桩传来的消息,是洪州府的。”

  蔡攸头也不抬,嗤笑道:“是那李彦搞出大动静了吧?”

  霍栩闻言,忽然笑着道:“指挥料事如神,那李彦要去以楚家勒索,被人给打了,然后他反手就抄家,声称要抄满一百家。打死的,抓走的已经塞满了地牢,咱们建的那个仓库,都快装不下那些赃物了……”

  蔡攸纹丝不动,目光都在书页上,好似更加专注的在看书。

  南皇城司是他建的,李彦用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他的人。

  是以,李彦的一举一动,哪怕再隐蔽,也逃不过蔡攸的耳目。

  霍栩见蔡攸许久都不说话,便道:“指挥,要不要做些什么?”

  蔡攸又翻了一页,道:“什么都不要做。告诉兄弟们,听命行事就行,不要暴露。将来这李彦倒大霉,我会保他们的。”

  霍栩多少有些意外。

  不说要不要给抢了他们南皇城司的李彦一点绊子,单说他们建的那仓库,绝对能够装下千万级别的钱粮,都快装满了,蔡攸就不动心?

  不过,霍栩转瞬就抛开这个,又拿出一张纸条,低声道:“北方来的消息,王相公被辽人给关了,好像关在了个什么太孙府,还不是很清楚。”

  蔡攸这才放下书,看向北方的开封方向,道:“你还不明白,我们回京的目的吗?”

  霍栩一怔,有些不明所以的道:“请指挥指教。”

  蔡攸无奈的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王存被辽人所抓,官家与朝廷估计早有预料,这次让我回京,怕是要我去一趟辽国了。”

  霍栩顿时恍然,道:“是要指挥去救那王存?”

  蔡攸摇头,道:“官家行事,不会这样单纯,多半还有其他事情。”

  霍栩仔细想了想,道:“指挥,如果是去辽国,怕是与北方的局势有关。从去年那萧天成找死之后,辽国就一直在放狠话,在边境集合兵马……”

  蔡攸冷笑一声,道:“北方天寒地冻,哪有大冬天集合兵马的,再说了,他们又不是几万人,是几十万大军,大冬天的哪来的粮草,别忘了,他们与李夏合谋,要消灭拔思母,被官家给破灭了,他们现在,应该是人困马乏,急需休整。”

  霍栩有些疑惑了,道:“按照指挥这么说,那辽国应当继续想办法,针对那拔思母,而不是要两线开战吧?”

  第六百零三章 咨政院

  蔡攸想了想,又道:“这些不是我们该想的,你准备一下。我当初在辽国,李夏那边准备的人,应该起一点作用了。”

  几年前,赵煦将蔡攸与南天友派去了北方,架构起了最初的情报网。

  霍栩抬手应着,又谨慎小心的道:“那,指挥,洪州府与汴京,可能就要有些脱手了。”

  蔡攸明白他的意思,抬头看向洪州府方向,道:“放心吧,那李彦能抢走南皇城司,但抢不走皇城司的。皇城司,还是我们的。”

  霍栩不知道蔡攸为什么这么自信,不敢再多言。

  “最多再一两天,朝廷就会知道消息了。”蔡攸看着汴京城方向,神情悠悠的自语。

  这么大一件事,对朝廷来说也是极其被动。朝野会掀起新一轮的‘反对新法’的高潮,江南西路的事,定然会受到诸多掣肘。

  霍栩闻言,也思索起来。

  朝廷定然不会退缩,甚至会更加大力的推行。

  只是,这样下去,无助于缓和矛盾,迟早会酿出大祸来。

  与此同时,正在南下陈浖与苏颂,也在一路‘传言’中不断加快速度。

  船头,苏颂拄着拐,看着陌生熟悉的河道,道:“你们工部,还是做了些事情的。”

  陈浖背着手,迎风而立,笑着道:“苏相公看到的,只是拓宽河渠,方便来往同行。‘以工代赈’四个字,不简单于此,一来,他消化了裁剪下来的军队,收拢流民。二来,苏相公可知道,这些河道拓宽,带来了多少肥沃的良田吗?”

  苏颂虽然不知道具体数据,却也能大致猜到,点点头,道:“你与王存还是下了功夫的。”

  陈浖听到他提及王存,神色不动的看向他,道:“那苏相公可知道,朝廷去年拨付了六百万贯给工部,真正用到实处的,有多少?”

  苏颂拄着拐,没有说话。

  大宋官场的‘人浮于事’是最常见的状态,朝廷交给地方的事情,能拖就拖,不能拖也想办法拖,无不是最终不了了之。

  而拨付下来的钱粮,那也是无影无踪,不见半个子。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个工部郎中上前,抬着手,道:“侍郎,现在外面的传言越来越凶,有些不可控了。”

  苏颂神色不动,拄着拐,继续看着前面。

  “又是说什么的?”陈浖淡淡道。

  这一路上,关于洪州府与江南西路的传言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

  那郎中犹豫了下,道:“说是,朝廷要给贺轶报仇,血洗洪州府,所有士绅一个不留,全部抄家灭族。”

  陈浖摆了摆手,道:“继续盯着。”

  “是。”郎中闻言,连忙退下。

  苏颂看着河面,轻叹一声,道:“难怪官家让你来找我。”

  苏颂之前还有些疑惑,想要缓和江南西路的矛盾,有的是人,为什么一定是他。

  因为,那位官家已经料到江南西路必然会发生足够严重的事,而他苏颂的分量最重,说话最有效果。

  陈浖依旧背着手,道:“苏相公想好说什么了?”

  这一路上的谣言是越来越甚,江南西路以及洪州府怕是更是铺天盖地,怕是宗泽等人的境地极其艰难,想要立足,得花费更大的力气。

  一个外来户想要立足当地,可不是有朝廷一纸公文就行了,还得地方上同意。

  至少,他们不能群起反对,全民公愤。

  苏颂双手握着拐,道:“我还想知道,你们会做到什么程度?”

  陈浖笑了,道:“这个问题,别说下官了,您就是去问大相公,大相公都未必能告诉您。这变法改革,虽然有方向,有目标,但具体会走到哪一步,没人能说得清。苏相公,您有担忧下官可以理解。但从洪州府发生的事情来看,变法势在必行。”

  对于‘变法与否’这样的问题,大宋朝廷已经争论了几十年,苏轼懒得与陈浖辩驳什么,道:“我去了之后,要按照你说的,一切是非对错,由三法司来决断,而不是巡抚衙门以及那个全权大臣。”

  陈浖这才看向苏颂,道:“苏相公放心。大案要案,当然要有大理寺审断,朝廷等不能干预,这是官家定下的铁律。”

  苏颂对于这种话自是完全不信,但有陈浖这句话,他就能掐住头,在关键时刻,阻拦陈浖等人将事态扩大。

  陈浖看着苏颂的侧脸,沉吟刹那,道:“苏相公,有没有复出的想法?”

  苏颂淡然一笑,道:“怎么,是章惇让你来问我的?”

  苏颂若是复出,必然还是会位列政事堂,甚至于,可能会替代章惇!

  现在的朝局风云变幻,对于章惇大相公的位置,在太多人看来,那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覆。

  毕竟,前不久的‘帝相不合’的谣言,至今弥漫不散。

  “这句话,是代官家问的。”陈浖道。

  苏颂神色一动,转头看向陈浖。

  陈浖微笑,道:“下官可不敢拿官家来欺瞒。”

  苏颂拧眉,又松开,又拧眉,最后还是摇头,道:“官家矢志变法,现在能帮他的,只有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还不足以担当大任。哪怕帝相真不合,官家也不会换相。”

  陈浖一怔,他没想到苏颂会想到‘换相’二字,轻咳一声,回头看了眼,见没人,这才放松,笑着道:“苏相公多想了。是这样,朝廷打算建立一个咨政院,以供政事堂与六部咨询,探讨,审核政务。”

  苏颂凝重的神色这才慢慢放松,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道:“我早该猜到,官家不会只是让我走这一趟。我老了,没有多少日子可活,就想安安静静的等死。”

  陈浖道:“咨政院不隶属于朝廷,按照官家的想法,大相公以及六部主官,每个月都要按时到咨政院做汇报,咨政院如果对某些事情反对意见比较大,政事堂不可施行。某些情况下,还可对各级官员进行弹劾,投票表决,官家会根据情况,对这些人进行‘劝归’。”

  苏颂眉头再次拧紧,直直的看着陈浖。

  陈浖连忙抬起手,道:“这些不是下官的杜撰或者口不择言,这些是条陈出来,下官看到过,也听过官家亲口而言。”

  苏颂拄着拐,慢慢转过头,看着前方不远处,波澜不惊的河面。

  第六百零四章 难耐

  陈浖这些话,显然是有人教过的。很明显,就是针对而他来的。

  他苏颂力求的就是‘平稳’二字,希望赵煦亲政后‘平稳’,希望‘新法复起’平衡,希望‘新旧’两党‘平稳’。

  这个咨政院,设立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平稳’。

  自然,苏颂能看得出来,以陈浖的话来看,这咨政院,是为了制衡政事堂,更有力的监察,监督,甚至是监控政事堂,以防止政事堂出现奸臣、权臣等失控现象。

  所求的,就是‘平稳’二字。

  这正合苏颂所求,集中了他的软肋。

  陈浖看得出,苏颂犹豫了。

  ‘也不奇怪,他能为洪州府的事出山,那么这个咨政院,对他诱惑就更大了,简直抵抗不了。’

  陈浖心里自语。不自觉的,他开始佩服宫里的那位好像足不出户的年轻官家,确实,没人比苏颂更适合这个咨政院院长的位置。

  他既能缓和舆论,缓解朝廷压力;也能制衡章惇,蔡卞等人,将他们的作为圈在一个范围,不让泄愤而归的‘新党’过于出格。更重要的是,朝局能够达到更高层次的‘制衡’!

  这种制衡,不像以前,将朝廷各权力机构拆分的七零八落,主事人都没了。

  这种制衡,既能确保政事堂的行事能力,也能确保他们‘安全范围’运转。

  陈浖能想到的,苏颂自然也可以。他看着平静的河面,心里在犹豫,挣扎。

  他不想再卷入朝廷的是是非非,想要一个安稳的晚年。可心里对于朝政的牵挂,令他无法真正的避世隐居。

  苏颂久久不言,陈浖没有追问。

  在他看来,苏颂的犹豫,就是一种决定,决定北返!

  洪州府。

  客栈内,沈括与刑恕见面了。

  两人是旧识,倒也没有多客气,续过茶,就开始讨论洪州府的局势。

  沈括将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了,刑恕也将他探听来的做了交流。

  到了后面,刑恕抱着茶杯,表情不太自然,道:“也就是说,这江南西路的大案要案已经有十多件,审理清楚,起码得半年?”

  沈括苦笑道:“刑兄,半年?真要严格的审理清楚,没有个两年,您别想回京了。”

  从对抗‘新政’、贺轶之死、应冠等人之死,应家人到京,再到楚家近来的是,桩桩件件,就没有不复杂的。

  刑恕是司法老手,自然会意,道:“若是我快刀斩乱麻,凌厉的断案呢?”

  沈括见刑恕这么说,认真的看着他,道:“刑兄,这里不是京城,山高路远,即便你断的再清楚,也能反复。从这里到朝廷,来来回回的复核,你即便回京了,能安稳?”

  刑恕神情有些变化,道:“巡抚衙门,弹压不住?”

  开封城里的大理寺断案,那就是断案,是终审,哪怕有人再搞事情,也有朝廷果断、强力的弹压,不会无休止的反反复复。

  沈括摇了摇头,道:“依我来看,别说弹压了,巡抚衙门能不能立得住还是两回事。这江南西路本就是一团浆糊,连一个小小的洪州府都这样难以肃定,整个江南西路,以及整个江南,群情激愤之下,宗泽的弹劾奏本,可能会打破弹劾的记录。”

  刑恕脸角绷直,心里想了又想,道:“这江南西路,真的到了这种地步,朝廷都不放在眼里?”

  沈括嘴角动了动,很想说一句‘皇权不下乡’,但这种话不能宣之于口,只好道:“这种地方,大抵如此。”

  刑恕心里有些烦躁,神色越发坚定,道:“南大理寺所建,为国为民,是千秋之举,有利无害。我这一次来,决然不会空手而归!”

  沈括微笑,道:“南国子监,南太学也是如此。”

  王之易就站在不远处,见二位上官这么激动,忍不住的道:“就怕事与愿违。”

  沈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刑恕道:“王兄所言有理,现在朝廷所有的事情,无不是陷入争议旋涡之中,若非朝廷果断,笃定前行,多半是一事无成。我等还需戮力同心,有进无退。”

  沈括闻言,暗自点头,这刑恕还是老脾气,耿直无畏。

  “对了刑兄,这南大理寺,南御史台都要建,那刑部呢?”沈括突然问道。

  三法司,传统的就是大理寺,御史台以及刑部。

  刑恕道:“这件事,我们三司曾经碰头讨论过,最终决定,刑部以及垂直管理的方式,直接辖管全国,兵部建南刑部。”

  沈括轻轻颔首,明白了。

  朝廷要建立的‘南’机构,不包括政事堂与六部这样的中央大衙门。

  ‘南’字各级衙门,虽然权力得到放大,本质上,还是开封城里的下属机构,关键权力依旧在京城。

  刑恕喝了口茶,道:“南大理寺与南御史台,会建在一起。明天,我就见洪州府的周知府,临行前,蔡相公与我谈过。”

  沈括知道周文台是蔡卞的门生,点点头,道:“我们国子监与南太学要建在一起,最好是在城外。”

  刑恕一怔,旋即会意,道:“躲开一些也好。对了,太学士子掺和朝政太多,南太学最好警惕一些。”

  太学士子上书朝廷,议论国政是传统,可不自觉的就会卷入朝廷党争,连带着太学也卷入进去。

  沈括面色微凝,道:“我知道。”

  如果江南西路这样的地方,南太学也卷入各种是非,就远离他们的初衷,甚至于还不如不建。

  沈括与刑恕这里边叙旧边讨论,刚刚又抄没一家,回到南皇城司,正在看着司卫们清点‘赃物’的李彦,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坐起来,跑向他的班房,叫来几个人。

  他拉过一个人,这是他指定的南皇城司副指挥,还没有得到皇城司以及政事堂任命,低声道:“将所有抄没回来的东西清点造册,尤其是库房里的,要清楚明白,没有一丝遗漏。抓回来的那些,尤其是死掉的,各种罪证,人证物证,一定要齐全,保护好。”

  这个副指挥一怔,道:“公公,公私两本账,一直都很清楚。人证物证也都齐全,有什么事情发生?”

  李彦拧着眉头,有些迟疑的道:“我出京之前,曾经听到陈大官偶然提起过,江南西路会来很多的大人物,算算时间,他们该差不多到了。”

  第六百零五章 阉宦

  副指挥有些得意的不屑,道:“公公是官家派来的,连那宗泽都不怕,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彦沉着脸,道:“你不懂。宗泽这样的人,我可以不怕,但京城里的,我得顾忌几分,尤其是那个林希。”

  “林相公?”副指挥不解。不就是一个参知政事,能擅自动官家派来的人?

  李彦看出了他的想法,道:“这些读书人,不能用常理去推断。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私账且不说,公账一定要滴水不漏。还有,那些抓来的人,不能再死了,所有案件,一定要给我定成铁案,一定不能有纰漏!”

  副指挥见李彦这般严肃,也认真起来,道:“这些公公都放心。只是,那个楚清秋有些麻烦……”

  “他有什么麻烦?”李彦苍白脸上出现一丝狰狞,似乎牵动了伤口,不自觉的一抽。

  副指挥瞥了眼四周,低声道:“我们一直折磨他,后来他就想死,我们没让他死,现在他绝食了,要自杀。”

  “哼!”

  李彦冷笑一声,道:“走,去看看!”

  副指挥应着,领着李彦去地牢。

  地牢最深处的牢房里,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还被挂在刑架上。

  三人身上血迹好像就没干,披头散发,没有一点衣服,一寸皮肤是完好的,已经看不出人形。

  李彦看着三人,仿佛又想起了那日差点被打死的情形。

  他眼神阴鹜,来到楚清秋身前,用皮鞭挑起他的下巴,看到楚清秋满脸鞭痕,瘀血,心里顿时舒爽了,道:“你要绝食?”

  李彦的折磨手段,只针对楚清秋的皮肉,倒是不致命,楚清秋虚弱的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李彦,双眼怒火熊熊,低吼道:“阉宦!”

  卫明与出整个在两旁,他们垂着头,只能用余光看向楚清秋。

  李彦神情舒爽,道:“栽在我一个阉宦的手里,你的祖坟要冒青烟了?”

  楚清秋越发愤怒,咆哮道:“我大宋历朝历代优渥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阉宦,你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李彦见楚清秋生气,他反而高兴,道:“我大宋是优渥士人,当今官家也是。可是,优渥士人,不代表就要容忍你们这样的士人。你楚家在洪州府作威作福,上欺朝廷命官,下压无数百姓,贪食民脂民膏,对我大宋是敲骨吸髓。洪州府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你们这样的士人,官家凭什么要优渥?”

  楚清秋张嘴,李彦一鞭子直接捅进他嘴里,令他只能痛苦的嘶吼。

  李彦不屑的道:“你们这些人,表面上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仁义道德讲的是正大光明,男盗女娼也说的是风花雪月,反正就没有你们做错的时候。留点力气,等着上堂去讲吧,咱家没空听你这些废话。”

  一旁的卫明突然有些激动,道:“我们能上堂?”

  卫明是知道开封里的皇城司的,进去的人,鲜少有出来的,更没有上堂一说。

  李彦放下鞭子,退后两步,看着三人道:“你们暂时不用死了。等着吧,朝廷会派人来审讯你们的。”

  卫明的顿时大喜,似乎想要站起来,浑身枷锁,不由得倒抽一口两期你,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楚政受刑也不轻,有些艰难的看着李彦,道:“是洪州府还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审我们?”

  楚政做的事情是最多的,不说其他,应冠,栾祺等人在牢里集体‘自杀’,就是他的手笔。

  如果是洪州府或者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来审他,多半死罪逃不了。

  李彦倒是不知道要建立南大理寺,道:“这些咱家不知道。你们现在,就好生生的活着就行了。来人,继续给他们用刑。”

  “你……”

  卫明气的大叫,又是牵动伤势,泄了一口气,没办法说话。

  楚清秋满脸的怒恨,看着李彦,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道:“别让我出去,否则你会后悔万分!”

  卫明与楚政着急了,他们还在人家手里呢?

  李彦丝毫不怒,潇洒转身,道:“重一点,不死就行。”

  他还没走出门,刑房里又传出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的惨叫声。

  巡抚衙门,刘志倚班房。

  刘志倚在江南西路,现在也算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每天来‘亲近’的不知道有多少。

  这会儿,他正在翻看一道道信件。

  自从楚家被抄家后,那些原本‘告假’不论洪州府开会的各府县主官,已经有十多位表示‘病愈’。

  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动静,他们依旧没有表态,不表态,就是不来,不来就是反对‘绍圣新政’!

  在这么清楚的逻辑之下,这些人还是不来,要么有底气,要么就是矢志对抗到底了。

  刘志倚看着手边的‘调迁名录’,有些头疼。

  他与宗泽,周文台再三商讨,对江南西路的各级官员的调迁已经确定的,只是有些人盘踞地方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是调走就能解决问题的。

  刘志倚也是外来户,只是比宗泽等人早不过一年。他对这些人的了解,也并不比宗泽等人更清楚多少。

  刘志倚审视着这些名单,又看向另一份。

  这是他们草拟的,调任江南西路各府县的主官,来自全国各地,尤其是开封府有不少。

  很显然,宗泽的功课做在了前面。

  刘志倚看着这份名单,异常的陌生,绝大部分人,他听都没停过。

  刘志倚拿起笔,要正式起草一份任命书。

  没写几个字,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刘志倚抬头从窗外看去,就见宗泽与一大群人,急匆匆的返回衙门。

  刘志倚坐着没动,看着他身后簇拥的一群人,都很陌生,有好多是生面孔。

  宗泽脚步飞快,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们来了,我就放心不少。林相公还有几天就到,到时候,一并任命,你们要帮我把江南西路给撑起来。”

  “巡抚放心,我等戮力同心,共赴‘新政’!”他话音一落,身后就有一个声音,干脆利落的接话。

  宗泽有文人与军人共同气质,一面儒雅,一面颇有些雷厉风行。

  他迈过门槛,进入正堂,道:“好!我找大相公要你们来,就是看中了你们的能力与态度。来人,上茶,上好茶!坐,都坐!”

  第六百零六章 来人

  宗泽很高兴,与往常的谨小慎微大为迥异。

  “谢巡抚。”跟着宗泽来的人,倒是没有越礼,恪守官场礼节。

  这临时巡抚衙门并不大,刘志倚将宗泽的话尽收耳内,不由得好奇。

  宗泽到了洪州府,一直谨小慎微,从来没有见他展露这么明显的情绪。

  刘志倚想了想,站起来,来到门口。看不见,但可以听得更清楚。

  这会儿,一个人影突然靠到门边,双手抱胸,直接倚在了门框上。

  刘志倚吓了一跳,盯紧看去,见是陈榥,多少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笑着道:“巡抚今天,好像很高兴。”

  陈榥缺是皱着眉,一脸沉思模样,道:“这些人,大部分人是开封府的,是宗巡抚跟大相公以及开封府曹知府要来的。虽然都是由知县升任知府,但汴京城的知县与江南西路的知府,还是有种明升暗降的嫌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心。”

  刘志倚若有所思的点头,暗道:原来是开封府来的,怪不得宗巡抚这么高兴。

  ‘开封府试点两年’,着实甄别出了好大一群人,也出现了一批‘干吏’,得到了章惇,蔡卞等人的肯定,是官场耀眼的新星。

  刘志倚心里透亮,见陈榥还是一脸担忧模样,笑着道:“其实,他们来这里,也算是一种过渡,一两年,只要不犯大错,不出十年,就能进入六部。”

  进入六部,那就是‘郎官’,郎是侍郎,官是堂官,也就是尚书。

  到了这种地步,封侯拜相都不远了。

  前程远大啊!

  陈榥双眼大睁,站了起来,直视着刘志倚,道:“真的?”

  刘志倚知道陈榥年纪轻轻,并无官场经验,解释道:“能从汴京来到江南西路,是一种‘开荒’,不管江南西路成败,大相公等人,甚至是官家都会记得这些人,绝不会亏待的。”

  陈榥豁然开朗,重重点头,道:“懂了。刘参政,你觉得,我现在要是科举入仕,还有机会吗?”

  陈榥的身份,刘志倚一直猜不透。宗泽对他明显十分客气,但这个年轻人又以‘家属’的身份跟随宗泽,并无官职。

  能让宗泽客气的人,显然是大有背景。

  刘志倚心里拿不准,便道:“小先生还没有科举?”

  提及这个,陈榥多少有些不自然,笑着道:“是这样。原本我们家里还行,但我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时间。”

  刘志倚面露疑惑,道:“那举士呢?”

  ‘举士’,就是举荐,这里分很多种,包括传统的举孝廉,因人因事举荐等等。大宋的入仕制度,并不严苛,完全的由科举而来。

  陈榥摇了摇头,道:“家里有长辈,身份太特殊,我们得避讳。”

  刘志倚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可以确定,这陈榥的来头,很不一般。

  “仲联!”

  突然间,正堂里,传出宗泽的呼喊声,声音里带着喜悦。

  陈榥连忙整理了下衣服,快步跑过去。

  宗泽坐在主位,看着陈榥进来,少有的笑容满面的道:“这几位知府,就是要任命的,今天刚到。你找个好地方,安置他们,晚上我要设宴,接风洗尘。”

  这令陈榥意外了,宗泽这般看重这些人?

  “是。”他没有多说,在宗泽扮演着各种角色。文吏,管家,跑腿等等。

  总共来了四个人,三人对陈榥含笑点头,没有任何轻蔑态度。

  倒是来自开封府,鄢陵县的葛临嘉,目光有些异样的打量着陈榥。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宗泽看着四人,道:“你们先好好休息,还有两天,我就会召开江南西路各级官员的大会,宣布任命。明天,我会让人将你们要去各府县详细资料给你们送去,趁着时间,仔细研究下,要胆大心细的去破局……”

  葛临嘉四人起身,抬手道:“谨遵巡抚之命。”

  宗泽真的开心,又嘱咐几句,亲自送这四人出门。

  回来之后,他就来到刘志倚值房,道:“刘参政,晚上来赴宴,给你介绍认识一下。”

  刘志倚想起了刚才看过的名单,不由得道:“巡抚是想安排他们,去抚州府等大府?”

  大宋对于各府县,分为上中下三等,这三等还有上上,中下之类的再划分,等级是十分的多,大部分是根据人口,田亩,赋税的多寡而来。

  “有什么想法?”宗泽与刘志倚面对面讨论。

  对于‘调迁’与‘任命’这两份名单,刘志倚其实一直很模糊,因为调出去的人,他或许认识,可调过来的,他绝大部分不了解。

  就好像刚才那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刘志倚有些犹豫,还是道:“洪州府尚且这般,其他各府县指挥更复杂,这些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贸然行事,下官担心……怕是会继贺巡抚后尘……”

  贺轶之死,现在大部分共识,是被逼自杀,毕竟楚家父子与卫明交代的足够多,没必要不认这一项。

  一个巡抚都能被逼自杀,何况一个知府?

  再说了,当初开封府试点,就有一个下派的官员,当天就被灌醉在青楼,宿醉而死,着实是身败名裂,令人惊悚。

  开封城是天子脚下,都那般猖狂,这江南西路天高皇帝远,谁又知道那些人会有什么阴诡手段?

  防不胜防的!

  宗泽肃色以对,道:“所以,巡检司的事一定要快,首先要确保这些人的安全!楚家的案子,要拿出来敲打,震慑江南西路的宵小!”

  刘志倚感觉到了宗泽少有的露出杀气,这才想起,这位巡抚,可是军旅出身。

  他仔细想了想,道:“巡抚,您不是说南大理寺的人到了吗?”

  宗泽明白刘志倚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找个机会,拜访一下他们。”

  听到‘拜访’二字,刘志倚迟疑着道:“巡抚,这些人,不归您统辖吗?”

  宗泽道:“南皇城司,南御史台,南大理寺,还有南大营,这四个比较特殊,不在我的权职范围,他们直接受命于朝廷,或者说官家。”

  刘志倚心神一凛,这才发觉,他对‘绍圣新政’的理解,还是很肤浅,对朝廷改制,理解的还不够深入。

  “下官明白了。”刘志倚道。

  宗泽背起手,道:“这几天,来的人会比较多,我需要亲自接待,他们各有任务,江南西路需要通力配合,周文台又有洪州府的事在手,所以,主要的事情,还是得你来办。”

  第六百零七章 鼎力

  刘志倚抬起手,道:“下官领命。”

  宗泽微微点头,道:“城门口,我留了人,如果有人来了,我不在,你代我迎接一下,接到衙门来。”

  刘志倚应着,道:“巡抚,还会有哪些人来?”

  宗泽道:“都是你的知道的,御史台的黄中丞,工部的陈侍郎,林相公,下半年,可能还有官家。”

  刘志倚听着这人物一个比一个大,直觉头皮发麻。

  这些大人物,哪怕是在京城,都未必能一眼见到全部,现在要全部齐聚江南西路了。

  宗泽与刘志倚在说话,洪州府知府衙门的周文台此刻也是头疼不已。

  洪州府下辖的南昌县知县,发生了一起械斗,好巧不巧,也是士绅豪仆围殴官差,还打死了一个官差。知县计万成以‘母病’为由,突然告假。

  告假是假,根据周文台得到的消息,这位知县,已经连夜逃跑,不知道去哪避难了。

  “这里面,怕是有大问题。”

  韩征宜站在周文台边上,看着他桌上的这份信说道。

  “是啊,”

  周文台轻叹一声,道:“士绅打死官差,虽然事大,即便是在这种关口,最多也就训斥罢官,用不着连夜逃跑。”

  韩征宜一时间想不到其中缘由,道:“计万成这一跑,怕是洪州府,甚至江南西路都会带来恶劣影响,一些人的态度会再次变化,来与不来洪州府开会的人,估计不少又要反复了。”

  这是宗泽上任以来的第一件事,周文台可不想洪州府给他添堵,仔细想了又想,双眸冷冽的道:“先想办法将人找到,若是实在不行,我就拿南昌县开刀!”

  韩征宜向来了解他这位东家,脾性与蔡相公很相似,平时都是老好人,可涉及到根本问题,他会比任何人都坚定!

  “若是南昌县的话,得用重拳。”韩征宜道。

  南昌县是洪州府的大县,人文翡翠,地杰人灵,出了不知道多少大人物,那些关系网,着实是复杂难言。

  周文台刚要说话,一个小吏跑进来,递过一封信。

  周文台有些异色的看了他一眼,打开看去,顿时更加异样了。

  韩征宜就站在他边上,居高临下看的清楚,讶异的道:“苏相公要来?”

  周文台看完,慢慢放下信,又是一叹,道:“这江南西路,要热闹了。”

  韩征宜默默点头,心头震惊。

  不说朝廷的那些再任大人物,这刚刚致仕的苏相公又要来,江南西路,可真是是热闹的不能再热闹了。

  “走,与宗巡抚说一声。”周文台站起来。他有蔡卞的关系,知道的是最快,宗泽那边怕是还没接到信。

  韩征宜没有说话,跟在周文台身后。

  正如周文台所说,南昌县知县计万成的突然跑路,已经在江南西路开始流传,一些谣言乘风而起。

  “听说朝廷要对这些知府知县动手了,计知县提前得到消息,已经跑了……”

  “不不,我听说的是,那巡抚衙门要杀鸡儆猴,洪州府肯定不能,所以就拿计知县试水……”

  “胡说八道,我听说,是计知县牵扯到了楚家的案子里……”

  “这,谁还没跟楚家有点关系,难道所有人都有抓吗?”

  “抓?你倒是想得美,楚翁等人已经死在了大牢里了!”

  “骇人听闻,骇人听闻,是国朝就从来没有这般对待我士人……”

  ……

  随着谣言的弥漫,江南西路官场是人人自危,居然真的出现了‘跑路潮’,有的人,还知道做个样子,会上书‘告假’,不少人直接‘消失’了。

  这些人的举动,根据促使谣言沸腾,让以宗泽为代表的巡抚衙门极其被动。

  无数的弹劾奏本,从江南西路以及知道消息的地方飞出,直奔京城。

  官道驿站,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忙碌,马蹄声四起,尘土飞扬。

  南昌县。

  林希到了这里,在县里慢慢走着,看着繁华热闹的情景,想着南昌县的地理位置,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来到了知县衙门,看着大门紧闭,门可罗雀,他漠然着脸,道:“这知县,真的逃跑了?”

  他身后的吏部郎中齐墴道:“是。据说殴死官差,是他指使的。”

  林希忽然笑了,道:“他指使士绅,打死他的下属官差?可笑!”

  齐墴砸了砸嘴,不知道怎么接话。

  可不是可笑吗?大官的指使士绅打死他的下属,这操作真的是让人不可置信。

  齐墴四周打量着,忽然凑近低声道:“相公,黄中丞来了。”

  林希转头看去,就看到黄履带着一群人,大步而来。

  黄履赶路有些急,风尘仆仆,脸上都是疲倦,上前抬手道:“见过林相公。”

  黄履与林希是熟识的,林希是章惇的坚固盟友,而黄履更像是章惇的追随者。

  林希看着他,道:“在外面,无需多礼。你想必知道了?”

  黄履接过下属递过的毛巾,擦了擦脸,道:“一路走来,听的太多了,还没有查证。”

  作为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这样的大杀器,自然有无数的人想要靠近,‘告密者’无处不在。

  这江南西路,知道他要来,有关系没关系,给他写信的不知多少。

  林希看着空荡的南昌县衙门,道:“多半是真的,走,进去说。”

  黄履是紧赶慢赶来的,也想坐下休息休息,闻言就应着。

  一大群数十人,没有人阻拦,南昌县衙,空无一人,他们就这么进去了。

  坐下后,也没茶,林希就道:“我转了一大圈,看到最后,反而觉得这个南昌县不错。”

  黄履依靠在椅子上,有些疲倦,肥胖的身体瘫软着,道:“你是说,想将南大营建在这里?”

  “不止,”

  林希道:“我考虑着,江南西路与荆湖南路合并后,治所放在这里。”

  “咦,”

  黄履有些意外,旋即思索着道:“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是个不错的主意。”

  两人都是高官,不需要说太多,彼此就能明白。

  如果将两路合并后的治所放在这里,能轻松打破现有的两路格局,大力的破开一些禁锢,扫除诸多障碍。

  “宜早不宜迟。”黄履说道。

  在政事上,他极少说话,也就是在外面,两人私底下说话。

  林希沉思着,道:“两路合并,还得对各府县重新划分,我与大相公等讨论过,以大县制来管理,合并后,以七府为最。”

  “七府?”黄履皱眉,道:“我记得,江南西路就十一个府?这么大的事,宗泽未必能抗得下来。”

  合并两路就很艰难,不是朝廷一道命令就可以的,还得具体操作,很是考验地方官。要是再合并各府县,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这些府县的大小官员,怕是会闹出更大更多的祸事来。

  林希点点头,道:“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并且要雷厉风行,果断处置。”

  黄履很累,还是勉强的思考,道:“快刀斩乱麻,是一个办法。只是,江南西路本就是多事之秋,不断给他们增加事情,我担心他们自身扛不住。”

  除了外界对宗泽等人的疯狂攻击,朝廷很多人也在怀疑,宗泽等人能否坚持的住,会不会半途退缩。

  “所以,”

  林希看向黄履,道:“南皇城司,南御史台,南大理寺,得给他们分担压力。有些事情,得你们来做。”

  黄履会意,道:“那李彦我听说了,手段太直接,暴力,不好。我会采取温和一些,缓解一下两路的官场气氛。”

  现在的江南西路官场,那叫一个风声鹤唳,多少人惴惴不安,恐惧难眠。

  “首先要颁布律法,凡是依律行事,堵住一些人的口舌,尽量缓解宗泽等人的压力。”林希点明这一点。

  黄履对于这一点,是不太相信,还是道:“我知道。”

  所谓‘变法’,本身就是违法,哪怕颁布的‘新大宋律’,也不足以依凭。

  这会儿,下属烧好了水,给二人送来两杯。

  黄履喝了一口,舒坦了不少,精神也好不少,道:“我看,可以先这样,将南大营,南国子监,太学,南御史台,南大理寺等,建在这南昌县,做一个铺排。”

  “不错。”

  林希赞赏的看着黄履,少有的露出笑意,道:“大相公说你大智若愚,果然不假。”

  黄履微微摇头,多年的流放生涯,磨灭了他曾经的雄心壮志。

  林希抱着茶杯,目光看向门外,淡淡道:“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去见宗泽他们,后天开大会,我想看看,江南西路的官场,究竟是一个什么模样。”

  黄履轻吐一口气,道:“最好往坏处想,就不会那么失望与生气了。”

  林希微不可察的冷哼了一声,看着这个南昌县大衙门,目中有怒火一直在燃烧。

  在林希与黄履在南昌县暂停休息的时候,洪州府的宗泽忙的是片刻空闲没有。

  这边与周文台谈着,随后就去见了沈括,而后是刑恕,谈论了彼此的看法与共同协作后,马不停蹄的又与葛临嘉等四人夜宴。深夜,又赶去南皇城司,想要了解楚家等人的案件详情。

  大人们接踵而至,他们必须将一切了解清楚,掌握在手里。要是那些大人物问话,他一问三不知,吞吞吐吐,那他这个全权大臣就别当了。

  这时的李彦正在隐蔽的私宅,搂着陈大娘子熟睡,被司卫的敲门声惊醒。

  “公公,宗巡抚突然来到南皇城司,要求见楚清秋等人。”门外传来低低的声音。

  陈大娘子没有睁眼,表情很平静,好像睡着一样,被褥下洁白无瑕的锁骨若隐若现。

  李彦不耐烦,又贪恋的看了眼陈大娘子不依不舍的起床,穿衣服打开门,道:“这宗泽大晚上的是要干什么!”

  他抱怨一句,就关上门出去了。

  这时,陈大娘子才睁开眼,双眼无神,痛苦又茫然。

  她从来没想过,会成为李彦的禁脔,被囚禁在这里,每天晚上忍受李彦的折磨。

  好在,李彦答应她的事情都做到了,陈家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保全。

  李彦来到南皇城司,偏庁里,宗泽正在喝茶。

  李彦进来,打量一眼,见只有宗泽与那个陈榥,眼神幽冷,转而就笑眯眯的上前,道:“什么风,大半夜的将宗巡抚给吹到咱家这来了?”

  宗泽放下茶杯,没有多废话,道:“林相公就要到了,还有几位朝廷同僚。”

  李彦笑眯眯的脸色一顿,继而笑容越多,道:“林相公诗文传天下,我一直想当面请教,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在这江南西路能遇到。”

  向林相公请教诗文?

  陈榥面色不动,心里冷笑不已。

  李彦这种货色,也就是在洪州府逞凶一时,有什么资格向林相公请教?

  宗泽不在乎李彦的扯淡话,道:“南皇城司所有的案件,我现在就要过目,一切的人证物证,都要。”

  “没问题。”李彦笑眯眯的在宗泽对面坐下,大声道:“来人,将东西搬过来,请宗巡抚过目。”

  ‘早有准备?’陈榥见李彦不慌不忙,心里了然。

  宗泽见状,道:“御史台的黄中丞,不久后会到,南御史台将尽快筹建。涉及贪官吏操守不法的,移交给南御史台,其他罪案,移交给洪州府巡检司,而后由他们,诉讼于南大理寺。”

  李彦听着不悦,道:“宗巡抚,皇城司行事,向来专断,何须要绕这么多圈子?”

  宗泽淡淡道:“凡事有所依凭,南皇城司也是。”

  李彦不惧这些,他抓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罪恶累累,杀一百次都不嫌多。

  只是,这些人脱手而出,那‘罪证’就包括所有抄家所得,他可就亏大了!

  “我需要向官家请示。”李彦坐直身体,语气也淡淡的道。

  宗泽根本不理会他的托词,见司卫搬着一个个箱子进来,道:“这些,你明天可以与林相公去说。”

  陈榥看着那些箱子,暗呼了一句:好家伙。

  这些箱子里卷宗,怕是看上几天几夜都看完。

  “林相公……也管不到皇城司吧。”李彦看着宗泽说道。只是,语气相比之前多少有些弱。

  像林希这样的大人物,突然乍起的小黄门,还没胆气硬碰硬。

  宗泽径直站起来,道:“既然你准备的周全,那我就不看了。这几天,你抄家抓人停一停,林相公等到来前后,不要再出事情。”

  宗泽说完,就要走。

  李彦紧跟两步,道:“宗巡抚,我听说,有些人还是不肯来?要不要咱家做些事情?”

  “不需要。”

  宗泽快步离去,不是万不得已,他根本不想与李彦这样的人打交道。

  李彦见宗泽很不给他面子,神色多少有些不好看,却又不能多说什么。

  宗泽出了南皇城司,刚要上马车,忽的转头与陈榥道:“你现在去总督府一趟,洪州府这几日,严加戒备,不能有丝毫差错!”

  来的大人物越来越多,要是出现纰漏,伤者更甚者死了谁,那江南西路真的要炸开了。

  陈榥知晓轻重,肃色道:“是,我这就去。”

  宗泽这才进了马车,心里前前后后盘算着。

  对于江南西路,他的控制力是极其微弱的,或者说,对于江南西路,丛丛制衡制的祖制之下,加上各级官员人浮于事,百年的沉珂翻涌,朝廷的影响力也是微乎其微。

  两天后。

  林希,黄履如期到了洪州府,来到了宗泽的临时巡抚衙门。

  宗泽敬陪下座,简单叙茶之后,与林希汇报着江南西路以及洪州府的情况,尤其是近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黄履坐在宗泽对面,面露严肃色。

  刑恕,沈括,刘志倚,周文台等都在,偶尔会补充一句。

  林希一贯的木然着脸,看上去十分威严。

  等宗泽说完,他道:“你是打算先梳理官场?”

  宗泽正色,道:“是。政通人和,政不通,人无为,事难成。”

  黄履接话,道:“宗巡抚的做法,与朝廷思路是一样的。”

  林希道:“不要一昧的模仿,开封府的经验值得借鉴,但因时制宜,还需要针对性的出手段。”

  宗泽倾身,道:“林相公说的是,下官等在考虑,将用更为全面的手段,全面的推动江南西路的变法革新。”

  这时,沈括忍不住的接话,道:“我记得,开封府试点,是一点带面,并未全面铺开。江南西路的复杂数倍于开封府,全面铺开,难度太大了吧?”

  林希与黄履也看向宗泽。

  小小洪州府就搞出这么多事情,若是全面摊开,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乱子,给多少人口实。

  宗泽神态严肃,沉声道:“下官认为,江南西路就是点,整个江南才是面,若是江南西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下官恐误了大局。”

  黄履心头暗震,旋即微微点头。

  能被官家看中的人,果然不一般,这样的角度观点,他都没想到。

  林希道:“你有这个高度很不错。江南西路的变法改制,是要加快,其他各路,会慢上一年,看看江南西路的情形再决定。你这个头,一定要开好。我代表政事堂与大相公,会给你最坚定的支持。除了钱粮以外,针对江南西路各级官员的弹劾,由你来决定。对于你的弹劾,官家的意思是:留中不发。”

  宗泽听到林希提及赵煦,立刻躬身,道:“下官多谢大相公与政事堂,躬谢官家信任!”

  宗泽没有说什么鞠躬尽瘁的大话,平静中,透着坚定。

  林希认真的注视了他片刻,看向沈括与刑恕,道:“对于南御史台,南大理寺,南国子监,南太学以及其他诸多新设衙门,我考虑放到南昌县,你们怎么看?”

  沈括与刑恕一怔,林希说的十分突然。

  不放在洪州府,放到下面的南昌县?

  两人看向黄履,见他表情不变,心想这可能是朝廷的意思。

  沈括倒是希望他的国子监与太学,远离政治斗争,第一个表态,道:“下官赞同。”

  刑恕想了想,也能判断出南大理寺建在南昌县的诸多好处,道:“下官没有意见。”

  林希见状,便道:“说说其他事情。尤其是楚家的事。”

  众人神色一凛,目光在宗泽,周文台脸上扫过。

  楚家发生的事,涉及了士绅,皇城司,宫内黄门,以及后续的报复,大肆的抓人抄家。

  周文台纵然有心里准备,还是不安的躬身,道:“回林相公,楚家一案,南皇城司已经查的很清楚,人证物证齐全,他们也都认罪。还供述出了诸多……”

  黄履打断他,道:“案子发生在那李彦、南皇城司与楚家,现在又由那李彦与南皇城司抓人抄家,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便是蔡卞的门生,黄履一样不给面子。

  周文台一下子不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了。

  黄履提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理应避嫌的李彦与南皇城司,是受害者,也是执刑者。

  宗泽出言解围,道:“巡抚衙门的刑房还没有建好,洪州府的巡检司一直与南皇城司协同办案,下官已命南南皇城司,将案卷以及犯人移交给南御史台与洪州府巡检司。”

  黄履瞥了宗泽一眼。

  林希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道:“从元祐七年以来,准确的说,官家亲政之后,江南西路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件,都要有一个清楚的界定,这个界定,不由朝廷不由巡抚衙门,除非官家特赦,必须经过完整的司法流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下官明白。”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连忙躬身。

  林希说的,其实是朝廷的要求。

  一众人,继续说着,讨论着江南西路的大小事情,对诸多事情进行定案。

  而他们讨论的重点,也渐渐转向明天的‘大会’。

  江南西路全体官员的大会,这种情况,是极其少见的。

  这场大会,不仅是林希代表朝廷来巡捕宗泽的任命,也是宗泽树立权威,甄别江南西路官场的特殊机会。

  一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交谈的直到半夜,如果不是因为明天的大会,他们怕是要讨论个通宵。

  第二天,一早。

  临时的巡抚衙门就异常的忙碌,一张张桌子被摆到院子里,然后布置铭牌。

  巡抚衙门也是进进出出,去通知各路人,准备各种东西。

  而更多的人,离开客栈,赶往巡抚衙门。

  江南西路十一个府,三十多个县,但来的却有六十多,并且还有一部分人‘告假’了。

  因为除了知府知县,还有一些权力人物,也有些江南西路的宿老。

  林希与李夔,黄履,刑恕等京官坐在一个小房间内,还在讨论着各种事情,里里外外,几乎是畅所欲言,无所不包。

  “我在这里待不久,凡事要加快速度。”

  林希看着一众人说道。他出来一月有余,必须要早日回去。他这话另一层意思,就是会在的时间,鼎力为他们完成各种事情

  第六百零八章 突然

  众人对视一眼,倍感压力与紧迫。

  他们都是京官,在这里都待不久,需要尽快完成,早日回京。

  他们几乎都是主官,京里还不知道有多事情在等着他们去处理、决断。

  院子里,已经开始有人进来,似想找什么人攀谈,却见没有什么大人物,尴尬的又离去。

  朱勔作为洪州府巡检,负责这一次的防卫,一丝不敢大意,来来去去,吆喝不停。

  离巡抚衙门并不远的南皇城司,李彦这会儿很不高兴。

  他指命的副指挥站在他身后,与李彦一样看向巡抚衙门方向,低声道:“公公,他们连您都没有邀请,这是分明有意排斥。”

  李彦苍白的脸上,阴云密布。

  他当然知道,宗泽等人排斥他,无非因为他是个内宦,不配与他们同桌!

  这也是他最记恨,忌讳的一点!

  李彦心里怒火汹涌,渐渐的咬牙切齿,猛的道:“走,他们不请,咱们就不请而去!”

  “公公说的是!”

  这副指挥连忙跟着,道:“以公公的地位,他们居然敢故意为之,着实胆大!”

  李彦越发恼火,直奔临时巡抚衙门。

  抚州知府崔童还是如期到了,时间卡的相当好,就在开会的前一炷香时间。

  他来到临时衙门门前,看着里面的人没有几个,手握着‘请柬’,他犹豫了下,还是悄悄躲到一旁,准备等候时间,观察其他人。

  “府尊,您这是何必?有这个时间,不是恰好与林相公,宗巡抚等人攀谈一二吗?”角落里,他的幕僚不解的问道。

  崔童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些人,能待多久,什么时候倒台还是两回事,现在站队,到时候不知道怎么死!”

  幕僚愣了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新党’现在是被朝野群起而攻,就是那位大相公也是风雨飘摇,‘绍圣新政’看似轰轰烈烈,真的要猝然倒塌也并不令人意外。

  幕僚目光一扫,忽然拉过崔童。

  崔童一惊,低声道:“怎么了?”

  幕僚又悄悄看了眼不远处的另一个转角,似有人影一闪而过,便道:“府尊,好像是信州府的。”

  崔童悄悄看去,见没有人影,旋即嗤笑一声,道:“他们怕也是想看看风向。”

  幕僚连忙吹捧道:“还是府尊有先见之明。”

  崔童躲在角落里,犹自拧眉。

  李博知,郑贺致,葛临嘉等从开封府而来的,倒是来的整整齐齐,一路上有说有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角落里这些人的煎熬中,临时巡抚衙门门前,人从稀少,越来越多,而后越来越少,眼见快没人了,崔童不由得急了。

  这要是进去,不说能不能出来,士林里怕是要对他攻讦不休,认为他倒向了‘新党’,支持变法。

  抚州府那边,他可能也会失去‘民心’。

  他在抚州府这么多年,经营的妥妥当当,完全可以无忧无虑等待致仕,并不真想调去其他地方。

  幕僚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瞥向其他角落,低声道:“府尊,我好像看到信州的几人进去了。”

  崔童越发拧眉,心头焦灼。信州的人去了,他去不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崔童感觉着时间就要过去了,一咬牙,道:“走,进去看看!我们就是奉命而来,没有什么其他的!”

  幕僚见崔童下定决心,急声道:“府尊放心,小人等就在这里等着府尊出来!”

  崔童本来坚定的决心,忽然又有些动摇,最后还是狠狠咬牙,向着临时新衙门的大门走去。

  崔童进到大门的时候,在小吏接引下,来到院子里。

  只见院子里密密麻麻摆满了桌椅,有一半以上坐满了人,只有最前面的几张椅子是空着的。

  不少人回头,看到了崔童,却没人说话打招呼,都是表情拘谨,一扫而过。

  崔童更加拘谨了,在小吏的接引下,来到他的位置坐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有衙役端着茶杯过来,崔童几乎是下意识的连忙倾身,反应过来又坐的笔直。

  正堂里。

  林希与宗泽等人还在说着事情,对于外面进来的人,都有人过一阵子来汇报。

  刑恕与沈括对视一眼,道:“林相公,要不,我们先去就坐?”

  林希环顾一圈,道:“嗯。”

  他们的位分有些低,还不足够坐在最前面,正面院子里的‘宾客’。

  陈榥站在不远处,一直注意着时间,掐算好,便道:“时间到了。”

  林希果断起身,道:“走吧。”

  李夔,黄履,宗泽,周文台,刘志倚等人连忙跟着。

  林希等人一出来,满院子坐着的人,倏的站起来,齐齐抬手,道:“下官见过林相公。”

  林希看着差不多六十人,绝大部分不认识,漠然道:“都坐吧。”

  “谢林相公。”一众人抬手,却没人真坐。

  林希上前,在正中的椅子坐下,道:“你们也坐吧。”

  宗泽抬手,坐在左侧,李夔坐在右侧,黄履,刘志倚等依次落座。

  下面的一大群人,这才慢慢落座。

  他们的目光都看着林希以及宗泽这一大群人,不少人已经开始害怕。

  这小小的洪州府,聚集这么多大人物,当真是前所未有!

  朝廷要动真格了!

  哪怕早就知道朝廷要动真格,可随着不断加码,还是令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官员一阵阵恐惧。

  林希拿过茶杯,要开始开场白。

  “林相公。”

  突然间,一声突兀的尖锐叫喊声,在这个安静的院子里响起。

  不少人忍不住的转头看去,就看到身穿黄门服饰,手持浮尘的李彦,一脸笑容的大步而来。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等人看到李彦,神情立变。

  他们没想到,李彦居然这个时候冒出来!

  黄履,沈括,刑恕等人都知道,正在抄家抓人的,就是这个黄门干的。

  黄履表情有些冷漠,他与大宋绝大部分士人一样,看不清阉宦,也厌恶。

  在场的一众来自江南西路的大小官员,也被吸引了目光。

  从李彦的衣着上就能判断他是谁,这个人来的比较早,在洪州府胡作非为,敲诈勒索了不知道多少人。

  也是前不久‘楚家殴死官差’的主角,更是抓人抄家的元凶!

  是来自汴京城皇宫的黄门,手握南皇城司这样霸道衙门,谁敢惹?

  不少人悄悄低头,生怕被李彦认出来或者惦记。

  林希正准备说话,被李彦打断,看过去,淡淡道:“你是何人?可知这里是什么场合?”

  第六百零九章 棍棒

  周文台闻言,看向不远处的站着的朱勔。

  朱勔负责这才的保全,见周文台目光冷冽,头皮发麻,却不敢乱动。

  李彦快步而来,直接到了上面最左边刑恕的边上,笑着与林希道:“林相公,咱家是官家派来江南西路……”

  “我问你的是,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场合?”林希声音冷淡了几分。

  李彦见着,忽然心里有些发怵,但这个场合,他一定要在!

  他硬着头皮,依旧保持着,自以为镇定的笑容,道:“咱家知道,所以……”

  “所以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来人!”

  林希喝了一句,道:“将这个人给我扔出去!”

  朱勔当即一挥手,有四个仿佛早就准备好的巡检就要上前。

  李彦本来还不安,现在就恼羞成怒了,脸色不善的道:“林相公,咱家是官家派来的……”

  “放肆!”

  林希板着脸,呵斥道:“你是黄门,须知轻重。动辄就是官家,官家让你来这里的吗?这样的场合,你配吗?给我扔出去!”

  李彦苍白的脸涨的通红,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林希这般训斥他,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在洪州府,在江南西路立足?

  眼见那四个巡检过来,他阴沉着脸道:“林相公,我是官家派来的,执掌南皇城司的内侍省黄门,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要在,你有什么资格赶我出去?”

  林希表情一直淡漠,威严,一摆手,道:“将他押到柴房,等事后我再处置他。”

  巡检不顾李彦挣扎,扑过去,就锁拿,向着院子后拖去。

  李彦真的急了,怒吼道:“林希,你凭什么拿我!你这是目无君上,是大逆不道!”

  别人顾忌这个李彦,林希完全不在乎。

  等李彦被拖走了,这才看向下面的一众人,淡淡道:“本官林希,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奉旨意、政事堂之命,来江南西路,宣布几项重要的人事任命。”

  眼见林希这般霸道,连宫内黄门说关就关,下面一众大小官员,无不惊恐,纷纷站起来,抬手道:“下官谨遵诏命!”

  齐墴端来一个盘子,里面了几道圣旨,几张公文。

  周文台瞥了眼不远处的朱勔,朱勔连忙躬身。

  这会儿周文台哪里还不明白,这李彦被放进来,明显是林希或者说宗泽等人商量好的。

  当然,未必是李彦。

  李彦一事,只是个小插曲,林希净手之后,就拿过一道圣旨,朗声道:“宗泽以及江南西路各级官员接旨!”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等立马起身,来到台下,抬手而拜:“臣等领旨。”

  他们后面,江南西路一众大小官员,齐声道:“臣等领旨。”

  林希打开圣旨,朗声道:“朕绍膺骏命:国朝百年,人心渐疲,民生颓丧,以江南西路为最,抗命不法,构害官差,百姓惶惶,士人不安,朕深以为恶。宗泽,行事果敢,勇闯敢为,社稷之柱,着命为江南西路全权大臣,总揽军民事,望以国为念,以民为本,整肃江南,涤荡清浊……”

  “臣,宗泽领旨,定不负皇恩,不负黎民!”

  宗泽大声应着,上前接旨。

  林希将圣旨递给他,一脸严肃,道:“除此之外,官家有言:披荆斩棘,遇山开路,过河搭桥,卿重甚巨,朕深念之。”

  宗泽神情微变,恍惚想起了来之前,他与赵煦的那一次用膳。

  “臣宗泽领旨!”宗泽声音更大了一些。

  林希点点头,拿出第二道圣旨,沉声道:“朕绍膺骏命:法天崇祖,因时制宜,江南百废,诸事当兴,着命宗泽,筹建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揽政事。总督衙门,总日常军务,建六房,理全路之要……”

  崔童在人群中,抬着手,神情渐渐凝重。

  所谓的‘全权大臣’还好,可这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又是六房,分明是要揽权,不止分他们的权,还要对他们进行监控。

  他还能悠闲的在后衙作画,有事没事办文会,与三俩好友游山玩水吗?

  崔童这种‘人浮于事’,还算是好的。

  更多人则开始惶惶,圣旨是一回事,那坐着的黄履是另一回事。

  要组建南御史台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们可不是简单的‘人浮于事’。

  行贿受贿,买官卖官,眠花宿柳,胡乱判案,甚至是草菅人命,几乎没有他们没干过的。

  原本只要不是太出格,只要入仕,那是稳稳的三代荣华富贵,可现在,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萦绕在他们心头。

  不少人已经忍不住,悄悄对视。

  他们能看到彼此头上的冷汗,眼神里的惶恐不安。

  他们神思不属的时候,林希已经在念第三道圣旨:“朕绍膺骏命:天地清明,人心所向,万世太平,亿兆所望,诸事伊始,百官为先……吏治所在,监察为要,司法之重,不畏贵庶……”

  果然,这些人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这道圣旨,说的是要在江南西路,建立一套新的制度,既要确保巡抚衙门行政高速有效,还要确保他们的清廉自守。

  江南西路一众大小官员,少有能保持镇定的。

  倒是开封府来的葛临嘉等人,淡定如常。

  他们在开封府历经了这些,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不怕监察。

  在林希最后一声‘钦此’后,宗泽领头,抬手道:“臣等领旨。”

  林希看了眼盘子里还有三道政事堂的公文,顿了片刻,对齐墴摆了摆手,坐了回去,道:“下面,请宗巡抚讲话。”

  宗泽领了旨意,坐回他的位置。

  这场大会,是有计划的,宗泽与林希等人早就商量过流程,也针对可能出现的变数有过预案。

  宗泽坐在椅子上,稍稍斟酌,忽然朗声道:“国朝百年,民生益疲,厄需改变。官家以及朝廷,定下国策大略,矢志推行‘绍圣新政’。本官在这里,问一句,在场的诸位同僚,可有反对‘绍圣新政’的?”

  林希端坐不动,李夔、黄履等人虽然对宗泽突然改变流程有意外,倒也淡定如常。

  只是,宗泽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安静。

  宗泽前面说官家朝廷,说国策大略,说矢志,这么大棒子,谁还敢说‘反对’?

  第六百一十章 未有

  林希,李夔,黄履等人都看向一众人,目光炯炯。

  一众人连忙低头,是大气不敢喘,一个字不敢出。

  ‘绍圣新政’是国策大略大略不假,可先帝神宗朝的‘王安石变法’不也是国策大略,最后怎么样?

  天下板荡,民不聊生,最终一夜被废,‘新党’全数流放!

  如果说,以往他们反对‘变法’,是出于‘新法’侵害他们的利益。现在‘反对’,是因为‘绍圣新政’触及了他们的根本。

  ‘绍圣新政’是剥夺他们的权力,要夺走他们的清闲,稳妥的荣华富贵。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更何况,这不止是财路,还是在要他们的命。

  在场的,不少人都是纠结挣扎着而来,是不得已。

  这会儿,他们已经深深的后悔了。

  崔童面沉如水,心头一片焦灼,不断重复着一个念头:今天就想办法,今天就想办法……

  今天就想办法调离江南西路,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哪有命重要!

  宗泽坐在椅子上,一直在等着这些人说话,见没人挑头,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他更加直接的道:“支持‘绍圣新政’的请坐,反对的就继续站着。”

  院子里,更加的安静了。

  但只是短暂的宁静,来自开封府的郑贺致,李博知,葛临嘉,包德四人,果断的坐下了。

  他们四人这一坐,有些人就在其他人的注视中,犹豫着,挣扎着,慢慢的坐下了。

  有开头,坐下的人就越来越多,六十多人的院子里,慢慢的就超过了一半。

  抚州知府崔童一直在前后左右的余光看着,眼见坐下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之前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反对的人,此刻心安理得的坐着,完全无视他的目光,不由得更加忐忑,犹豫了。

  他要是坐下了,就会被打上‘支持新政’的烙印,这辈子都洗不掉,今天之后,不知道会被多少人攻讦,甚至是众叛亲离。

  可要是不坐下,别说能不能调走,今天能不能走出院子都是两回事!

  与崔童有一样想法的人很多,越来越多的人坐下,上面那些大人物在盯着他们,不断有人支持不住,咬着牙,慢慢的坐下。

  崔童头上冒出冷汗来,心头如热锅上的蚂蚁。

  身边的坐下的是越来越多,眼见着站着的人不多,他刚想咬咬牙坐下,忽然有人说话了。

  这是一个六十出头,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慢慢的抬起头,放下手,看向宗泽,声音虚弱又透着坚定,淡淡道:“宗泽,你不用逼迫了,我来出这个头,我反对。”

  周文台见着这个人,脸色变了变。

  这是洪州府的前任知府,比应冠还要早上两届。

  这位是有名的‘书画家’,写了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山水,在洪州府任上辞官,不到四十岁,而后就周游天下,徜徉山水之间。

  这个人,是寒门出生。

  宗泽制定的邀请名单,来的人,即便不认识,看到桌上的铭牌,他也能知道。

  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已经坐下的,见终于有人说话,打破该死的宁静,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再看向这个人,心里都是又安定一些。

  这是洪州府有名的‘宿老’,很有威望,倒不是楚家那种‘威望’,而是士林间的那种德高望重的声望。

  这样的人出头,他们就会很有安全感。

  “岳成鸣,我知道你。”

  宗泽看着这个老者,也就是岳成鸣说道。

  岳成鸣满身的书卷气,脸上写着‘倔强’,他看着宗泽,扫了眼林希,黄履等人,朗声道:“多谢宗巡抚能认出我。所谓的‘绍圣新政’,践踏祖制,纵容奸佞,是败坏朝纲,祸国殃民的恶政,我为什么不能反对?宗巡抚为什么要支持?”

  岳成鸣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不由得一阵舒坦,目光都看向宗泽。

  林希,黄履等人不动如山,这种话,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太多。

  宗泽看着岳成鸣,道:“我知道你。你以寒门之身科举中第,入仕不足十年,而后辞官,游历天下,书画造诣,享誉我大宋。”

  岳成鸣没有得意之色,一脸淡然。

  宗泽更加从容,道:“你游历天下,收集天下名字名画,现在家有良田千亩,古董字画无数,妻妾二十六,子孙二十七。你为官不足十年,俸禄满打满算,不吃不喝,不足六千贯,你而今家资百万。”

  岳成鸣脸色变了,冷漠的盯着宗泽。

  下面的一众江南西路的大小官员,哪敢说话!

  大宋的官员,哪有不贪不占的。一个七品官女人出嫁,陪嫁的田亩,铺子,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那就一个奢华!

  正常而言,第一晚不是入洞房,而是在洞房里,两人清算家产,这一夜就都未必够!

  林希,黄履等人悄悄对视一眼,暗自点头,宗泽倒是有所准备。

  岳成鸣不敢说话了。

  他的家资确实丰厚,经不起查。

  但宗泽也是把话挑明了,就是冲着他们去的!

  宗泽几句话就制住了岳成鸣,下面也是鸦雀无声,直接站起来,环顾一众下属,沉声道:“‘绍圣新政’,是国政,立志于‘富民强国’,为官者,当廉洁奉公,与朝廷同心同德。而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啃食民脂民膏!到了最后,居然还恬不知耻,说什么‘乱政’、‘奸贼’!你们读的圣贤书,作的道德文章,都是为了掩饰你们的一肚子男盗女娼,蝇营狗苟吗?”

  不知道多少人浑身冰冷,阵阵胆寒。

  宗泽的话,十分严厉,也预示着,朝廷,江南西路,这一次是要动真格,不会给他们什么机会了。

  葛临嘉这时果断出列,朗声道:“回巡抚,下官等,忠君侍国,为君为民,绝无私心!”

  郑贺致,包德等跟着出列,抬手道:“下官等,忠君侍国,为君为民,绝无私心!”

  他们三人一说,就有更多的人跟随。

  崔童是没有坐下的那一批,眼见着大势所趋,当即跟上去,喊道:“下官等,忠君侍国,为君为民,绝无私心!”

  院子里的情景,迅速变化,绝大部分人都跟着喊,没有喊的是寥寥无几!

  岳成鸣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身败名裂!

  他不甘心,他愤怒,满腔火焰。

  大宋百年来,都是这样的,凭什么要这么对他?

  但他无力喊出来,贪赃枉法,啃食民脂民膏,这是最基本的底线,这种场合,他会越描越黑!

  第六百一十一章 稳乱

  宗泽瞥了几眼那几个始终畏畏缩缩,不肯表态的几人,转身抬手向林希,道:“林相公。”

  林希点点头,从齐墴端着的盘子里,拿出一道公文,朗声道:“政事堂令:着全权大臣宗泽,统领江南西路改制,以巡抚为主,置六房,统领全路……”

  下面一大群人,只能安静的听着。

  林希又拿出一道:“政事堂令:由政事堂提议,陛下御准,批设南御史台,南大理寺,南皇城司,监察江南西路,并行诸权……”

  说完,林希又拿出一道:“政事堂令:江南西路官场靡丧,奢侈腐败,臃肿不堪,着令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改制衙门,裁剪庸官,例行清廉公正高效的政事体系……”

  一众江南西路的大小官员,更是坐不住了。

  这是明晃晃的亮刀,要对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大清洗!

  果然,不等他们多思考,宗泽接过政令公文,转身就道:“本官宗泽,以江南西路巡抚宣布任命:抚州知府崔童,令调他用,葛临嘉任抚州知府,包德任信州知府,郑贺致任赣州知府,李博知任吉州知府……”

  江州知府空缺,赣州知府没来,吉州知府‘探亲’未归,所以,只有一个抚州知府崔童在。

  崔童表情变幻再三,还是默认了。

  他虽然有资历,也有些背景,在前面做的这些大人物,足以打消他的一切底气!

  宗泽说着,目光一直在审视着在场的众人。

  岳成鸣被宗泽几句话压的不敢吭声,还有谁敢冒头?

  大部分人低着头,目光闪烁不断。

  宗泽任命的,都是江南西路的几个大府,府越大,知县就越多,知府换了,知县还远吗?

  “江南西路巡抚衙门,”

  宗泽的话,还在继续,道:“总督衙门,巡检司,以及所辖的六房,各路兵丁,巡检、差役等,将会尽快理顺,各府州县,要戮力推行,尽早完成制度革新。”

  “‘绍圣新政’纲要,巡抚衙门将综合江南西路实际,择时颁布。”

  “江南西路诸项政事,各府县必须尽快整理好,上报巡抚衙门。巡抚衙门将作出最为合理的统筹安排……”

  “对于江南西路近一年发生的各种大案要案,将严格遵照大宋律,由御史台,路府州县刑房或者巡检等提高大理寺,由大理寺裁决……”

  宗泽压住了局势,就开始宣布他的施政安排。

  他说的其实还是粗浅,简单的,并没有详细。

  即便是这样,六十多个江南西路的大小官员,还是一阵阵的表情变幻,神色各异。

  宗泽本身就是来整顿江南西路官场的,这般雷厉风行之下,给江南西路带来的,不止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还有大地震!

  林希坐着,一直静静看着。

  他与黄履,李夔等人的看法一样,有军旅经历的宗泽,在诸多事情上,表现了常人没有的果断。

  这样的单刀直入,不搞弯弯绕绕,或许最适合现在的江南西路。

  宗泽说的并不多,等他告一段落,就看向一众人,道:“诸位同僚,可有什么想说,想问的?”

  岳成鸣被巡检押着扣在一旁,抚州,赣州等知府换人,这种情况下,谁还有勇气多嘴?

  “关于江南西路的各种情况,本官还需要与诸位多了解,”

  宗泽见没人说话,就道:“大家在洪州府多住几人,我们共同探讨。”

  刚刚被‘令调他用’的崔童苦笑都苦不出来。

  他之前早就料到,他一时半会儿就回不去,现在成真了。

  他被‘令调他用’,又要被‘留’在这里,想活动关系调出江南西路,短时间也不太可能了。

  与崔童想法相似的还有不少,而更多的,则是恐惧。

  南皇城司的‘抓人抄家’还在继续,不断扩大,他们被留在这里,谁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极有可能,昨天住客栈,今天就进大牢!

  宗泽没有废话的意思,抬头看了看,还不到一个时辰,便道:“大家都辛苦了,本官安排的饭菜,咱们边吃边聊。”

  说着,宗泽转向林希,道:“林相公?”

  林希站起来,转身向后走。

  他这一趟,主要是宣布宗泽的任命以及江南西路的变法,任务都已经完成,顺带着考察宗泽的能力,现在,宗泽的表现令他满意,自不会再多插手。

  院子里,六十多位大小官员,除了少数人,绝大部分人望着一众人的背影,神情十分复杂。

  郑贺致,葛临嘉等人自然高兴,虽然是来江南西路这样的偏僻之地,可总算是迈入了‘府级’官员的行列,在这里待个一两年,他们就能步入‘路级’,成为四品官!

  那,他们离封疆大吏,或者六部郎官,就近在咫尺了!

  四人充满喜庆,相互道喜。

  也有一些之前章惇等人安排的人,外加啊最近倒过来的,围着郑贺致,葛临嘉等人,想要多亲近。

  葛临嘉等人八面玲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自然也希望认识一些本地人,于是,一个十多人的小圈子就形成了,三言两语就熟络,一边说笑一边向着不远处的偏庁走去。

  林希,李夔,黄履,宗泽,刘志倚,沈括,刑恕,周文台等一大群人,来到后衙,还不等坐下,陈榥急匆匆跑过来,在宗泽耳边低声道:“南皇城司那边好像有异动。”

  宗泽的三千兵马已经入城,完全不惧五百人的皇城司,对于林希,黄履等人的目光视若无睹,道:“什么异动?”

  陈榥有些迟疑,瞥了眼林希等人,低声道:“好像有两百人在聚集,要冲这里来。”

  宗泽是江南西路刚刚宣布的全权大臣,要是这时南皇城司闯过来,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林希,黄履,李夔等人没有说话。

  小小的南皇城司,他们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们还想再看看,看看宗泽会怎么应对。

  南皇城司,毕竟是皇城司,那是官家的衙门。李彦又是黄门,宫里派来的。

  外臣们若是处置不当,那就可能会被扣上‘不尊君上’、‘图谋不轨’等的大帽子。

  宗泽只是顿了片刻,道:“传我的话,南皇城司不得乱动。先去见李彦,今天,是本官容忍他的最后一次,再敢肆意妄为,本官就将他押解回京!”

  林希,黄履等人没说话,这种口头上的警告自然是最实际,最实用,但,不能付诸行动!

  陈榥应着,快步出去,跑向关押李彦的柴房。

  第六百一十二章 统合

  林希对于宗泽的处置,还是认可的,说道:“从目前来看,江南西路的官场是一片混乱,厄需整顿。你所提请的,我都已批准,吏部这边会抓紧发文。你可提前采取行动……”

  “防止他们狗急跳墙!”

  黄履接话,道:“在开封府试点之时,不少人事先将府库搬空,将衙门掏空,留下大量的亏空,还有一些人事,故意打乱,令后来者无法收拾……”

  抗拒、阻碍‘新政’的手段,真的是层出不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做不到。

  宗泽应声,道:“是。所以下官考虑着,先将他们扣在这里,考察清楚了,没问题了再放回去,同时加紧对各府县的整顿,监控……”

  刑恕这时看了眼林希,道:“南大理寺如果建在南昌县,那么,就要抓紧。一边建衙门,一边临时衙门要立起来,先处理小案子,不断熟悉……”

  宗泽道:“刑少卿放心,关于各个衙门,待工部陈侍郎到了,下官会与他商议,会统一作出规划与安排。”

  提到陈浖,李夔探头看向众人,道:“他是带着苏相公一起来的,还要多久?”

  周文台默默估算了一会儿,道:“可能还要两三天。”

  “等不及了,巡抚衙门先行开工。”

  林希拍板,道:“我会在三天内启程回京,其他人,半个月内也得回京,诸多事情,要在我们走之前定下大框架。”

  来的人,几乎都是朝廷高官。

  并且,要么是一把手,要么是主事者,这么多人,不可能一直在江南西路耗着。

  宗泽倒是希望这些人多带些日子,情知也不可能,便道:“好,下官让南昌知县立刻就办。”

  “那个知县还没找到?”黄履突然问道。他之前与林希去过南昌县,结果是那个知县‘畏罪潜逃’了。

  也真是奇葩。

  宗泽现在忙的脚不沾地,只是发了一道海捕公文,根本没有心思认认真真去找出来。

  宗泽摇头,道:“下官暂时没空理会他。”

  黄履一笑,道:“我来办。”

  刑恕是大理寺少卿,与御史台合作最多,顿时明白黄履的意思。

  南御史台筹建在即,这位御史中丞,是要试试江南西路以及整个江南的水了。

  林希看向宗泽,肃然道:“最为要紧的,还是‘新政’,对于‘新政’,你要胆大心细,可以出问题,大一点也没事,可不能失控!贺轶的事,不能发生第二次。对于楚家的事,我已经去信朝廷,希望朝廷尽可能的压一压,你这边,要明白朝廷的压力,不比你小。”

  楚家欧死内监带队的南皇城司官差,这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可也给了反对变法势力的一个大口实,而今舆论已然风起云涌,开封城现在肯定传遍,磅礴如山的压力,定然盖压在朝廷之上!

  宗泽深吸一口气,道:“下官明白。”

  ‘新法’从真宗以来,无不是扛着巨大压力,先帝朝压力大,现在的压力,更是大字不足以形容。

  林希不想给宗泽太多压力,看向李夔,黄履等人,道:“你们这几天,加班加点,不要睡了,争取与我一同回京。”

  “是。”

  黄履,李夔等人肃色道。

  ……

  林希这边交代任务,陈榥到了李彦被关押的柴房外。

  李彦被关押了半个多时辰,此时既忐忑有羞恼。

  林希完全不给他面子,大庭广众将他直接关押了。在此之前,江南西路的大小人物,纵然再放狠话,也没人真敢把他怎么样!

  他猜到林希会发怒,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直接!

  这是羞恼。

  同时,他也忐忑。

  林希到底是当朝相公,身份非同一般。并且,他是大相公章惇的亲密盟友,又深得官家信任。

  究其根底,李彦只是一个小小的黄门!

  从始至终都是!

  狐假虎威也是分人的,在林希这样的大人物面前,他既自卑也没能力反抗。

  他在忐忑,忐忑林希会怎么收拾他。

  像林希这种地位的人,收拾他,根本不用顾忌其他人所担心的,被扣上‘大不敬’、‘图谋不轨’的大帽子。

  他还不知道,南皇城司那边因为他被扣押,居然聚集人手,想要冲入临时巡抚衙门救人!

  陈榥在门外静静听了一会儿人,推门而入。

  李彦吓了一跳,又故作镇定的坐在柴草上,闭目不动。

  陈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淡淡道:“告诉你三个消息,第一,南皇城司聚集了两百人,像是要冲这里来。”

  李彦吓的猛的睁眼看,跳了起来,惊恐的道:“你说什么?”

  要是他手下的南皇城司冲击巡抚衙门,那可是百死莫赎的死罪!

  陈榥脸上的不屑之色丝毫不掩饰,道:“第二,巡抚说了,容你最后一次,再敢肆意妄为,就将你押解回京。”

  李彦心神冰冷,急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放我出去,可不能让他们过来啊!”

  南皇城司冲击临时巡抚衙门,可是天大的祸事!

  陈榥越发不屑,道:“第三个,是我附赠给你的,你那个干爹杨戬,也要被外放出京了。”

  李彦一怔,道:“真的?”

  这个消息,他不知道。可要是他干爹被放出京,那他在宫里唯一的靠山就没了。

  他在这里,想要狐假虎威的资本都没有了!

  李彦一时间浑身冰冷。

  他在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干的事,他最清楚,有人畏惧他,事情自然会压着,可他要一朝落难,所有事情都会浮出水面!

  扯谎看着李彦越发苍白的脸色,恐惧的神情,让开身,淡淡道:“去吧。”

  李彦一个激灵,连连点头,快步跑出去。

  不管陈榥说的真假,他先得出去,得了自由再说。

  陈榥看着他的背影,一脸不屑冷笑。

  一个小人,一朝得志,忘乎所以,不知死活!

  陈榥这边搞定了李彦,转身又去偏庁。

  只见这些来自江南西路各府县的主官们,坐在凳子上,看着桌上的饭菜,没有几个人有胃口动筷子。

  除了来自开封府那几个与‘志同道合’的同僚们围聚一桌,有说有笑,其他人尽皆沉默。

  前任抚州知府崔童坐在凳子上,儒雅的脸上,一片沉默。

  他心里是万分后悔,一个劲念道: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他要是不来,派人探听消息,第一时间离开江南西路,寻找其他门路调出去,就不会这样,被扣在这里,连传话出去都做不到了。

  ‘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想办法摸进来?’

  第六百一十三章 两可

  崔童心里暗暗想着,寄一丝希望他留在门外的那几个人。

  这时,崔童忽然想起了岳成鸣,转头四处看去,却没有找到。

  “被巡检司的人带走了。”他边上的人低声道。

  崔童这才有心看去,是德化县的知县。

  他犹豫了下,低声道:“还有办法出去吗?”

  德化县这知县瞥了眼其他人,低声道:“其实也不用担心,不会扣我们太久。法不责众,难道还能将我们都一起下狱不成?”

  崔童一听,心里的紧张缓和不少。

  ‘是啊,我们这么多人,要是长期扣着,或者全部下狱,那肯定朝野沸腾,宗泽不敢这么干……’

  “还是得想想办法。”崔童还是忍不住的说道。

  德化县知县见有人看过来,连忙坐直身体,目不斜视。

  崔童神色动了动,心里叹气,也没敢再多说。

  这时,李彦出了临时巡抚衙门,直奔南皇城司。

  他出来了,自然压住了南皇城司缇骑的蠢蠢欲动,他直接回了他房间,还在思考着陈榥丢给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至于前面两个,都是好说。

  如果他干爹杨戬出宫,就没人能在官家身边,为他说话了!

  这等于,他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变成了无根之萍!

  没有靠山,他就是一个外派的小黄门,无请我叔叔,别说宗泽,周文台了,就一个稍微有点关系的小知县,他都不敢擅动!

  过惯了豪横日子,李彦怎么愿意再蝇营狗苟的过活?

  “必须查清楚,干爹是否真的要出宫了!”

  许久之后,李彦双眼发红的自语。

  他之前抄没楚家等一干洪州府大户,着实捞到了不少油水,正是时候送一笔回京了。

  李彦想清楚,就招来人,耳语了一番。

  那司卫一抱手,道:“是,公公放心,小人一定为您办妥!”

  司卫刚要走,李彦又一把拉住他,道:“我们的事,先暂缓缓,再有事,先通报一下巡抚衙门。”

  司卫一愣神,道:“公公,是所有事情吗?”

