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七百章 屠龙(六十五)

  固然大隋风气开放,对于男女相处也没有那么多禁忌。可是萧后身份非同一般,平日里极少面见大臣。更何况眼下情形紧张,这种时候哪怕是和杨家沾亲带故之人,也很难轻易见到皇后真容,徐乐身上还担着李家死间的嫌疑,要见皇后更不容易,更别说被萧后这么上下打量。

  徐乐可以感觉到,萧后的视线里既无杀意也无愤怒,反倒是有着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可这并不能让他感到放松,反倒是因为萧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拘谨,身上的汗毛都快要炸起来。哪怕是在战场上和天下间第一等斗将厮杀,徐乐也没感觉自己会累到这个地步。

  这种眼神徐乐其实不陌生,徐家闾那些年轻的后生即将成亲之前,女子家的女性尊长,便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既是长辈对晚辈的提携关爱,也是一种委婉的警告,让男子对自家孩子好些,否则娘家不会答应。

  不管这种眼神如何熟悉,也能理解女方长辈一片苦心,可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徐乐还是感到不怎么欢喜。尤其这种视线还是来自萧后,就更是让徐乐周身不自在。他不认为堂堂一国皇后,会如同乡村愚妇一般无知短见,为了相女婿便特意跑来见面。更何况于招赘之事自己已经严词拒绝,以萧后的身份地位也不该苦苦纠缠。可是萧后以及杨家帝姬的出现,再加上这种眼神,让他不得不这么想。比起应付这种问题,他更愿意面对杨广的怒火,乃至大打出手也算不了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随着三个女人的进入,房间内气氛重又得到缓和。杨广和徐乐方才几乎要翻脸动武,这时又能好好讲话。萧后打量徐乐良久,微微一笑:“方才见面的时候,我差点认错了人,只当是长安城中令无数闺秀魂牵梦绕的卫郎君死而复生,前来与故人相见。说来你可能不知,令尊在世之时固然与李渊亲厚,和圣人也是过命的交情。两下往来频繁,三五日间便要盘桓饮宴,那时卫郎君见了本宫,也是一口一个阿嫂的叫着,可是热络得很呢。从这里算起来,你算是我和圣人的子侄辈,理应叫你一声贤侄。”

  对于萧后的话徐乐半个字都不信。自己父亲不是个能应酬权贵的性格,更何况他是太子杨勇的亲卫首领,不可能和杨广有很深的交往。徐家人不喜权谋手段,却不代表真的没有脑子。这种糊涂事父亲绝不会做,更何况还有阿爷在旁,也不会允许父亲胡作非为。

  萧后这番话肯定是信口雌黄,欺负死人不会讲话,故意编造老辈交情,试图靠这个压服自己,让自己以子侄辈的身份地位与这对夫妻相处。

  徐乐既以看破萧后谋算,自然不会被其计谋所赚,冷哼一声:“这称呼担当不起。再者说来,阿爷只说过主公与家父乃是总角之交,未曾提过与其他人的交情。若是想用父辈交情劝降,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

  “放肆!”杨广再次想要翻脸,却被萧后紧紧抓住衣袍,另一边的二娘则开始拨动琴弦,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琴音。步离好奇地看着两个女人,搞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如此,只不过自己的身体也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般蜷缩暴起。人就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都可以弹射出去搏杀拼命。

  萧后以温柔的语气安抚着杨广,听上去就像是慈母哄幼子:“圣人息怒。徐将军年少气盛,圣人不必如此动肝火。再者说来逆贼李渊欺世盗名,天下间不知多少人上了他的当,将其当作仁厚长者正人君子。便是圣人不也是被他骗过,才让其有机可趁?徐乐年纪轻,不曾见过世道人心的险恶,为李渊所欺也是情理中事,圣人不必动怒。”

  “不识好歹!”杨广怒气冲冲地说道,语气依旧充满愤怒。不过终归是没命令屏风后的伏兵动手,徐乐和步离也就不至于非得动手伤人不可。萧后又看了一眼徐乐,其神色就像是个宽厚和善的长辈面对家中顽劣子弟,气恼中带着宠溺还夹着几分无可奈何,一声长叹:“你这娃娃也是太过倔强,这等脾气若是不改一改,迟早要吃大苦头!徐家人个个精明强干,你想必也不例外。也不消我们多说什么,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李渊此番行事对你是好意还是歹意?若是连这都想不明白,你也没资格统领一支军马。圣人本想要你归顺大隋,给你一份大好前程,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得了。不过这也无妨,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再说天下已然是这等模样,你不肯辅佐朝廷也不足为怪。”

  徐乐道:“徐家没有趋炎附势的宵小!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大隋江山如何,徐某都不会归顺投降。就算把徐某碎尸万段,亦难动摇分毫!”