  “所有。”李彦道。被林希关了一次,李彦也意识到了他自身的身份,确实不能与这些文官硬碰硬。

  宗泽真要是恼怒,将他押解回京,那他这辈子就完了。

  “是。”司卫见李彦说的认真,抬手应下。

  李彦目送他离去,想了又想,又去地牢。

  很多案子,他还是不放心,得牢牢坐实没有破绽才行。

  临时巡抚衙门。

  林希,黄履,李夔等人,与宗泽详细的说着方方面面的事情。

  他们本已经逃过了一天了,但这一开口,还是有说不尽的话。

  韩征宜,陈榥这样的幕僚角色,都在一旁奋笔疾书,将所有人的对话记录下来。

  直到过了晌午,众人实在饥肠辘辘,这才暂停,换了间屋子吃饭。

  林希在生活上,是极其刻板的人,奉行食不言寝不语。

  “你们可以说,我听着。”面对着青菜小米粥,与其他人说道。

  众人犹豫了下,还是黄履道:“说的口干舌燥,都累了,先吃饭,吃完了再说吧。”

  众人皆点头,相公不说话,他们哪敢自顾相谈。

  林希也没有多说,开始拿起筷子吃饭。

  在场的,虽然大部分出身世家,虽然没有林希这般吃素的,可也没有几个喜好大鱼大肉。

  几个人吃的简单,偏庁里十分安静。

  倒是另一边,没怎么吃的众人,还围着桌子,坐在凳子上。

  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谈,葛临嘉等人心态轻松,并且没有被限制行动,已经离开了。

  剩下的人,面对着门口的巡检,哪敢说话,窃窃私语都没有。

  周文台从一群大人物身边脱身,招来了朱勔。

  朱勔站在台阶下,一脸恭谨,抬着手道:“府尊。”

  周文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漠然道:“你是我洪州府的巡检。”

  朱勔一听,知道秋后算账来了,连忙解释道:“府尊,是宗巡抚临时派人通知属下,属下来不及通知府尊,并非有意瞒着府尊,更不是越级候命。”

  周文台走下台阶,向着门外走去,淡淡道:“我不管原因是什么,只有这一次。”

  “是!下官定当谨记!”朱勔连忙跟着,应声道。

  其实,朱勔与李彦很像,原本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算是骤登高位。不同于李彦,李彦出自宫里,还有个内侍省二号人物的干爹。

  朱勔是没有一点靠山,全凭八面玲珑、实干,自己爬上来的。

  到了现在,他也是一点靠山都没有。

  所以,即便周文台不是蔡卞的门生,作为洪州府知府,朱勔也是万万得罪不起,否则必将前途尽丧!

  周文台的任命,虽然早就下了,可还得巡抚衙门再确认一遍。

  同时,江南西路巡抚衙门,今天算是正式确立。作为首府的洪州府,周文台也要配合着,做出更多的部署。

  尤其是治下的州县,需要更为严肃的整顿。

  洪州府,也有两个知县没来,一个寒腿告假,一个回乡祭祖。

  周文台找来韩征宜,两人再次对一些既定计划进行确认。

  韩征宜神色肃重,道:“东家,从今天的阵势来看,朝廷不止是要在江南西路变法,而且还要快准狠,没有一点慢慢来的意思。”

  周文台看了他一眼,道:“现在也能告诉你了,大相公与老师以及其他诸位相公,深感时不我待,不排除,大相公会亲临洪州府。”

  周文台神色微变,章惇若是来,那可就是泰山压顶了!

  周文台说过这一句,便道:“现在,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整肃各级知府,确保政令通畅。其二,对于府、县六房、兵丁,巡检司、差役等,要加速推进完成,确保能够犹如臂使!其三,就是舆论,这是重点,要在洪州府士林间,大肆通报楚家等的恶行,以及宣扬‘绍圣新政’的好处……”

  韩征宜认真的听着,记着。

  这些,或许用不着明天,今天就会施行。

  周文台交代几句,没有多说,随口吃了点东西,再次返回临时巡抚衙门。

  这时,在林希,黄履等的见证下,宗泽正在对江南西路的府县官员进行一对一的谈话。

  这些就是被留在偏庁的人,少数人态度坚决反对,少数人坚定支持变法,更多人犹犹豫豫,蛇鼠两端,态度模糊不清。

  第六百一十四章 劝归

  宗泽耐着性子,一个个谈话,秉持了朝廷的‘宽仁为本’,面子上是做到位。

  这些人本就心怀鬼胎,宗泽不算,还有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的林希,御史中丞黄履在一旁,哪敢说真话。

  有人临时抱佛脚,声称支持‘绍圣新政’,可眼角眉梢都是闪躲。

  宗泽倒也是直接,一眼看出来的,便直接说道:你醉心书画,游戏山水,何必在宦海沉浮,铜臭穿梭?

  有的明白的,当场表示辞官,宗泽、林希当场允可。

  装糊涂的,宗泽怒斥罢黜,林希允可。

  还有些慷慨陈词的,直接被宗泽扔了出去。

  对于态度模棱两可的,宗泽话语委婉了一些:官家曾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这部分人更犹豫了,但在林希随后的一句‘嗯’字上,登时心如死灰,只能表示辞官归乡。

  宗泽‘劝归’,吏部天官见证,即便硬着头皮不肯走,那明天或许后天,就不得不走了。

  剩下的,就是‘支持’的人群了。

  这一群人,着实难辨真假。

  随着章惇等不断得势,权力飞速扩大,倒向‘新党’的人是越来越多,一时间,各种乌烟瘴气,蛇鼠两端的事时有发生。

  宗泽并不是‘新党’,严格来说,他与许将,梁焘等人类似,属于忠于赵煦的‘帝党’。

  因此,他没有在意,堵其中不少人,还是进行了‘劝归’,他要换上,让他信任的人。

  一下午,宗泽就将江南西路十二个府外加三十多名大小官员进行了更换了。

  抚州知府崔童,也在这个范围中。

  他走出临时巡抚衙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前还很颓丧,出了门,反而一身轻松。

  他的幕僚飞快赶过来,急急的低声道:“府尊,没事吧?之前有出来的人,大怒的要进京告御状了。”

  崔童心头轻快,不由得冷笑了几分,道:“林相公在场,就算是告御状,又能怎么样?不去还好,真要去是去了,就等着群起而攻之吧!”

  ‘旧党’以及反对势力,对‘新党’的攻讦是漫无边际,无休无止。同样的,‘新党’的清算以及对‘旧党’等反对势力的打压从来没有手软。

  那些不冒头躲着的都被揪出来清算,别说冒头的了。

  幕僚见崔童神态有异,不禁低声道:“府尊,您不会,也被罢了吧?”

  崔童大步向前走,道:“什么罢不罢的,无官一身轻,走,今后琴棋书画,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再无这些事了!”

  幕僚吓了一跳,又见还在巡抚衙门附近,不敢多言,心头不安的跟着。

  他这种‘幕僚’,性质上是属于一种‘临时效力’,要么是等待机会再科举,要么就是等着举荐。

  这崔童要是辞官不干了,他的前途不就是没了?!

  宗泽的动作,真的太快了,这边‘劝归’,当晚,就发布了一系列任命邸报。

  江南西路的官场,凡是重要的位置,几乎没几个能留下。

  与此同时,总督府的动作也没停,每个县直接派了一百虎畏军,前往整顿各县的兵丁,并接管兵曹的权力。

  巡检司也没闲着,各府县都在加紧酝酿,准备。

  宗泽的动作,经过这段时间的准备,一旦发动,可以说是相当快速,根本不再给他们机会。

  对于江南西路官场真正的冲击,由此拉开。

  是夜,消息传遍江南西路,各个地方都炸开了,瞬间就乱作一团。

  不管是大官小官,都恐慌不已。不甘心权力丧失的四处活动;钱粮被削的,想要最后狠狠捞一笔。还有许许多多的,收拾细软准备逃跑的。

  袁州府,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袁州知府董铮,坐在他的书房里。

  书房里,有一个大火炉,他身旁放着一堆书信,账簿,他面无表情,一页页撕着,放入火炉里,看着一张张被烧成灰烬。

  一个妇人推门而入,闻着刺鼻的烟味,皱了皱眉,上前来,看着火光映照下,少有的冷漠表情的董铮,轻声道:“主君。”

  董铮头也不抬,继续烧着,道:“处理好了?”

  妇人道:“田亩倒是有人接手,只是铺子,宅子,还有一些金银首饰,古玩字画,一时间无法脱手。”

  董铮道:“尽快处理干净吧,朝廷很快就会来了。”

  妇人不解,蹙着眉道:“主君,朝廷总不能,将整个江南西路的官员抓尽,全数抄家吧?”

  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官员太多了,哪怕历经这两年的调整,将那些转运司,节度使之类裁撤,可依旧十分复杂。

  并且,百年太平,士人通婚,绕个圈,都是亲戚,牵一发动全身!

  董铮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呵斥道:“你懂什么?‘新党’那些人上次被流放,这一次是复仇来了。江南西路只是一个开端,等着他,他们更狠的手段还在后面。”

  董铮为官二十多年,也曾在京城待过,深知表面上的仁义道德都是假象,你死我活才是根里!

  元祐初的那些大案,将‘新党’尽数扫出了朝廷,多少人死在来来回回流放的路上。

  更有二十多年变法心血一夜被废,这些人能轻易罢休?

  妇人表情不甘,道:“可是,这么多家产,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完,再说了,朝廷真要来查,也掩饰不了。”

  董铮继续烧着,火光下表情变幻,甚至于有些狰狞,道:“这个天下,也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他们想要在江南西路搞清算,天下人都不会答应!”

  妇人不懂这些男人的事,她只关心她掌管的钱粮。

  见董铮在发怒的边缘,她还是道:“不少人都跑上门来,一直这样避之不见吗?这样人情来往很容易出问题的。”

  “哼!”

  董铮一边说着,一边冷哼,道:“我早就告诫过他们,凡是要有分寸,不要太过。现在他们知道怕了?找我又有什么用!”

  董铮确实有些关系,可这些关系是‘新党’清洗之后残留下来的。残留下来的这些人,本就日日惴惴,摇摇欲坠,哪还有余力帮其他人?

  妇人见状,有些不耐烦,道:“我知道了。”

  “将你的事情,也给我擦干净了。”

  突然间,董铮抬起头,目光冷冽的看向妇人。

  妇人表情变幻了一下,还是带了一丝恭谨的道:“是。”

  他们不是夫妻,这妇人也不是董铮妻妾,是养在外面,专收黑账的。

  第六百一十五章 升级

  董铮没有再理会,继续烧着。

  他表情有些漫无目的,心里还在思索着种种对策。

  他没有去洪州府,知道去的那些人没有好结果,他很庆幸,可也同样的在考虑着退路。

  朝廷来势汹汹,分明要大动干戈。

  “也不知道,我之前做的那些准备是否能奏效?”董铮轻声自语。

  他没有坐以待毙,一直在动用各种关系。但大势所趋之下,他难以确定,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保准。

  袁州府坐落在宜春县。

  县衙里,一个文吏走出来,哈了口寒气,向着不远处的茶楼走去。

  他走进去,就有人上前,低声道:“梅押司,早就在等着了。”

  梅华应着,上了二楼包房。

  包房里,立即有三个大汉站起来,一脸激动的喊道:“哥哥。”

  梅华三十多岁,面色沧桑,看着三人,抬手道:“三位兄弟深更半夜等我是?”

  三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异常高大的汉子,抬手道:“哥哥,出事了。前几天,我们劫的那家有人跑了,据说要去洪州府告状。”

  梅华脸色大变,道:“是什么人,现在在哪里,能拦得住吗?”

  其中一个人有些尴尬,没说话。

  还是那个大汉,道:“是一个小娘子,不知道现在到哪了,估计快到了。”

  梅华脸上恢复镇定,慢慢坐下来,下意识的拿起茶杯。

  从短短几句话中,他就知道事情经过了。

  前不久,宜春县有村落大旱,百姓食不果腹,他们四个便合谋劫富济贫。

  梅华是策划,三人执行,过程中,他们中有人不小心露了脸,被几个人看见。

  除了那个小娘子,其他人都被他们杀了灭口。

  那小娘子,被其中一个兄弟看上,藏于山寨,却没想到,没有看管好,让人跑了。

  所谓的‘押司’,是一种‘敬称’,根本不是官,只不过是底层小吏。

  即便是底层小吏,梅华也清楚,整个江南西路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些当官的都惴惴不安,在准备着跑路,何况他这种底层小吏。

  不说他经手的钱粮不干净,这种‘劫富济贫’的事,他与他的兄弟们就没少做。

  而且,不少人是知道,不过是心照不宣,没有揭发。

  但袁州府风云突变,他还能安稳吗?

  那说话的大汉,见梅华不吭声,情知不好,便大声道:“哥哥不用担心,我们占了一个山头,有吃有喝,哥哥跟我们走,就是我们大哥,绝不会慢待分毫!”

  对于这样的话,梅华一百个相信,只是,能安稳的做官,谁想落草为寇?

  “再等等看。”梅华说道。

  劫富济贫,梅华不在现场,所以他暂时是安全的。

  三人又对视一眼,另一个说道:“哥哥如果不信我们,我们还认识了几位好汉,他们占山占湖,连县衙都拿他们没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去投靠他们。”

  梅华又喝了口茶,道:“没到那种地步。”

  他很镇定,至少脸上是这样。

  袁州府还算平稳,宜春县相对就更安静了,那些纷纷扰扰,真假难辨的流言蜚语,并没有真切的落到宜春县。

  明显是领头的大汉看着梅华,沉声道:“哥哥,我得到消息,洪州府那边,正在调兵遣将,明显是要大动干戈,再走,我怕来不及了!”

  纵然变法飓风还没有袭来,可能雷声轰鸣,任谁都不敢小觑。

  梅华表情很沉默,好一阵子,才抬起头,笑着道:“诸位兄弟不要着急,我来想想办法,我在洪州府,还是有些关系的。”

  三人倒是不信,毕竟是多年的兄弟。

  梅华虽然被人称为‘押司’,实际上权力,影响十分的小,并不能疏通这样的‘劫掠杀人’的大案。

  “我先回去了。”

  梅华笑着站起来,拿起帽子就要走。

  三人面面相觑,却又不好阻拦。

  梅华出来后,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摸着黑往回走。

  刚回到家,家里的婆娘就一边和面一边唠叨道:“天天这么晚回来,钱钱没有,官官也没有,半个月前,就听你说要晋升了,我跟你说,你要是养外宅就早点说,老娘趁着年轻,还能改嫁……”

  梅华没理会她,将打包回来的饭菜放下,就进了书房。

  他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双眼里都是忧色。

  之前,知县告诉他,他会晋升,从吏变成官,一旦迈入了‘官’,那就是前程远大。

  可洪州府那边,突然风雨大作,将一切都给打乱了。

  刚才,那三兄弟的话,更让梅华忧心。

  若是洪州府那边的巡抚衙门彻查,他终究难以脱身,别说前程了,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落草为寇,非不得已,他万万不想走那一步。

  而洪州府,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案子。

  那个幸存下来的女子,在洪州府控诉遭强盗抢劫,杀人,她被掳走侮辱。

  这个案子,自然落到了巡检司身上。

  可巡检司初建,手里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对于宜春县是鞭长莫及。只能将案件下发给宜春县来调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宗泽等人,忙着对江南西路官场权力的重新架构,夯实,事情有方向,却又千头万绪,忙的不可开交。

  受害女等了一天,眼见无望,一咬牙,从故旧那借了一笔银子,只身前往汴京,准备告御状。

  而此时的开封城,早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旋涡之中。

  朝野对于江南西路进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产生了激烈的争论,新事旧事全都被翻了出来,攻讦朝廷,攻讦章惇,攻讦‘新党’的奏本与声音,充斥了开封城。

  垂拱殿。

  章惇,文彦博,苏轼,来之邵四人站在赵煦身前,各有表情。

  赵煦坐在椅子上,神色如常,听着他们说话。

  苏轼抬着手,愤慨又沉色的道:“官家,这内监预政事,是千古大忌!那李彦,在江南西路横行霸道,无人可制,早就惹的天怒人怨。臣请官家将其召回,发有司,严厉审讯!”

  来之邵表情淡淡,道:“不说什么天怒人怨是从哪来的,李彦身为内监与皇城司一同被不法刁民围殴,苏尚书怎么只字不提?再说,李彦是宫内黄门,发有司审讯,天威何存?苏相公这些话,不妥吧?”

  苏轼直接转过头,怒声道:“那些士绅为何围殴他,来尚书心知肚明!李彦一个内监,不知本分,肆意妄为,不严惩,何以平息民怨,众怒怎能消?”

  来之邵看都不看他,依旧淡定的道:“民怨?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民怨,倒是听说不少百姓对楚家被抄,是拍手称快,弹冠相庆。众怒,苏尚书指的是哪些人?”

  第六百一十六章 定调

  苏轼对于赵煦亲政后,或者说之前就出现的乱象,早就忍无可忍,若不是赵煦用尽手段,一而再的挽留,他早就去西湖隐居了。

  眼见来之邵轻描淡写,要将这件事划过去,顿时怒道:“来尚书,现在民怨,众怒都要做划分了吗?那你看我,是在民怨里,还是在众怒内?你们刑部,是要怎么对付我?”

  来之邵不由得冷笑了,道:“我刑部对事不对人,苏尚书是要我们怎么分?分出个朔党蜀党吗?至于我刑部要怎么对付苏尚书,这话差了。一来,我刑部无权调查三品大员,并且,也要看苏尚书在楚家不臣这件事上,充当了什么位置。”

  ‘楚家不臣’,这是刑部对楚家一事的定调了。

  苏轼冷哼,反口讥讽道:“这就急着搞诛连了吗?好!我就是楚家一案的幕后主使,你拿我吧!”

  来之邵脸色一沉,怒声道:“苏轼!这里不是菜市口,是御前,你说过谨慎一点!”

  “来尚书已经喊打喊杀了,我再谨慎又有何用!”苏轼怒目以对。

  章惇站如松,面色严肃,一言不发。

  文彦博拄着拐,垂着头,仿佛睡着了一样。

  赵煦手里抱着茶杯,面色不动,看着来之邵与苏轼打嘴炮,心里暗笑不止。

  对于楚家发生的这种事,他虽然感到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并不是多么震惊。

  倒是朝廷,或者说‘新党’愤怒不已,借题发挥意图明显。

  昨日,李清臣就在他面前,要求下旨,严厉惩处,绝无宽宥。

  现在,来之邵更是直接要定性为‘不臣’。

  ‘不臣’与谋逆几乎是一样的,但凡暴露,是诛九族的大罪!

  洪州府一百多号士绅,还是那种最有分量的,这么多人要是诛九族,别说洪州府会空,江南西路或者整个大宋都得牵累无数,包括汴京城!

  大宋的士绅阶层已然固化,转个弯都是亲戚,如果诛连,哪怕只是‘依法’严惩,可以清晰预计,至少会有数千人直接被斩,数万人受不同的牵连!

  赵煦将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喝了口茶,道:“好了,你们停一停,听听其他人的看法。文相公,你怎么看?”

  来之邵与苏轼遭到了‘训斥’,同时收声,躬身之后,目光又看向文彦博。

  现在的政事堂相公中,只有文彦博与王存两人是‘旧党’,王存现在被辽人拘押,只剩下一个文彦博。

  他的话,就是曾经的‘旧党’的话!

  苏轼神色肃然,他希望文彦博说些什么,纵然阻止不了,也不能令事情无限制扩大,必须要遏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能任由‘新党’借机兴风作浪!

  来之邵表情就更严肃了,文彦博到底是参知政事,他要是硬是阻止,他或许会有不少麻烦。

  文彦博慢慢抬起头,神色思忖,语气平静又坚定的道:“回官家,天威不容亵渎,楚家以及其他涉案人等,但严惩不贷。臣的意思是,楚家以及那一百余士绅,首恶者,夷三族,从犯,流放三千里。江南西路官员,分情况,一律严惩。”

  苏轼眉头皱了松,松了又皱。

  他先是觉得文彦博说的严重了,夷三族,太可怕。可变相来说,又限制了章惇等人更大的诛连。而流放三千里,涉案热尔,怕是真的会有上万!

  毕竟一个大家族就可能成百上千,‘新党’有意诛连,上万都打不住!

  这样严酷的手段,令人胆寒!

  来之邵却挑眉,果断接话道:“文相公此言不妥。”

  文彦博没理他,拄着拐,低着头。

  赵煦哪里不知道文彦博的心思,还是想要控制事态发展,瞥了眼依旧不吭声的章惇,笑着道:“来尚书,有什么话说?”

  苏轼见赵煦居然微笑,心底突然发寒。

  如果雷霆大怒还好说,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那就说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来之邵抬手向赵煦,沉声道:“官家,宫内黄门,皇城司,都是天威所在,楚家如此胆大妄为,夷三族,等同鼓励,须诛九族,以震慑狂徒,彰显浩荡天威!至于追究当地官员,臣认为,追究的不应是现任,而是往前历任,楚家这般狂悖,定然是多年累积而来,不可放过!”

  苏轼听明白了来之邵的话,既是要保宗泽,周文台等人,同时也要借机继续扩大对江南西路官场的追击力度!

  苏轼不敢在听了,连忙抬起手,朗声道:“官家,楚家一案,本就是大案,若是这般大肆追究,诛连,动静太大,有失官家仁德,臣请官家三思,从轻发落!”

  赵煦又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看向章惇,笑着道:“大相公?”

  章惇抬起手,道:“官家,事关重大,天威国法,不容宽恕。既有前列可循,又有法度可依,政事堂不应该参与,当由三法司决断。”

  三法司,既御史台,刑部,大理寺。

  文彦博一动不动,没有再说话。

  苏轼脸色绷的更紧。

  章惇的话,貌似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道,实则是将这件事的明面上的主导放到三法司。

  这种行为,既能让朝廷脱身而出,又能背后主导,同时,还隔开了可以阻挡他们运作这件事的人!

  真的要是交给三法司,由着章惇的亲信,御史中丞黄履,刑部尚书来之邵来查处,不管大理寺最终判决如何,都能肆意的将‘楚家一案’无限扩大、诛连,不受控制!

  不等苏轼想好对策,赵煦就道:“大相公所言极是。这样,江南西路的官员,包括宗泽在内,降三级留用,涉入案、罪行严重的严惩不贷。其他的,定个调吧,楚家等首恶者,斩立决,不容宽宥。总数不得超过三十,抄家,流放不作限制。”

  来之邵听着,表情露出舒缓之色。

  他之前也在担心,担心赵煦过于宽宥,会大事化小。

  苏轼是欲言又止,他哪里看不出来,赵煦心里早有定计。现在说的,很可能是安抚他们的话,为这件事定调,却又无力多说什么。

  文彦博继续垂着头,仿佛睡着一样。

  “官家,苏老相公,这会儿,应该到了。”章惇突然说道。

  赵煦眉头一挑,点头笑道:“大相公,代替朕写封信给宗泽,让他亲自迎接,派兵保护,苏相公在江南西路有什么事情,朕唯他是问!”

  第六百一十七章 重塑

  等四人从垂拱殿出来,章惇与文彦博很类似,都是‘面无表情’。来之邵与苏轼则相反,一个舒爽开心,一个怒不可遏。

  还没走出多远,苏轼还忍不住,沉声道:“大相公,真的非要如此吗?天下大乱,你们就真的开心吗?”

  章惇没有理会他,转头走向青瓦房。

  青瓦房在垂拱殿边上,政事堂则垂拱殿南面。出于‘敬上’,即便没有明确的规定或者路线,他们都要直线走出来,然后分头转向。

  章惇向北,文彦博向南。

  来之邵随着章惇向北,苏轼则要跟着文彦博向南。

  两个大人物一南一北已经走了几步,剩下就是来之邵与苏轼。

  对于苏轼的含怒而言,来之邵淡淡道:“苏尚书这句话,我不明白?楚家的事,是我们刻意捏造还是我们施政不当造成的?亦或者,是我们变法酿造而出?”

  苏轼见也不想理会来之邵,对着章惇的背影沉声道:“大相公,今日楚家之事,明日是谁家之为?江南西路所为,不怕天下人效仿吗?”

  来之邵神色一变,低喝道:“苏东坡,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里离垂拱殿并不远,苏轼这一声大喝,垂拱殿必然听的明明白白!

  果然,章惇与文彦博同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苏轼。

  不等章惇发作,垂拱殿就响起一阵密集脚步声。

  他们四人转头看去,就看到赵煦出现在垂拱殿门口,黄门,禁卫急急而来。

  赵煦看着苏轼与章惇之间清晰的对峙,神情不动,抬手摆了摆。

  禁卫与黄门瞥了眼苏轼等人,慢慢退下,却又没走多远。

  章惇见赵煦出来,转身向赵煦,抬手道:“臣御下不严,惊动圣驾,请官家惩处。”

  苏轼这会儿好像也冷静下来,连忙抬手道:“臣一时糊涂,出言莽撞,自请惩罪!”

  赵煦看着章惇,苏轼,来之邵,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文彦博。

  稍作沉吟,赵煦走过去,来到了苏轼身前,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看来,刚才还是没说透,苏先生心里有不满。有些事,有些话,朕与朝廷诸公反反复复说了太多次,今天,咱们说一些不一样的。”

  苏轼对江南西路发生的种种事,几乎都归结在‘变法’上,或者说‘新党’头上,眼见朝廷要在江南西路‘大兴土木’,他已然预料到了什么,忍无可忍了。

  见赵煦这么说,他也只是躬着身,没有说话。

  章惇,文彦博这会儿已经走回来,躬身在赵煦身前。

  这里是政事堂与垂拱殿之间,出入政事堂,或者来垂拱殿的朝臣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耳朵好一点,还能听的请对话。

  这会儿,本来已经看到的人,要过来的,纷纷退后。

  只是短短一盏茶功夫,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五人。

  官家与朝臣在这样的地方聚集,说话,太少见了,必然有大事情!

  而今朝野内外纷纷扰扰,大事太多了!

  章惇,文彦博,来之邵,苏轼都没有再说话,惊动圣驾之后,静等着‘训斥’。

  赵煦背着手,环顾四人一眼,道:“老生常谈的话,咱们今天不说。说说江南西路这楚家一案,也不细究其他。发生这样的事,朝野第一时间,归咎于‘官逼民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出事,就会成为朝廷的罪过,就会掀起党争,朝廷不说,士林间对朝廷的恶感就进一步增加,连带着朕也受牵累。这一次,骂朕的声音特别大吧?”

  四人吓了一大跳,哪怕是文彦博都‘假寐’不下去了,抬手请罪。

  “臣等有罪!”四人抬手,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们还得下跪。

  四周悄悄围观的人,更是惊恐。

  但这话却又不是假的,是真的!

  涉案的主要方,是黄门领头的皇城司,这可都是官家的人!

  朝野固然将愤怒针对了章惇与‘新党’控制的朝廷,可对赵煦,言语之间的不满,也在含糊其辞间隐约可见。

  赵煦摆了摆手,阻止他们的请罪与将要的狡辩,背着手,看了眼天空,道:“朕呢,一直希望朝廷团结一致,至少对外应该是。面对出现的问题,迎面而来的困境,应当是就事论事,着力解决,而不是肆意攻讦,形成鲜明的对峙,更是造成天下人对朝廷的不满,谩骂不休,攻讦不断或者引发民变,动辄就是威胁社稷,江山易主……”

  苏轼不敢听了,直接就要跪地道:“臣糊涂!”

  赵煦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没有让他跪下,道:“咱们说话,无需这些。朕之前的话,可能不够明白。朝廷要团结一致,也要扭转天下人对朝廷的不满,要树立新形象,争取民心,获取民意支持。有了名义,不止是变法的阻力会大大减少,面对困难,全国上下也能团结应对,而不是倒戈相向。”

  “诸位卿家饱读诗书,史书上那些看似轻描淡写,藏着多少腥风血雨?”

  赵煦环顾四人,道:“祸根在哪里?诸位卿家应当比朕清楚。‘绍圣新政’的本意以及具体政策方向,受益的是谁?诸位卿家也清楚。抱残守缺,画地为牢,这些词朕不想用,朕也知道,你们要想反对什么,攻讦什么,理由千千万万,义正言辞,好像也没什么错。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不容辩驳,众所周知的事实困境。”

  章惇面色严肃,文彦博面无表情,来之邵一脸认真。

  苏轼最为艰难,内心挣扎,表情难以保持镇定。

  赵煦情知说服不了苏轼。

  苏轼不是一个人,他代表了当今士林的主流态度。

  顿了片刻,赵煦注视着苏轼,道:“苏先生,工部的态度,很重要。”

  在六部之中,工部是‘旧党’的大本营,哪怕苏轼的态度不如王存那般僵化,章惇、蔡卞等人也对工部进行了明暗的分化。

  可工部,依旧是‘旧党’所望,朝野反对派的希望之地。

  苏轼神情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抬手道:“臣明白。”

  赵煦微微点头,苏轼没有继续硬抗,他这段话就没有白说。

  赵煦又转向章惇,道:“大相公,朝廷的形象要重塑,你也应当是一个正直贤德,披荆斩棘的明相。该果断的时候要果断,当温和的时候,也要温和。”

  第六百一十八章 猖獗

  赵煦制定了一系列的‘南’机构,就是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破除大宋朝廷对地方控制力虚弱,解决人浮于事的难题。

  这样一系列举动,是对‘祖制’的巨大挑战。‘楚家一案’只是一个导火索,给反对派找到了机会,大肆对朝廷,朝臣以及大政进行肆意的抨击,阻碍。

  苏轼与朝臣们的争论不是第一天,更不是第一次,他们而下,朝廷六部诸寺的争论,争吵就更多了。

  再放到更下层以及茫茫的地方,大宋士绅阶层,那反对声必然是山呼海啸。

  已经这么长时间,赵煦自然深刻感受到。

  不说别的,他每天都能收到各种各样的弹劾奏本,换做其他皇帝,早就扛不住,请章惇归老了。

  章惇对于赵煦的话,向来表示‘恭谨’,见赵煦要求他‘重塑形象’,他也抬手应下。

  赵煦很快就跳过了这个话题,道:“江南西路的事,自有定程,不做多讨论。咱们借此机会,说说北方的事。”

  北方的,无非是辽夏,苏轼一直被排斥在朝廷决策层之外,来之邵刑部尚书对刑部之外的事情,鲜少发炎。

  文彦博就更别排斥,是以,赵煦虽然对着四人问,实则上是在问章惇。

  章惇剑眉翘动,语气骤冷,道:“官家,辽人扣押王相公,着实胆大妄为,不可饶恕!臣请开春之后,对辽出战!”

  闻言,苏轼,来之邵闻言,神情各异,看着章惇又看向赵煦,目中都有凝色。

  对于辽国,曾经打到澶渊的辽国,他们心底存有畏惧,不想或者所不敢招惹。

  赵煦倒是明白章惇的意思,章惇并不是想与辽国开战,开国战,而是要给辽国施加压力,迫使辽国分兵,削弱辽国平叛的能力!

  赵煦双手背后,心里推敲片刻,果断道:“命种建中的骑兵入辽国境内,不是开春,是现在!另外,辽国边境的军队,全线推进,袭扰辽国境内,具体路线,深入幅度,自行把握分寸。政事堂,再给辽皇去信,告诉他,王相公若有分毫损伤,朕举全国之力北上伐辽!”

  种建中所率的是骑兵,机动性极强。

  苏轼张口就要说话,章惇抬着手,道:“臣领旨。”

  “官家,李夏那边该如何处置?”章惇领旨后,又接了一句。

  赵煦冷哼一声,道:“李乾顺是真不知好歹,当我大宋真的灭不了他吗?传旨折可适,持续的给李乾顺压力,不管他说什么,给我狠狠的教训!”

  “臣领旨!”

  章惇再次抬手应着,没有再说话。

  说起来,大宋之所以在那样大胜之下没有进一步攻灭李夏,一来李夏地广人稀,着实难以一举消灭;二来,辽国在一旁虎视眈眈,大宋这边的步兵,不能太过深入。

  现在大宋的军队,真不是辽国的对手,要是在茫茫远被辽国盯上,基本上就等于是团灭。

  另外,章惇还没有提及吐蕃那边。吕惠卿在成都府路一直整肃军队,上书称会择机出兵,教训吐蕃,迫使所谓的‘三国伐宋’自行崩溃。

  赵煦瞥了眼苏轼等三人,沉色道:“内忧外患,是同心协力之时。朝廷必须要团结一心,大相公是朝廷的核心,他为人正直,一心为公,不是什么奸佞,朕信他!朕希望诸位卿家,在这种时候,拿出应有的格局,以大局为重!朕丑话说在前头,在这种时候,谁人拆台,朕就拆他的家!”

  “臣等领旨!”

  章惇,文彦博,来之邵,苏轼齐齐抬手应道。

  赵煦极少会说这样的狠话,向来是不动声色,微笑对着朝臣。

  可真要惹怒赵煦,不止是宫里被杖毙的那两人,死在皇城司里的吕大防,同样是前车之鉴!

  赵煦压住了这些朝臣,又道:“那李彦,在洪州府真的胡作非为?”

  站在赵煦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陈皮,连忙上前两步,低着头道:“是小人御下不严!小人这就将他召回……”

  “不可!”

  章惇立刻出声阻止,道:“李彦在楚家一案上,并无过错,若是此刻将他召回,那就是凭田把柄给人。”

  赵煦点头,道:“大相公所言有理,那就以内侍省的名义,下书申斥他。要他遵纪守法,凡事与宗泽等人商议,不得胡来。”

  “是。”陈皮不动声色的应着。

  赵煦对他摆了摆手,看着章惇道:“蔡攸已经北上,王相公不会有事。咨政院要尽快建好,遴选的人,要早日就位。苏相公既然答应了,朕会在过几日就下旨,诏他入京。”

  苏颂担任咨政院院长,是赵煦乾纲独断,已经定好的。

  苏轼多少面带喜色,他不太认为咨政院会有多大作用,但苏颂进京,以他的能力与资历,足以对章惇等形成掣肘,他不会继续孤军奋战!

  来之邵对这个咨政院知晓的更多,心里其实很不情愿。

  好不容易将那些‘旧党’老不死赶出京,没想到转头又回来了。

  但他不敢说出口,作为朝廷高层,他清楚的明白,纵然眼前的官家给了他们‘变法派’前所未有的权力,也表达了坚定的支持。但出于帝王心术,对章惇等人的制衡,不会少。

  这咨政院,在他看来,就是为了掣肘章惇以及他们‘新党’!

  文彦博拄着拐,继续假寐,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章惇对此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抬手道:“臣领旨。”

  赵煦嗯了一声,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赵煦话音一落,有个黄门急匆匆而来,站在不远处道:“启禀官家,通州府来传来消息,一队运粮马车被劫,损失了八千石。”

  章惇,苏轼,来之邵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报信的黄门。

  黄门一慌,连忙低头。

  赵煦笑了声,道:“有趣。”

  大宋民乱迭起,人、物、财被劫是家常便饭,甚至有强盗打家劫舍都不足为奇。

  只是,抢劫官军运粮车队,损失高达八千石,更是直接禀报到了他这里,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来之邵作为刑部尚书,神色一沉,道:“是哪里来的消息,兵部还是刑部?”

  黄门道:“是通政司传来的消息。”

  来之邵眉头一皱,预感到了事情不简单。

  “不用猜了,官匪勾结。”

  章惇剑眉凌厉,道:“匪患猖狂,无法无天,须有霹雳手段震慑!”

  第六百一十九章 等

  对于章惇的话,苏轼这次倒是没有说话。

  这种匪盗之事,朝廷的态度向来一直——坚决打击。

  这是大是大非,没有什么可论的。

  赵煦也点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各地匪患猖狂,屡有臣工进言,各地组建总督府必须紧迫起来。”

  提到这个,苏轼又道:“官家,十三路总督府,所辖兵丁近二十万,每年所拨付钱粮数以百万,国库本就不堪重负,加之江南西路投入过大,是否暂缓,依旧又各地官府来处置?”

  赵煦瞥了他一眼,道:“国库空虚一事朕知道。朕之前已经答应大相公,从内库拨付三千万贯,这是朕的家底了,再多也没有。”

  苏轼自然是知道的,这内库之所以如此丰富,绝大部分是因为伐夏所得,可‘三千万贯’这个数字,依旧令人震惊。

  当今官家,好气魄!

  赵煦又看向章惇,道:“事关民生国泰,不能大意,该花的钱不能省。朝廷要勒紧裤带,过一过苦日子了,一切不必要的开支,能砍就砍。”

  来之邵抬手,感慨钦佩的道:“据臣所知,皇后娘娘已经缩减宫内黄门、宫眷,宫里的开支缩减了近一半。娘娘尚且如此,臣等汗颜。”

  章惇道:“臣等也考虑,朝廷的开支将会严厉控制,对于不必要的官职,人手,衙门进行裁撤,合并……”

  文彦博拄着拐,第一次默默抬起头。

  朝廷的‘裁撤’一直在进行,军队在裁减,官吏在缩减,所有需要朝廷开支的人与事都在合并裁减!

  这件事,从未停止过。

  现在,不过又是找到了一个由头。

  赵煦对此应允,道:“具体的,拿一个条陈给朕看。”

  “是。”

  章惇应声,继而又道:“官家,匪患猖狂,已非一县一府之事,甚至一路,须有朝廷统筹,着力应对。”

  赵煦唔的一声,若有所思的道:“大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神色严肃,沉声道:“臣建议,与开封府一样,派出剿匪军,联合各地,将匪患一举消除!”

  来之邵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有没说话。

  一般的匪患,是由刑部处置的。但当一群人呼啸山林,打家劫舍的时候,刑部力有不逮,须由地方派出兵丁围剿。

  当地方已不足处理,匪患演变成民变,才会有朝廷征调大军剿灭。

  很显然,固然大宋现在匪患不断,山匪,水匪是此起彼伏,但还不至于要动用专门的军队。

  开封府一事,根本目的是压迫地方对‘新法试点’的反弹。

  苏轼拧眉,想要反对,文彦博却少见的抬起头看向苏轼。

  平平静静,古井无波。

  苏轼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可以。”赵煦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却又好似没看到的说道。

  章惇同样视若无睹,道:“那,剿匪一事,由谁统领,还是童贯吗?”

  赵煦背着手,抬头看天,心里思索。

  这件事,其实他们之前讨论过,只是没有深入,对于人选更没有定下。

  童贯,赵煦一直在培养,但也不能授予权柄过重,还得控制好。

  来之邵心里也在想着人选,童贯这个时候要是出去领兵,因为李彦一事,怕是会有不少非议。

  “陈皮!”

  突然间,赵煦沉声道。

  “小人在。”陈皮低着头,上前一步。

  章惇,文彦博,苏轼,来之邵齐齐看向赵煦,见到赵煦肃色认真。

  “传旨,第一道,加封赵佖为郡王,宗人府宗正,兼任大理寺卿。”赵煦说道。

  章惇神色不变,心里暗自点头。

  来之邵作为刑部尚书,心里也是通透。

  大理寺经过改革,大理寺卿由皇室兼任,却一直空缺。

  赵佖是官家的弟弟,由他兼任,实际负责的是刑恕,正是合适。

  对于赵佖这个盲人,苏轼,文彦博都没有在意,毕竟大理寺是朝廷中,是边缘化的一个衙门。

  “第二道,”

  赵煦稍稍顿了顿,道:“加封赵似为开国县公,领十三路总督府兵马,协调各路,剿灭我大宋匪患。童贯为监军。”

  陈皮等了一会儿,赵煦不再说,才道:“是,小人这就去通政司拟旨。”

  章惇看着陈皮离开,神色有些意外,转瞬恢复平静。

  赵似满打满算十二岁,并不在意领兵,何况还是宗室,忌讳!

  但有一个内监监军,就能堵住他人之口,何况这个童贯,确实还有几分领军的本事。

  苏轼想说话,又被文彦博无声的拦了下来。

  来之邵明晃晃的看了两人一眼,抬手向赵煦道:“官家,刑部也有计划,臣请配合。”

  赵煦微笑,道:“卿家所言有理,朝廷以及地方,都需要配合,应该有整体的规划,政事堂来做吧。”

  “臣领旨。”章惇应声道。

  赵煦背着手,踱了两步,道:“外面谣言漫天,说什么的都有。朝廷要辟谣,也有分轻重缓急,有些不能理,有些不能不理,朝廷要认真应对。但也无需太过在意,我们不能被谣言左右,要坚定意志,继续向前。”

  “臣明白。”章惇抬着手,神色严肃。

  “行了,今天就到这。”

  赵煦忽然又一脸轻松的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去庆寿殿,母妃那一关也不好过啊。”

  章惇,来之邵等人没有掺和这些,抬手道:“臣等告退。”

  赵煦转过身,向着庆寿殿走去。

  要赵似出京领兵,朱太妃是必然不高兴与担忧的。

  苏轼这会儿,跟着文彦博来到了政事堂,文彦博的值房。

  虽然都是‘旧党’,但‘旧党’派系林立,山头处处,文彦博,苏轼,王存都分属不同阵营,内里的争斗也是从未停歇。

  文彦博有些艰难的坐到椅子上,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苏轼皱眉,道:“下官知道,应当是大相公与官家早就商量过的,但文相公不觉得,里面有诸多不妥当吗?”

  文彦博摆放好腿,看着他,道:“你觉得哪里妥当?”

  苏轼一怔,居然语塞了。

  文彦博摇了摇头,道:“等吧。”

  “等?等什么?”苏轼眉头拧的越紧。

  文彦博翻着公文,道:“等一个机会,像以前一样。”

  苏轼登时醍醐灌顶,明白了文彦博为什么一直默默不说话了。

  第六百二十章 欲速则不达

  先帝神宗朝,‘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但总体上来说,‘新党’占据了绝对优势,毕竟神宗皇帝亲自下场,‘旧党’再怎么,也得有所顾忌。

  是以,包括文彦博,司马光等在内,都曾一而再的致仕或者以致仕威胁,以退为进。

  当今虽然与先帝朝有过之无不及,但应对策略,在文彦博看来,还是一样。

  等,等待机会。

  王安石当初如日中天,还不是二度致仕?章惇没有王安石的德行,也没有王安石的怀柔与心胸,能撑得了多久?

  苏轼是聪明,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可还是心有不甘,道:“他们如此折腾,国本当如何?前车之鉴,文相公也不管吗?”

  神宗朝的‘王安石变法’,真的是搅的整个大宋如沸如腾。

  文彦博自顾的看着公文,道:“你阻止了,结果怎么样?还没看明白吗?”

  苏轼神色动了下,慢慢抬起手,道:“受教。”

  他明白了,文彦博的话是对的,他阻止不了,文彦博也阻止不了。‘明白’的意思是,一切的根本,其实不在章惇,也不在‘新党’,而是在圣心!

  苏轼出了政事堂,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凝重又严肃。

  文彦博的话固然有理,但他并不完全认同,有些事情,还得有人站出来。

  他回到工部衙门,就召开会议,对工部近来的一系列事情,进行规划。

  他沉吟再三,拿出笔,给身在江南的工部侍郎陈浖写了一封信。

  这时的陈浖,陪着苏颂已经到了洪州府附近。

  他们暂停歇脚,没有立刻进入,来的还算‘隐蔽’。

  虽然苏颂知道,他这一行没有半点秘密,但还是故作不知。

  宦海沉浮五十多年,又是曾经的大相公,想要知道江南西路,尤其是洪州府近来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林希,黄履,李夔,刑恕,沈括……”

  房间内,苏颂默默的念叨着这几个名字。

  这些人,几乎都是元丰年间的进士,苏颂致仕也没多久,这些人他知道。

  这些人,都应该高坐京城,享受荣华,却集中出现在了偏僻的江南西路。

  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朝廷之决心,前所未有!

  陈浖坐在他对面,见他沉思,微笑着道:“苏相公?”

  苏颂抬头看向他,道:“朝廷这不是要恢复汉唐旧制。”

  为了减少改革的阻力,朝廷搬出‘复古’以对抗祖制。但江南西路的改制,尤其是多出了种种‘南’字号衙门,显然突破了‘复古’。

  陈浖道:“江南西路偏远,朝廷鞭长莫及,设立各级南衙门,能更有效的解决问题,也是为民解难,是为国为民的良善之政。”

  苏颂不是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作为曾经的朝廷重臣,自然能看得出这些‘南’字衙门带来的效果与影响。

  “宗泽会暂时失去对江南西路的控制力。”

  苏颂说道:“他派出去的那些人,短则三个月,长则一两年才能掌握一县一府之政。长此下去,江南西路只会纷乱不休,事与愿违。”

  陈浖也不是初出茅庐,或者就坐衙门,只会空谈之辈。

  他倒是认同苏颂之言,道:“苏相公有什么办法能解决?”

  苏颂没有看他,面若思索,道:“没有办法。你们太心急了,本应该一步步,徐徐图之的事情,非要一蹴而就,这样的后果,你们应该有所预料了。”

  “苏相公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陈浖表情不信。当今大宋朝廷,若说履历,能压苏颂一头的,就只有九十多岁的文彦博了。

  苏颂道:“江南西路自古文风昌盛,民风彪悍,你们派了这么多外来,哪怕有大军弹压,也不能让人心服口服。只有心不服,你们就事不成。除了时间,没有其他办法。”

  陈浖自不是傻子,对江南西路发生的事情比苏颂知道的更多,同样在思考着对策。

  宗泽的手段过于凌厉,霸道,明显在求速成。

  有的事情可以追求速度,可大政,无不是需要慢慢来,精雕细琢,欲速则不达。

  “洪州府就在眼前,不知苏相公要做些什么?”陈浖抛开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苏颂看了眼窗外,挪动着双腿,道:“我能做的,无非是稳定人心,安抚一些人,其他的,我想做也做不到。”

  陈浖眼神微动,道:“苏相公有没有想过,在江南西路挂个官职?”

  “不必了。”

  苏颂一口回绝,道:“休息一阵子,夜里入城,无需告诉林希,宗泽等人,我要自己走走。”

  实则上,林希,宗泽等人知道苏颂在这里。苏颂也知道他们知道他在这里。

  双方心照不宣,维持着这种局面。

  陈浖并不在意这些,道:“下官还要去巡视河道、官道,调查,部署一些事情,可能没有时间陪同苏相公。这样,我让宗巡抚为您安排,确保你在江南西路的安危。”

  苏颂好似没有听到,道:“我要先见沈括。”

  “好,下官来安排。”陈浖没有迟疑的应着。

  “嗯。”苏颂淡淡点头,就走向一片的床,他要躺一会儿。

  说起来,他与沈括的交情很不一般。

  沈括是‘新党’,当初王安石的坚定支持者,而是苏颂是‘旧党’,反对‘新法’坚定。

  就是在那种水火不容的时候,由于在各种科学上的共同爱好,两人成了跨越党争的好友,友情维持了多年。

  沈括现在是国子监祭酒,掌握着天下学政,可以说,在某种方面,这才真正的‘重中之重’,天下所望。

  苏颂要见沈括,自然是有些想法。

  陈浖见苏颂要休息,抬手告退了出来。

  走了几步,就招来人,低声嘱咐道:“苏相公想见谁都行,但什么人来,什么时候来,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走的,都要给我记录的仔仔细细!”

  “是。”小吏立马低声应着。

  陈浖说完这些,就快步离去。

  苏颂不想见林希等人,他得见。工部在江南西路有诸多大计划,需要江南西路各级衙门的支持,自然,也离不开朝廷。

  林希这位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谁敢小觑,作为工部侍郎,他得第一时间去觐见。

  第六百二十一章 险阻

  陈浖先是暗中见了一些人,了解了足够的情况,这才有备的进洪州府,来到临时衙门。

  这已经晚上了,诸多大人物忙碌一天,又在汇总开会,没有多余的休息时间。

  陈浖的到来,他们不算意外,并且,陈浖这个工部侍郎,在这里还不够‘大’,他们更在乎的是苏颂。

  苏颂见礼,坐下后,看着林希道:“苏相公一路劳累,暂且在城外驿站休息,怕是要明日京城。”

  林希等人早就知道苏颂到了,见苏颂不肯进来,也没有揭破,强迫的意思。

  林希喝了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嗓子,道:“暂且先不管他,你盯着就是了。这几日,你四处走走,完善你工部的规划,我临走前要看。”

  陈浖躬身,道:“是。下官来之前,尚书与诸位相公都有交代,要下官认真考察,规划要切合实际,不能空泛,不能盲目,更不能一刀切。”

  黄履,刑恕等人没说话,宗泽道:“下官会全力支持陈侍郎。”

  陈浖微笑以对。

  他来江南西路,是有大任的。江南西路是朝廷认为的江南中心之地,在大宋的‘官道规划’中,更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在现今这种情况下。

  别人都着急回京,唯独陈浖不着急,他将坐镇洪州府,调度工部的能量,在江南西路以及整个江南,大搞工程建设!

  众人浅尝辄止,没有继续说。

  林希环顾众人,道:“现在,江南西路面临最大的问题,还是对政务掌控力的不够。虽然我们对从巡抚衙门到各府县进行了大力的调整,可他们大部分是外来,不了解辖地情形,加上士绅抱团抗拒,想要掌握实权,推行‘绍圣新政’,短时间,可以预见,是不太可能了。”

  林希的意思说的很透彻了,他们固然换了人,可不是说换了知县,知府,所有人与事就都听知府知县的了。

  没有当地的地头蛇的支持,或者足够的时间去掌握权力,各府县的主官,依旧是空头的,没有多少实际能力去做实事,疲于梳理关系,掌握实权。

  陈浖神色不动,暗感苏颂倒是看的明白,一针见血。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等人沉着脸,在思考着对策。

  他们早就感觉到了,换人也是一种应对,现在需要更改进一步。

  林希看着江南西路的几位主要官员,道:“对于各级官员,我会想办法继续从各地抽调精干官吏过来充实,但你们还需想办法,尽快确保政令通畅,落实‘新政’计划与目标。”

  从‘南’字衙门的设立,就能看出朝廷的心急,林希等人又要回京,就更加急迫了。

  黄履这时说话,看向的是周文台,道:“洪州府现在的情形如何?”

  洪州府是江南西路首府,周文台最先到,加上楚家一事,是最能体现的。

  周文台神色肃重,躬身道:“人心惶惶,谣言漫天。各种人事,政务陷入停滞,下官虽然在尽力调和,可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疏通,需要时间。”

  刘志倚接着道:“下官等人也与洪州府诸多宿老进行了交谈,希望他们站出来帮忙,只是,时间太过仓促,还不见效用。”

  百年,甚至是几百年的藩篱不是那么好打破的,尤其是‘变法’在七年被‘彻底否定’,士林百姓都极力抵制,朝廷以及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想要行事,自是千难万难。

  陈浖听着,忍不住的插话道:“待户部的钱粮到了,工部这边以工代赈,不管是士绅还是百姓,都能有好处,加之统调之下,官吏调配,想来能缓解一些。”

  宗泽看向他,道:“陈侍郎所言有理,还要多劳烦陈侍郎与工部。”

  “职责所在。”陈浖倒是不倨傲。

  林希道:“这是一种方法,但见效太慢。‘开封府试点’的一些手段,可以借鉴。对于江南西路的州府县,要进行合并裁减,镇,村要规划设立。另外就是舆论,要跟上,不能任由谣言祸乱,上下不安。”

  “下官明白。”宗泽,刘志倚等人齐齐躬身应着。

  林希端起茶杯,看向外面,道:“江南的冬天很短,春耕很快就会到。你们江南西路的……任重道远,要有心理准备。这些是老生常谈了,我要跟你们说另一件事,我向政事堂要了一个特权。就是盐,朝廷对于盐铁茶等,将加强管控,盐,将直接供给巡抚衙门,由巡抚衙门分配,并且免税三年。”

  宗泽,周文台,刘志倚三人都是神色一亮,面露惊喜。

  盐税,是朝廷税赋的重中之重,若是江南西路的盐税掌握在他们手里,不但能借此加强对江南西路的控制,也能在财政上获得极大的缓解与支持!

  林希一言带过,就道:“通政司那边给我来信了,要在巡抚衙门之外,设立通政局,通情上下,你们心里要有准备。”

  宗泽,刘志倚等人怔了怔,想说什么,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通政司,秉持的就是‘上传下达’,是言路,十分重要。

  可在地方上设立下属机构,就有监视地方的意味了。

  有这个通情局的存在,地方上难免有所顾忌,束手束脚。

  林希没有在乎他们的反应,看向黄履,道:“南御史台选址好了?”

  黄履道:“选了几个地方,不太满意,主要还是有些偏僻,来往不便。”

  南御史台,南大理寺等都要设在南昌县,这样一个大衙门设立在小县城,难免有些‘偏远’,与江南西路各衙门来往不便。

  林希想了想,点点头,看向宗泽,道:“户部侍郎吴居厚正在南下,来不来江南西路我不知道,但他以往执掌转运司,你有空,给他写封信。”

  转运司这个机构,在大宋地位十分特别,不止是转运南来北往的大宋钱粮。更重要是,由于大宋地方人浮于事,转运司渐渐掌握了实权,不止是转运,还有了‘征缴’的权力,俨然凌驾于地方,成了地方的实际主官!

  吴居厚,曾经掌握转运司!

  这是要宗泽去信请教或者帮忙了。

  宗泽自然对吴居厚有所了解,明白林希的意思,躬身道:“多谢相公指点。”

  章惇摆了摆手,道:“时不我待,事情的紧迫,无需我多说什么。纵然有千头万绪,抓住重要的做,一通百通。官家下半年出京巡视天下,本官希望,官家看到江南西路,不会失望。”

  黄履闻言,眉头皱了下,又不动声色的恢复。

  ‘旧党’在一直期待赵煦‘圣心易变’,‘新党’又何尝不担心赵煦会像神宗皇帝一样扛不住压力退让。

  第六百二十二章 无法作答

  苏颂的到来,没有影响宗泽的既定计划。

  他们在全力推行人事更迭,加强武装力量的控制,确保再大的变动,江南西路不会失控。

  林希坐镇,调度一切。

  黄履忙着建南御史台,调配人手。

  李夔既要组建江南西路总督府,又要忙着构建南大营。

  刑恕忙着大理寺的事,沈括忙着南国子监、南太学。

  京城来的大人物,一个个忙的脚不沾地,比宗泽等人还要忙碌。

  刘志倚则带着巡抚衙门的命令,带着一个个新任知府、知县上任。

  洪州府作为首府,是改革的优先与重点,周文台的注意力已经放到府务上,是没白天没黑夜。

  苏颂第二天就入城了,身后跟着一大队侍卫,是宗泽派过来的。

  苏颂没有在意,宗泽等人也没有出来迎接。

  双方保持着‘不知情’的默契,各自忙各自的。

  苏颂在洪州府走走停停,见了一些人,只不过半天,就坐着马车,转向了南昌县。

  在南昌县,他没有入县城,而是来到了一个村子。

  有一户人家接待了他,只有两个中年妇人,他们看到苏颂,都很吃惊。

  “苏先生……”

  中年人欲言又止,他们与苏颂认识,还是三十年前,他父亲在世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十一岁。

  苏颂看了眼拘谨的妇人,微微一笑,道:“都是我的侍卫,不碍事。”

  中年人虽然是农户,却也知道,三十多年前认识的苏先生,已经是致仕的大相公,那是云端的大人物,他们连攀扯的心思都不敢有。

  妇人站在一旁,低着头,瑟瑟发抖。

  苏颂见状,心里暗叹,当真是物是人非,一去难返了。

  苏颂感叹一句,手里拄着拐就问道:“听说,你们这里正在准备丈量田亩?”

  中年人犹豫了下,却没说话。

  “我已经致仕了,就是来看看,放心说,不会有人知道。”苏颂道。

  到底是三十年前的交情,中年人表情变化再三,还是道:“是有押司来过,说是要丈量田亩,核实清楚庄户佃户。”

  虽然阻力丛丛,但也不乏倒向‘新党’,卖力气表现的人。

  “你们怎么看?”苏颂看着中年人道。

  中年人有些尴尬的笑了下,道:“我们只是佃户,能有什么想法,只要有地种就行。”

  苏颂道:“你们村里的地,都是大户的?”

  中年人想了想,道:“倒也不全是,七八成吧,还有一些是族老的,另一些是山地。”

  苏颂双手都放在拐上,道:“如果,官府将这些地分给你们,你们会高兴吗?”

  中年人与妇人吓了一跳,中年人连连摆手,道:“庄家的地,我们是万万不敢要的,这不是找死吗?”

  苏颂神色不动,微微点头。

  士绅大户之所以是大宋的根基,除了拥有田亩外,最重要的,就是‘养活’一方,这种‘养活’,自然有控制的意思。

  寻常百姓,见了士绅大户,哪个不是哈腰点头?

  朝廷要将大户的地分给他们,他们不敢要!

  朝廷是一阵风,来来去去,可士绅大户却是永在的。

  而且,苏颂知道,这只是一方面,还有更多潜在的,不可挑战的明暗规则。

  田亩是‘绍圣新政’改革的核心,现在不止是士绅反对,百姓也答应。

  在固化的阶层中,任何人想要改变,都会面临集体的反抗。

  苏颂默默一阵,道:“官府要是在别的地方给你们准备田亩,你们愿意去吗?”

  中年人还是很不安,也很警惕,道:“苏先生,我们……还是想守着祖业。”

  哪还有什么祖业,无非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背井离乡。

  苏颂没有再多问,拿出一吊钱放下,默默的离开了。

  曾经的老友没几个在世,他这一趟,徒增伤感。

  中年夫妇只是站在门口,不敢多送。

  那一队队的侍卫,充满了凌厉的的煞气,比官府差役凶多了。

  苏颂离开这个村子,来到县城,进了一家大户。

  “相公,您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

  有一个六十出头的老者,站在苏颂面前,说着说着就开始擦泪。

  这是他的姻亲,是他一个孙子的妾室的出生之地。

  哪怕是六十多岁的老者,在苏颂面前,依旧是小辈。

  苏颂微笑着安抚了几句,一大群人围绕着苏颂,话里话外都是亲近。

  苏颂哪怕致仕了,那也是他们仰望的大人物,他们毕家太多事情得仰望苏家。

  寒暄了一阵子后,毕家倒也识趣,妇孺遣散,只留下了毕家家主陪着苏颂,来到院后的小屋。

  毕家家主毕辅之与苏颂坐下后,到了茶,毕辅之就摇头感叹的道:“相公啊,近来,日子不好过啊。”

  作为南昌县的大户,知县都吓跑了,下面人的怎能不心惊胆战?

  更何况,洪州府那边是磨刀霍霍,这几天南昌县多了太多陌生面孔,还有大量的军队出现,着实吓坏了南昌县上上下下。

  苏颂对这些心知肚明,看着毕辅之道:“朝廷要变法,你是知道的。我问你,若是朝廷回购你的田亩,分给百姓,市价或者溢价,你能同意吗?”

  毕辅之表情犹如便秘,纠结再三,还是道:“相公,咱们是自家人,我就不瞒你说了,这些田亩,都是祖产,我要是给卖了,哪还有脸见祖宗?”

  苏颂依旧盯着他,道:“家国大义,官家与朝廷征召,你不应该主动捐献,为国纾难吗?”

  毕辅之禁不住的嘿笑出声,道:“相公,您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再说了,现在不是我们愿不愿意的问题,是朝廷明火执仗的打家劫舍,我们只是待宰的鱼肉。”

  苏颂“朝廷那边给出了多种方案,回购,回购一半,或者你们降低租钱,不得奴役百姓,你倾向哪一种?”

  毕辅之伸手拿起茶杯,拨弄两下又没喝,最终还是道:“相公,咱们就不能回到以前吗?老是这么折腾,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八年前,神宗朝,王安石的变法,如火如荼,尤其是‘青苗法’,引起了剧烈震动与反抗。

  受到影响最大的,不是百姓,而是这些士绅大户,是以,‘青苗法’被反抗的最为激烈,攻击最猛烈的,也是‘青苗法’,同样,‘元祐更化’,废除的第一项,也是‘青苗法’。

  对于毕辅之的话,苏颂没法回答。

  第六百二十三章 归京

  苏颂在毕家没有待多久,吃过晚饭,就离开了。

  他来到了南昌县县衙,接待他的是齐墴。

  “林子中什么时候回京?”

  苏颂见到齐墴的第一句话。

  子中,林希的字。

  齐墴陪着笑,抬着手,道:“老相公快请进,就这几日了,林相公就得回京,京里也来信催促了。”

  林希是参知政事又兼任吏部尚书,这样的位置,怎能离京太久?

  齐墴是林希带来的,将他留在南昌县,可见南昌县在江南西路的重要性已经不断上升了。

  苏颂迈步走进去,道:“人找到了?”

  南昌县知县,破天荒的跑路了,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齐墴陪着苏颂,一脸堆笑,道:“还没有,不过有几种推测。一个是,畏罪潜逃,再不露面。二来,可能还在活动,想要脱罪。三来,就可能是被匪盗所杀。”

  江南西路的匪患是此起彼伏,占山为盗的‘替天行道’、拦路打家劫舍、流窜匪患,是越演越烈。

  苏颂懒得理会这些,边走边道:“你们将这么多人与事放在江南西路,想要做什么?”

  不止是南御史台,南大理寺,南国子监、太学放在南昌县,经过请示赵煦,南大营,最终也放在了南昌县。

  齐墴陪着苏颂,小心又带笑,道:“这些,下官就了解不到了。”

  苏颂拄着拐,走的有些慢,道:“给我准备刚刚书房,我要给朝廷,给官家写奏本。”

  齐墴神情动了动,连忙道:“是,下官这就给您准备好。”

  陈浖特意去绕圈去将苏颂请来,就是要他‘说话’。现在,苏颂要写奏本了。

  他会写什么?

  齐墴心里揣度着,连忙命人去准备,安排。

  书房里,苏颂净手,肃色而坐。

  他看着身前的空白公文,慢慢拿起笔,神色沉思再三,慢慢落笔。

  ‘臣苏颂伏笔敬上:臣老朽而昏聩,年迈而智昏……’

  他写的很慢,斟字酌句。

  苏颂想说的话很多,但又不能直接,一字一句,字里行间都藏着无数可以揣摩的意味。

  苏颂是当世大家,他的文采自然不用怀疑,将无尽心思浓缩着短短几句话也是信手拈来。

  可他还是写的很慢,每一次落笔都要听到许久。

  齐墴就站在门外,感觉着里面的静悄悄的,抬头看天,心里有些担忧。

  他担心苏颂无声无息死在里面,这位老相公太老了。

  好在,齐墴的担心是多余的,近一个时辰后,苏颂出来了。

  他一手拄拐一手拿着两道公文,递给齐墴,道:“一道是给朝廷的,一道是给官家的,你先看看?”

  齐墴已经伸出去的手,闪电般缩回,陪着笑道:“老相公这是教训下官呢?下官一定原封不动的送给林相公。”

  苏颂并不在意这些,等齐墴接过去后,就拄着拐向前走,道:“安排我入京吧。”

  苏颂一路走来,见了很多人,看了很多事,最终还是放不下,要进京,入咨政院了。

  齐墴大喜,拿着两道奏本,连声道:“老相公,林相公等人这几天就会启程,不如同路?”

  “不等了,我先走。”苏颂道。他不想与林希等人同路,懒得听他们的唠叨。

  齐墴不勉强,连忙道:“老相公先休息一晚,我去府城,请宗巡抚安排。”

  苏颂嗯了一声,他面上有些疲惫,是需要好好休息。

  第二天一早,齐墴出现在临时衙门。

  林希看着手里两道没有密封的奏本,沉思片刻,道:“任何人不准打开,即可封存,送往京城,请官家与大相公拆封。”

  众人其实都想看看,看看苏颂写了什么。

  但林希这么说,他们也意识到,他们没资格,也不能打开,都默默点头。

  等封存好,林希环顾众人,道:“不管事情做没做好,做没做足,我都要尽快回京了。明天吧,我启程回京。”

  该定下框架都已经架好,剩下的,就是需要宗泽等人逐步推进,纵然还有很多事情放心不下,可林希实在不能继续在洪州府待着了。

  说完这些,林希看向沈括,道:“恩科在即,沈祭酒也得早日回京。”

  恩科,定的时间是二月中,哪怕推迟,也已经很紧迫了。

  沈括躬身,道:“是。下官明白。”

  实际上,礼部以及李清臣都已经给他来信,要他早日回京。

  这一次的科举,是赵煦亲政的‘恩科’,李清臣与沈括是大小主考。

  林希又看向刑恕与黄履,道:“京里事情多起来了,三司责任重大,尽早回京吧。”

  大理寺卿刚刚任命,赵佖虽然是个盲人,但毕竟已是宗室亲王,刑恕这个常务少卿,还得抓紧回去。

  御史台就是更是了,御史台作为弹压朝野最重要的一把利器,章惇时时刻刻需要。

  黄履皱眉,他有些不甘心,这里刚刚铺开,还没给他施展的时间。

  “是。”他情知京城事情更大,不能拖延,只能应着。

  “是。”刑恕倒是轻松一些,大理寺虽然被诟病诸多,相对来说,还在朝廷之外,压力没那么大。

  林希环顾一圈,还是看向宗泽,道:“你在军队居多,不熟悉政务,诸事又果断也有犹豫。临走之前,给你一个忠告。”

  宗泽神情一肃,躬身道:“请林相公指教。”

  林希坐直了一些,道:“当初安石相公,顾左右,及上下,事事求全,最终,大事不酬,身败名裂。行大事者,披荆斩棘,不言生前身后。”

  宗泽神情凛然,躬身抬手道:“宗泽受教!”

  林希站起来,道:“我还要去成都府路一趟,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成都府路,边境就是吐蕃各部,危险丛丛,目前是交给吕惠卿在管理。

  朝廷一直在催促吕惠卿择机出兵,教训吐蕃,破灭他们所谓的‘三国伐宋’图谋。

  但吕惠卿一直按兵不动,朝野对他的弹劾没有少过。

  众人站起来,以示对林希的尊敬。

  林希摆了摆手,道:“虚礼就省了。”

  林希为人不算刻板,但对于一些事情,着实又不喜欢。比如吃食,他喜素不喜荤,待人接物,尽可能求简,厌烦繁文缛节,迎来送往。

  周文台在一旁看着,一直犹豫着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旋涡

  林希等人很快离开洪州府,离开江南西路,各有奔赴。

  宗泽统领的巡抚衙门,还在进行深入的权力架构,推进各个衙门的既定任务。

  各府县新任主官上任,正在忙着梳理政务,掌握实权,暂还没有精力或者实力做更多的事情。

  一时间,江南西路在沸沸扬扬之下,还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在这种奇怪的平静中,南昌县的南大理寺有了临时衙门,调集的人手也就位,要断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楚家一案’。

  南大理寺发出邸报,从巡抚衙门到各府州县,没有遗漏,要‘公开审断,力求公正,不枉不纵’。

  而案子,也由刑部指令洪州府巡检司负责侦讯、告诉,是以纷纷扰扰中,一众目光,又集中到了南昌县,要看看这个案子到底会怎么审断。

  刑恕虽然着急回去,可他知道,必须断了这个案子才能走。

  是以,亲自坐镇,审查从南皇城司、巡检司等各处转移来的卷宗。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楚家以及洪州府大家族,几乎没有他们没做过的事情——谋害官差,勾结匪盗,杀害异己,其他的强取豪夺,草菅人命是不胜枚举。

  这些当地士绅,俨然是土皇帝,当真是无恶不作!

  薛之名拿着一叠卷宗走进来,与刑恕阴沉着脸道:“我看这楚家,夷灭三族都是轻的!”

  刑恕同样愤怒,却摇头道:“夷灭三族,这是朝廷提议,官家御准才能定的事情,我们大理寺,最多判处个斩立决。”

  修改后的新版‘大宋律’,废除了诸多残酷刑罚。

  薛之名阴沉着脸,道:“那就是斩立决,我看看,不能判一百个,判三十个是绝对没问题!”

  刑恕闻言,依旧沉着脸,却没接话。

  大宋以‘宽仁’治国,不杀士大夫,对士人更是宽宥到了极点,不到不得已,不动刀兵。是以,地方上的士绅,那也是有大事,大事化小,小事等于无,肆意妄为到了极致。

  话又说回来,一口气判处三十个人死刑,这种事,别说大宋了,历朝历代也不多见,尤其是影响太过恶劣。

  至少,会进一步恶化朝廷的风评,‘新党’的处境将越加艰难。

  薛之名怒恨之下,也有清醒,见刑恕不言,便也明白,道:“那,咱们先判,上报郡王,再做定夺?”

  赵佖以郡王之身,兼任宗人府、大理寺两个衙门主官。

  说是给赵佖定夺,实则上,还是给赵煦,给朝廷来决定的。

  刑恕轻轻点点头,道:“一时半会儿也判不下来,我先去信,探探风向。”

  大理寺虽然定位为‘朝廷之外’,可又哪里真的能脱开朝廷,独立判案,尤其是在这种风高浪急的时候。

  “也只能这样了。”

  薛之名虽然不甘,也知道情形,忽又道:“昨日那个李彦要宴请我,我回绝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刑恕冷哼一声,道:“没什么打紧,凡事有我。”

  刑恕是老刑官了,李彦在这些卷宗里玩的猫腻,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或许是这李彦也担心这些,想要做点什么了。

  薛之名上前一点,低声道:“我倒是不担心他报复我,而是这李彦在江南西路横行霸道,连巡抚衙门都止不住,他不会在我们的案子上横插一手吧?”

  刑恕收拾好身前的案卷,道:“不用担心了。之前林相公与我们聊过。在江南西路,林相公教训了李彦,让他颜面扫地。在京城,官家将他的那个干爹放出了宫。”

  薛之名瞬间明白了,笑着道:“官家圣明。他要是再敢胡闹,宗巡抚等人怕是不会手软了。”

  在江南西路,能制李彦的人很多,之前只不过是有所顾忌,现在李彦靠山都没了,李彦要么老老实实,要么就等着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刑恕站起来,道:“该扫的障碍基本清理干净,下面就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了结这个案子就要回京述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薛之名将留下来,主持南大理寺。

  薛之名早就知道,并不意外,与刑恕一同往外走,道:“除了南大理寺,其他各路也要设吧?”

  刑恕点头,道:“按照计划,各府县,都应该设,权力不同,主要是分解各府县衙门的压力,不过,还得配合朝廷的改革,路府县的合并,还没有开始。”

  朝廷要合并诸路早就不是秘密,尤其是近来的‘十三路御史’、‘十三路总督府’等‘十三’频繁出没,更让人确定。

  薛之名随着刑恕走出,来到案卷房,两人径直走进去,看着了凌乱,堆积如小山的案卷,刑恕道:“人手我在不断调配,二月底之前,给你两百人,一定要将南大理寺架起来。”

  薛之名道:“好。衙门那边,我也在催,月底之前,应该能建好。”

  刑恕翻翻找找,找到了‘贺轶’的案卷,道:“这个案子,我留给你,一定要查清楚。”

  ‘贺轶之死’现在是没有一点线索,楚家以及卫明等人怎么都不肯认。

  薛之名肃色点头,道:“我明白。”

  刑恕拿着案卷出来,道:“还有,那个朱勔你要小心些。”

  “他怎么样了?”薛之名一怔。他接触过朱勔,毕竟巡检司与大理寺接触是越来越多,双方需要配合。他觉得朱勔还算不错,为人谦和,做事是一丝不苟。

  刑恕看了他一眼,道:“李彦移送过来的案卷,漏洞百出,是因为李彦不懂。可这朱勔送过来的案卷,是滴水不漏,我找不出一点破绽。”

  薛之名顿时明白了,道:“我会小心的。”

  任何案件都不可能百分百没有‘破绽’,没有可争议的地方,哪怕刻意修饰,也会有。

  如果没有,就是一个高手在做,做的滴水不漏,让刑恕这样的老手都看不出问题。

  恰恰是,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薛之名是老刑官,自然懂这个道理。

  两人走出去,四周没人,刑恕看着薛之名,道:“总之,江南西路现在是大漩涡,大理寺要尽量的置身事外,小心外人,也要控制好自己人。”

  薛之名听出了刑恕的担忧,笑呵呵的道:“你还不知道我吗?别的不行,躲事还是有一首的,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带我来的吗?”

  第六百二十五章 推进

  抚州府。

  葛临嘉上任已经好几天了,但他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府衙是崔童留下的人,崔童几乎不管政务,徜徉在琴棋书画间,葛临嘉想要掌握府衙,还是废了不少心力。

  等葛临嘉清理了府衙,而后就面临的是‘府令出府’的问题,除了抚州府,还有各县的问题,他召集各县知县来府城,结果根本没人理他。

  临川县的左泰去了广南路探亲,崇仁县阎熠在乡下忙着春耕,宜黄县许中恺病了,金溪县荀杰守孝,四个人,都不能来府城。

  而其他各州县也是会看风向,来到府城的,只有一个人!

  葛临嘉万分恼恨,已经在酝酿着换人,可还得时间。府衙的人手以及巡检司,总督府下的府兵等等,都需要亲力亲为。

  抚州府,如同整个江南西路一样,热闹非常,又有着诡异的平静。

  但所有人都可以预期,狂风暴雨就在眼前!

  其他各府,与葛临嘉面临的情况十分相似。以往的外来户都是要拜码头的,得到当地士绅认可才好坐稳位置。现在这些外来户强势无匹,要他们这些地头蛇去拜码头,怎么可能!

  是以,在朝廷不断加码的情形下,纵然少有人敢有动作,可无声的对抗,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洪州府。

  楚家一干人,被转移到了洪州府大牢。

  楚清秋,卫明的牢房前,朱勔在牢门外摆放了一张椅子,一脸温和笑意的看着里面两人。

  楚清秋经过短暂休养,恢复了不少,斜躺在草垫上,冷眼看着朱勔道:“生面孔是越来越多了。我儿子呢?”

  朱勔一笑,道:“在隔壁,有些名单还不够准确,需要令公子再校对一下。”

  卫明有些艰难的移动了一下身体,看着朱勔道:“该说我们都说了,家你们也抄了,你还想怎么样?”

  朱勔伸手接过茶杯,抱在手里,道:“我是觉得,有些事情你们没说,有些东西,你们没有交出来。”

  楚清秋老脸抽搐了下,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清秋不怕死,可卫明怕,他挣扎着又动了动,道:“李公公说过,我们给了钱,他保我们不死的。”

  朱勔哼笑一声,道:“你们倒是天真。实话告诉你们,以你们的罪行,最低都是夷灭三族,即便官家宽宥,你们也活不了。”

  卫明神情变了变,他知道他都干了什么,活不下去也正常,嘴角动了动,道:“你还想怎么样?”

  朱勔道:“很简单,你们交出藏着的,我保你们一些人不死。我只能做到这些了,至于是什么样的人不死,希望你们也不要为难我。”

  卫明看了眼楚清秋,见楚清秋不说话,道:“我在苏州还有些产业,我希望你能保我两个儿子不死,他们还不满十岁,也不能充军流放。”

  朱勔有些意外了,道:“这么痛快?”

  卫明倒是坦然,苦笑道:“死马当活马医,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钱财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

  朱勔看着他,又转向楚清秋,笑着道:“但是有些人不明白啊。”

  楚清秋冷哼一声,道:“小人得志!”

  朱勔不着急,道:“你既然不肯交出来,那我们就慢慢耗着。现在我确实不好对你们楚家太过用手段,毕竟要过堂的。可等你们判过之后,那就是过街老鼠,我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不会有人再管……”

  楚清秋头上青筋一跳,面露凶狠,道:“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朱勔呵笑,道:“死在你们楚家手里的那么多人,也是这么说的。现在,是你们楚家没有好下场的时候了。”

  楚清秋咬牙切齿,脸角不断抽搐,眼神好似要吃人。

  但他受过严酷的刑,动一动就疼,只能缩在草堆上,无力做出其他。

  卫明垂着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这样的人,狡兔三窟,在别的地方有些隐匿产业不奇怪。像楚家这样,怕是更多。

  朱勔坐着,不急不缓,等他喝了口茶,就看到一份新名单出现在他身前。

  一个巡检司衙役凑近低声道:“巡检,这是新的名单,比之前多了二十多个。”

  朱勔伸手拿过来,慢慢看去,这些日子,他一直对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官员进行了解,看到上面的名字,不少是熟悉又陌生,但情知肯定是江南西路的大小官员。

  他满意一笑,道:“不要惊动他们,凡是这些人所在地府县,优先组建巡检司。”

  这差役会意,道:“那,是不是要通报一下?”

  朱勔连忙摆了摆手,道:“先瞒着,这些是咱们的功劳。”

  差役只是稍微愣了下,迅速明白过来,道:“巡检高明,小人这就去办。”

  朱勔将茶杯递出去,双手一拍大腿,站起来。

  卫明吓了一跳,睁大双眼的看着他。

  朱勔看着两人,笑眯眯的道:“楚政会因为检举有功,免除死罪。”

  楚清秋没有因为这个儿子不死而高兴,反而有些痛恨。

  他这个儿子,太过软弱,将他的家底几乎抖搂了个干净,不忠不孝!

  卫明张了张嘴,最好还是没说出话来。

  楚政到底还算一个‘庶民’,但他是江南西路参政,掺和了那些事,朝廷决然不会放过他,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朱勔见不能从楚清秋身上榨出更多东西,心里暗道可惜,直接道:“最迟是五天内,就会押你们去南昌县过堂,到时候会有江南西路诸多官员、百姓来观礼。我希望你们到时候能大呼小叫,叫屈,甚至是翻案。对了,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按照大理寺的新规,你们可以找人为你们辩护,南大理寺判了,也不是终审,还可以申诉到京城的大理寺。”

  卫明双眼一亮,旋即又暗淡下来。

  他们犯的事情太多,诸多是不能宽赦的,到了京城,那他们会死的更惨!

  楚清秋冷哼,道:“我就告到大理寺,敲登闻鼓!我要问问官家,我大宋立国至今,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士人,就该这般被羞辱吗?”

  朱勔面露大喜,双手抓着牢柱,道:“对,就要这样!记住了,过堂的时候,怎么觉得冤枉就怎么喊叫,一定要将事情闹大!”

  卫明嘴角动了下,哪里看不出朱勔的目的。无非是他们越闹越不堪,越能证实他们的罪行。

  毕竟,人证物证实在太多,想抵赖都抵赖不掉。

  第六百二十六章 合流

  楚清秋同样明白,却没有说话,只是神情越发不好。

  朱勔看着有些空荡的牢房,用力拍了拍,道:“不用担心寂寞,你们没过堂之前,这里会来很多人的。”

  ‘楚家一案’牵涉的宾客就过百,由此牵累之下,加上各种暗自,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道多少人牵扯其中。

  那么多人不敢来宗泽召开的大会,甚至提前逃跑的,都有这个原因。

  宗泽等人之前一直克制着,极力稳住局面,争取时间,完成他们既定计划,要在江南西路站稳脚跟。

  随着林希等人的陆续到来,宗泽等人地位稳固,有大军在手,更不怕一些人乱来,是以,他们将要开始动手了。

  朱勔说完这些,见楚清秋油盐不进,便转身出来。

  站在牢门口,他思索一阵,忽然道:“去南皇城司。”

  有下属当即牵着马车过来,还有一堆衙役护卫着他。

  朱勔刚刚在南皇城大门前下马车,就看到一脸苍白的李彦快步迎出来,笑呵呵的道:“朱兄弟来了,快请快请,快,准备好茶!”

  朱勔先是一怔,旋即也明白过来,连忙拉住李彦,一如既往的温厚中带着一丝恭谨,道:“公公,折煞我了,我就是路过,想着多日不见公公,特意来看望公公。”

  说着,朱勔手里多了一个晶莹透彻的玉镯,悄悄塞入李彦的手里。

  李彦瞥了眼,心里倍感舒服,道:“朱兄弟,还是你记得我啊。”

  近来李彦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先是被林希直接给关了,后面是宫里的靠山没了,整个洪州府对他都十分敌视,他已经好些天不敢出来了。

  朱勔道:“公公何出此言,还有人敢对公公不敬?”

  李彦欲言又止,一把拉过朱勔向里面走,道:“兄弟,进来说。”

  朱勔面色不变,双眼冷意一闪,笑着随李彦进了南皇城司。

  南皇城司来来回回的司卫也没了以往的狂妄,一个个来去匆匆,极少说话。

  李彦将朱勔带到正厅,厅里已经摆好了酒席。

  李彦拉着朱勔坐下,道:“兄弟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喝!”

  朱勔见李彦颇有些丧气,有些醉酒浇愁的意思,一脸关心的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彦看了眼朱勔,似乎并不认为他是明知故问,道:“兄弟,不瞒你说,我估计,很快就会被召回京问罪了。”

  朱勔笑着摇头,道:“公公这是杞人忧天了。”

  李彦一怔,突然心有希冀的看着朱勔,道:“难道,朱兄弟知道什么?”

  朱勔坐直身体,看着李彦道:“公公,若是朝廷要问罪于您,那得官家同意。过去这么久还没动静,那就说明,官家没有这个意思。再怎么说,您也是出自宫内,是官家的人。不管是朝廷,还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都不能拿您怎么样?就算林相公,无非也是关押您一会儿,难不成还能喊打喊杀?这是无视君上的大罪,没人敢的。”

  李彦听着有理,却还是不放心,道:“真的不会?”

  朱勔见着,瞥了眼外面,凑近一点,道:“我听说,巡抚衙门那边,还有很多事情,是有求公公的。”

  李彦一喜,道:“真的?”

  他没了靠山,又在洪州府得罪了宗泽,周文台等人,要是这些人报复他,不说在洪州府为难他,单是给他上奏,弹劾两本,就够他受的。

  但宗泽等人要是有事情需要他,那说明,至少,暂时,他没事!

  朱勔肯定的点头,道:“我这次来,就是有求公公的。我们巡检司隶属于刑部,权力有限,有些人是碰不得,拿不得的。公公的南皇城司不同。”

  李彦登时明白了,一拍桌上,大声道:“兄弟放心,想拿谁,给我个名单,我保证给你抓来!”

  朱勔满脸实诚,道:“公公,不瞒你说,这一次来,就是请你帮忙的。”

  李彦一笑,道:“我猜到了,说吧,抓谁!”

  朱勔拿出一张纸递过去,道:“是原本转运司的一些人。洪州府的一些钱粮收不上来,还有一些不知道去了哪里,府尊很生气。”

  李彦接过来一看,倒是没认识几个,道:“朱兄弟放心!也请转告周知府,南皇城司虽然不隶属于洪州府,但都是为朝廷办差,为官家分忧,有什么事情,我李彦当仁不让,绝不推脱。”

  ‘这阉货是怕了。’

  朱勔心里看的分明,脸上笑呵呵的道:“公公放心,我一定一字不漏的转达。”

  有了朱勔这几句话,李彦心里松开了不少,胃口大开,声音也朗俊了,道:“兄弟,来,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朱勔没有拒绝,举着酒杯应和着。

  就在两人觥筹交错之间,南皇城司压抑许久的缇骑,突然奔赴而出,按着名单,四处抓人。

  原江南西路转运使牛轩增府邸。

  牛轩增是开封人,是在元祐三年担任江南西路转运使,也是在当年在这里置办了宅邸。

  牛轩增倒是镇定,转运司在两年前就划归户部,而后逐步被裁撤,牛轩增或许预感到了什么,去年就果断辞官,这会儿专心享受起来。

  五十不到,良田,豪宅,娇妻美妾,什么都有了,他又不求封侯拜相,为什么不急流勇退?

  这会儿的牛府,与外面的风声鹤唳迥然不同,搭了高台,有数名来自苏州府的名妓在献舞献歌。

  牛轩增怀里搂着两个不足十六岁的小妾,桌前摆着精细的糕点吃食,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他身旁的小妾,酥胸半露的挤在他怀里,腻声道:“二郎,外面那些当官都在托关系找门路,怎么就你不急啊?”

  牛轩增摇头晃脑的吃了一口,双手没闲着在她们身上乱摸,双眼盯着台上的名妓,嘿嘿得意的笑道:“我急什么?我是无官一身轻,他们争啊抢啊,跟我没关系,我已经辞官一年了……”

  “还是二郎有远见,我可看见了那些当官的,现在怕的要死,以前不少姐妹,都收拾细软,准备回老家躲了……”另一个小妾说道。她是青楼出身,很多姐妹被官场之人赎身。

  牛轩增越发得意,喝了口酒,感慨的道:“我告诉你们,其实我早就有预感了。那些变法派,尤其是现在的大相公回京,我就感觉不好,我立马就辞了官,看看他们,蝇营狗苟,哪有我自在……跟你们说,过几天,我带你们去苏州府,那才是天堂……”

  “好啊好啊……”

  一群妻妾兴奋不已,苏州府是大宋仅次于开封府繁华的地方。

  牛轩增瞥了眼他们,心里嗤笑不已。他是要去玩,更是要出去躲一躲。

  就在一切妻妾的声音还没落下,突然间,牛府的大门被破开,一大队紫衣人冲了进来。

  “主君主君不好了……”有家丁跑的更快,急吼吼的喊叫。

  牛轩增脸色大变,猛的挣脱四周的妻妾,睁大双眼,盯着冲进来的那些缇骑。

  高台上的丝竹,跳舞的名妓都吓了一大跳,躲到了一旁。

  牛轩增眼神慌乱,双手都抖了起来。

  领头是南皇城司六队押班,他走进来,环顾一大圈,冷笑着道:“你还挺会享受啊?”

  牛轩增迅速镇定下来,整理了下衣服,走过来,背着手,挺着大肚子,淡淡道:“我犯了什么事,你这样强闯我府邸?即便是皇城司,也不能这么干。新颁布的大宋律,我可是倒背如流。”

  “功课倒是做的很足,”

  这押班环顾一圈,道:“你为官不过十多年,置办了这么大的家业,你跟我说说,大宋律,是不是有一条,叫做:资产不清。你这怕是有数十万不清吧,该判什么罪?”

  牛轩增顿时底气多了不少,抬头挺胸,沉声道:“我当年中举,全村田亩托献于我,后来,我又买了不少,以此反复,我的田亩来路可查。我这些家产,钱粮,都可以查,我没有贪渎一文钱!”

  这押班一抬头,认真的看了牛轩增一眼,道:“看来,是真有准备啊。既然没有贪渎就好办了,两个问题:元祐七年的钱粮突然锐减近两成,去年的赋税火耗近三万贯,比往年翻了一倍。别着急说话,我让人记下。我们分了十二个队,待会儿与别处的碰一碰。哎,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牛转运使这样清廉啊……”

  牛轩增神情变了,长大的嘴立马闭上。

  吃上吃下,是官场的向来传统,见着人份。当年在转运司上,知情人太多了,几乎所有人都分过钱!

  “走吧?”押班一脸的不屑冷笑。

  牛轩增心里开始害怕,道:“你们,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押班直接一把扯过他衣领,冷声道:“爷爷我还有很多事情,不要耽误我时间。你要是再乱扯,我就先打你一顿!”

  牛轩增不敢多说了,脸上都是慌乱。

  “将他给我押走,将这里给我封起来,一个人不准走!”押班一把将牛轩增摔倒在地上,冷声喝道。

  “是。”憋了太久的提起,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牛府登时一片大乱。

  在另一处,一队缇骑围住了一个镖局,这里面的人,个个凶悍,正在拿着武器比划。

  “莽山的人吧?”

  一个押班走进来,手握着腰间佩刀,双眼警惕。

  有十多个大汗,各个赤裸半身,还流着汗,刚刚正在比试。

  领头的人与众人对视一眼,突然大吼,道:“冲出去!”

  “抓,反抗的格杀勿论!”押班大吼,提着刀,先行冲了过去。

  哪怕他是退伍的军人,可面对这些凶悍,占山为王的大盗,还是破费力气。

  不过人多势众,结束的时间很短。

  “押班,六个兄弟受伤,有两个比较严重。”有司卫上前禀报,神情怒恨。

  这押班眼角一抽,道:“都带回去,先上一遍刑!”

  “是。”

  一众人,押着这些大盗回南皇城司。

  还其他各处,在快如雷霆的抓人。

  这一次,是真的抓人,并没有抄家,目的简单明了。

  等这些缇骑陆续回来的时候,朱勔与李彦还在喝,两人脸上都是醉醺醺的,但是感情已经到位,抱着一起称兄道弟,就差烧黄纸拜把子了。

  “兄弟,我跟你说,但凡我能过了这一劫,将来,我必然能在宫内站稳脚跟,陈大官你知道吧?那是官家面前最得宠的,我将来,不敢超越他,肯定能超过我干爹,那时候,兄弟,你要什么官,我就给你安排什么官……”

  李彦举着酒杯,一双眼睁不开,摇摇晃晃。

  朱勔满脸通红,喷着酒气,笑呵呵的道:“不瞒老弟,我是市井出身,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做个官,可是做了官,就行做更大的,我现在,嘿嘿,想做刑部尚书……”

  “好,刑部尚书!好兄弟,你等着,将来我一定给你安排了!”

  李彦一碰朱勔酒杯,大声说道,而后一仰而尽。

  “好,我记下了!”

  朱勔也是一仰而尽。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朱勔一边倒酒,一边又道:“公公,我跟你说句实话,你没事的。我曾经听过宗巡抚亲口说的,官家没有调你回去的意思,江南西路,还得倚重你的南皇城司,你想啊,南皇城司啊,到底是皇城司,没有皇城司,多少事情做不来,他们啊,有时候,还得求着你的……”

  李彦尽管醉醺醺的,可心里却是十分冷静,听着越发高兴,大声道:“好兄弟!我说到做到,将来,你一定是刑部尚书!”

  “我也记下了,我要是做了刑部尚书,公公,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搞来,言听计从,绝无二话!”朱勔拍着桌子,大声喊叫,俨然罪的不行。

  李彦深深看了眼,继而哈哈大笑,道:“喝!”

  朱勔身体摇晃,就好像要撑不住倒下了,还是嘟哝着嘴,道:“喝!”

  两人一杯一杯,没停的喝着,嘴里都是不着边际的大话。

  不多久,副指挥使进来,与李彦点头。

  李彦会意,刚要与朱勔说话,就听砰的一声,朱勔趴倒在桌上,如同死狗一样,一动不动。

  “兄弟,好兄弟……”李彦也睁不开,摇摇晃晃的推着朱勔。

  第六百二十七章 豪情

  朱勔一动不动,连酒气都不喷了。

  李彦努力的睁着眼,环顾一圈,嘀咕道:“我们这是喝了多少?”

  不远处负责伺候的陈大娘子,抿了抿嘴,道:“快三十坛了。”

  “那是不少。”李彦一打嗝,道:“来,将我好兄弟送回去,我也快不行了。”

  “是。”不远处有两个司卫应着,上来将朱勔架起来,走向门外。

  等朱勔走远了,李彦扔掉手里的酒杯,没了之前的摇摇晃晃,神情平静的自语道:“看来,我暂时是没事了。”

  不远处的陈大娘子见着,心底一寒,连忙低头不敢言语。

  李彦瞥了她一眼,看向来报信的副指挥使,道:“都抓来了?”

  副指挥使道:“有几个人不在,还跑了一两个,兄弟们正在找。”

  李彦嗯了一声,思索着道:“尽量都抓来,简单审讯一下,移交给巡检司,其他的都不要动。”

  “是。”副指挥使应着,快步转身出去。

  李彦心底又盘算一番,自语道:“也不知道陈大官到底喜欢什么,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啊……”

  陈大娘子不敢说话,躲在一旁。

  朱勔被司卫架着,进了他的马车。

  待马车启动,离开南皇城司范围,本来醉酒昏睡的朱勔,猛的坐了起来,他拍了拍脸,深吸一口气,道:“南皇城司抓人了?”

  前面驾车的巡检司衙役回头,道:“抓了,应该不少。”

  朱勔没有说话,暗自点头。

  这李彦应该是被林希的那一关吓破胆,不敢任性了。要是以往,对于周文台的要求,他即便理会,也要讨价还价,根本不可能这么迅速。

  “有了南皇城司的配合,我的事倒是容易做了。”

  朱勔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接下来,我要在全府各县部署巡检司,而后拉网式的剿灭匪盗,拿道第一份功劳!”

  他朱勔来着偏僻之地,就是来抢功劳,积攒资历的。

  朱勔坐在马车里,完全没有酒劲,双眼闪烁闪烁,继续低语道:“上上下下的关系,我基本疏通了,该布置的,我也都布置好了。找机会,将我那些兄弟安插进来,将洪州府的匪患扫绝,那个时候我就拿到了第一份功劳!是走是留,我就能决定!”

  朱勔没有想过一直待在洪州府,他的计划中,捞到一份大功劳,就果断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最好是回京,在刑部坐一段时间,既能避风头,也能沉淀一下,寻找更进一步的路子!

  朱勔这样想着,对着外面说道:“先回府,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去南昌县。将那些犯人也准备下,明天押解南昌县大牢。”

  洪州府的巡检司已经基本建立,现在要向外发展,第一个,就是南昌县!

  朱勔赶往南昌县,除了知道南昌县在江南西路的地位越来越重外,还有就是,大理寺就要开审了!

  在朱勔回府洗澡的时候,宗泽与周文台各自从外面回来,聚在一起说话。

  周文台道:“巡抚,刘参政一时半会儿估计没办法回来,是否参议的人选,早些定下?”

  江南西路事多繁杂,刘志倚出府了,周文台大部分精力在洪州府,偌大的巡抚衙门,全部由宗泽亲力亲为。

  宗泽刚刚在城外查看春耕情况,喝了口茶,道:“我之前与林相公讨论过,林相公给我了一个特权,我自己在本地物色一个,另一个,由朝廷遴选。”

  周文台倒是不意外,道:“洪州府的情况还好,其他各县就有些复杂了。”

  宗泽喝了口茶,脸上舒缓了一些,道:“慢慢来吧,南大理寺那边,说定在三日后开审?”

  周文台道:“是。邢少卿急着回京,想要在临走前,了结楚家一案。”

  ‘楚家一案’,其实事关去年以来的诸多大案,包括抗法、应冠,栾祺等人在牢中自杀等等,几乎与所有是大案要案有关。

  宗泽点头,道:“早日了结也好,能堵住一些人的嘴舌。”

  周文台见着,便问道:“那,我们是否出席审判?”

  南大理寺的规划中,是要公开审讯,并且邀请了江南西路内外诸多名望之士陪审。巡抚衙门也曾下令,要求诸多大小官员,‘择机陪审’。

  宗泽皱眉,想了又想,道:“我们还是不去了,免得给人添话柄。”

  周文台道:“下官也这么认为。”

  宗泽缓了一会儿,道:“虽然有些过于急迫,但对于各县的知县,也要开始调配了。”

  之前,宗泽等人出于谨慎,只是对府一级官员进行了更换,现在,他们认为,县一级,也刻不容缓了。

  周文台也知道各新任知府遇到的困境,思索着道:“巡抚,是否太过着急了?”

  这才隔了几天,又要换,太过急切,将会适得其反!

  宗泽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道:“没时间等了,有问题处理问题,人有问题,就处理人。”

  周文台与蔡卞一样,是循序渐进的人,不喜欢过于激烈与冒险。

  但见宗泽坚持,他也只能默认。

  这时,陈榥从外面进来,“仲联,你去一趟南昌县。”

  仲联,陈榥的字。

  陈榥现在干的就是跑腿的活,没有异议的道:“好。”

  宗泽又嘱咐道:“不要说话,不要参与,最好也不要露面,将发生的事情详细记下。”

  陈榥抬手,道:“下官领命。”

  宗泽又喝了口茶,道:“过几天,我得去兵营,然后去一趟抚州府,给葛临嘉他们站站台。”

  周文台都能理解,道:“下官会看好洪州府。”

  宗泽嗯了一声,对周文台的能力还是很信任的。

  他们在说着的时候,南昌县各处也是忙碌不休。

  在县城外,傍河的一处空地。

  沈括抱着手,满意的笑着道:“我仔细丈量过了,这里很合适。与县城不远不近,既不喧嚣也不偏僻,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王之易站在他边上,也对这个地方感到高兴,道:“我想好了,除了讲学、宿舍、食堂之地外,我还有建一个藏书楼,一定要大,书一定要多。我已经给诸多老友写信了。即便他们的原本不愿意借出,也希望能抄录一份来……”

  沈括笑着,道:“这个藏书楼,不能藏,要公开,不止是我太学的学生,所有人都可进,都可看,都可抄录,我们提供纸笔!”

  王之易见沈括颇有豪情,也跟着笑道:“什么时候动工?”

  第六百二十八章 时间

  沈括背起手,道:“选好地址,就交给工部,我与陈侍郎之前说过。他说我们地址选好了,会优先给我们建。先简易的建,其他的慢慢减,争取三月底能用。”

  王之易默默算着时间,道:“这样一来,就错过了科举时间,另外,招生也是个问题。”

  今年的恩科虽然推迟了,但就在二月内,算算时间,不过还有十多天的时间。

  沈括仔细想了想,道:“我原本的想法,是南北分开,南方入南太学,北方入太学,但这样太过分明,容易形成对立,被大相公否了。暂且来说,先从各府学选拔一些生员过来,日后慢慢完善录取条件。今年的科举是赶不上了,争取以后的科举,能有一部分在南太学举行。”

  王之易道:“南太学伊始,诸多繁杂,还得一步步来。”

  沈括忽然转头看向他,道:“有几句话,我要再嘱咐你一遍。”

  王之易一怔,道:“什么话?”

  “国子监以下,不管是太学还是南太学,第一:不赦朝政、不与党争,院墙之内,首重学风!”沈括沉色道。

  王之易懂了,点头道:“我明白。”

  现在整个大宋都好像卷入了党争之中,朝野立场分明,斗争是无边无际。

  “第二,严肃学规,决不能含糊,担忧触犯,严厉惩处,绝无例外!”沈括道。

  王之易道:“太学不分贵贱,无有高低。”

  沈括越发严肃,道:“忠君为国,实事为民,传道受业,薪火相传。这是我太学之祖训,不可违背!”

  王之易抬起手,道:“下官谨记。”

  沈括按下他的手,道:“现今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待这里动工,我就起身北返。”

  王之易不意外,早就讨论过沈括回京的时间。

  但王之易还是犹豫了下,道:“南大理寺即将开审,你不留下看看吗?”

  以沈括的身份,其实应该留下,陪审,增加审判的公正性,堵住一些人的嘴。

  沈括眉头皱了又松,轻叹道:“朝廷应该是希望我留下的,不过,我不能留下,我们国子监以及所属学政,必须远离朝廷是非,要从我做起。”

  王之易明白了,沈括是要国子监保持中立,不卷入朝廷的党争中。

  “我们再去见见陈侍郎,谈一谈具体细节。”沈括没有多谈。

  王之易道:“好。”

  两人定下了这个地方,回头就准备去找陈浖。

  此时的陈浖,正在南昌县四处走动,实际考察官道、河渠等情况。

  看着南昌县几乎名存实亡的官道,除了灌溉外,几乎同样无用的河道,处处荒废的桥梁,陈浖不断的摇头。

  他身旁跟着一个工部员外郎,见陈浖摇头,道:“侍郎,这地方上的人浮于事太过严重,这般荒废,不知道朝廷拨下的那么多钱粮,到底去了哪里!?”

  陈浖站在一处断裂的桥头,看着对面荒草土丘,道:“荒废也有荒废的好处,这处处整顿下来,说不得能多不少良田,能安置一些流民、灾民。”

  这员外郎苦笑,道:“侍郎您也想的太好了,这荒废自然没人管,一旦路修好了,桥铺好了,河道清淤了,良田出现了,不知道多少人出来争抢……”

  陈浖回头看了他一眼。

  员外郎倒是不怕,有些尴尬的道:“侍郎,不是我瞎扯,肯定会这样的。”

  陈浖转过头,继续看着,道:“所以,丈量田亩,就很重要。有田的多的数不清,随意浪费。没田的四处奔忙,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员外郎有些小心的上前,低声道:“侍郎,都说这江南西路民风彪悍,不比汴京,若是仿照汴京变法,怕是会激起民变。”

  陈浖背着手,道:“这个用不着你来担心。做一个详细的预案,准备招揽人手,就从南昌县开始。”

  员外郎一怔,道:“侍郎,户部的钱粮还没到啊。”

  陈浖猛的回头,道:“还没到?前些天不是说就不远了吗?”

  员外郎道:“没消息,反正是没到。到了还得交接,又是几天时间。”

  陈浖哼了一声,道:“户部这效率也太低了,不会是梁尚书又在借口没钱,要卡吧?”

  员外郎连忙摇头,道:“这倒不是,是之前有个地方被匪盗抢了,其他各处官差出于谨慎,走的都比较慢。”

  陈浖不耐烦,道:“我没空在这里等他们,去信催促。再不行,请宗巡抚派兵迎接。”

  员外郎知道陈浖等的不耐烦了,道:“是。下官待会儿去信巡抚衙门。”

  陈浖摇了摇头,道:“再给他们透个消息,十三殿下已经南下了,半个月内应该会到江南西路。”

  员外郎一惊,道:“十三殿下,真的出京了?”

  虽然早有旨意下来,但是因为十三殿下太小,并且传闻朱太妃不答应,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京了。

  陈浖面无表情,道:“给宗泽等人说明白,尽快整军尤其是总督府,到时候,一切命令,出十三殿下。”

  员外郎似乎想到了什么,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是,下官明白。”

  陈浖没有再多说,转身向前走去。

  兵部侍郎李夔此刻正在虎畏军中,正在对虎畏军进行改编。

  虎畏军,被裂分了,一部分,进入了总督府;一部分化作南大营的根基,正在扩充。

  虎畏军,是大宋新式军队的第一支,也是开封府三大营之一,将它裂变,由此可见,赵煦以及大宋朝廷,对江南西路的看重,对变法的坚定决心。

  李夔此刻还没有得到赵似出京南下的消息,正在争分夺秒的整编。

  他设立了‘新兵营’,正在招募新兵,要尽快投入训练。

  而林希去了成都府路,苏颂则一路北上,准备再次回开封府。

  南来北往,各自忙碌。

  绍圣元年,二月十七日,南昌县。

  楚清秋,卫明等一干二十多人,被押解到了南昌县大牢。

  齐墴现在是临时的南昌县知县,他看着一干人被一个个关入牢房,神情异常严肃。

  朱勔见着,知道他心中所想,道:“齐郎中放心,这一次,绝无意外,下官亲自在这里看守!”

  上一次,应冠,栾祺等人十多人下狱,结果,齐齐‘自杀’于牢中,着实惊动朝野。

  齐墴不敢大意,道:“南大理寺那边,很快就要过堂,他们不能有任何事。”

  要是上堂之前死了,那他们就百口莫辩,坐等万千人口诛笔伐,也要等着朝廷的大板子。

  第六百二十九章 多少真假

  朱勔也不敢大意,道:“齐郎中旦请放心,我保证万无一失!”

  齐墴并不与朱勔熟识,即便朱勔这样保证,他也不放心,却也没有其他办法,道:“好,我去见邢少卿等人,确定一下过堂的时间,陪人之人。”

  过堂也不是简单的事情,必须要让这个过程显得足够公正,安定人心,尽可能的扫除那些流言蜚语。

  朱勔抬手,恭送齐墴离去。

  他回头看去,就看到楚清秋,楚政,卫明等一干二十多人,表情各异的站在牢房里。

  他眼神微动,再次看向楚清秋,道:“出问个,想清楚了吗?”

  楚政悄悄缩在角落,不敢看他爹,也不敢看其他人。

  他为了活命,出卖了太多的人与事。

  楚清秋就站在牢中,冷冷的看着朱勔,道:“小人得志!”

  朱勔见他还是不肯,摇了摇头,道:“命都没了,还藏着那么多钱财有什么用?或者说,你在外面,还有什么私生子,想保护他?”

  楚清秋依旧冷着脸,不再回答朱勔。

  倒是楚政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爹,好像想到了什么。

  朱勔懒得再说,道:“过堂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你们等着吧。大理寺判了你们死刑后,朝廷会很快下文,将你们抄家,不足死罪的会流放,女子充入教坊司。那可是要阅尽天下男人了……”

  二十多人脸色骤变,不少人恐慌的抓着栏杆,看着朱勔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都没说出口。

  到了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了。

  朱勔帮不了他们什么,一切都早已经注定。

  想着他们的那些娇妻美妾的下场,他们心头在滴血。

  朱勔没有再多说,这些人,除了楚家,其他人基本被榨干了,没有什么油水。

  在朱勔出了牢门的时候,齐墴一连发出了三十封信,继而就去拜访刑恕,又与刑恕拜访了诸多已经到了南昌县的名士宿老。

  总有人耽搁,刑恕与各方再三商讨,大审又延迟了三天。

  绍圣元年,二月二十日。

  南昌县,南大理寺。

  南大理寺还在建,这是临时衙门,由民房改建而来。

  一大早,院子里就是进进出出,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声音,吵吵嚷嚷,没有断绝。

  刑恕与薛之名,还有六个被邀请来的名士宿老,正在说着审判的事。

  这六人,是江南西路的名望之士,原本都是闲云野鹤,专心治学,不沾惹朝政,还是被刑恕,宗泽等人用尽办法请来了。

  “就如我所说,”

  刑恕看着六个白发苍苍的老学究,道:“六位坐于两边,监察审断的公平公正,依律而判。整个过程,六位可以发问,也可不说话。到了结案陈词,六位需要署名,如果有超过三位拒绝署名,那么本案判决便不作数。”

  六个人被刑恕说服,自然有道理,没人发问,一个个居高自傲,面色严肃。

  薛之名见着,接话道:“判案之后,涉案之人如果不认罪,就会自动上诉到京城大理寺,那时,案子就交由大理寺最终审判。”

  这时,才有一个宿老,字正腔圆的道:“你之前,想我等保证,人证物证俱全,没有屈打成招。”

  薛之名道:“这是当然,所有判断,基于人证物证,而不是只有罪人的供词。”

  “那就好。”

  另一个有些沉默的老者道:“尽快审吧,我也想看看,楚家一事,多少真假。”

  其他人几人没有说话,但都微不可察的点头。

  很显然,他们不信巡抚衙门放出的风声,更倾向于那些对朝廷不利的谣言。

  刑恕道:“巡检司那边正在提人,堂外的告示已经贴出去,等百姓多一些,时候到了,我们就开堂。”

  六人不再说话,犹如修道一样,有的拿出书看,有的闭目养神,有的摇头晃脑,好像在品味着什么。

  刑恕便转向薛之名,道:“具体流程,简洁一点,最好直奔主题。告诉巡检司那边,他们的措辞要严谨,不要给人把柄。尤其是要就事论事,不要妄自揣度,一切,凭证据说话。”

  薛之名肃色点头,道:“放心,我们准备的很充分,一定会将这个案子,定做铁案!”

  刑恕点点头,虽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还是道:“让巡检司加强戒备,不要出幺蛾子。”

  刑恕不能再耽搁了,京城里一堆事情需要他来定,再拖下去,京城的大理寺都得乱套。

  “我去说。”薛之名说着就站起来向外走。

  六个名士继续各自的动作,对于刑恕与薛之名的对话,近在咫尺的仿佛没有听到。

  这会儿,南昌县,成了整个江南西路,最受瞩目的地方。

  洪州府,宗泽没有心思处理政务,站在屋檐下,看着南昌县方向,经等着消息。

  周文台等人,也是差不多。

  李夔,沈括等人,虽然没有亲临现场,可也派了人。

  而已经远离洪州府的林希,黄履,苏颂等人,同样在等着。

  更远处的京城,不知道多少人,在远远的眺望。

  这一案,是对洪州府,或者说江南西路一系列乱象的定案,也是一个开始。

  这个案子怎么判,最后的结果,对江南西路,对‘绍圣新政’的推行,有着莫大的影响。

  同样的,江南西路的大小官员,不论新旧,都在观望着,等待着。

  葛临嘉,包德等人还好,没有过于关注,还能专注行事。

  而崔童,左泰等人,已经悄悄从抚州府来到了南昌县,只不过没有露头,就在南大理寺不远,竖着耳朵,睁大双眼,心如火烧的听着,望着。

  ‘楚家一案’,并不是殴死官差那么简单,还涉及了诸多大案要案,尤其是对抗新法、逼死应冠、栾祺等人,都是不赦大罪。

  牵连之下,可能会有近万人被波及!

  这样的大案,在大宋百余年的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各方面都在紧张准备着。

  南昌县大牢。

  朱勔在牢房前走来走去,看着这些,前不久还衣着奢华,山珍海味的富贵之人,转瞬间沦落为阶下囚,而今,就要走入决定他们死活的关键时刻。

  他心里,有种奇怪的快感!

  一干人自然指的今天要过堂,太多人忐忑不安,甚至有人紧张的昏厥,尿裤子。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了,一把抱住牢门,向着朱勔急声道:“朱巡检,我还有钱,有钱,求你救我一命……”

  话还没说几句,就哭出声来。

  朱勔啧啧两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晚了。”

  第六百三十章 监审

  朱勔其实只在乎楚清秋藏起来的钱财,对于其他人,根本不在乎,一来不会有多少,二来还有风险。

  这人还是不甘心,道:“你想要什么?美人,升官,我都能帮你,只要你能保我不死,我保证,让你官升三级!”

  朱勔嗤笑一声,道:“将死之人,就不要胡乱许愿了。还有一刻钟,我就会提你们过去。还是那句话,到了堂上,有什么冤枉,记得要大声喊,越大声越好。堂上,会有六位本地名望人士,一支笔惊天下的儒学大家。堂外会至少有一百百姓,混杂其中的不知道会有谁。所以,喊声一定要大。”

  楚政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喘。

  他虽然得到保证,会因‘坦白从宽’与‘将功赎罪’得到宽赦,不会死刑,可还是害怕。

  卫明则明白朱勔的用意,神情平静的淡漠。

  他们要是喊冤,等待的,就是更多证据的摆出来,不断的将他们订死,越挣扎,订的越死!

  那时,就是真正的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地!

  朱勔就在牢门前走来走去,就要上堂了,他要保证这些人好好活着。在这关键时刻,要是死了一个,那他就要背大锅,倒大霉了!

  牢房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渐渐的居然出现了哭声,而且越哭越大,哭的人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很是有节奏。

  朱勔听着,不由得笑了。

  这种事,总是能令他这么身心愉悦。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声钟响。

  朱勔神情立变,沉声道:“将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带出,准备过堂!”

  “是。”衙役们应着,冲出十多人,打开三个牢门,将三人带上镣铐,拖了出来。

  楚清秋面无表情,一脸凶狠相。

  卫明显得很是平静,只是看了眼朱勔。

  楚政则更为紧张,恐惧,他看着朱勔忐忑不安的道:“朱巡检,你可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情!”

  朱勔没说话,走在最前面。

  而此时的大堂上,已经开始进人。

  先是小吏清扫,摆放桌椅,整理鼓槌等。

  接着是衙役们拿着杀威棒,对排站立。

  门口已经围满了人,他们看着,窃窃私语。

  “这是南大理寺,与京城的大理寺还真是一样,看着些布置,与大理寺一模一样……”

  “我怎么觉得不一样,那六把椅子是怎么回事?”

  “一样一样的,你去的可能早了。我在开封的时候打过官司,这六个椅子,是陪审。”

  “是达官贵人来听审,监审?”

  “不不是,听我说。这六个人,不是随便来的,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他们要是对判决有异议,是可以驳回的,到了终审,他们不同意的话,还有当庭释放的,判官们都没办法……”

  “还可以这样?”

  “当然了。听说了,就是为了遏制那些官员胡乱判案,力求公正,这也是‘绍圣新政’要求的……”

  “还是官家圣明,这样一来,那些糊涂官,还怎么乱判案!”

  “这你就错了。根据‘绍圣新政’,判案的权力,今后是归大理寺,不归衙门管的。”

  “啊,那衙门管什么?”

  “说的好像衙门只能断案似的……”

  “有人进来了。”

  本来议论纷纷的百姓,突然安静,抬头看去。

  只见是几个文吏模样,他们分别在两边坐下,有的拿着一堆状纸,有的在磨墨、铺纸,有的则在案桌两边站定。

  所有人都忙碌着,没有一句话。

  紧接着,前后侧门,总共四门打开,有衙役持刀站立。

  再接着,有衙役,板着四个简洁‘牢笼’进来,立在堂中。

  百姓们再次低声议论,只不过声音更小,嗡嗡嗡,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院子里一声声钟声响起。

  左右侧门内,分别进来三个白发苍苍,一看就是饱学儒雅之士进来,他们环顾一圈,在堂中两边的椅子上坐定。

  他们也是第一次,彼此对视一眼,双手放在腿上,笔直而坐,端庄严肃。

  紧接着,刑恕进来,直奔他的案桌。

  文吏,衙役等纷纷侧立,躬身行礼,倒是那六个老者无声无息。

  刑恕点点头,环顾一圈,一拍案桌,沉声道:“今日,本堂审理‘应冠、栾祺等十数人被害案’以及‘楚家袭击内监、南皇城司官差案’,带犯人!”

  威武~

  两旁的衙役,敲击杀威棒。声势如雷,摄人心魄。

  六个老者不淡定了,看向刑恕,继而转头看向后侧门。

  朱勔领头,衙役们押着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进来。

  三个人各有表情,楚政惊慌的四顾,似想说什么,又没敢说出口。

  三个人被按在了囚笼里,进去后就被锁上。

  楚清秋绷直脸,目光冷冷的盯着刑恕,道:“所有罪责,我一概不认。是你们栽赃陷害,图谋我楚家家产!”

  卫明与楚政看了他一眼,两人没敢说话。

  门外的百姓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六个老者都看向他,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皱眉,有的面无表情。

  刑恕一拍惊堂木,道:“你是说,所有罪名,你一概不认是吗?”

  楚清秋站直,梗着脖子,道:“我楚家世代清贵,在洪州府声望隆重,绝无苟且之事。过去几十年,无一劣迹。自打你们来,地动山摇,天怒人怨,谁人不可见!”

  门外百姓的议论声就更大了。

  “楚翁说的有理,之前洪州府都是太太平平的,自打朝廷要推行新政,派来了京官来,就一直乱!”

  “可不是,一点消停都没有,这都抓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了。”

  “楚翁向来德高望重,乐善好施,他怎么可能大逆不道的谋害朝廷命官?”

  百姓们议论着,藏在人群中,乔装打扮的左泰等人,面色发紧,缩着头,不敢乱动,静静的看着。

  堂中,六个老者对视,眼神里是各有心思。

  薛之名就站在侧门,听着百姓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不由得皱眉。

  朱勔倒是十分镇定,嘴角还勾着一丝冷笑。

  “肃静!”

  刑恕一拍惊堂木,大喝道。

  堂外顿时一片安静,都看向刑恕。

  刑恕见安静了,没有理会楚清秋,看向卫明,道:“卫明,需要我宣读诉状吗?你对所有罪名也拒不承认吗?”

  卫明倒是神情平静,道:“贪污,参与谋害应冠、栾祺等人我认罪。楚家一案,与我无关。”

  刑恕看向楚政,道:“你呢?”

  第六百三十一章 悍匪

  楚政不那么平静,心里很是不安,犹豫着道:“我认罪。”

  刑恕看向卫明,道:“需要带人证物证吗?”

  卫明想了想,摇头道:“不用。”

  逼死应冠、栾祺等十数人,不止监狱内,还有外面,涉及的人非常多,人证物证太多。有楚政和盘托出,根本抵赖不了。

  刑恕见状,道:“宣读诉状。”

  当即有师爷拿着供状站起来,环顾一圈,朗声道:“应冠、栾祺等人被害案:元祐八年,应冠、栾祺等十数人因故关押于洪州府大牢,十一月,狱卒突发十余人同时上吊自杀,案件可疑,由南皇城司稽查……后惊现,由楚清秋授意,楚政主使,卫明实施……胁迫自杀,有证人,狱卒,过手家丁,协从十数人,有书信,读物,保书等证物……”

  大堂内外,一片安静。

  百姓们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一个个目瞪口呆。

  六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有些坐不住,似乎要站起来。

  朱勔不动声色的打开身旁侧门,有身穿牢服的狱卒,文吏等带着镣铐站在门内。他们都是这些案子的经手人,是犯人,也是证人。

  卫明,楚清秋等人看不到,但也知道,这些人早就被抓了,他们辩驳不了什么的。

  唯有楚清秋僵硬着脸角,根本不在乎。

  宣读完这些,师爷又拿出一份,朗声道:“楚家一案:绍圣元年元月,楚清秋伙同宾客百人,袭击内侍省内监、皇城司司卫,致三人司卫,数十人受伤。内监与司卫极力克制,并未拔刀,楚清秋与宾客无一伤亡。事后,楚清秋与一干人等,羁押于南皇城司,由此揭发诸多大案……”

  门外的百姓,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从这里牵连出来的。

  人群中的左泰等人,神情越发慌乱。

  巡抚衙门准备的这么详实,楚清秋等人定然是死罪难逃了。

  这么说来,很快就会轮到他们!

  人群中不少人悄悄对视,眼神里都是惧怕之色。

  六个老者听着师爷读的越来越多,不断的皱眉,神情有严厉。

  两个大案之下,楚家涉及的案子是越来越多,行贿受贿,强取豪夺,草菅人命,几乎没有他们不敢干的!

  更别提,他们谋害朝廷命官,袭击内监,南皇城司了。

  这死一百次都不嫌多!

  “人证物证!”

  刑恕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

  朱勔一摆手,一大群人一个个出来,站到大堂上,不多时就拥挤起来。

  接着,一群文吏端着盘子,上面是各种物证,正对着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

  刑恕道:“由于案情复杂,简而处之,传递给六位陪审。”

  如果详细审理,一个个过审,别说说天半月了,就是两三月都审理不完。刑恕没空等,更不会给一些人添乱的机会。

  六位德高望重的老学究,拿过一道道书信,查看一些具体证物。

  六个人看着看着,表情就不对劲。

  有一个直接率在地上,怒气冲冲的指着楚清秋,继而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直接走了。

  有一个,拍案而起,怒声道:“我丢不起这个人!”

  说着,他也走了。

  剩下的四个人还在坚持,面色十分难看,但已经不看了,坐在那,怒目圆睁的盯着楚清秋。

  楚清秋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淡淡道:“什么强取豪夺,草菅人命,老夫从未参与,也并不知情。殴打南皇城司官差有我,不过是气愤而为,并未打死人。你们要是强加罪名于我,老夫一概不认。”

  不等刑恕等人做反应,楚政忽然脸色急变,道:“爹,那些事情……”

  “住口!”

  楚清秋猛的转头,怒目楚政,厉声大喝,道:“逆子!你为了活命,难道要戕害于我吗?”

  楚政睁大双眼,张了张嘴,脸色苍白的一个字说不出口。

  ‘啧啧……’

  朱勔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是啧啧称奇。

  这对父子,真是有趣。

  不过说起来,如果楚清秋硬是将一切栽在楚政身上,好像还真能摆脱不少事情。

  刑恕是老刑官,哪里不明白楚清秋的意思,威严道:“这么多人证物证,你也不认吗?”

  这里面,有楚清秋的亲笔信,也有卫明,楚政等多人的证言,直指楚清秋。

  “牵强附会,恶意栽赃,老夫一概不认。”楚清秋大声道。

  四个老者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但脸上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对楚清秋怒到了极点。

  原本还抱有一点希望,现在是半点全无!

  外面的百姓,似乎迟疑了,有些不知道该信谁。

  这时,薛之名突然走进来,在刑恕耳边低声道:“有一群人向这里冲过来了。”

  刑恕眉头一皱,瞥头道:“什么人?”

  “不知道,说是很凶悍,有百十人,手持刀棒。”薛之名低声道。

  刑恕闻言,抬头看向朱勔,朱勔身旁这会儿也有人衙役在说话。

  朱勔神情不动,抬手向刑恕,匆匆离去。

  刑恕压着心底恼怒,一拍惊堂木,道:“今日就审到这里,明日宣判!退堂!”

  刑恕再拍惊堂木,起身就走。

  四个老者冷哼一声,跟着也走了。他们得与刑恕讨论如何判,毕竟,‘刑不上大夫’,不能过于严厉。

  楚清秋,卫明等人自有衙役带走,只是楚政一直怨恨的看着楚清秋,颇有些咬牙切齿模样。

  刑恕没有管那四个德高望重的宿老,出了南大理寺,就看到了齐墴。

  齐墴连忙说道:“邢少卿放心,我调集人手,加上巡检司,总数近百人,不会有事。”

  薛之名忍不住的道:“到底是什么人,是冲着我们来的?”

  齐墴动了动眉头,道:“应该是悍匪,纠结了一些流民,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撺掇。”

  刑恕当即沉声道:“不能让他们冲击南大理寺,楚清秋等人,决不能有事情!”

  要是这些人冲进来,不管是劫走还是杀害楚清秋等人,那所有人的脸面丢尽,百死莫赎了。

  齐墴哪里不知道,还是强自镇定的道:“我已经向总督府那边求援,会有更多人手过来,不打紧。”

  刑恕只能点点头,一群人向前去,迎向那帮突然出现的人。

  这会儿,朱勔带着三十多巡检司差役,迎上了来人。

  这些人,还不到冬天就穿单衣,要么是水上,要么是山上,一个个都是彪形大汉,面色凶悍。

  第六百三十二章 封锁全境

  朱勔带的人不多,挡住了来人,并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南昌县的知县跑了,风声鹤唳之下,连带着漕兵,衙役等也逃散一空,刑恕,齐墴等还在整顿,总督府下的府兵更是没几个。

  现在的南昌县,就靠朱勔的巡检与齐墴临时召集的衙役撑着。

  朱勔也不曾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有悍匪找上门。

  这是有心人在背后窜弄,还是这些悍匪见机要乘火打劫?

  不管是哪一种,少不了官匪勾结!

  朱勔面色凛然,没有畏惧,反而大步上前,喝道:“什么人,胆敢持械入城,你们是要造反吗?”

  领头是一个光头大汉,脸角都是风霜之色,他看着朱勔,冷笑道:“冬天放过兄弟们饿了,请官爷赏口饭吃。”

  朱勔神色不变,道:“这个冬天确实不好过,兄弟们都不容易,报个名号,稍后一个人十贯,望请笑纳。”

  “一个人十贯,我这近百人就是一千贯,官爷看样子就是七品官,好大的气魄!不会是诓骗我等兄弟吧?”领头大汉讲手里大刀当的一声插在脚前,道:“还是兄弟们亲自去取吧!”

  朱勔暗暗咬牙,绷着脸,沉声道:“我说到做到!兄弟们若是要不问自取,我等不答应,怕是有一半兄弟拿不到钱,命还得留在这里!”

  领头大汉盯着朱勔,道:“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可南昌县能有多少人?不足一百吧?即便你都叫来,也不够我们塞牙缝!废话少说,五千贯,拿到了,我们兄弟立刻走,五年绝不回返!可要是没有,就别怪兄弟们无情了!”

  “哈哈哈”

  近百个凶悍盗匪,齐齐放肆大笑,手里的兵器晃来晃去。

  “好,五千贯,给你!”就在这时,齐墴大步而来,他只带了二十多人。

  领头大汉见着,道:“你就是南昌临时知县?你说话管用吗?”

  朱勔看向齐墴,表情凝肃。

  南昌县的府库早就空了,唯一的钱,是巡抚衙门拨付新建各个衙门的前期款。

  齐墴背着手,一摆。

  有两辆马车,拖着几大箱子走过来。

  “五千贯,你们点点。”齐墴淡淡说道。

  领头大汉面露惊异的盯着齐墴,一挥手,他身后一个汉子咬着刀上前。

  他先开盖子,看到了满满当当的铜钱,盯了片刻,猛地伸手向里面,抓出来一看,见都是铜钱,又走向其他箱子,如法炮制的试验一番,最后抓着一把铜钱,大笑道:“大哥,没错了!”

  领头大汉一见,双眸带笑,道:“拉过来。”

  朱勔,齐墴豆没有拦,也暗自拦着愤怒的衙役。

  四周有百姓悄悄观望一个个都害怕。南昌县饱受这些匪患威胁,百姓敢怒不敢言。

  再远处,刑恕没有出面,玩沉着脸,盘算各种可能,低声道:“将人转移,藏好了。”

  薛之名肃色点头,悄悄走了。

  这些人来的太突然,又这么巧,不得不防。

  两辆马车被这些人牵走,并没有留下,而是几个人直接赶走了。

  齐墴面无表情,对于巡抚衙门,或者说朝廷拨付下来的五千贯,被匪盗光天化日,在他们手里被劫走,仿佛没有什么表情。

  朱勔站在他身旁,手里握刀,随时可能冲上去。

  他是洪州府巡检司巡检,南昌县是洪州府治下,自然是他的安保范围,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是‘罪首’之一。

  他没有乱来。

  齐墴虽然暂代南昌县,可这位来自京城,是吏部郎中,更是林希的心腹!

  被说朱勔了,就是周文台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称兄道弟。

  领头大汉见这么容易就真的的拿到了五千贯,忽然间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来自汴京,身上没有少交子吗?”

  齐墴眼角抽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叠,道:“我这里有二十贯交子,其他人,身上有的,都拿出来,明天我给大家还双倍。”

  “郎中!”

  有人兵丁不甘,咬牙低声道:“我们这里有几十,还能召集几十来,有一战之力的!”

  齐墴抬起手,淡淡道:“我齐墴说话算话,信得过的兄弟,尽管拿出来。无需告诉我多少,待会儿登记,随意填数字。”

  朱勔深深看了他一眼,暗自佩服:难怪能跟在林相公身份,单是这份能屈能伸的城府,就足够他好好学了!

  朱勔掏出了一把,道:“所有人,放到我这里。”

  说完,他看向那领头大汉,道:“这些交子虽然不记名,但暂时只能在三京用,兄弟是要去三京了?”

  领头大汉嘿嘿一笑,道:“你不用诈唬我,我敢露着脸来,就不怕你们后追捕。这些交子,我们子也有用处。”

  齐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究竟是什么心情。

  众多的官吏、衙役见两位头头主动掏钱,纵然心有不甘,还是将身上的交子放到了朱勔手里。

  除了朱勔与齐墴,其他人并不多,甚至没有。

  朱勔简单看了看,直接走过去,道:“只有几百贯。”

  领头大汉并无畏惧,一手拄着刀,一手直接抓过来,塞入怀里,道:“不愧是京城来的,随随便便就是几百贯。今日兄弟我承情了,说话算话,这洪州府,江南西路,十年内绝不会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道:“兄弟们,走!”

  “呜呜呜……”

  近百人,发出怪叫,挥舞着刀兵,转身就走。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牵出马来,一大群人,直接骑着马,呼啸着离去。

  “太嚣张了!”

  有人忍不住的吼了出来,也不管齐墴,朱勔等人在场了。

  其他人也忍不住了,纷纷开口。

  “郎中,我们追吧,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们是官差,青天白日的被土匪劫了,百姓怎么看啊!”

  “我一辈子了,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事!”

  朱勔表情也逐渐难看,转向朱勔,道:“齐郎中。”

  齐墴歪了歪脖子,依旧面无表情,道:“你们等我消息,我去见宗巡抚。”

  他的语气依旧十分平静,抢过一匹马,直接打马飞奔。

  在一众人的愤怒目光中,齐墴一骑绝尘。

  “他居然会骑马?”

  不远处的刑恕见着,有些意外。

  不过,他还是出面安抚愤怒的官吏,心里却在思考,这件事,会是怎么个收场。

  而来的,没来的,明处的,暗中的,各有心思,难以揣度。

  齐墴骑着马,一路不停,路过驿站就换马,并没有直接去巡抚衙门,而是在洪州府外的兵营,见了李夔。

  李夔听的神色不断变幻,要不是齐墴亲自跑来跟他说,他都不敢相信!

  齐墴沉着脸,愤怒已然遏制不住,近乎低吼的道:“下官请借五百精兵,剿灭这帮胆大包天的匪徒!”

  李夔倒是十分冷静,道:“借兵不难,可你知道他们的巢穴吗?或者说,他们拿到了这么多钱,会藏在哪里?给你兵,你能找得到吗?”

  齐墴牙齿都要咬碎,恨声道:“事关朝廷颜面、官家天威,决然不能这么算了!”

  李夔抬头看向门外,道:“十三殿下,就快到了。”

  齐墴一怔,道:“那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

  李夔这次倒是点头,神情刚毅,道:“你去见宗巡抚,我的态度是,封锁江南西路全境,许进不许出!”

  齐墴有些震惊,道:“李侍郎,事关重大,不可轻言!”

  李夔意外了,道:“你是还没分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下官明白!”齐墴心头剧震,连忙抬手道。

  悍匪冲进县城,勒索官差!

  按照惯例,朝廷当立刻派兵剿匪,视为叛逆大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第六百三十三章 狂风

  说着,两人就离开军营,前往洪州府。

  有这个功夫,宗泽,刘志倚,周文台三人都已经得到了消息,临时巡抚衙门,一个个神情凝重,气氛压抑的好像要结冰。

  刘志倚怒不可遏,道:“下官早就知道江南西路乱作一团,却没有想到,连这些匪盗都敢这般青天白日,明目张胆的勒索府县!简直……闻所未闻!”

  宗泽面沉如水,军旅给他的脸角刻画了诸多坚毅。

  他没有说话,双眼暴露着他的愤怒。

  周文台倒是冷静,道:“那齐郎中去见了李侍郎,想必已经有想法了。”

  齐墴是林希的人,不是寻常人。

  宗泽瞥了他一眼,道:“江南西路一切大小事务,由巡抚衙门决定,非是朝廷命令,官家旨意,其他人不得干预!”

  周文台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巡抚,此般情形之下,我们须冷静应对,处置严厉,也不可逾越。”

  宗泽心底也在盘算着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这样的公然挑衅,朝廷必然大怒,他们这里须有足够的应对,以安抚朝廷愤怒的情绪。

  陈榥就站在不远处,见三人言谈举止都是围绕着‘愤怒’,不得不出言道:“十三殿下出京已经多日,随时都可能抵达洪州府。”

  朝廷并没有给出那位十三殿下出京的日期,只是昭告了赵煦的旨意。

  宗泽看了他一眼,脸角僵硬的动了下,道:“等李侍郎,齐郎中到了再说。”

  事态严重又复杂,江南西路全国瞩目之地,他们一切动作都得谨慎小心。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小吏跑过来,道:“巡抚,李公公来了。”

  周文台与刘志倚对视一眼,又看向宗泽。

  李彦想必也得到消息了,只是,他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什么?

  “请。”宗泽淡淡道。

  “是。”小吏应着,转身出去。

  不多久,李彦就来了,脸色苍白,双眼有神,神情十分认真的迈步进来,直接道:“宗巡抚,事情我知道了。这些匪盗,我知道一些,我的五百缇骑,可随时给宗巡抚调用剿匪!”

  宗泽见他是来‘帮忙’的,微微点头,道:“李公公请坐,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我们等等。”

  李彦情知宗泽要等什么,没有二话,与刘志倚,周文台点头,就在一旁坐下。

  陈榥看的不断挑眉,暗自佩服。

  这李彦是能屈能伸,在场的另三位也是不计前嫌。

  这就是官场?

  宗泽等人没有说话,他们都在思索着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又该怎么给朝廷,给赵煦说明。

  这江南西路,接二连三的出事,片刻没消停。

  到了反对派手里就会变成——往日无事,怎就天翻地覆了?

  再延生,就是‘新法乱政’、‘新党祸国’了。

  他们就更有理由要求废除‘绍圣新政’,改弦易辙!

  在他们考虑的时候,南昌县的不少人已经开始写奏本了。

  沈括,王之易,甚至于刑恕等人,都在考虑着怎么下笔。

  身在当地,他们不能装聋作哑,必然要写的。既要反应真实情况,不能出现歧义,更要在言外之意中,将不能说的情况表达的清清楚楚。

  更有不知道多少人,他们也在写着奏本,书信,他们的讲究与沈括,刑恕等人不同,尽可能的夸大其词,并对南昌县,洪州府,江南西路,甚至于朝廷的大小官员进行了猛烈抨击。

  巡检司在尽力的维护秩序,已然挡不住流言四起。这件事必然对南昌县,洪州府,甚至是江南西路,包括大宋朝廷的威严造成严重冲击。

  朱勔这会儿并不在县衙,而是骑着马,悄悄来到了城外一处民宅。

  朱勔悄悄摸进去,与里面的人对好安好,推门而入。

  “朱兄弟!”屋里的看着朱勔,欣喜的抱手。

  朱勔一把按住他的手,拉过他一边,低声道:“快,仔细跟我说说什么情况。这件事,要破天的!”

  这个人,恰是朱勔在汴京城厮混时的好兄弟,被朱勔率先安排进了洪州府各处。

  这个人姓唐,名贵,进的是土匪窝。

  唐贵脸色变了变,道:“这件事,我也是始料未及,知道事关重大,不然也不会冒险来见你。我长话短说,拿了五千贯,按理说说平分,但大哥要拿大头,几个哥哥也要分的多一点,到我们手里,只有不足十贯,所以很多兄弟不满,正在洞里厮闹。”

  朱勔一点都不意外,没有什么大哥会将好处平分给所有小弟。

  朱勔拧着眉,道:“你不能跟他们走了,刚才我见你躲在后面,应该没人认识,我安排你进巡检司,等十三殿下到了,你来提供消息,一举灭了他们,拿份功劳!”

  唐贵顿时犹豫,道:“可是那些人认识我,要是他们被抓了,肯定会认出我来的。”

  朱勔冷冷一笑,道:“放心,见到你的会死,抓进去了,也不会让你们碰面。这是我们兄弟飞黄腾达的机会,不能错过!”

  唐贵有些迟疑,片刻又重重点头,道:“那,十三殿下什么时候到?”

  朱勔默默盘算时间,道:“具体不清楚,但估计很快了。并且,洪州府近来出的事情太多,朝廷忍无可忍,宗泽等人更是如此,恐怕就要有大动作了!”

  唐贵到底是底层人士,想想还是不安,道:“那,我听你的安排。”

  朱勔点点头,道:“你换身衣服,明天进城,就说是刚刚从汴京来的,我直接安排你巡检司。”

  “不会有麻烦吧?”唐贵道。他们是好兄弟,讲义气,帮忙兄弟可以,决不能给兄弟惹麻烦。

  朱勔看出来了,一笑道:“现在到处缺人手,再说了,我堂堂巡检司巡检,兄弟都安排不了,还做个什么劲。对了,晚上你将他们的事详细写下来,名字,来历,关系,巢穴,有可能的去处等等,凡是知道的,都写下来,免得时间久了忘记。”

  唐贵一听,拍着胸口道:“这个没问题,我现在就写。”

  朱勔没有多说,留下几贯钱,道:“我走不开,得尽快回去,你小心点,千万不要再回去,也不要跟他们联系。”

  唐贵道:“这我知道。”

  第六百三十四章 抵达

  在朱勔回到洪州府的时候,齐墴,李夔也到了。

  临时巡抚衙门的正堂里,气氛颇有些压抑。

  宗泽,李夔,刘志倚,周文台,齐墴,外加陈榥,朱勔等人站在不远处。

  终究还是齐墴打破沉默,站起来,抬着手道:“此事发生在南昌县,下官屈从贼寇,有辱圣威,愧对朝廷,下官请求治罪!”

  宗泽,李夔等人抬头看着他,继而对视。

  李夔作为兵部侍郎,在这里算是官衔最高了,想了想,道:“你做的不错,临危不乱,能屈能伸。这件事,我会向朝廷仔细禀明,相信官家,朝廷会理解你的一番苦心。”

  宗泽,刘志倚等人没出声,是认可李夔的话。

  若是齐墴当时强势应对,打了起来,多半打不过,那时候,南昌县可能会‘陷落’,那样的后果会更严重!

  齐墴站着没动,心里知道,能理解他的不会很多,或许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影响,将来势必会对他的仕途造成不可想象的阻碍。

  又沉默了一阵,宗泽看向李夔,道:“李侍郎的意思,是要封锁江南西路全境?”

  李夔瞥了眼在场的人,道:“此事事关重大,这般贼寇若是从江南西路流窜而出,并且借着南昌县给的钱财不断壮大,后果,宗巡抚可想过?”

  宗泽慢慢拧眉。

  李夔的话言不尽其实,但确有道理。

  整个大宋,以京东路,太湖一带,江南西路附近三路的民乱最多,攻掠下州县的事情虽然不多,可时有发生。

  若是这般悍匪出了江南西路,四处打家劫舍,那他们的罪责就摆脱不了了。

  刘志倚,周文台坐的笔直端正,认真的听着二位大人物的对话。

  宗泽在江南西路的实权是最大的,不仅掌握行政,还握有军队。不论是总督府,还是在改变的虎畏军,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总兵力逼近五万人,完全有能力封锁江南西路!

  但封锁一路,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宗泽没有这样的权力,李夔也没有,甚至于大宋朝廷都不能擅自决定。

  必须赵煦点头!

  宗泽拧起的眉头慢慢松开,看着李夔道:“李侍郎认为有这个必要?区区匪患,本官半个月,就一定会扫除干净!”

  宗泽有这个信心,更有这个能力!

  李夔随手拿起茶杯喝茶。

  宗泽松开的眉头,又拧起来,道:“动静太大,下官恐得不偿失,朝廷与官家更加难做。”

  李夔还是没说话,慢慢放下茶杯。

  刘志倚,周文台悄悄对视,听懂了。

  齐墴同样听懂了,悄悄躬身。

  朱勔,陈榥到底层次低了一点,见两个大人物不说话,神情不动,心里奇怪。

  宗泽对他们摆了摆手,等他们两人退下,这才忍不住的道:“是大相公的意思?早就计划好的?”

  刘志倚,周文台,齐墴都看向李夔,心头自是震惊难明。

  李夔道:“看来,不说透,宗巡抚是不会出手了。对于江南西路,朝廷有诸多备案,其中,封锁全境,权力推行变革,是重要的一种。为此,政事堂曾经发生过不小的争论,最终,大相公一锤定音。”

  宗泽神情不动,点头道:“下官知道了。”

  周文台看着宗泽的表情,心里轻叹。

  他虽然不是赵煦的近臣,可也不算远,十分清楚的知道,章惇有大魄力,可这样的事,他也做不到,也没权力拍板。

  能有这样大魄力,并且拍板的,大宋只有一个人。

  很显然,宗泽也知道,所以应下了。

  李夔见宗泽点头,便起身,沉声道:“我会调集南大营的兵马,并下令四周各路,彻底封锁江南西路,待等十三殿下到了,便拉起大网,全面清剿江南西路的匪患!”

  周文台与刘志倚还是很震惊,封锁一路,这种行为,会震动天下,震惊朝野!

  但就是这种,在以往怎么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般‘草率’的决定了。

  宗泽倒是干脆,与李夔交谈几句,确定了细节,两人就出了洪州府,直奔南大营。

  三万虎畏军被调动,奔赴各地,所有府州县,不许进出,水路两道,彻底被掐断。

  军队是需要支持的,包括总督府,巡检司以及各府县兵丁,差役等等,第一时间被调动。

  强大的行政机器被调动,以往那些再怎么懒政,躲避的官吏,现在也开始动起来,至少表面上,在执行巡抚衙门的封城命令,各府州县的大门,道路,都被封锁了。

  各府县的头头脑脑,被叫到一起开会,重申了‘匪盗寇城’是谋反大罪的严重性。

  在这样的大罪名之下,没人还敢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江南西路的封锁,快到不可想象,只不过三天时间,就封锁完成,不允许进出。

  而就在完成封锁的这一天,有一群人却进了洪州府,却不在府城,而是南昌县。

  宗泽,李夔,周文台,刘志倚等人赶去迎接,丝毫不敢怠慢。

  南昌县衙。

  十二岁的赵似高坐,神态平静。童贯侍立在一旁,恭恭敬敬。

  “下官等见过十三殿下。”

  宗泽,李夔,周文台等齐齐行礼。

  赵似在武院锻炼了一段时间,虽然还十分年轻,可表情颇为坚毅,扫过一群人,道:“你们都是好样的,是我大宋的好官,没有辜负朝廷,官家的信任与期许。”

  一众人哪想到小小年纪的十三殿下,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位小殿下的话是问罪,他们着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辩解。

  赵似又环顾一圈,道:“即日起,本殿下接管江南西路一切军务,童贯,李夔协助。本殿下没空在这里跟你们虚耗,三个月内,扫灭江南西路一切匪患,而后转向整个江南!”

  “下官/小人领命!”

  李夔抬手,童贯侧身。

  赵似站起来,一脸肃色道:“即刻起,本殿下以钦使的身份,正式剿匪,一切胆敢与匪徒勾结,通风报信,甚至于公然戕害官差,一律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第六百三十五章 集结

  赵似的话,虽然出自于他的口,在场的谁都明白,这不是他能说出的话。

  宗泽,李夔等人抬手应命。

  赵似脸色颇为果决,道:“虎畏军,总督府,巡检司,兵曹等主官留下,还有南皇城司,南御史台,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宗泽虽然执掌兵权,但更多侧重于政务,见赵似并不想多谈,李夔也另有想法,只好道:“下官领命。”

  说着,他便带着刘志倚,周文台等人走了。

  剩下的,一众人,更加严肃。

  赵似坐定,余光看了眼童贯。

  童贯向前走了两步,道:“剿匪计划定名为‘雷霆行动’,有十三殿下为主官,南昌县为大营,统调江南西路所有兵马,差役等。南昌县调度钱粮,周转进出。一切命令出南昌县,任何人不得乱命!”

  李夔,齐墴,朱勔等人神色肃然,从童贯平淡的话语中,感觉到了凌厉的煞气。

  这直接的说明,不管是官家,还是朝廷,已然对江南西路的乱象忍无可忍了。

  童贯见没人说话,继续说道:“南大营不可轻动,剿匪以总督府为主力,巡检司,南皇城司协助,南御史台监察各府县,若有人胆敢妄自胡来,人浮于事,装聋作哑,一律就地严办,绝不宽宥!”

  众人再次微微躬身,心里明白。这位十三殿下来之前就有了计划,没有听取他们想法与态度的意思。

  是不是说明,十三殿下或者说朝廷、官家,对他们也很不满?

  赵似这时说话了,沉声道:“封锁江南西路全境,无需请示朝廷,请旨官家。以南昌县为中心,由北向南,拉网式剿匪,任何山头不允许有悍匪,任何湖里不允许有水匪,三个月内,江南西路,必须扫灭匪患,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众人再次抬手应命。

  这位十三殿下颇为霸道,霸道的背后,是有人在强力支持。

  童贯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看向齐墴,道:“齐郎中,给殿下准备一间房,用来指挥。户部调集的钱粮,很快就会到南昌县,由你调配,若是出任何问题,死罪!”

  齐墴心头一突,知道是将功赎罪的机会,连忙道:“下官领命。”

  赵似站起来,道:“跟我来吧,说说具体的人手调配与行动计划。还有,将南皇城司,南御史台的人都叫来。其他人,本殿下一律不见。”

  赵似行走之间,颇有气势。

  齐墴连忙去安排,不止是指挥的房,还得有住宿的地方。

  赵似等人来的太快,本也以为会在洪州府,却没想到直接到了南昌县。

  赵似带着一群人到了一间房子里,直接就道:“要三间,一间是机要室,一间给录事参谋,一间是作战室。相关人等,童贯会负责安排好,你们各自调集人手,填充进来,三天之内,本殿下要正式发兵剿匪,片刻不耽误!”

  “下官等领命!”李夔等人抬手应命。

  齐墴心里暗惊,这位小殿下还真是雷厉风行,连喝茶客套的环节都省了。

  赵似确实没有虚伪客套,径直坐下来,看着一群人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的收拾屋子,调配人手。

  他对于李夔,朱勔的请示一概摆手,大部分由童贯来回答。

  童贯在开封府是剿过一段时间匪的,经验倒是丰富,没有任何怯场。

  一时间,南昌县前所未有的忙碌,进进出出,还有大队人马到来。

  城里的百姓都惊恐万状,躲着不敢出,哪怕没有戒严也堪比戒严。

  不到晚上,就有一大队人马,骑着马,飞奔而至。

  本就封城,又有赵似这样的天潢贵胄在,守城的士兵一阵紧张。

  “我是黄门李彦,特来求见十三殿下!”李彦骑着马,屁股咯的生疼,还是仰着脖子向着城门大喊道。

  守城士兵不认识李彦,也没搭理他,派人向里面通传。

  直到朱勔来了,这才开门。

  李彦一进城,就拉着朱勔,低声道:“兄弟,透个底,十三殿下是什么态度?”

  李彦怕,因为之前他搞出的事情,朝廷有诸多声音,但一直没有落板子在他身上。

  朱勔看着人群,又见着他带来了南皇城司几乎所有人,眼睛一转,道:“公公,事情有些不好说。十三殿下接管了一切,还将宗巡抚等人赶回了洪州府。”

  这些李彦已经知道,神情变了变,情知朱勔这种角色在赵似面前说不上,不得有些后悔,没有好好结交李夔等人,以至于说实话的人都没有。

  李彦没有再多说,更不管屁股生疼,焦急的赶往南昌县衙。

  到了县衙,他被朱勔带着,来到了作战室。

  看到是,赵似趴在数张拼凑的地图上,来来回回的看着,笔画着。

  高大的童贯侍立在一旁,不时低声说着什么。

  赵似绷着脸,偶尔点头。

  李彦见着,悄步上前,行礼道:“小人李彦,见过十三殿下。”

  赵似头也不抬,将地图再次拼了拼,道:“告诉宗泽等人,明天我看更仔细的地图,整个江南西路,山山水水的,都要。”

  童贯瞥了眼李彦,道:“是,小人这就让人去传话。”

  李彦连忙抬手躬身向童贯,不敢出声。

  在宫里的内侍省,童贯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因为他在宫外时间居多,内侍省,以陈皮为首,仅次之的是杨戬,童贯在宫里,几乎没有什么势力与地位。

  偏偏,他又备受赵煦信任,影响力不小。

  童贯看着他,道:“你就是李彦?听说你在江南西路好大的威风,连林相公都不放在眼里?”

  童贯话音落下,赵似看过来,眉头微微皱起。

  李彦吓了一大跳,噗通一声跪地,急声道:“殿下,误会,误会啊,小人哪敢对林相公不敬,绝无此事啊,请殿下明察,请童大官详查啊……”

  不说赵似了,就是童贯,在李彦被派出宫之前,也是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的。

  赵似慢慢转过头,继续盯着地图。

  地图上标注了很多,都是已知的匪盗巢穴。

  童贯见状,道:“你执掌南皇城司,给你几天时间,将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的匪盗情况,仔细摸清楚了,尤其是那胆敢入城勒索的那一伙!”

  李彦差点被吓破胆,哪敢多言半句,一头磕在地上,道:“小人领命,绝不教殿下失望!”

  第六百三十六章 惊觉

  赵似坐镇南昌县,聚集兵力,整合暴力机构,并飞速布局。

  宗泽等人自是权力配合,一道道政令从洪州府发出,传遍整个江南西路。

  抚州府。

  葛临嘉坐在大衙,下面坐着左泰,许中恺,荀杰等治下州县的知县。

  众人笔直而坐,目不斜视。

  有匪徒寇城,胁迫官府,这种事,视为谋逆,绝无宽宥可能!

  这种不容模糊,不容推迟,必须立场鲜明的大事!

  任何人胆敢在这种时候唱反对,哪怕是推诿,都将不容于大宋上下!

  葛临嘉面色凛然,俯视众人,沉声道:“事情,就不需本官多说了。三件事:第一,各府州县,全面封锁,没有许可,不得进出!其二,各州府调集一切力量剿匪,三个月内,必须清除江南西路境内一切匪患!其三,府衙以及南御史台等各级衙门,会派人监督,但有与匪徒勾结,通风报信,推诿卸责,人浮于事,一律以匪徒同罪,绝无宽大!”

  十多人齐齐起身,抬手道:“下官领命!”

  葛临嘉盯着左泰等人审视片刻,道:“不久之后,十三殿下会率军剿匪,各府州县必须做好支援!在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希望诸位同僚保持足够的清醒,不要糊涂!若是有人糊涂,本官不但不会保,还会大义灭亲!丑话说在这里,本官希望三个月后,还能见到在场诸位!”

  “下官谨遵府尊之命!”一众人没有任何迟疑,果断大声应是。

  这样的事情,他们不能迟疑,哪怕表现出一丝,那就是不容于江南西路,不容于朝廷,不容于官家,不容于大宋!

  是自绝死路!

  葛临嘉站起来,沉声道:“即日起,一切政令出府衙,任何人不得违抗!即日起,府兵进驻,监守各州县。即日起,巡检司巡查各州县,无需通报,可逮捕一切嫌疑之人。即日起,各州县一切兵丁、衙役,有府衙统一调派,任何人不得插手。即日起,抚州府一切钱粮,由府衙处置,调度。即日起,封锁一切主要干道,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同行!即日起,除米面粮油等必需品,其余商铺,青楼,赌场等,全部关闭!即日起,一切敢于乱法,不尊命令之人,就地拿下。有官的革除官籍、功名,坐连其族。无官的,牢狱三年起步!”

  葛临嘉的一个个‘即日起’出口,一锤锤敲击在站着的众人心口。

  他们大部分人是本土派,已然串连,抗拒葛临嘉这位外来的新知府,以一种无声抗议的方式,反对葛临嘉,反对‘绍圣新政’。

  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悍匪这般嚣张,趁着南昌县空虚,公然进入南昌县,意图不轨!

  这种事,历来是万恶不赦!

  惊动天听,朝廷震怒,十三殿下亲自到了江南西路,誓言剿除一切匪患!

  这种时刻,谁还敢置喙?

  葛临嘉见这些人不说话,眼神冷漠,道:“各给位同僚安排住宿,我们再仔细商讨对策,务必在十三殿下到之前,做出反应,挽回抚州府的颜面!”

  左泰,荀杰等人悄悄对视,即便知道葛临嘉是要借机加强对抚州府的控制,推动‘绍圣新政’的落实,可他们也没有办法。

  葛临嘉是抚州府知府,大义在手,背后又有巡抚衙门,以及十三殿下的支持,他们不能反对,也无力抗拒。

  于是,抚州府的十多个知县知州,全数被软禁在抚州府。

  葛临嘉趁机在抚州府大举动整顿,扫除阻碍,逐步的畅通他的政令。

  不止葛临嘉,包德,李博知等新任知府,即便没宗泽等人的点拨也知道该干什么。

  江南西路的各府州县,都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封锁全境,誓言剿匪的巨大轰鸣中,并没有那么显眼。

  三日后,鄱阳湖南岸,会宫山。

  赵似站在山间一出亭楼,远远看去。

  他身后站着童贯,李夔,朱勔,李彦,不远处还有数百林立的禁军。

  童贯躬身在赵似身旁,道:“殿下,基本查清楚了。之前那帮进入南昌县的悍匪,其实是水匪,历年盘踞于湖中岛,劫掠官船,商船,人数约有一百,在他们手里的任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朱勔见着,道:“殿下,战船已经准备了,大小船总共七艘。”

  “殿下,小人请命,剿灭这帮悍匪!”李彦突然上前,尖锐着嗓子道。

  他现在是无依无靠,惶惶不可终日,眼见有赵似在,他自然要抓住机会表现。

  赵似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的不是骑兵吗?”

  声音虽然有些稚嫩,可语气颇有些果断。

  童贯,李夔等人也看过来,他其实并不希望南皇城司参与进来。只是李彦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拿到了不少匪盗消息,这才被带着。

  李彦连忙说道:“殿下放心。南皇城司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能上马也能下水,绝不会让殿下失望。”

  赵似根本不认识这个李彦,对南皇城司也就是听闻‘凶厉’,不由得看向童贯,李夔。

  童贯想了想,道:“殿下,官家给您的禁军侍卫大多来自北方,不习水性,虎畏军用在这里,貌似有些大材小用。”

  赵似若有所思,看向李夔。

  李夔是兵部侍郎,在具体的权职上,虎畏军或者说南大营,他才是实际的控制者。

  李夔看向李彦。

  李彦一本正经,头也不敢歪,更别说什么暗示了。

  “不妨一试。”李夔道:“殿下,这里水匪众多,剿灭一处,还有其他,先做一番试探未尝不可。”

  赵似这才点头,看向朱勔,道:“多准备一些船。另外,巡检司也跟着去。所有匪徒,要么投降,敢于顽抗,就地处决!”

  朱勔本以为他只是来负责安保后勤的,没想到也要上,但这也是功劳,连忙与李彦一同抬手道:“小人领命!”

  两人说完,转身就下楼,点齐人手,准备上船。

  童贯依旧站在找死身后,稍稍直起一点,看向湖边、湖面上的影影绰绰的岛屿,道:“殿下,那些匪盗应该知道殿下到了,不知道是逃窜走了,还是会有埋伏。”

  赵似忽然环胸抱臂,道:“他们知道的比我们多,没那么容易上当。”

  童贯,李夔等人一怔,细细品味赵似的话,亦有所惊觉。

  但旋即他们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位有些不苟言笑,故作老成的小殿下,他居然有这般敏锐的心思?

  第六百三十七章 剿匪

  李彦与朱勔点齐人手,各自加起来,有近三百人,陆陆续续上了船,就向着预定的方向行去。

  李彦有些心急,他的四条船,一百多人走的很快,明显的想要抢功。

  朱勔倒是不紧不慢,他身旁的唐贵站在他边上,低声道:“我也不管确定他们在不在这里,但江南西路全封了,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湖,是他们唯一能待的地方。”

  朱勔手握着剑,道:“其实,我倒是觉得,应该围而不攻。这帮悍匪是突然躲藏,必然没有多说粮食,最多十天,他们就会不攻自破,出来投降了。”

  唐贵笑了,道:“你是官场中人,你还不明白?他们都是要功劳的,哪有心思慢吞吞的。你没听见吗,那位十三殿下,只给了三个月时间。江南西路这么大,三个月……”

  朱勔摇了摇头,站在船头,摇摇晃晃的,目光注视着前面的李彦。

  朱勔在乎功劳,也想要功劳。但他更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

  他完全不同于李彦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他交好所有能交好的关系,懂得取舍退让。

  就比如,这个剿匪的头功,他就明明白白的让给李彦,没有丝毫争夺的意思。

  李彦站在船头,没有穿内监服饰,反而披上了甲胄,他站在船头,身旁站着一个大汉,名叫郑舟,是南皇城司六大副指挥使之一。

  郑舟瞥着不远处的岛屿,低声道:“公公,那些人就藏在里面,怕是会有埋伏。”

  朝廷这么大动静,这些匪徒早就知道消息,是不得已藏回来,不然早跑的无影无踪。

  李彦瞥了眼后面,嗤笑道:“无非是百十来人,你们还怕他们?”

  郑舟登时跟着冷笑,道:“公公放心,小人也是从官家北征的人,这点水匪,完全不放在眼里!”

  李彦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寒意,道:“你也看到了,山腰上的人都在看着我,这次干的好,我回京就有话给官家说,顺便提提你们的名字。可要是干不好,新账旧账,十三殿下一句话,就能将我赶回京。若是被赶回京,这辈子就只能无声无息的老死在宫里。”

  郑舟神色一变,沉声道:“公公,看我的指挥!”

  说着,他转过身,大喝道:“第一队,持盾牌上岸,第二队,鸟铳,弓箭准备。第三队,重甲准备接应,强攻。”

  他说着,比划着手势,指引着方向。

  “是。”身后的人,以及不远处的船,都大声应和。

  声音颇大,甚至于激起了丝丝波浪。

  李彦听着,心里倒是多了点信心,目光看向那有些阴暗的小岛。

  此时的岛上,自然是严阵以待,而里面的高层,还在争议。

  “大哥,跑吧,官军来势汹汹,又那么多人,咱们不跑,就要被他们包饺子了。”有人嚷嚷道。

  “是啊大哥,咱们这样困守,只有死路一条。”

  “大哥,山后我准备了一条船,只要走出不远,就能进入大雾,上岸不是问题!”