  萧后不等杨广发作,抢先说道:“我虽是个女流,却也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于你们的心性略有所知。这番话你不必说,我其实也明白得很。你想做忠臣,我可以成全你。看在你徐家祖辈功劳,还有你父与圣人交情份上,本宫可以做主让你离开江都回到李渊身边。不过本宫也有一句话问你,若是圣人放走你之后,立刻点动人马攻取长安,李渊可能饶你性命?若是把你放回去,便是逼你去送死,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徐乐冷冷一笑:“此言差矣!我家主公既敢登基受禅,自然早有准备应付江都人马。我大唐现如今兵马十万有余,更有关中之地为凭,粮饷军士骁勇上将样样不缺。若是非要刀兵相见,我大唐势必奉陪到底。圣人手下这数万骁果乃是无根之木,折损一人便少一人,而我李唐大军去可从各地招募。彼此消长,圣人又哪来的必胜把握?”

  “再者说来,如今想要攻打关中,也不是件容易事。如今城内情形如何,莫非你们心中不知?”

  “住口!”杨广忽然再次出声打断,不许徐乐再说下去。同时又用眼神暗示徐乐二娘在此,这些话不该在她面前提起。徐乐却不管那些,继续说道:“太上皇还想要瞒到几时?这等大事又能瞒到几时?等到乱军杀入迷楼之内,莫非圣人还能继续瞒下去?”

  “岂有此理!”杨广勃然变色,小狼女几乎要迎着杨广冲出去。对于气机有着惊人敏感的小狼女,已经感觉到杨广对徐乐起了杀心。虽说自己和杨二娘交好,但是保护徐乐安全,依旧是自己第一要务。自古先下手为强,为了保住徐乐性命她已经决定先行动手把杨广拿下或是击杀当场。

  可是徐乐紧紧拉住步离的臂膀,没让她真的冲出去。另一边的萧后,也及时阻止了杨广,又对徐乐道:“你这娃娃怎好如此轻狂?军国大事也敢信口胡言,当真是不懂规矩!”

  “城内情形大家心中雪亮,遮遮掩掩又有什么意思?军心涣散军食不济,以这等疲兵饥卒妄想杀回关中,与自取灭亡有甚分别?若是太上皇以为靠着这些已经不再听从军令的骄兵悍将便能夺回长安,某也无话可说。结果如何战场上自然可见分晓。不过恕某直言,沙场无情刀枪无眼,真到了那时候太上皇怕是追悔莫及。再者说来,这些兵士是否肯服从军令开赴疆场都在两可之间,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杨氏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手中瑶琴几乎落地。她本就是人间少有绝色,此时一副胆小无助的模样,就更是惹人怜惜,让人一见就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可惜遇到徐乐这么个鲁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佳人容貌神色,只是紧盯着杨广不放。

  萧后却接过话头:“依你所说,莫非我和圣人就只能坐以待毙?”

  “太上皇自己的事,外人怕是不好多做干预。不过在某看来,如今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迁都丹阳之谋已定,便不须更易,只要按计行事就是。至于眼下这些闹事军将,也不能姑息养奸。差遣有能战将进入军营,不问胁从只诛首恶。只要动手快,不消半日就能将罪魁祸首斩尽杀绝。随后以牛酒犒赏稳定军心,当众宣读那些贼人罪状,江都城便不至于有失。至于日后如何,就要看大家各自的手段。这天下本就不是一人一姓的天下,昔日江山不曾姓杨,日后江山亦不必姓杨。说到底就是看谁更有本领,谁能在沙场上取胜!太上皇若是有本领,便从我家主公手中把基业夺回来,天下人不但无话可说,还要赞一句太上皇好手段!反之,若是没有这份本事,这江山迟早落入他人手中,耿耿于怀也没什么用处!”

  杨广并没有说话,自从萧后进入房间后,他说话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是看着徐乐不言语。反倒是萧后代替了他与徐乐进行问答交流。这时听徐乐说完,萧后看看杨广,随后又看向徐乐,脸上重又露出笑容。

  “不愧是老徐敢的孙儿,果然智勇双全胸中亦有韬略。你既不肯辅佐圣人,便不好叫你白白献计,不如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你敢说,本宫就敢赏!”说话间萧后的眼神又落向自己的女儿,言语里的含义已经很是明显,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步离气呼呼地看向徐乐,等待他的选择。与此同时,杨广的目光也落到徐乐身上,只有杨二娘低下头紧盯着脚下一语不发,只是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第七百零一章 屠龙(六十六)

  徐乐并未理会萧后话语里暗藏的玄机,依旧保持着语气平和:“某这计策算不上高明,能否成功也在两可之间。归根到底,求人不如求己。只要朝廷有足够的武力,三军便不敢生变。反之,一味以财货收买好言安抚,军汉只会认定你软弱无能。哪怕眼下恭顺,心中也早没了敬畏之心,稍有不满便会以刀矛相胁。将主沦为奴仆,骄兵悍卒反客为主肆意妄为,迟早还是会酿成大祸。这等事前朝屡见不鲜,太上皇熟读经史,对此所知甚详也不用我多费唇舌。如今之事与前朝并无区别,城中军汉人心浮躁,若是不加以处置必然酿成大祸。至于如何恩威并施震慑三军,太上皇乃是行家里手不用旁人指点。再说太上皇身边有这许多豪杰,自然能想出良策,徐某也就不必献丑。”

  萧后看看杨广,后者脸上的怒意逐渐消失,脸色又恢复了正常。整个人坐在那里姿态不变,可是在徐乐看来,就在这片刻之间,杨广似乎被谁抽走了魂魄,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之前他横眉立目要打要杀的时候虽然貌似疯狂,但起码还有几分威风。现在他似乎恢复了理智,但也失去了精神,整个人就像个木雕泥塑一般瘫在那里。从外表看与以往并无区别,但是徐乐能清晰感觉到,杨广身上有些东西正在飞速流逝。

  这种东西无质无形虚无缥缈,但并非不存在。越是上将军,对这种东西的感触就越深。个人家数不同所学不一,对这种东西的叫法也不一样。在徐家人看来,这便是人的胆魄。不管男女老少,也不管脾性如何,身上都应有胆魄。哪怕是本分懦弱之人,也并非无胆,只是胆魄不足,或是不敢随便发作出来而已。一旦走投无路,他们也会壮起胆量,与对手强敌决一死战。

  反过来,若是一个人真的没了胆魄,也就成了行尸走肉。就算能吃能睡,可是整个人没了精神支撑,能否算得上一个真正的人都在两可之间。至于为将乃至为帝王者,胆魄就更是需要远胜同侪,唯有如此才能建立功业乃至治理天下。徐乐记得阿爷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帝王将相不但要有胆魄,更要胆魄过人,必要之时敢行常人不敢行之事,否则江山注定难以长久。

  初见杨广时,此人乃是个狂徒,行事狂悖为所欲为,不过胆魄总是不缺。也正是靠着这一点,让徐乐对他产生些许好感。也是靠着这残存的精气神,支撑残破朝廷苟延残喘至今。可是如今的杨广,身上的胆魄正在飞速流逝,用不了多久就会消耗殆尽。

  这个时候的杨广虽然依旧是大隋帝王,可是却没了和身份对应的气魄胆略,再也做不出开凿大运河、远征辽东等宏图壮举。哪怕性命得已维持,整个朝廷也就和这副躯壳一般有形无神,失去了问鼎天下的资格,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其他豪杰所消灭取代。

  之前那副要杀自己的模样,很可能都是在做样子。除去最后时刻动了真怒,其他时候只怕是连发作都是假的。他千方百计拉自己加入,也正是无胆的表现。堂堂九五至尊,却需要一个斗将为自己撑腰,否则很可能制不了那些军汉。徐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杨广既可怜又有些可恨,平日里色厉内荏,事到临头就没了胆气,甚至连设计运筹都做不到。

  过了好一阵,杨广才缓慢开口:“骁果军之事朕自有主张。你既一心从贼,这江都的事便与你无关。逆贼李渊倒行逆施十恶不赦,从贼之人论罪也应处斩……不过梓童为你求情,你徐家祖上又立有大功,朕便饶过你这一遭。江都城内没有你容身之处,带着你的伴当回长安去!”

  徐乐等的就是这句话,本来已经想要带领部下离开是非之地,只不过一时没来得及走,才有今日这场风波。如今杨广既然开口,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还没等他说话,萧后又说道:“急什么?徐家人个个胆大包天,当年名动长安的卫郎君,总不至于生出个胆小如鼠的儿子,得知江都有警就连一时三刻都不敢多留?”

  她看了徐乐一眼,这激将计虽然寻常,不过对于斗将来说却着实管用。徐乐固然知道这是萧后的计策,可是自己如果此时离开,就把徐家几代人的脸面丢光了,这又如何使得?强压着怒气,徐乐不卑不亢地说道:“不知还有何事?”

  “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话没有说完,有些事没有说清楚。”萧后看了看徐乐,又看看自己的女儿:“本宫方才问你要什么赏赐你不曾开口,不过赏赐之事由不得你做主,你不要本宫却偏要给你。本宫虽为女流,却也听人说起过,身为上将所爱者无非宝马、铠甲、兵器而已,这话总没错吧?你此番前来身上无甲胯下无马,乃至不得不持短兵与承基厮杀,这事总是有的吧?本宫念在你父和圣人的交情份上,不忍见你如此狼狈。决定送你一匹脚力一领甲胄外加一件兵器。来人!”

  她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不多时门外就有了回应。萧后对徐乐道:“你且下去看看,这些赏赐可合你心意?”

  门外站立的还是之前宣徐乐进宫的内侍,此人貌不惊人,在迷楼这种地方怕是两三个转身之间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可是徐乐却从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中断定,此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在眼下这种时候能被杨广、萧后倚为心腹,必然有过人的手段。

  这名内侍在徐乐面前依旧是那副恭顺模样,引着徐乐来到小楼外面,却见早有人牵来一匹战马,马上则挂着一条朱漆马槊外加盔甲包。

  战马毛管鲜亮遍体漆黑,远远望去如同一匹乌缎。身高腿长体魄雄健,只粗看一眼就能断定乃是万金不易的良驹宝马,比起之前的逐日以及自己的吞龙不相伯仲。这种足以称为马王的宝驹就算是在产马的塞上,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足以称为天马。在这江南之地,就更是凤毛麟角无处寻觅。也只有帝王之家,靠着大隋雄厚国力,才能拥有这许多神驹。