  领头的大汉,赫然是那日进入南昌县,勒索齐墴的人。

  他摸了摸头上的疤痕,双眼凶厉,道:“整个江南西路都封了,我们能逃向哪里?既然敢劫,我们就不怕死!再说了,官军想要上岛也没那么容易!”

  众人见他不肯走,也无奈,只能先守了。

  领头大汉将他们打发出去,神情变幻,自语道:“一条船能坐几个人,再说了,就那么点钱,出去了怎么分?”

  官军的船,在他们说话间,就已经靠岸了。

  南皇城司司卫举着盾,小心翼翼的上岸,他们没有莽撞,一边向前走,一边摸索,试探。

  不多久,他们就试探了陷阱。

  郑舟站在船上看着,有些愣神,道:“这些水匪不简单啊,居然在岛上了挖出了一个护城河。”

  确实,在岛上,有一条沟壑,不大不小,阻止了司卫们的路。

  李彦看着朱勔就要上来,有些着急,道:“有办法吗?”

  郑舟道:“遇水搭桥,这是军队里的基本。公公稍等,我亲自去。”

  李彦点头,看着郑舟跳下船。

  郑舟上去,一顿指挥,就见十多个士兵,看着不长不短的木板过来,要搭在沟壑上面。

  对面的匪徒一见,就要上来推掉,不等靠近,就被官军的鸟铳,弓箭逼退。

  官军越过‘护城河’就逼近他们简陋的寨子里。

  上面有人头闪动,好像也有弓箭手。

  郑舟打量着,冷笑道:“匪徒就是匪徒!来人,做火,给我烧了!”

  当即有弓箭手,拿出带着油球的箭矢,点燃,发射向不远处的寨门。

  郑舟放心了,这帮匪徒虽然有些小聪明,可到底还是匪徒。

  若是换做他,必然三五步都是陷阱,各种石头,木棍充分利用,想要靠近寨门,怎么也得要了几十条人命!

  寨门几乎都是木头,烧起来特别容易,顿时就让燃烧了不小的火,浓烟不断升空。

  寨子里,不断响起惨叫声,呼喊声。

  “大哥,官军放火,趁机冲进来了!”有人急吼吼的向里面跑!

  大汉就站在高处,将一切尽收眼底,闻言顿时道:“你们带兄弟们往东去,我在哪里藏了三艘船,或许能跑掉,快走!对了,洞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拿吧!”

  “大哥,你呢!”有好兄弟着急了。

  大汉一把提起大刀,咬牙道:“我无家无业,无处可去,跟他们拼了!”

  大汉说着,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提着刀就冲了出去。

  兄弟们齐齐对视,有人跟着大汉,有人咬牙真的跑向岛的东面。

  而这大汉没有冲出去,而是走向了隐蔽的小道,要跑向岛的北面。

  “大哥!”有人急了,身后十几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道太小,根本挤不进去这么多人。

  大汉头也不回,一刀劈向身后,顿时狭长小道塌陷,乱石滚滚,将进去的人被逼了出去。

  “王铁勤,王八蛋!”

  这群人这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

  领头大汉,也就是王铁勤,哪里在乎,在狭长小道艰难的挤着,很快就出来了。

  他回头看了眼,还能看到浓烟与喊杀声,他不管了,扔掉刀,飞奔向前,来到了内湖,跳上船。

  先是看了眼箱子里的铜钱,金银珠宝等物,见都在,连忙盖上,划动桨,道:“出了这里,进了村子,看你们怎么找到我!”

  王铁勤不是完全的匪盗,他很聪明,留了后路。

  他用力的划桨,不多久,身后就没了声音。

  他知道,官府已经攻陷了他的寨子。他没有什么可惜的,只要有钱,这样的寨子,他随手就能再建!

  第六百三十八章 扩大

  半山的亭楼上。

  童贯见着浓烟滚滚,喊杀声渐渐消失,俯身与赵似道:“殿下,这李彦还算有点本事。”

  赵似板着小脸点头,道:“官家看人不会有错。”

  童贯瞥了眼李夔,道:“那,让总督府的人马负责善后,南皇城司与巡检司继续剿匪?”

  赵似一怔,抬头看向童贯,童贯在路上与他说的不同。

  童贯告诉他,这一次他来江南,就是要建功立业,有大功勋回京,如果什么都没有就回去,在朝野,在宫里会十分没面子。

  童贯凑近一点,道:“殿下,咱们得试试水,保存实力。”

  这个赵似倒是懂,微微点头,看向李夔,道:“李侍郎,其他各处,是否同时进行了?”

  李夔其实听到了童贯的话,对这个阉人有些不齿,面色如常的抬手向赵似,道:“回殿下,南大营调集的兵力,主要针对各要道水路,目前正在逐步清理,待匪徒后缩,聚而歼之。”

  这个是李夔的想法,赵似等人也认同。

  赵似背起手,看向湖面,道:“一定要快,不要给任何人机会。封禁江南西路,朝野必然震动,三个月时间太长。”

  李夔神色变了变,抬着手道:“是。”

  李夔自然知道朝廷面对的压力,‘新党’本就是众矢之的,而今搞出封禁江南西路全境的事,必然天下群起而攻之,哪怕有大义借口。

  ‘希望此事之后,江南西路能走上正轨。’

  李夔心里默默想着。

  剿匪自然用不着这么大的动作,根本目的,还是借机扫除‘绍圣新政’的障碍。

  现在,江南西路各府州县全面被封锁,那些各路主官头头脑脑全数被软禁,想必诸多事情会变得顺利起来。

  待事情结束,他们再想反复,已然不可能!

  李夔这么想着的时候,李彦已经在侦讯俘虏,追究匪首。

  “我们不知道。”

  这些匪徒被捆绑着押跪在地上,但是李彦追问匪首,不少人都是摇头。

  他们并不是一起的,是从各处而来,仰慕王铁勤的‘威名’而聚集在他旗下,呼啸山林。对于王铁勤的跟脚,他们并不清楚。

  剿匪跑了匪首,这功劳就得折半!本来想表现,反弄巧成拙!

  李彦不甘心,瞥了眼身旁的朱勔,与郑舟道:“给我用刑,我一定要知道匪首的去向!”

  郑舟一点头,道:“将他们架在火上烤,不招的就是直接烧死!”

  “是。”这种事,南皇城司是极其熟练,也没有什么负担,应声中就准备搬运木材架火。

  朱勔眉头挑了挑,凑近低声道:“公公,十三殿下可能会过来的。”

  李彦自然考虑到了,冷声道:“在殿下到之前,一定要找到匪首的去向!”

  朱勔明白了,李彦这是将十三殿下当做了救命稻草,要死抱着不放了,便没有再多言。

  不多久,几十个匪徒就被掉了起来,不少人哭喊,甚至是吓尿了。

  “啊……”

  前几个被架在火上,火苗吞噬半身,惨叫声无比凄厉。

  朱勔忍不住的侧过头,他不喜欢这样残忍的举动。

  郑舟眼神阴鹜,手里握着刀,不等第一个惨叫多久,他突然一刀,背后,透心凉,惨叫声戛然而止。

  正在被拖过去的匪徒,不少被吓的浑身酸软,突然间,有一个人急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知林镇,知林镇……”

  李彦快步走过去,道:“具体说!”

  这个匪徒爬起来,越发急切的道:“有一次喝酒,喝多了,王铁勤说过,他是都昌县知林镇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饶命,饶命啊……”

  李彦的记忆中没有都昌县,回头看向郑舟。

  郑舟一时间也想不到,倒是朱勔这个时候说话了,抬头看向鄱阳湖对岸,道:“是江南东路,就是对岸不远。”

  李彦会意了,道:“别说江南东路了,就是跑到辽人那,我也要给他抓回来!”

  说着,就道:“郑舟,点齐人,咱们去都昌县。”

  郑舟瞥了眼朱勔,犹豫着道:“公公,咱们这样去都昌县,那边怕是不买账。”

  李彦在江南西路无所不为,之前宗泽等人拿他没办法,也就是被林希教训了一次才学乖。在江南西路之外,无所根基,要是有人不买账,会十分难办。

  朱勔也担心李彦跑出去惹出祸来,道:“公公,现在江南西路全境都封了,若是出去,得请示殿下。”

  李彦心里一时间想过了很多,转身道:“郑舟,你准备好人与船,我要去都昌县。”

  说着,他就上船,要回头去见赵似。

  郑舟倒是不管,只听命行事。朱勔没有多说,负责善后。

  侥幸没有被火烧的匪徒都庆幸着,缩在一起,这会儿才知道害怕。

  这南皇城司,果然是传闻的地狱罗刹之所,说烧就烧,说杀就杀,一点顾忌都没有!

  赵似到了半山亭楼,将事情说明。

  童贯一怔,道:“你要去都昌县?”

  在赵似,童贯,李夔等少数人所知晓中,这场剿匪是要扩展到整个江南,但至少目前,他们得集中在江南西路,不宜扩大事态。

  赵似背着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李彦暗暗咬牙,道:“殿下,剿匪固然是江南西路的事,可也不止是。江南东路与江南西路同气连枝,若是江南东路有意庇护,那是居心叵测,小人正好借机,试探一番!”

  李彦说的很直接了,就是要为赵似打前锋!

  李夔深深的看了眼这个太监,这个人心思也是相当缜密,也很胆大!

  赵似心里想了一会儿,有些拿不到注意,看向李夔,道:“李侍郎,你觉得呢?”

  李夔心里已有腹稿,道:“殿下,未尝不可。近来,江南东路颇为不平静,上书弹劾的奏本最多。”

  其实也难怪,江南西路与东路,原本就是一路被拆分的,江南西路这般大动静,江南东路唇亡齿寒,怎么能不紧张?

  赵似便看向李彦,道:“南皇城司是皇城司,可监察整个江南,如果都昌县,或者有其他什么人胆敢阻拦,尽可按律法办。”

  “小人遵命!”李彦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心里狂喜。

  只要抓到了那王铁勤,他就是剿匪头功,后面的,就根本不算什么!

  说完,李彦就急匆匆的走了,带着人,坐着船呢,直接奔赴鄱阳湖对岸的都昌县。

  第六百三十九章 过往

  在李彦调集人手,准备追赶的时候,王铁勤快了不少。

  他在入夜上岸,早就等候的人就赶了过来。

  “三哥,来了。”四五个年轻汉子,赤这上身,笑着迎上来。

  这几人,一看就是常年泡在水里,以湖为生的人。

  王铁勤一脸叹气,摇了摇头,道:“对岸的生意不好做了,我还是回来了。将我东西搬上马车,回到村里,咱们喝他三天三夜!”

  “好,就等三哥这句话了!”几个小伙都是大笑,说着就帮忙上船抬箱子。

  “三哥,这是什么啊,这么沉。”有个人问道。

  王铁勤有点累,站在岸边,笑着道:“钱。”

  “哈哈,那三哥是发了啊,三天三夜是不够了。”几个人哄笑。

  王铁勤明显信得过这几人,神态轻松,但目光一直盯着几人的一举一动。

  几大箱子很快就搬好,上了马车,六个人就消失在黑夜里。

  而那艘船,也被凿沉了,半点痕迹没有留下。

  王铁勤坐在马车上,看着几大箱子,心里的紧张慢慢放下,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他多年的积蓄,近一万贯,还有诸多古董字画,金银珠宝之类,都是他抢来的。这么多的财富,足够他潇洒的过下半生了。

  几个小伙不断说着话,也问及王铁勤这几年的事。

  随着马车不断走远,王铁勤真的放松下来,依靠在厢璧上,笑眯眯的道:“劫富济贫。”

  其中一个小伙,顿时来了精神,道:“三哥,是真的吗?是鄱阳湖好汉吗?”

  鄱阳湖的名声,在鄱阳湖一带是十分出名的。盘踞了不少匪盗,专以‘替天行道’为名,打家劫舍,绿林冠以‘好汉’之名。

  “差不多吧。”王铁勤道。

  他其实算不上,鄱阳湖最大的一群人,有近两百人,真的是替天行道,杀了不知道多少劣绅,劫了多少官粮,分给了不知道多少穷人。

  其中一个小伙盯着几大箱子,道:“三哥,这次回来,就是住村里了吗?”

  王铁勤注意到他的目光,却浑然不在意,笑着道:“先住下,累了,休息一阵子,再谋生。”

  几个小伙点头,年纪最大的一个道:“三哥,我前几天还听七伯说要抓你回来,给你配个婚,省得你到处瞎晃悠。”

  七伯,是他们村子里的大长辈,所有人都得听他的。

  王铁勤想起那个老头,眼神有些厌恶,满脸笑容的道:“七伯说的是,回去之前,我就去拜访他,他还是好喝酒?”

  “那是,顿顿不离,七十多的人了,一喝酒,劲头比我们还大……”

  “可不是,上次有人走错路进了我们村子,被七伯一个人打跑了……”

  “七伯也是,人家就是走错路,讨口水喝,至于吗?”

  “你还不知道,七伯最讨厌别人进村子了……”

  王铁勤没有插话,嘴角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他选择回村子,除了没人知道外,还有就是,他们村子极其排外,哪怕是官差都进不去!

  一众人摇摇晃晃,在黑夜里行进,直到第二天天亮,他们才到村子里。

  这里是都昌县,知林镇下的一个小村落。

  从外面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相对封闭,偏僻的一个村子,进村的路只有一条,并且只有一座桥。

  “三哥,你的房子年久失修,还是去我家吧,等明天我们给你修一修再住。”最大的一个小伙子跳下马车说道。

  王铁勤下来,看着已经破败不堪的屋子,心里腹诽,他即便不在,这帮人也不知道帮他看护一下,脸上笑呵呵的道:“也成,帮我将箱子搬进去。对了,二铁,三铁,你们去买酒,再弄点吃的,咱们喝他个三天三夜!”

  二铁,三铁,是其中两个兄弟的小名。

  二铁大声道:“好嘞三哥,我让我婆娘去整。”

  王铁勤搬着他最看重的箱子,道:“大柱,明天你找人帮我弄弄屋子。”说着,他就拿出一吊钱,直接扔了过去。

  大柱就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小伙,连忙弯腰接过来,失声道:“三哥,用不着这么多……”

  “拿去。”

  说着,他有拿出几吊,挂到一边的墙壁上,道:“待会儿一人拿一吊,我这几天吃喝就靠你们了,得照顾好我自己……”

  几个人听他这么说,才高兴的笑着道:“多谢三哥,放心吧,交给我们。”

  王铁勤搬着箱子,道:“再弄点东西,我抽空给七伯送去。”

  “好嘞,我让人,去县里买几坛好酒,保准让七伯高兴。”三铁说道。

  王铁勤明显很信任这几人,将箱子搬进去,有掩藏好,这才与几人出来。

  到了二铁家,一大早的,婆娘一边穿衣服一边骂骂咧咧,待二铁将半吊钱扔进去,这婆娘顿时换了脸色,笑呵呵的出来道:“哟,是三哥啊,好多年不见了。那什么,你们兄弟好久不见了,快进去,我给你卖弄点吃的。”

  “辛苦弟妹了,这块布送你了。”王铁勤将一块布递过去。

  二铁媳妇接过来,摸了下,大喜的道:“三哥,这是什么布,这么丝滑?”

  二铁吓了一跳,道:“三哥,这可使不得,快还给三哥。”

  二铁媳妇却舍不得,他是村妇,什么时候穿过这样的布。

  王铁勤直接进屋了,道:“还什么还,将你地窖的酒启出来,再敢藏,我就亲自去。”

  二铁见状,这才笑道:“三哥这么好的布都给了,我肯定不能藏,老三,跟我来,都搬上来,今天陪三哥喝个痛快。”

  很快,又来了几个人,在二铁家里,一边喝酒,一边恭维着王铁勤。

  王铁勤当初在村子里,就是那种敢说敢干,也干出点事情的人,年轻小辈都佩服他。

  而这会儿,李彦已经带着三百人上岸,直奔都昌县县衙。

  他确实不知道王铁勤是什么人,到底藏匿在哪里,可都昌县就这么大,有了真实姓名,找个人能有多难?

  一行三百多人,几乎全副武装,没走多远,就迎来了不少目光,议论纷纷。

  再到都昌县县衙,一个押司跑出来,应着李彦道:“是李公公吧?我家县尊不巧外出公干了,您这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彦也不管这知县真不在假不在,直接闯进县衙,道:“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将一个叫做王铁勤的找出来。如果做不到,你们就都跟我走。”

  第六百四十章 追剿

  李彦直接坐进了都昌县的大衙,将在的一干人全都叫出来。

  江南东路尽管也收到了‘绍圣新政’的诏书,可实际上没有直接的压力下,行动十分迟缓,甚至于没有什么动作。

  是以,都昌县十分守旧,哪怕隔壁天翻地覆,这里依旧如故。

  都昌县的县衙几乎空了,只有一个文吏在,也就是所谓的押司。

  这个押司站在大堂上,胆战心惊。

  不止是李彦高坐在属于县尊的椅子上,还有林立的皇城司司卫,这些司卫,在去年,还叫做:禁军!

  一个个人高马大,煞气腾腾。

  这押司有些后悔,没有早早跑路,心里苦笑不已,有没有其他办法。

  “快去找找,找!”他冲着一干小吏吼叫,让他们去翻户籍。

  李彦苍白的脸上,有些阴森森的盯着这押司,道:“翻户籍,要翻多久?给我找出上百个来,让我自己分辨?我告诉你,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找不到我要找的人,都昌县全部下皇城司大狱!”

  哪怕远在江南,皇城司的恶名也是如雷贯耳。

  这押司一咬牙,道:“公公,可否给小人一点时间,小人出去找找。”

  查户籍,这是传统的应对手段,最终必然是不了了之。要想找到人,还得找有用的人。

  “跟着他。”李彦对着一个司卫说道。

  “是。”那司卫转过身,盯着这押司。

  这押司神情变了变,最终没敢多言,快步离开了县衙。

  李彦看了看这个空荡的大堂,道:“告诉兄弟们,不要任何妄动,也不要管他们。”

  李彦来的是浩浩荡荡,招摇过市,外面围观了不少人。是以,都昌县的头头脑脑才会率先跑的一空。

  郑舟站在他边上,俯身低声道:“公公,真的就不管吗?他们居然连面都不露,分明是蔑视公公。”

  李彦神色冷笑,道:“我知道。不过,我现在没空理会他们,等我抓到了王铁勤,在十三殿下跟前立住脚,这些臭鱼烂虾,我反手就能收拾了!”

  郑舟明白了,没有多嘴,勒令手下的几百人不得乱动。

  都昌县的百姓们自然是议论纷纷,倒是知县等早就跑了,藏了起来。

  那押司被南皇城司的司卫跟着,不敢去见知县等人,倒是通过一些小手段,悄悄通知了过去。

  跟着的司卫好像根本看不见一样,只是跟着他,看他怎么调查。

  这押司倒是颇有些关系,在青楼酒馆赌场等走了一圈,还真让他查到了一点线索。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押司就回到了大衙,抬着手,笑着道:“公公,是这样的,在湖上讨生活的人很多,可胆敢劫掠官差的并不多,现在可以确定,应该就是湖边的几个村子里,姓王的不算多,再给小人一点时间,一点能找出来。”

  李彦双眼微微眯起,道:“你还真是没让咱家失望,走吧,一边走一边查。”

  这押司一怔,急忙道:“公公,不休息一碗吗?都昌县虽小,还是愿意以最大诚意招待公公的。”

  李彦已经走下来,道:“既然已经有眉目,就不要等了,公务要紧。”

  押司见李彦片刻都不想耽误,心里想着知县等人的交代,咬咬牙,道:“是。公公放心,都昌县,一定会完成公公的交代。”

  李彦仿佛没听到,径直出去了。

  郑舟带着一大队人,跟在他身后,径直又转向鄱阳湖湖边方向。

  那押司说的没错,在都昌县,一湖为生的不少,可是悍匪的不算多,又有名姓,只要排查村落的名姓情况,很容易锁定。

  毕竟,现在流动性没有后世那么大,基本上是大族集中,一姓为村。

  李彦带着人,还有走到半路,这押司就有了消息,道:“公公,是知林镇,具体,就得到知林镇询问了。”

  “好。”

  李彦笑容有些渗人,具体到了一个镇,那就更好了。

  郑舟嘿嘿冷笑,道:“这个人带那么多赃物,决然瞒不住,只要盘查一番,必然能找到蛛丝马迹!”

  李彦已经胜券在握,坐在马上,摇摇晃晃,神情幽冷。

  他势必要拿到这个头功,不止是在找死面前立住脚,还有,就是要让宫里的赵煦看到,他李彦在江南西路,还是有用的,不是说弃就弃的废物!

  在李彦奔赴知林镇的途中,赵似在鄱阳湖指挥着朱勔,李夔,童贯,开始更大规模的剿匪。

  有了前期试探,官军没有再避讳,找来更多传旨,在鄱阳湖上纵横,誓言要剿灭鄱阳湖一切匪患。

  官军投入了上千人,在鄱阳湖四处出没,有前期情报,又有俘虏交代,官军势如破竹,短短半天,就剿灭了十多处,俘获了数百匪盗。

  不止是鄱阳湖,整个江南西路的各府州县,都在加组建总督府下的府兵、县兵,巡检司等,并且快投入剿匪。

  在全面封锁情形下,剿匪行动强横,凌厉,果断,没有丝毫犹豫。

  宗泽,刘志倚等人没闲着,对江南西路各种情形,进行了一种蛮横的调整,在这样强压之下,几乎听不到反对声,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除了剿匪,南御史台借机也在寻求立足,接连动作,抓获了不少‘怠于政事、敷衍塞责’的官吏,更以‘不耐’为名,直接罢黜了数十人。

  到了夜里,鄱阳湖上,战船连绵,火光处处,原本那些鲜有人到的岛屿,也是亮起了火把。

  李彦已经抵达了知林镇,将知林镇的一些族老,大户都给‘叫’了过来,要找王铁勤。

  一些人确实不知道,不敢说话,倒是有几个眼神闪烁。

  李彦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神色冷笑,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给我打!”

  眼见南皇城司司卫带着棍棒进来,那几人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急忙道:“公公,我们镇姓王不多,最出名的,就是大王村,他们村靠湖,以打渔为生,不少人出去为盗。”

  “王铁勤是大王村的?”李彦笑眯眯的,苍白的脸色,显得十分阴森。

  “小人不确定……”那个人缩着头,不敢与王琰对视。

  第六百四十一章 唯一路

  李彦俯身,目光逼视他,淡淡道:“你不确定?”

  这个大户身体一颤,看了眼杀气腾腾的司卫,连忙道:“是大王村,是大王村,他,曾经要找我销赃,我没答应。”

  李彦哼了声,这会儿是信了。

  他瞥了眼郑舟。

  郑舟道:“不算近,赶过去得半个时辰。”

  李彦直接站起来,道:“事不宜迟,告诉兄弟们,忍一忍,抓到人,每人奖赏十贯!”

  郑舟双眼一亮,当即挺起胸口,道:“公公放心,兄弟们绝不会叫苦的!”

  李彦微笑,道:“带上他,去大王村。”

  那大户神色惧怕,不敢抗拒。

  于是,李彦一天一夜,马不停蹄的赶向大王村。

  此时的大王村,一片欢腾。

  王铁勤回来了,带回来了不少好东西,对于从小长大的村子,他有种衣锦还乡的自豪感,出手是相当阔绰,整个村子都在谈论他。

  他的院子已经翻修好了,十几个人聚集在他院子里,喝着酒,吃着肉,畅聊过去,又幻想未来。

  二铁,三铁家的媳妇都来了,从早到晚都在做菜,简直是流水席。

  院子里。

  一个白苍苍的老者,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嘴里不时咂口酒,神情很是悠然。

  二铁打着饱嗝,喷着酒气,道:“七伯,我就说,三哥最有本事了,这不就衣锦还乡了……三哥要是不回来,哪里能喝的上这么好的酒?”

  七伯虽然喝了不少,闻言瞥了眼不远处正襟危坐,一脸得意的王铁勤,又面色不动的转了回去。

  王铁勤见着,微微皱眉。

  群村人都在讨好他,唯独这七伯,看他的表情,不但没有讨好,欣慰都没有,隐约间,王铁勤感觉到,这七伯仿佛知道他在外面的事。

  他也不在乎,笑了声,道:“七伯,别光喝酒,吃菜。”

  他话音未落,七伯就伸手,在边上的小桌上,抓起一块牛肉,慢慢放入嘴里。

  二铁见着,又笑道:“七伯,这牛肉吃着,可是犯了王法,哈哈哈……”

  七伯慢慢嚼着,好半晌才慢悠悠的说道:“告诉其他人,这个月,不下湖。”

  二铁抱着酒坛,正要大口喝,听着一怔,道:“七伯,咱们也不能尽吃三哥啊,该下湖还得下湖……”

  七伯又瞥了眼王铁勤,没有说话,慢悠悠的喝酒。

  王铁勤越确定,这人老成精的老家伙,猜到了一些。

  他笑呵呵的拉过二铁,道:“一个月没什么大不了的,七伯的话还能不听?告诉兄弟们,都来我这喝酒!”

  “那就听三哥的。”二铁抓了一把肥肉,灌着酒,憨憨的说道。

  一众人,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二铁兄弟的媳妇,在不远处的偏房里,凑在一起,一边吃着,一边炫耀着彼此身上,刚刚做的新衣服,又说着让他们男人,跟着王铁勤外出财的事,脸上都是美妙的畅想。

  天色蒙蒙亮,一众人喝的东倒西歪,说话的已经没几个。

  唯有七伯抱着酒坛,偶尔吃块肉,看着天上灰蒙蒙的月色,表情很是平静。

  就在一众人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有个人急急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扣衣服,他没跑进来,就被门外的酒坛撞倒。

  一群酒醉的人,有几个勉强睁眼,继而又闭上,头昏脑涨,根本直不起脖子。

  屋子里的女人也喝了一点酒,睡的就更熟了。

  七伯倒是悠然自得,晃着椅子,道:“慌慌张张的,什么事情,过来我耳边说。”

  进来是一个中年人,他神情十分紧张,瞥着一众人倒的横七竖八,径直来到七伯边上,弯下腰,低声道:“七伯,有一大队官军过来了,有两三百人。”

  七伯手里的酒坛一晃,差点摔下去。

  七伯面色不动,扶好酒坛,看着月色渐失,淡淡道:“我们村子数百年没有官军来了。你带二十人,堵住桥头,不要让他们进村。”

  中年人神色顿时犹豫,道:“七伯,堵官军?”

  七伯瞥了他一眼,道:“官军难不成还会随便杀人?又不是乱世。他们要问什么,就说不知道。我们村子,民风淳朴,没有坏人。”

  中年人听懂了,道:“我再带些妇孺过去,让他们蹲在桥头。”

  七伯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道:“去吧。”

  中年人直起身,看了眼昏睡不动的王铁勤,神色不大喜欢,还是转身快步走了。

  中年人一走,王铁勤就清醒了,他眉头紧拧,看了眼混乱的院子,来到七伯边上。

  七伯闭着眼,晃着椅子,道:“没什么关系,几百年了,没有官军进入过村子。”

  王铁勤忽然陪着笑,道:“七伯,我看,我还是走吧,不能连累了族人。”

  七伯轻轻啄了口酒,道:“你能跑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了村子,没人护得了你。”

  王铁勤看着七伯的表情,咬咬牙,道:“七伯,我拿出一半,捐给祠堂。”

  七伯忽然笑了,睁开眼,看向王铁勤,道:“你以为,我是贪图你带回来的那点东西?行了,不用说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王铁勤拿不准这七伯的真实想法,犹豫了下,抬手道:“多谢七伯。”

  七伯晃晃悠悠,喝口酒,吃块肉,一脸的享受。

  王铁勤没有再多说,回到他的椅子上,拿起酒,自顾的喝起来。

  院子里,除了他们吃喝的声音,就剩下一众如雷的呼噜。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李彦带着人,已经来到了进村的唯一入口,一条不大的石拱桥。

  而在桥头,有十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并排坐着,正在玩耍着什么。

  在桥两边,还有一群妇孺在洗衣服,淘米,洗菜等等。

  在桥中,一群二十多个汉子拥挤在桥上,手里都是泥瓦工具,忙碌着修桥。

  李彦来到桥头,双眼冷意如火,苍白的脸上,出现丝丝狰狞之色。

  这些人,明摆着就是要挡着他们,不让他们过去。

  郑舟站在他边上,道:“公公,这里是进村的唯一一条路。”

  李彦瞥了眼四周,河倒是不算宽,但要是有桥不走的蹚水,甚至于伐木吊桥,那就太有损他们的颜面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进不去

  郑舟一直注意着李彦,见他目光四顾,低声道:“公公,不太好硬闯,我们本来是抓贼的,要是他们拼命挣扎,死几个,就不好办了。”

  李彦表情越发阴沉。

  他自然知道,他这是争功而来,不会自找麻烦。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硬闯,更不能死人!

  “去,喊话,限他们一个时辰,将王铁勤交出来,否则后果自负!”李彦一时间没有什么好办法,怒声道。

  郑舟应着,挥手,一个司卫快步上前。

  这个司卫环顾一圈,盯住了桥上的一群人,大喝道:“南皇城司奉命抓贼,限你们一炷香之内,将王铁勤交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李彦见着,忽然间道:“让人环着村子走,大声喊,敲锣打鼓,不要停。”

  郑舟面露惊喜,道:“公公高明,小人这就去安排。”

  李彦没有在乎郑舟的拍马屁,在下人搬来的凳子上坐下。

  他一天一夜没合眼,着实是累,但他不能闭眼,一定要一鼓作气的将王铁勤捉拿归案!

  南皇城司的司卫分做了几波人,敲锣打鼓的环村子而行。

  “官军抓贼,秋毫无犯,交出贼寇,天下太平。”

  “官军抓贼,秋毫无犯,交出贼寇,天下太平。”

  “官军抓贼,秋毫无犯,交出贼寇,天下太平。”

  喊一声,敲一下锣鼓,声音很大,十几拨人环绕着村子,扯着嗓子大喊。

  很快,已经睡熟的村民,一个个都被惊醒,他们披着衣服,推开窗户,走出门,相互探寻着。

  “官军怎么会来我们村子?”

  “抓贼,抓什么贼?”

  “我们村子一直太平无事,从来没有官军来过,这是怎么了?”

  “最近,是不是只有王大勤回来了?”

  “对对对,摆阔的很,给村子里不少人送东西,这样那样的,好像还不便宜了……”

  “哼,那就是他没错了。那东西,我从小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玩意!”

  “走,找七伯说理去,不能让王大勤给村子招祸!!”

  “我听说,七伯这几天一直在王大勤的院子里,几乎没出来过……”

  “不好了,大头带着人,堵住了桥,官军过不来……”

  “我明白了,难怪官军敲锣打鼓,这是被堵住了!”

  “这可是天大的罪过,阻挡官军,他们怎么敢的!”

  “快,去见七伯!”

  “走走走!”

  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直奔王铁勤院子。

  这会儿,王铁勤的院子也不太平。

  妇人被惊醒的早,不管不顾的叫醒自家男人,实在不行就泼水,总算将一大群人给弄醒。

  官军的锣鼓喊声没有停,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一众本来还十分钦慕,要跟着王铁勤出去闯荡的人,此刻表情变化,有点想躲远的意思了。

  妇人更是悄悄换了衣服,站在不远处。

  王铁勤表情十分难看,本来想解释的,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并且,官军已经到了家门口,随时可能冲进来,现在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的目光,一直看向七伯。

  二铁头昏脑涨,还不清醒,见没人说话,只好道:“七伯,您老说句话吧?实在不行,就从后面将三哥送走,我们来个死不承认。”

  王铁勤其实也这样想的。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被官军追过来,但他来不及细思怎么暴露的,只想保命。待在村子里,就是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还是跑路。

  村子是只有一个入口,可想要出去,也不止是那座桥。

  王铁勤看着七伯,等着他说话。

  七伯没有继续喝酒,晃晃悠悠的躺在摇椅上,没有说话。

  二铁喝了口浓茶,刚要说话,就是一阵吵吵嚷嚷,不少人拥挤而来。

  “大勤,官军是不是冲你来的!”

  一个半百老者,推门进来就大喊。

  村子里都有小名,二铁,三铁,大头二头,王铁勤的小名,就是王大勤。

  王铁勤看过去,面无表情。

  二铁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声道:“刘三贵,王大勤是你叫的吗?”

  在辈分上,这半百老者,矮了一辈。

  平时老者肯定不能,叫了也得道歉,但这会儿他不在乎,直奔七伯,道:“七爷爷,你都听到了吧?官军都追上门了,王大勤还让人堵住桥,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杀头的!”

  “是啊七伯!”

  “七叔,交出去吧,他在外面惹了祸,不能连累村子。”

  “七伯,您说句话,我们就抓他交给官军!”

  “七伯,不能纵容啊,否则村子就没有太平了。”

  “官军都追过来了,几百人,王大勤犯的事,肯定不小。”

  本来几十人,短短时间,竟然有近百人,男女老少都有,并且越来越多。

  这个村子并不大,就几百人,一时间,仿佛都来了。

  吵闹声就更大了,王铁勤不大的院子,被围的水泄不通,吵闹声更是无处不在。

  七伯依旧躺在摇椅上,一直没有说话。

  王铁勤被人质问,神情越发不好。身边的几个兄弟,虽然为他争辩几句,但也扛不住这么多张嘴。

  王铁勤没有说话,更没有解释,一直看着在摇椅上,悠闲自得,面露惬意。

  不知道多久,众人还在吵吵嚷嚷,七伯慢慢睁开眼,将身边的小桌子推到,上面的碟子摔落在地,噼里啪啦的碎响。

  几乎是瞬间,王铁勤的小院子内外,一下子静了下来。

  院子里的,墙头上的,墙外的,都安静了。

  无数的目光,都看向七伯。

  七伯目前是村子里年纪最大,最有威望的人,大小事情,都依仗他,是实实在在的‘村长’。

  七伯躺在摇椅上,环顾众人,淡淡道:“急什么,我还没死!”

  一众人看着他,没敢说话。

  二铁,三铁等人喝的醉醺醺的,这会儿也老实的坐着。

  七伯瞥了眼王铁勤,道:“官军说抓贼,贼就在我们这吗?大勤真要在外面惹了祸,会自投罗网的跑回来吗?让大头告诉官军,我们村,民风朴实,没有犯王法的人,请他们去别处找找。所有人,都给我住口,谁敢勾结外人坑害自己人,祠堂里,祖宗家法不容情!”

  第六百四十三章 狠招

  七伯的威严之下,众人不敢说话。

  有人出面,大声道:“天还没亮,都回去睡觉,明天不用干活啊……”

  有人开口,就有人跟着喊。

  数百人虽然各有心思,话也到了嘴边,可除了嘟嘟囔囔,没人多说什么,慢慢的就散开了。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王铁勤才看向七伯,道:“我不想连累族人。”

  “现在走不了了。”

  七伯悠然的躺在椅子上,道:“等这队官军走了,你再走。”

  “官军会走吗?”三铁伸着头,还满脸通红,双眼血丝充斥。

  七伯淡淡道:“数百人,不吃不喝吗?”

  王铁勤心里顿时有底,道:“多谢七伯。”

  七伯闭上眼,轻轻吐了口气,道:“这次走,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会让人逢年过节,给你爹娘多上一炷香的。”

  王铁勤犹豫了下,没有吱声。

  他想走又不想走,谁愿意做无根之萍?

  其他几人还在醉酒状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的陪坐着。

  不大的小村子,天色微亮就热闹起来,不知道多少人议论纷纷,吵吵嚷嚷。

  有人支持留下王铁勤,有人则想要将他送出去,毕竟私藏最烦,阻碍官差,是死罪。

  这会儿,李彦见村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已经愤怒的无法压制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李彦看向郑舟,阴沉着脸道。

  郑舟也有恼怒,看着不远处,还堵着桥的那些中年人,妇孺,俯身过去,低声发狠的道:“公公,要不,就硬闯吧?死人,也是攻击官差!”

  李彦冷哼一声,道:“一个人都不能死,必须有别的办法!”

  郑舟犹豫了一下,招呼过来几个人,道:“你们说,有什么办法?”

  聚集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个道:“要不,咱们渡河吧?看个木头,搭个桥,也不难。”

  “哪那么容易,我们这边搭,那边他们就给破坏了,我们又不能打。”

  “那,绕过去,总有别的地方可以进村。”

  “这个村子,三面环湖,还有山,如果有的话,就不会只有这一个桥了。”

  “咱们放火,吓退他们!”

  “万一烧伤,烧死了怎么办?”

  李彦见他们尽胡说八道,怒哼道:“有没有什么好用的!”

  最后一个,上前一步,道:“公公,实在不行,咱们来点狠的。他们不是堵桥吗?咱们也堵,村子里这么多人,他们就不需要出来吗?就算他们有储粮,咱们就在河里下药,看他们能撑多久!”

  李彦双眼一亮,道:“就这么办!将桥堵住,在河里下泻药,有多少给我下多少,我要拉死他们!”

  “小人这就去办!”郑舟大喜,当即去安排。

  不少人在后面听着,悄悄抽了抽嘴角——太狠了!

  这样临湖的村子,肯定没有旱井的,真要在河里下泻药,整个村子都得倒霉。

  除非他们不用水,否则,就得一直拉下去!

  太残忍了!

  桥头的王大头,一直盯着官军的动静,见不少人突然来来回回,顿时警惕起来。

  待等天亮,一大群官军起码回到,到了上游,就将一些东西倒入河里,登时吓了一大跳。

  “快,回去告诉七伯!”大头急了。官军这是明摆着在下药,赤裸裸的告诉他们,没有任何隐藏。

  “叔,官军堵住了桥,不让我们出去了。”有个小孩子喊道。

  大头脸色变了又变,道:“你们盯着,我回去问问七伯。”

  大头急匆匆跑回了王铁勤的院子,来到七伯边上,急声道:“七伯,不好了,官军堵住了桥,不让我们出去……”

  二铁迷迷糊糊又醒过来,嘟囔道:“不能出去就不出去,咱们村又不缺粮食,让他堵一个月,看谁撑不住!”

  三铁道:“是啊,官军匆匆赶过来,肯定没带多少口粮。想要再来粮食,两三百人,县里也没那么容易的。”

  大头急了,道:“不止,他们还在水里下药了。”

  王铁勤从屋子里出来,道:“你说什么?”

  大头看了眼围过来的众人,道:“我看到官军,用麻袋往河里倒,一看就是药,他们下药了!”

  七伯已经坐起来,沉声道:“告诉村里各家各户,储好水,不许用河水。”

  二铁有点清醒,道:“可这也不是办法啊,现在储水肯定来不及。再说了,把官军逼急了,谁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手段。”

  二头道:“是啊,那可是官军,咱们不能这么一直硬扛着啊。看官军的架势,不抓到王大勤是不罢休的。”

  “为了一个王大勤,有必要跟官军硬抗吗?有好处吗?”有人不满,忍不住了。

  王铁勤看了眼七伯,道:“我没有犯事,我去跟他们解释。”

  “胡闹!”

  七伯断然喝止,道:“之前不去,现在去了,置于我们村子于何地?所有人不得乱动,我去见官军!”

  七伯站起来,拄着拐。

  他感觉事态有些压不住,必须尽快了结了。这一次的官军,与以往的似乎有些不同。

  王铁勤站着没动,他眼神闪烁不断。

  七伯也好像想起来了,道:“你想走,就走吧。”

  二铁与三铁对视,表情似有些古怪。

  王铁勤忽然变得恭敬,道:“我知道了七伯。”

  大头想说话,但七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个瞪眼,就让他咽了回去。

  七伯出王铁勤的院子,登时围过来不知道多少人,叫苦连天的喊叫。

  “七伯啊,这怎么办啊,没水,怎么能行……”

  “是啊,官军也太缺德了,居然在水里下药!”

  “下的什么药啊,不会是老鼠药吧?”

  “还可能是砒霜!”

  七伯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走的有些慢,直奔桥头。

  南皇城司这边,一定盯着村里的动静,有一群人跟过来,立刻有人从树上跳下来禀报。

  李彦坐着没动,脸上冷笑不断。

  他早就想好了,现在不能把这个村子怎么样,等回头,他第一时间就来收拾他们!

  七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上了桥头,不远不近的看向李彦坐的方向。

  李彦一挥手,道:“放他们十几箭,逼他们回去。再告诉他们,将王铁勤交出来,不然我就围他们一个月!”

  李彦命令一落,前面的南皇城司司卫,就拉弓射箭,十几只箭矢设在了桥头,吓的村民连连后退。

  接着,就有司卫敲锣打鼓上前,大喝道:“交出匪盗王铁勤,否则围你们一个月!!”

  第六百四十四章 逃跑

  官军大喊,桥头就没几步,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声。

  “一个月,我们家的米,根本就没有那么多。”

  “米还好说,没水可怎么办?”

  “是啊,没水,我们会被活活渴死的!”

  “只能祈祷最近下雨了。”

  “说什么胡话,我们能等,官军会等吗?”

  “官军怎么能用这样下作手段!”

  “要不,将王大勤交出去吧?”

  一众人议论个不停,渐渐有吵起来的架势。

  小孩子倒是嘻嘻哈哈,闹个不停,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倒是不远处的妇人,一脸忧色,窃窃私语。

  七伯静静听了一阵子,忽然间,猛的一敲拐杖。

  众人一个激灵,登时安静下来。

  七伯等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李彦,大声道:“官爷,我们村没有王铁勤,官爷找错地方了。诸位官爷辛苦,我们出五百贯,给官爷做军费,还请回去吧。”

  王大头听着,面色发紧。

  果然,李彦听的清清楚楚,神色越发不善,道:“不知死活!”

  郑舟在李彦身侧,弯腰低声道:“公公,不能这样耗下去,小人认为,应该不分白昼的敲锣打鼓,让他们无法消停,看他们能撑多久!”

  李彦嗯了一声,道:“还不够!给我架桥,随时准备渡河!”

  虽然觉得即便架桥也未必能过去,郑舟还是道:“是。小人早就准备好了。来人,架桥!”

  郑舟起身,向身后大喝。

  立时,有几十个南皇城司的司卫搬着早就准备好的木头,开是河边打桩,准备架桥。

  桥头上一众村民见着,顿时慌了。

  “七伯,官军要架桥了,可怎么办?”

  “官军要冲进村子了,这可怎么办啊!”

  “不能让他们过来啊!”

  有人说着,居然急哭了。仿佛村子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官军进来是要抢宝贝的。

  “闭嘴,都听七伯的!”王大头大喝。

  众人稀稀落落的停下来,再次看向七伯。

  七伯面露青色,看着官军的动作,不断拧眉,再次喊道:“官爷,我们村子也是出过秀才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高抬贵手,要多少,请尽管说。”

  在他看来,官差抓匪盗,无非是为了钱,只要钱到位了,什么都好解决。

  李彦懒得理会这老头,冷声道:“这些刁民,不知死活!准备一下,悄悄靠前,找机会,抓几个过来,当众用刑给他们看!”

  郑舟明白了,叫过几个人,低语了几句。

  那几个人听着,便带着家伙,向着桥头靠近。

  有官军逼近,桥头上一片紧张,七八个青壮手持棍棒,挡在了七伯身前。

  七伯见着,情知不好善了,又看了李彦一会儿,道:“不准他们过河!”

  说着,一敲拐杖,往回走。

  这个村子在鄱阳湖边,一直十分闭塞,少有人来,村民都十分反感外人进来,更别说官军了。

  桥上,十多个青壮手持棍棒,后面还有二十多人。

  桥头则是南皇城司司卫,虎视眈眈,好像随时都会强攻。

  双方,陷入了僵持。

  七伯没有再回王铁勤的院子,而是他自己家,儿孙十多人围在身边。

  但他几乎不说话,一直沉着脸。

  而王铁勤与二铁三铁等人,已经彻底醒酒,正在商量着怎么办。

  二铁愤恨,道:“这些官军到底犯了什么病,抓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大阵仗,这样卑鄙的手段都用的出来,还是官军吗!?”

  三铁伸着头,道:“三哥,实在不行,就走吧。村后面那条路虽然有点难走,可只要进去了,官军肯定抓不到,多带点口粮,一天就能走出去。”

  这里是都昌县的西南角,三面环鄱阳湖,除了那座小桥,还有一片茂密山林,极其难走,可不是不能走,只是要一天一夜才能走出去。

  这根本就没有路,只要进去,官军即便想追都追不到。

  王铁勤看了他一眼,想着带回来的那些宝贝。

  他要是进了后山,那些宝贝肯定带不走。

  二铁,三铁明显没有察觉到王铁勤的想法,还在说着话。

  “官军来去都是一阵风,等这次过去了,咱们花点钱,给县尊,保证就没事了。”

  “是啊,我们之前也不是没被抓过,无非是要钱!”

  “我们村,与县尊还是有些交情的,三哥就先委屈一段时间。”

  王铁勤神色变幻,没有再隐藏了,道:“我知道。看看七伯能不能摆平,实在不行再说。”

  他松口了,可还是不愿意就这么走了。

  他这次是抱着衣锦还乡的想法回来的,这么狼狈的走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

  三人说着,就有三头跑过来,告诉他们,七伯也没搞定,官军开始架桥了。

  二铁神色不好看,突的站起来,道:“我去掀了他们的桥,看他们怎么过来!”

  三铁跟着,道:“我家里有火油,我去放把火,看他们怎么办!”

  王铁勤连忙拉住他们两人,道:“二位兄弟别着急,再等等。”

  真要是放火,逼急了官军,可能真就不管不顾的冲杀过来了。

  二铁也知道有些鲁莽了,坐回来,道:“那怎么办?官军要是进村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谁人都知道,官军所过,如同雁过拔毛!

  三铁道:“三哥,我觉得,以防万一,还是早点走吧,你的那些宝贝,我们帮你埋起来,帮你看着。”

  王铁勤看了他一眼,心里根本不信,却也不得不认真考虑。

  这一次来的官军,与以往不同,看样子是一定要抓到他,他得早作考虑。

  “剿除贼匪,概不追究,负隅顽抗,诛连不赦!”

  “剿除贼匪,概不追究,负隅顽抗,诛连不赦!”

  “剿除贼匪,概不追究,负隅顽抗,诛连不赦!”

  有官军敲锣打鼓,环村而走,大声呼喝。

  院子里的几个人,登时安静下来。

  官家这些喊话,更像是最后通牒。

  官军在桥头已经等了一夜,继续耗下去,谁知道官军什么时候会忍不住。

  二铁三铁等人都看向王铁勤,欲言又止。

  他们没有问王铁勤在外面犯了什么事,在他们看来,他们犯的不是王法,而是得罪了那些贪官污吏,是做替天行道的事,没有错。

  王铁勤看出来了,心头不安加重,道:“好,收拾东西,我现在就走!”

  王铁勤这样说着,想起了那些交子,心里暗呼庆幸。

  这些交子方便携带,足足有几百贯,要是那些铜钱,他根本带不了多少。

  第六百四十五章 烦恼

  二铁三铁见着,心里多少松口气,当即站起来,就要帮忙收拾东西。

  王铁勤带回来的东西不少,好几个箱子没有打开过。

  王铁勤见着,心里有怒气,还是不动声色的道:“好。”

  “二头,这个箱子,你藏。”

  “三铁,这个你藏。”

  “二铁,这个箱子最重要,你来收。”

  于是乎,在王铁勤的安排下,一众人开始将王铁勤带来的东西,分头埋藏。

  等人走了,王铁勤带着最重要的一个箱子,揣好交子,直奔后山。

  想要逃走,就得翻山越岭。

  后山丛林密集,蛇数无数,凶兽不少,能进去,不一定能活着出来。

  但王铁勤没有其他路可走了,他将东西藏好,告别都没有,揣着干粮,带着交子,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

  另一边的桥头,官军敲锣打鼓,不时佯攻,弄的村民人心惶惶,不得安生。

  李彦有些焦躁,可有强行忍耐,他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做的干净、利落,出了岔子,那位十三殿下一不高兴,就能直接踢他回京。

  这位十三殿下可不是林希,还是有分寸的,只是关他,给他教训。十三殿下斩了他,都是一句话的事。

  七伯的院子外,有不少妇人在哭喊。

  “七伯,孩子上吐下泻,还咳血,你不能不管啊……”

  “七伯,二蛋可是您看着长大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七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妇人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哀声不止。

  他们背后站着的一些汉子,也是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他们与王铁勤那一支交往并不热烈,或者说,还有些不睦。王铁勤给村子带来这么大麻烦,他们不高兴,却又碍于七伯的威严,没有直接说出口。

  屋子里的七伯,没有了之前喝酒吃肉的闲情逸致,一直沉着脸,对于外面的哭喊声,无动于衷。

  他的娘子早就过世,一直没有虚衔,儿媳妇端着盆盆婉婉走来走去,叮当响个不停。

  七伯越发烦躁,却还是没有说话。

  官军进村,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可怕后果。

  短暂的,是村子要付出巨大代价‘慰问’官军,其后,都昌县上上下下,也要对他们‘另眼相看’。

  所以,七伯不是要保王铁勤,而是要看护他们村子的祠堂与未来!

  王铁勤跑了,二铁,三铁等人藏好回来,又等了一阵子,见王铁勤没回来,也藏到了,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没有多说,继续在王铁勤的院子,假装王铁勤还在。

  双方还在对峙,还在虚耗。

  足足耗了一天,直到晚上。

  “剿除贼匪,概不追究,负隅顽抗,诛连不赦!”

  “剿除贼匪,概不追究,负隅顽抗,诛连不赦!”

  “剿除贼匪,概不追究,负隅顽抗,诛连不赦!”

  官军敲锣打鼓,在村子附近来来回回,高声大喝。

  村子了鸡鸣狗吠,没有半点消停。

  小孩子苦恼,妇人无心做事,男的出不了村子,愁苦地里的庄稼。

  村子是没有半点宁日,七伯的院子来来去去,不知道多少人怨声载道。

  “七伯,这样不行啊,地里的庄稼得料理啊,马上就开春了……”

  “七伯,吵死了,一点事情都做不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七伯,将人交出去吧,反正他也那么多年没回来了。”

  对于王铁勤的不满在加剧,本来平静的村子,因为他引来官军,搅和的不得安宁。

  七伯还是没有说话,也不见任何人。

  晚上的村子,家家户户冒出炊烟,在官军的敲锣打鼓中,神情疲惫又无奈,沉默的吃着饭。

  而一河之隔的李彦,神情同样非常不好。

  这样拖延下去,到手的头功也会大打折扣!

  郑舟吃了口饼,来到李彦边上,道:“公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带的口粮不多,这么多兄的吃喝拉撒……”

  两三百人的吃喝,不是小问题,在都昌县人生地不熟,供给是大问题。

  李彦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在灯光照耀下,更显阴森。

  他道:“让兄弟们再忍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他们不交人,就硬攻,只要不死人就行!”

  李彦也没有其他办法,这样的封闭村落,王法不管用,只能来硬的。

  郑舟也没有这样忍气吞声,听着便道:“好,我让兄弟们时刻准备着!”

  李彦咬着硬饼,忽然又道:“鄱阳湖里有什么动静?”

  郑舟瞥了眼附近,凑近低声道:“十三殿下征调了上百艘大小船只,在清扫鄱阳湖里所有匪盗。据说,那巡检司的朱巡检,已经抓了数百匪盗,很得十三殿下夸奖。”

  李彦眉头皱了皱,摆了摆手。

  凡事都要有取舍,有失有得。他选择抢这个头功,那后面的大清扫,朱勔自然会卖力,以争功。

  这很正常的事,李彦没有什么嫉妒或者怨愤。

  要说怨愤,还是眼前这个村子!

  他已经想好了,等抓到了那个王铁勤,过个几天,他就回头,好好收拾这些刁民!

  村子里,很宁静。

  村里人习惯早睡早起,并没有什么聚集活动,本来家家户户应该闭门睡觉,可现在,没人睡得着。

  夜里的敲锣打鼓声就更大了,响彻整个村子,没完没了。

  又没办法,家家户户只能蹲在门口,相互依偎着,胡乱的说着话,煎熬着。

  七伯就更没睡意了。

  他已经知道王铁勤进了后山,不管死在里面,还是跑出去,这辈子怕是见不到了。

  但也给他出了难题,他原本有个万一的预案,就是将王铁勤交出去。

  现在,王铁勤跑了,他这个预案没有了。

  “得想办法收场。”

  七伯坐在摇椅上,看着有些黑沉的天色,轻轻自语。

  与官军硬抗是不行的,总得有个折中,相互有脸的台阶下。

  他在想。

  他不知道王铁勤在外面惹了什么祸,终归不过是花钱消罪。

  村子里倒是不缺钱,尤其是王铁勤带回来的那些,几百贯,上千贯是有的。

  只是村外这些官军显然与以往不太一样,一千贯,怕是打发不了。

  七伯在这想着,神情有些烦躁。

  他们村子不是没有出过人才,现在就有一个秀才,在外为官,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在他烦恼的时候,都昌县也不平静。

  对于南皇城司突然跑到都昌县,还围堵了一个村子,声称要抓匪盗。在‘绍圣新政’如荼如沸的时候,令都昌县上下十分惊慌。

  第六百四十六章 百态

  都昌县衙门。

  都昌县知县陈静融坐在后衙的偏房里,身后是两个婢女在给他按肩,脸上是一片苦恼。

  他有个小八字胡,看着眼前的幕僚,一脸愁苦的道:“你说说,你说说,我为官二十多年,就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什么南皇城司,带着两三百人跑到我地盘上抓人,还围堵一个村子,就是抓一个水匪,你说说,从古至今,有这样的事吗?”

  幕僚微微一笑,安抚道:“县尊,现在湖那边都封了,有几百人跑过来抓人,不意外,只要不封我们都昌县,还都好说。”

  陈静融一下子坐直了,道:“你是说,还可能封我都昌县,封整个江南东路?”

  幕僚只是随口一说,但看着陈静融这个反应,忽然间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着道:“不管如何,县尊,咱们得有所应对才是,不能一直避而不见。”

  陈静融慢慢坐回去,似有些不满,道:“怎么见?我帮他抓人吗?那南皇城司,那李彦在洪州府干的事,天下人都知道,我要是帮他,还不被人给骂死。”

  幕僚胸有腹稿,笑着道;“县尊,就算不能明面上,咱们也可以暗地里来。派个人过去,帮帮忙,送点吃食。就说县尊在外已经知道,命他们准备的。不轻不重,不落把柄,又让李彦记一份情。”

  陈静融还是犹豫,道:“不好。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要做,咱们静观其变吧。不就是一个水匪吗,用不了多久。”

  幕僚还想再劝,陈静融忽然又皱皱眉道:“我还是觉得,江南东路也不好了。我都昌县与洪州府毗邻,说不得什么时候,那新法就到我们这,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才行。”

  ‘整个大宋都在推行‘绍圣新政’,您又能躲去哪里?’

  不过,幕僚还是道:“县尊,我倒是听说,开封城有几个县空缺,朝廷一直在遴选,是否有得力的人,可以举荐,或者疏通一下?”

  陈静融不瞒的瞥了他一眼,道:“你说的轻巧,那是开封府,是汴京城,天下首善之区,天子脚下,我一个偏远小县令,能有那种本事吗?”

  幕僚倒是笑着,道:“县尊,凡事事在人为,这朝廷上下,谁不爱钱?不爱钱,总有琴棋书画的其他爱好吧?投其所好,一个小小的知县,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么说,陈静融心思也动了,道:“我在京中,倒是有些关系,只要给些钱,是能跑动一二。开封府下面应该能轻松不少,只是,怕不是只有我在盯着吧?”

  幕僚当即凑近一点,低声道:“所以,要快。都昌县已是是非之地,不宜久待。”

  陈静融想了想,忽然一倒在椅子上,道:“不着急。还是摆平眼前的事吧。”

  幕僚见陈静融又缩了回去,神色有些不甘,只得道:“那,学生走一趟?”

  陈静融看着他,想了想,道:“可以。你不在官,低调一点,不要让人看到。”

  幕僚便起身,抬手告退出去。

  陈静融看到他出去了,神情越发烦躁,急急的推掉了肩膀上的手道:“去去去,没看到我正心烦吗?”

  婢女吓了一跳,连忙告退下去。

  陈静融坐在椅子上,拿起茶,又放下,心头烦躁不定。

  江南西路,尤其是洪州府的事,早就传遍天下,沸沸扬扬。作为一湖之隔的都昌县知县,本来他还算淡定,可随着南皇城司突然杀入,他就难以淡定了。

  江南西路的那些大小官员,不知道多少倒了大霉,不说官没了,前途没了,还得抄家,几代禁止科举!

  这,太惨了!

  陈静融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以往做的那些不叫事的事,现在都是足以杀头的。

  他得未雨绸缪,先行一步才行!

  “开封府那是扯淡,但其他地方还是有的,先避避风头,看看风向。”陈静融自语。

  “对,还得问问他们几个。”陈静融忽然又说道。

  说着,他就起身准备写信。

  大宋官员,尤其是江南西路事发后,不知道多少人惴惴不安,另寻出路。

  陈静融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一百个。

  深更半夜,都昌县的幕僚,带着几个人,领着几个食盒,找到了李彦。

  李彦坐在简易椅子上,挨个打开食盒,看着里面真的全是吃的,本就苍白阴森的脸上,多了几分冷笑。

  幕僚一见,连忙凑近,低声道:“公公,我家县尊备下了厚礼,随后奉上,还请公公谅解。县尊一时半会儿着实回不来,无法为公公分忧解难……”

  李彦懒得与他废话,他的耐心已经临近耗尽,看着不远处,黑漆漆,一片幽暗的村子,道:“咱家问你,有没有办法进村?”

  幕僚陪着笑,道:“公公,都昌县下,这样的小村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小人并不认识。”

  李彦冷哼一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知县,我记下了。过些日子我还会再来,我希望能见到他老人家。”

  幕僚听到李彦还要再来,心里咯噔一下,躬着身,小心翼翼的道:“过几日,公公所谓何事,小人能否帮上忙?”

  李彦摆摆手,懒得理会他。

  幕僚还要再说,郑舟一把扯过他,道:“赶紧走!”

  几个司卫过来,直接将这幕僚拖走了。

  幕僚被扔到了军阵之外,他看着黑漆漆的数百人,神色有些不安。

  这位与传闻中的一样,嚣张跋扈,没有将任何放在眼里,别说他了,就是陈静融,也不是个大个。

  幕僚犹豫再三,还是回去了。

  李彦本来还有的耐心,随着都昌县的这一趟,是彻底耗尽了。

  他双眼发红,猛的站起来,大声道:“不等了!郑舟,将兄弟们都叫起来,拿起家伙,准备跟我进村!”

  郑舟走近一点,道:“公公,强攻吗?”

  李彦看着不远处桥头是昏睡的村民被他惊醒,冷笑一声,道:“刀不出鞘,只要打不死,就只管动手!咱家今天倒是要看看,这帮刁民,谁给他们的胆子!”

  郑舟见着,当即也发狠,开始点人。

  随着郑舟令下,南皇城司禁卫齐齐向前,最前面的举起盾牌,后面的握着刀鞘,开始向桥头逼去。

  桥上的大头见着,吓了一大跳,叫醒所有人方便,还急声道:“快去通知七伯,快去!”

  第六百四十七章 善后

  官军要强攻了,惊醒的不止是桥头上的妇孺,青壮,还有整个村子。

  七伯脸色铁青,拄着拐,快速来到了桥头。

  官军已经架好阵势,盾牌,弓箭手,浮桥上,都有人,随时都在准渡河。

  七伯急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心里倒是稍松。

  官军没有即刻进攻,就是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七伯不再拿架子,越过众人,下了桥,向着醒目的李彦抬手道:“小老儿见过官爷。官爷但有要求,小老儿无不从,只请官爷手下留情。”

  李彦走过来,盯着这个小老头打量一眼,道:“将人交出来,我立刻就走。要是不交,休怪咱家不客气!”

  七伯看着李彦,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还是道:“回官爷,小村里,并没有王铁勤这个人,官军可以进村搜,小人等愿意出一千贯,请勿打砸。”

  李彦神情立变,一把扯过七伯的衣领,怒声道:“人去哪里了?”

  郑舟看向村子,跟着怒声道:“是走水了,还是入山了?说!”

  想要从这个村子逃离,要么趁夜悄悄从水里进入鄱阳湖,要么就是村子后面的丛山。

  七伯难以呼吸,还是道:“官爷,我们村子,真的没有王铁勤。”

  李彦双眼通红,满脸的杀意。

  他这么辛苦而来,就是为了抓王铁勤,拿到剿匪的头功!

  这老头咬死没有,他们进村后,哪怕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人,更重要的是,李彦几乎可以肯定,那王铁勤,肯定已经跑出了村子,所以这老头才有恃无恐!

  郑舟同样不甘心,怒声道:“公公,不要与他废话了,直接进村搜!”

  李彦心里已经绝望,所以越发怒恨,只盯着七伯,咬牙切齿的低吼道:“要么将王铁勤交出来,要么,我就让你整个村子不得安生!”

  七伯这会儿知道,他可能误会了什么,可已经来不及,只能咬牙的道:“小人村子里,真的没有王铁勤。”

  李彦苍白的脸上,出现了涨红之色,恨不得宰了眼前的老头。

  李彦越发凑近,声音极低的道:“如果今天我抓不到王铁勤,你会死,你们整个村子都会倒大霉,你不要怀疑我的话。”

  七伯神情变了变,但王铁勤已经跑进了山里,即便他也找不回了。

  七伯惦着脚尖,艰难的道:“官爷,真的没有……”

  “给我进村搜,每一个地方都不准错过!”李彦拉着七伯,猛的回头看向郑舟。

  郑舟大喝一声,道:“进村!”

  七伯听着,连连摆手,桥头上的人,登时散开。

  小孩子跑回家,妇人犹豫着也走了回去,只剩下一群青壮还站在桥边,看着七伯。

  数百皇城司司卫,蜂拥着冲过了河,如狼似虎扑向村子里。

  他们没有任何顾忌,挨家挨户,但有反抗就是打。

  主屋,偏房,厕所,地窖,就没有任何角落被放过。

  村子里一时间,全都是打碎,倒地,以及众多的阻拦,哭喊,惨叫声。

  甚至于,还有火光燃起,照亮村子。

  郑舟带着人,在村子里横冲直撞,哪怕是荒废的院子,都被撞开,地砖也都掀开。

  真真实实的挖地三尺。

  不多久,郑舟就开始抓人,严刑逼供,终于有人松口,将二铁,三铁等人招了出来。

  郑舟有了线索,自然大加追索,对王铁勤较近的几个人,严刑逼供,连女人,还在都抓了过来胁迫。

  诸多手段之下,王铁勤在村子里的一切举动都被还愿,藏起来的那些东西,除了王铁勤自己藏或者带走的,几乎都被找了出来。

  “公公,怕是有几千贯。”

  郑舟将东西摆在王铁勤的院子里,与李彦说道。

  李彦的表情,一点都不好,阴沉的可怕。

  现在可以确定,王铁勤真的跑入了山里。

  说不上丛山峻岭,可也是密林,道路崎岖,危险遍地,跑到了里面,别说几百人,就是几千人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还没有固定的出口,想堵都堵不了!

  郑舟有些犹豫。

  “说!”李彦已经是爆发的边缘,见着郑舟欲言又止,猛的喝道。

  四周的司卫以及被抓来的村民都吓了一大跳,大气不敢喘。

  郑舟还是犹豫,上前低声道:“公公,这样看,只能下海捕文书了。”

  李彦看着他的表情,狰狞可怖,好似要吃人。

  郑舟登时不敢说话了,慢慢后退一步。

  李彦很想杀人,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王铁勤跑了,他的头功没了。不止是头功没了,还可能因此获罪!

  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所有的算计,全部因为王铁勤的逃跑,化作了泡影!

  李彦站在原地,头疼欲裂,心头无数怨愤,偏又无处发泄!

  郑舟都不敢说话,其他人就更不敢了。

  二铁,三铁等人被打的不成型,缩在一旁。

  七伯被按着跪在地上,心头开始后悔,早知道就将王铁勤交出去。

  现在,整个村子都被毁了不说,还不知道这些恼羞成怒的官军会干出其他什么事情来。

  李彦脸色苍白,双眼血丝充斥,但猛的,他又恢复平静,语气平淡的看向七伯,道:“可能是我们找错地方了,这是两百贯的交子,当做补偿了。我们走。”

  七伯看着飘飘而落的交子,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

  郑舟也没想到,李彦变脸这么快,不止说走就走,居然还给钱补偿?

  找错了?

  他看了眼地上的赃物,眼神隐晦一闪,没有多说,一挥手,带着人,跟在李彦身后。

  七伯陡然醒悟过来,拿起交子就追喊道:“官爷……”

  他没说完,就被一个司卫一脚踹倒在地。

  大头连忙扶助他,神情不安。

  “祸事啊……”

  七伯楞了一下,忽然大呼起来,扑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来,那领头的不是抓一个王铁勤那么简单,背后肯定有大事情。

  现在这件事没完成,那个人变脸如翻页,后面还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报复!

  李彦现在已经没心思想着报复的事了,而是这件事该怎么收尾。

  头功没抢到,贼匪还跑了,该怎么交代?

  李彦表情变幻,一直在思索着对策。

  他在宫里没了靠山,在洪州府就是浮萍,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

  十三殿下的到来,给了他巨大的机会,他本想抓住这个机会,成为十三殿下的近人。

  毕竟,他是内监,与皇家有天然的亲近。

  可,现在全没了!

  还得想着怎么善后!

  第六百四十八章 皇权不下乡

  郑舟这会儿已经察觉到了,跟在李彦身后,一句话都没有。

  众人没有向着都昌县县府去,而是直奔湖边,准备登船返回。

  李彦一路走一路想,连马车都不坐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彦突然说道:“你之前说,朱勔在鄱阳湖上大肆剿匪,很得殿下赏识?”

  郑舟连忙上前一步,恭谨的道:“是。据说,他弄来了上百艘船,还带着两百多人,在鄱阳湖上四处剿匪。他的消息极其可靠,一剿一个准,已经剿灭了十多处,抓了数百人。”

  李彦眉头皱起,如果抓到王铁勤,那他就是头功。

  现在王铁勤跑了,朱勔又大出风头,此长彼消之下,他的处境堪忧。

  李彦左思右想,头疼不已,还是道:“瞒不住的。不如诚实一点,派人去给殿下传信。”

  郑舟犹豫了一下,道:“公公,说实话吗?不找点弥补吗?”

  李彦摇头,道:“做多错多,只能在后面的剿匪上弥补了。回去之后,动用所有关系,不要怕花钱,将江南西路所有匪盗,山寨什么的摸清楚,咱们要比巡检司快。”

  郑舟明白了,道:“是。小人这就安排。咱们比朱勔来的早,准备的多,在陆地上剿匪,肯定比朱勔强。”

  李彦点点头,心里叹气,暗自想着,找机会,得与童贯来近关系。

  ‘听说他也好钱……’

  李彦心里多少有些底气,毕竟,他不缺钱。

  童贯好钱的名声,在宫内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童贯好钱是一回事,可能给他送,或者他愿意收的人,并不多。

  李彦在准备回去,回信的人,更快一步。

  都昌县一直盯着李彦,见他直接走了,多少松口气。

  府衙。

  陈静融等到消息,面露松快,笑着道:“总算了。”

  幕僚却担心,道:“我派人打听过,那位李公公没抓到人,还放了不少狠话。”

  陈静融不在意,道:“那与我们没关系,只要咱们不得罪他就行。”

  幕僚见陈静融完全不放在心上,到嘴边的话也没说出口。

  他想说的是——现在不是以前了,不是关上府衙,悠闲度日的过去了。‘绍圣新政’现在是如火如荼,‘不得罪’不代表没事,反而是祸事!

  陈静融见他表情,笑着道:“行了,只要抓不到罪犯,我都昌县依旧是民风淳朴,国泰民安,太平无事。不用那么担心了。”

  幕僚陪着笑,心里却在想,他或许得换个东家了。

  实际上,李彦进都昌县,或者说江南东路这几天,不止是都昌县震动不安,附近知府,都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一湖之隔的江南西路已经翻天覆地,他们江南东路,可不想这样!

  江南东路,或者说,江南西路周边路府州县的大小官吏,不知道多少人惶惶不安,苦寻出路。

  清平盛世,在他们眼中一去不复返了。‘新党’再次掌权,推行他们的所谓的‘绍圣新政’,这一次,他们不同于八年前。

  他们强势果决,‘非我既敌’,只要不支持‘绍圣新政’,轻则扫到一边坐冷板凳,重则罢官,下狱,抄家灭族!

  现在的朝廷,没有了神宗朝的温情脉脉,全部都是刀光剑影,双方就是面对面拼刺刀,血淋淋,无情又残忍。

  ‘绍圣新政’在不断加码,倒向‘新党’,支持‘绍圣新政’的人在不断增加,反对声纵然依旧强烈,可在‘新党’的不断分化下,已然没有多少抗衡的实力。

  是以,‘另寻出路’,是这些人几乎不约而同的想法。

  鄱阳湖的另一边。

  没有人关注鄱阳湖的另一边。

  宗泽等人在封禁剿匪的大背景下,近乎施行了‘半戒严’,所有州府县都封城,一些态度暧昧,或者直接反对‘绍圣新政’的大小官吏被拿下。

  还有一些,被软禁在府城。

  宗泽等人借机在扫除障碍,推行他们的体制改革,确保尽快全面,有力的掌握江南西路的大小权力。

  傍晚,鄱阳湖边上。

  赵似与童贯,李夔等人在一家民房内,听取着方方面面的消息。

  在宗泽,周文台等人的帮助下,征调了百艘民船,鄱阳湖上官军的船只来来去去,四处游走。

  剿匪,运送匪盗,赃物,兵器,后勤粮草等等,十分忙碌。

  这些官船,不止遍布在鄱阳湖上,四周的河道,水域也在不断延伸,追击着每一处的匪盗。

  李夔站在赵似身前,道:“殿下,总督府正在加速组建,目前,各府已经初步建立,各县也在不断派人整顿。其中主力,是从虎畏军抽调,也就是南大营。下官预计,再有个五天左右,就能可堪一用。”

  童贯是领过兵的,瞥了眼李夔,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哪怕有虎畏军的底子,总督府下匆匆组建的府兵,县兵未必能派上用,在剿匪一事上,助益不是很大。

  赵似板着脸,坐直身体,他这段时间,几乎都是这个姿势,表情。

  等李夔说完,他道:“好。鄱阳湖上,还有几天能剿灭?”

  李夔道:“殿下,彻底剿灭匪患,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我们只能大致剿灭,剩下的,还需各府县收尾,确保这些匪盗不会死灰复燃。”

  赵似倒是能懂,目光看向在场的其他人。

  除了李夔,童贯外,还有一个半百的老者,看样子五十多岁,极其的手,如同竹竿似的。

  这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左参议,赖泓博。他负责协助赵似剿匪,以及后勤粮草的调度。

  赖泓博见李夔说完,抬手向赵似道:“殿下,下官会请巡抚衙门下文,命各府州县协助,确保匪盗不会复来,江南西路之下无匪盗,百姓安居乐业。”

  赵似嗯了一声,道:“要快。”

  “是。”赖泓博道。

  李夔看着这位十三殿下,渐渐有些会意。

  这位是十三殿下的言谈举止,一直在模仿京里的官家。

  就在这时,李彦的人到了。

  他在赵似面前,一五一十,将李彦追剿王铁勤的事都说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他一说完,屋子里有了少许的安静。

  众人目光互相对视,却没人开口接话,打破沉默。

  其实,在场的,除了赵似不太懂之外,其他人都很清楚。

  所谓的皇权不下乡,一个小村庄,就是一个小王国,最大的,可能就是祠堂,以及背后的祖宗家法。

  敢于反抗官军的极其少有,可软对抗,不让官差入村,那比比皆是。

  最常见的情况,是花钱消罪,官军收了钱退走,村子继续还是那个村子。

  就算有严重的,除了谋反等大罪,官差就算到了,总不能真的杀进去吧?

  太平盛世之下,怎么会有官军公然屠杀平民事?

  第六百四十九章 晋升

  赵似,童贯都没有说话,有些事,有些话,他们的身份,无法说出口。

  李夔作为兵部侍郎,见状,看向赖泓博,道:“来参议,这样的事情,往常是怎么处理的?”

  赖泓博并非是外地派来的,是宗泽在江南西路本地拣选,得到林希认可,突然提拔,上任的。

  他见李夔发问,又看向赵似,沉吟了下,道:“殿下,李侍郎,这样的事,毕竟是少数。若是真有,下官等也可请动宗老,于大局无碍。”

  李夔对赖泓博的回答不满意,看向赵似。

  赵似板着脸,沉色道:“三个月的时限,决不能耽误。如果三个月内,无法剿灭江南西路境内的一切匪患,本殿下以及江南西路所有官员,都将严惩!”

  赖泓博神色动了动,抬起手,没有说话。

  他是本土派,江南西路近两年发生的事情,不断的挑战他们约定成俗的生活状态,这种挑战,随着‘绍圣新政’的不断推进,是越来越难以忍受。

  官军入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例子。

  赵似虽然年纪小,却也看的分明,目光看向李夔。

  李夔道:“殿下,巡检司在剿匪一事上,建功颇多。那朱勔又是从开封府调过来,经验丰富,殿下,可以问问他的想法。”

  赵似一想,点点头,道:“好。”

  赖泓博见李夔与赵似没有继续追问他,心里多少松口气。

  入巡抚衙门,就等于被贴上了‘新党’标签,不说要遭到无数人的唾骂,就是亲朋好友,不知道多少人会与他疏远,或者直接绝交。

  这时,朱勔还在鄱阳湖上四处游走,经过几天时间,各处匪盗要么被剿,要么逃走,已然基本成功,朱勔这会儿是在进行巡视。

  他身后站着两个人,穿着巡检司官服,但一脸横肉,怎么看都与其他巡检格格不入。

  见没有其他人,朱勔身后的其中一个道:“朱兄弟,我们给你做的这个事,漂亮不漂亮!”

  另一个瘦弱一点,也是面带得意之色。

  朱勔向来知道他这个兄弟会来事,可鄱阳湖上的事,办的着实漂亮。

  朱勔剿匪之所以这么顺利,完全是这两人事先埋伏,收集情报,将匪穴,人数,出入口,摸的一清二楚。

  有这样的内应,区区匪盗,还有什么难的?

  “二位我兄弟着实令兄弟目瞪口呆!”朱勔没有吝啬赞美之词。

  两人都是笑容满面的对视。

  他们对朱勔不错,帮了他大忙,朱勔更没小气,不止让两人穿了官服,入了官,最重要的是,原本在汴京城穷困潦倒的他们,现在到手的钱财就有数千贯!

  数千贯,足以让他们买上百亩良田了,置办大宅子,舒舒服服的过下半生了。

  当然,入了官,才是最令他们开心的。

  朱勔站在船头,看着过眼所及的岛屿,道:“这鄱阳湖基本是扫灭了,接下来,就是陆上。二位兄弟,我已经想好了,还是得争,功劳越大,咱们就越能爬。我在官场上,能结交的人都结交了,该铺垫都在铺垫,只要功劳在手,咱们将来一样能荣华富贵!”

  两个人之前还是不信朱勔,但朱勔做到了。

  不止让他们入了官,发了财,还看到了光明前途!

  “兄弟,说吧,要我们做什么!”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朱勔转过身,看着两人一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平时,没事了,喝喝花酒,赌场玩几手,青楼勾栏没事就去。玩是真玩,可事情也得真做。不仅是匪盗的消息,任何违反大宋律的人与事,都悄悄记下,回过头,这些都是咱的功劳,晋升的资本!”

  两人对视一眼,惊喜的道:“还有这样的好事?”

  朱勔也笑,道:“除了这些,咱们也不能忽略名声。有什么冤屈的事,也悄悄记录下来,挑几个好的,咱们给他们洗清冤屈,搏一搏名声。”

  “反正我们都听朱兄弟的!”瘦弱的说道,满脸都是振奋。

  朱勔刚要说话,就听到不远处有喊杀声,转头看去,有火光暗号亮起。

  朱勔没有在意,零星的战斗还是有的,自由人支援。

  “我之前已经做了一些安排,另两个兄弟给我来信了,”

  朱勔背对着他们,双眸灼灼发光,道:“等这里结束了,我就会立刻投入陆上剿匪,速度会非常快,争取抢到最大的功劳!”

  朱勔敏锐的看到了机会,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千载难逢。

  在他看来,只要这次干得好,不说江南西路这些大人物,就是刑部,甚至政事堂,都会知道他的名字,将来更进一步,指日可待!

  他身后两人没有二话,对于这个已经在官场立足的好兄弟,他们十分信任。

  直到第二天,朱勔的清剿工作才算阶段性胜利,他离开鄱阳湖上岸,来给赵似等人汇报。

  他恭恭敬敬的站在赵似身前,抬着手道:“回禀殿下,巡检司奉命剿匪。经过三天三夜不停歇追剿,剿灭匪盗二十七处,诛杀六十多人,擒获三百余,所得赃物逾万贯,鄱阳湖匪患,基本剿灭……”

  赵似面露微笑,不停的点头。

  李彦那边没成功,其实不打紧,最为关键的,还是剿灭鄱阳湖上的水匪。

  李夔对于朱勔的行动,也微笑表示赞许。

  能用短短三天时间就剿灭二十多处匪患,不得不说,这朱勔确实能力不错,难怪刑部会派他来江南西路。

  赵似忽然端坐,瞥了眼童贯。

  童贯会意,上前一步,直起腰,看着朱勔道:“朱勔,听命。”

  朱勔吓了一跳,连忙抬手道:“下官在。”

  童贯尖锐着嗓子,道:“经江南西路巡抚衙门举荐,钦使十三殿下允准,洪州府巡检司巡检朱勔剿匪有功,于民有荣,着,官升一级,二功录案,暂代为江南西路巡检司巡检!”