  为将者都爱宝马,徐乐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不知杨广好端端为何赠送自己宝马,但是一见这等神驹先自欢喜,几步上前飞身按住马的腰梁随后腾身而起,一跃跳上马背。本来还防范着宝马不肯服从准备与之较量一番,不想这匹马竟然格外恭顺,对于自己骑乘毫无反抗,反倒是发出几声长嘶,嘶鸣中说不出是得意还是讨好。

  徐乐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阴云。宝马不该是这样的!神驹一如猛将,本应是桀骜不驯不服管束,除非靠着真本领将其收服,否则肯定会抗衡到底。虽然这个过程要耗费大量的气力更要承担风险,但是这种烈马一旦被收服之后,也会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不会让其他人随便接近更不会听从命令。也只有这种脚力,才能在沙场上冲锋陷阵协助主人建立功勋。这匹马虽然品相出色,可实在是太过于听话了……

  那名内侍这时开口道:“乐郎君请试试铠甲,看看是否合身。”

  甲包内乃是一领乌黑铠甲,其质地与徐乐家传宝甲一样,都属于冷锻瘊子甲,制式则更为接近时下军中惯着的明光铠。看得出,这领甲胄制造出来的时间不算太长,养护得也很是用心。甲叶闪亮泛着乌光,不用真的穿在身上尝试,只是用手摸着上面的一个个冰冷凸起,就能感觉到这领甲胄所具有的防护能力。

  不问可知,这是隋朝将作监中那些能工巧匠穷尽心力一锤一锤反复锻打缔造出的上品,哪怕大隋富有四海连万钧弩都能制造若干,这种宝甲却也所存无多。哪怕是大将军这等要员,也未必能赏赐这么一件甲胄。这等宝甲披挂在身,在战场上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内侍又喊了两名年轻内侍前来,协助徐乐穿戴整齐,随着面覆盖落下的刹那,徐乐心中泛起个奇怪的念头:此刻自己战马长兵甲胄齐备,一身本领可以充分发挥。阳光就不怕自己突然翻脸,一路杀进房间里结果他的命?他到底是有这份把握,还是已经破罐破摔听之任之?

  不过想归想,这等事终究是做不出。在马上舞了一番大槊之后,徐乐解去甲胄二次登上小楼,萧后看着他面上露出笑容:“怎样?这礼物可还满意?”

  徐乐看看萧后又看看杨广:“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宝马宝甲人人喜爱,可若是这么凭空赏下,徐某万不能收。”

  萧后又看了一眼女儿,目光中多了些说不清楚的东西,脸上笑容也渐渐消散。过了片刻才说道:“乐郎君不必推辞,本宫赏你这些,也是要你帮本宫和圣人做一件事。我们允许你离开江都,不过你要多带一个人走,把她带到长安去。并且要以徐家祖宗起誓,不可起歹意加害于她更要保护她的周全!从今以后她的性命就由你来保全,只要你有一口气在,就得保证她的平安。”

  徐乐看着萧后,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喜欢对女人无礼,不过萧后这要求未免太过苛刻。不问可知,萧后肯定是让自己保护杨广的子孙前往长安,这简直岂有此理?李渊既已登基,就不会对杨家子弟太客气。自己身为李家战将,带个杨家子弟在身边不说,还要舍命保他周全,这根本是强人所难。设若这杨家子要起兵谋反夺取基业,自己还要保他性命不成?

  可是不等他开口,萧后却朝二娘看去:“乐郎君神勇盖世,却不知能否保得下一个弱质女流?”

  第七百零二章 屠龙(六十七)

  萧后这番言语显然不是临时起意,不管杨广还是杨二娘都没有表现出诧异,似乎是早就商议好的。只是二娘朝萧后盈盈下拜,脸上更满是悲伤凄楚之意,可怜兮兮地说道:“女儿不想离开父皇、母后……”

  “此事由不得你做主!”萧后从一开始露面就显得很是慈祥,对待徐乐更是有几分母亲的感觉。可是此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语气却异常严厉不容半点违拗。“此事乃是你父皇和本宫的决断,你只管遵旨就是,不许任性胡闹。你不再是不知事的娃娃,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官家体面,不可放肆!”

  杨二娘显然怕极了自己的母亲,听到母亲训斥就不敢多说,只好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声:“遵旨!”便起身站回了原处。

  萧后又看向徐乐:“二娘年幼无知,让你见笑了。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已经商议妥当,二娘也知道该怎样做。只是之前圣人一直没把江都的情形对她讲过,是以她不知城中凶险,直到方才得知原委,一时惊慌难免失了体统。不过你只管放心,我杨家的女儿自有体面,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徐乐这时也明白过来,自己领会错了萧后的意思。对方虽然从进门之时就在布局设套,乃至赠送马匹兵器,也是为了市恩,目的就是让自己接下一个包袱。不过这个包袱并非杨家男儿,却是这位未得封号的帝姬。

  男女有别,同为帝王血脉,情形却不可同日而语。男子可以继承大统便可作为牌位,被思念前朝或是别有用心者拥立,借着凤子龙孙名号召集部众图谋不轨。是以自刘裕篡晋自立开始,新朝建立之后必然对前朝帝王苗裔大肆杀戮乃至灭绝血脉。

  可是女子的情形就不一样。毕竟女子不能为君,一旦江山易主,所谓帝姬也不过是个虚名,根本没人在意。哪怕是再有野心之人,也没法靠一个帝姬聚拢人心扯旗造反。是以大多数开国之君,对前朝公主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李渊仁厚之名达于天下,又和杨家有亲,以常理论也不至于对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赶尽杀绝。萧后敢把女儿托付给徐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即便如此,徐乐还是觉得这份托付有些不寻常。以往杨广想把自己招为驸马,可以算是一厢情愿,也是这荒唐天子所作无数荒唐事之一,没什么奇怪之处。可是这回萧后的托付一如托孤,自己和对方并没有什么交情,他们何以如此放心,就敢把爱女相托?再者说来,就算是托孤,通常也是保全男丁延续血脉,放弃男丁托付女儿又是何意?既然已经到了托孤这一步,又何不让手下嫡系亲卫,把杨家的子嗣带走抚养?

  萧后此时又说道:“你心中想必有不少疑虑,这也不奇怪。换做本宫心中疑虑只怕更多。这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二娘是本宫的亲生女儿,也是本宫的心头肉。若是依本宫的心思,自然是希望她留在身边,为她寻个如意郎君。可是如今的情形一如你所言,江都城随时可能化为沙场,便是帝王之女亦未必能自保周全。生逢乱世已是不幸,女子之身就更成了一种罪孽,所受苦楚远胜男子十倍。本宫不忍见爱女受苦,只能有劳乐郎君这位少年英雄。当日圣人便有招你为驸马之意,如今驸马之事自然不必提起,只盼乐郎君能念在咱们两代交情,好好待她。”

  “江都城内才俊无数,何以非要找我这个外人?”

  萧后一声叹息:“这也是我这个做娘的一点私心,哪怕到了这等时候,还是希望自家女儿有个好归宿,不愿因为天下大乱就让她受了委屈。圣人身边虽有无数少年俊彦,可是都入不了二娘的眼,我也不想因为形势紧迫,就要她改变自己的心意。再者说来,如今江都城内虽有千军万马无数豪侠,可若说到可靠,怕是没人能超过乐郎君……”

  说到这里,萧后又是一阵苦笑:“乐郎君乃是聪明人,应该知晓我的意思。天下太平时,朝堂上自然不缺忠臣良将。可是如今这等时局,忠奸善恶却是难说得很。若是所托非人,便把二娘送入虎口。本宫可不愿拿自己的女儿去试他人的忠心,还是得找个可靠的人托付。在长安时本宫便知道,徐家子弟都是顶天立地遵守信诺的好男儿,天下豪杰虽多,若说到重信守诺,怕是没几个敢和徐家人相比。如今本宫只等你一句话,应或不应全凭你的心意。”

  徐乐心中对于萧后也暗自佩服,单以手段论,这个女子与杨广相比亦不逊色。若是生为男儿之身,说不定在庙堂上也能有一番作为。她若是如杨广一般以权势威压,自己倒是可以与对方抗衡到底,大不了一拍两散。可是她如今使出这以柔克刚的手段,正是徐家男儿的克星。徐家人不怕强敌,哪怕是再如何了得的对头,也敢与对方硬抗到底。可是一旦遇到这种伏低做小之人,又是女子之身就往往狠不下心肠。

  倒不是自己真的会为萧后手段迷惑,被她软语哀求几句就任其摆布。可是萧后所求之事,说来既不过分更不苛刻,不管自己对杨二娘看法如何,都不好拒绝这种要求。再者说来,萧后说得也是事实。一旦江都兵变发生,乱军杀入迷楼,像这种倾国倾城的佳人,必然会遭遇折辱。抛开彼此身份立场不论,堂堂英雄豪杰也不能坐视无辜女子遭此横祸,出手搭救也是男儿应行之事。

  只是徐乐也知道,不管萧后再怎么巧舌如簧,都没法改变一个事实。这位杨家帝姬对自己而言,终归是个负累,而且是个很难缠的包袱。她的身份姑且不论,单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绝色美人,在当下的乱世中就可以归入祸根之中。甚至可以想到,以后从她身上必然会惹出不知多少麻烦。

  徐乐不怕麻烦,但是不想惹毫无必要的麻烦。这女子对于玄甲骑和自己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留她在身边还要为她遮风挡雨,自己又是何苦?而且她也不能和步离相比,步离不光和自己如同亲人,更是有罗敦阿爷的嘱托。哪怕步离不会武艺,就冲罗敦以及梁亥特部落于自己的交情,自己也有保护步离的必要。杨家二娘又有什么?

  杨广和自己家说不定还是仇人,就算当年之事未必和杨广有关,至少也谈不到交情。自己凭什么保护他的女儿?