  朱勔一怔,猛的惊醒,大声道:“下官领命,谢殿下。”

  朱勔之所以楞,是因为江南西路没有巡检司,只有洪州府有。现在出行了江南西路巡检司,他虽然是暂代,可离正式的,就差那么一线!

  那么一线,就是正五品!

  正五品,在京城里是多如牛毛,可在江南西路,那也是妥妥的高官!

  更为重要的是,正五品,是需要功名的。

  这功名,要么是科举,要么是恩赐。

  他没有科举功名,必然会被恩赐一个同进士出身!

  有了这个‘赐同进士出身’,他就正式的打开了晋升之路,在官场上爬,就去除了最大的一个障碍!

  他怎么能不激动!

  第六百五十章 揣度

  鄱阳湖上的剿匪还在继续。

  赵似等人没有急着走,秉持着除恶务尽的原则,他们尽可能的将匪患剿除到最低。

  而剩下的,需要沿湖各州府进行收尾,安抚,确保匪患不会去而复返,春风吹又生。

  李彦回来了。

  他没有什么沮丧表情,在给赵似诚恳认罪。

  “小人办事不利,跑了贼匪,请殿下严惩。”李彦跪在赵似身前,伏地请罪。

  赵似坐着,手里看着各处来的‘战报’,道:“起来吧。”

  李彦站起来,又抬手见礼,恭谨的站到一旁。

  李彦瞥了眼边上的朱勔,他已经知道朱勔高升了,面色平静,心里很不是滋味。

  朱勔不易察觉的报以微笑,眼神带以安慰。

  李彦仿佛没有接收到,立在一旁,心里考虑着开口的时机。

  王铁勤的跑路,让李彦的一切计划落空。不止头功没了,反而有罪。

  童贯与李夔站在赵似身旁,手里也拿着各种文书。

  李夔道:“殿下,目前来说,以洪州府,抚州府,赣州府为中心,向四周扩展,同时,加强全境封锁,确保将一切匪盗关门打狗,不放走一个。”

  赵似却皱起眉头,看向李夔,道:“我听说,江南西路的百姓,最近怨声载道?”

  李夔点头,道:“是有些麻烦。”

  全境封锁不是没有代价的,看似封住了匪盗的逃跑,实则也将百姓们困住。

  对于现在的百姓来说,问题其实并不大,除非极度贫困,否则在初春的这种时候,多少都有些余粮。

  可封锁毕竟是封锁,各种不便,对整个江南西路的冲击,会随着时间延长而不断加深。

  尤其是,反对变法的势力,在内外使劲,对江南西路的封禁进行了猛烈抨击,拿到了种种实证。

  不止是江南西路这么困难重重,反对声在逐渐睁大,京城里的明争暗斗,日趋白热化。

  赵似瞥了眼李夔,又看向童贯,道:“三个月内,能解决吗?”

  童贯自信一笑,道:“殿下放心,三个月,绰绰有余。”

  赵似点头,道:“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最迟年底,江南东西两路,就会合并。”

  李夔一怔,不由得道:“殿下,不是荆州南路吗?”

  一直以来,朝廷都倾向于将荆州南路与江南西路合并,林希甚至之前还去了荆州南路考察。

  赵似道:“不清楚,我收到的信是这么说的。”

  李夔听着,微微皱眉,陷入沉思。

  按理说,这样的合并是没有问题,因为本来江南东西两路就是一路拆分出来,再合回去也正常。

  可在地理位置上,江南西路与荆州南路合并更为好一些,至少,南大营在江南的位置,会是一个腹中,要害位置。能够起到足够的基石作用,震慑小心,稳固大宋江山社稷。

  李彦与朱勔就没有想那么多了,他们想的的都是‘功劳’二字。

  李彦不在乎合不合并,在乎的,是什么时候争回他的功劳与面子。

  而朱勔则更为激动,表情已经掩饰不住了。

  合并后的江南西路,必然是一个大路,府县众多,这意味着,他手里的人更多,权力更大,地位更高!

  这是一种水涨船高,他想要再往上爬,就更容易了。

  “明天,回南昌县。”赵似放下手里的公文,看着李夔说道。

  李夔收敛心思,道:“是。”

  赵似在江南西路,是带了一些宫中禁卫,但并不多,剿匪,主要还是依托于李夔。

  在现阶段,朱勔的巡检司也是归属李夔统管,更别说总督府以及南大营了。

  朱勔与李彦神色都是微动,他们知道,鄱阳湖这边算是告一段落,要正式拉开全江南西路的剿匪大幕了。

  江南西路并不大,可也有十多个府,几十个县,看似清平无事,实则匪盗如林,处处都有,甚至于一些较大都可攻掠州县。

  是抢功的时候了!

  李彦与朱勔没有对视,但心头同时冒出这句话,将对方当做了最大的竞争者。

  又过了一天,赵似,李夔等人对鄱阳湖剿匪进行了收尾,并发文给沿湖各府州县,命他们进行盯紧,清除漏网之鱼。

  赵似回到南昌县的时候,宗泽等人已经在等着了。

  宗泽近来比赵似等人还要忙,他在全力推动江南西路的体制变革,要加强权力集中,这是‘绍圣新政’成功的必要条件。

  正厅里,只有三个人。

  赵似,李夔,宗泽。

  宗泽坐在赵似右手侧,他与赵似道:“殿下,目前,各府州县都已经严密控制,各个衙门都已经在搭建,再有些日子,就可派上用处。”

  赵似端坐笔直,看着宗泽道:“今年的恩科快要开始了。”

  宗泽顿了下,旋即反应过来,道:“是,下官会尽快了结,确保江南西路平静,不给朝廷,官家添麻烦。”

  赵似认真的看着他,道:“我说的是,恩科之后,会有很多及第士子会派过来。”

  宗泽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连忙抬手道:“下官明白。”

  赵似又看向李夔,道:“剿匪是重中之重,不能耽误。如果再出现李彦遇到的情况,可以强行入村。”

  李夔一怔,旋即躬身道:“是,下官明白。”

  他确实明白。这些话,不是这位小殿下说的,要么是政事堂,要么是宫里的官家。

  赵似又转向宗泽,道:“南大理寺断案之后,巡抚衙门,可以动用权限,将不合作的人,调往琼州府,吏部会给你们江南西路便利。”

  “是。”宗泽平静的应声。

  很显然,京里有些不耐烦了,在催促他加快动作。

  ‘京里的压力,不比我小吧?’宗泽心里默默想着。他虽然在京中待的时间不长,却深知朝廷的恶斗有多么残酷。

  赵似又转头看向李夔,道:“剿匪重要,南大营更重要。南大营是江南的基石,必须稳如泰山。所有的招募,训练,成建制,都要严格按照枢密院与兵部的要求,南大营建好后,会暂时交由童贯统领。”

  李夔与宗泽都有些诧异,而后面色不动。

  南大营,按理说,应该交给一位朝廷、官家足够信任的将领来统帅,现在选择一个内监,里面就有着他们所不能揣度的考量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热烈

  随着宗泽一声令下‘封城’,江南西路停滞的‘绍圣新政’,陡然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推进。

  可以说,方方面面,近乎是全方位的推进,无数的障碍在‘封城’中被禁锢。

  宗泽主政,正在集中精力推动体制改革,树立巡抚衙门威信,垂直管理各府州县,不断加强权力的集中。

  李夔则主兵,在扩大总督府以及不断向各府州县延生。同时,对于南大营的建设,他也不敢大意。

  与此同时,各‘南’字头的衙门,南大理寺,南御史台,南国子监,南太学等,同样在加紧赶工,一个是衙门建设,一个就是团队建设。

  衙门建设还好说,团队就比较麻烦,需要时间磨合,锻炼以及适应‘绍圣新政’下的新形势。

  在封城的情况下,能在江南西路游走无碍的人并不多,但随着巡抚衙门的征召,不管是修筑各个衙门,还是隶属于工部的工程队,都能畅通无阻,并且工期得以顺利推动。

  赵似坐镇都昌县,调动兵卒,正在筹划着,全面的对江南西路进行清剿。

  以洪州府,抚州府,赣州府为中心,巡检司,南皇城司以及总督府的人马,以点带面,一面加强匪盗信息收集,一面展开了雷霆速度,不给那些匪盗过多喘息时间,大力清剿。

  匪盗不单纯是匪盗,更重要的是‘官匪’勾结。而与之勾结的,不止是大小官吏,还有诸多士绅豪族。

  随着鄱阳湖的匪盗被抓,巡检司只是稍稍审讯,牵累湖边各府州县的大小官吏名单就越来越多。

  其中,楚家与匪盗勾结的证据,也是断断续续的不断出现。

  两天后,南昌县外,三十里。

  朱勔带着巡检司人马,围住了一个山头。

  “巡检,这个山头,估计有三十人。”朱勔身旁,一个下属说道。

  朱勔环顾一圈,抹了把脸,道:“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是。”下属说道。南昌县并不大,匪盗虽然不少,可因为有段时间,不少都已经弃寨而逃了。这是朱勔一路剿过来,最后一个了。

  朱勔点点头,一挥手。

  顿时,前面早就准备好的巡检司兵丁,盾牌,弓箭齐齐上手,向上冲了过去。

  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简单直接。

  也没有什么意外,三十多人的小寨子,很快就被荡平了。

  巡检司的兵丁很激动,一边清点俘虏、赃物,一边暗自想着这一次剿匪所得的好处。

  在另一边,抚州府外。

  这是一处大山头,道路崎岖,还有湖相伴,是一处易守难攻,有山有水的好地方。

  李彦手里拿着剑,指着拿出山头,尖声大喝道:“一个人头一贯,一个俘虏五百钱!受伤的兄弟,医药费双倍,死亡抚恤一百贯!”

  郑舟等李彦话音落下,沉声道:“兄弟们,冲!”

  “冲啊!”

  南皇城司的司卫构成比较复杂,但在金钱的诱惑下,所有人都在激动呐喊,举着刀就向前冲。

  他们比朱勔是巡检司更加暴力,就这么简单的向前冲上去。

  这山头的,也都是亡命之徒,投降是死,又无处可逃,所以只能拼命抵抗。

  这一处山头,匪盗最多,多达近两百人。

  之所以这么多,也是因为朝廷剿匪风声太大,一些大小匪盗,加上无处可去的逃犯聚集。

  一时间,这处山头,喊杀声四起,官军与匪盗交错,进行了最激烈的肉搏。

  李彦站在不远处,静静旁观。

  他没有催促,实际上催促都写在脸上。

  没有头功之后,他需要争功。李彦的速度非常的快,他更不能落下。

  虽然这群悍匪很是凶悍,但在南皇城司司卫的强大攻势下,还是拜下阵来。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

  等郑舟清理干净,李彦这才上来。

  满地都是血,战斗的痕迹,俘虏被押在一旁,各种赃物正在从寨子里搬出来。

  郑舟查看着,啧啧的道:“公公,这帮匪徒还真是什么都有。绫罗绸缎,古董字画,黄金白银,还有一群人女人,据说还有几个是劫来名妓……真特么会享受!”

  李彦倒是不在意这些东西,他想要的是战果,他对这份战果很满意。

  李彦巡视着战俘,双眼发光,道:“加紧审讯,抚州府的所有匪盗,都是我们的,不能被人抢了!”

  “明白!”

  郑舟已经驾轻就熟了。没有什么人比匪盗更了解匪盗了,这些匪盗,看似互不相干,却又知彼知己。

  赣州府。

  这里剿匪的,是总督府下的府兵,领头的是,是从虎畏军调来,或者说退役下来的老兵。

  他的剿匪很有策略,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进攻也极其讲究策略,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这样的有一个弊端,就是需要时间。

  好在,他没有李彦,朱勔那般争抢功劳的心思,剿匪倒是有条不紊,稳步推进。

  除了他们三个主力,各府州县也在不断组建巡检司,府兵,县兵,尽管很是匆忙,还是加入了剿匪行列。

  现在的江南西路,‘变法’已然是主流,各级官员,都在想尽办法表现,推动巡抚衙门的政令落实。

  这也是各府州县软禁那些官员起到的作用。

  而南昌县最为热闹。

  南昌县的剿匪是最为快速,也最为干净的。

  而围绕着南昌县,大量的钱粮涌入,不止各衙门修建,还有官道,桥梁,河渠等等。

  南昌县征调的民夫越来越多,逐渐逼近了十万,处处都在动工,俨然将南昌县当做了江南西路首府打造。

  与此同时,成都府路。

  林希在这里盘桓了不少日子,走走停停,看了民政,看了军务,也去了吐蕃边境巡视。

  吕惠卿跟在他边上,这是送行。

  吕惠卿颇为恭谨,严肃,道:“林相公,非是下官刻意拖延,不出兵。一来是寒冬腊月,不宜出兵。二来,吐蕃的情形不明,仓促出兵,容易招致败事。若是不能一举而胜,后果不堪设想。还请林相公,转述与朝廷,大相公,官家。”

  林希面色漠然,慢慢走着,没有说话。

  吕惠卿这个人,在朝野眼中,也是一个蛇鼠两端的人。

  王安石变法初期,他极力支持变法,中期极力反对,王安石罢相,他又支持。

  元祐初,他又反对。

  反反复复,来来去去。

  第六百五十二章 京城之外

  林希已经看过成都府路的备战情况。

  吕惠卿确实是一个帅才,在朝廷的支持下,尤其是‘绍圣新政’的大框架下,吕惠卿进行了颇为大胆的改革与集权,军队不再是散乱不堪,颇为纪律严明,比过往气象好了不好。

  对于带兵的将领,大宋立国之初,就进行了严厉的控制,严厉到什么程度,就是没有主官,所谓的‘将不识兵兵不识将’!

  现在,当今官家大胆放权,给予了边关将领足够的权力。

  林希虽然是‘新党’,可对这样大胆的放权,心里也是有不安的。

  不过,纵观全国,还没有出现那个有不臣迹象。

  成都府路,吕惠卿官职的全称是‘成都府路行军经略使’,负责领军。而对应的是‘成都府路行军总管’,负责统军。

  大宋军制改革,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以文辖武,以武制文’。

  林希与吕惠卿两人,漫步走着,说着话。

  对于吕惠卿的话,林希面色一直漠然,道:“你告诉我,你心里的真实想法。”

  吕惠卿看着林希的侧脸,沉吟片刻,道:“下官认为,开春不宜讨伐,须等夏秋。”

  “理由。”林希道。

  吕惠卿道:“吐蕃势力,盘根错节,地形复杂,未查明之前,不宜出征。再则,成都府路的军队,还不足以应对大战,再有‘三国联军’在前,他们有攻势,当前,下官认为,须以守为攻,择机而战。”

  林希停住脚步,道:“你们这些在外将领,有的爱惜羽毛,有的坐军观望。有的是怯战,畏战,而你吕惠卿,顾忌的,比朝廷还多。”

  吕惠卿没有说话,他不是一个在外将领,也曾是拜相,朝廷中枢的大人物!

  林希转过头,看向他,道:“讨伐吐蕃,是朝廷大计,不可拖延。你必须出战,而且必须胜!同时,折可适也会对李夏施压,为了对付辽国,朝廷需要集中力量与精力!是以,吐蕃,李夏,必须要将他们打老实了!”

  吕惠卿忍不住了,抬起手道:“林相公,下官始终认为,朝廷的对外,太过冒险,如要改革,必须缓和与辽国的关系。内忧外患,无休无止,会出大事的!”

  林希神情严肃,道:“所以,必须要确保外部的宁静,才能专心变革。边境的宁静,不是靠妥协退让,是打出来的!这一点,是官军,朝廷一致的想法!吕惠卿,我再次严正的告诉你,如果你能打,就打,不能打,朝廷会立刻调折可适替换你!”

  林希的话,已经十分直白,直白的露骨。

  吕惠卿是从皇城司被放出来,戴罪立功的。

  如果他不能戴罪立功,那就只能回皇城司待着!

  吕惠卿神情变了变,最终还是抬手道:“下官领命。”

  林希以及大宋朝廷,是不会怀疑吕惠卿的能力的。但这个人,必须给足压力,否则就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林希审视了他一阵,没有再说,径直走向马车。

  他的侍卫立刻围住马车,四周的骑兵也跟着。

  上百人的车队,在官道上慢慢行驶,开始转向京城。

  吕惠卿看着林希马车渐走渐远,眉头不禁拧起来。

  他原本以为,林希这种理性的人,会顾虑他的想法以及成都府路的实际情况,为他在朝廷说话,转圜,拖延时间。

  现在看来,朝廷的态度是一致的,坚定的,不容他拖延。

  “真的是变了。”

  吕惠卿默默自语。

  如果是以往的朝廷,他这样说,多半就真的拖延了过去。

  林希坐在马车上,道路有些不好走,但他还是在看着转来的公文。

  吏部事务繁重,转过来的,就是需要林希亲自批复的。

  林希看着,心里想的还是成都府路的事。

  吕惠卿的态度,他能理解,但他不能允许这种态度的持续,所以坚定的表达了态度。

  “看来,得多做一些准备了。”

  良久,林希自语。

  吕惠卿的态度有些消极,若是他不用心,或真可能遭致败事,那可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助长李夏,辽国气焰,大宋将陷于被动。

  林希思索着一阵,又想到了江南西路。

  对于江南西路,他倒是不怎么担心,再怎么乱都不会有大乱子,就看宗泽等人能做到哪一步了。

  “也不知道,朝廷怎么样了。”

  林希又忍不住的想到了汴京城。

  江南西路的封禁,是前所未有的事,哪怕有匪盗袭城这样的理由,也不足以说服所有人,弹劾,攻讦之声必然充斥朝野。

  朝廷,政事堂,与官家必然压力如山!

  在林希回京路上的时候,苏颂已经先一步到了。

  而迎接他的,居然是当朝大相公——章惇。

  汴京城外,三里亭。

  苏颂与章惇对坐,两人是老相识,一前一后的大相公。

  两人到底有许多相似的履历,比如,都任过枢密院副使,在地方,三司使,甚至于被流放的地方,都有重叠。

  别过不久,两人再次相逢。

  苏颂看着章惇,脸角更加消瘦,两鬓有白发,双眼疲惫,更显凌厉。

  面对着这张比以往更加严肃的刻板脸,苏颂笑着道:“你的眉头,比以往翘的更多了。”

  章惇坐的笔直,道:“我原本属意王存担任咨政院院正。”

  苏颂道:“王存的能力,魄力都不足,眼界,心胸也不够,他不是你的对手。”

  章惇的道:“我有三个要求。”

  “我入宫不答应,你会不让我进城门?”苏颂道。

  “我有这个能力。”苏颂话音未落,章惇就接上。

  苏颂道:“你不怕官家盛怒?咨政院是官家筹备许久的事,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你们之间的分歧本就足够大,要是将我挡在城门外,官家可能会亲自来出迎,你如何自处?”

  章惇的道:“真的要阻挡你进城,我就不会给官家出城的理由。”

  苏颂神色动了动,点头道:“看来,我非答应不可了。”

  章惇这个人,脾气刚直,从来不屑小手段,尤其是阴暗的那种。可如果他做了,那就会做绝!

  “第一,咨政院的人选,尤其是关键之人,需要我同意。”章惇道。

  苏颂道:“你是大相公,这是自然。”

  咨政院的人选,根据暂定的规则而,是有朝廷‘共举’,也可内部选拔。

  “第二,咨政院的议事,需要事前通报,不得令政事堂,朝廷难做。”章惇道。

  第六百五十三章 界限

  苏颂不意外,道:“可以。”

  章惇静静的审视苏颂片刻,道:“第三,咨政院的权力,要得到限制,不可肆意扩张。”

  咨政院现在的前景是不明朗的。

  在章惇与赵煦的再三交谈中,虽然赵煦没有明说,可章惇能深刻感觉到。这个‘咨政院’将来的权力会得到不断的扩大,扩大到辖制政事堂的地步!

  这是‘新制衡’。

  这种制衡,是朝局平稳,是为制衡权臣,也是为了制衡‘新党’。

  章惇对于赵煦这个手段并不意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不是权臣,也没想过做权臣,制衡他,制衡政事堂或者朝廷,制衡‘新党’都可以。

  但他担心,这个‘咨政院’短时间内,会成为新的党争的导火索以及战场。

  长期,可能会酝酿出更大的权臣来。

  ‘咨政院’的权力目前就很大,随着不断发展,会不断的扩大,那时,或许会成为脱缰野马,无可制约。

  苏颂倒是能理解章惇的担忧,却没想到,章惇的三个要求,居然会是这个。

  有些简单。

  “我还以为,你会要求,咨政院事事先向政事堂通报?看来,你对自身认识的很清醒,没有失去理智。”

  苏颂看着章惇的说道。

  以章惇大相公的地位,大宋立国未有,加上作为‘新党’魁首,把持朝政,兄弟又是枢密使,掌握兵权。

  完全可以说,章惇是中原王朝有史以来,最大的权臣之一了。

  若非大宋国情之下,没多少人真的认为章惇会大逆不道的企图谋反,否则必然早就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了。

  章惇道:“我很清醒,我也希望苏相公能很清醒。咨政院要有规矩,不可胡来。若苏相公到京之后,咨政院混乱不堪,惹出祸端来,我会力主赶人。”

  咨政院除了能够辖制政事堂,还有诸多特权。比如,御史台,刑部不能肆意调查,抓捕咨政院咨政,需要得到咨政院的同意,否则全数无效,还会追究调查者的责任。

  是以,明面上,章惇能做到的,也就是赶人。

  章惇要是赶人,没几个人能留在开封城。

  苏颂沉吟一阵,道:“你应当很清楚,官家不会允许政事堂与咨政院一团和气。咨政院的出现,就是要制衡政事堂,尤其是政务。你推行的很多政务,官家不满意,又不好说出口。在以往,他会迂回提醒,或者执意推动。这是你与官家矛盾越来越多的原因之一。咨政院,会缓和你与官家的紧张关系,你应当心知肚明。对于咨政院,我希望大相公,有大相公的心胸与气度。”

  想要在开封府立足,尤其是苏颂这样的旧党大佬,没有章惇的默许,是不可能的。

  苏颂对自身有清醒的认识,与章惇的话,算是肺腑之言了。

  章惇不满意,剑眉竖起,道:“‘绍圣新政’是射出去的箭,绝无回头的道理,我不允许任何人阻挠。如果咨政院与政事堂起了冲突,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手软。我不是安石相公,我们吃足了教训,不会再给你们一丝一毫的机会。”

  ‘元祐更化’,对‘新党’的打击近乎是致命的,对章惇,蔡卞等人来说,是极其深刻的教训,是以,‘新党’归来,对‘旧党’的清算,也是狠辣异常。

  苏颂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当初也不同意元祐初全面废除‘新法’,现在也不会要求朝廷改弦易辙。但,箭不可以回头,可以慢一点,也可以转弯,不是明知有错,还一条路走到黑。我希望大相公拿出心胸与气魄来,对于‘绍圣新政’推行中出现的问题,可以否定,允许纠正。”

  章惇直视着他,道:“朝廷必须是团结的,即便是纠偏,也是内部,不是相互弹劾,攻讦,构陷,继而党同伐异,争斗不休。这是官家定下的规矩。”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咨政院有咨政院的规矩,”

  苏颂平静相对,道:“我们都应当在规矩内行事,只要大家都受规矩,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

  章惇剑眉如剑,道:“你们会守规矩吗?”

  苏颂神色动了动,反而没有说话。

  ‘新旧’各有问题,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可在人品问题上,不得不说,‘新党’的人品,更好一些。

  尤其是王安石,章惇,蔡卞等人,在元丰年间那般激烈的斗争中,纵然有无人数给王安石捏造种种污蔑之词,可没有一点实证。

  反倒是‘旧党’,在针对‘新党’是无所不用其极,人品卑劣之人无数。

  不说以前,吕大防等人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证。

  与章惇对话,不是什么辩论。两人都是位高权重之人,不会逞口舌之利,胡搅蛮缠。

  章惇见苏颂不说话,剑眉慢慢松下来,道:“咨政院的规矩,需要与政事堂会同六部仔细商讨而定。咨政院今年筹备,明年揭牌。”

  面对强势的章惇,苏颂本就无心争斗,默默一阵,道:“我会尽全力约束咨政院,我希望大相公,也能尽权力约束党羽。如果总是到御前打官司,对大相公没有好处。”

  章惇道:“再坐一会儿,我们就进城,进宫面见官家。”

  两人这算是谈妥了,政事堂与咨政院有了无形界限。

  苏颂默默没有说话,拿起冷了的茶杯喝茶。

  章惇亲自出迎,罕见的说了这么多。很显然,他对‘咨政院’十分警惕,警惕到亲自出面。

  还没入开封城就来了这么当头一棒,进去之后,怕是压力如山啊。

  苏颂心里默默感慨。

  他对‘绍圣新政’很不安,这一次入京,就是希望能够做些事情,现在看来,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亭子里,就有他们两人坐着,两人的护卫,都站的远远的,将亭子围成一个圈。

  有路过的人,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但有些人,还是认出了两人的马车与侍卫,暗自心惊不已。

  “差不多了,走吧。”章惇率先站了起来。

  苏颂点点头,有这段时间,他休息的差不多了,可以入宫面圣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面圣

  两人的马车一前一后,各自的侍卫护卫在两边。

  两人来到城门口,早就安排好,自然畅通无阻。

  本以为,他们就要直接进宫,马车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城门口有些百姓在为官,十分好奇,什么人,居然能拦住大相公的马车。

  章惇与苏颂下了马车,路边才有一辆马车使出,停在路中央。

  在侍卫的搀扶下,双眼蒙着白纱的赵佖走出来,慢慢下了马车。

  章惇抬手道:“下官见过郡王。”

  苏颂也知道,赵佖获封郡王,兼任了宗人府宗正,大理寺卿,是宗室里,地位最重的一个,比当今官家亲弟弟,十三殿下赵似的地位还要高。

  “下官见过郡王。”苏颂跟着见礼。

  赵佖手没有拄着棍子,‘看着’两人道:“二位相公免礼,官家有事脱不开,托我来迎接苏相公。二位相公请跟我来。”

  “有劳郡王。”章惇与苏颂几乎同时说道。

  赵佖没有上马车,而是转身向着不远处的一个酒楼方向。

  苏颂有些意外,章惇稍稍顿了下,便跟了过去。

  苏颂便也拄着拐,慢慢的跟着走。

  赵佖在前面,没有导盲棍,笑着解释道:“官家在这里被了酒席,他在宫里有些事情,脱不开身,等二位休息一下,官家就应该会到。”

  赵佖刚说完,就道:“这酒楼是官家买给小殿下的,里面可以洗浴。”

  苏颂会意了,摆了摆手,让身后的人,送了一套衣服过来。

  章惇忽然快了一步,道:“郡王,我听说,皇家票号新铸的‘绍圣通宝’已经出了一批了?”

  赵佖笑着道:“是。官家的意思,以绍圣通宝取代以往的铜钱,争取十年二十年,结束铜钱混乱。对了,‘铜钱法’要立,这是给咨政院的第一个任务。”

  咨政院,立法?

  章惇神色不动,若有所思。

  苏颂同样思索,咨政院的权力确实很大,但咨政院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影响,或者说是针对现在的国策大政,与章惇为代表的‘新党’的冲突,已然不可避免。

  章惇走了几步,道:“不知,新铸的铜钱,会以何种方式发放?”

  这是章惇关注的重点。

  现在的朝廷,极度缺钱。

  已经到了酒楼门口,等人推开门,赵佖就有些小心的走进去,这才笑着道:“暂时的想法是,以贷款,或者取款等方式,不能太着急。”

  赵佖还兼任着皇家票号的大掌柜,掌握着这个被朝野认为是赵煦内库的神秘钱庄。

  章惇道:“若是户部借款,给官员们发放俸禄,是否可以?”

  赵佖有些犹豫了。

  朝廷向皇家票号的借款的越来越多,已经突破千万贯了。

  章惇见状,道:“夏粮上来,朝廷就可归还,权当周转,利息照付。”

  赵佖转头‘看向’章惇,没有推脱,坦诚的道:“我得回去商量一下。”

  章惇明白他的意思,道:“有劳郡王。”

  赵佖微笑,招手,道:“你们照顾好二位相公,包厢,饭菜准备好,官家一会儿就到。”

  “是郡王,二位相公,请跟小人来。”这掌柜是个没有胡子的中年人,尖锐着嗓子道。

  很明显,他来自宫里。

  章惇与苏颂只是点头,在这个内监的安排下,各自休息,梳洗。

  赵佖则转身,进了后面的小院。

  “臣弟见过娘娘。”

  赵佖来到后院,到了一处回廊。

  孟皇后正在逗弄摇篮里的权哥,她看着赵佖过来,微笑着道:“在外面,九弟无需客气了,坐下吧。”

  “哇哇”

  摇篮里的权哥,动了动小手,乌黑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脸蛋,都是笑意。

  赵佖虽然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道:“谢娘娘。臣弟,能抱抱权哥吗?”

  孟皇后一笑,将权哥抱起来,递给赵佖,笑着道:“说来也奇怪,官家抱权哥,权哥就不太乐意,别人抱,他就可高兴了。”

  赵佖接过权哥,抱在怀里,轻轻晃悠。

  权哥顿时高兴了,伸着小手,就抓着赵佖的脸。

  赵佖蹭着他的小手,道:“娘娘,官家还在庆寿殿吗?”

  孟皇后整理着权哥的衣物,道:“是。太妃很担心十三,还有一些江南西路的一些事。”

  赵佖逗弄着权哥,道:“臣弟听说,江南西路一些人,闹进了宫,让太妃娘娘很头疼?以前,不是听说,不让这些人叨扰太妃的吗?”

  孟皇后将一些东西交给身旁的宫女,又让一个内监去准备一些吃食,轻叹一声,道:“太妃为十公主选婿,其中有一个看好的,是出自江南西路。”

  赵佖顿时明白了,道:“对了娘娘,慕古是不是要参加科举了?”

  孟皇后整理好,坐直身体,微笑着道:“是。这些日子,有劳九弟照顾了。”

  慕古,孟唐的字,孟皇后唯一的弟弟,当朝国舅。

  孟唐之前因为党争,心慌意乱,想要出京游学,被赵煦拦下,安排在了皇家票号。

  赵佖抱着权哥,小心翼翼的转了个圈,道:“慕古极其有才学,入三甲一点问题都没有,臣弟要准备贺礼了。”

  孟皇后微笑,没有说话。

  对于唯一的弟弟,孟皇后心里十分矛盾。

  他们孟家是‘旧党’,是高太后的亲信。她这个皇后在宫里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随时都可能被废。

  在‘新党’霸占的朝堂的情况下,孤零零的孟唐,如何立足?放到地方,她又怎么能放心?

  “你们聊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身常服的赵煦,笑呵呵的从不远处走来。

  孟皇后与赵佖连忙转向赵煦,行礼道:“见过官家。”

  赵煦摆了摆手,从赵佖怀里接过儿子。

  小家伙有些不高兴了,转着头,眼巴巴的看向孟皇后与赵佖。

  赵煦不管,就是抱着他,在长椅上坐下,笑着道:“都坐吧,二位相公来了?”

  赵佖在孟皇后坐下后,这才小心翼翼坐下,道:“回官家,二位相公都来了,正在休息,沐浴。”

  赵煦嗯了一声,笑着道:“总算是来了。权哥,你喜欢他胡子的老爷爷要来了,你喜欢不喜欢啊?”

  赵煦抱着权哥在腿上,晃着他的肩膀。

  小家伙扭头,一直看向左侧的赵佖。

  赵煦砸了砸嘴,看向孟皇后,道:“你说,我是不是要蓄个胡子啊?这小家伙怎么就跟我不亲近呢?”

  孟皇后抿嘴一笑,没有答话。

  赵煦才十九岁,还没到蓄胡须的年纪,现在想蓄也没有。

  第六百五十五章 直率

  赵煦闲聊几句,活跃了下气氛,看向孟皇后,笑着道:“怎么样,在这里清净不少吧?”

  ‘江南西路’四个字,闹的整个大宋不得安宁,即便是孟皇后,也没能躲过。

  作为孟家嫡女,高太后指定的当朝皇后,无疑是‘旧党’的指望。

  江南西路这般大的动静,有无数人争抢着要与孟皇后‘陈情’。

  孟皇后能躲一个,推两个,挡三个,却不能阻所有人。

  是以,赵煦直接将她安排出宫,住进了这家酒楼。

  孟皇后笑着,道:“臣妾是轻快了,只是母妃那,怕是不太好交代。”

  赵煦眼皮挑了几下,轻声叹道:“母妃那好说,我都给她挡了。但她担心了十三,时不时的要我将他调回京。”

  赵似出京剿匪,本身就是有危险的,现在江南西路全路封境,就更令朱太妃忧心忡忡了。

  大儿子不省心,那是官家,她能体谅。可小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太太平平的,将来娶妻生子,做个太平王公?

  朱太妃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权力的人,在人生上,她现在,只有孩子,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希望所有人孩子平平安安,在她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孟皇后也有个令她忧心不已的弟弟,与朱太妃算是同病相怜,瞥了眼赵佖,给权哥塞了点小点心,轻声道:“官家,臣妾想着,慕古现在诸多事情缠身,不如,就不参加这次恩科了吧,反正后面有的是机会。”

  慕古是孟唐的字。

  孟唐现在皇家票号干的很不错,朱浅珍有意让他去苏州府,统筹皇家票号在江南的发展。

  但这是正常事,最让孟皇后担心的是另外两件,一个是恩科入仕,一个就是婚事。

  孟唐与章家那位小姐,感情似乎有了递进,悄悄的开始谈婚论嫁,已经试探性的询问过孟皇后的意见。

  赵煦逗着权哥,小家伙有点小挣扎,随口的道:“这个看他了,他不想参加,那就不参加。不过在看我看来,你们的思想包袱太重,没必要纠结太多。大相公等人,不会针对孟唐的,至于下面那些小手段,你是当朝皇后,还护不住弟弟?”

  孟皇后抿了抿嘴。

  她在极力避开党争,躲在仁明殿几乎不出来,也从不见朝臣,不对任何人,任何事做出任何态度。

  她这样堪堪自保,何况无依无靠的孟唐?

  赵煦瞥着孟皇后依旧忧色的神情,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怕什么,不是还有朕吗?”

  孟皇后连忙握住赵煦的手,看向四周,俏脸微红。

  赵煦笑了笑,将权哥放到长椅上,看向赵佖,道:“大相公又找你要钱了?”

  赵佖向着声音方向躬身,道:“大相公,似乎对新币有些想法。”

  每个皇帝都会铸造钱币,改个年号就要铸。

  在赵煦的想法中,铜钱日后,就只有‘绍圣通宝’,后世不得铸造新币。同时,银本位,在适当时候,也需要确立。

  自然,眼下,还是要推行交子,解决铜钱不变交易的困境。

  “嗯,这个我与来与他说,苏相公怎么样?”赵煦扶着权哥,看她爬向孟皇后。

  赵佖道:“苏相公没有怎么说话,精神还不错。”

  赵煦放开权哥,拿过茶,喝了一口,道:“那就好。慕古不想考,就不考。他的婚事,我再想想办法。”

  孟唐相恋的,是章楶的孙女。

  章楶,章惇两兄弟,是大宋军政的最高官员,章惇是‘新党’领袖,把持朝政。

  孟皇后,孟唐,出自铁杆‘旧党’的孟家,与高太后关系匪浅,孟皇后还是‘旧党’的精神领袖。

  ‘新旧’两党的联姻,不是两个男女两情相悦那么简单,对大宋朝局,有着难以想象的影响。

  简单来说,章家不同意。

  ‘新党’也不答应。

  哪怕赵煦与章惇说,章惇都不会点头。

  没有对错,甚至无关乎党争、

  “谢官家。”孟皇后轻声说道。他身在其中,知道艰辛。

  赵煦休息了一会儿,笑着道:“我去见见两位相公,这两位,也足够让朕头疼的了。”

  苏颂是‘旧党’魁首,他执掌咨政院,与‘新党’领袖章惇执掌的政事堂。

  这两人不论是政治理论,阵营,还是政治制度上,都是针尖对麦芒,无可调和。

  赵煦说着,便向着前面走去。

  孟皇后抱起权哥,心里没有多少轻松。她还得说服孟唐,放弃科举。

  赵煦到了包房,就看到二位相公,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赵煦不由得笑了,道:“二位卿家,这是对朕严阵以待啊?”

  “见过官家。”两人齐齐起身,抬手见礼。

  赵煦摆了摆手,在桌前坐下,道:“坐吧,上菜,朕也饿了。”

  “谢官家。”两人一左一右的坐下,依旧正襟危坐,直视着赵煦。

  赵煦看着两人,笑容越多,道:“二位卿家无需这么紧张。嗯……章卿家,这个咨政院是朕的体制改革中,最后一块拼图。其余的,都是修修补补。”

  章惇严肃的眉头,慢慢放缓,躬身道:“臣领旨意。”

  赵煦又看向苏颂,道:“苏卿家,咨政院,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争斗的。朕还是那句话,所有问题,都可以在最高出面解决,政事堂或者咨政院,决不能扩大到朝廷之外,形成无边无际,漫长的党争。”

  “臣明白。”苏颂微微倾身。这也是他的想法,他厌恶党争,可由摆脱不掉。

  大宋的党争,由来已久,在当今官家亲政前后达到了最高潮。

  元祐初,‘新党’落败,被扫除朝廷。

  元祐七年,‘新党’复归,对‘旧党’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清算,‘旧党’已然奄奄一息,再无与‘新党’抗衡的实力。

  赵煦看着两人,笑着道:“那就最好不过。废话也不多说了,咱们边吃边说说吧。”

  有内监扮作的小二在上菜,来去静谧无声。

  赵煦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道:“眼下,有很多紧要的事务。内忧外患都有,但咱们不能放松,要全面抓,重点解决。”

  赵煦嚼着菜,看着两人,道:“对外还好说,总归是打不大战的。内忧,以江南西路为主。江南西路的乱象,是孤例?还是普遍是这样,一个江南西路都需要动用举国之力,全国该怎么办?”

  章惇,苏颂没有打断,静静听着。

  赵煦又喝了口酒,道:“苏相公是从那边过来的,知道一些情况。朕的想法是,江南西路,必须要树一个典型,要恩威并重,要让居心叵测之辈看到朝廷的坚定决心,也要让犹豫不决的人,看到变法的成果……”

  第六百五十六章 士农工商

  苏颂躬着身,静静听着。

  所谓的‘犹豫不决’,是不是包括他?

  赵煦没有理会什么食不言,边吃边说道:“朕再三强调,对外,朝廷是团结一致,一心变法的。任何时候,都需要展现朝廷的团结。对于大相公,要有足够的敬意,大相公的尊严,就是朝廷的威严,这一点,不可动摇。”

  “咨政院成立后,必然会出现诸多问题,在涉及大相公的问题上,不管什么想法,该行礼的要行礼,言语之间,不能含沙射影,更不能捕风捉影,肆意抨击,攻讦,构陷,污蔑……这不止是大相公的脸面,朝廷的脸面,也是我大宋的脸面,是朕的脸面!”

  “咨政院内,可以有争议,可以封驳朝廷政策,可以弹劾朝臣,可以建言献策,但不可以成为角斗场,相互谩骂,甚至群殴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出现!要有规矩,有礼仪,体现我大宋礼仪之邦的风度!”

  “咨政院,暂定是六十人,但要包含士农工商,不能一窝蜂的都是老学究,老官吏,要有年龄层,照顾所有阶层……”

  苏颂一直默默听着。

  对于赵煦的话,他大致能理解,也能接受。只是,他能接受,其他人未必。

  咨政院,如果是朝廷的大衙门,那就不应该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士农工商’,后三者,怕是有太多人接受不了。

  章惇也在听,神色平静。

  对于‘咨政院’,他是抱有抵触情绪的,之前与赵煦讨论过多次,奈何赵煦坚持。

  在他看来,‘咨政院’可以有,但不应该是这个时候。现在应该排除所有阻力与干扰,全心全力的去变法,而不是平添障碍。

  赵煦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这二位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可赵煦还是能够察觉到一些,话头一转,道:“咨政院的事,得慢慢来,不可仓促而就,明年挂牌。先说说恩科的事。”

  今年,是赵煦改元绍圣的元年,按照习惯,会有恩科,就在三天后。

  章惇看着赵煦,道:“官家,大小主考都已经住进贡院,试卷在太学,三天后,臣等考虑,亲自监考以及阅卷,以确保绍圣恩科的公平公正。”

  赵煦对此到无不可,道:“可以。苏相公,你也去。”

  苏颂躬身,道:“臣领旨。”

  赵煦微笑,道:“这次的恩科,辩题就是‘绍圣新政的得与失’,从中好好挑一挑,选一选,今科士子,挑选一半,放到江南西路,另一半,放到开封府与北方三路,不要主官,锻炼锻炼再说……”

  章惇的道:“是。林希就要回来了,臣与他仔细商议一番。”

  赵煦余光瞥向苏颂,这位老大人八风不动,不多言,没什么情绪展露。

  赵煦心底转念,倒也不想过于逼迫,道:“林相公的奏本,我看过了。他说吕惠卿等人避战情绪很浓,一心求稳。”

  章惇剑眉立起,道:“官家,吕惠卿等人想得太多了。作为边关经略,想太多,不是好事情。”

  赵煦点点头,道:“林希的说法,做法朕赞同。开春之后,吕惠卿必须出兵,而且必须获胜。熙河路那边,折可适要对李夏施压,迫使他们不得妄动。至于辽人,是时候给点压力了。”

  辽人扣下了王存,这令赵煦,章惇等人很生气。

  章惇剑眉越发凌厉,道:“辽人自顾不暇,还敢这么放肆。臣的想法是,开春之后,可以试探着对幽云十六州做些进攻姿态。”

  苏颂忍不住说话了,道:“官家,所谓的‘三国伐宋’虽然图俱声势,可吐蕃情况未明,辽国的国力依旧不是我大宋可以抗衡,臣建议,还是暂时曲宜一番。”

  赵煦不意外苏颂的想法,道:“朕不是要与辽国彻底开战。辽国内忧比我们严重,反派势力已经大到威胁他们的国祚。朕要做的,就是加速这个进程。除了支持辽国国内叛军,也要在外部进行牵制。宋辽边境,必须迫使辽国保持大军驻扎,必要的时候,小规模打一打也行。”

  眼见苏颂又要说话,赵煦抬起手,道:“朕知道,会把握分寸,打不起来的。不止朕不想打,辽国也不想打。朕勉强可以打一打,辽国是勉强都勉强不起来。今年开春,辽国还是要继续平叛。不说能不能成,即便扑灭了这一支,还有其他的,辽国纷纷扰扰,已然是末世之兆了。”

  苏颂不赞同赵煦‘末世之兆’的判断,那么强大的辽国,怎么可能就会末世了?

  他没有争论这个,而是道:“官家,兵戈一事,万须谨慎。我大宋正当推行新政的关键时刻,还需集中精力。”

  苏颂的话,其实就是担心,辽国突然发难,大宋这边精力都在变法,猝然之下,抽不出抵抗力量,那真的就是‘末世之兆’了。

  这种想法,在当前,是反对变法的有力借口。

  在很多很多人认为中,大宋应该放弃所谓的变法,恢复‘清平盛世’,当然,也应该休养生息,放弃兵戈。

  赵煦随意的点头,道:“这件事,可以作为一个开始,在咨政院内部进行讨论,而后拿出一个分析利弊的条陈来,供兵部,枢密院,政事堂来讨论,朕也想看看。首先要明确,这样的条陈,必须是可观公正,摈除个人偏见。”

  所谓的‘个人偏见’,也就是党争产物,为反对而反对。

  苏颂侧身,道:“是,臣明白。”

  赵煦又看向章惇,道:“江南西路一事,不能放松。剿匪是剿匪,新政是新政。剿匪结束,赵似等人就要离开江南西路。江南西路的各项计划,必须按时,足够的完成,不能拖延。那些奏本,朕看过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朕的态度。”

  对于江南西路的封境,整个大宋都炸开了锅,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自然有无数人反对。

  不说通政司,政事堂,哪怕再三过滤,到了赵煦的垂拱殿,依旧每天几十本,没完没了。

  “是,臣明白。”章惇躬身道。

  赵煦又喝了口酒,道:“那咱们就说到这里。先吃饭。”

  第六百五十七章 恩科

  在赵煦与章惇,苏颂二位相公说话的时候,礼部尚书李清臣也没闲着。

  礼部尚书值房。

  李清臣看着一道公文,抬眼看向身前一个满身甲胄的侍卫,道:“是枢密院转过来的?”

  甲胄的侍卫抬起手,道:“是。这份国书,先到了通政司,而后是垂拱殿,后面是枢密院,政事堂,兵部,接着到这。”

  李清臣闻言,又低头仔细的审阅这份国书,冷哼道:“辽人要我大宋撤兵,赔偿?”

  甲胄侍卫道:“官家,大相公,章相公等,征询李尚书的意见。”

  李清臣微微点头,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坚决不允。

  夹到公文里,递给那甲胄侍卫,道:“许相公回京了吗?”

  甲胄侍卫接过公文,道:“许相公在北方巡视三路各军,暂时未回京。”

  李清臣想了想,道:“宫里的咨政院是不是快建好了?”

  咨政院,就在建在宫里,与政事堂相对,一东一西,去年就开建了。

  只不过,因为大宋的皇宫太小,需要拆很多地方,又不能影响宫里生活,是以建造的很慢。

  甲胄侍卫来自枢密院,他抬起手,道:“回李尚书,应该快了。”

  李清臣站起来,道:“回转章相公,外务是由礼部负责,但这件事不同寻常,我建议涉及各衙门,找时间联席开会,拿出具体意见,上呈官家御览。”

  “末将记下了,告退。”甲胄侍卫道。

  李清臣默送他离开,站在桌子前,神情渐渐有些冷峻。

  他知道苏颂今天到京,也知道苏颂,章惇被赵煦请走了。

  对于苏颂的回归,他是千万不答应,在章惇,蔡卞等人面前说了不少次,甚至于,在垂拱殿与赵煦争辩,最终,他没能阻止。

  苏颂的回归,是他们清算‘旧党’行动的巨大挫折,会给天下人一个危险的信号。

  苏颂的回归,不止是在打击他们‘新党’的变法积极性,同样会加剧‘新旧’两党本就白热化的斗争。

  在李清臣看来,苏颂的回归,百害无一利,于情于理,于家于国,都没有任何好处!

  但不管如何,苏颂终究是回来了。

  他的回来,预示着朝野的‘新旧’两党的党争势必加剧,对于‘绍圣新政’明里暗里的阻碍,将会更加严重。

  李清臣心里转过无数念头,表情也变得越发冷峻,双眸闪动着冷冽寒芒,突然低喝道:“我绝不答应!”

  有路过的小吏,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在朝野的‘新党’中,几乎所有人都对‘旧党’充满了怨愤,清算之心,充斥在所有人心头。

  即便是章惇,蔡卞等为相者,最开始也是主策,推动者,到了无对手的现在,也是默认者,从未阻止过。

  章惇,蔡卞位置不同,不会出手对付一些小辈,可李清臣等人不同。

  他们满腔的怨愤,有私有公,为私为公,从未消减。

  在章惇等人清算走了吕大防,范纯仁等人大佬的休兵后,是李清臣等人继续推动着各种清算。

  其中,包括了挖司马光等人的坟,取消高太后的尊位,废孟皇后等极端行动。

  这些,都被赵煦强行压了下去。

  可这并没有打击到李清臣等人,他们转头向外,对全天下的‘旧党’进行着清算与报复。

  他们这些动作,暗合了朝廷的吏治,倒是没有引起什么动静与阻碍。

  可随着苏颂,这位‘旧党’魁首的复出,李清臣内心的怒火再次熊熊而起,已经在盘算怎么与苏颂的咨政院争斗了。

  “来人,给刑部来尚书,御史台黄中丞发请帖,晚上来我府上。”忽然间,李清臣向外面喝道。

  “是。”有小吏出现在门口,急急应着。尚书不高兴了,他们得小心谨慎。

  李清臣出了值房,径直出了大衙。

  来之邵与黄履,掌握着刑部与御史台,是章惇的铁杆亲信,是章惇手里两把最锋利的刀!

  李清臣坐在马车内,走向太学方向。

  他近来特别的忙,里里外外,重要的,还有绍圣元年的这场恩科。

  他在马车里,已经抛开苏颂回京这件事,在思考着这次科举。

  绍圣元年的恩科,无疑是非常重要,不仅是‘第一次’,还预示着当今在位的时候的科举走向,以及关乎‘绍圣新政’的发展!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科举,是为‘绍圣新政’选材,储才,将来的朝廷,必将是这一界的进士的!

  而参与这次科举的人,同样非常的多。

  皇亲国戚,豪门大族,士人寒门,无所不包。

  有太多人看到了机会,想要在这一次的恩科上崭露头角,迎来千古难逢的机会!

  但等李清臣到了太学,与沈括交谈后,才发现,事情还有另一面。

  两个大小主考官,面对面坐着,喝着茶,说着事。

  沈括回京之后,一直很忙,这会儿有些头疼的道:“这次的恩科,参与人数不足三千,不到往年的一般。这些是名录上的,真正入考场的,怕是还要少。”

  李清臣听着,也明白过来,勾起了苏颂回京的事,神情越发不好。

  沈括看着他,道:“抵制这次恩科的,从南到北的越来越多,尤其是江南西路的事,引起了南方士族的剧烈反弹。”

  李清臣怒气填胸,冷哼一声,道:“这次不来,以后就不准他们来!”

  沈括见李清臣怒的有些莫名,道:“科举,国之大事,不能意气用事。李尚书,下官认为,得想想办法,如果三天后入贡院的人数抬手,朝廷的脸面,怕是无处安放。”

  要是科举人数太低,这就说明朝廷‘不得人心,天下唾弃’了。

  这种事,朝廷不能允许发生,官家更不能!

  李清臣压着怒意,稍稍冷静,道:“没什么可担心的,跌不破三千。最重要的,还是选材。这次恩科的题目,是由大相公亲自会同我等拟定,我们就静静看一看,有哪些人能脱颖而出吧。”

  沈括见李清臣没有那么紧张,心里也放松了些,心里转悠着不少人。

  这一次的恩科,参与的人很多,既有孟唐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也有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的子侄,门生故吏。

  当然,还有范,吕,司马,韩等大家族的子弟。

  有人抵制,不肯参与;也有人挤破头,想要博得绍圣元年这一次恩科的彩头!

  第六百五十八章 中京

  李清臣到了太学,与沈括谈起了这次恩科的具体细节。

  这一次的恩科,是在贡院举行,贡院四周以及开封城,住进了不知道多少人。

  这些人,往往提前半年,甚至是一年,或者直接住在开封城,等着科举时间。

  今年的恩科,是特别的,是当今官家亲政后,改元绍圣的第一次科举。

  谁都知道,这一届的科举,必然是会是当今朝廷,官家选拔人才的重点,将来位列朝廷的,就是这批人!

  第二天,皇家票号。

  孟唐在票号里前前后后,进进出出,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思不属,连续出错好多次了。

  朱浅珍看在眼里,一直没有说话。

  皇家票号的发展越发壮大,虽然主要客户是朝廷,可随着朝廷的‘清吏行动’,高官贵族,豪门大户纷纷将皇家票号当做了避风港,变换着名头,将钱,贵重之物存入皇家票号,以此躲避御史台,刑部的追查,也算是留了东山再起的后路。

  皇家票号已经组建了十多个分号,几十个支号,七成是在开封府,其他的分布在三京以及江南。

  朱浅珍很忙,也很谨慎。

  从他手里进进出出的钱粮,每天都是十分巨大的,从流水上来看,简直堪比国库!

  外人将皇家票号当做了赵煦的内库,朱浅珍,其实也是这么看的。

  这是官家的内库,我必须仔细稳妥的掌管!

  这是朱浅珍的内心。

  不多久,一个伙计走入他的值房,低声道:“掌管的,殿下那边传话,要求将新铸的绍圣通宝,选一贯,送入政事堂。”

  朱浅珍点头,道:“你去送,对了,户部也送一贯。”

  皇家票号的定位是‘民间机构’,管理上是归属于户部。

  “是。”伙计应着,刚要走,忽然又瞥了眼窗外,道:“掌柜,慕古今天有些奇怪?”

  朱浅珍从窗台看去,就看到孟唐手里拿着一叠文书,坐在椅子上发呆。

  朱浅珍想了想,道:“你去吧,将他叫进来。”

  “好。”伙计答应着,转身出去。

  与孟唐耳语了一句,又转向店后。

  孟唐振奋了一下精神,放下文书,来到了朱浅珍的值房。

  两人都是国舅,朱浅珍还大一辈。

  孟唐保持着礼数,神情还是有些呆滞,抬手道:“掌柜。”

  朱浅珍笑着站起来,拎过茶壶,道:“坐,喝口茶。今天,情绪有些不对劲?”

  孟唐在朱浅珍对面坐下,拿起茶杯,神情还是一种彷徨无措,呆呆愣愣的,道:“不瞒掌柜,我姐姐,希望我不要参加这次恩科。”

  孟唐的姐姐,就是当今的皇后的娘娘了。

  朱浅珍虽然不在朝局,却是知道孟家在其中的尴尬处境,也能明白孟皇后这么做的用意。

  他坐下后,喝了口茶,微笑着道:“你怎么想?”

  孟唐对朱浅珍倒是信任,毕竟两人相处日久,都是国舅,有着天然的亲近。

  他犹豫了下,道:“我知道姐姐是担心我,可我要是不考……”

  孟唐欲言又止,朱浅珍却是听明白了,点点头,道:“这一次的恩科,确实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对你来说太过可惜,并且,也会限制你的将来。”

  孟唐缺席这一次的恩科,就要再等三年,谁知道三年后是什么情形?

  孟唐看着朱浅珍,道:“掌柜,你说,我应该放弃吗?”

  朱浅珍是没有进入官场的想法,毕竟他快五十的人了,本身也没有当官的欲望。

  可孟唐不同,他年纪轻轻,纵然打击太多,他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的,尤其是,他还有了恋人。

  朱浅珍又喝了口茶,笑着道:“其实,我觉得,你顾虑的态度。参不参加,都不会妨碍你太多。最重要的,还是你的本心想法。如果你想要入仕为官,那就参加。如果暂时没有那个心思,可以再等等。”

  现在的朝局,对孟唐来说,无疑是龙潭虎穴,站着不动都是危险,更何况还想往前走。

  孟唐脸角动了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还有两天,我再想想吧。”

  朱浅珍道:“也好。应天府那边的分号差不多了,可以进一步拓展,如果你不参加,可以过去。”

  现在的应天府,虽然也号称南京,却不是日后的应天府,也不再长江边,而是在京东西路,离开封府并不算远。

  孟唐站起来,道:“谢掌柜。”

  朱浅珍目送他离开,转而又想到了中京,心里思索着人选。

  与辽国的‘互市’,朝廷一直在谈判,但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反而两国关系日趋紧张,俨然要大战的模样。

  但朱浅珍得到的消息是,两国看似交恶,实际上还是有分寸,‘互市’还是极其有希望,皇家票号在辽国开设分号,必须要提早准备,随时准备北上。

  朱浅珍一直在准备,唯独这个深入狼穴的人选,令他迟迟没有决定。

  在朱浅珍考虑着的时候,辽国中京。

  蔡攸潜入已经有段时间了,也探听出了王存被软禁的位置,辽国,鸿胪寺。

  鸿胪寺不远处,蔡攸,霍栩扮作商人模样,悄悄在一处茶楼,远远观望。

  霍栩神色凝肃,道:“指挥,我们的人试探了好几次,根本进不去,也联络不上王相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年前蔡攸就来过,在中京暗中发展了情报势力,是以,到了中京,倒也没有多大困难,就探听到了王存一行人被软禁的地点。

  蔡攸面色如常的喝着茶,道:“进不去也正常,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王存有没有投敌。”

  霍栩登时不说话了,王存是当朝副相,他要是叛国投敌,那就是大宋上下,天大的笑话了!

  因为联系不上王存,他们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更不敢贸然营救。

  蔡攸心里仔细的想了又想,道:“我听说,辽帝身体近来不太好?”

  霍栩连忙道:“是,宫里最近有些乱,中京的高官人人自危。”

  辽帝耶律洪基已经六十八岁了,已经是高龄,随时可能都会驾崩。

  但辽国朝廷一片混乱,并且混乱了几十年,耶律洪基宠幸权臣,导致太子被赐死,现在的皇太孙耶律延禧岌岌可危。

  蔡攸神情认真的想了又想,道:“从中想想办法,钱粮不要舍不得,必要的话,可以拿一些情报去换,眼前最重要的两件事:弄清楚王存现在的状况;二,探明辽国朝廷的走向。”

  霍栩抬手,道:“是,下官明白。”

  蔡攸眉头慢慢拧起,站起来,道:“走吧。”

  霍栩应着,跟着蔡攸离开。

  第六百五十九章 中京事

  这会儿,不远处的鸿胪寺内。

  已经被软禁了相当长时间的王存,神态悠闲的看书,对于面前游说的辽国官员,视若无睹。

  这官员口水都说干了,见王存依旧无动于衷,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这间房子里,还有王存带来的人,他们看着辽人那些虎狼侍卫跟着走了,这才松口气,脸色的惧怕之色缓解。

  王存倒是淡定,幽幽喝了口茶,道:“出去吧。”

  一众人应声,连忙走出去。

  但有一个人留下了,这是礼部的一个员外郎,随王存出使辽国。

  他犹豫再三,道:“相公,辽人说的,其实,我们可以考虑的……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回到大宋,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得死在这里。毕竟,大相公斩了萧天成,辽人肯定会报复的……”

  王存面无表情,他之所以被派来出使辽国,就是因为在‘新政’的问题上,一再忤逆赵煦,这是他的惩罚。

  王存来之前就有了心里预计,该做的准备,早就准备好了,并没有什么负担。

  他看着这个人,道:“是李清臣教你这么说的?一来污我清名,二来让我死在辽国?”

  这员外郎吓了一跳,连忙道:“相公莫要误会,李相公从未与下官说过这些。这些……是下官的肺腑之言,请相公三思。”

  王存冷哼一声,道:“我也料想李清臣还不至于卑劣到这种程度。我不管李清臣交代了你们什么,总之,在这里,一切我说了算,去吧。”

  这员外郎不甘心,道:“相公,辽人的耐心不多了,再这么耗下去,我们都得殒命在这虎狼之地,相公只要稍作委曲求全,便可回去,为什么一定要惹怒辽人呢?”

  砰

  王存一把将茶杯拍飞,在地上摔的稀碎。

  这员外郎吓了一跳,又震惊也有不解的看着王存。

  王存站了起来,盯着这个员外郎,沉声喝道:“我是大宋当朝相公,岂能卖国!难不成,在你的眼里,我连陈浖都不如吗?”

  上一次陈浖出使辽国,被辽国刁难了不知道多少次。最严重的一次,陈浖被辽国的皇太孙耶律延禧吊起来差点扔进油锅里。

  从始至终,陈浖毫无畏惧,从不妥协,着实是刚直勇毅,无惧无畏!

  这一点,让陈浖这个‘旧党’备受朝廷高层的看重,包括赵煦在内,都忽略了他的立场,一而再的给他压担子。

  这员外郎见王存提到陈浖,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出去!”王存喝道。

  这员外郎心惊胆战,连忙抬手,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王存阴沉着脸,怒气难消的坐回去。

  他眉头紧拧,虽然生气,可也对现实情况十分清楚。

  他还没到中京,就被辽人以护卫之名抓来。

  辽人将他们关在这鸿胪寺,收走了他们所有东西,断绝了他们与外面的联系。

  辽人一直企图‘劝降’王存,王存起初严厉拒绝,后面就沉默以对。

  “辽人的耐心,怕是不多了……”

  王存沉着脸,心里也是忧虑丛丛。

  他来已经是生死置之度外,可他不想白白送死,还想做些事情。

  除了谈‘互市’的事之外,王存也需要联络中京的皇城司,擎天卫的人,并且,还需要对辽国境内的‘叛军’进行支持。

  东宫别院。

  耶律延禧近来心情很不好,萧天成的死,让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他爷爷年纪越来越大,时不时会病一场,令他心惊胆战,恐惧莫名。

  他父亲是太子,可还是被权臣弄死了。

  他的皇太孙,起初他并没有被立,几番生死挣扎,就算后来被立了,可还是危机四伏,随时可能倾覆!

  若是他的荒地爷爷突然病逝,没有给他的继位铺路,他未必能做的上去!

  耶律延禧站在院子里,不断的拉弓射箭,将不远处的箭靶当成了某个人,不断的拉弓,却没有一箭正中靶心。

  这让他越烦躁。

  “宋人怎么说?”

  耶律延禧在拉弓,看都没看过来的人。

  这是一个鸿胪寺的官员,肥胖的中年人,他带着怒意道:“殿下,这南蛮子不知好歹,完全不领殿下的好意,下官认为,不如直接斩了,为萧尚书报仇!”

  耶律延禧有些厌烦,拉开的弓扔到了地上,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茶壶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道:“你不知道,皇爷爷要留着他们,宋人现在越来越嚣张,不断派兵挑衅,还暗中支援那些叛军……”

  中年人一听,上前道:“殿下,这不正是好机会,杀了他们的相公,给他们一个警告!”

  “朝中有人担心激怒宋人,真正的引大战。”

  耶律延禧越烦躁,道:“宋人打赢了李夏,气势正盛,怕是也想与我大辽开战。我大辽匪患未除,不能两面开战,这也会正中宋人下怀。”

  中年人怔了怔,忽然心里一动,上前低声道:“殿下,咱们可以借刀杀人!”

  耶律延禧猛的回头看向他,道“怎么借刀杀人?”

  中年人越低声的道:“让宋人出来,设计一番,那位的宝贝小儿子,可是有名的纨绔,他们遇上,稍稍撺弄……”

  耶律延禧听明白了,却是紧皱着眉头,犹豫着道:“这,要是被人现了,我……”

  耶律延禧看似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孙,却又是极其危险,朝内的权臣对他虎视眈眈,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要是他这么设计被人现,那就是灭顶之灾!

  中年人见耶律延禧犹豫,也担心失败,道:“那,先让宋人出来,盯着他们,寻找把柄,要是能抓到,就能有借口处置他们了。”

  耶律延禧其实就是有一股无法泄的怨愤,倒也不是特别想针对宋人。

  他回头看了眼皇城,道:“随你吧,我进宫去看看陛下。”

  中年人道:“是。”

  他看着耶律延禧有些丧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劝慰。

  大辽国内的混乱不是一天两天了,当今陛下充佛,有些无为而治,权臣继二连三的出现,已经逼死了一个太子,又对皇太孙虎视眈眈。

  可是,原本有萧天成撑着,现在萧天成死了,皇太孙就有些孤立无援。

  “希望陛下万寿无疆……”

  中年人看着耶律延禧的背影,低声自语。

  若是这位快七十的陛下突然驾崩,没有事先安排,大辽非得大乱不可。

  第六百六十章 环绕

  在蔡攸想方设法要知道王存消息,王存苦心想要出去,在辽国上下一片混乱中,在兴庆府东北方向。

  种朴在大帐内,吃着肉,喝着酒,完全无涉眼前的人。

  这个人威武雄壮,满脸凶厉,但话语却是汉语,并且十分斯文。

  “我知道足下神通广大,能够弄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不管你来自哪里,我们愿意付钱,只要东西。”这个说着话,还微微躬身。

  种朴经过这段时间风吹日晒,脸上比以往更粗糙,剁着羊腿,浑然不在意的道:“想要我东西的人,在草原,在大漠,在辽国,在夏人,多得是,我不缺你的钱。”

  大汉再次躬身,道:“在下自然知道。不过,我有一个,投名状,相信足下会喜欢。”

  种朴刀上挑着肉,看着他道:“说说看。”

  大汉看着种朴,道:“按照足下的提议,我们二十路义军,准备在开春后举行大会,共同讨伐暴政。”

  种朴送到嘴边的肉,忽然一顿,道:“真的?”

  大汉道:“这其中,我们穿针引线,做了很多事情,花费了不少代价,我们希望,足下能够给我们需要的东西。”

  种朴的刀猛的插在羊身上,道:“牛羊马,市价七成,有多少,我要多少。”

  这些辽国叛军,手里其实没有什么钱的,金银财宝同样珍稀。

  大汉神色犹豫。

  种朴说的市价,其实已经是市价的七成,再七成,已经是半价之下了。

  顿了一会儿,大汉躬身,道:“这个价格,我们无法接受。足下应该很清楚,我们的处境并不好,牛羊马匹都是省出来的,冬天刚过,我们没有多少。”

  种朴坐直身体,擦了擦嘴,道:“就这个价格,兵器,甲胄,盐巴,布匹,烈酒,只要你们想要,只要我能带进来,都没问题。”

  大汉表情有些艰难,良久之后,道:“可以,不顾,预付的六成,我希望变成三成,其他的,开春之后一次性付清。”

  种朴笑了一声,道:“可以。我不怕你赖账,我知道你的地盘,只要我付出东西,就会有无数人将你们撕成碎片。”

  大汉表情立变,倾身道:“足下放心,我们塔姆人,最讲信用!”

  种朴看向不远处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道:“我们现在有多少东西?”

  这师爷是种朴撸来的,他刚刚越过灵州发,进入辽国地界,就遇到了一群从辽国到西夏的商人,这商人还是个汉人,见他读过书,就劫来做了管账师爷。

  这师爷很怕种朴,因为种朴在这里不过几个月,荡平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杀人从不手软!

  他连忙抬手,道:“回将军,有甲胄一百副,刀六十把,枪三十,火器三百,盐巴一斗,烈酒三十坛……”

  大汉不等师爷说完,忽然间说道:“我要火器。”

  这大汉是看到过种朴使用过火器,不管是埋伏射出带着炸药的箭矢,还是埋在地下,威力着实大的惊人。

  种朴看了他一眼,拿刀割着羊肉,道:“你不要想了,这是别人付钱买的。你买不起。”

  大汉脸上绷直,眼神盯着种朴,突然道:“我想要预定一些,明年,你想要的牛羊马匹,我都能给你弄来。”

  这大汉说的‘弄’,其实就是抢。

  种朴不在乎,道:“可以,一匹好马一头牛两只羊,兑两火铳,其他的另说,我不一定能弄到很多。”

  大汉见种朴要抬价,漠然着脸,没有说话。

  眼前这个人,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魔鬼。

  有人说,他是李夏的没落贵族。也有人说,他是辽国通缉犯。更有人说,这人是宋国军队叛徒。

  但没人知道具体跟脚,只知道这个人神通广大,不止能弄到他们万难弄到的兵器甲胄,盐巴等稀罕物,有时候,还能知晓一些神秘的情报。

  好几个部落,因为买了他的情报,躲开了辽国军队的埋伏。

  惹不起,还需要。

  这样的人,最是可怕!

  种朴吃着肉,喝了口酒,道:“我除了要牛羊马匹,金银财宝等值钱的,情报也要,女人也要。”

  牛羊马匹,金银财宝,情报都好说,但女人,万万不行!

  大汉重重点头,道:“足下,我会准备好你要的东西,四月之前,我希望能来拉走。”

  种朴笑容有些粗狂,道:“你要是能拉来一千头牛羊,我给你送几罐宋人上好的雨前茶。”

  大汉双眼一亮,道:“我还想要一些丝绸,上好的布匹。”

  这些东西,在这种荒蛮之地,是硬通货,有价无市。

  种朴倒是不在意,刀插回去,道:“只要你有,我就能给你弄来。”

  大汉见基本谈成,起身,行礼道:“足下,感谢您的慷慨,我相信我们的合作是愉快的。”

  种朴没理会他,心里在思索着,单是将他拉到一起还不足够,他还是得自己拉起人来,控制在手里才行。

  他只带了一百多人来,虽然能立足,还不足以应对辽国的官军,想要掀起大浪,除了扶持各路叛军,自身也得壮大才行。

  种朴琢磨着,又暗自道:还得去见下三叔,要他配合我,拉高一点声望。

  在种朴思索的时候,许将在河东路,出现在一个名叫霞山谷的寨子。

  这是大宋建造的前线堡垒,不大不小,驻扎了五百人。

  他身旁跟着种师中,两人眺望北方。

  许将脸上有风霜之色,道:“我知道,你们有顾忌,但军队铁律,不能忘记,必须服从命令。对于辽国的施压,要有分寸的大胆行动……”

  种师中站在他身后,道:“许相公放心,末将明白。”

  大宋朝野,对于朝廷不断的对外挑衅,企图开战的举动忧心忡忡,千方百计的阻止。这种情绪,在军中也有。

  不少人不希望打仗,害怕打仗。当然,也有‘理智派’,认为纵观大宋国情,不宜开战,须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许将道:“过几天,我就回京了,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对于军队的整顿,要加强,除了训练,对于不利于军队战力提升,影响士气的言行举止,都要严厉杜绝,该清理出军队的,不能手软。军中,不能搞裙带关系,这是官家亲口说过的。若是被兵部,枢密院发现,莫要怪我丑话没有说在前头。”

  许将一路走来,看到军队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现状。

  这还是经历了近两年的整顿,以往指挥更不堪!

  第六百六十一章 糊弄

  在许将回京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南方的李夔信。

  李夔是兵部侍郎,许将是参知政事兼任兵部尚书,有事自然是向许将汇报。

  在回京的马车上,许将看着李夔的信,仔仔细细,十分认真。

  李夔的信很长,写了很多东西。

  从虎畏军的变革,南大营的建立,新兵招募、训练,江南西路总督府,以及宗泽等人的种种作为,江南西路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在这封信里。

  “有些着急,有些过了。”

  许将轻声自语。

  从李夔的信里来看,江南西路的种种事情以及巡抚衙门的诸多应对手段,严重出格,不单是违背祖制那么简单,对于现行的法度,也大有问题。

  许将左思右想,将这封信慢慢放下。

  作为不属于新旧两党的‘帝党’之人,许将与章楶一样,极力的想要立身于党争之外,可又摆脱不掉。

  对于政事堂的急切,蛮横的推动‘绍圣新政’,他心里有不同想法,但却无力阻止。

  章惇太过骨组织,很少有人劝说得动。

  加上他是携愤而归,对于‘新法’有着太深的执念,‘新法’是他的逆鳞,不可触碰!

  章惇还好说,是容得下的人,也肯听人说话,虽然未必有用。

  最令许将无奈的,是宫里的那位年轻官家。

  这位年轻官家太有主见了,对诸多事情有他的看法。

  这位年轻官家,看上去温和有礼,礼贤下士,大度有容,凡事有商有量。但在‘绍圣新政’的问题上,这位官家看似全权交给了章惇,实则他才是真正的幕后变法者。

  许将有把握说动章惇一些事,却没有把握说服赵煦。

  “也不知道谁能劝说动官家……”

  许将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人选。

  官家的亲近之人,太妃,皇后,或者宠妃,在政事上,都不能影响赵煦。

  那就是宫外,数来数去,可能会有不少人,可仔细辨别,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有把握劝说住。

  “还是得与章相公谈一谈。”许将轻声道。

  大宋的问题太多的,他这一趟也发现了很多问题,需要着力解决。这些事,离不开枢密院与章楶。

  他也想着,借由章楶,与赵煦说一些事情。期盼着,能起一点作用。

  在许将看李夔信的时候,李夔与赵似,童贯等人的剿匪行动还在持续。

  他们坐镇南昌县,调集了整个南昌县武装力量,力求全面剿匪,将江南西路的匪徒剿灭的一干二净。

  李彦带着南皇城司的缇骑,极其卖力,短短半个月,就走遍了洪州府,剿匪数百人。

  而江南西路巡检司逐渐成为主力,其他各府县的巡检司不断组建,人手扩大的极其快速,短短时间,就有近三千人。

  李夔也在调集总督府的人马,在各府县组建府兵,县兵,替代原来的兵卒,严厉的规范新制度。

  此事,抚州府下,金溪县。

  葛临嘉带着人,亲自指导金溪县的制度改革。

  他除了接第一步管金溪县的人事,第二步就是钱粮。

  由于知县在府城,迎接葛临嘉的是一个典吏。

  他满脸笑容,从容的带着葛临嘉等一行人打开了县仓,边开锁边道:“府尊,抚州府是大府,金溪县也是地杰人灵,人丰地富,去年的钱粮,除了上交朝廷的,都在这里,总数是十一万贯。”

  一个县的仓库积蓄,能有十一万贯,也足以说明金溪县确实是有钱,并且财政富裕,健康。

  葛临嘉身边有既定的吏房,户房官员,还有一些当地的原本大小官吏。

  他们看着这个知县亲信,心腹在开锁,神情是各异。

  本地的人都在忧心忡忡,不知道进去后怎么收场。

  而葛临嘉带来的人,都在冷笑。

  他们哪里不知金溪县的情况,去年就亏空了,一直在向府里要钱,这会儿仓库里就有钱粮了?

  典吏打开门,就与葛临嘉笑脸满满的道:“府尊,请。”

  葛临嘉面无表情去,抬脚走进去。

  抬头看去,半仓都是满的,一袋袋麻袋落起,十分充盈。

  典吏拿过一个锥子,道:“府尊,您可以随意检查。”

  葛临嘉看了他一眼,拿过锥子,向里面走,他没有管前面的,走到中间,两边看了眼,道:“两人,将这一袋抽出来。”

  当即有两个衙役上前,用力的将当葛临嘉说的抽出来。

  金溪县本地官员越发不安,不断的看向那典吏。

  典吏忽然不在意,就站在葛临嘉身旁,保持着从容微笑。

  葛临嘉瞥了他一眼,用锥子刺破,抽出来一看,大白米,十分干净。

  葛临嘉又向前走了几步,道:“将这里的扒开,从里面掏出一袋来。”

  葛临嘉带来的人没有二话,上前用力拨开,抽出一袋,露出个头。

  葛临嘉上前,用力的戳进去,拉出来一看,大白米,上好的那种!

  那典吏不急不缓的跟过来,笑着道:“府尊,这里都是货真价实,县尊严厉教导,绝无弄虚作假。”

  葛临嘉神情冷静,看向带来的户房主事,道:“你去检查一下箱子里的铜钱。”

  大宋的赋税,以粮食为主,铜钱为辅。

  不多久,那户房主事在接连抽查了十几个装铜钱的大箱子后,神色怪异的道:“回府尊,没发现问题。”

  葛临嘉带来的人面面相窥,他们认真调查过,整个抚州府,所有县都是亏空的,这金溪县的仓库,不可能这么丰盈!

  肯定有鬼!

  但他们就是看到了真真实实的粮食与现钱,就摆放在他们眼前!

  金溪县本地的官员,见状都长松一口气,面对微笑的相互对视。

  其中一个上前笑着道:“府尊,可否还要看账簿?如果没有其他事,要不要去其他地方看看?”

  葛临嘉带来的人都面露不甘心,这金溪县明摆着有问题,明摆着是糊弄他们,但他们抓不到证据,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葛临嘉看着说话的人,忽然说道:“本府对金溪县的仓库情况十分满意,理当嘉奖金溪县……”

  “不敢不敢……”金溪县的大小官员,顿时大喜,以为葛临嘉要走,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的话。

  葛临嘉看着一众人,道:“既然如此,本府宣布,征调金溪县府库钱粮,来人,立刻封锁金溪县仓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不准一粒米,一个铜子出去!”

  第六百六十二章 借债

  葛临嘉这个动作,着实吓坏了那典吏。

  眼见葛临嘉要走,典吏急忙跟上,道:“府尊,府尊……那个,不能封啊……”

  葛临嘉脚步不停,道:“就封一天,明天就运走。”

  典吏快急出冷汗来了,追着葛临嘉道:“府尊,那个,县里要用钱粮啊,官吏的俸禄,还有,还有修桥铺路,赈济灾民,用钱的地方很多啊……”

  葛临嘉道:“会给你们留下一部分的。”

  “一部分……”

  典吏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急追着葛临嘉,道:“府尊,那个,不能封,那个……”

  葛临嘉身后突然站出来一个,挡住了这个典吏,道:“有什么事情,一个晚上都等不了?府尊发话,你还敢抗命!不说府衙抽调,就是直接拿走又怎么样了》你们金溪县拖欠的税粮,这么点还不够数吧?”

  典吏口干舌燥,快速绕过这个人,追上葛临嘉道:“府尊,那个,今天有一大笔钱粮要支出,这是县尊早就定好的,万请不要为难小人,就不要封了……”

  “让他来找我说。”葛临嘉脚步不停,直接走了。

  典吏还要说,被葛临嘉的人拦了下来。

  葛临嘉带来的府兵,直接将仓库前前后后给围了起来,封条都准备好了。

  典吏急的满头冷汗,六神无主。

  金溪县的县令现在还在府城,根本没办法。

  金溪县本地的一些官员走出来,其中一个欲言又止。

  他自然不希望金溪县的钱粮,尤其是这么多被押解入府城。

  但他看着这典吏的神情,隐约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人太多,又不好发问。

  等一大群人都出来了,府兵上前,将门窗贴好封条,将各个入口严密的把守起来。

  典吏看着,更着急了,一跺脚,急匆匆的跑走了。

  葛临嘉带着人,回转金溪县县衙。

  户房主事一路上都在思考,突然间,他一摆手,道:“府尊,我想到了。”

  葛临嘉停下脚步,道:“想到了什么?”

  六房以及其他大小官吏,都看向他。

  户房主事有些激动,道:“府尊,您刚才注意到没有,那些粮食,都是陈年旧粮,麻袋全都不一样。分明不是一起的。那些铜钱,也没有串好,散落不堪。我猜测,这些,是他们借来的,粮食是借来的,钱也是。”

  葛临嘉顿时想到了什么,道:“你是说,他们从大户那借来钱粮,应付我的检查,事后会再还回去,所以,他们这才怕我查封,运走?”

  户房主事抬着手,道:“府尊睿智。府尊这一手,怕是金溪县上上下下都要坐不住了。”

  借钱的人肯定着急,本就是借来的钱,被人一句话运走,让他们拿什么还?

  被借的人会更急,毕竟钱是他们的!能借出这么多钱粮来的,必然是本地有名有姓的大户,他们是闹腾起来,金溪县绝对承受不住。

  其他人也听明白了,暗自佩服葛临嘉。

  或许葛临嘉刚才没有想通,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手,着实切中要害,将借与被借的人,都给拿捏住了。

  只要控制住这笔钱,金溪县的诸多事情,都将变得容易。

  葛临嘉没有理会马屁声,道:“先不说这些,金溪县的框架必须尽快架构,尽快处理积累政务,梳理权责,三个月内,一定要完成既定计划!”

  巡抚衙门,对各府州县下达了严格的目标计划,一条条,罗列的十分清楚。

  “下官领命。”一大群人,齐齐应声。

  他们既有葛临嘉从开封府调来,也有举荐,都算是‘野心勃勃’的人,渴望做一番事业。

  他们的任务简单:推行‘绍圣新政’,第一步,完成既定的制度改革。

  这是最简单,也是阻碍最大的。

  除了掌握权力,还得摆平地方上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以进一步推行‘绍圣新政’,在田亩,户丁,赋税等多方面的变法。

  葛临嘉坐镇金溪县,亲自指挥。

  他能待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只能完成初步的,他就得去下一个县。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金溪县就炸开了。

  哪怕是在封城的情形之下,还是有诸多‘大人物’冲破封锁,拥挤向县衙。

  随着他们走出来,更多的百姓跟着闹腾不止。

  这些大户,他们不缺粮食,饿不死,关上门依旧可以舒舒服服的过不少天。

  可寻常百姓,商户之类就不行。

  财米油盐酱醋茶,他们都需要。简单来说,封城,影响他们吃饭了。

  户房主事,站在大门口,面对一大堆苦主。

  只见一个肥头大耳,满脸虚汗的中年大胖子,手里拿着一大堆借条,急声道:“这位官爷,县衙借了我的钱粮,足足八百贯,可不能查封,带走啊……”

  “借了我五百,那可是我的老本……”

  “我九百,可不能拿走啊,说好了两条腿就还,一厘利息……”

  “我三千贯,可是说好的,这钱借了,城东的地就卖给我,可不能反悔啊……”

  一群人急了,蜂拥上前,大喊大叫。

  这位户房主事倒是淡定,他当然淡定,毕竟钱粮不是他借,而且钱粮在他手里!

  户房主事等他们吵闹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双手,压了压,道:“本官初来乍到,还不了解具体情况。请大家静一静,哪位上前,与我细说明白?”

  前面那个大胖子,立刻举着借条上前,急吼吼的道:“这是县衙借钱的借条,白纸黑字,你们可不能抵赖!”

  户房主事接过来看去,果然是一张借条,数量,时间等都没问题,唯独是书名。

  “这李耀祖是谁?”户房主事好奇的问道。他了解过金溪县的大小官员,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大胖子道:“是县尊的外甥。”

  户房主事忽的眉头一挑,还回去,淡淡的道:“既然是这个李耀祖借的钱,你们找他要就是,来县衙做什么?”

  大胖子一怔,忽然急了,道:“这可是县尊在场,担保的,否则我们怎么敢借给他?”

  “对啊对啊,是县尊设宴,我们才借的……”

  “他是县尊的外甥,又是为县尊借的,我们当然借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读书人的事

  户房主事见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好一阵子没说话。

  直到这些人安静下来,眼巴巴的看着他,才道:“你们这些借条,我一时间无法分辨真伪。这样吧,你们先做个登记,我看看总数多少。而后去信府城,问问金溪县的知县。”

  那领头的大胖子有些小心的道:“那,仓库能解封吗?我们能拿走我们的粮食与钱吗?”

  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的看着,脸上都是期待与忐忑。

  户房主事却平平淡淡,道:“你们拿着这些欠条,我怎么知道真假?再说了,仓库是府尊下令封的,没有确切的消息,我不能开仓……”

  “那怎么行,可都是我们血汗钱啊,您不能封啊……”

  “这位主事,不能封啊,我们家都解不开锅了……”

  “您就通融通融,给解开吧,就一天,一天就想……”

  几十个人,挥舞着借条,再次吵嚷起来。

  户房主事可不管,直接一挥手道:“全部去登记吧。”

  说完,他就回身,进了衙门。

  “不能走啊,你听我们说啊……”有债主大喊。

  户房主事根本不理会,进衙门,去找葛临嘉了。

  “跟我来,去登记,不想登记的赶紧走,在府衙门前胡闹,那是大罪!”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得这样了。

  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满脸愁容,大倒苦水。

  户房主事进了葛临嘉的房间,看着葛临嘉抬头看来,便上前道:“府尊,可以肯定了,是金溪县为了应付检查,故意借了乡绅的钱粮,想要等检查之后再归还。这样的手段,在地方上并不鲜见。”

  葛临嘉放下笔,道:“从目前来看,抚州府不是灾情严重,无法如数缴纳钱粮,而是各级官员中饱私囊,全数进了他们的口袋。”

  户房主事道:“不止是中饱私囊,还有就是层层盘剥,上下其手。这是我大宋的通病,而且,他们收的税,比朝廷规定的高了几成。一个个富的流油,家财万贯,全然不管百姓死活。”

  葛临嘉将写好的公文合上,道:“我已经写好了,给巡抚衙门的。吏治要整顿,这税赋也是当务之急。”

  户部主事凝色,道:“府尊,这种事,巡抚衙门不可能不知道,之所以没有摆到明面上,就是其中问题太过复杂。一来,这些官员就没有不伸手的,二来,其中的关系太过错综复杂。就好比今天这事,即便拿下了金溪县的知县,可钱粮是回不来的,早就被分了干净,总不能所有大小官吏都抓了,抄家吧?再者,府库里这些钱粮,未必是金溪县借的全部,不说我们抚州府不可能替这些贪官污吏换,全府那么多,放到整个江南西路,巡抚衙门也不能……府尊,这个问题很复杂……”

  葛临嘉闻言,也深深皱眉,道:“是要得快刀斩乱麻,不能拖……”

  户部主事道:“问题就在这,快刀斩乱麻,怎么斩,从哪里斩?我们江南西路本来就非议满身,这个一处理不好,得罪整个江南西路的士绅,到时候,整个大宋的大小官员,都得上书弹劾我们……”

  葛临嘉仿佛看到了某种场景,神情越发凝肃。

  大宋的官吏,拐个弯,都是亲朋师友,江南西路的士绅,绝对会牵累全国,到时候真要上书弹劾他们,那压力,怕是章大相公,甚至是官家都得心惊,不得不让步!

  坐在那思考许久,葛临嘉都没有想到应对之策。

  在开封府,一切政策的出自政事堂,下到开封府,他们执行起来,压力都在开封府,固然有些困难,却也有办法应对。

  但这里不是开封府,他也不是曾经的小知县了。

  户房主事见葛临嘉久久不说话,上前轻声道:“府尊,这些事,就只能暂时压着了,但下官觉得,怕是也压不了多久。”

  这么多钱粮,士绅们岂会轻易罢休,他们本就在艰难推行‘绍圣新政’,再惹怒这些地头蛇,处境将更加困难,对当前,对以后,都是弊端丛丛。

  葛临嘉轻轻点头,道:“得想办法解决,交给巡抚衙门头疼吧,我们先做当前的。”

  户房主事抬手,应下。

  也只能这样。

  他们当前的要务,就是在那些知县还被软禁在洪州府,趁机完成体制变革,掌握府州县的实际权力。

  几乎是与此同时,洪州府,新建的巡抚衙门。

  刘志倚,周文台陪着宗泽,正在视察,新建的巡抚衙门已经有了大致轮廓,但要想完工,还得开春之后。

  刘志倚笑着道:“巡抚,这速度,可以了吧?”

  宗泽不苟言笑,漫步走着,道:“我听说,有一大群人,要进城要债,被你们挡了?”

  周文台点头,道:“是赣州府,那边太过胡闹,将给贡生的钱粮克扣了五成,后来因为封城,他们索性就都扣下了,惹怒了那些贡生,本来要去府城讨说法,赣州府没办法,派人直接送到洪州府来了,说是要找,就找巡抚衙门要。”

  宗泽道:“你们怎么看?”

  刘志倚笑容没了,道:“现在,这些人将原本做的龌龊事,全数推到了巡抚衙门头上。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送过来,背后的人,手段不一般。”

  周文台道:“这明显是故意的,要是处理不妥当,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阴招损招等着我们。”

  宗泽背着手,回头看了两人一眼,道:“我是说,这些贡生,该怎么办?”

  周文台与刘志倚两人顿了下,又对视一眼,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自古以来,读书人的事是最难办的。这些贡生是来要钱粮的,给的话,便宜了那帮贪官污吏,说不得有更多人会蜂拥而来,这个头不能开。

  若是不给,这些人闹将起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出了事情,那他们百口莫辩,朝廷也只能打他们的板子。

  维护天下读书人,是朝廷不成文的规矩,天下共识。

  许久之后,宗泽见他们不说话,回过头看向两人。

  周文台神色动了动,轻声道:“巡抚,明天就是科举。”

  刘志倚脸色微变,要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个特殊时候,朝廷打下的板子只会前所未有的重!

  第六百六十四章 难想

  宗泽站在一块石头上,环顾着新建的巡抚衙门。

  这巡抚衙门,既威严也低调,花费并不算多。

  他将周文台,刘志倚的话都听入耳朵里,不断的思考。

  他们在江南西路,面临的问题、挑战,是与日俱增,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难题。

  周文台,刘志倚没有再说,都在看着宗泽。

  他们不是外人,同样深知这些问题的艰难。一个处理不好,天怒人怨,不说日后了,就是眼下,他们都可能随时粉身碎骨,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又过了好一阵子,宗泽忽然沉声道:“将所有知府知县,放归,另外,户房组建力量,进行查账,对于所有州府县,即时查封府库,账簿,发现问题,即刻拿下!”

  周文台与刘志倚对视,两人眼神里都是犹豫。

  不说这偏远的江南西路,就是在开封府,这样查账,能有几个会没问题?

  大宋的官员,有几个不贪不占的?

  宗泽看出两人的犹豫,道:“快刀斩乱麻!不能等,更不能托,我们必须借着眼下的机会,将所有麻烦事一次性解决掉,否则日后阻力更大,要费的力气将是十倍百倍,还未必能成功。”

  周文台还是迟疑,道:“巡抚,不是下官推脱。是这件事真的会严重,朝廷那边未必压得住。”

  宗泽走下石头,道:“压不住的,不止这一件事。咱们不能束手束脚,大事在即,咱们不冲在前面,后面就没办法做事了。我会以巡抚衙门巡抚的身份下命令,你们执行吧。”

  “下官领命!”

  刘志倚倒是十分干脆。巡抚都这么刚强,他们没有道理退缩。

  宗泽点点头,道:“十三殿下还在剿匪,封城不能解。对于一些人胆敢违抗禁令,一定要严查,以谋反罪论处!”

  “是。下官去与南御史台,南大理寺那边说。”刘志倚道。

  宗泽边走边摇头,道:“让南皇城司去做。查账,封仓库,也由南皇城司来办。给李彦去信,让他回来,南皇城司不是用来剿匪的。”

  “是。”刘志倚接话。他也认为南皇城司跑去剿匪,有些不伦不类。但李彦这个人身份太过特殊,十三殿下赵似来之前,也就是之前林希能稳稳压住他。其他人,都只能用尽办法去威逼利诱。

  周文台跟在宗泽身旁,思索着道:“巡抚,那我们要做更进步的准备,除了钱粮外,还有就是人事。各府已经替换了,诸县的话,会不会太过急切了一些?”

  “不能不急了。”

  宗泽道:“剿匪不可能一直剿下去,封城也不能真的封三个月。凡是可急,不可拖。洪州府是江南西路首府,尤其一切要做在最前面,周知府,你要抓紧一些了。”

  这是点周文台了。

  周文台的性格与蔡卞相似,是坚定变法,又不激进的人。

  在当前激进,激烈,急进变法的氛围中,有那么点不相容。

  “下官领命。”周文台还是抬手道。

  三人出了巡抚衙门,转向临时衙门,宗泽道:“对于各府州县进行合并的事,也可以借机推进,府县太多了。朝廷那边已经允准,只保留六个府,对于镇、村也要进行整顿。政令的畅通,是改革的第一要务,面对阻力,我们要勇于突破,稍一些顾忌……”

  刘志倚与周文台都静静听着,很显然。宗巡抚对于他们的态度以及效率有些不满了,这是在点他们。

  两人不自禁的又对视一眼,暗暗深深吸了口气。

  他们都扛着巨大的压力,有很多迟疑与犹豫。

  南昌县。

  赵似坐镇这里,没有四处走动。

  李夔与童贯倒是经常出去,指挥各处剿匪,受检战果。

  童贯从外面进来,看着十三殿下装模作样的在看书,也不点破,恭恭敬敬的进来,行礼道:“殿下。”

  赵似嗯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书。

  这是赵煦的标准动作了,赵煦在看书,或者奏本的时候,会非常专注,对于别人的喊叫,只会淡淡的嗯一声。

  童贯微笑着递过一道公文,道:“殿下,目前剿除匪患六十九处,擒获的匪徒余两千人。”

  赵似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书,看着童贯,不掩饰吃惊的道:“有这么多吗?”

  两千的匪徒,加上死的,逃的,那岂不是要翻个倍?

  童贯道:“这……小人还没有去核检,也难免他们抓良冒功。”

  赵似这才有些放松,点点头,道:“要是小小的江南西路都有这么多匪患,那整个大宋,岂不是有数万,甚至十数万的匪盗!”

  童贯在开封府是剿过匪的,深知里面的原因。比如,有些白天是老实巴交的农户,晚上就上山下水做了匪盗。

  是以,大宋的匪盗,比朝廷一些人预估的会多出很多!

  童贯没有与赵似说这些,笑着道:“没有那么夸张,殿下无需多虑。”

  赵似嗯了一声,沉着脸又想了想,道:“宫里的陈大官给我来信了。”

  童贯对于陈皮是很不服的,一个小屁孩,要不是一直跟着官家,这大官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他?

  但明面上,童贯还是很尊敬的,好奇的道:“大官说了什么?”

  赵似有些高兴的,道:“大官说,官家对我的剿匪成果很满意,要给我爵位了。”

  宗室改革后,只有赵佖得了一个郡王爵位,赵煦的其他兄弟都没有,一度传言要赶他们出宫。

  童贯却想到了更多。

  这个爵位,不是剿个匪就能有的,只能说明,这位十三殿下,将来更有大用!

  童贯神情顿时越发恭谨,抬着手笑着道:“小人先恭喜殿下。”

  赵似脸上有得意之色,道:“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的。奏本我都写好了,你们都在上面。”

  童贯是不在乎这点小功劳的,见这位小殿下似乎还没有所觉,想了想,上前低声道:“殿下,您是不是领了童子军?”

  在武院,有童子军,赵似是小统领。

  赵似越发得意,道:“那些人都是我挑的,我还带进宫,给官家演示过,他夸我训练的很好。”

  童贯笑着讨好道:“有了童子军,将来殿下定然能驰骋疆场,立功无数。”

  赵似站起来,想拍拍童贯的肩膀,见拍不到,就背着双手,满面畅想的道:“那是当然。当着母妃的面,官家说了,将来一定让我做一个大将军,执掌十万大军,纵横捭阖的那种!”

  第六百六十五章 恩科

  童贯见赵似听不懂,就没有多言,笑呵呵的附和。

  童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直到赵煦亲政,才崭露头角,成了内侍省公认的‘童大官’,尽管他在宫里时间不多,可地位仅次于陈皮。

  他看着春风得意,畅想未来的赵似,心里活泛。

  这位,可是官家的亲兄弟,一母同胞。其他人都比不上,哪怕那个瞎子九殿下已经封郡王,执掌了宗人府与大理寺,可就未来的发展而言,赵似远远强过赵佖!

  尤其是,赵煦对赵似的培养方向越来越明显,给的机会越来越多,只等年岁再大一些,就能挑起大任!

  ‘必须与这位小殿下打好关系!’童贯心里暗暗的想着。

  童贯是一个人精,最喜欢的钻研各种关系,寻求其中的机会。

  这会儿的李夔,比任何人都忙。

  他要帮着宗泽组建总督府,扩大对江南西路的兵丁整顿。同时还要组建南大营,招募新兵,各种事情多的他自顾不暇,忙的脚不沾地。

  现在他不在江南西路,而是在荆州南路的襄州府。

  之前林希考察了很多地方,考虑将南大营放在荆州南路的襄州府,因为这里地理位置最好,江南西路与荆州南路合并也不错。

  但这个提议,在朝廷没有意见统一,朝廷的想法,是将江南东西两路合并。那么南大营放在襄州府,就显得极其不合适,应该是在南昌县。

  李夔来这里,是奉命做考察,写奏本上报朝廷,以作判断。

  李夔在襄州府走着,带了一大队人马,四处走动,将荆州南路大大小小的官员吓的慌乱无比,不知道多人追在他屁股后面,想要知道这位侍郎这么大阵势,想要干什么。

  江南西路的封禁全境,里面的种种消息,早已经是传遍了大宋。身在江南西路边上的各路府州县,哪一个能安宁,个个心惊胆战,就怕成为下一个。

  李夔根本不管他们,走了不少地方,最后,在荆州南路组建了十三路总督府之一的荆州路总督府,并进行了一些提前布置。

  这时,李夔站在一处礁石之上,看着滚荡的波涛,若有所思的自语道:“我大宋确实应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

  在李夔的想法中,水师既要在海上,也要在湖上,是定鼎大宋的基石之一,与南大营相互相成,相互制约。

  他身后站着一群官员,有武将也有文官。

  “侍郎,荆州南路的巡抚来了。”有小吏上前。

  李夔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道:“谁都不见。看到这个湖,就有点想家了。”

  小吏应着,朝东北方向看去。

  李夔的老家是在无锡县,就在太湖边上。

  在荆州南路上下忐忑不安的时候,离的不远的成都府路,吕惠卿感受到了朝廷的巨大压力,在各方面的配合下,正在厉兵秣马,准备讨伐吐蕃。

  身在灵州府的折可适,对着兴庆府大肆演练,动用了数万大军,仿佛随时准备进攻,灭亡西夏。

  西夏上下一片是紧张,李乾顺带着一大群文臣武将时不时出现在城头,又在宫里日日夜夜的商量对策。

  在赵煦御驾亲征那一战中,西夏大败,差点帝后被俘,堪堪守住了兴庆府,却丢了门户西平府,也就是灵州府,以至于极其被动。

  西夏经历了一场惨败,又有李乾顺清算后党,严重削弱了西夏的国力。在大宋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一度传言,西夏要迁都凉州。

  ‘三国伐宋’原本轰轰烈烈,各自结集大军,好像要一举灭宋,却又骤然而止,反而面临大宋的压迫。

  辽国在三国中,依旧是最强大的,尤其是军力上,常年保持着六十万以上的常备大军。

  虽然辽国深陷内乱,平叛路上一再败退,甚至死了一位南院大王,可仍然强大,在辽宋边境保持着超过二十万大军。

  面对宋军的一再越境的挑衅,辽人已然忍无可忍,正在积极备战,就等着来年开春,冰雪消融。

  河东路的种建中,率领骑兵奔突如雷,在边境的军演就没有停歇过。

  骑兵从最初的两万,已经扩大到了三万。从各处获取的良马,以及大宋最新研制的甲胄,火器,不断的在应用,训练,磨合。

  在这时,开封城里,纵然如烙铁入水,沸反盈天,可还是有一件大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绍圣元年,恩科。

  贡院内。

  大内禁卫林立,各个主考官来回巡视。考棚里的士子们,正在埋头考试。

  大小主考官的李清臣与沈括,两人慢慢的走着,低声说着话。

  沈括神色放松了不少,笑着道:“李相公,原本我担心,两千考生都不到,现在将近三千,着实是出乎意料之外。”

  李清臣身材比较高,看到了不远处的孟唐,正在奋笔疾书,神色颇为从容,道:“这位国舅也在,他都来了,其他人自是坐不住。”

  沈括抬头看到了,心中微动,道:“李相公,这位国舅,该作何安排?”

  孟唐是孟皇后的亲弟弟,孟家的唯一独苗。在清算孟家的行动中,因为赵煦刻意维护孟皇后,所以孟唐顺带就被保了下来。

  孟皇后在宫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不敢丝毫逾矩。孟唐在外面备受其辱,没有任何威胁的能力。尤其是赵煦不断的对孟唐夸赞,迫使‘新党’暂且按耐,没有乱来。

  以往,孟唐老老实实在外面,可入仕科举,是一种危险的举动。

  该不该入三甲,该不该给名次,名次又是多少,后续的补官怎么补?这些都是对‘新党’的考验。

  他们要保持对‘旧党’势力的强大压迫,同样要顾忌赵煦的态度。在宫里没有明示暗示之前,他们不能对孟唐动手。

  李清臣淡淡道:“先看看他的试卷。”

  沈括若有所思的点头,这位国舅的前途,不在他们,而是在宫里的态度。

  孟皇后诞下了嫡长子,有些事情,‘新党’内部一直避讳着没有触及,但却是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

  这根刺,会随着这位嫡长子慢慢长大,在定然会出现的立储声中不断变大,深深刺痛‘新党’。

  ‘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沈括心里轻叹。他已经六十多了,未必还能等得及一些事情。

  “这位是兵部李侍郎的儿子。”

  忽然间,李清臣看着另一个考棚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说道。

  沈括顺着目光看去,笑着道:“我知道,小家伙倒是挺用功,就是还没开窍。好像是叫李纲,还没有取字。”

  第六百六十六章 种子

  李清臣背着手,笑了一声,道:“他的文章我也看过,文风古朴,庄严大气,有盛唐之风,就是还略显浮夸,言之无物。”

  沈括一边走,一边看着,道:“还有明星的模仿痕迹,说是,他仰慕郭子仪,想做柱国之臣。”

  李清臣见李纲在那紧拧着眉,颇有些抓耳挠腮,笑着道:“再等等吧。”

  沈括点头,李纲才十五六岁,机会多的是。

  两人走过李纲的考棚,继续向前。

  李纲才十五六岁,这一次的恩科,估计也就是提前来感受一下。大宋大人物中进士的时间,有相当一部在三十岁以上。

  章楶是,宗泽也是。

  没走几步,李清臣就有些意外,咦道:“这是,范家的吧?”

  沈括看去,是联排的三个比较相似的年轻人,门上挂着名字,抱着手,道:“是。文正公功绩彪炳,官家不忍,格外开恩了。”

  李清臣知道这事,道:“官家宽仁。”

  沈括抬眼看去,又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人的后人,不过,他没有提。

  李清臣自是知道今天入考场的都有谁,漫步走着,道:“来考试的,不代表他们支持‘绍圣新政’,没来的,也不代表反对。我们阅卷的时候,尽量小心一些。”

  沈括道:“确实如此,试题中,有‘绍圣新政’的论述,先看看他们到底会怎么写吧。”

  李清臣两人一边巡视着考场,一边说着。

  不足一炷香时间,忽然有礼部官员走过来,低声道:“尚书,官家与大相公来了,穿的便服。”

  李清臣与沈括两人连忙整理了下衣服,倒是不意外,快步迎了过去。

  这会儿,赵煦与章惇正在漫步走入贡院,随意的看着四周。

  赵煦手里提着一个挎篮,章惇怀里抱着权哥,两人一路走,一路说。

  章惇任由权哥的小手在他脸上抓来抓去,十分少见的笑呵呵的逗弄着。

  权哥才几个月,小手根本没力气,他就是喜欢这样抓,尤其是对章惇的胡子情有独钟。

  赵煦走进贡院,笑着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卿家的时候,好像也才七八岁。”

  “是在紫宸殿。”章惇道。那时,赵煦还没改名,也没有被正位,只是普通的皇子。

  赵煦将权哥按在章惇双眼上的手拨开,笑着道:“十年了,朕想着以后,情况会大不同,咱们用不着这么忧心忡忡。朕就做个无为之君,垂拱天下。大相公差不多,也该是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

  或许是有权哥在,章惇脸上都是轻松的笑容,不是以往的严厉色,道:“臣也希望有那一天。”

  章惇六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时,李清臣,沈括迎了出来。

  赵煦对他们摆了摆手,道:“我与大相公正说着,十年之后,等考棚里这批人成长起来,咱们就都可以轻轻松松的过日子了。”

  沈括抬起的手轻轻放下,附和的微笑道:“官家说的是,十年之后,这次恩科的进士,正是当年,足以承前启后,为君分忧,为国效力。”

  李清臣看到了权哥在章惇怀里,神情微动。

  赵煦微笑,向里面看了看,道:“走,咱们进去看看。大相公抱累了吧?李相公,替朕抱一会儿?”

  李清臣一怔,连忙道:“是。”

  他上前,双手小心的从章惇怀里抱过权哥。

  权哥大眼睛看着章惇,又看向赵煦,而后就趴在李清臣的肩膀,没有丝毫反抗。

  章惇看着李清臣的抱姿,道:“右手托着屁股,左手拦着腰,放到胸口,不然会累。”

  李清臣倒不是没抱过孩子,就是抱着这位嫡长子有些不得劲。

  调整好几次,李清臣才算抱稳。

  赵煦感叹了一声,道:“这小家伙,除了他老爹,其他人都能抱。”

  章惇,沈括都笑着不语。

  赵煦见李清臣抱稳了,就向前走,道:“二位卿家,有没有发现什么好苗子?”

  李清臣是大主考,闻言道:“官家,是有几个,但还得看看他们的卷子。”

  赵煦走在最前面,对于见礼的人都摆手,道:“好苗子,就先不要在乎那些试卷以及能够及第,江南西路缺人,恩科之后,先将他们派去历练,历练个一两年,咱们就不缺人了。”

  有近三千人参加科举,录取的比列是十分之一,会有近三百人,这对大宋来说,数字很小,但对于变法来说,这是新鲜血液,弥足珍贵。

  是第一批种子!

  章惇脸上又变回了肃色,道:“官家,十三路监察御史,御史台那边已经拟定好了人选,不日出京,巡视各路。顺带着,也考察一些人,可用之才,臣等考虑,先调到江南西路以及附近。”

  赵煦点头,道:“可以。朕的态度,还是十分明确。我大宋,没有什么党争,朝廷戮力同心,除弊政,革陈害,强国富民。在处理一系列问题上,不管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还是十三路监察御史,都要秉持公正公开,要服人心,不能一味的强压。对于科举,朕的想法也是一样。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德才兼备者上,庸庸碌碌者下。朝廷的俸禄,都是民脂民膏。我们要的是为国为民者,不是父母官,县太爷……”

  李清臣与沈括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两人心里明了。

  官家这一趟,其实是为了录取进士的方针定调。一些原本已经被他们排除或者犹豫的人,可以正常判卷了。

  章惇伸手给权哥理了理头发,看着李清臣道:“礼部的纲纪法规,要松弛有度,不能一味的非白即黑。”

  李清臣抱着权哥,微微倾身,道:“是。”

  赵煦等人说着,已经来到了考场,看着一个个考生拧眉苦思,下笔缓慢,话头不止。

  赵煦道:“科举,是历朝历代以来的头等大事,关乎国社安危,家国未来,不能小视。对于考场出现的种种龌龊,要严厉打击,绝不能手软!南太学,南贡院已经建起来了,明年南太学开学,贡院开放,对于科举的提纲,要认真梳理。对于‘弘扬教化,普建书院’,朝廷要当做头等大事来抓。不能松懈……”

  章惇,李清臣,沈括等人认真的听着,朝廷现在有很多急切的事务要做,教育是绕不开的一项。

  赵煦很快就看到了孟唐,不由得笑了,回头看向章惇,李清臣等人,道:“孟慕古你们怎么看?”

  这句话,问中了要害。

  李清臣,沈括不知道如何接话,章惇则在给权哥擦鼻涕。

  第六百六十七章 发兵大理

  面对章惇的枯枝大手,权哥倒是很配合,赵煦有些气笑了,将奶瓶递过去。

  小家伙看着赵煦,居然还犹豫了下,才咬上去。

  章惇见着,稍稍沉吟,道:“官家刚才说,唯才是举,臣深为赞同。孟唐虽然出自孟家,但孟家已烟消云散。娘娘在宫里贤惠淑德,人人称赞。孟唐如果真有才学,臣等不会做出扼杀良才之举。凡事依朝廷规矩行事,臣以及政事堂,还是有容人之量,请官家放心。”

  赵煦满意的微笑,看着章惇轻叹道:“朕与卿家,两不相疑。朕知道,这件事,是令卿家以及不少臣工为难,心有不甘。但,我们得向前去,不能纠缠于过去,更不能将这一代的纷纷扰扰留给下一代,没完没了。于国无益,于诸位卿家也是无益。”

  “臣恭领圣训。”章惇,李清臣,沈括微微躬身。

  他们都是‘新党’,面对赵煦对孟皇后的一再维护,把王存,苏轼留下,更是将苏颂等人召回,这些,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几十年的仇恨,哪里是什么‘大义’二字能消融的。

  赵煦将权哥从李清臣怀里抱回来,心里多少对章惇等人有愧疚。

  从国家角度来说,赵煦做的并没有错,这些章惇等人也知道。但从情感上来说,赵煦对‘新党’有些过分,一再逼迫他们依照赵煦‘无理’的要求行事。

  赵煦带着一众人,慢慢走着,转着。

  在快结束今天考试的时候,赵煦与章惇在一间休息房坐定,喝着茶,说着话。

  权哥就坐在地上,身前放着一个小木马,他在那晃来晃去。

  赵煦看着他,笑着道:“章相公亲手做的,权哥好像很喜欢。”

  章相公,章楶,章惇的堂兄弟。

  章惇端坐笔直,面色严肃中有着那么一丝温和,注视着权哥,道:“他比臣喜欢小孩子,这份手艺,据说在安州学的。”

  也就是章楶曾经的流放之地。

  赵煦手里抱着茶杯,瞥了眼章惇,不动声色的低头喝了口茶,道:“朕听说,现在立储的声音是越来越大?”

  章惇伸手,将要倒下的权哥扶好,面色如常的道:“臣也有听闻,是从咨政院传出来的。”

  立储,无疑是‘旧党’所想,也是急需的。如果孟皇后的儿子,被立为皇太子,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对他们大为有利。

  赵煦感觉嘴里有些干涩的茶味,道:“我大宋向来没有嫡长子的祖制,不过,权哥是嫡长子,确实理所应当的为皇太子。”

  章惇神情不变,依旧温和的看着权哥,好像随时准备去扶他。

  赵煦看着,顿了顿,道:“不过,立太子,还早得很。政事堂如果再接到有类似的奏本,就回复这样一句话:陛下年不过二十,居心何在?”

  章惇向赵煦躬身,道:“官家,东宫乃国之本,朝臣们有这样的提议,也是为国思虑。臣认为,不当如此训斥。”

  赵煦从章惇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心里暗暗计较。

  如果说,‘旧党’迫不及待的想要立储,是为了站稳脚跟,更图将来。

  ‘新党’就没有什么心思吗?

  他们会不会想要借此做些什么,或者试探他的心意?

  赵煦的目光从章惇脸上收回,落在跟前的小家伙身上,笑着道:“关于皇位的顺承,朝廷有法度,不应该着急,就按照卿家说的办吧。对了,咨政院已经建的差不多了,政事堂朕考虑着,是不是要重建一下,不能老是在那小小的瓦房里……”

  大宋建国之初,对各种权利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分割,三省六部被拆分的七零八落,以至于没了主事人,慢慢发展中,就出现了政事堂,因为没有宰相,所以称之为‘宰执’。

  政事堂,就是在那几间小瓦房内,没有正式的衙门。

  赵煦在企图重设宰相,自然也要有衙门。

  章惇将又倒下的权哥扶起来,道:“官家,现在朝廷处处用钱,再建衙门并无紧迫必要,臣请,暂且搁置。”

  赵煦不以为忤,道:“倒是,就依卿家。”

  章惇扶好,坐直身体,看着赵煦道:“官家,臣,打算亲自去一趟江南西路。”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赵煦拿着茶杯,心里暗笑,道:“卿家不能去,汴京城里,需要卿家坐镇。下半年,朕是要出去一趟,亲自看一看。”

  “官家,江南西路这么多事,臣不去看一眼,实在不放心,臣请官家允准。”章惇躬着身道。

  赵煦陡然有些明悟了,章惇是不想他出去。

  这汴京城,赵煦不在,章惇能稳住;章惇出去了,唯有赵煦能镇住。

  他们二人,必须有一个人在。

  是以,章惇要是去了,赵煦一两年内都不可能再出京。

  “不准。”赵煦喝了口茶道。

  章惇想要再说,就看到了陈皮急匆匆跑进来,见了屋子里三人,来到赵煦身后,低声道:“官家,擎天卫的消息,大理国发生叛乱,宰相高氏篡位,自立为王,改国号为大中。”

  赵煦眉头一挑,看向陈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陈皮道:“刚刚传回来,应该还不足半个月。具体消息,应该还在后面。”

  赵煦神情若有所思,看向章惇道:“大理宰相篡位,自立为王。”

  章惇剑眉立起,眸光变得锐利,道:“大理段氏立国百余年,一直是我大宋的藩属,宰相,好像是高氏,一直冥顽不化,对我大宋多番不敬!逆臣夺位,本末倒置,实属大逆不道!臣请派兵,擒获高氏,为段氏复位,以正伦常!”

  赵煦拿起茶杯,默默喝茶。

  陈皮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章惇猛的起身,抬手沉声道:“官家,大理段氏虽是国王,却是有国无权,高氏勾结吐蕃,李夏,辽国,欲犯我大宋,不可不严惩!臣请派兵,清算高氏,一则卫国,二则正伦常,三则慰段氏,四则定天下人心!”

  赵煦顿时神色一正,放下茶杯,点头道:“大相公说的是。陈皮,拟旨,命种师中为广南西路,梓州路,夔州路三路总经略,合三路兵力五万,发兵善阐府,驰援段氏,剪除高氏,复国名,正伦常!”

  善阐府,大理国国都,离大宋边境不过几百里。

  第六百六十八章 父子约定

  随着赵煦一声令下,大宋朝廷就剧烈运转起来。

  先是擎天卫,皇城司,接着是兵部,枢密院,而后是户部,一众头头脑脑,被章惇,章楶叫到了青瓦房,机要房开会。

  动兵开战不是小事情,尤其是大宋现在正着力变革,同时四周边境没有一个太平的,外加上国库空虚。

  各种消息,情报以及决策,摆到了垂拱殿,赵煦的案头。

  赵煦腿上坐着权哥,小家伙睡着了,仰着脖子,躺在赵煦的臂弯,小嘴不是吧唧两声。

  赵煦手里的,是擎天卫与皇城司刚刚整理的,关于大理国的一些资料。

  篡位的国相叫做,高升泰,是大理贵族三大贵族之一。

  这位也是传奇,十几年前就带兵讨伐了叛逆的另一位贵族杨氏,成功扶起了一位大理皇帝,这位皇帝惧怕高升泰,禅位了给堂弟段正明。

  这位,就是刚刚‘禅位’的大理国王。

  段正明有个弟弟,叫做段正淳。

  “目前来说,大理除了高氏,还有董,李二家,”

  赵煦看着,不由轻语,道:“段氏有国无权,一直是被架空,皇帝禅位来禅位去,个个躲去出家。高升泰想要篡位,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煦放下这道擎天卫整理的情报,看了眼怀里的权哥,招来陈皮,低声道:“这个段正淳,可以用一用,想办法联系上他。让他上书,请求我大宋发兵。”

  “是。”陈皮低声应着。

  赵煦轻轻扶了扶小家伙,道:“种师中入京了,带来见我。”

  “是。”陈皮的声音很轻,生怕惊醒权哥。

  赵煦面露沉思,旋即就又道:“十三弟……剿匪成功了,不要回京,让他广南西路等种师中,命他随军。”

  陈皮应这话,见赵煦没有再说,低声道:“官家,没有具体官衔吗?”

  赵煦道:“让种师中看着办。”

  陈皮应着,道:“童贯也随军吗?”

  “对,”

  赵煦想到了这个老太监,道:“让他看着十三弟,要学到东西,还不能有事,否则拿他的人头抵!”

  “是。”陈皮面色不动的应着。

  赵煦说完这些,喝了口茶,道:“各方面的消息,给朕盯紧了。有什么消息,立刻告诉朕。”

  赵煦说的是朝廷,朝廷围绕大理在剧烈运转,任何消息都不能错过。

  对大理用兵,其实在大宋最高层,是有共识,也在等待机会的。

  但秉持了‘和为贵’的大宋朝廷,对外开战,都是万不得已,才不情不愿,主动出兵,不知道会有多少反对声。

  “是。”陈皮应着。

  赵煦轻轻后躺,倚靠着椅子,心里飞速转念,不一会儿,道:“辽国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陈皮上前,低声道:“蔡攸传来消息,王相公被软禁在鸿胪寺,暂时还见不到。不过,他贿赂了一些辽国朝廷的高官,从他们嘴里得到消息,辽国并不想与我大宋开战,还是想着集中兵力平叛。”

  赵煦倒是不意外,若自语般的慢悠悠的道:“我大宋正值壮年,辽国是垂垂老朽,真要拼尽全力的国战,谁谁胜负还难说的很。不着急,辽国人会自己找到台阶的。李夏那边,还是给足压力,令他们老实带着。吕惠卿的能力还是有的,出兵吐蕃,就算不胜,也不会有大败,没有大败,战略上就是胜利。边境上,看似一触即发,实则打不起来。大理,弱国,总兵力就一两万,又值内乱,拿下大理,问题并不大。拿下了大理,不止是拓宽了生存空间,握住了南下的战略要地,同时,对现有的变革会有诸多益处……”

  陈皮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垂着头,静静的立着。

  赵煦说完这些,目光变得锐利:“当前,主要精力还是要改革,五年小成,五年复苏,十年大成。二十年,我大宋必然傲视古今,雄霸天下!”

  陈皮神色动了下,不动声色的站的越发的直。

  “呜哇……”

  忽然间,赵煦怀里的小家伙呜哇一声。

  赵煦低头看去,不知道小家伙什么时候醒了,睁大迷糊的双眼,小手抓着赵煦的衣服。

  赵煦看着他粉嫩的小脸,顿时一笑,道:“你是不是跟父皇想的一样?好!咱们父子同心,努力干他个六十年!六十年,我大宋幅员辽阔,人人富庶,国富民强,兵强马壮,天下哪里都去得!我大宋的子民,见人高一等,无人敢不敬,无人敢欺凌!”

  “呜哇……”

  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居然笑了起来。

  赵煦就更开心了,将小家伙抱起来坐好,道:“那咱们父子就说好了。来,你喝奶,我喝茶,咱们碰一个。”

  说着,赵煦将奶瓶塞入小家伙嘴里。

  小家伙啧啧的吸吮,赵煦一只手拿着茶杯砰了下奶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喝!”

  说着,权哥喝奶,赵煦喝茶。

  赵煦喝完,随手就想将茶杯给摔地,手已经举起来,就看到朱太妃面色不大好的从外面进来。

  “你在干什么?”朱太妃看着赵煦高举着茶杯,权哥在腿上好似要掉下去,朱太妃急了,连忙跑过来。

  “咳咳咳,入戏太深。”

  赵煦连忙放下茶杯,将权哥扶好。

  朱太妃走过来,没好气的将权哥抱起来,道:“我就知道你没轻没重的,皇后怎么放心将权哥交给你。”

  赵煦站起来,有些谄笑的道:“皇后今天不太舒服,我就待权哥出去转了一圈。”

  “转了一圈?”

  朱太妃登时双眼大睁,道:“这春寒未去的,你怎么能带权哥出去?要是冻着了怎么办?有你这样当爹的吗?我带走了。”

  朱太妃说着,抱着权哥就直接想外面走。

  赵煦想要拦,但想着朱太妃因为赵似的事,正与他生气,不敢触怒,只好看着朱太妃将权哥带走。

  赵煦有些无奈,忽然看向陈皮,道:“母妃是为什么来的?”

  陈皮一怔,道:“小人也不知道。”

  赵煦站在原地,看着门口,想等朱太妃回来,但足足等了好一会儿,朱太妃都没回来。

  赵煦叹了口气,道:“让人去看看圣人好些了没有,咱们一起去庆寿殿吃完饭。”

  这一去,少不得又要挨一顿训,好在,有孟皇后陪着,朱太妃多少还能留点情。

  第六百六十九章 讨伐不臣

  出兵大理,还是最高层的谋划阶段,眼下,最重要的,依旧是科举。

  第一天的科举,没有什么幺蛾子,在万众瞩目中,结束了。

  考生们整齐有序,三三两两的出门,不出意料的,还是出现了诸多奇怪的现象。

  有一个考生,刚出考场,就被四五个家丁按住,塞入马车,快速的消失。

  而有的考生,用袖子遮脸,在人群中穿梭,悄然消失。

  不少人甚至结队遮挡,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清臣与沈括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表情都不太好。

  沈括神色恼怒,道:“抵制恩科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这些士子是什么?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李清臣面无表情,淡淡道:“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想要他们有底线,除非六月飞雪。”

  在元祐之前,大宋的党争其实还是有节制的,大家都尊重的玩。可在元祐初,司马光等人罗列各种诗案,将‘新党’尽数扫出朝堂,着实了破坏了潜规则。

  这也是‘新党’对‘旧党’怨恨的根本原因之一。

  沈括抱着手在肚子上,道:“今年还算好的,等再过些时间,我担心,每年科举人数会进一步下降。这样,在他们眼中,就坐实了朝廷无德,奸佞祸国的谣言了。”

  李清臣冷哼了一声,道:“那是他们不知道,我与林相公已经商议过,准备出一份名单。一部分禁止科举,一部分不上榜,一些人永不录用!”

  沈括面露意外,旋即就恢复如常,叹道:“这还只是其中一个表象,在推行‘绍圣新政’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多少事情来阻碍。江南西路,就是一个很好的列子,封城一次可以,总不能封城第二个,封城我大宋吧……”

  李清臣神色有些冷,道:“宗泽等人还是太过软弱,瞻前顾后,丝毫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断!”

  沈括余光瞥了他一眼,这话没接。

  纵观整个大宋,能够矢志变法的,能有几个?能够一往无前的,万中无一!

  宗泽等人推行‘绍圣新政’的速度,惹出接连事端,固然令朝廷很不满意,可在当前情况之下,已是难能可贵。

  李清臣看着这些考生陆陆续续的走出去,道:“就这些人,将来能在江南西路撑多久,最终能留下的又有多少,还两说的很。”

  “是啊,我听说,宗泽被宗族出名,大娘子差点就与他和离,就差众叛亲离了……”沈括无奈的道。何止是宗泽,变法派面临的压力,是广阔无际的,里里外外,无处不在。

  李清臣看到了孟唐,忽然说道:“你说,这位国舅,能不能有些用处?”

  沈括猛的警醒,瞥了眼身后的侍卫,走近一点低声道:“你可要慎重,官家对娘娘维护不是一点半点,官家已经给足了警告,再试探,怕是要有泼天大祸。”

  李清臣神色不动,道:“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说,这位国舅,会支持‘绍圣新政’吗?”

  孟家是铁杆的‘旧党’,是高太后最坚定的支持者,否则,孟皇后又怎么会被高太后指定给赵煦为当今皇后?

  沈括有些会意,看着孟唐有些笑意的侧脸,道:“如果他能支持,应该给些机会。”

  李清臣道:“不管他是真支持还是假意的,他的娘娘的亲弟弟,当今国舅,还是有些影响的。这样吧,他去洪州府,让周文台好好看看。”

  沈括又看到了,有些垂头丧气的李纲,笑着道:“这个小家伙,估计没考好。”

  李清臣想到了李纲的父亲李夔,道:“李侍郎在外面忙,家里不能没有照顾。我给他写封信,调他这个儿子来礼部。”

  沈括转向李清臣,道:“李尚书这是动了息才的心思,想要留在身边培养了?”

  李清臣笑了笑,道:“走吧,差不多封卷好,送入翰林院封存。”

  按照阅卷流程,现在是要糊名封存,而后会同翰林院,一同阅卷。

  沈括是小主考,点点头,一边走一边感慨道:“明天,来的人怕是会少不少啊。”

  “既然不能来,以后也就别来了。”

  李清臣倒是随意,语气随意,态度也随意。

  沈括无奈摇头,李清臣应该是‘新党’中,心怀怨愤最多的人。他不是章惇,在那个位置需要足够的隐忍,李清臣就自在的多。

  在李清臣等人忙着封卷的时候,朝廷要发兵大理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么大的动作,能瞒过其他人,但一些大人物是瞒不过去的。

  文彦博坐在班房里,沉默的,慢悠悠的处理着公文。

  文峰成从外面进来,他刚刚考完。

  “太爷爷。”文峰成恭谨的行礼。

  文彦博头也不抬,道:“考的怎么样?”

  “应该还可以。”文峰成道,但他心里其实没底。除了对于考试有的忐忑之外,也担心遭到针对。

  他们文家,在现在的朝廷很不受欢迎,他这位太爷爷都在做冷板凳,何况是他这个小小的重孙?

  文彦博好像从他话里听出来了,淡淡道:“无需想太多,好好考。给我倒杯茶,然后去工部见一趟苏东坡,告诉他,不要乱说话,好好做事。”

  文峰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的看着他太爷爷,一边烧水一边犯嘀咕。

  文彦博批复了一道公文,放到一旁,道:“大理发生叛乱,他们的皇室请求我大宋出兵讨伐叛逆,大相公已经答应了,就等官家下旨了。”

  文峰成怔神,有些难以理解。

  大理发生叛乱,请求大宋发兵拯救,大宋就真的答应了?

  军国大事,就这么轻易草率?

  文彦博倚靠在椅子上,苍老的脸上没有表情,道:“告诉他,没事了,就去一趟江南西路,将陈浖换回来。做事都是副手,要他这个尚书干什么?”

  文峰成走近一点,低声道:“太爷爷,朝廷,这是要做什么?”

  ‘不是朝廷,是官家。’

  文彦博心里说了这一句话,嘴上道:“这件事,我也是赞同的。谋逆篡位,天道不容。大宋理当发兵讨伐不臣,我预计还有一个月时间,发榜之后,你主动上书,请求入兵部,去广南西路,参与讨伐。”

  第六百七十章 制衡

  文峰成其实还有很多不明白,还是依照文彦博的话,出了政事堂,来到了工部。

  苏轼却不在工部,而是在咨政院。

  咨政院已经初步建好,第一层已经开始办公。

  苏轼与苏颂对坐,两人喝着茶,谈古说今,十分开怀。

  两人都是博学之人,饱览河山,见识广阔,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引经据典,相谈甚欢。

  足足半个时辰,苏颂才有些疲倦,喝口茶,笑着道:“子詹,多年前欧阳公说你才华盖世,才情古往今来少见,果然不假。”

  苏轼早年就有文名,得到了诸多文坛大佬的认可,事实也证明,他的才华,不止是在大宋这个时代,古往今来都极其少见。

  苏轼也高兴,微笑着道:“欧阳公谬赞,胜我者多矣。”

  苏颂摇了摇头,道:“曾巩算一个。其余者,要么停滞不前,要不耽于俗务。章子厚,李邦直都是如此。”

  章子厚,既章惇。邦直,李清臣的字。

  这两人,同样都是大才子,而今在学术上的造诣也不差,但他们两人的心思不在学术上,所以并没有那些大家特别的建树。

  他们经义文章都很出众,可不喜诗词歌赋,反而不如苏轼文名之盛。

  苏轼这些年的诗词歌赋,传遍大江南北,门下的苏门四学士,名动大宋。而苏家三父子,时称‘三苏’,一门三名士,着实是古来罕见!

  苏轼见苏颂提到了章惇与李清臣,稍稍沉默,道:“相公,朝廷要出兵大理了。”

  苏颂自然也知道了,朝廷里的大小事,鲜少有瞒过他的。

  苏颂双手握着茶杯,道:“其实,在去年,我就隐约感觉到官……朝廷有这个心思。”

  苏轼顿时面露沉色,坐直身体,道:“也就是说,并非是大理逆臣篡位,朝廷应大理段氏要派兵,而是,官……朝廷一直有这个想法?”

  苏颂点点头,神情也默然,许久之后,道:“子詹,你我,都跟不上朝廷的想法了。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我要告诉你,当今……的朝廷,并不是我们认为,或者想象,想要的那种。朝廷勾勒出的未来,还只是冰山一角。”

  苏轼面色不变,越发严肃,道:“相公,现在,内忧外患,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不管是‘三国伐宋’,还是江南西路,都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是滔天大祸!辽国入侵,内乱又起,一不小心,就是唐末乱象!”

  唐末之后,是五代十国,那真的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的,大宋建立于五代十国之上,对五代十国,尤其是唐末的悲剧,有着深刻的警惕!

  苏颂见苏轼好像坚定了什么,道:“官家的耐心是有限的,章子厚对你是一忍再忍。如果你执意去反对这次出兵,你就又要去西湖游山玩水了。”

  苏轼脸角抽搐了一下,神情挣扎又迟疑。

  他的本意不是这样,他想为朝廷,为大宋做事情,可他与大宋朝廷,格格不入,从神宗朝到现在,一直如此!

  良久,苏轼叹了口气,有些颓然的道:“相公,您说,为什么,我到底错在哪里?朝廷就是容不下我?”

  苏颂是知道苏轼的仕途的,苏轼才华惊世,同样的,他的仕途坎坷,古来少见。

  詹州,是大宋最偏远之地,迄今为止,只有苏轼一个人被流放那么远。

  还是在元祐,高太后垂帘听政,‘旧党’把持朝政的时候。

  苏颂轻轻转悠着茶杯,道:“出去走一趟吧,认真做点事情,不要掺和这些是是非非。”

  苏轼深吸一口气,越发沉色的道:“相公,就不想阻止吗?苏相公,文相公,加上王相公,还有下官,并不是一点事情都做不了。”

  苏颂忽然笑了,道:“你不是不懂,你是执念入骨。”

  苏轼直直的看着苏颂,道:“下官说服不了相公,告辞。”

  说着,他就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咨政院来来往往,大小官吏不少,见到苏轼,都客气的行礼。

  苏轼全然不理会,大步离去。

  苏轼刚刚走,户部侍郎吴居厚,就一脸憨笑的走进来,抬着手道:“苏相公。”

  苏颂头也不抬,自顾摆弄起身前没有动过的棋盘,道:“你听到了?说说这位苏尚书为什么不容于朝廷?”

  吴居厚肥胖,面色憨厚,一双小眼睛,任谁看去,都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富贵士绅。

  吴居厚坐在苏颂对面,笑呵呵的道:“下官什么都没听到。苏相公,咨政院卡了户部的一项预算,下官想来问问,什么时候能够过审。”

  苏颂摆放着棋子,道:“咨政院就是审核一下,说白了,就是知道,备案,根本没有权力阻止户部什么,吴侍郎亲自过来,是什么意思?”

  吴居厚脸上憨厚的笑容就更多了,双眼眯成一条缝,道:“苏相公说的是哪里的话?官家一直告诫下官,要尊重苏相公,敬畏咨政院。大相公也说了,咨政院的意见,要充分应承,必须了解清楚。下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苏颂岂会相信吴居厚,淡淡道:“你那笔钱二十万贯,是从哪里来?去的是兵部,可兵部摊子那么大,去信你户部几次都不给个详细,你叫我怎么盖印?”

  吴居厚一怔,又恍然的连忙道:“是下官的错,肯定错漏了信件。是这样,这笔钱,是户部从民间借的,利息一分五,为期一年。去的是水师,一个是新建战舰,购置火器,还有添一些春衣。”

  苏颂道:“我翻看户部送来的账簿,从去年开始,拨给水师的,超过了三百万贯,真的需要这么多吗?”

  吴居厚眨了眨眼小眼睛,故作叹气的道:“苏相公也知道,水师从无到有,处处都是钱,户部也为难,要兵部省着点花,可他们还是一而再的催,又有官家撑腰,下官是东拼西凑来的,着实没办法啊。”

  苏颂道:“我管不到你们户部,但你们户部钱的来路,去处,必须要清楚。咨政院会专门设立一个审计房,用来设计户部的支出,必要的话,还要地方上的反馈。杜绝其中的上下其手,确保用到实处。”

  吴居厚胖脸动了动,忽然说道:“下官听说,苏相公有两位重孙也参加了这次恩科?”

  苏颂在棋盘上摆好了一个残局,抬头看向吴居厚,道:“章子厚让你来的?回去告诉他,我不拦他,但他该做的要做到位,不要让我抓到把柄。”

  第六百七十一章 内外

  吴居厚见苏颂这么直接,只能笑呵呵的陪着笑。

  这位老相公,看似看似是一个老好人,不显山不露水,可他要是想给你添堵,绝对有一百种方法!

  这些方法,一半你看不见,另一半你看见了还没辙。

  吴居厚看着残局,伸手拿起摆子,落下一颗,依旧笑呵呵的道:“苏相公,对于咨政院的名单,您老怎么看?”

  咨政院还在试行阶段,暂时定为加上苏颂在内,总数四十九人。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名单,是由章惇代表的朝廷拟定。还有七个是给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这三法司的,其余的,是由苏颂决定——这是赵煦给他的特权。

  这些名单,最后需要苏颂确定,上报赵煦御准。

  苏颂看着吴居厚的落子,拿起黑子轻轻落下。

  吴居厚看了眼,顿时有些为难了,手里拿着棋子,嘴上道:“苏相公,有些事,拖不得,早日定下,咱们都安心。下官还得去江南筹钱,不日就要离京。”

  苏颂见他不落子,拿起茶杯,道:“你们现在,可真是忙。”

  吴居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落子后,表情挣扎,叹了口气,道:“没办法。上面定下了太多事情,拿着鞭子抽,我们是日赶夜赶,片刻不敢停。以往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吴居厚的话,亦真亦假。

  苏颂看着棋盘,道:“你这一手,是死路。章子厚提名的人,有几个性情浮躁,用事暴烈,不符合咨政院的规矩,我不同意。另外,国库的支出,近两年的,咨政院都要审计。除非官家特批,其他的,一分一毫我都要知道来路与去处。”

  吴居厚看着棋盘,表情越发纠结了,道:“我得回去问问梁尚书,近两年支出的太多,大大小小,近两万万贯,户部也得整理后才能送过来。”

  “多晚我都等。”苏颂落子道。

  吴居厚不想在下了,站起来,抬手道:“是。下官告辞。”

  苏颂伸手,拿起一个个棋子,恢复棋盘。

  这会儿,苏轼刚刚回到工部,就遇到了文峰成。

  文峰成恭谨的抬着手,道:“东坡先生,太爷爷有几句话,让晚辈带给您。”

  苏轼倒是认识文峰成,神色和缓一点,道:“文相公想说什么?”

  文峰成始终抬着手,道:“太爷爷说,善水莫争、内不得而外取、不做口舌之争。”

  苏轼默默品味着这几句话,面色不动的道:“告诉文相公,我知道了。”

  “晚辈告辞。”文峰成抬起手,转身离去。

  苏轼看着他的背影,眉头深深拧起。

  苏颂要他不反对,文彦博要他出京。

  两位大人物偃旗息鼓,要他怎么办?

  朝廷里纷纷扰扰,但该做的事情,还是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第二天,是恩科的第二场。

  果然,如沈括所料,进考场的人数,陡然少了数百人!

  这种情形,已经不止是党争的缘故,还有士绅阶层对当朝的不满,对于‘绍圣新政’的不满。

  自然,也不是只表现在抵制科举上。

  贡院。

  沈括坐在椅子上,手里翻着没来的名录。

  这些名录,除了姓名,年纪,还有籍贯。

  不多久,沈括就拧眉,神情有些不太好看。

  “怎么了?”李清臣巡视一起走回来,看着沈括有些阴沉的脸色问道。

  沈括将手里的名录递过去,压着怒火,声音低沉的道:“你看看,今天缺席的,六成是江南西路与开封府的。”

  李清臣一怔,拿过来,只看那些籍贯,只是扫了二十几个,他脸色一沉,猛的合上,冷声道:“必然是有人恶意串连的!正好,就拿你们开刀!”

  沈括看着他,道:“你想怎么办?”

  李清臣道:“这份名单上的,通通禁止科举十年,所有关的亲族,一样。”

  沈括动容,道:“此事牵连甚大,你要小心。”

  十年寒窗只为一朝显名,要是禁考十年,绝大部分人得废掉!

  那就是一生!

  李清臣看向一个个考棚,语气冷漠,道:“他们想要所谓的公平,那对这些已经在考公平吗?他们既然不甘心特权没有,我就让他们彻底没有!”

  沈括暗自叹了口气,有些人,终究是看不清形势。

  这位李相公可比大相公激进,他做不了主的尚且极力推动,他做的了主的,就更不得某些人与势力了。

  沈括道:“有几位,是当朝大人物,要不要甄别,问一下,看看是否有特殊情况?”

  李清臣坐下,随手的倒茶,道:“不用了,让他们来找我。”

  沈括见状,就没有再说。

  李清臣坐下休息,喝着茶,等会儿,还得继续去巡视。

  一个个考棚里,孟唐,李纲,文峰成等一众士子,正在奋笔疾书。

  这是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恩科,背景是‘绍圣新政’伊始,谁都能知道,这是一个巨大,千载难逢的机会!

  与此同时,枢密院。

  章楶正在规划出兵大理的事情,这时,一个小吏跑进来,低声道:“相公,从辽国中京传回来的。”

  章楶看了眼外面,摆了摆手,伸手打开看去。

  只见上面是一行小字:王释见帝欲和帝愈危。

  章楶看着,神情冷静,片刻,他就放到登上给烧了。

  皇城司,擎天卫都在辽国布置了暗探,章楶比他们更早。

  ‘王释见帝欲和帝愈危’这十个字,没有标点,章楶还是看懂了:王存获释,见到了辽帝,辽帝欲谈和,并且辽帝病重!

  章楶仔细的思忖一阵,出了枢密院,来到垂拱殿。

  君臣对坐,待章楶说完,赵煦有些讶异,道:“擎天卫,皇城司都还没有消息,卿家确定?”

  章楶躬身,神色如常,道:“这个人,是臣早年驻守河东路时埋下的,不曾想有些发展,臣也感觉到意外。”

  赵煦微微点头,面带一丝笑意,道:“看来,他们也承受不住了。”

  章楶道:“辽国有内乱,李夏有我大军压境,吐蕃混乱不堪,最终的压力,都在辽国,辽国国内纷纷扰扰,他们不想开战,也在意料之中。”

  赵煦心里飞速计较着,转而就道:“既然辽帝找到了台阶,咱们就让他下来吧。传信种建中,折可适,低调一些。再命郭成回京,让他去水师。”

  第六百七十二章 水师

  郭成,上一次在平夏城的守卫战中,表现的极其扎眼。

  他用两万人马,抗住了西夏二十万大军的疯狂进攻,足足一个月。不但守住了,还让西夏损失惨重。

  可以说,平夏城的守卫战,已经决定了那一战的胜负。

  章楶,章惇以及朝廷诸多官员,都对郭成评价极高。

  赵煦也很喜欢他,这个人,沉稳,知兵,行事有章法,去水师,最适合不过。

  郭成去水师,赵煦与章楶有共识的。

  章楶听着,道:“是。枢密院这边下令。只是,成都府路,是否依旧准备开战?”

  赵煦神色认真的看向章楶,道:“青塘地区地区,比李夏的那一片更重要。物产上,战略位置,都十分重要!青塘地区,朕要尽早拿回来!”

  大宋的版图相较于以往的大一统王朝,缩水太过严重了,传统的中原统治地区,不少地方都还在异族手里。

  章楶见赵煦坚持,便道:“臣领旨意。”

  赵煦刚要说话,有个黄门,拿着一个信鸽出现在门外,道:“启禀官家,秦凤路路的飞鸽传书。”

  陈皮一见,连忙上前,将信封拆下来,递给赵煦。

  赵煦摊开看去,不由得怔神,继而笑着递给章楶,道:“好消息。”

  章楶拿过来看了眼,面露异色,道:“李乾顺秘密派人去秦凤路,绕过了李夏朝廷?”

  赵煦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心情越发舒爽,笑着道:“李乾顺也不傻,辽人那边,怕是先给他透了口风。”

  章楶看着这简单的,写了二十多字的字条,道:“官家,李乾顺主动上贡品,看来,李夏这边,确实不用再施压,可以有一段时间消停了。”

  赵煦满面的轻松表情,道:“既然李乾顺要上供,那说明他确实没胆子再敢挑衅我大宋,至少短时间是这样。吐蕃那边,并不用担心什么;大理更不用,咱们的精力,可以全部集中于推行‘绍圣新政’了。”

  章楶沉吟一阵,躬身道:“官家,南大营还在筹备中,江南西路引起的动静太大,臣恐会有些意料之外的变数。”

  章楶说的变数,其实是指‘民乱’。

  大宋看似富饶,实则是一种极端的贫富悬殊,对百姓压榨几乎到了极点。

  赵煦目光看向门外,道:“除了江南西路,其他各路的‘新政’推行缓慢,朕可以理解,也能容忍。若是他们能将减税减赋落实下去,百姓必然大松一口气,又会有什么乱子?”

  章楶没有说话。

  大宋的痼疾太多,不是朝廷政策好,百姓就能获利。朝廷的减税减赋,能落实一成就算谢天谢地。至于减税,怕是一成都落实不下去。最终获利的,还是那些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吏。

  赵煦摇了摇头,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卿家,这两件事,你与大相公他们通报一下,拿出一个应对方案来。李夏,辽国应该能和平一段时间了。吐蕃的和平,要打出来。大理的事,是顺手而为,没有多大困难。这两件事,今年要解决。外患解除,有了这个和平时间,咱们可以全心全意的推行‘新政’了。”

  “臣领旨。”

  章楶站起来,抬着手,而后告退出去。

  赵煦看着他走出去,心里越发的长舒一口气,与陈皮笑着道:“这两件事解决,朕就可以轻松的出京了。”

  陈皮微微躬身,没有说话。

  赵煦开心了,看着门外明媚的阳光,站起来道:“走,出宫走走。”

  陈皮跟在赵煦边上,道:“官家,去哪里?”

  赵煦一边走,一边想,道:“贡院去是晚了,皇家票号暂时不用担心。我听说,是不是有一个游园会?走,去瞧瞧。”

  陈皮微惊,连忙道:“官家,那……可都是烟花之地。”

  所谓的‘游园会’,自然不能是一群读书人光在理谈诗说赋,针砭时弊,自然得有美女陪同。良家女子谁掺和这些事,自然是青楼小姐,并且还得是名妓,才能衬托他们的身份。

  这与赵煦想的就有点不一样了。

  要是一群大老爷们在那用艳词秽语挑衅名妓,怎么看着都膈应,怎么能加入其中,探听一下他们的想法?

  赵煦站在屋檐下,左思右想,道:“去军器监转转吧。”

  军器监,是兵部之下,只要负责兵器研发与制造。

  赵煦对火器情有独钟,一直在给军器监倾斜资源,又加大压力,希望生产出,符合现在科技又能引领世界的前沿武器。

  陈皮应着,连忙安排人。

  在赵煦出宫的时候,枢密院、兵部与政事堂的头头脑脑正在开会。

  开会的主题,就是大宋的战略转移。

  辽国暂时无需担心,主要精力,将放到江南。

  章惇,章楶,蔡卞,许将,林希,李清臣,自然,也有文彦博。

  一众人在讨论着,涉及到军事,财政,人力物力等方方面面,不是一言而决的事情。

  这种时候,没有一言堂,你一言我一语,不紧不慢,诉说着各自的看法。

  章惇听得多,说的少。最主要说话的,反而是章楶与蔡卞。

  战略南移,是朝廷一直在做的事情,只不过,现在终于可以确定,北方可以暂时获得一段时间的和平,他们可以放心的将精力转移。

  裴寅坐在不远处,安静的记录着。

  他没有说话,笔端不停,同时也在思考。

  从这些大人物的交谈中,诸多事情被确定了下来。

  北方各军,将会逐步后撤,除了一部分留作监视作用外,大部分会回驻地,进行‘军改’的深入以及加强训练。

  折可适,种建中等人,将会回京,进行汇报以及接受下一步安排。

  这些举动,将省下来相当一部分钱粮,这些钱粮,将会转移给水师。

  ‘郭成去水师?’裴寅若有所思。

  水师,朝廷一直没有太放在心上,一直是官家在一力推动。现在郭成这位备受看重的帅才去水师,说明水师即将得到进一步发展。

  ‘整合税赋,设立单独税赋衙门……’

  裴寅暗自思索,这件事,他一直知道,这是没想到,这么快提上日程。

  之前大宋的赋税,由户部管理,后来户部被拆分,出现了三司衙门,而后又有转运司,现在,又出现新的衙门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三点

  大宋朝廷在剧烈运转,一系列大事件,在外界还完全无所觉的情况下,悄然发生。

  大宋经过一系列秀肌肉,强硬的军事举动,迎来了短暂的北方疆域和平。

  现在,朝廷要集中极力,解决江南西路的事情了。

  而在这段时间,备受瞩目的绍圣元年的恩科,三天的考试,终于顺利结束。

  在严密的控制下,没有出现什么幺蛾子,两千五百多份考卷,集中在翰林院,一群早就确定的阅卷官,加班加点的开始阅卷,打分。

  李清臣,沈括是大小主考官,他们坐镇翰林院,盯着这些阅卷官,处理着各种纠纷,调和着打分的矛盾,同时将一些高分的拿到身边,细细观摩。

  “这个,应该是毕渐了。”

  沈括看着手里一份考卷,递给李清臣。

  李清臣拿过来看了眼,一边计算分数,一边直接看向论述部分。

  只是片刻,李清臣就微笑着道:“应该是他的。”

  沈括站着李清臣桌旁,接过茶杯,喝了口茶,感慨的道:“这一甲有了一个,另一个,应该是岑穰了。”

  李清臣展眉,多日难得有笑容,道:“毕渐在政事堂做事,很得大相公与几位相公赞许,行事稳妥不乏锐气,也很有见地。”

  沈括是知道的,喝着茶,笑容满面。

  当初,毕渐,岑穰,赵谂等年轻才俊备受急缺人才的诸位相公的青睐,是以争抢着拉到身边。

  赵谂大逆不道,肆意胡言乱语,更是干出了在房间里称帝,建年号的荒唐事,被满门处决外,其余人的发展,都很值得期待。

  这一次的恩科,就是他的踏脚石。

  沈括与李清臣都很轻松的笑,除了得到这些人才外,也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走眼,手里将有大把的人手可用了。

  这时的垂拱殿。

  章惇,章楶,文彦博,许将,林希五人坐在下面,与赵煦说话。

  赵煦神情舒缓,笑容都抑制不住了,道:“陈皮,给诸位卿家通报一下。”

  一众人的目光,落到了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陈大官脸上。

  陈皮面色如常,上前两步,躬着身,道:“诸位相公,擎天卫,皇城司接连送回消息。王相公已经从辽国的鸿胪寺出来,见过辽帝,可以确定,辽帝有意讲和,不会开战。另外,种建中,折可适二路行军总管也回信,说是辽军以及李夏都在收缩兵力。李乾顺的国书,折总管已经看到,各项贡品,黄金五百两,白银一千两,钱一万贯,牛羊各一千,良马五百等,都已在路上……”

  在场的五人,哪怕是一向不露声色的文彦博,惯常面无表情的林希都面露笑容。

  他们也不想与辽国大打开战,与大宋的国策相悖。

  现在,所谓的‘三国伐宋’瓦解,辽国不想打,那他们就能放松下来,集中精力与国内的变法改革了。

  陈皮说完,缓缓后退回去。

  赵煦看着一众人有些惬意的表情,也有些得意的道:“诸位卿家说说?嗯……文卿家,你来说说?”

  文彦博手里拄着拐,有些勉强的坐直身体,躬身道:“官家,臣认为,辽国既然不愿意开战,那么互市的可能性就大增。不妨,先赠送一些瓷器丝绸布匹等给辽国,以示诚意。”

  赵煦微笑,道:“卿家果然老成谋国,这样,不止是给辽国,他们那些大臣,都给他们送一些,锦衣华服,奢侈之物,从朕的内库出。”

  文彦博微微躬身,又坐回去。

  赵煦环顾一圈,看向许将,道:“许卿家?”

  许将躬身,道:“官家,臣认为,北方不能大意,该警惕的还得警惕,以防辽人使诈。”

  赵煦点头,道:“是正理。北方的战备必须保持住,京城的大营,也要随时做好北上,南下的准备。我大宋,任何时候,都不能马放南山,要时刻保持战备,招之既能战!”

  “臣领旨意。”许将道。

  赵煦又看了看,落在章惇身上,道:“大相公,你怎么看?”

  章惇面色严肃,微微侧身,道:“官家,辽,夏现在都已不重要,无非是做一个缓和的举动。吐蕃才是重点,只有打垮了吐蕃,才能进一步震慑辽夏,确保他们不敢乱动,争取更多的和平时间。”

  赵煦微顿,面露深以为然,道:“卿家说得不多。吕惠卿有消极避战的情绪,到时候,还得派人去督促才行,诸位卿家觉得,谁去比较合适?”

  章楶一直没有出声,闻言道:“臣认为,兵部侍郎李夔比较合适,他与吕惠卿是旧属,命他带南大营去历练一番,既能给吕惠卿压力,也不会太大。”

  赵煦稍稍思索,道:“可以。武院里有些年轻也不错,可以派出去历练了。吐蕃,大理都可以去。错过了这段时间的机会,未来会有些年头不打仗了。”

  “臣领旨意。”章楶躬身道。

  赵煦又看向在座的几人,道:“昨天你们的联合奏本,朕已经看过了。朕要强调三点,第一,变法的决心,朕矢志不渝,诸位卿家也不能动摇,面对任何困难都是如此!第二,对于一切抗法,以各种手段敷衍塞责,人浮于事的行为,朝廷必须展现一致的、坚决的、严厉的态度!这一点,尤为重要!第三,新年新气象,这是改元的第一年,诸事纷杂,人情反复,我希望诸位卿家能抗住诱惑与压力,奋力向前,如果在座的有哪位卿家或者朝廷重臣想要辞官,或者有什么事情被人握住了把柄,朕给机会,只要坦白,既往不咎,让所有人轻装上阵!机会只有一次,诸位卿家慎思,也将话递给其他人。”

  五个人连忙起身,齐齐抬手沉声道:“臣等领旨意。”

  赵煦的话,有些重,确实也在给他们以及朝廷重臣机会。

  在这种时候,谁能清清白白?哪怕你以前是,现在也有无数人往他们身上摸屎泼粪。

  赵煦见他们不说话,心里也暗自放松一些。

  章惇,蔡卞,章楶,许将,林希这些人,都是洁身自好,对自身有严格要求,并且从王安石变法一路走到现在,真有什么问题,早就暴露了,不会留到现在。

  赵煦胸中顿时涌出一抹豪情,拍着桌子站起来,朗声道:“那好,咱们就从江南西路开始,好好整顿江南,还我大宋,一个清朗,强大的未来!”

  第六百七十四章 一甲

  又过了三天,赵煦原本会有人来找他‘自首’,令他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

  “也好,你们以后出了事情,我就不留情了。”

  赵煦随口自语,就埋头批阅奏本。

  从全国各地上来的奏本是越来越多,绝大部分是因为‘绍圣新政’推行而出现的乱象。这些乱象,绝大部分是人为,随后地方官就将责任上推,弹劾他人或者要钱要粮。

  “就没有一个踏踏实实做事,认真解决问题的吗?”

  赵煦批久了,头也疼。

  一些事情,他能看的十分清楚,只要这些地方官能主动一点,深入一点就能解决的事,化解的矛盾,就是没人肯去做,事情发生了,他们就开始相互推诿,没有利益的事,绝没人肯上前。

  这时,陈皮急匆匆从外面进来,递过两道密信,道:“官家,王相公的密奏,通过皇城司送来的,还有蔡攸的。”

  赵煦一直在等着,闻言连忙放下笔,接过来。

  他先是打开蔡攸的。

  蔡攸的信里,将最近这段时间辽国中京发生的事情,较为详细的叙述了一遍,最重要的,他还是说了他在辽国中京收买辽国大臣,暗查眼线,收集诸多情报,也对燕云十六州进行布置等等事情。

  大部分,是表述功劳的。

  赵煦看了一会儿,暗自点头,虽然蔡攸是在表功,但关于王存的事,说的也比较清楚。

  赵煦放下蔡攸的,又拿起王存的。

  王存详细说明了他入辽国后,怎么被软禁,软禁时间的遭遇以及最近见到辽帝,详谈的过程还有结果。

  “联姻?”

  赵煦看着其中一条,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辽帝居然想与大宋联姻,想要将他的一个孙女下嫁给赵煦!

  “西夏是你女婿,你却想嫁孙女给我?”

  赵煦嗤笑,将这封信扔到了一旁,认真的思索起来。

  从王存的心里来看,辽帝的态度还算温和,也有软化的意思。虽然对于‘互市’依旧避而不谈,但两国边境确确实实在同时撤兵,以减缓对峙的紧张气氛。

  蔡攸的收集的情报也能看得出来,辽国国力虚乏,第一目标还是剿匪,平乱。

  良久之后,赵煦道:“陈皮,你将两封信送给大相公与章相公,按计划行事。”

  王存与蔡攸的消息,只是最后一步,赵煦与大宋朝廷早先已经得到消息,确定了一系列计划。

  “是。”陈皮应着,拿起两封信,快步出去。

  “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出京了。”

  赵煦拍着腿站起来。

  辽国是他的心腹大患,只要辽国保持安静,那就没什么能让他耗费心神,不敢离开汴京了。

  他站起来,出了门就向后宫。

  近来,孟皇后有些伤寒,权哥基本上都在庆寿殿,由朱太妃照管。

  没走多久,就遇到了赵幼娥。

  这是赵煦最小的妹妹,也十二岁了,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朱太妃早早的就在为他选择驸马。

  “官家,是去见权哥吗?”赵幼娥背着手,跟在赵煦身旁,伸着头的看着赵煦说道。

  赵煦笑了笑,道:“是。你这一天天的没事,尽在宫内瞎跑,不去上课吗?”

  宫内有私塾的,皇子,皇女都要上课,只是赵煦亲政后,不止他忙,连带着赵似,赵佖都忙起来,这才没有按时去上课。

  赵幼娥噘着嘴,道:“上课没意思,我去找十一皇兄玩。”

  赵煦这才想起来,有一阵子没有见到赵佶了,道:“赵佶现在在干什么?”

  赵幼娥背着手,几乎是一蹦一跳的,道:“十一皇兄可厉害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生们都夸他天才绝艳,古来少见。”

  赵煦最近太忙,都快忘了赵佶了,闻言也是一笑。

  赵佶的才华,确实是古来不多见。

  “你这么喜欢他?”赵煦回头看了她一眼。

  几个兄弟中,赵煦做了皇帝,外加在宗室改革上,与这些兄弟姐妹的距离是越来越远。赵佖是盲人,原本就与这些兄弟姐妹不亲近,是被孤立的人。

  赵似与赵煦,赵幼娥一母同胞,赵幼娥,赵似,赵佶三人曾经着实厮混了一段时间,调皮捣蛋,什么事都敢干。后来三人被赵煦打散,分别留在宫里,送去武院,太学。

  其他的兄弟姐妹,赵煦亲近的几个人都不太亲近,原因要归结到高太后垂帘听政期间,甚至之前,都是宫中的一些明暗斗争。即便现在不提了,也没人会忘记。

  赵幼娥嘻嘻一笑,道:“因为他好玩啊。”

  赵煦眉头挑了一下,笑了声,道:“走,我也去找他玩玩。”

  赵幼娥吓了一跳,刚要拦,陈皮急匆匆追过来,在赵煦耳边低声道:“官家,李相公,沈祭酒进宫了,他们带了今科试卷。”

  赵煦轻叹一声,道:“半点不得闲啊。幼娥,你告诉赵佶,过几日我再找他玩。”

  说完,就回头向垂拱殿。

  赵幼娥连连长松一口气,刚才着实被吓了一跳,她见赵煦走远,连忙奔向赵佶的院子。

  赵煦走向垂拱殿,道:“他们定下三甲了?”

  陈皮道:“殿下,有一些名次了,具体的还得殿试,官家亲自定。”

  赵煦嗯了一声,快步回到了垂拱殿。

  李清臣,沈括已经在等着了,一见赵煦从侧门进来就要见礼。

  赵煦摆了摆手,道:“坐下说。名次定下了?一甲都是谁?”

  李清臣没有坐,抬着手,道:“启禀官家,臣等阅卷,遴选了二百九十二人,一甲三人,分别是毕渐,岑鑲……孟唐。”

  赵煦正低头喝茶,闻言猛的抬头,道:“谁?孟唐?是国舅孟唐?”

  沈括抬着手,神情平静,道:“官家,臣等阅卷,先是糊名,后是分段分批打分,而后汇总,不曾有任何偏袒作弊。国舅孟唐,才华出众,恩科试分居高,臣等不敢隐瞒。”

  沈括说着,拿出三道试卷,递上前。

  陈皮接过来,送给赵煦。

  赵煦没有看试卷,而是在思索。

  孟唐如果入了一甲,不管是状元,榜眼还是探花,那绝对是对朝野有巨大的震动。

  李清臣怎么会愿意?