  只不过萧后这番布置堪称滴水不漏,把徐乐以及徐家抬到了极处。若是此时徐乐开口拒绝,不要说自己脸上无光,就连自家祖上的面子也都丢光了。萧后此时又是当面提出请求,不给徐乐思考的余地,饶是徐乐再怎么聪慧,总归是个少年,于人生的阅历实不能和萧后相比,此时却是想不出太好的借口回绝萧后的要求。

  就在这时,徐乐只觉得胳膊被人拽了一下,他不用看就知道,拉自己的乃是步离。只见从方才开始就像一只弱小却又凶悍的狼崽一般护卫徐乐的步离,此刻却收了凶相,眼神中满是祈求之色,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徐乐也能猜出她所求为何。她也希望自己答应萧后的要求?

  萧后说道:“其实今日本宫需步离前来,也是与她说起此事。我知道你们武人心肠硬,又见惯了生死,很多时候不懂得什么叫做慈悲。又知道步离与二娘相善,便将她宣来与她商议。这个小娘很好,纯真无邪又有大慈悲,本宫一开口她便应诺下来。如今就只好看你的心意了。这种事情不能强求,你若不愿只管明言,本宫就当没说过这些话。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伴当离开,保证没人会为难于你。至于二娘的命数,便只好交给老天作主!”

  徐乐只觉得既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没想到堂堂一国皇后居然会用出这种手段,软硬兼施逼自己就范。他看看步离,又看看对面的二娘。这位帝姬的美貌对徐乐并没有多少作用,可是看着她此时楚楚可怜的样子,却让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徐家闾的乡亲女眷。

  当初阿爷一手建立徐家闾,初衷并非结寨自保编练私兵,而是要在乱世中辟一方天地,凭借自己的武艺本领,为孤苦无依的百姓找个活路。边地混乱不堪,一如人间地狱。不管突厥铁骑还是盗寇马贼,都不会对百姓手下留情。

  男子固然命如草芥,女子处境更加凄惨。那些女子中还有几个是徐敢从马贼以及胡骑手中夺回来的,她们初到徐家闾时恐惧、无助、悲苦、可怜的眼神,与面前杨二娘几乎一模一样。帝王之女凤子龙孙,在此乱世中也不见得比平民好到哪里去。难道自己真的要硬起心肠,看着这么个女子受害?

  当日阿爷不惧贼寇胡虏的弓刀,为贫苦之人挣一条活路。自己身为徐家子孙,若是连这么个弱女子都保不住,岂不是辜负了阿爷的栽培教导?不过是一女子而已,自己保下她又如何?

  第七百零三章 屠龙(六十八)

  宇文化及府邸书房内香烟袅袅,多日来充斥其中的酒气,终于为香气所驱逐。平素放浪形骸的宇文兄弟,此时却是冠带齐整衣衫整洁。两人面色严肃,目光中满是怒意,在他们对面,则是满头大汗的司马德勘。

  宇文智及冷笑两声:“司马好歹也是骁果郎将,怎么胆量这般小?左右不过是逃走了一个妇人,就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居然大病了一场?就你这个胆子,在沙场上怎么提刀杀人?也莫说是杀人,就算是让你干回老本行杀猪,可还下得去刀?”

  司马德勘明知宇文智及言语中贬损着自己,更是当面揭短,可是依旧装作不知,磕头如捣蒜,口内不住哀恳道:“司马无能,有负二公所托。不曾想那贱人居然是宫中耳目,更不曾想她居然将末将灌至烂醉。这几日末将身体抱恙不能视事,于二公钧谕不及动作,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如今诸事不谐,着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不妨再等待两日,等某把人手准备停当,再……”

  宇文化及将手一抬,打断了司马的话:“再等待两日,我等便要人头落地了!收起你这点小心思吧!”说话间他将手在桌上用力一拍,“你以为圣人杀了那报信宫娥,又下了旨意不追究军中缺额之事,你的性命便保下了?可笑!好歹也是功臣之后,更是越国公的心腹,怎么连这么点帝王心术权谋手段都看不出来?一个小小的稳军计,便把你瞒住了,你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司马德勘并未作答,只是不住叩首。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命如今操于宇文兄弟之手。只要他们一声令下,便会有其府中家将杀出,把自己砍成肉泥。不过司马既然敢来面见二人,也并非全无凭仗。元礼、裴虔通两人都在外面,宇文兄弟若是杀了自己,那两人便可向杨广告密,大家来个鱼死网破。

  再说宇文兄弟毕竟位高权重,与普通骁果军隔着一大截,直接去指挥人马并不方便。他们想举事,也需要自己这种中层军将为其奔走效力。眼下杀了自己倒是容易,再想找一个听话的人可没那么便当。是以自己只要不明着抓破脸未必就会丧命。若是自己此时真的按宇文兄弟命令行事,反倒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两相权衡,他宁可冒着触怒宇文弟兄的风险,也要继续拖延下去。

  看着不住叩首,就是不肯给出明确答复的司马,宇文智及道:“你莫非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也不是第一天在朝为官,圣人是什么脾性,理应心知肚明。那宫娥既已进了宫,你所谋之事自然就瞒不过圣人耳目。他可能饶过其他人,但绝不可能饶过你!眼下碍着法不责众,不对你动手。等到他迁都丹阳事成,再解了你的兵权,那时候杀你如杀一犬!如今你不是为我们出力,而是为了你自己的性命搏杀!”