  赵煦瞥着他,道:“大相公知道了?”

  李清臣道:“回官家,臣第一时间送来垂拱殿,还未禀告大相公。”

  第六百七十五章 忌惮

  赵煦这才打开三道试卷,试卷上的名字已经被解开。

  第一张是毕渐的。

  赵煦入眼一看就点头,单说这版面,就漂亮的不像话,比刻印的要整齐,字迹清楚,看的十分舒心。

  赵煦慢慢看着,着重是论述部分。

  毕渐写了大约二百多字,从大宋面临的困境出发,提出了变法的必要性,紧迫性,同时隐晦的点出了‘绍圣新政’存在的诸多问题,包括:太过武断,急功近利,以及官吏任免中的‘党朋’问题等等。

  赵煦看了一会儿,放下毕渐的,又拿起岑鑲的试卷。

  岑鑲的卷面不比毕渐差多少,赵煦从头看去,暗自点头,目光落到了论述部分。

  赵煦看了眼,忽然双眼微亮。

  岑鑲的论述,比较毕渐,似乎更为深入一点。他具体列举了朝廷的弊政,尤其是抓着‘人浮于事’,晦涩的批评祖制,认为变法是时所必须,刻不容缓。

  赵煦看了一会儿,放下后道:“年轻的卿家们,还是很有想法的。”

  李清臣与沈括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对于考卷,是有选择的,所有反对变法的,通通被排除,被录取的,必然是支持变法的。

  赵煦说完一句,拿起孟唐的。

  孟唐的卷面,给人一种十分清爽的感觉。字迹娟秀,笔力清脆,像一个姑娘。

  赵煦不由得笑了一声,慢慢看着,到了论述。

  孟唐的论述,比毕渐、岑鑲写的更多。他引经据典,列举了从古至今的变法而强,点出了‘变’是恒强的根本,固步自封是亡国,改朝换代的祸根。

  赵煦脸上笑容越多,这孟唐的论述,确实比毕渐,岑鑲更为完善,有理有据,理应被戳为第一名。

  赵煦看了好一阵子,抬头看向李清臣,道:“这一甲,二位卿家是怎么看的?”

  李清臣抬起手,道:“官家,一甲应有殿试决定,请官家定下殿试日期。”

  赵煦稍稍沉吟,道:“殿试本来是一场极其重要的事,放榜按照计划,在三天后。殿试,就不用了。毕渐为状元,岑鑲为探花,孟唐……岑鑲为榜眼,孟唐为探花。”

  李清臣面色如常,抬手道:“臣领旨。”

  沈括一怔,旋即若有所思。

  若是开殿试朝会,孟唐怕是成为焦点,或许又是一番龙争虎斗,为日后埋下更多的祸根。

  赵煦又看了眼三人的试卷,道:“这三人,都放到江南西路,今科进士,一半放到江南西路,一半留在开封府与朝廷。以从七品做起,不放主官,以后依列如此。另个,再甄选一些人,放入大理寺。”

  “臣领旨。”李清臣抬手道。

  赵煦目光注视着李清臣,道:“大相公前些日子想要出京,巡视江南西路,被朕驳了回去。这说明,江南西路的事,确实有些严重,朕放心不下,打算提前南下,卿家怎么看?”

  李清臣是知道这件事的,神色犹豫的抬起手,一时间竟然没说话。

  沈括并不知情,对于赵煦突然跳到这个话题,有些意外。对于李清臣居然不出声,就更是诧异了。

  诧异跪诧异,他没有开口。

  李清臣犹豫着,还是没有出声。

  赵煦慢悠悠的拿起茶杯,道:“卿家有什么想法?”

  李清臣这才不得不开口了,道:“官家,北方边境未靖,诸事纷扰,臣认为,官家暂时不宜出宫,请官家三思。”

  赵煦放下茶杯,微笑不语。

  从章惇开口后,赵煦就感觉到,这帮大臣,大概率是不想他出宫了,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达成了默契,似乎还挺坚定。

  李清臣似也察觉了不妥,抬起手,沉色道:“官家,汴京不能没有官家坐镇,并且,官家出京,天下惶恐,臣等仔细商议,谏请官家留京。”

  赵煦忽然看向沈括,道:“沈卿家,你怎么看?”

  沈括没有料到突然扯上他,慢慢抬起手,道:“官家,此事,臣认为,当从长计议。”

  皇帝出京巡视,那是一件大事!大宋的皇帝,鲜少有出京的,更别说要环大宋一圈。上一次赵煦御驾亲征,让大宋上下心惊胆战,这一次哪怕是在国内转转,可当前如荼如火的情形,依旧令朝野忧心忡忡。

  赵煦再次看向李清臣,道:“李卿家,这件事无须再议。你带着考卷去见大相公,定下名次,尽早发榜。另外,朕出京,带大内禁军三千,先走威海,而后到苏州府,接着是泉州,而后到广南西路,再去江南西路,成都府路,而后再去秦凤路,河东路,而后回京。”

  李清臣见赵煦将过程都说了,知道反驳不了。并且,让他去见章惇,就是要他转达态度了,抬着手道:“是,臣领旨。”

  沈括不说话,他一直游离在朝廷之外,不会掺和太多。

  赵煦压住了李清臣,就转头向陈皮,道:“将孟唐叫入宫,晚上陪我跟圣人用膳。”

  “是。”陈皮应声。

  赵煦又看着李清臣道:“毕渐,岑鑲以及二甲前十,请大相公接见一下,在身边待一阵子,四月初,再放官出去。”

  “是。”李清臣道。不能阻止赵煦出京,其实对他或者章惇以及‘新党’来说,并没有什么意外,他们本来就没有抱多大希望。

  眼前这位年轻官家,在很多事情上表现的无所谓,甚至是对于权力,都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度。

  但是!

  在他所坚持的事情上,没人能劝得动,以至于曾经一度到了‘帝相决裂’的边缘。

  等李清臣,沈括走了,赵煦拿着茶杯,轻轻喝了一口,双眼微微眯起,道:“陈皮,你说,‘新党’,是不是该敲打一下了?朕感觉,怎么有些尾大不掉之势?”

  陈皮神色惊变,立马低头躬身,大气不敢喘,一个字没敢说。

  赵煦瞥着他,笑了笑,道:“朕就是随口说说。去吧,请圣人亲自下厨,咱们晚上在仁明殿吃。”

  “是。”陈皮声音平静如常的应着,转身从侧门出去。

  刚刚走出侧门,陈皮就拿出一块手绢,悄悄擦了擦而后渗出的冷汗。

  他素来知道朝局诡谲,危机重重,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可刚才赵煦那一句话,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若是‘新党’真的引起了年轻官家的忌惮,朝局大变,就在眼前!

  ‘新党’现在盘踞朝廷,正在推行‘绍圣新政’,轰轰烈烈之势,比神宗年朝严重十倍!

  要是‘新党’这个时候被清盘,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陈皮不敢多想,擦了几下,急匆匆去往仁明殿。

  第六百七十六章 新格局

  与此同时,青瓦房。

  李清臣与沈括,将刚才在垂拱殿发生的事,与章惇,蔡卞细细的转述。

  蔡卞坐在椅子上,道:“这件事,不出我们的意料。我们表明一下态度就行了。”

  对于赵煦出京巡视,他们确实需要阻止,却也知道有心无力,只能这样谨慎的表达态度。

  章惇倒是不在意,看着李清臣与沈括,道:“既然官家不想开殿试,那就不开,尽早定下名次,准备发皇榜。另外,太学以及南太学的事,要继续推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现在要抢时间。”

  沈括道:“下官明白。大相公放心,对于各路府州县的学政的整顿,国子监以及联合了御史台,吏部,礼部并与地方巡抚,知府衙门等配合,相信用两到三年就能整顿完毕,到时候,就能形成由下而上的育学体系,再有三到五年,每年就能培养上百万的读书人,我大宋,将再也不缺人才!”

  蔡卞正要喝茶,忽然正色道:“这个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标是‘人人能读书,人人可识字’,在修整好学政后,还要进行扫盲,对不读书,不识字的人,给他们机会!不能局限于年轻人,更不能划定某些人能,某些人就不能!对于那些条条框框,政事堂会一步步拔出,国子监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沈括连忙抬手,道:“下官受教,谨遵命令。”

  章惇道:“虽然说,用两三年已经很快了,但要是能再快一点就要快一点,我们现在有时间,也缺时间,趁着我们还能做事,就尽可能的多做一点。”

  “是。”沈括抬着手转向章惇。

  李清臣听着这话,沉色不语。

  章惇的话好像是在说,他们年纪大了,趁着身体还行多做点事情;可是不是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危机感!?

  ‘新党’现在看似风光,掌握朝堂,得到了官家前所未有的信任与支持,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是,‘元祐更化’一直是他们心中的刺。

  他们不止是担心未来,未来的孟皇后,未来的皇帝,还有不久的将来。

  官家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信任,可这种‘信任’时时刻刻在经受考验,没有人知道,官家会不会哪一天突然转变态度。

  神宗年间以来的教训,太过深刻!

  章惇说完,转向蔡卞,道:“元度,我是出不去了,你在官家离京之前,先去一趟江南西路。”

  蔡卞应着章惇的目光,瞬间会意,坐正身体,认真的思索再三,道:“好。不过,事先得与宗泽等人讲清楚,说明白。”

  章惇剑眉微动,沉声道:“这件事,我来办,你这一趟,万不能出岔子!”

  蔡卞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

  “下官请命,与蔡相公一同去。”突然间,李清臣插话。

  沈括本来还不明白,可李清臣这一开口,他陡然明悟了。

  神宗年间的‘王安石变法’,本也轰轰烈烈,神宗皇帝极力支持与推动。可在一系列乱象面前,逐渐动摇,以至于两度将王安石罢相。

  若是,当今的年轻官家,看到了下面的乱象,会不会也心思动摇,重演旧事?

  “不用。”

  不等沈括想更多,章惇就淡淡道:“你留在京里。王存不日就会回京。官家还与我提了一口,开封府的地位要提升,曹政应当正式拜参知政事。”

  李清臣张嘴要说话,一时间又没说出口,看着章惇怔怔出神。

  蔡卞拿起茶杯,也没有说话,心头默默思忖。

  现在的朝局,越发的复杂,莫测了。

  苏颂执掌咨政院,文彦博,王存列位政事堂,外加一个苏轼掌握的工部,这是一股难以忽视,并且已经可以影响他们施政的力量了。

  朝廷里的大人物,如果真要排位的话,大致应该这般:章惇,苏颂,王存,蔡卞,文彦博,林希,许将,李清臣,外加一个即将拜参知政事的曹政。

  正好对应了九人!

  ‘这就是官家想要的朝廷格局吗?’

  蔡卞暗自揣度着。

  现在的朝局,看似纷杂,却也是有条理可追,全部都是宫里那位年轻官家一手推动。

  蔡卞又想到了六部的其他几位尚书。

  工部尚书苏轼,刑部尚书来之邵,户部尚书梁焘,在现在的体制下,这三人是最有资格入政事堂的。

  能力,品行,声望都可以,但九人格局已经形成,这三人是不是,就进不来了?

  蔡卞想了许久,还是暗自摇头。

  那位年轻官家的心思,不止是他琢磨不透,哪怕是章惇也难以看清楚。

  蔡卞能想到的,李清臣多多少少同样能想到,微微点头。

  章惇转而面露一丝轻松笑意,道:“今科的进士还是有很多不错的,是该见见。就在太学里见,沈祭酒,你安排一下,放榜的三日后,我们几位政事堂的辅臣都去,既是对今科进士的勉励,也鼓舞后学。”

  沈括抬起手,笑着道:“大相公说的是,下官回去就做安排。”

  章惇又看向蔡卞,道:“元度,你再找曹政聊一聊。放榜之前,政事堂会开个会,由你来举荐,而后官家会下诏,让他将开封府的事,做些安排,主要精力,要放到政事堂来。”

  蔡卞道:“好。春耕就要开始,我还得下去看看,官家要提前出京,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章惇道:“我来,邦直,你去见苏相公,请他的大印松一点,必要的话,请他吃顿饭。”

  李清臣想了想,道:“苏相公倒是知道大局,不会与我们太为难,我担心的是王相公回来之后。”

  王存回来,‘旧党’的势力大增,情势可能会发生他们无法预料的变化!

  砰

  蔡卞将茶杯放下,冷哼一声,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朝廷自有规矩,我们要按规矩办事,他们更要!要是谁乱来,就拉出来,树个典型!我看他们不要脸到几时!”

  章惇余光注视了他片刻,道:“官家之前与我说,想要给政事堂建一个正式的衙门,我婉拒了。但人越来越多,政事堂确实坐不下,裴寅,你待会儿去找陈大官,请他对政事堂扩建,休整一下。”

  裴寅上前一步,面色不动,道:“是。”

  第六百七十七章 巧与不巧

  晚上,仁明殿。

  孟皇后在偏殿里操弄着桌子,准备着今天的晚饭。

  孟唐则抱着权哥,正在陪他玩。

  权哥长的白白胖胖,抓着孟唐的手,掰来掰去。

  孟皇后瞥着,笑着道:“待会儿官家来了,你与权哥稍微远一些。权哥谁抱都行,就是官家抱就闹,也不知道为什么……”

  孟唐倒是很喜欢这个大侄子,孟家就他们三人了。

  孟唐抬头看向孟皇后,道:“姐,官家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孟皇后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孟唐其实已经有预感了,将权哥抱正坐直,看着孟皇后,轻声道:“姐,是我落第了吗?”

  孟皇后其实也不知道,虽然旁敲侧击的询问过陈皮,但陈皮并没有透露。

  “不清楚。”

  孟皇后情知今晚这顿饭不简单,越发认真的准备。

  孟唐神情有些凝色,迟疑,道:“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偏殿里,只有他们三人。孟皇后的手没有停,道:“你参加这次恩科是怎么想的?”

  孟皇后一直不希望孟唐参加这次恩科,更不希望他入仕。在皇家票号待着,或者去江南求学都好,就是不能沾染官场。

  孟唐犹豫了下,道:“我本来也不想参加的,是……蔡相公的人找到了我。”

  孟皇后眉头一皱,神色警惕起来。

  蔡卞让孟唐参加这次恩科?什么目的?

  孟唐看着孟皇后的神色,连忙安慰道:“蔡相公不是那种背后算计他人的人,他找的也不只是我,大概是因为不想这次恩科太过难堪。”

  这次恩科的参考人数,相较于往年,差点腰斩,着实是令朝廷的脸面十分不好看。

  孟皇后是历经风雨,现在还在风雨飘摇中的人,哪里会信这样的鬼话。

  她深吸一口气,满脸肃色的道:“待会儿官家来,若是问你,你就说想留在皇家票号,至于落第不落第,外放不外放,朝廷那些人的想法,你不用顾忌,我来为你料理。”

  这是她唯一的弟弟,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孟唐跳入火坑。真要是跳进去,她再想搭救就晚了!

  孟唐表情越发犹豫了。

  孟皇后知道他的想法,顿时冷声道:“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还有,章家姑娘的事,你给我收点心!”

  说着,她走过来,将权哥抱起来,放到一旁的四方小床内。

  孟唐连忙站起来,道:“姐,不是我想做官,可我……”

  “够了!”

  孟皇后怒视着他,道:“我说了,这件事,你听我的!”

  孟唐不想忤逆她姐姐,默默一会儿,道:“好。”

  看着孟唐颓然的神色,孟皇后没有说话,绷着脸,继续忙着饭桌上的事。

  孟皇后自然知道孟唐心里所想,没有一个男人不想科举入仕,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步入官场,一展宏图,封侯拜相。

  孟唐出自孟家,孟家当初多显赫额?

  爷爷是高太后亲信,执掌殿前司,孙女更是当朝皇后,显赫的已无以复加!

  孟唐怎么可能甘心在皇家票号做一个账房先生?

  但是孟皇后已经下定决心,不能让孟唐入仕!

  一旦孟唐入仕,对孟唐,对她,对权哥,都是不可预测的巨大危险!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姐弟不聊天的吗?”

  忽然间,赵煦笑着迈步走进来。

  孟唐,孟皇后连忙起身见礼。

  赵煦摆了摆手,径直来到小床边,将权哥给抱了起来,逗弄着道:“权哥,想父皇没有?”

  小家伙怔怔的看着赵煦,而后就转脸看向孟皇后与孟唐,脸上写满了‘求救’二字。

  孟皇后微笑着走过来,道:“臣妾刚刚还与慕古说,落第就落第,不如安心去求学,以后再好好考,他还年轻,不急于一时。”

  孟唐躬着身,站在孟皇后身后,没有说话。

  赵煦抱着权哥,看向孟唐,道:“没有落第。中午的时候,大小主考官来找朕,定下了一甲。慕古的答卷很不错,本来应该能挣个状元,榜眼的。到底是国舅,若是得了榜眼,状元,难免有人说闲话,朕就压了压,定下了探花。慕古,你会不会怨朕多事?”

  孟皇后与孟唐都是一怔。

  孟唐,一甲第三,探花?

  这怎么可能?‘新党’那些人怎么可能答应!

  孟皇后陡然醒悟,抿了抿嘴,静静的看着赵煦。

  能迫使‘新党’改变想法,录取孟唐的,只有眼前的官家了。

  相比较与孟皇后的忧心忡忡,孟唐则是惊喜交加,连忙抬手道:“臣不敢。”

  赵煦颠着权哥,看了眼桌上的菜,道:“那就好,坐下说。”

  孟皇后瞥了眼孟唐,随着赵煦坐下。

  孟唐收到了孟皇后警告的眼神,表情变了变,小心翼翼的坐在赵煦对面。

  赵煦将权哥放在双腿间,看向孟唐道:“也不用瞒你,你的录取,虽是朕给几位相公说话了,但你不要小看几位相公,他们的心胸没有那么狭隘,有些事,朕都不计较了,他们也不应该计较,安心就好。”

  孟唐极力保持平静,道:“是。”

  孟家是铁杆‘旧党’,孟皇后又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已经不是心胸大小的问题了。

  孟唐得了今科探花,在朝野必然会有无数暗流涌动。

  ‘旧党’的不断回归,这位‘旧党’国舅又得探花,会向朝野传递什么样的讯号?

  赵煦从孟皇后手里接过茶杯,与她道:“你也放松一些,不必要那么紧张,好像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你,要害你一样,即便有,有朕在,莫怕。”

  赵煦,是孟皇后最大的依仗,是她能走到今天的支柱。

  孟皇后展颜一笑,道:“臣妾知道。”

  赵煦见她俏脸如画,也笑了,将不安分的权哥抱着站起来,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朕是信的。慕古,你得了探花,有什么想法?”

  孟唐身体一紧,先是看向赵煦,而后又悄悄看向孟皇后。

  孟皇后神色不动,手里还在忙活,应着孟唐的目光,全是严厉警告。

  孟唐犹豫着,不等他开口,忽然赵煦又道:“你与章家姑娘的事再等等,大相公那边还好说,章相公有些固执,朕找机会,再劝劝。”

  孟皇后轻轻给赵煦盛了碗菜,一直没有插嘴。

  她其实知道,赵煦一直在尽力弥合‘新旧’两党,企图打造团结的朝廷,孟唐与章家姑娘的事,好巧不巧。

  第六百七十八章 九位

  孟唐对赵煦躬着身,神情越发的别扭。

  他自然希望入仕,也很想娶的心上人,可他不是普通人,牵扯了太多!

  入仕有‘新党’这座巍峨不可攀的大山,还想娶‘新党’魁首家的姑娘,简直是天方夜谭!

  面对着孟皇后不动声色的警告,孟唐心里挣扎再三,躬着身道:“官家,臣……想去游学。”

  赵煦仿佛无所觉,给权哥小嘴塞点吃的,道:“你又不是一心治学的人,刚刚及第,游什么学。十三弟我派去了广南,随种师中一起出征大理,你也去吧,混点资历,回来去江南西路,去周文台手底下,好好学学。”

  孟皇后神情越紧,心头反复再三,还是与赵煦轻声笑道:“官家,广南偏远之地,又要打仗,臣妾就这一个弟弟,能不能……留在京里?”

  赵煦伸手给权哥擦了擦下巴,目光平静的看向孟皇后。

  孟皇后神色微紧,连忙道:“官家,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慕古,不适合做官……”

  “孟唐,你说。”赵煦转向孟唐。

  孟唐神色畏惧变幻,见孟皇后没有再给他眼色,暗自咬牙,道:“臣,听官家的。”

  孟皇后正转头弄饭菜,背对着赵煦的眉头紧拧,神情化不开的凝色。

  赵煦这才微笑着点头,道:“男儿就应该有些梦想,不能一心退缩,躲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圣人的亲弟弟,是朕的小舅子,要是有什么人欺负人,受了气,尽管来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孟唐绷着脸,躬身道:“谢官家。”

  这会儿他的,心头是千头万绪,无数杂念。他从未想过,他会是这次恩科的探花,更没有想到,赵煦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前程。

  赵煦这才满意的笑了,道:“待会儿,你去枢密院,青瓦房见见二位相公,也不要多说什么,就是闲聊。你是当朝国舅,拿出点气势来,咱们家还用怕着谁?”

  孟唐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只能低着头道:“是。”

  孟皇后已经恢复过来,微笑着将一碗菜递给孟唐,道:“官家的话记住了,认真做事,不要多想其他。”

  孟唐看着孟皇后表情微笑,眼神严肃警告,心里如坠大山,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我记住了。”

  孟皇后坐回来,看向赵煦怀里的权哥,道:“官家,给我吧。”

  赵煦道:“没事,我来喂。对了,幼娥的事,你是长嫂,也得上上心,母妃那么挺愁的。”

  孟皇后轻笑着道:“母妃是挑花了眼,那么多贵公子,着实不好选,昨晚臣妾还与母妃说了,认真看几个,再过两年再定,母妃却说今年就要定……”

  赵煦正给权哥喂饭,闻言摇了摇头,道:“都太急了,从容一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宋进入了一种快节奏的氛围中。

  宫内,宫外,政务,军事,乃至于宫内公主的亲事,都急切了起来,仿佛未来会有什么惊天大变,着急忙慌的要早日定下来。

  孟皇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官家,九弟也到了年岁,是否该安排亲事了?”

  赵煦一怔,陡然惊醒,道:“是啊,赵佖还没婚配,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你什么人选?对了,赵佖虽然是个盲人,但已经在学习盲文,有才华,温文尔雅,不能随便找人给他,对了,也不能委屈人家姑娘,找机会,给他们安排相亲,朕也去,给他掌掌眼……赵佖别看他装的很成熟,内心其实还是很胆怯的,自卑的,不能让人欺负他……”

  孟皇后见赵煦突然说这么多,不由得笑了,道:“官家且宽心,九弟还不算大,来得及。臣妾待会儿去见母妃,请母妃先帮忙看看。官家要是亲自去,阵仗未免太大了一些,容易吓着人家……”

  赵煦想想,道:“也是。不过,我们这几个兄弟,我最喜欢老九了,得上上心。武贤妃……让她出家吧。”

  武贤妃,当初在向太后谋害赵煦的计划中,扮演了协助者的角色。在赵煦堪破这个案子后,向太后被高太后送出宫,名义上是为‘神宗皇帝祈福’,不多久就‘思念过度而病逝’。

  武贤妃则一直被软禁在宫里,高太后在是,赵煦亲政还是。

  若非顾及赵佖的兄弟之情,武贤妃也早就‘病逝’了。

  孟皇后对于两三年前的事,也是记忆犹新。

  当初她不过是个傀儡,根本插不上手,还是事后知道的。

  她有些犹豫,瞥了眼孟唐,凑近低声道:“臣妾听说,武贤妃宫里发现过纸人。”

  赵煦顿时想到了,道:“巫蛊?”

  孟皇后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赵煦一笑,道:“朕不信这东西。送她去道观,好好洗一洗吧。这件事,不由陈皮来做,你来做。”

  孟皇后静静看着赵煦,一时间没明白其中缘由。

  赵煦却又转头看向了孟唐,道:“去了广南,先跟着种建中,好好学学。而后替朕照顾一下赵似。这小家伙,有时候老实,有时候又皮的很,他这个年纪,极容易走歪。赵佶那小混蛋……现在想想我都来气。”

  这些皇家的事,孟唐不敢多嘴,只能低头应着。

  赵煦忽的又转向孟皇后,道:“你是长嫂,赵佶再要胡来,你要学会用家法,虽然我废了他的爵位,可他到底姓赵,该管的还是要管。”

  孟皇后更加糊涂了,任由她怎么聪慧一时间也无法领悟赵煦的用意。

  赵煦不管这些,低头喂着权哥。

  小家伙似不太愿意吃,不是小嘴不张,就是缩头,摇头晃脑。

  赵煦气笑了,道:“你这小家伙,等你长大一些,看我怎么揍你。”

  孟皇后与孟唐对视一眼,隐约觉得赵煦的话意有所指,可两人都想不透彻。

  赵煦硬是给权哥喂了几口,将他抱起来,递给孟皇后道:“还是圣人你来吧,朕是搞不定他了。”

  孟皇后连忙收敛情绪,接过权哥。

  没了权哥压腿,赵煦轻松了不少,端起身前的菜碗,道:“吃饭吧。咱们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圣人,过些日子就是朕的生辰了,不要大操大办,你宴请一些在朝九位相公家的大娘子小娘子就行了,不用搞什么祝寿了。”

  ‘九位相公?’

  孟唐敏锐的抓到了这一点,目露疑惑。

  政事堂满打满算六位,怎么突然变成了九位?

  第六百七十九章 万象

  在恩科结束后的第十天,皇城墙下,围满了人,他们在焦急等待。

  纵然是朝野如沸,可对于科举,还是有着无数人有着狂热之心,希冀着一朝上榜天下闻。

  “来了吗?”

  人群之外,一辆马车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冷漠声,道:“放榜了吗?”

  “大娘子,还没有。”门外的中年人看了眼城墙,连忙回马车道。

  这马车一看就不一般,里面坐的人,自是非富即贵。

  女子的安静了一会儿,道:“二郎人呢?”

  中年人道:“二郎出城游玩了,说是明天回来。”

  女子的声音多了一些高兴,道:“看来,他还是知道轻重的。等着吧,放榜之后,无论是否上榜,都让他出去游学,挂着候补,不要入仕。”

  “是。”中年人应着话。

  另一边,一家子围着一个年轻人,紧张不已,都在盯着城墙。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道:“四哥哥,别担心,你这次肯定能中的,你都考了三次了……”

  那年轻人都快三十岁了,两鬓有些白发,瞥着四处若有若无的目光,头皮发麻,低声道:“我这次倒是不想中……”

  老母亲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道:“胡说八道,这次一定能中!”

  他父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看就是老来得子,摸着胡子,忽然道:“你是在担心什么?”

  年轻人又瞥了眼四周,道:“我恩师不想我来参加这次恩科,说是后患无穷,会被人秋后算账。”

  这位老父亲明显也是知道一些的,若有所思状的道:“你老师说的不是没道理,别看变法声势这么大,一旦出事,倒塌也会迅雷不及掩耳,那时被秋后算账,是必然的!”

  老母亲一听,连忙道:“那怎么办?要不,我们走吧,免得被人认出来。”

  年轻人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不中,将来少受一些牵累。”

  老父亲也感觉到了四周的人群不太寻常,叹了口气,道:“早知道,不该让你参加的。”

  年轻人神色无奈,心头是惴惴不安。

  在他们不远处,还有一群人,从他们穿着上看,就是寒门子弟。

  为首的年轻人颇为高大,语气也是自信爽朗,道:“这次我定然能中,入仕为官,一展抱负!”

  他身旁有几个年轻人,道:“汪兄说的是,待你入仕为官,可不能忘了我们!”

  “是啊,为了你能读书,我们几家可是快饿死了。”

  “汪兄,不说其他,至少也要带我们几家走几步,不能继续窝在那山沟沟,我是穷怕了!”

  这位‘汪兄’环顾一圈,越发大声道:“你们放心!若是我为官,绝不会亏大你们,只要我有的,你们都会有!看到了那些人了吗?他们只是七品官,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家仆上百,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不止有大宅子,更有良田无数,就是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干,每年都有大笔的佃租,足够吃喝好几代……”

  一群人看向宫门进进出出的人,无不神色羡慕。

  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只有十几岁,年轻稚嫩的李纲,背着手,一脸颓然。

  虽然还没有揭榜,但他已经十分清楚,他不会中第。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次也只是来体验一下,可还是难免失落。

  “也不知道父亲知道了,会不会对我失望?”李纲目向南方。他知道他父亲李夔正在南方做事,一时半会回不来京城。

  与此同时,政事堂。

  毕渐在这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充当普通的文吏,在其中穿梭,接触的都是大宋最高层的大人物。

  “怎么样,紧张吗?”裴寅从文彦博的值房出来,刚要回转青瓦房,看到迎面而来,面露凝色的毕渐,笑着说道。

  毕渐还不知道一甲早就定好,双手托着一盘子的公文,苦笑道:“裴兄就取笑我了,刚刚从蔡相公那出来,说是王相公很快就会回京,要我清理一间值房给王相公,我正头疼……”

  政事堂的关系十分复杂,王存本来是有值房的,后被章惇下令挪作他用。政事堂的房间本就不多,还要收拾出一个合适王存的位置,哪那么简单?!

  裴寅却不管,笑呵呵的道:“这事啊不着急,还要几天,走,我们出去喝顿酒,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件大好事!”

  毕渐看向宫门方向,有些迟疑的道:“裴兄,马上就要放榜了……”

  “说了,喝完酒,我就告诉你一件天大是喜讯,走吧。”裴寅二话不说,拉着毕渐就向外走。

  毕渐唉唉两声,就看到岑鑲迎头而来。

  岑鑲的脸色比毕渐还苦,抬手与裴寅,毕渐道:“二位先别急着喝酒了,户部那边缺人手,要请调我们政事堂一些人过去。”

  裴寅顿时心里明了,这户部借人,还有借到政事堂来的?分明就是冲着恩科这些新晋进士去的。

  不过,不管去哪里,这一届恩科的进士,只要不乱来,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裴寅松开毕渐,伸了个懒腰,道:“这酒是喝不成了。户部啊,我是不太喜欢,市侩。你们要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户部是借人,又不是征调。行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说完,裴寅转身就走了。

  “周舍人,今天有些奇怪……”岑鑲面露疑惑的转向毕渐。

  毕渐心里都是事,无奈的道:“先不管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放榜?”

  岑鑲倒是豁达一些,道:“去看太煎熬了,等别人来告诉我吧。户部你去不去?吴侍郎,梁尚书找了我好几次,说是恩科之后,放我去南方,主导转运司的裁撤与收尾。”

  毕渐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待会儿还得去通政司,而后去吏部,着实没得空。”

  “那就顺道去看看放榜,看完了,回来告诉我一声。”岑鑲说完,就向里面走,他是真的不打算去看了。

  看着岑鑲的背影,毕渐深吸一口气,暗自警醒的道:“我这养气功夫还是不行啊……”

  虽然这样说,他还是转头向宫门走去。

  这是科举啊,事关前途,又有几人能轻松以对?

  第六百八十章 去向

  皇城下。

  在越来越多人的围聚下,穿着礼部与国子监官服的官员,端着厚厚的黄纸慢慢走过来,在禁卫的保护下,开始刷墙,准备贴榜。

  人群顿时拥挤起来,不断向前。

  禁卫连忙阻拦,接二连三的吆喝,保护礼部与国子监的官员。

  在不远处的茶楼,李清臣与沈括对坐,看着他们的手下开始张榜。

  这应该算是他们工作的最后的收尾,张榜之后,没有什么幺蛾子,意味着今年恩科,他们最后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沈括环顾着不远处的人群,感慨道:“不管怎么变,这个科举,是最能牵动人心的。”

  “也不乏铮铮铁骨之辈,不屈于外物。”李清臣淡淡说道,语气中都是鄙夷不屑。

  沈括听着,暗自摇头,没有接话。

  两人话音刚落,不远处就突然爆发了各种大喝大叫声。

  李清臣目光扫视着那些人,面无表情的喝茶。

  沈括转着头,心里暗思:又是一代人。

  他是从科举走过来的人,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进士,也看过了一个又一个相公,朝廷风风雨雨几十年,六十多的沈括,见了太多大场面,名场面。

  果然,他又见到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我中了!我中了!”

  人群中,突然间有个中年人跳了起来,呼天抢地的大喊,喊叫声中,顺手将衣服给脱了下来,向天上抛去。

  来看榜的还有不少姑娘与大小娘子,见状纷纷尖叫,扭头就跑。

  迅速有衙役跑过来,将这个人给叉走。

  这个的声音未消,人群中又是一阵紊乱。

  在吵闹声中,衙役跑过去,看到了一个人口吐白沫的倒在地上,不断抽搐,连忙抬走,高声喊着郎中。

  “二十六,我是二十六,哈哈哈……”

  有一个挤进去的年轻人突然大叫,激动无比的转身往回跑。

  他话音未落,十几个中年人蜂拥而来,拉着他就急声问起来。

  “你婚配了吗?哪里人士?”

  “我有女儿,彩礼千贯,再送你们一个大宅子,仆从二十……”

  “跟我走跟我走,我女儿貌如天仙,绝对是你的良配!”

  这个人都傻了,被一群人拉拉扯扯的带走了。

  李清臣看着直摇头,道:“你盯着吧,我回衙门看看。”

  沈括点头,道:“应该无大事。”

  李清臣也这么想的,他衙门事情还很多,看几眼就够了。

  而此时,原本希冀着不中的那一家人,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他中了三甲。

  他们的心情无法形容,说不想中,其实是渴望中,可真中了又忧心忡忡,反反复复,难以定心。

  一家人相互对视,个个表情都十分复杂。

  马车里,贵妇人也听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她家二郎中了二甲第九。

  疑似官家的中年人站在马车旁,静静立着。

  马车里一片安静,中年人知道,他家大娘子怕是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现在朝野对‘新党’的反感程度前所未有,抵制这一次的恩科是甚嚣尘上,参与这次恩科的会成为过街老鼠!

  许久之后,贵妇人冷漠的声音响起:“将他抓回来,即刻送往苏州府,关在府里,不准他外出,对外就说去江南养病,外人一律不准他见。”

  “是。”中年人平静的应着。

  另一边,李纲从人群中走出来,脸上没有什么颓然,倒是松了口气。

  他确实没有抱着中第的心思,看到确实没中,也算了了心事。

  “还是回老家,潜心读书吧。”

  李纲还有些稚嫩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思忖。

  他父亲常年奔走,先是跟着吕惠卿打仗,后来调去做什么安抚使,而后入京,没半年又出京。

  父子相聚的日子,着实不多。

  他的老家在无锡县,离江南西路不多远。

  他这么说,其实是想他父亲李夔了。

  李纲这边刚走,毕渐就出现在城墙下。

  他的名字异常的夺目,因为是在第一个。

  他看着怔怔出神,哪怕心里有所预计,但看到了,心头还是惊喜与震惊交错,来来回回,令他无法安宁。

  好一阵子,他才恢复镇定,轻声自语道:“岑鑲第二,孟唐第三……”

  他又将二甲,三甲看了一遍,见到了不少熟人,暗自点头:‘倒是没有太过刻意。’

  他从这些中第名单中看出来了,朝廷并没有完全将一些人排除在外,包括顽固的‘旧党’门第。

  一些人的姓就足够让毕渐知道他们出自哪门哪户了。

  他看了一会儿,就急匆匆的走了,他要去几个衙门,耽误不得。

  皇家票号。

  朱浅珍站在门前,看着一匹红色打马,打马放鞭的缓慢穿过,同时信使高声大喝。

  “恭贺李府三郎讳钧高中二甲三十二!”

  鞭炮声噼里啪啦,马蹄声阵阵,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以及议论声。

  朱浅珍并不知道这李均是谁,哪一家,并不影响他高兴,与身后一同看热闹的伙计们道:“我们家那个就是功课不认真,等我回去,得好好督促一下,看着人家孩子登科,着实令我羡慕……”

  他身后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伙计,笑着道:“掌柜的,不是我打击您,就您那三位公子,做生意都是好手,可要是正经写字,握笔都费力,怕是童试都过不去……”

  朱浅珍长长叹了口气,道:“都怪我,早年没怎么上心,现在都十五六岁了,怕是来不及了……”

  朱浅珍虽然比朱太妃大几岁你,可有孩子却是比较晚,比赵煦小了好几岁。

  另一个伙计探过头,道:“东家,其实也不必要去考,以您的地位,求官家赐个同进士出身不难吧?”

  大宋的入仕是十分宽松的,赐同进士出身,除了考,就是皇帝的赏赐,一旦赏赐了,就是正式的功名,可以与进士一样的晋升了。

  由于这种‘赐’代表了皇帝的宠信与破格,往往受赐的人,发展会非常迅速!

  朱浅珍倒是想过这个,一来二字还小,二来,他生性谨慎,不敢贸然开口。

  鞭炮声还在响,喊叫声若隐若现,朱浅珍心头一阵羡慕,忽然转过头,人群中没有看到孟唐,歪头看去,就看到孟唐还在忙活。

  他扒开人群,呼喝着让他们干活,独自来到孟唐身前,微笑着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孟唐见四周没人,这才低声道:“前几天,官家将我叫进宫一同用膳,与我说了。”

  朱浅珍不意外,道:“去向定了?”

  孟唐越发低声道:“官家想让我锻炼锻炼,去广南西路。”

  朱浅珍点头,道:“我听说,十三殿下也去了,是个好机会。有些话,我不说,你也应该心知肚明。既然官家不计较了,你们也不要老是纠结不放,做出成绩来才是关键。”

  孟唐默默不说话,他小小年纪,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

  第六百八十一章 拓边

  绍圣元年的恩科,在一众目光中,有条不紊的收尾。

  朝廷的抢人大战也直接掀开,进入白热化。

  朝廷各级衙门都急需人手,尤其是年轻的新鲜血液,哪怕有赵煦定调,对这些人的去向进行了划分,可细节上还是有诸多可操作的。

  政事堂,枢密院,六部,国子监,大理寺,御史台等等,一些主官都亲自下场抢人。

  除了一甲,尤其是敏感的孟唐外,其他三百人,近乎被瓜分一空。

  面对这种情形,吏部尚书林希坐不住了,这着实打乱了吏部的计划,不得不拒绝各部门的要求。

  各部门又没有私心,完全是为了公事,理直气壮的与这位林相公辩论,要求吏部走程序放人。

  这种情况,政事堂的几位也不好说话,打起了太极。

  最终,这场抢人大战,变成了御前官司。

  赵煦也没料到,着实是花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这些重臣安抚住,顺手将今科士子的前程给安排了。

  绍圣元年,三月初。

  垂拱殿。

  章惇,章楶,蔡卞,文彦博,王存五人正襟危坐的坐在下面。

  赵煦同样身形笔直,他的桌上,摆放着三份国书,分别来自辽国,西夏,吐蕃。

  赵煦拿起辽国的国书,又再次认真看去。

  辽皇的开篇很老套,很是热情的赞扬了素未谋面的赵煦一通,溢美之词溢于言表;中间是回顾了两国友好交往史,大谈两国历代贤君,尤其是宋仁宗。最后,才是‘乐见息戈,免祸灾劫’。

  辽皇的态度从这份亲手所写的国书里可见一斑,对于大宋极其热忱的‘互市’,他们并不感冒,即便在边境问题上向大宋退让,‘互市’是一点没有松动。

  赵煦审视着,心里也是暗自摇头。

  若是辽国能答应互市,那对大宋来说,绝对是巨大利好,可惜,辽国也不是傻子。

  沉吟良久,赵煦抬头看向王存,道:“王卿家深入虎穴,勇于抗拒契丹,不堕我大宋威仪,朕深感欣慰,赏!”

  王存已经洗漱过,还是难掩风尘仆仆之色,连忙站起来,抬手道:“臣不敢当。”

  王存之所以去辽国,是赵煦对他‘抗拒新政’的惩罚,本就没打算他会活着回来,当时萧天成刚刚被赵煦给杀了。

  王存活着回来了,是以,现在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格外小心谨慎。

  赵煦又看向章惇,道:“大相公,你怎么看?”

  章惇道:“官家,辽国这种态度,我们事先已经知道,无非是在等这份国书。辽国不想打,我们也不适合打,暂且就放置。请官家手写一封国书,回馈辽国,已定辽国边境之安宁。”

  赵煦面色不动,目光看向章楶,道:“章卿家?”

  章楶侧身,道:“官家,臣已经对燕云十六州等进行布置,对辽国进行严密的渗透与监视,确保他们不是诈和。”

  章楶这是‘就事论事’,秉持着他‘不参与朝政’的原则,没有发表看法。

  “文卿家?”赵煦又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老的不像话,身体枯瘦,他动了下,与赵煦道:“官家,臣认为,即便辽国要和,我大宋也需要保持对辽国的压力,北方的兵力,不宜撤回太远,还需不断提醒辽国,我大宋军队的存在。”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看着文彦博,伸手拿起身边的茶杯。

  蔡卞也有些意外的看向文彦博,这位老相公,居然不劝息兵?

  旋即,蔡卞就心头若有所动,道:“官家,臣认为,水师,可以动一动。”

  赵煦喝茶的嘴一顿,抬头看向蔡卞,面露异色。

  “不错!”

  赵煦放下茶杯,看向章楶,道:“章相公觉得?”

  章楶面露推敲,片刻就道:“臣认为可以。”

  赵煦道:“好,在朕出京之前,命郭成率水师北上,沿着半岛北上,转一圈,必要的话,火炮狠狠的放!”

  王存神色犹豫,还是道:“官家,水师本来是奇兵,若是辽国知晓,跟着新建水师,怕是……得不偿失。”

  赵煦笑容更多,道:“我就怕不建,他要是建了,我还得帮忙!简单来说,辽国不应该修生养息,要穷兵黩武,要年年征战不休!至于他们新建水师,哼,徒劳无功,有的他们哭的时候。”

  王存见状,便没有再多说。

  赵煦见他们都不说话了,又拿起西夏李乾顺的国书。

  李乾顺的国书,就相对来说‘恭敬’了,先是大谈辽国与西夏的翁婿关系,澄清了大宋才是西夏的宗主国。接着是含糊其辞的请罪,请求‘以民生为念,望万世太平’。

  后面还有进贡的礼单,除了金银丝绸之外,还附赠了三百头牛羊。

  “李夏,你们怎么看?”赵煦拿起刚才未遂的茶杯,再次喝茶。

  蔡卞瞥了眼章惇,道:“官家,李夏还有存在的必要,暂时不能灭亡,否则辽国必然会调转枪头,于我来说,弊大于利。臣以为,暂且弃置不顾,等我大宋国内的变法稍稳,再兴讨伐之师!”

  赵煦微微点头,忽又看向文彦博,道:“文卿家?”

  文彦博拄着拐,微微侧身,道:“官家,臣认为,吕惠卿在成都府路讨伐吐蕃,李夏与吐蕃素有冤仇,又在吐蕃侧翼,可命李夏从侧翼先行进攻。从,则大利。不从,便坐实李夏不臣,随时可讨伐。”

  这次不止是蔡卞了,哪怕是王存都向文彦博投来异样的目光。

  章惇回头看了文彦博一眼,目色平静的与蔡卞对视一眼。

  他们回朝已经两年了,与前面这位年轻官家相处日久,哪里会察觉不出,文彦博的话,太像这位官家的手段!

  实际上,赵煦也意外,这老东西莫不是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

  赵煦放下茶杯,道:“好。就按文卿家的意思办。现在,吐蕃?”

  三份国书,在场的几人都已经看过。

  相比较于辽国,西夏,吐蕃是最不再大宋眼里的。

  章惇道:“官家,吕惠卿已经准备的差不多,预计四月初发兵,争取一战拿下青塘!臣等已经计划,一旦拿下,就挪百姓七十万,以彻底站稳脚跟,以此为基,不断拓边,收复故土!”

  第六百八十二章 蛔虫

  赵煦笑着点点头,再次看向文彦博,道:“文卿家,你怎么看?”

  一众人不由的再次看向文彦博,这位老相公的两次开口,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甚至,蔡卞都在猜测,文彦博是否是受到了赵煦的授意?

  再多想一点,官家为什么会授意文彦博?是否意味着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等他们多想,文彦博便侧着身,到:“官家,吐蕃,疥癣之疾,以吕惠卿的能力,处之错错有余。臣所在意的,反而是大理国。自汉唐以来,南诏多有不臣,大理国更是礼法崩坏,伦理不存,单单是复位段氏,不足以令纲常有序,天道循环。”

  赵煦深深的看了眼这老东西,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自汉唐始,无不想将云之南纳入版图,却鲜有成功。赵煦从很早就透露了这方面的意图,但大理国不是西夏,不能强行‘入侵’,这在‘道德’上有碍,哪怕这次借着高氏篡位,大宋可名正言顺的出兵,可想要吞并大理,还得‘师出有名’。

  赵煦隐约明白了,这文彦博是人老成精,看穿了他以及朝廷不好开口的意图。

  “那,文卿家认为当如何?”赵煦笑呵呵的说道。

  赵煦这个态度,令王存暗自震惊,盯着文彦博,转而就在想,官家是否与文彦博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变得亲近了?

  文彦博对投来的目光熟视无睹,道:“官家,南诏故国早已不存,段,高等皆篡位而来,得位不正,民心不附,剿灭高氏,复位段氏之后,当由朝廷派人监国,以保大理伦常有序,百姓无忧……”

  “大相公怎么看?”不等文彦博说完,赵煦忽然就看向章惇说道。

  章惇稍作沉思,道:“官家,十三殿下年少聪慧,屡堪大任,臣建议由十三殿下赵似监国,上保社稷,下安黎民。”

  章惇的话里,一个字都没提大理。

  赵煦手里拿起茶杯,道:“若是要赵似监国,那种师中为主帅就不合适了,这样,更改为赵似为讨伐主帅,种师中为先锋,在大理驻兵五万。”

  “臣领旨!”章楶起身,抬手应道。

  赵煦见状,便笑着道:“好了,军事都说完了,咱们说说政事。蔡相公,你先说。”

  蔡卞起身,抬手与赵煦,道:“是。”

  蔡卞又环顾了一圈众人,道:“我大宋朝廷目前主要任务便是‘绍圣新政’,七宗罪有两个重点,第一,是开封府试点。目前,开封府推行‘绍圣新政’相对顺利,田亩分配正在有序进行,流民正在回归,总体上来说是安稳的。”

  章惇,章楶,文彦博,王存等人都静静听着,没有说什么。

  ‘开封府的试点’进行了快两年,在朝廷赤膊上阵,甚至是赵煦亲自下场的情形下,几乎没有什么障碍了,哪怕是那些地主士绅,此刻也只能缩着头,不敢吭声,否则面临的就是皇城司,刑部,御史台等大衙门的狂风暴雨。

  蔡卞说完这些,顿了一会儿才道:“第二个重点,就是江南西路。江南西路近半年来,发生了诸多惊天的大案要案,着实令人震惊。虽然朝廷派了诸多大员前往料理,至今没有平息,反而越闹越大。小小江南西路都有这么多乱子,臣等政事堂辅臣认为,江南西路之事,并非一朝一夕所来,乃是陈年旧疴的爆发,想要处置干净,须得刮骨疗毒……”

  “有更具体的吗?”赵煦打断了蔡卞的话。

  蔡卞犹豫了下,道:“官家,臣等认为,宗泽等人的施政并不足以解决问题,还需朝廷下力气,以更强硬的手段,总理江南诸路,连同行动,相互促进……”

  赵煦神色不动的拿起茶杯,面露思索。

  蔡卞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单个江南西路,是不足以解决问题的,更重要的是,政事堂,不想盯着江南西路,而是要在整个江南,摊开来推行‘绍圣新政’了。

  江南占据了大宋大半的版图,与其说是江南,不如是整个大宋,全面推行!

  在以往,大宋的朝廷都是有节制,极力的控制影响,现在,似乎有些急了?

  赵煦瞥了眼面色如山的章惇,没有喝茶,放下茶杯,道:“政事堂拿出一套具体的方案出来这个方案,不止是朝廷共议,政事堂确定,咨政院过审,等朕巡视回京后再定。”

  咨政院过审以及赵煦出京,都不是这些相公们想要看到的。

  奈何,眼前这位年轻官家不是神宗皇帝,固执又睿智,他们的谏言根本不起作用。

  “臣等领旨。”章惇,蔡卞,文彦博等人起身,齐齐朗声领旨。

  赵煦胸有豪气的站起来,道:“那就这么定了。朕,定于五月初一出京,随行人员简洁一些,除了宫里的,朕指定的,你们也商量一些。其他事情,我们都已经定下,按部就班的来就是了。”

  章惇等人见赵煦出京态度坚决,不好争辩,只得再次抬手道:“臣等领旨!”

  赵煦环顾一圈众人,满意的点头微笑。

  一大群相公告退出了垂拱殿,在回转政事堂的路上,蔡卞看着王存,微笑着道:“王相公,这一趟辛苦,我们之前考虑着,为你请示官家,为你加一个咨政院副院长的头衔,你看怎么样?”

  王存眼皮一跳,连忙道:“蔡相公说笑了,政事堂的事情就够多了,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天。”

  咨政院的院长是苏颂,‘旧党’魁首,要是王存再去,咨政院就成‘旧党’地盘了,那章惇等人还能忍得了?

  蔡卞的话,分明就是试探!

  蔡卞见状,转向文彦博,若有所思的道:“文相公,您今天的话,令下官有些意外。”

  文彦博刚才在政事堂开了三次口,三次都击中了赵煦心中所想。

  这自然引起了章惇,蔡卞等人的警惕。

  文彦博拄着拐,走的很慢,头也不转的淡淡道:“没什么意外的,官家的来往公文你们也看得到,虽然官家之前不说,但都在字里行间,我不过是给官家搭了个桥。”

  这哪里是桥,换个人,就是简在帝心了!

  蔡卞背着手,走在他边上,脚步跟着他,笑眯眯的道:“给官家搭桥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说,文相公前几日去了仁明殿?”

  仁明殿,孟皇后的居宫。

  第六百八十三章 比例

  文彦博依旧稳如泰山,道:“娘娘赏赐了几个诰命于文家,我去谢恩的。”

  蔡卞笑眯眯的,道:“我记得,官家当时也在,我能知道,文相公与官家说了些什么吗?”

  章惇,章楶在一旁,表情几乎是一样的,没有表情,步伐很慢,都在听着。

  王存就没有那么深的城府,看着蔡卞不断的追问、逼迫,神色有些紧张了。

  他知道,苏颂复出,他的归来,让朝局有了微妙的变化,蔡卞的反应,其实他并不意外。

  在众多‘新党’大佬中,章惇是最为坚定,暴烈,宁死不退的人。

  可在事关‘变法’的一系列大事件中,表现出最为直接、凌厉的,反而是平时温吞吞的蔡卞。

  对于蔡卞的逼迫,文彦博没有丝毫反应,道:“朝臣与官家的对话,内侍省都会有记录,你可以找陈大官要。”

  “对了,”

  章惇忽然说话了,道:“政事堂即将改造,改造之后,对于政事堂诸位辅臣的位置会做调整,以后政事堂会议,列席会议,并具有表决权的有九人:我,苏颂,王存,蔡卞,文彦博,林希,许将,李清臣,曹政。”

  王存脚步几乎是下意识的一顿。

  他走之前政事堂屈指可数,现在就变成九人了?

  蔡卞,文彦博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他们早就知道了。

  “枢密院枢密使也可列席,不具表决权。”章惇接着说道。

  章楶面色如常,跟在章惇身后。

  王存连忙又跟上,心头盘算着这九人。

  章惇,蔡卞,林希,李清臣是完完全全的‘新党’;许将,曹政是公认的‘帝党’,而剩下的,就是‘旧党’,苏颂,文彦博,还有他,三个人。

  政事堂的比例是:四比二比三!

  王存心里盘算着这个对比,心头忽然暗惊,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章惇。

  按照政事堂的‘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规则,如果他们能够拉拢许帝党二人,他们就能在政事堂实现翻转,架空‘新党’四人!

  不知道是不是王存表情展露的太过明显,蔡卞忽然向他看了过来。

  王存心头剧震,猛的绷住脸。

  他能想到的,蔡卞与章惇等人没道理想不到!

  并且,王存想到了更多,这样的格局是官家一手设计的,这里面,除了制衡外,是否暗藏了其他意味?

  王存还来不及多想,他们一众人就到了政事堂。

  章惇率先走进去,道:“我已经让人去叫林希等人,趁着人齐,将一些事情定下,日后上上下下行事有章法,不至于乱套。”

  大相公说话,众人自然是点头应诺。

  垂拱殿内。

  赵煦翻阅着奏本,却怎么都不得劲,忽然看向陈皮,道:“皮皮,你说,文彦博这是什么意思?”

  文彦博能猜到赵煦的心思,或者进一步延生并不难,人老成精,宦海七十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但文彦博在刚才三次开口,三次为他递台阶,是否说明,文彦博的想法在改变,还是仍旧在投机?

  陈皮犹豫了下,道:“小人也不明白。”

  赵煦审视了他一眼,转头看向门外,笑着道:“真也好,假也好,只要朕的态度不变,他就得继续这个态度!”

  说完这一句,赵煦又道:“文家赏赐了,王家,苏家也不能少。陈皮,你找个由头,拟个旨意,不止是诰命,他们家的孩子,也一律提三级虚职,俸禄,恩典等加倍,哦,苏家,是苏颂与苏轼,不要少了谁。”

  陈皮上前一步,不动声色的道:“是。那,还是以皇后娘娘的名义吗?”

  赵煦双眼眯了眯,道:“不,这次,以朕的名义。”

  “小人领旨。”陈皮毫不犹豫的应下,从侧门出去。

  他没有问,为什么这么厚赏这些反对‘新政’的人,他心里也不好奇。

  晚上,庆寿殿。

  偏庁里,有一张小床,主要是给权哥的。

  这会儿,赵煦赤脚坐在上面,正伸手‘抢’着权哥手里的玩具:“权哥,这个爹也想玩,要不,先给爹玩玩?”

  小家伙小手用力的抓着,大眼睛静静看着赵煦,小脸都是懵懂之色。

  朱太妃从外面进来,眉头皱了皱,将一盆水方下,道:“你给权哥擦擦,晚膳晚些吃。”

  赵煦正饿着,顿时道:“怎么了?”

  朱太妃已经转身了,道:“你陪着权哥吧。”

  赵煦一脸不解,看向不远处的宫女,道:“你知道吗?”

  宫女有些犹豫,上前行礼,低声道:“小婢听说,好像是十一殿下偷出宫去了。”

  赵煦哦了一声,摆了摆手,就继续与权哥‘争抢’玩具。

  不多久,孟皇后就悄步进来,见权哥在赵煦的‘压迫’下,正双手无力的抓着床单,想要‘逃走’。

  孟皇后不由笑着道:“官家,权哥要哭了。”

  赵煦嘿的一笑,道:“没事,我知道分寸。”

  说着,他把权哥抱起来,放在盘着的腿上,颠着道:“权哥,爹就要出京了,怕是要有大半年见不到爹了,你舍不舍得爹走啊?”

  小家伙歪着头,看向不远处的孟皇后,好像就没听到赵煦的话。

  赵煦哼了声,道:“你个没良心的,我放那么多事不管,陪你半天,你就想着别人?”

  孟皇后眨了眨眼,她怎么品味赵煦这句话都觉得怪怪的。

  赵煦将权哥递给她,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我听说,赵佶近来都住在庆寿殿?”

  孟皇后抱着权哥,道:“是。母妃很喜欢十一弟,吃穿用度都在母妃这。”

  赵煦暗自摇头,朱太妃是太想赵似了。

  赵煦穿好鞋子,站起来,想了又想,道:“晚膳我就不在这吃了,你跟母妃说。至于十三,你跟母妃说,就说我给她保证,六月底之前,一定让他回京。”

  “好。”孟皇后抱着权哥,送赵煦出门。

  赵煦出了庆寿殿,就回转垂拱殿。

  没走多久,陈皮快步迎了过来,道:“官家,河东路行军副总管种师中到了。”

  赵煦嗯了一声,道:“朕也觉得差不多了,你先让他去洗漱,换身衣服,再让膳房做些吃的,拿到垂拱殿后殿。”

  “是。”陈皮跟在赵煦边上,道:“政事堂那边来人说,成都府路上书,请求拨付粮草。”

  赵煦一听就头疼。

  钱粮,现在也是困扰赵煦的巨大难题之一。

  第六百八十四章 除恶务尽

  赵煦没回陈皮,快步来到了垂拱殿。

  种师中已经在等着了,一身的甲胄,脸角方正,面色俨然。

  “臣种师中参见官家。”赵煦一进门,种师中就单膝跪地,沉声道。

  赵煦摆了摆手,到:“种卿家免礼,坐,陈皮,上茶。”

  “谢官家。”种师中一丝不挂的应声,在下面的椅子上坐下,作恭谨状。

  赵煦坐下后,道:“朕就不废话了,事情你都知道了,说说你的想法。”

  种师中又站起来,道:“回官家,臣一路上都在思考,臣认为,大理所谓的东京广南西路不过百余里,臣发骑兵,围住东京,而后兵分三路,堵住要道,一月便可解决!”

  赵煦面露意外,道:“枢密院与兵部计划,直接讨伐高氏,剿灭高氏一切军事力量,你不赞同?”

  种师中微微低头,道:“官家,臣认为,剿灭高氏耗时良久,并且容易激怒大理各个派系,不如一切在大理国东京解决。以我大宋强兵弹压,迫使他们各派系妥协,最后,由十三殿下监国,徐徐图之,有一朝一日,大理国自会上书,请求撤国号,归化我大宋。”

  赵煦心里分析着,计较着。

  枢密院与兵部的计划核心是杀鸡儆猴,弹压大理国上下。好处是立竿见影,坏处是后患无穷。种师中的计划,是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好处是并不用太费力气,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

  赵煦默默盘算一阵,道:“卿家所言有理,朕这里,不给你设限,你到广南,整军备战,我们的战略意图十分清楚,只要这一点不偏离,具体的行军策略,以你为主,枢密院与兵部,朕会帮你说和。”

  种师中一怔,有些不知道怎么回话。

  将帅出兵在外,朝廷那是要掌握一丝一毫的动作的,哪有这么放权的?再说了,兵部与枢密院,政事堂,朝廷能答应?

  赵煦接过陈皮上来的茶,看着种师中道:“除了明面上的五万,还会有各路的支援,可动员的兵力,在十万左右。粮草之类,朕已经让户部筹集,会在一个月内到齐。赵似为主帅,你为先锋,这样是为了赵似日后监国大理,主要军事行动,以你为主。战功是你的,若是失败,罪责也是你的,可明白?”

  种师中抬手,沉声道:“臣明白。”

  赵煦点点头,道:“朕要嘱咐你几件事。第一,对于大理国的行动,要快准狠,既要有大义,也要凌厉解决,不能拖延。第二,对于其他人的对你的干预,你不必理会,以枢密院、兵部为主,朕的旨意,也会通过枢密院下达。第三,除此之外,对于广南路附近四路,枢密院与兵部会借机整顿,你以钦差讨伐元帅的身份,从旁协助。你在河东路怎么干,在广南路就怎么干,遇到事情,要干脆利落的处置。在这方面,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就推给赵似。‘军改’一事,有功无过。”

  种师中没想过这一层,再次沉声道:“臣领旨。”

  赵煦将茶杯放下,道:“你是枢密院与兵部联合举荐的人,朕御驾亲征你从旁,对你的能力,品性,朕都十分信任,这件事交给你,回来后,京外三大营,有你一个位置。”

  种师中神色微变,沉声道:“臣定不负圣恩!”

  “陈皮,代朕送送种卿家。”赵煦再次拿起茶杯道。

  种师中表情微微动了动,道:“臣告退。”

  他面色俨然,心里却诧异,就这样过去了?

  这才意识到,朝廷,官家,真的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陈皮陪着种师中出了垂拱殿,一路向着宫外走去。

  天色渐晚,路上的人并不多,唯有不远处的政事堂方向的灯光清晰可见。

  “种总管。”忽然间,前面的陈皮转头,微笑的看着种师中道。

  种师中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道:“大官有何指教?”

  陈皮将身后的人挥退,再次瞥了眼四周,见无人这才微笑道:“种总管,有些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种师中哪里不知道陈皮的特殊地位,道:“大官有话,尽管直言,下官洗耳恭听。”

  陈皮连忙躬身,道:“小人可不敢。是这样,大理国的高氏,杨氏等悖逆伦常,欺君篡位,十恶不赦。一来为正伦常,二来为稳民心,小人认为,这些人,百死莫赎。”

  种师中不是傻子,也不是他兄长种建中貌似木讷,相反心思敏锐,豁然就捕捉到了一些,凑近一点,低声道:“大官的意思是,借机,铲除大理国的权臣?”

  陈皮也凑过头,越发的低声道:“除恶务尽。”

  “下官明白了。”种师中神色严肃的道。

  他哪里不知道,看似是陈皮在说,实则陈皮就是个传声筒,是垂拱殿的官家不能明讲的话。

  “种总管请。”陈皮退后一步,抬手示意。

  “陈大官请。”种师中也后退一步,示意陈皮先走。

  两人神色如常,继续向前走,好像没有刚才那翻对话。

  此时的枢密院,灯火通明。

  章惇,章楶两兄弟一边简单的吃着晚饭,一边下棋聊天。

  他们都是严谨的人,往常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着实是太忙,太累,需要休息,换换脑子。

  也就是他们两兄弟才能这边放松。

  章楶吃着包子,喝着热茶,道:“种师中明天会来见我,大理国处理起来并不难,难的是后续。汉唐以来,从未征伐成功,太祖划江而治百余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理国的范围,基本上就是南诏古国的地盘,中原王朝在这里有着诸多血泪教训。赵匡胤立国之初,就将大理国定为‘不征之国’,‘划江而治’。

  章惇跟章楶吃的一样,随手还在落子,道:“尽是不同往日,无非是手段的问题。以大理国内乱丛丛的现状来看,还是不难的。我担心的,反而是吕惠卿。”

  章楶看着棋盘,若有所思的点头,道:“青塘等地失落数百年,即便取回,想要立足也很难,还是需要徐徐图之。吕惠卿的能力我们都信得过,就看他的心思了。”

  吕惠卿这个人,行军打仗,施政理国都是一把好手,但在‘新旧’两党之间反复横跳,令

  第六百八十五章 微妙

  吕惠卿这个人,行军打仗,施政理国都是一把好手,但在‘新旧’两党之间反复横跳,令所有人都十分讨厌。

  一如蔡京。

  吕惠卿的心思,自然是难以琢磨的。

  啪

  章惇落子,淡淡道:“由不得他!他必须给我大宋取回青塘,否则我要他知道什么是后悔!”

  章楶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会约束他的。边境问题,基本上解决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江南西路。”

  章惇吃着包子,盯着棋盘,没有说话。

  章楶随手落子,道:“官家驳回了政事堂的要求,我一点都不奇怪。官家确实比先帝还要坚定的支持变法,但他不是没有底线。江南西路的乱子,他已经抗下了巨大的压力,若是全面推行,整个大宋都可能乱套。我知道,你有信心控制得住。可你别忘了……官家的年纪。”

  章惇捏着棋子的右手猛的一顿,抬头看向他,道:“你是说,官家太过年轻,经验不够?”

  章楶与他对视,道:“未必是经验的问题。官家年轻,他会认为,很多事情,他有时间来处理,没有必要那么急迫,与你们的心态不同。”

  章惇眉头皱了又松,若有所思的点头。

  章楶的话,点醒了他。他们是有着强烈的急迫感,除了自身年纪大了,还有就是‘新党’经不起再一次的驱逐,想要尽可能快的完成核心变法,以期在某些不可预测的事情来临之前,完成变革。

  他忽略了垂拱殿那位官家的年纪——他太年轻了。

  还不足二十岁,完全有着充足的时间去处理他们认为十分紧迫的事情。

  章惇落子,道:“你知道,人心易变,官家支持变革的心态,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高太后与那些老顽固的欺凌的反弹,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心态发生变化,一切都有可能。”

  “你是说苏颂的复出?”章楶道。

  苏颂的复出,对于‘新党’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震动,很多人解释为,这是赵煦对章惇等人的不满是在准备着某些事情。

  固然这种说法在章惇看来很可笑,但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说,某一天,天心斗转,那么,‘新党’被扫除朝廷,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震动,会有人迅速填补,让朝廷以最小的代价完成过渡。

  章惇道:“不止是他。我近来,越来越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官家对我们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章楶摇了摇头,拿起茶杯,道:“你的性格你清楚,官家对你已经是足够宽容了。放到先帝,或者仁宗,你早就被打发的远远的了。”

  说完,章楶喝了口茶,又道:“该收敛的还得收敛,纵然官家知道你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可这么大的权力,不制约,提防那才是你该担心的时候。现在,最为要紧的,还是江南西路。只要将江南西路这个样板打造好,官家变法的信心会更加坚决,那才是你能安心的时候。”

  章惇吃了口包子,等咽下去后,道:“我倒是能稳得住,邦直前几天在我府里坐了一晚上。”

  邦直,李清臣的字。

  不等章楶接话,章惇道:“元度也另有一些想法,与许将,曹政走的比较近。”

  元度,蔡卞的字。

  说到这里,章楶面色有些严肃了,终于明白章惇为什么罕见的提着包子来与他吃饭下棋。

  李清臣自然是坚定的‘新党’,在某些方面,他比章惇还要激进,行动也更冒险。

  蔡卞就更有大局观,在某些方面,他比章惇温和,采取的方式方法也更趋于‘渐进式变法’,不喜欢激烈,仓促,短期要结果的行政手段。

  李清臣与蔡卞的态度变化,外加‘九人格局’的形成,令章惇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章楶沉吟良久,道:“你要我怎么做?”

  章惇来找他,肯定是有所求,而且,会是那种十分危险的要求!

  章惇坐直,与他对视,道:“在某些时候,我需要你的支持,我希望你能够毫不犹豫的支持我。”

  章楶眉头拧起,道:“到了这种程度?”

  章惇道:“还没有。但我有预感。”

  章楶道:“官家虽然固执,可是刻薄之人,不会为难于你。”

  章惇道:“我说的不是我。我说的是在某些时候,你要支持我。”

  章楶这会儿听懂了,沉思半晌,道:“好。”

  章惇竖起的眉头慢慢放松,伸手拿过一个已经凉的包子,道:“邦直,元度,苏颂,王存我都不担心,哪怕是文彦博,我也能稳得住。我所顾忌的,是诸事不断累积,到了一个不可不解决,又无法解决的时候。”

  这种时候,往往需要通过解决人来‘解决事’。

  解决谁?

  章楶会意的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

  章惇塞过一口包子,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官家执意出京,我得在官家离京之前,去北方各路走一趟。”

  章楶也站起来,道:“要我陪你去吗?”

  章惇向外面走,道:“‘军改’我不掺和,你不用去了。若是我与官家某天都不在汴京,还得你坐镇。”

  大宋的朝局,自从高太后死后,就一直十分微妙,其中的复杂程度,甚至超过了大宋立国之初!

  章楶嗯了一声,送章惇出门。

  此时的户部,灯火通明。

  梁焘最近熬出了诸多白发,还在伏案,翻着公文,一脸苦相。

  吴居厚拿着一叠公文进来,也不敲门直接道:“尚书,要钱粮的到京了,估计明天就要打上门了。”

  梁焘知道他说的是种师中,头也不抬,道:“钱粮就那么多,他别说打上门了,就是打我的脸,我也变不出更多来。”

  梁焘的话,多少有些郁闷之气。

  大宋朝廷的剧烈变革之下,处处都需要钱粮,户部早已经透支了不知道多少,可还是不够。

  成都府路的钱粮刚刚凑集,广南西路又要,五万大军的钱粮,可不是小数字!

  吴居厚走上前,貌似憨厚的脸上笑眯眯的道:“尚书,再不行,就向皇家票号借一点。”

  梁焘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还借?你还想借多少?这么借下去,官家迟早砍了我们的头。”

  吴居厚无奈,将手里的一叠公文递过去,道:“各处催拨钱粮的,林林总总,六十万贯。”

  梁焘脸上隐有怒容,道:“又是那些鸡毛蒜皮,动辄就要钱的?”

  吴居厚点点头,道:“他们公文里说了,没钱办不了。”

  没钱办不了——那他们就不会去办,事情就会越来越大,最后朝廷得出更多的钱——循环往复。

  第六百八十六章 恶性事件

  梁焘彻底怒了,一把将吴居厚手里的公文摔在地上,腾的起身。

  “他们办不了,我找能办的人去办!”梁焘说着,气冲冲的就要出衙门。

  吴居厚连忙跟着,道:“尚书是要进宫吗?官家刚刚见过种师中,听说,现在出宫,去了众王府。”

  梁焘脚步一顿,道:“众王府?我记得,还没建成,官家去哪里做什么?”

  吴居厚瞥了眼门外,低声道:“九殿下为了做表率,已经搬过去了。官家,十有八九是去找他。”

  梁焘神情越发难看,恨声道:“圣君不眠,夜里奔走,是我等的无能!”

  吴居厚不说话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大宋处处用钱,国库寅吃卯粮多年,唯有‘内库’的皇家票号有余钱。

  官家这大夜里过去,明显是找掌管皇家票号的九殿下商量办法了。

  话说回来,皇家票号被户部明里暗里,各种手段借出了近三千万贯,现在还能拿出来吗?

  吴居厚这样想,梁焘同样思索着道:“征讨李夏得来的战利品,多数在皇家票号,折算出来,也有了几百万贯,希望能凑一凑吧。”

  赵煦御驾亲征征讨西夏,获取的战利品,除了那些金银玉器之类,最多的,就是牛羊了,多达几十万头。

  至于战马之类,全数归属兵部消化了。

  吴居厚又瞥了眼外面,低声道:“尚书,其实盐政上,也可拿到一些贴补国库。”

  梁焘心里稍松盘旋,道:“你想怎么做?”

  吴居厚又瞥了眼门外,越发低声道:“我们可以请求官家将盐政彻底交给我户部,而后我们理清产出,售出,这中间的所有收入,归入国库,每年少说也有个一千万贯。”

  梁焘闻言,登时意动,又有些为难。

  大宋的盐政相对来说是复杂的,并不统一,管理上由于特殊的制衡制度,自然是布满了蛇虫,大体上类似于转运司,有专门盐课管理,直接归属于朝廷,但收入,不足实际三成。

  这盐政是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没怎么动过,一举一动牵扯大宋千家万户,弄不好就是民怨沸腾,得不偿失。

  再说,这笔钱,是归属朝廷,不走户部的,在三司衙门被裁撤后,诸多权力归还户部,唯独盐政,被章惇死死拿捏在手里。

  梁焘左思右想,还是摇头道:“别的还好说,盐政这件事,怕是官家都不同意给户部。”

  吴居厚又瞥了眼门外,道:“不给我们也可以,但我们总得经手吧?盐政不走国库,终归是说不过去的。再说了,盐政的收入,还不在朝廷的预支范围,进出总得有个说法吧?”

  实际上,盐政虽然归属于政事堂,可渠道渐趋于皇家票号。

  也就是说,皇家票号在逐渐接受官盐的销售。

  梁焘还是拿不定主意,道:“这个暂且放放,我找时间,试探一下蔡相公的口风。走,先去众王府。”

  官家大夜里去筹钱,身为户部尚书不露面,着实说不过去。

  在大宋君臣为钱粮发愁,用尽浑身解数的时候,江南西路再次发生恶性事件。

  洪州府,南昌县。

  宗泽,周文台,李夔,陈浖,外加一个陈榥,四人在座,一个人站在下面。

  他手里拿着一份公文,抬头看了眼几位大人物,道:“从各处通报,总计来看,被损坏的桥梁二十二处,破坏的官道六十里,还有工部主修的一些功德碑,亭楼,堤坝,船只……”

  宗泽,周文台,李夔,陈浖四个人,几乎表情一样,含怒忍发,面沉如水!

  周文台与蔡卞相似,是一个不触及底线就是好脾气的人,现在,明显是触及他的底线了。

  他看向三人,怒声道:“我的态度是,命巡检司,皇城司即刻拿人,有多少拿多少,胆敢聚众反抗,就地格杀!请南大营派兵协助,若有民变,一律剿灭,不分轻重,以谋逆论处!”

  陈浖是工部侍郎,主要负责江南西路的各项工程,现在工程遭到大面积毁坏,他是最愤怒的。

  但他没有说话,说到底,他的权力不在这里。

  李夔脖子动了动,头上青筋暴跳,道:“南大营,这几天,出现了数百逃兵,并且还在扩大。”

  宗泽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气,看向陈榥,道:“你欲言又止的,想说什么?”

  陈榥是陈皮的侄子,派给宗泽,是有培养,也有监视意图的,本身的位置十分低,就是个普通文吏。

  他闻言,又看到四位大人物的目光,有些畏惧,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些人选择这个时候动手,就是赶在了十三殿下离开之际,说明他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图谋。一夜之间破坏了这么多,说明他们串连了非常多的人,很可能江南西路的官员掺和其中,以洪州府,抚州府为最。”

  这些破坏性事件主要发生了洪州府与抚州府。

  周文台脸色铁青,道:“下官糊涂。之前确实过于妇人之仁,一直希望着和为贵,现在看来,是错的离谱!下官恳请,巡检司继续清剿,对于一些重点怀疑对象,无需什么证据,直接拿下,只要严审,必然会找到证据!”

  李夔见陈浖阴鹜的不说话,道:“我看可以,这件事朝廷还不知道,我们必须在朝廷反应之前,做出作为果断,迅速的处置,确保不会发生第二次!否则,在座的各位,就要坐着囚车回京向官家,向朝廷解释了。”

  陈浖这才忍不住说话了,道:“你们要怎么处置我不管,我需要有人保护我的工程。我会向朝廷上书,给我派兵的。”

  李夔眉头皱了皱,没说话。

  陈浖这种要求,在以往是绝无可能的,现在,却十分难说!

  宗泽脸庞狠狠抽搐了几下,猛的站起来,沉声道:“我以江南西路全权大臣的名义,宣布三条命令:第一,江南西路全面戒严,任何人不得违反!皇城司,巡检司,总督府下的兵马,全部调动,对于涉嫌破坏官道、桥梁的嫌犯,无需调查,全数缉拿,抄没家产,发配琼州府,即刻起生效!”

  说完,不管一群人的震惊之色,宗泽看向李夔,道:“李侍郎,我要暂时征调南大营一万人,我有官家的诏书令箭,无需请示兵部与枢密院,只需你同意。”

  李夔没想到宗泽手里有这些东西,又不觉得意外,想了想,道:“好,我同意。”

  宗泽看向陈榥,道:“即刻拟我的命令:凡是江南西路在押的犯人,不管罪名大小,全数流放琼州府。一切反对‘新政’的,不分大小官员,全数流放!对于抗拒、阻碍、拖延‘新政’的大小官员,全数拿下,调往琼州府!”

  第六百八十七章 道

  宗泽被彻底激怒了,抗拒了许久的朝廷早就拟定的计划,终究还是实施了。

  李夔,陈浖,周文台都不算是激进的人,如果是以前,对这样过于严厉,苛刻的政策定然会反对,现在,却全都默认。

  因为,一些人做的太过了,其他事情,你可以有理由,可以争辩,哪怕你搞破坏都可以忍。

  修桥铺路,为什么要破坏?

  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所以不顾国计民生,国之大计,肆意妄为?!

  宗泽的愤怒,不是他一个人的的,是整个江南西路的。

  他很快就得到了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大小官员的支持。

  一道道政令如同流水般发出,一个个本来已经解散,回归的暴力机构,再次聚集。

  洪州府,南皇城司。

  李彦看着宗泽的手令,抬头斜眼的看向前面站着的五个押班。

  他晃了晃手令,尖锐着嗓子,不掩饰兴奋的道:“你们都看到了?”

  五个押班也兴奋不已,其中一个大声道:“公公,咱们忍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南皇城司在林希到洪州府之前都是顺风顺水,行事百无禁忌。自从李彦被林希关了一次,南皇城司就遭到了打击,近来过的是十分憋屈。

  李彦在京中的依靠没了,有没能巴结上赵似,正在惶恐不安,看着宗泽这道命令,他有了其他心思。

  他看了眼说话的人,道:“不止是出口恶气,还得做的漂亮。咱们不跟巡检司,总督府抢,咱们只盯着那些最大最富的,名单我们都有,挨个去抓,抄家,这一次,不用任何客气,也不管他们背后是什么人,全部抓了,送去琼州府!”

  一个押班抬手,谨慎的道:“公公,巡抚的手令是说:人证物证齐全,不留口实,咱们,是不是小心些?”

  李彦嗤笑一声,道:“那是你不懂,这些读书人,净干脱破裤子放屁的事,这手令里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杀无赦!”

  五个押班神色一凛,吃惊的看着李彦。

  李彦见状,越发冷笑,道:“一群武夫。按我说的去做,记住了,不用留手,越狠越好!”

  “下官领命!”五个押班齐齐应声。

  五人话音刚落,其中一个人就上前半步,低声道:“公公,抚州府那边,是否可以先动手?”

  李彦眼神登时闪过一道冷芒,想起来一些旧事,冷声道:“好,就从抚州府开始。与楚家有关的那几家,一个也不能放过!”

  楚家一直是李彦的耻辱,怎么都抹不去。本来他要对楚家穷追猛打,被宗泽,林希等人按住,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是!”五个押班沉声应道。

  李彦有耻辱,南皇城司也经历了一段低潮的黑暗时期,谁都不好过。

  李彦神情变幻再三,道:“再派来人去琼州府,将他们的去路给咱家安排的明明白白!”

  五个押班登时会意,抬手道:“下官领命!”