  宇文化及哼了一声:“他说不定心里还想着拖你我入水,把咱们的性命绑在一处。这等人某见得多了,别人好心救他,他却只想着自己,哪怕忘恩负义也不在乎!只可惜啊,这种人虽然多,但注定都没有好下场!老天有眼,不许这种人活在世上,这便是天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攀诬我等?哪怕你在朝堂上指正,也不会有人相信!便是圣人,也不会追究!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我等依旧可以逍遥快活,你就得死,明白了没有?”

  “末将明白,就算借末将几个胆,也不敢攀诬二公!”司马德勘依旧叩首:“末将真心实意追随二公,愿为二公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只是如今这情形……实在是不适合举事。倘若仓促而行,只怕会误了二公的大事。末将一死不足惜,坏了二公大计,末将便是万死也难赎己罪。如今荣国公部下已经有所动作,宫中禁卫更是换成了那些殿脚民壮,圣人想必有所准备。此时强行发难,只怕必败无疑。”

  宇文智及不屑地说道:“江东骁果?总共才有多少人马?能抵得住我关中健儿?想当年这些江淮人便不是我们关中好汉的对手,如今依旧如此。没了圣人撑腰,这些人在我们面前算得了什么?至于那些殿脚,就更是帮不堪一击的农夫。只是有几斤气力,能拉拉纤绳而已,你们这些武人,难道还敌不过一群刚学会拿刀的农夫?”

  宇文化及道:“那些农夫也不用司马他们去杀。今晚,这些农夫连同那些禁卫,都会被处置干净。你只要带着人马杀进去,其他的事就不用操心。你这次无非是押上性命,我们押上的却是大笔的财货乃至家族前途,是以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你担心的事,我们早就想到了,也做好了准备。你不过是做你的本业,拿着刀去捅一头捆扎稳牢的猪,这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司马德勘停止了叩首,却也没有抬头,而是愣在那里。他不认为宇文化及会骗自己,但是也有些不相信,宇文家的势力居然到了这种地步,可以轻松撤换宫中禁卫。固然宇文述位高权重,可宇文兄弟毕竟浪荡多年,在世家圈子里也是不被人看重的败家子,他们几时有了这份力量?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这么?不信?实话告诉你,这次动手的人远比你想得要多,能用的棋子更是不止你一个。若是按着他们的意思,你这种酒囊饭袋本就该除掉以绝后患。是某的面子才保住你的性命,如今你反倒是推搪起来,简直恩将仇报!”

  宇文智及道:“你操心的那些事,也不算什么。这几日你窝在帐篷里不动地方,我们只好替你出面,和那些人见了几面晓以大义,如今他们都已经答应共襄盛举!”

  司马德勘吞了口唾沫,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看来宇文家对自己已经起了戒备之心,绕过自己去拉拢那些军将,既是把自己架空,也是一种示威。倘若自己不为宇文家所用,他们便能从这些军将中找人替换。固然这些人的本事地位,不如自己来得合适。可真要是逼迫到翻脸的地步,宇文家可以豁出去一个司马德勘,自己却不能豁出自己性命不管。

  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的司马,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没了之前的那份从容。连忙说道:“二公天纵之才,末将万不能及。既然二公已然说服那些人归顺,大事便成了一半。不过恕末将直言,就算得了那些人相助,咱们的兵马依旧不足。我等设计之时,乃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要杀入宫中大事可期。可是如今情形变化,圣人已然有所防范,江淮骁果更是严阵以待。若是以这几千兵马强攻,就怕一旦受挫,难免军心动摇,我等便有些棘手。”

  宇文化及这次并没有动怒,反倒是点了点头:“这便是了,大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便不能三心二意。这个时候若是有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可是会死人的!”宇文化及眉头一挑,二目射出凶光,司马德勘连忙叩首道:“不敢!末将不敢!”

  “这便最好不过,知进退明是非,是你司马的长处。某也正是看中这点,才与你一起做大事。你这话说得不差,城中骁果数万,若是只有几千人马声势未免太弱了些,不足以震慑三军,更可能横生变故。是以我们得把这些兵士都拉过来,让他们为我所用!”

  “都……都拉过来?”司马德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偷眼看向宇文化及。城中这几万骁果来历复杂,把那些江淮子弟刨除之后。剩余的骁果军以关中人为主,但也杂有其他地方来人。其来历包括了关中鹰扬府,也有自四方招募的有力勇士。在江都城内南北冲突中,这些人被划入北人阵营,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在内部,这些人并非铁板一块,彼此之间也没有统属关系。

  即便宇文承基这种盖世豪杰,也只是在军中声望过人,三军将士大多卖他面子。若说让他一声令下统帅全军,却也是万万不能。至于朝堂上那些出自关中世家门阀的大臣,固然在军中各有嫡系,也不可能让数万将士为其所用。哪怕他们连成一线共同进退,充其量也就是让两三成人马听令而已。再者这次所行之事乃是谋逆,便是世家的部曲也未必人人敢行此事,普通兵士更不必多说。

  饶是司马德勘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有谁能把几万北地骁果统合一处,让他们甘心听令,前去攻杀杨广发动兵变。可是宇文化及言语间信心十足,显然已经有了充分把握,司马德勘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这宇文化及到底是得了谁的助力,还是又想出什么妙计?