  “召集人手,即刻去抚州府!”李彦站起来,大声喝道。

  一群人当即跟着李彦向外走,在外面,有两百多人在候着了。

  他们身穿紫黑锦衣,要配环刀,身后还有一匹匹高头大马。

  李彦没有骑马,而是坐了马车。

  刚走出不远,一个押班近前,道:“公公,要不要与抚州府的葛临嘉打声招呼?”

  抚州府知府,葛临嘉。

  李彦道:“不用,他们会比我们更卖力,我们这次是去抢功劳的,不需要跟他们提前打招呼。”

  “下官明白了。”这个押班连忙道。

  而南皇城司副指挥使郑舟正在南昌县,齐墴对于是愤怒无比,怒目圆睁,就差吃了他。

  郑舟背后冷汗涔涔,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他虽然是南皇城司的人,是李彦的人,可这些大人物,哪一个想弄死他,都是一句话的事。

  齐墴铁器在脸,咆哮怒吼:“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那么多桥,那么的官道,被毁的干干净净!你知道这些桥,这些官道,要多少钱粮吗?再修又要多少吗?你知道这些钱粮是怎么来的吗?多的用不完吗?”

  郑舟是齐墴要过来,负责监工的,却没想到,监工的不错,保护不足,一夜之间,南昌县的重点工程,悉数遭到破坏!

  郑舟一句话不敢说,这位齐郎中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已经当众打死不少人了,郑舟虽然觉得齐墴不会拿他怎么样,可真要激怒他,也没好果子吃。

  齐墴发泄了好一阵子,依旧铁青着脸,恨声道:“给我查!动用你的所有人,给我查,查到一个抓一个,胆敢反抗,尤其是聚众反抗的,给我就地正法,一个也别放过!”

  南昌县还没接到命令,郑舟听着吓了一跳,道:“齐郎中,一夜之间破坏这么多,肯定不是一两个人,说不得是几百人,甚至上千,还有可能是整个村子参与,这要是……”

  齐墴双眼陡然阴沉,道:“你是要抗命吗?”

  感觉着齐墴的杀意,郑舟心里猛的一寒,道:“是,下官领命!”

  说完,他急匆匆转身离去,背后早就湿了一片。

  “废物!”齐墴瞪着他的背影,怒喝一声。

  郑舟头也不回。

  巡检司。

  相比于李彦的激动不已,朱勔就十分淡定了。

  南昌县郊外一处隐蔽的民房,朱勔对面坐着一个蒙着脸,全身湿漉漉,带着斗篷的人。

  这个人说话很急,道:“村子里不准出来,我潜水出来的,待会儿就得回去。我查到了,有至少两个村子参与,六十多个青壮,有宗老领头,传言是一位大官串连,具体是谁不知道,应该还有不少村子参与,知道内情的,可能不好查,得一层一层查上去……”

  “有办法让我抓到人吗?”朱勔沉着脸,一脸严肃。

  “很难,他们现在十分警惕,躲在村子里。官差过去,怕是连村子都进不去,更别说进祠堂抓人了。”蒙面人道。

  朱勔皱眉沉思,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蒙面人好像也在思索,道:“他们下了命令,未来一个人要不准任何人出村子。其实,要查也不是没有办法,能串连这么多人,搞这么大动作,有能力,有这个胆魄的人并不多,从你的大牢里查一查,或许有人会知道。”

  这个人是朱勔在京城的兄弟,提前进入洪州府,潜入了各地。

  他们都是外来人,短短时间,还摸不清楚江南西路的各种关系。

  朱勔若有所思的道:“好,我回去审一审,你赶紧回去,对你刚娶的婆娘好一点,不要露出破绽。”

  “好。我走了。”蒙面人当即站起来,悄悄翻窗离去。

  朱勔等了一会儿,才悄悄离开,拐了个弯,上了马车,还在思考怎么破局,找到幕后凶手。

  第六百八十八章 进村

  相比于巡检司,南皇城司的谨慎,总督府下的江南西路的兵丁,在宗泽的愤怒之下,就显得毫无顾忌。

  一个副都头,带着三百人,出现在了洪州府下的一个小村子——鸡笼。

  依湖而建,离洪州府不足三十里,可丝毫不见繁华热闹,相对十分封闭。

  程尧带着人,站到了村口,看着不远处石砖搭建的密集村落,肥胖的脸上都是冷漠之色。

  他是一个彪形大汉,比寻常人高一个头,身形大了一圈不止,手握钢刀,目光凶狠。

  他是宗泽在河东路招募,一直跟随宗泽,也在赵煦御驾亲征西夏之后,叙功当了副都头,手底下有三百人。

  虎畏军改制成了南大营,程尧被调入总督府,负责洪州府府兵以及所属州县县兵的整顿。

  他原本就在这附近,接到宗泽的手令,毫不犹豫调集人手,直扑这鸡笼村。

  村子因为程尧的到来掀起了一阵波澜,本来安静的村子,人头攒动,不少人聚集,远远眺望,不敢靠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像是个读书人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半旧官服,走出了村子,来到近前,观察一番,抬手的道:“前礼部员外郎王寄见过都头,不知大兵压境,所谓何事?”

  程尧一直盯着他,直到这王寄有些不自在,才嗡声道:“离这里不过五里地,朝廷兴建了一个码头,昨夜有匪徒袭击,码头被烧,厮杀官差,民夫十六人,你知道?”

  王寄一脸的儒雅,彬彬有礼,连忙道:“都头也看到了,我们村子几乎没人外出,也是听到都头说才知道,望请见谅。”

  程尧脸上横肉一抽,神情杀意浮动,道:“不足五里地,喊杀声如雷,火光冲天,你们村子还有人在里面做事,这都快一天了,你居然不知道?”

  王寄面露凝色,抬着手,道:“本官确实不知道。我们鸡笼是遵守王法,本分村落。”

  程尧面露一丝狞色,道:“那些贼人必然是里应外合,否则不会做的那么顺利。除了死的十几人,还有几人失踪,恰好,那几人,就是你们村子的。”

  王寄不卑不亢,从容淡定,道:“都头就没有想过,他是否是落水,或者被压在什么地方没有找到?”

  程尧顿时拔出刀,大喝道:“看来,你也是参与者了。来人,给我拿下!其他人跟我进村!”

  王寄脸色骤变,道:“你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

  “啊……”

  他话音未落,就被程尧踹到在地,而后一群士兵扑过去,将他死死摁住,而后捆上。

  王寄急了,大声道:“我是有功名,入仕的读书人,你无凭无据,不能抓我!”

  程尧冷笑,根本不理会他,看向不远处的村子,有人在飞速聚集,手里拿着刀兵,长枪。

  “这显然是有准备了……”

  程尧脸上杀机更多,他本就是江湖草莽,眼见着便喝道:“所有人进村,给我挨家挨户的搜,找到那三人,或者其他可疑之人,全都给我拿下,胆敢反抗,以谋逆论处,就地格杀!”

  “是!”

  三百人齐齐应声,拔出刀,大步向着这个村子冲去。

  王寄被羁押着,动弹不得,眼见程尧不是诈唬,真的要带兵进村,不由得急声怒吼道:“你疯了吗?你要屠戮整个村子吗?你要是真敢,天下人都不容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程尧充耳不闻,带着人,直接进村了。

  村口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凶悍的官军,他不断后退,没人敢主动攻击官军。

  “所有人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有一个押班上前,大声喝道。

  村民们有畏惧,不断后退,却没人放下武器,反而握的更死。

  “冲锋!”程尧跟上来,沉声下令。

  当即有一队盾牌兵,举着盾牌,长刀敲击着,步伐整齐,快速向前逼近。

  似乎是没人领头,也没人敢说话,他们不断的后退。

  程尧见状,目光在这些人中搜寻,想要找到一个领头模样的。

  很快,举着刀兵的这些村民就被冲散,官军开始冲进去抓人,并挨家挨户开始搜起来,抓到人就殴打,审讯。

  程尧带着人,径直来到了祠堂。

  王寄面色已经恐惧,他醒悟了,官军不是在吓唬他,是真的有了杀人的狠心!

  他神情苍白,眼神变幻,闪躲。

  不多久,就有一群人被捆绑着押过来。

  一个押班上前,道:“报都头,他们村子的族老都抓来了,据其中一个交代,那三人夜里就跑了,不在村子里。”

  有三个老者,一个个都被吓的颤巍巍的,一个字不敢说,目光都看向被押在一旁地上的王寄。

  程尧敏锐的注意到了,看向王寄,冷笑道:“果然是你!我就说,这帮混吃等死的族老能干出那样惊天的大事!是你自己说,还是等我用刑之后你再招供?”

  王寄极力的保持冷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尧坐在椅子上,一脸不屑,道:“我曾经跟随官家征讨夏蛮子,那里面有不少汉人做了他们的犬马,起先他们还忠肝义胆,什么都不说,我只是将刑具一摆,他们便将偷听他爹娘房事的细节都说的清清楚楚……我觉得,你这种人,不是那种硬骨头,吃不住我用刑,没几下,什么都会招,不用这样看着我,你就是这种人。”

  程尧话音未落,几个士兵就拿出了一堆刑具。

  他们军队里有刑具,但肯定没有大牢里的齐备,都是简单易携带的。

  其中,就有夹棍。

  啪的一声,扔在了王寄的脸上。

  王寄极力甩头,而后看着落在一旁的夹棍,脸色变了变,还是咬牙一言不发。

  程尧也不着急,转头看了一眼,拿过一支香,点燃后,道:“这支香不灭不要停。”

  “是!”

  当即有士兵上前,将王寄解开,死死按在地上,而后将他的双手十指塞入夹棍中。

  “啊……”

  猝不及防的那么一拉,就发出了王寄的惨叫声,头上冷汗涔涔。

  “我是进士,入仕过的,刑不上大夫,你不能对我用刑……啊啊啊……”

  王寄惨叫,大声辩驳。

  程尧根本不理会,目光看向那三个族老。

  这三个族老明显的被吓到了,缩在一旁,头都不敢抬。

  第六百八十九章 线索

  程尧冷哼一声,没有理会。

  王寄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他的大声辩驳。

  任由他怎么呼喊,用刑的士兵只会更加卖力气。

  不大的祠堂里,除了王寄的惨叫声,仿佛没有其他声音,有着诡异的安静。

  不多久,有个士兵来回报,道:“回都头,抓了六十多人,死了十几个,兄弟们有十几个受伤。”

  程尧表情骤然一冷,道:“将能带走的,都给我带走。受伤的兄弟,每人十贯!”

  “谢都头。”报信的士兵大喜的退下了。

  王寄的惨叫声还在继续,不多久,他终于熬不住了大声道:“我招,我招,快住手……”

  他仰着脖子,满脸的冷汗,浑身剧烈的抖动,双眼看着前面仿佛被夹断的双手,恐惧无比的惊叫。

  程尧一脸无所觉,用刑的士兵更是没有停下。

  “我招了!我招了!”

  王寄极力扭转头,看向程尧,吼叫的更加大声,凄厉。

  “聒噪。堵住他的嘴。”程尧淡淡道。

  当即有士兵,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布,死死的塞入了王寄的嘴里。

  王寄拼命挣扎,呜呜喊叫,眼泪都流出来了,但没人理会他。

  三个族老已经缩在一起,大气不敢喘。

  只有夹棍,没有其他刑罚,饶是这样,王寄的呼喊声是越来越低,好像要昏迷一样。

  “没用的废物!”

  程尧瞥了眼才烧一半的香,道:“住手吧,拿盆水来。”

  士兵们停手,又端来一盆水,浇在了王寄头上。

  王寄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程尧冷笑的道:“现在肯说了吗?”

  王寄被士兵拖着调转过来,头对着王寄。

  王寄头上湿漉漉的,嘴角有鲜血,他看着程尧,没了之前的从容不迫,反而是畏惧害怕,犹豫了下,道:“是刘相公派人通知我,让我这么做的。”

  “刘相公?”程尧身体前倾,语带疑惑。他不记得,朝廷里有哪位相公姓‘刘’。

  王寄表情纠结,还是道:“是前任临川县知县,对我有知遇之恩。”

  程尧顿时哼了一声,道:“就一个小小知县也配叫做‘相公’?这么大事情,遍布洪州府,抚州府,他一个人应该做不来,还有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刘相公派了亲信通知我,其他的我一概不知。”王寄面若死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程尧见状,情知这货说的应该是真的,仔细思索片刻,道:“这个刘相公现在在哪里?”

  王寄迟疑了一下,道:“应该在临川县,或者在外面。”

  程尧道:“那三个内鬼跑哪里去了?”

  王寄道:“具体我没管,我让他去湖上躲着。”

  “谅你也不敢骗我!”

  程尧站起来,道:“将这些人全都给带走,写信给巡抚,将这里的事情禀报上去。”

  “是。”有个士兵应声。

  程尧起身,大步离开这个祠堂。

  他带着三百多人来,走的时候,近四百人了。

  与此同时,整个江南西路再次的风声鹤唳,四处都是官兵。

  这一次的封镜与前一次不同,前一次是锁住了主要城府,这一次是全面的,不止是大城市实施宵禁,就是各种村落都有官兵,衙役出现。

  南皇城司,巡检司,南御史台等等,所有的暴力机构都在极速运转,针对‘破坏行为’进行了大肆的调查,搜捕。

  巡检司在洪州府四处出没,不断抓人,洪州府的大牢不到半天就满了。

  深夜,洪州府大牢。

  朱勔站在一个牢门前,看着里面的楚政。

  楚家涉案的一干人,被南大理寺判了斩立决,唯有楚政因为‘揭发有功’,被免了死刑,活了下来,而后从南昌县押回洪州府大牢服刑。

  楚政虽然庆幸没死,却也知道不会有好下场,看着朱勔出现,半躺在墙角,面若死灰的道:“我楚家的钱财已经被你搜刮完了,莫不是,你还想我的命?”

  朱勔打量着他,道:“巡抚衙门下发命令,要将大牢的罪求,全部流放去詹州。”

  “你说什么?!”

  楚政猛的站起来,跑到了牢门前,双眼死死的盯着朱勔。他自然是知道詹州是哪里,那是大宋最偏远,烟瘴之地,他这种犯人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我把那么多钱财给了你,你答应过我,最多半年就将我给放了!”楚政面色铁青,还有些咬牙切齿。

  他认为,朱勔要誓言,不肯放他,甚至是要杀他灭口!

  朱勔面色不动,还带着微笑,道:“以你的本事,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我想知道的是,你能不能猜到是谁干的。”

  外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所有人都在议论,包括这些犯人,楚政自然也是知道的。

  楚政面色变了又变,道:“我要是告诉你,你能放我出去?”

  朱勔摇头,道:“但我能把你留下,半年后放了你也有效。”

  楚家曾经是洪州府的土皇帝,在整个江南西路都有巨大影响力。外面发生这么大事情,有能力,有胆魄策划的,其实屈指可数,内里人心知肚明。

  楚政盯着朱勔,心里不信他,可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阵内心纠葛,目光闪烁中,楚政瞥了眼四周,凑近低声道:“有这个心思,有这个胆子的,都在抚州府,无非那么几个人,你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朱勔神色微动,道:“有具体名字吗?”

  楚政果断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你找不到证据的。这种事,他们必然做了周密安排,即便抓到一些小喽啰,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我劝你不要掺和,今天他们只是破坏桥路,明天就该杀人放火了,你想每天出门身边都带个几十人吗?”

  朱勔没回答他,转身就走。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楚政在牢门里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朱勔出了大牢,没有多想,带着人,就直奔抚州府。

  就在这会儿,抚州府,临川县。

  葛临嘉站在仓库前,看着扑灭的大火,以及烧的一干二净的废墟,面色是无比的难堪。

  他身后还有一众大小官员,包括临川县知县左泰。

  左泰一脸忧虑与不安,道:“府尊,下官刚刚回来就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是有人对我不满,恶意报复!”

  葛临嘉牙齿都快咬碎了,阴沉着脸。

  他哪里不知道,左泰在这件事上有参与,但他没有证据,因为左泰今天刚从洪州府回来,事情是昨天夜里发生的。

  第六百九十章 失控

  葛临嘉没有理会左泰的狡辩,看向一旁的户房主事,道:“损失多少?”

  户房主事瞥了眼左泰,道:“下官已经查过账簿,临川县仓存有粮食三万石,其他之物价值一万贯左右。大火烧的太严重,无法确认。”

  这户房主事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仓库被烧的太干净了,鬼都不知道原本在里面的钱粮,是不是活起之前还在里面!

  左泰连忙接话,道:“下官前往洪州府之前亲自清点过,所有账簿都对的上。”

  “来人,将左泰给我拿下!”

  葛临嘉忽然转身,冲着左泰大喝道。

  当即有衙役扑上前,将左泰给按住,就要捆绑。

  左泰大惊失色,急声道:“府尊,此事与我无关,你不能抓我,你也无权抓我!”

  虽然临川县是抚州府属县,左泰是葛临嘉的下属,可真要抓一个知县,得朝廷允许,在以往,葛临嘉只能上书弹劾,等待朝廷的命令。

  除非即时拿到铁证,否则一般情况下,不能直接锁拿。

  葛临嘉神色愤怒,语气俨然,道:“你临川县的县仓被烧,损失数万石粮食,我为什么不能拿你?我不止拿你,我还要上书请罪!”

  左泰顿时语塞,葛临嘉说的是一点没错,理由十分充分。连知府都要上书请罪,他这个当事知县下狱有什么问题?

  “本府将命人暂代你知县知之职,想清楚了写好卷宗给本府,想不清楚,这辈子就别想出来了!”

  葛临嘉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

  左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都是怨毒。

  继而变成了冷笑,暗道:看你们得意到几时!

  在葛临嘉拿下左泰后,洪州府巡检司,南御史台几乎是介入了调查。

  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也查到了诸多线索,而后迅速汇总到了巡抚衙门。

  等刘志倚等人分析之后,呈送上来,宗泽仔细审议再三,看向刘志倚,周文台,朱勔道:“也就是说,这些事情,是有抚州府的一群老旧官员串连的?”

  朱勔查到的最多,他道:“回巡抚,从下官查到的来看,可以判断是。他们不止是破坏了朝廷的诸多官道,桥梁工程,对朝廷的清丈田亩,普查人口,整顿商贩等都有着计划。下官探听到一则消息,不知道准确不准确。”

  “你说。”宗泽沉着脸,盯着他道。

  朱勔又瞥了眼周文台与刘志倚,道:“有人策划,火烧洪州府一条街,一整条。”

  砰

  宗泽猛的站起来,大喝道:“朱勔!本官以江南西路全权大臣的名义,命令你,即刻,将刘桡,左泰,阎熠,许中恺,荀杰等人,全都给拿下狱,严刑逼供,所有涉案人等,一律下狱!传南御史台,南大理寺的人来见我,立刻!”

  宗泽怒不可遏,周文台,刘志倚,朱勔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愤怒,当即吓了一跳,连忙抬手应下。

  一群人退了出来,朱勔刚要走,周文台叫住了他,面色铁青,低声道:“你去的时候,将南御史台,南皇城司的人带上!”

  朱勔心头一凛,陡然会意,抬手道:“下官领命。”

  周文台一挥手,等他走远,又看向刘志倚,道:“我刚从见你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

  他们两人是左右参政,是宗泽的左右手。

  刘志倚一怔,没想到周文台注意到了,沉吟少许,道:“你认为,凭一个致仕多年的老知县,能串连这么多人,做出这么大的案子?”

  周文台面露思索,盯着刘志倚,道:“抗拒新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尤其是江南西路,我们采取了最为严酷的手段,他们有所反弹,勾连不法……也不奇怪……”

  刘志倚瞥了眼四周,走进一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见到那位赖参议了吗?”

  周文台悚然变色,道:“你说是他?”

  赖泓博是本土派,是宗泽拉拢过来,企图分化,收拢江南西路官场势力的。

  刘志倚道:“我不知道。我派人去找了,还没有找到。”

  周文台放松了一点的脸色又绷直了,双眼怒火涌动,道:“我让人去找!最好没有证据,有了证据,我绝对不会对他客气!”

  刘志倚瞥了他一眼,心里意外。他原本以为,周文台会与他一样,相对冷静,不会像宗泽那么愤怒。

  怎么感觉,周文台似乎比宗泽还要愤怒?

  周文台说完这一句,深吸一口气,道:“我与巡抚都写了信去京城,你也写一封吧,具体的奏本,我们还在商议,晚上再来商议一下,看看怎么写。”

  按理说,这样的事,应该第一时间写奏本赵煦,给朝廷。

  但江南西路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太多了,多得宗泽都失控,要是再贸然上书,朝廷肯定会炸开,他们得像个妥善的办法。

  刘志倚会意的点头,道:“好。我去见见陈侍郎,官道,桥梁都得抓紧修复,耽误不得。我们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再筹集一些钱粮,至少不能影响通行。”

  周文台顿时以手拍头,越发恼恨。

  江南西路本就缺钱,现在,还能从哪里筹钱?

  朝廷吗?朝廷更缺,国库空虚的不是一点半点!

  刘志倚见他拍头,心头也无奈,没有再多说,快步的走了。

  朱勔带着人,直奔抚州府,临川县。

  他骑着马,走的并不快,因为后面的人是在小跑。

  “巡检,快看。”

  正走着,忽然身后一个衙役上前,指着另一边说道。

  朱勔转头看去,就看到一大队士兵,从路头出现,小跑着前进,身穿轻甲胄,要配长刀,行走间自然威压凌厉气息。

  “南大营的士兵……”

  朱勔双眼微惊,轻声说道。

  朱勔盯着那好像源源不绝的士兵,心里估摸着起码上千人。

  ‘看来,巡抚是真的愤怒了。’

  朱勔明悟,宗泽不止是派了巡检司,连军队都直接调动了。

  ‘要彻底变天了。’朱勔心里暗道。

  第二天凌晨。

  下一步出发的李彦,已经收到消息,抢先就要来到刘桡府邸。

  这位刘相公在当地很受爱戴,是有名的大善人。

  李彦可不管这些,横冲直撞,直接冲入大门,就要抓人。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能闯进来……”刘家人吓了一大跳,连忙阻拦。

  南皇城司的司卫如狼似虎,有人阻拦就打,问清楚刘桡在哪,就直接冲了过去。

  第六百九十一章

  砰

  一个司卫踹开了刘桡的书房,一群人冲进去。

  但旋即,几个人猛的冲出来,脸色极其不好看。

  “怎么了?他们还能吃了你们这么多人不成?给我进去!”

  李彦上来,见状就尖锐着嗓子,颐指气使的喊道。

  一个司卫急急上前,在李彦耳边低声道:“死了。”

  李彦脸色惊变,快步进去。

  入眼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倒在地上,五官出血,血都凝固了,显然已经死了很久!

  这时,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冲了进来,一见就大叫道:“主君,主君……”

  李彦是经历风雨的人,瞬间就冷气冲头,本来怒气冲冲的豪情,瞬间没了。

  ‘上当了!’

  李彦心头暗震,转头就想走。

  “你们逼死了我家主君,你们不能走!”

  那妇人突然倒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李彦的腿,凄厉的的大喊:“来人啊,主君被逼死了,不能让他们走了!”

  刘家人从四面八方冲进来,将李彦以及南皇城司的人团团围住,不断的叫喊。

  “你们逼死了我们主君,你们不能走!”

  “对,不能走,跟我们去见官!”

  “一看你们就是蓄意图谋!”

  “我们主君不问世事,你们为什么要害他!”

  李彦被围堵在房间里,脸色十分不好,双眸都在喷火。

  他知道遭到了算计,也恨不得将眼前的人都给宰了,但他十分清楚,他不能,现在任何动作都是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走,不能认。

  “放肆!”

  突然间,有个司卫大喝,道:“我们乃是南皇城司,接到举告,说你们主君死在书房里,我们特来查看,你们想干什么?诬陷官差,那是大罪,都给我起开!”

  李彦听着,顿时双眼一亮,赞许的看了这个司卫一眼,神色一肃,面色严肃的看了眼抱着他腿的刘大娘子,沉声道:“起来!有什么冤屈,尽管与我说!你们家主君死了起码数个时辰,可有什么人见到或者嫌疑?”

  哭声凄厉的刘大娘子顿时哑火了,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刘府的人你看看我看看,一时间声音减小,有些不知所措。

  李彦见状,顿时更加肯定,是有人设了个圈套让他钻!

  他眼神杀意一闪,一招手。

  有两个司卫过来,将刘大娘子硬生生的拉起来。

  李彦装模作样的走到刘桡尸体旁,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阵,道:“应该是夜里死的,你们谁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李彦说着,看向门外那一群刘府家丁仆从。

  一群人经不住的后退,这是人命案,谁敢牵扯。

  李彦眼神越冷,道:“来人,将刘府所有人都给我看好了,不准走路一个!刘员外有功名在身,谋害朝廷命官,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所有人都是嫌疑,全部给我审讯,胆敢有虚言,以同罪论处!”

  刘家人吓了一大跳,眼见‘官差’过来,一众人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就要跑。

  “不准跑!”南皇城司的司卫大喝,满刘府的抓人,审讯。

  刘大娘子已经呆愣了,这不是她预想的剧情,完全走样了。

  现在李彦说是接收到举告,来查案的,她能怎么辩解?

  李彦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就是一个没用的妇人,来过一个人,低声道:“装模作样的做一番,移交给临川县,我们快走。”

  那司卫无声点头,刚要走,一个司卫急匆匆跑过来,拉过李彦就咬着耳朵道:“不好了公公,外面都在传,说是官差逼死了刘桡,一大群不知情的人已经赶过来了。”

  李彦面色骤变,当机立断的道:“走!从后门走,快!”

  李彦经历过在楚家差点被打死的事,心有余悸,果断的转身就走。

  李彦要走,刘家人没人敢拦。

  就在他们刚走,一大群人蜂拥而来,涌入了刘家。

  “是谁逼死了刘相公!”

  “出来,你们敢做就不敢当吗?”

  “跑了?不行,抓住他们!”

  “找县尊,府尊说理去!”

  “刘相公乃是大善人,岂能这样被贼人所害!必须要有一个说法!”

  “走!我们一起去!”

  一大群人义愤填膺,在刘家找了一圈,没有看到人,转身一拥而出,转向临川县衙。

  刘大娘子看了眼还躺在地上的刘桡,一脸的呆滞。

  这些人,好像都没有来看一眼?

  李彦走的匆忙,也没忘让人留下,盯着情况。

  那群人刚走,他就知道了消息。

  “公公,这明摆着是陷阱,现在怎么办?”有司卫在他身前低声道。

  李彦恨得是咬牙切齿,他哪里看不出是陷阱。

  本来是来抓获凶手的,现在反倒他成了逼死大善人的凶手,反转之间,令他愤怒难当,又毫无办法。

  “现在难办了,就看巡抚衙门怎么处置了,我们先等一等。”李彦说道。

  李彦是有小聪明,在得势的时候自然顺风顺水,现在无依无靠,面对官场上的凶险手段,他着实没有头绪。

  一众人听着他的话,默默点头。

  临川县衙。

  一大群人围堵着,叫喊着要衙门交出凶手。

  衙门前的衙役如临大敌,身后的大门已经关闭。

  这些人看似两手空空,实际上腰间鼓鼓囊囊,后面一些人隐约还带着兵器。

  县衙后院,还没有离开的葛临嘉面色极其的阴沉,身前是一地摔碎的杯子。

  李彦能看得出来,他哪里看不出来,分明是早就有人设计好的,就等着他们入勾!

  是李彦或者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是江南西路当官的就行!

  好狠!好缜密的算计!

  “我大宋百余年,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葛临嘉怒吼,将身前的桌子给推翻了。

  下面的一众大小官员噤若寒蝉,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葛临嘉的城府极深,涵养也不错,极少发怒。

  这样的盛怒情形,还是第一次。

  葛临嘉转头看向一众下属,冷声道:“将他们给我驱散,还有闹事的,都给我抓!”

  一个下属有些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府尊,现在民怨正沸,如果强行驱散,怕是会引来更多的人。而且,还不知幕后那些人还有什么阴谋算计……”

  葛临嘉顿时怒火更多,却又强行保持了理智。

  他胸腔都快气炸了,道:“好好好!本官就多等一天,等人都到齐了,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本官要全部清扫干净,一个都不放过!”

  第六百九十二章 好狠

  葛临嘉愤怒无比,整个临川县衙静寂的可怕。

  府衙之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高喊着要葛临嘉交出‘凶手’,甚至一度要冲击衙门。

  葛临嘉强忍着愤怒,压制着要强行镇压的蠢蠢欲动。

  李彦一直躲着,不敢冒头,他感觉到,一旦他露面,就会有巨大的危险!

  南御史台的人率先到了,可他们也不敢公然出现,只能悄悄联系葛临嘉。

  第二天早上,巡检司才到。

  李彦翻墙进了临川县衙,见到了葛临嘉。

  葛临嘉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等朱勔说完,他面色越发的阴沉。

  原来,还有那么多事,不单单是桥梁,官道,县仓,居然还有谋划火烧洪州府一条街!

  这烧起来,不说烧毁多少民宅,可能还会烧死很多人!

  “丧心病狂!”

  葛临嘉一手拍着桌子,双眼通红的怒喝。

  朱勔看着桌子颤了又颤,没有说话。

  相比于葛临嘉的拍桌子,巡抚宗泽的涵养更好一些,只是沉着脸下令。

  不管他们怎么有涵养,总之,江南西路最近发生的事,让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很愤怒,难以接受!

  朱勔立着不动,他的身份其实很低,面对正儿八经的‘府官’,他不自觉的会低头躬身。

  “你打算怎么办?”葛临嘉盯着朱勔道。他已经知道,巡抚衙门已经下令朱勔全权行事。

  朱勔稍稍思索,面露冷芒,道:“那刘桡死了不要紧,不是还有一个左泰吗,我不信,在临川县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下官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朱勔想到左泰眼角就狠狠一跳,语气冰冷的道:“好!你尽管放手去做,要是死了,就是操劳过度,我给他上书叙功,亲手给他立碑刻传!”

  朱勔心头一颤,好狠!

  由此可知,这位葛知府也是愤怒到顶点了。

  “下官这就去。”朱勔不敢耽搁,一抬手就后退。

  葛临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愤怒,转向不远处的一个文吏,道:“府城,其他诸县有什么动静?”

  文吏见他双眼通红,表情难掩狰狞,低着头,十分谨慎的道:“也……是乱事迭起。”

  葛临嘉咬着牙,猛的又是一拍桌子,恨声道:“该杀!”

  文吏缩着脖子,不敢接一个字。

  朱勔出了葛临嘉的临时书房,径直来到了临川县的地牢。

  左泰被关押在这里,已经换做了囚服,披头散发坐在墙角的床上,看到朱勔出现在牢门前,嗤笑一声,道:“巡检司?啧啧,来的还真是快,巡抚衙门的那些大人物,也这么生气吗?”

  衙役摆了一张椅子在朱勔身后,朱勔直接坐下,刀横在腿上,看着左泰,神色平静,道:“你们做下这么多事,肯定想过后果。但我觉得,你想的可能还不够。你低估了朝廷变法的决心,宗巡抚已经下令,所有涉案人等,匪首一律斩立决,从犯流放琼州,无人例外,有多少算多少。”

  左泰老神在在的坐着,嗤笑一声,道:“我没有低估你们,但你在低估我们。你们倒行逆施,民怨沸腾,现在就是最好的例证!至于要杀要剐……不对,你们不是号称要让三法司独立于朝廷,政事堂不得干预三法司吗?怎么宗泽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生死了?”

  朱勔盯着他,道:“口舌之利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巡检司正在抄你的宅子,左家所有人,包括你的亲族都会受到连累,三日之内,就会开始押送。你们破坏了多少,需要修补的钱粮,都从你们家族里出,不够的,就再扩大,一直扩大的足够。”

  左泰神情有了些迟疑,旋即淡淡道:“你们无凭无据,不能拿我怎么样?想要流放我左家,没有朝廷的允许,你们不敢!”

  左泰说的是‘左家’,其实不是一个‘左家’,这么大的案子,他一个人左不来,有着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左家!

  真要是举族流放,加上支脉,亲眷,仆从等,慢说也得有上万人!

  朱勔坐着不动,道:“我来根你说这么多,是给你一个心里准备,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的。刑具准备好了?”

  “巡检,准备好了。”朱勔身后急匆匆赶过来说道。

  朱勔起身,道:“带左知县过去。”

  左泰怡然不惧,道:“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能耍出什么把戏来。”

  左泰被架出牢房,跟在朱勔身后,走向刑房。

  作为临川县的知县,这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左泰一脸笑容,道:“你想对我用刑?你别忘了我的身份,别说是你了,就是葛临嘉,宗泽,都不能对我用刑。我不是楚清秋,我是清清白白的直臣,不怕你们查,也不怕你们诬陷,待我出去,声望入隆,直入云霄!”

  朱勔来到刑房,慢慢坐下,接过茶杯,看着司卫将左泰按在刑架上,仔仔细细的绑好。

  左泰这会儿察觉到不太对劲,可依旧道:“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是我们做的。但你不会找到任何证据,我们从策划到开始,一点证据都没有留下。哪怕你刑讯逼供,无非是虚假的。哪怕你找到其他人作证,还是没有任何证据。最终,就会是恶意诬陷,是奸佞朋党之举,万民沸腾,群情激奋,天地之言,浩浩荡荡,莫可阻挡!”

  朱勔根本不在乎左泰说什么,道:“先敲断左知县十根脚指头。”

  “是。”有司卫拿着锤子向前走,目光都盯着左泰赤裸的双脚。

  左泰感觉到十根脚趾有些发颤,盯着那锤子,犹自不信,道:“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所谓的巡检司巡检有多大的胆子……啊……”

  当~

  蓦然间,刑官前冲,一锤子砸了下去,左泰的左大拇指仿佛被砸扁了!

  左泰登时满头青筋暴跳,双眸圆睁,脸角绷直,头上冷汗涔涔,死死咬着牙,表情凶狠狰狞!

  当~

  当~

  刑官根本不给左泰反应的时间,一锤一锤,又狠又猛。

  左泰双眼好像要凸出来一样,死死的梗着脖子,猛的一锤头,昏厥了过去。

  朱勔见还有几根没敲完,道:“拿盆冷水叫醒,继续砸。”

  “是。”有司卫应着,转头就舀了一瓢冷水,直接泼了过去。

  第六百九十三章 目的

  左泰一个激灵,猛的清醒过来,继而他就咬牙切齿,怒视着朱勔。

  朱勔神色如常,道:“拿钉子,将他的手指都给我钉上!”

  左泰脸色骤变,咬牙忍着痛的喊道:“你敢对我用刑!?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这件事必然会引起朝廷的轩然大波,朝廷肯定会处置宗泽等人,安抚朝野非议!你这个时候对我用刑,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左泰在怒吼,在咆哮。

  一旁有个面色儒雅的衙役,他瞥了眼朱勔,又瞥了眼原本就被安排在这里的南皇城司的司卫,神色中有一丝忧虑。

  左泰说的没错,这件事原本很大,朝廷的处置方式,很可能是宗泽等人被罢黜,江南西路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逃不了后续追责。

  朱勔这个时候对左泰用刑,势必会被秋后算账!

  朱勔没有任何惧色,轻轻摆了摆手指头。

  刑官拿着钉子,锤子就上前。

  他硬生生掰开左泰死死握着的右手,一根钉子从手掌划向大拇指。

  刑官很用力,所过之处肥肉翻动,血流咕咕。

  左泰完全想不到,朱勔还这么敢!

  他歪着头,忍着痛,双眼怒睁的看着刑官,将一根钉子定在他大拇指中心,高高抬起了锤子。

  砰

  刑官没有一丝犹豫,狠狠的一锤子敲了下去。

  钉子从左泰的大拇指贯穿,深深的扎入了他手指后面的木头。

  “啊~”

  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从左泰嘴里发出来,他整个人剧烈颤抖,脖子梗的如铁一样。

  十指连心,这种痛,被敲脚趾还痛一倍!

  刑官似乎享受这种惨叫声,静静听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朱勔。

  朱勔面无表情,眼神中似有一种快意。

  刑官见状,又从腰间拿出一根钉子,按向左泰右手食指。

  左泰惊恐万状,急声吼叫道:“住手!住手!”

  “继续。”

  朱勔淡淡道。

  砰

  又是重重的一锤,贯穿而过,将左泰的食指死死的钉在木桩上。

  “啊~”

  又是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的惨叫,左泰死死的咬着牙,双眼血丝要裂开一般。

  他很想昏厥过去,可却是很清醒,清醒的感受着手指的剧痛。

  刑官观察了一眼,而后又从腰间拿出钉子。

  左泰瞥见了,猛的看向朱勔,急声道:“我招,我招,你问什么,我都招!”

  朱勔抬手,阻止了刑官,道:“第一个问题,这件事,是谁出的主意?”

  左泰本能般的就道:“是抚州府的老知府,王铮气,他是龙图直学士,因为愤怒不削减,朝廷要丈量他的地,他很生气,所以出了这个主意。”

  朱勔瞥了眼不远处记录的文吏,道:“第二问题,是谁串连,执行的?”

  “是荀杰,他是老知府的关门弟子,他找到我们三人,而后又拉上刘桡。我针对官道,荀杰是桥梁,许中恺是水渠,阎熠是要放火……”左泰说的很快,不假思索。

  朱勔道:“你们是怎么串连的,那么多人就甘心听你们的话?”

  左泰道:“我们在抚州府经营多年,再许诺一些,就有大把人可用,还有一些是亡命之徒,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干……”

  朱勔一直盯着左泰的表情,见他不像说谎,道:“名字。”

  左泰满脸狰狞,强忍剧痛,道:“我知道知道我的,其他人我不清楚,王振杰,刘国雍,陈明邰……”

  朱勔瞥了眼,一旁的文吏飞速记着。

  这些名字,朱勔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要么是官位不大,要么就是没有什么官位,是当地的士绅豪族。

  等左泰说完,朱勔道:“还有什么没说的?”

  左泰似乎缓过了一点,道:“没有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放过我,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朱勔对刑官一示意。

  “啊~”

  左泰身形巨颤,急声吼叫道:“还有,还有,他们给京城写信了。这里只是开胃菜,他们要在京城里掀起风波,搞垮宗泽等人,废掉‘新政’!”

  朱勔脸色骤变,终于好像想通了什么。

  他没有再问,拿过文吏的写的供状,转身就走。

  左泰的三根手指被钉穿,剧痛难忍。他看着朱勔走出去,一脸的痛苦与阴沉。

  朱勔拿着供状,来到了葛临嘉的临时书房。

  一边看,一边听完朱勔的汇报。

  葛临嘉听到‘京城’二字,猛的警醒,道:“走!立刻去见巡抚!”

  葛临嘉意识到,江南西路这些事,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的凶险之地,在汴京!

  朱勔的定位是‘吏’,他还没有资格参与这种事,听着葛临嘉的话,道:“府尊,这名单上之人,是否要继续抓捕归案?”

  “好,你留下,不,让南皇城司去办,你跟我走!”葛临嘉的话头突然变了。

  朱勔一怔,旋即明悟了朱勔的好意,躬身道:“多谢府尊。”

  葛临嘉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他确实有意保一下朱勔,免得他被事后清算。同时,他也真讨厌李彦与南皇城司。

  葛临嘉与朱勔骑着马,直接赶赴洪州府。

  躲在临川县的李彦很快接到了宗泽的最新命令以及葛临嘉的传信,当即如获至宝!

  他看着一个个名单,新仇旧恨涌起,冷声道:“按照名单,所有人都要给我抓了,一个不漏,抄家,流放,谁敢反抗,就地处决!”

  李彦近来太憋屈了,好不容易想抓个刘桡发泄一下,结果差点掉陷阱里。

  “是!”

  南皇城司的司卫齐齐大喝应着,他们同样憋屈!

  李彦仔细看过一群人,率先出了这处民房,开始依照官位,家产,名望等顺序,横冲直撞的开始抓人。

  崇仁县的阎熠,宜黄县的许中恺,也都派人转去抓,一路上是风驰电掣,好像不是怕他们跑了,而是要去抢什么东西。

  第二天中午,葛临嘉与朱勔赶到了巡抚衙门。

  刘志倚听完,颇为忧心忡忡,道:“此事定然会让朝廷愤怒,官家震怒,还不知道会降下什么的雷霆……”

  宗泽本来阴鹜的表情,反而慢慢放松下来。

  周文台紧锁的眉头略有松懈。

  他们是最深知朝廷的人,这群人在江南西路搞事情,他们会很头疼,但他们要是目的地在京城,想在京城搅弄风雨,那就是想错了!

  大错特错!

  等待他们的,不会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反而会是最严厉的打击!

  第六百九十四章 先斩后奏

  江南西路离汴京城有些远,哪怕有信鸽,也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消息最先到宫里,而后到了政事堂,继而章惇,蔡卞要紧急入宫面圣,被赵煦挡回,要求九位相公一同御前面圣。

  章惇,苏颂,王存,蔡卞,文彦博,林希,许将,李清臣,曹政,九个人,出现在垂拱殿内。

  九张椅子,依次拍好坐下,一众人表情各异,无不严肃。

  赵煦端坐着,面无表情审视在场的所有人,猛的一拍桌子,沉声喝道:“你们都看到了,南皇城司,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紧急飞鸽传书。江南西路,一夜之间,将朝廷花费数百万钱粮修建的官道,桥梁,水渠,码头等毁坏一空。夜袭官驿,殴杀官差,他们这是干什么,是要造反吗!?”

  赵煦给群臣的印象,一直是春风和煦,极少发脾气,即便面对曾经的吕大防等人,也不曾这样动怒。

  下面的一干相公,纷纷起身,抬手道:“臣有罪,官家请息怒。”

  赵煦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章惇脸上,冷声道:“大相公!当初你是怎么跟朕说的?三年,五年的,什么天下太平,国富民足,开万世基业,现在……就是这样吗?你告诉朕,这就是你的变法,这就是‘绍圣新政’吗?这天下,是不是改姓了?”

  赵煦的话,十分的严厉,已经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了。

  许将,李清臣,林希等人不敢抬头,低着头抬眼皮,看向章惇的背影。

  蔡卞想要解释什么,嘴唇动了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南西路的事,固然是因为顽固派反对变法,可也不乏是朝廷近来的激烈政策引发的强烈反弹。

  苏颂,王存,文彦博都没说话,目光也都在章惇身上。

  他们神色平静,心里在揣度着赵煦的话。

  这是年轻官家对章惇不满的宣泄,还是因为江南西路不断发生的糟心事,引发了年轻官家对‘变法’的怀疑?

  一如当初神宗皇帝。

  神宗皇帝,可是两度罢相王安石?

  三人都在思索,没有着急的下结论。

  章惇在赵煦话音落下后,顿了一会儿,才道:“官家,变法,从真宗时的庆历新政开始,到现在的绍圣新政,断断续续,数十年,臣一直认为,最为艰难的,是先帝时期。再到王文公被罢,而后元祐初,废除新法,清扫变法官员。臣一度认为,新政不复,我大宋终将沉沦不前。直到官家亲政,臣等看到了曙光。这两年来,臣等戮力同心,夙兴夜寐,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章惇话头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从开封府试点开始,在先帝时期发生的事情,就不断上演,而且越演越烈。江南西路发生的事,一个比一个惊人,俨然不是简单的‘反对变法’,而是他们无惧朝廷,蔑视官家的本心作祟。从谋害钦差到成规模的袭击官驿,这还是在十三殿下剿匪离开不过三天发生的事。臣认为,江南西路,离谋反篡逆就差一个契机了……”

  “官家,”

  突然间,王存忍不住的抬手,面露惊色。

  章惇的话太过严重了,上升到了叛逆的高度,那后果太严重,他得阻止!

  他刚开口,赵煦就看过来,双眸锐利冷峻的盯着他,道:“王相公要辩解什么?”

  王存顿时语塞,王相公,不是王卿家,这说明年轻官家不想听到他的话!

  王存神色变了变,还是硬着头皮道:“官家,臣认为,当务之急,是需要一个长久之道。”

  “长久之道?”

  赵煦神色冷漠,道:“废除新法?既往不咎?然后就能恢复清平盛世了?大家都蒙着眼,堵着耳朵,然后我大宋就能长治久安,万世太平了?”

  苏颂默默不语,他早已经看出来。大宋的问题,不是‘新法’造成的,是‘新法’引出来来的。

  陈年旧病,一朝爆发。

  文彦博自然更不说话,拄着拐,低着头,好像睡着了一样。

  蔡卞,林希,李清臣,许将,曹政等人同样没有说话,目光王存身上若有若无。

  王存头皮发麻,不敢硬顶,道:“臣,非是这个意思。臣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妥善处置,尽快修复损坏的官道桥梁……”

  “什么样的处置是妥善出自?他们都要造反了,朕还要继续宽大吗?”

  赵煦强压怒火,冷冷道:“被损坏的桥梁官道,需要数以百万的钱粮去修补!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朝廷紧衣缩食,不是给他们去破坏的!你告诉朕,这些钱粮,还能从哪里来!?”

  王存不敢说话了。

  再说话,他怕他就要第一个被祭旗了。

  这时,陈皮从侧门进来,悄步到赵煦身旁,要低声说话。

  “有什么话就大声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赵煦一摆手,喝道。

  陈皮被吓了一跳,瞥了眼群臣,只好道:“外面在疯传,说是新政是苛政,官家无德,朝廷昏庸,百官无能,逼的江南西路百姓无活路,以至群情激奋,民乱四起……”

  赵煦冷笑一声,看向九位相公,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是朕无德,朝廷昏庸,百官无能造成的!江南西路的那些人是被逼的造反的好百姓!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朕今天算是明白了!”

  九位相公顿时感觉到了赵煦语气中的杀气腾腾,都是心中一凛,面露凝色。

  蔡卞果断接话,道:“官家,臣认为,应当即刻下诏,命宗泽严查,对于一切参与谋逆事件的人,全数缉拿归案,严惩不贷!”

  “臣附议。”林希接话。

  李清臣,许将,曹政等人瞥了眼,没有动作。

  文彦博,苏颂,王存没有反应。

  章惇再次抬起手,道:“官家,江南西路之沉疴,须以猛药,臣请亲自前往江南西路,以料理干净,确保江南西路稳妥,安宁。”

  赵煦冷哼一声,道:“你还是想阻止朕出京!休想!传旨,朕定于十日后出京,不得再议!”

  章惇,蔡卞,文彦博等九大相公齐齐变色,他们没想到,眼前的年轻官家被激怒到这种程度,要提前出京了。

  “再传旨:”

  赵煦双眼冷冽的盯着下面的一群人,道:“命南皇城司全权处理此事,内侍省将李彦的品级提到四品,允许他将南皇城司扩充到三千人。对于涉案的一干人等,不论是谁,先斩后奏!”

  第六百九十五章 乱政祸国

  赵煦坚决,严厉的态度,没有给出一丝一毫的缝隙。

  苏颂,王存,文彦博等人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章惇的态度同样坚定。

  帝相态度一直,‘新党’支持,中间派支持,‘旧党’没有任何发挥的空间。

  垂拱殿的御前会议结束后,朝廷的反应也是剧烈的。

  政事堂迅速召开扩大会议,在京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一些特别的官员列会。

  会议室在咨政院一楼右侧的大会议室,足足坐了一百多人。

  既有六部尚书,侍郎级别,也有枢密院,御史台,大理寺,皇城司,擎天卫,国子监等官员列席。

  章惇坐在主位上,右侧是章楶,文彦博,王存,曹政,左边是苏颂,蔡卞,林希,李清臣,许将。

  十位相公坐在最前面,不约而同的,身姿端坐正直,一脸的严肃,甚至是冷冽。

  下面的一众官员,同样抬头挺胸,没人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偌大的会议上,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所有人都清楚,朝廷无比愤怒,谁敢在这个时候开小差,后果会可怕的难以想象!

  章惇剑眉倒竖,一脸的含怒强忍之色,环顾众人,沉声道:“自去岁开始,江南西路的大案要案,一个接着一个,从未断绝,惊天动地,自我大宋立国以来,从未有过!”

  章惇的话,令在座的众人全都是心神一凛。

  苏颂面无表情,文彦博漠然一对,王存平静中难掩忧色。

  章楶,林希,李清臣等人则相对平静。

  下面的六部尚书来之邵,梁焘,苏轼等人是各有表情,目不斜视。

  国子监的沈括,大理寺的刑恕,御史台的黄履等等,则端坐不动,面色俨然。

  “以前,有些人,口口声声,义正言辞,说是那些祸乱都是变法引起的,现在,修桥铺路,疏通民渠,种种惠民之事,一夜之间全部被毁,损害数百万钱粮!”

  “这是新政引起的吗?这是他们口中的为国为民,大义所在吗?”

  “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根本,就是自私自利!‘绍圣新政’是富民强国,但他们不高兴,不愿意,他们就是要邀名求直,不顾天下安危,心里就只有名声官位与那几两碎银!”

  章惇眸光锐利,一字一句的在会议厅回响。

  不知道多少人悄悄的更加挺直后背,面色越发严正。

  蔡卞不动声色,余光瞥向苏颂等人,心里暗自思索:他们是否会按照官家的意图行事?

  现在明摆着的就是,官家与章惇有了默契,要借着这件事,将反对派打成‘奸佞’,是破坏大宋国政的元凶,继而‘绍圣新政’在全国正名!

  苏颂这些人,会甘心吗?

  但破坏桥路官道,民田沟渠,这谁都不能忍,是赤裸的大罪!

  章惇还在继续,严声厉斥,将江南西路诸多事情翻出来,大加痛斥,将罪名牢牢做实,不留一点空隙。

  没人反驳,鸦雀无声,只有章惇的声音在回响。

  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章惇才停止‘问罪’,下达命令,道:“第一,各衙门,必须认真,彻底的明白江南西路发生的恶劣事情,不是对国政的不同意见,是彻头彻尾的乱国,这一点,官家不能容忍,朝廷更不能!在座的,必须清楚的明白‘绍圣新政’的重要性、必要性,严肃性!”

  “第二,各衙门,要清楚无误的传达本次大会的要旨,贯彻官家的旨意,决不能含糊,更不能敷衍塞责!任何人胆敢在这件事上耍心机,以同罪论处,绝无宽宥!”

  “第三,对于江南西路的处置,朝廷须以最严厉的态度昭告天下,‘乱政祸国’之人,不可饶恕,这一点,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第四……”

  章惇一条一条的说着,语气严厉,不容置疑!

  没人出声,更没人提出不同意见——这场会议,就是在传达赵煦在垂拱殿的意志,章惇进行了补充与完善。

  政事堂的会议,有惊无疑,在章惇的强势主持之下,没有任何的意外。

  政事堂会议的结束,众人依旧一脸严肃,目不斜视的出了咨政院的会议室。

  咨政院的另一间会议室,三十多人早就在等着了。

  苏颂进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眼神中有着无数意味,却没人开口。

  咨政院的咨政成分十分复杂,除了赵煦安排的人,苏颂的,章惇的,‘新党’的,‘旧党’的,以及其他各种心思的,都还在不断角力,并没有完全到位。

  苏颂拄着拐,在他的位置上坐下,环顾一圈,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现在来说一下政事堂扩大会议的结果。第一:朝廷对于江南西路发生的恶劣事情,定性为‘乱政祸国’,这一点,任何人不得置喙!”

  众人看着苏颂,没有说话。

  破坏官道,桥梁,民渠等等,这种事情,说破天也没有理由,是不能容忍的恶事。

  “第二,朝廷的态度是一致的,咨政院也是。在对外,或者私下表述时,要谨言慎行,任何与朝廷相悖的言论,造成任何不利影响的,将会严肃追究责任!”

  “第三,咨政院将会下发一系列邸报,严厉抨击江南西路发生的事情,你们要全数署名,而且要上书,清晰表达立场!”

  “第四,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来的,有些事情,你们需要绝对的立场,不能有任何偏颇,大是大非,要清楚明白,不能含糊!”

  在座的悄悄对视,苏颂的话,令他有所震动。

  他们一直在猜测,在这件事情上,苏颂可能会继续‘绥靖’,为江南西路,为反对派辩解。

  枢密院的会议相对简单一些,章楶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

  枢密院在章楶的要求下,一直极力的独立于政事之外,不涉入朝政,党争。

  开会最为密集,耗时的,就是六部了。

  六部尚书召开了扩大会议,吏部直接免除了一位郎中,三位员外郎,震慑了相当一部分人。

  刑部则是严阵以待,来之邵已经在挑拣人手,准备亲自前往江南西路。

  皇城司显得很平静,只是派出了一队人,迅速出京南下。

  最令人意外的,反而是国子监。

  国子监不止是监里进行开会,还在太学进行了师生大会。

  大会上,沈括详细说明了江南西路近一年发生的大小事情,尤其是对近来的一系列事情进行了严厉的谴责。

  他传达了政事堂的会议概要,并要求国子监,太学已最明确的态度,与乱政祸国之人进行切割,保持初心,坚定正直,摒弃私利,忠于君上,忠于朝廷,为国为民。

  一场坚定的‘变法之风’,不足一天,席卷汴京城。

  第六百九十六章 熬

  第二天。

  政事堂,发布‘捐纳令’,呼吁富裕的官绅捐纳钱粮,以修复江南西路被损坏的官道桥梁等。

  在蔡卞的运作之下,汴京城的气氛十分热烈,在户部门前排队捐纳的近千人!

  短短半天,就收到了近十万贯!

  这时,蔡卞与许将正从垂拱殿出来,两人笑容多少有些轻松。

  蔡卞背着手,踱着步子,道:“所谓的祸福相依,江南西路这件事,反倒是成了朝廷扭转声望的契机,真的是时也命也……”

  许将见蔡卞这么多感慨,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蔡相公这就高兴了?”

  蔡卞的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笑,道:“都说许相公会做人,我都快记恨你了。”

  许将笑容更多,道:“官家刚才说,皇家票号那边,贴补五十万贯,可缺口还是很大。”

  蔡卞开了个玩笑,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内库又不是无止无尽,户部那边的捐纳才十万贯,杯水车薪啊……对了,许相公,军队的粮饷,能否挤出一点?”

  “你现在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挤兑你了吧?”许将笑呵呵的说道。

  蔡卞双眼一亮,道:“真的能有?”

  军队的支出,一直以来都是大宋最大的开销。赵煦亲政之后,立刻着手对军队的改革。但想要稳妥的削减绝对,硬生生的裁减是不行的,需要足够的‘退役费’,所以,一时间,军队的支出不减反增。

  虽然有征西夏得来的战利品有所补充,但远远不够。

  加上成都府路要征讨吐蕃,广南西路对大理虎视眈眈,粮饷就更多了。

  许将却是点头,道:“这两年的支出已经足够大,稍稍得到缓解,北方有所缓解,支出也减了不少,挤出个一百万问题不大。”

  一百万,就是一百万贯,相当于一百万两!

  若是在其他朝代,一百万两绝对是大数字,但在近亿的大宋军队支出方面,着实是九牛一毛!

  “一百万,够了!”蔡卞有些欣喜的说道:“有了这一百万,江南西路就能度过难关,等夏粮上来,朝廷就能缓出一大口气了。”

  “不止,”

  许将笑容也更多了一些,道:“之前,我与章相公仔细商讨,推演过,越过明年,军队的支出还能减少不少。厢军基本裁撤,番军也能得到精简,三大营,南大营,十三路驻军,水师都能进入稳定期,投入不会增加太多,咱们都能缓过一口气。”

  越过明年,就是赵煦亲政四年,‘军改’走过四年了。

  蔡卞听着,肩膀不自觉的轻快了不少,瞥了许将一眼,笑呵呵的道:“还是许相公能安抚人心啊……”

  许将说是越过明年,今年才开始,一句话,就跳过了两年,蔡卞这种老狐狸,哪里听不懂。

  许将慢慢走着,与路过的人点头,继而道:“这两年,还得咬牙熬一熬。江南西路的事不是孤例,怕是以后少不了。”

  蔡卞冷哼了一声,一脸冷意,道:“这种事,从古至今就没少过,不是我大宋独有。不过你说得对,江南西路,必须要有足够的震慑,否则‘新政’就无法全面推行了。”

  许将对于‘新党’的急功近利,心里异常的不安,虽然不知道劝了多少次,还是说道:“蔡相公,有些事,急不得,越是强压,反弹越大,不妨松一松,紧一紧,张弛得宜,方是长久的治国之道。”

  蔡卞脚步顿住,看着许将,稍稍沉吟,道:“许相公,有些话,我从未对外人说过,今天,我想说一说。”

  许将见蔡卞认真,便也停下脚步,平静的注视着他。

  蔡卞又顿了一会儿,这才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样的道理,我懂,大相公也懂,李清臣,林希等人同样懂。外人都说我们含愤而归,是以对‘新法’变本加厉,不折手段。实际上,所谓的愤恨,确实有,在过去有,现在也有。只不过,我与大相公等人都十分清楚,我们愤恨的根由,不是党争,是国之大政。我们所谓的报复,不是清算,不是要做与那些人一样的事,是消除弊政,富民强国。”

  许将轻轻点头,没有说话。蔡卞这些话,有多少真假,许将分不清,怕是蔡卞自己也分不清。

  “之所以这么急切,”

  蔡卞神色认真,继续说道:“一来,是时间紧迫,由不得我们拖延。二来,我们不能给那些人时间,必须打他们措手不及。三来,我大宋的弊病太多,不能一一去解决,这种直接打翻船的方法,我们都知道问题很大,但相比于拖延,这种手段反而更好,无非是用一些时间去消弭。将来我们这些去职,后来者只要萧规曹随,不改弦易辙,那么问题就不大,会慢慢被消解……”

  许将早就听过类似的解释了,情知劝说无用,淡淡道:“我知道了。”

  蔡卞自然隐藏了更多的想法,见许将神色平淡,并没有多说什么,转换了话题。

  现在的朝局,在‘新党’的巨大裹挟下,其他派系已经没有阻碍的能力了。

  夜里,福宁殿。

  刘美人穿着薄衣,端着一个首饰盒,坐在床边,与赵煦道:“官家,臣妾知道朝廷继续用钱,已经将宫里能变换的都变换了,这里总共了七千贯,希望能帮上官家的忙。”

  赵煦一怔,接过首饰盒打开看去,里面是皇家票号出的交子,赵煦笑了一声,道:“让人赎回来,朝廷再怎么困难,也没到你变卖家当的地步。”

  刘美人俏脸很是认真,道:“官家,臣妾想帮官家的忙。娘娘在后宫紧衣缩食,让姐妹们捐些钱,臣妾都捐了,思来想去,还是要将这些给官家,毕竟臣妾留着也没用……”

  赵煦听出来了,笑了声,将她拉上床,拍着她后背,道:“那也用不着,朕让人给你赎回来。你说后宫都捐了,母妃也捐了吗?”

  刘美人仰着脸看着赵煦,道:“捐了,臣妾听说,娘娘拿出的最多。”

  赵煦抬头看着蚊帐,道:“那咱们就先忍一忍,熬过这几年就好了。”

  熬过这几年,冗兵,冗官都能得到大幅度的消减,朝廷能缓过一大口气,宫里也不用这样典卖家当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民退国穷

  刘美人轻轻嗯了一声,双眼还是盯着赵煦。

  赵煦穿着单衣,支着一条腿,左手在刘美人背上,心里思索不断。

  刘美人的话提醒了他,或许,大宋不止需要一场廉政运动,还需要一场‘节俭运动’,以遏制官绅集团的铺张浪费,奢华无度。

  赵煦摸着刘美人的后背,若有所思的道:“我听说,中牟县一个告退的七品官嫁女,嫁妆多达三万贯,是真的吧?”

  刘美人不知道赵煦为什么提及这个,连忙道:“这个臣妾在宫里听说了,说是,这还是节俭的,要不然,田亩,铺子,宅子,金银玉器等等,总数能有十万贯……”

  赵煦双眉挑了挑,这还是节俭的?一个七品官,凭什么有那么多钱,还仅仅是给出的嫁妆?

  “我大宋的官,还真是好当啊,不瞒你说,我都想去当官了……”赵煦忍不住感慨起来。

  刘美人噗嗤一笑,道:“官家,十四公主快到出嫁的年纪了,到时候,您出多少嫁妆?”

  赵煦顿时语塞,赵幼娥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出嫁肯定少不了。

  赵煦给了刘美人一个不善的目光,道:“到时候,全你出。”

  刘美人嘻嘻一笑,道:“臣妾倒是想,怕是怎么都轮不到臣妾……”

  赵煦笑了声,搂紧了她一些。

  刘美人在赵煦的后宫里,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人。但若论到赵幼娥出嫁,刘美人根本连出现的资格都没有。

  朱太妃,孟皇后才会是主导出嫁流程的人。

  刘美人静了一会儿,轻声道:“官家,臣妾也想要个孩子。”

  赵煦一怔,低头看向刘美人。

  刘美人轻轻咬着嘴唇,双眼都是期待,紧张,忐忑。

  她说出这句话,显然用了很大的勇气。

  赵煦看着她,微笑着道:“咱们都还年轻,不着急。”

  由于朝局的诡谲,赵煦不止费尽心思的平衡,在皇储的问题上,赵煦也在谋求权哥的特殊地位。

  是以,后宫里的几个女人,除了孟皇后,赵煦都是采取体外的方式。

  刘美人轻轻咬着嘴唇,低低应了一声。

  在赵煦与刘美人说话的时候,宫里都在做着准备。

  赵煦要提前离京,原本按部就班的准备不行了,都在加速运行。

  庆寿殿。

  朱太妃一脸的忧色,小儿子要去打仗,大儿子又要出宫,令她忧心忡忡,心里十分不安。

  以前,因为高太后的极力压制,他们母子分离,难以相见,但总归都在宫里,知道他们安好。现在,出了宫,出了京,天南海北,看不见,摸不着。

  赵幼娥陪着朱太妃,躺在她边上,安慰着道:“小娘别担心了,七哥多有分寸的人,不会有事的。我给你问过了,十三哥不是冲锋陷阵,是在后面坐镇,很安全的……”

  朱太妃还是一脸忧色,道:“你不懂,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

  赵幼娥突然拉住朱太妃的胳膊,娇声道:“我不嫁人,一辈子陪着小娘。”

  朱太妃没有理会赵幼娥的安慰,轻叹一声,道:“你们一个个的,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赵幼娥紧紧抱着朱太妃,道:“小娘,你相信七哥吧,他向来孝顺,知道你疼十三,肯定不会让十三有事的。”

  朱太妃瞥了她一眼,道:“你也给我省心一点,下半年,我挑些人,你悄悄见见,有合意的,过两年就出嫁。”

  赵幼娥越发娇声的道:“人家不想嫁人嘛……”

  朱太妃顿时头疼,不耐烦的道:“睡觉睡觉,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宣德门内。

  刘横正在点将,点兵,拿着花名册,一个个点着。

  赵煦这次出京,除了要带三大营,火器营的正规军外,还有禁军两千人,总数五千士兵。

  陈皮同样在忙碌,赵煦出京的衣食住行都要做准备,哪怕再精简,还是要带不少东西。

  政事堂的灯火,彻夜不息,虽然赵煦出京不带多少文官,可必要的还是要有,加上江南西路的事,朝廷是如临大敌,加班加点。

  而皇宫之外,开封城内,还是对于江南西路发生的种种事情的议论。

  随着朝廷加大了宣传力度,朝廷以及变法派的风评,在发生着微妙,悄然的变化。

  第三天,朝廷收到了非常多的奏本。

  ‘新党’开始上书,增强了舆论方面的引导与压力。

  ‘新党’纷纷痛斥江南西路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认为江南西路‘恶劣自来,无以复加,不能宽恕,请求严惩’。

  还有少数反对变法派的人,也在上书,分析利弊,总体上,是站到了朝廷的一边。

  通政司。

  陈河汉已经接替沈琦,成为通政使,沈琦已经去了开封府成为开封府府丞,开封府知府曹政已经位列政事堂。

  这三人是在高太后垂帘听政时期,支持赵煦亲政的三人,可谓有‘从龙之功’,赵煦的回馈就是,对于他们未来,安排了极其清晰的路径!

  陈河汉坐在值房里,手里是一位太学生的上书,看着仔仔细细看了三遍了,神情颇为惊疑。

  这位太学生,奏本里,言辞激烈,字里行间仿佛透着杀气。

  他将江南西路的事,定性为‘谋反不臣’,更是直言大宋官绅‘富己而贫天下,贵己而劳天下’,‘欺下瞒上,国退民穷’。

  陈河汉看了许久,不禁自语的道:“这种对我大宋全体士绅的直接,赤裸的指责,好像还是第一次?”

  陈河汉放下这道奏本,心里开始思索,这道奏本,真的是一个太学生所写,还是背后有什么指使?

  片刻他就摇头,道:“算了,还是送上去吧。”

  陈河汉拿起奏本,出了通政司,前往不远处的政事堂。

  章惇现在有不少时间坐在政事堂,主要是政事堂相公比较多,离的近,出门就能喊人议事,不用从青瓦房再跑过来,浪费时间。

  陈河汉来到章惇值房,多少有些畏惧这位不怒自威的大相公,恭谨的抬手道:“大相公,有一道奏本,请您过目。”

  章惇对于通政司还是比较在意,陈河汉在品性,能力还算不错,点头接过来,打开看去,不禁剑眉动了动。

  他和上奏本,递回去道:“过于偏激,年少之言,留下吧。”

  陈河汉道:“是。”

  刚要转身走,忽然又听到章惇道:“你给沈祭酒说一声,太学生不涉国政,学之为要,不要搞的乌烟瘴气,忘却本意。”

  陈河汉心头微惊,道:“是,下官这就去。”

  第六百九十八章 矛头所向

  陈河汉带着奏本,走了一趟国子监。

  对于章惇这个要求,沈括心里直腹诽。

  要求在年轻士子中扭转朝廷印象的是他,现在要求学生不得议论国政的还是他。

  虽然心里腹诽,沈括还是笑着应对,将这道奏本交给一个文吏,让他送去太学。

  太学的一个博士接到沈括的话,看了看奏本,便将写这道奏本的赵阗叫到了他的值房。

  博士叫做周秦,是一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他面色威严,看着赵阗道:“你写的?”

  赵阗十八九岁,面色白净,双眸坚定又有些期待,抬手道:“是学生所写,句句肺腑,无一字杜撰。”

  周秦原本想要训斥一番,将赵阗赶走,见他这个表情,又改变了主意,道:“你还年轻,朝野诡谲你也知晓,这道奏本,被祭酒拦了下来,你拿回去,就当没上,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赵阗原本期待的内心,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神情越发严肃,抬着手,沉声道:“博士,国之兴亡,匹夫难逃,学生既有谏言之权,为何不能直言朝廷利弊?祭酒一番好意,学生心领,这道奏本,学生不收回。”

  周秦眉头皱了皱,想着他成绩不错,耐着心道:“你说的不错,但须知,这些事不是你现在应该掺和的。待你科举之后,入仕为官,便能了解更多,那时不管是直言上官,上书朝廷,哪怕犯言直谏都没问题,现在,好好读书,以待登科。”

  周秦的话,令赵阗心里起了反感,放下手,道:“博士岂不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学生若是入仕,还能身由己?再者,国政愈急,片刻不能耽误!感谢祭酒与博士一番好意,学生心意已决,告退。”

  说着,赵阗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秦愣了愣,张嘴欲喊又没喊出声。

  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看着赵阗留下的奏本,叹道:“我当年也有这样的热烈豪情,可惜……可怜白衣先生……”

  赵阗出了教学楼,本想回藏书楼继续看书,但心里有着一股怒火,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阴沉着脸,双眼都是怒火,左思右想,他忽然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宿舍。

  六人间空无一人,他便坐在椅子上,仔细思索一阵,拿过一道空白奏本,拿起笔,奋笔直书。

  写了抬头之后,他就飞速写了起来:‘臣闻古来盛世,君明臣贤,百官和气,百姓安乐,天下称颂,绵延万世。观今朝局,朋党交错,奸佞纵横,权臣擅权,言路不通……官大则贵,官小则富,入仕一年,荣耀满门,入仕三年,富贵三代……民间愈苦,国之愈贫,谁知过也?世之多艰,明之多难,士族豪门,天差地别……弊政无穷,乱政无数,贪官污吏横行,未见恶彰,无有罪显……’

  洋洋洒洒,近千字,赵阗依旧在写,内心的愤怒,不断在笔尖落下。

  不知道写了多久,直觉胸中郁气出的差不多了,赵阗才停笔,他神情平静了一些,低头看着笔迹未干的奏本,等了一阵子,他猛的双眼如烈火,暗自咬牙,拿起奏本,径直出门。

  他没有走什么弯路,直接公开上书,相当于写了一封公开信。

  赵阗这道奏本,直指士族是大宋‘国贫民艰’的凶手,只是短短时间,整个开封城都炸开了。

  不知道多少人涌入太学,气势汹汹,简直要将赵阗生吞活剥。

  太学起初还能应对,最后不得不关闭了大门,禁止出入。

  国子监也好不了多少,沈括见到了诸多名望甚隆的大人物,将他堵在了值房。

  而六部,御史台,大理寺以至于政事堂,都出现了巨大的争议声。

  章惇起初还能三言两语的化解,随着事情的不断发酵,六部尚书,御史台等的头头脑脑,齐聚政事堂,说着各种各样的话,态度也是千奇百怪。

  王存表现的最为激烈,满脸怒容,喝道:“竖子小儿,信口雌黄!乳臭未干,就敢胡言乱语,真当朝廷款待士子,就肆无忌惮了吗?”

  “我同意,对这个赵阗进行严厉处置,一正视听!”说话的是李清臣。

  这完全不对付的两人,居然罕见的有了共同想法,令在场的诸多大人物心头微震。

  蔡卞倒是能了解李清臣的想法,又见苏颂,文彦博,林希等人不说话,看向御史中丞黄履,道:“御史台是什么看法?”

  黄履看了眼章惇,见他没有指示,便道:“按照朝廷的规矩来说,赵阗上书,并没有什么过错。此事,御史台认为,让刑部带走,关两天。”

  “关两天放了?”

  王存顿时怒目向黄履,喝道:“这赵阗在干什么?是在攻击我士族吗?他在挑衅我大宋政体,企图颠覆我大宋国祚!即便不说这些,这道奏本,必然闹的天下沸荡,关两天,岂能服天下人心?”

  黄履最看不惯王存,面色淡淡的反口相讥,道:“王相公认为该怎么办?抓起来杀了?判他个二十年,或者流放岭南?这就能服人心了?”

  王存越发恼怒,大声道:“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么办事的吗?我看这赵阗的上书,必然有人指使!发生这样的事,你御史台讨不了干系!”

  “王相公,此话过了。”

  刑部尚书来之邵接话了,面无表情的道:“一个太学生的上书,何以让王相公这般愤怒?按照朝廷的规矩,这类事应当归于‘民案’,是刑部的权职范围,王相公未分管刑部,有插手三司的嫌疑。”

  王存见被围攻了,冷哼一声,不做纠缠,看向章惇道:“大相公,这件事,必须要凌厉处置,干脆利落,以平息非议,这般拖下去,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风波,朝廷不能坐等!”

  章惇眼里根本没有他,反而看向苏颂,道:“苏相公,你怎么看?”

  苏颂拄着拐,与文彦博一左一右,两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满脸苍老,双手拄拐,坐姿很是相似。

  苏颂慢慢抬起头,注意到了所有目光的注视,稍稍沉吟,道:“赵阗这道奏本,要区分来看,他是在攻击我大宋所有官吏还是攻击奸佞贪官?是因谣言碎语而写,或偏见固执,还是真有所针对?”

  在所有人的目中,苏颂道:“不要急着下定论,将人叫过来……”

  不等他话音落下,裴寅进来,抬手道:“大相公,赵阗,被官家召进宫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旧事新人

  听到裴寅的话,苏颂的话头顿时止住,所有人都转向裴寅。

  裴寅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大人物注视,倒是也不慌,平静的抬手,告退而出。

  王存见状,冷哼一声,道:“看你们干的好事,现在惊动了官家,怎么收场?”

  文彦博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章惇,忽然转向苏轼,道:“子詹,你怎么看?”

  众人听到2文彦博说话,又突然问话苏轼,不禁又看向苏轼。

  苏轼神色动了动,倒是明白了文彦博的用意,神色淡漠的道:“自庆历以来,诗案层出不穷,下官以为,若是重惩赵阗,会令士人噤声,天下胆寒,非社稷之福。”

  苏轼的话,不让人意外。

  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就是:乌台诗案。

  神宗朝,苏轼的一首诗,被当政的‘新党’攻击为‘谤讪新政’,监察御史接连上书抨击,后面的沈括等人也加入战团。

  最后,演变了‘新旧’两党的党争,两党的大人物接连下场,包括了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等当朝大佬,最后神宗皇帝都亲自下场,想要探明究竟。

  苏轼在御史台被关押了一百多天,一度传言要被‘斩立决’,苏轼甚至绝望的在牢里写了绝命书。

  最终的结局,大宋的‘不杀士大夫’的无敌要求下,苏轼被放了出来,但被流放岭南,以了结此案。

  这个案子,本质上是党争,可苏轼当时文名盖世,造成的影响是无比可怕的。

  有人说,元祐初,司马光等人打开‘诗案’之门,将‘新党’尽数扫出朝廷,就是来自这场‘乌台诗案’。

  对于那场差点要了他命的诗案,苏轼说的十分寡淡。

  但在场的,除了文彦博,苏颂,王存登时少数人,章惇,蔡卞,李清臣,林希,黄履,来之邵,林希等等,哪怕是许将,曹政都遭遇过‘诗案’的牵累。

  因此,政事堂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回忆什么。

  “我们现在去垂拱殿?”苏颂没给他们回忆的时间,看着章惇道。

  章惇环顾这一大群人,剑眉慢慢放下,道:“都去。”

  说着,他就起身,带头出门。

  大宋文官集团的最高层,除了枢密院的枢密使章楶外,所有人都在。一大群人,跟在章惇身后,出了政事堂,转向不多远的垂拱殿。

  这会儿,赵阗已经到了垂拱殿。

  他极力保持平静,实则内心忐忑不安,眼神都是慌乱。

  一时激愤,上了那道奏本,事后不多久他就后悔了。

  现在被叫到了官家的垂拱殿,他如何能不慌,站在垂拱殿内,弯着腰,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眼皮都不敢抬。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在万分煎熬中,他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就更加不敢乱动了。

  赵煦从侧门进来,就看到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年轻站在殿中,双腿可见的在打颤。

  赵煦一笑,坐下后,道:“你就是赵阗?”

  赵阗一个激灵,连忙抬手道:“学生赵阗,参见官家。”

  赵煦摆了摆手,道:“免礼。坐吧。”

  赵阗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皮抱着手,道:“官家赐座,左右两边椅子,你随便坐一个。”

  赵阗这才敢抬头看赵煦一眼,又连忙谢恩,在左侧的第一个椅子,小心翼翼的坐下。

  赵煦打量他一眼,面上若有所思。

  这个年轻人的两道奏本,将开封城都给炸开了。虽然他没有刻意去关注政事堂的动静,却也知道政事堂必然会吵的不可开交。

  “谢谢。”

  赵阗看着黄门送来的茶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而后又慌张的对赵煦躬身,才慢慢坐下。

  赵煦见状,不由得笑了,端着他的茶杯,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赵阗见赵煦坐到了他对面,心头就更加慌乱了,坐的一动不动。

  赵煦端着茶杯,观察一会儿,笑眯眯的喝了口茶,道:“你这个位置,是大相公坐的。”

  赵阗吓了一大跳,猛的站起来,躬身抬手的请罪道:“赵阗不知,请官家治罪。”

  赵煦抱着茶杯,道:“没什么事,大相公没那么小气,坐下说。”

  赵阗哪敢坐,可总不能干站着,头皮真真发麻,还是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

  赵煦看着他,笑道:“你这两道奏本,可以说,将天下士人都给得罪了。政事堂里,九大相公,六部尚书,御史台等的头头脑脑齐聚,为了一个人开会,你是独一份。”

  赵阗心惊胆战,垂着头,有些结巴的道:“赵阗一时冲动……”

  “不是冲动,”

  赵煦打断了他的话,道:“有些事,所有人不敢说,一些人不肯说,朕是不能说。你是说了实话。只不过,外面的人不敢说,不肯说,反而还会堵你的嘴,所以,你也不敢了。”

  赵阗顿时热血冲头,猛的抬头,张嘴欲言,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赵煦倒也不以为忤,道:“不敢说了?”

  赵阗好像受激了,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正色道:“官家,赵阗认为,自官家亲政以来,厉行解决冗兵,冗官,冗费的问题,着实是高屋建瓴,切中要害。所采取的策略,也是对我大宋弊政的有些诊治。只不过,如同学生所奏,官家的国政,在朝廷推行中被不断扭曲,权臣的私心,贪官的利欲,庸官的碌碌,一切都在毁官家的国政,毁我大宋根基。学生知道,说这些必然会被世人诽谤,于大宋难有容身之处,但用不了多久,十年,最多二十年,世人就会看得明白!”

  赵煦一动不动,神情一怔一怔的。

  这赵阗真的不是一时意气,是真的看到了啊!

  历史上,‘王安石变法’到了赵佶当政就有了反思,再到靖康之耻后,‘王安石变法’就成了南迁的最大祸首,爵位被削,千夫所指!

  ‘王安石变法’,除了‘新法’本身的问题外,最大的诟病就是用人。在风云诡谲的朝局中,‘新党’的人也是混乱不堪,以至于‘新法’推行的是乱象丛丛,引发反对派的更猛烈的反弹。

  这赵阗,居然能看到这么多?

  赵煦有心考校,刚要开口,外面一个黄门出现在门口,道:“启禀官家,大相公,王相公,蔡相公,文相公,苏相公,林相公,许相公……求见。”

  刚刚才镇定了一些的赵阗,登时后脊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