  第七百零四章 屠龙(六十九)

  宇文化及很满意司马德勘眼下的样子,司马摸不透自己的底细猜不出自己心思,就不敢生出异志更不敢反抗,这穿了甲胄的屠户便无法逃脱掌握。他并不把司马放在眼里,更不觉得其能做成大事。之所以选择他作为自己的帮手,只不过是需要个为王前驱之人。昔日陈胜、吴广首举义旗,最终坐天下的则是亭长刘邦。汉末袁术以“代汉者当涂高”之说自立为王,最终却是司马家得了江山。自古以来欲成大事,总要有个杀才冲锋在前,为真正的王者铺平道路。

  世家门阀想要操纵天下,同样离不开这种无谋之辈为自己所用。宇文化及之所以选中司马,便是看中他只有市井刁徒的狡诈却无将略,虽然是军将却胆小如鼠正好操控。既可以为自己冲锋陷阵,又不至于尾大不掉反噬自己。

  作为长安城中飞鹰走狗纨绔子弟的前辈,宇文化及并不缺乏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也知道对不同人该采取不同手段。对付司马这种人自是手到擒来。

  这种人如同猪狗牲畜,畏威而不怀德,不知恩义为何物,只会对强人俯首帖耳。要让对方对自己畏惧入骨,才能保证其不敢生出反心。是以此时倒也不隐瞒,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谋算。

  “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圣人皇恩浩荡!”宇文化及语气里满是冷嘲热讽的味道:“若不是圣人这几年文治武功,这些骁果军又怎会为我等所用?某听闻圣人新近派人筹备了一批好酒,准备以牛酒犒赏三军,让儿郎尽情痛饮,想要靠这种小恩小惠笼络士卒收买人心。哈哈,咱们这位陛下居然能想起这手段,也是稀奇。”

  “公台不可大意!”司马德勘已然知道了这个消息,更知道军中情形,连忙提醒宇文化及:“这些军汉不能和二公相比,他们本就是穷苦出身,不曾见过世面,很容易被财货收买。何况军中也没多少消遣,饮酒就成了这些人最大的乐子。也不怕二公见笑,慢说是那些军卒,就是末将身边的军将,听闻圣人赏酒也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都是直性子,没有那许多心思。圣人送他们酒肉,他们就拿圣人当了名君圣主看待。眼下若是有人说圣人的坏话,这些人只怕不会答应。”

  “一群草芥般的人物,理会他们作甚!”宇文智及不屑地甩甩衣袖:“我家亦是武人出身,说起带兵的手段,你还差得远呢。大人在世时便说过,莫把那些军汉当作人看,只把他们当成牲畜驱使就是。只要会耍鞭子,便没有不听话的牲口。司马你宰牲的手段不错,这赶牲口的本领看来还差得远!那些人对圣人是爱是恨,还不是在我们掌握之中?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你凭什么掌兵!”

  宇文化及这时反倒是替司马德戡解围:“他不曾学过兵法,倒也不必苛责。司马,听某告诉你。军汉既见不到圣人也读不懂圣旨,所谓圣人是好是坏,全看军将的手段。想让他们觉得圣人好,圣人自然是可比尧舜的圣主。若是想让他们怨恨天子,甚至不惜拔刀相向,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看向宇文智及,后者一声轻咳,脸上神色随之一变,那副冷嘲热讽的模样尽数不见,代之以一副正言厉色,神色凝重至极。

  “自圣人南狩以来,骁果军始有南北之分。彼此之间嫌隙日重,自言语辱骂到拳脚互殴,乃至白刃相见之事亦时有所闻。除此之外,北地骁果多行不法,杀人越货强抢民女之事无数。更兼勾结逆贼李渊,北窜关中意图为李渊效力攻打江都。如此大逆不道之行,是可忍熟不可忍?圣人已然传下旨意,军中所有北地骁果不问官阶出身,悉数赐死!”

  “赐死?”司马德勘明知这是宇文兄弟矫诏,可是依旧惊叫出声。毕竟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明知是计也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宇文智及正色道:“不错!正是悉数赐死!那些御酒,便是给北地军士准备的送行之物。圣人之所以下旨,不再追究之前北军兵员缺额之事,便是因为要把北军悉数诛灭,也就没了再查点兵马的必要。若非如此,又怎会饶过尔等性命?”

  “可……可若是杀光了北军,圣人身边岂不是无人保驾?”

  “糊涂!在圣人眼中,军汉也能算人?天子富有四海,只消一道旨意,便可招募天下豪杰应募投军,又怎会无人护驾?圣人身边的江淮骁果莫非不是人?待等将军中北人悉数鸩杀,圣人便要招募江淮健儿以充营伍,据江淮而守与关中李渊平分疆土。毕竟圣人已经打定主意迁都丹阳,这辈子不回家乡,长江天险便是屏障。咱们关中人只会骑马不善行船,守长江不如南人得力,于圣人而言咱们已经没了用处。又何必空耗钱粮,养活一帮废物?”

  宇文智及语气平和不紧不慢,听上去就像是在转述杨广的言语。由于宇文家份属皇亲,两兄弟又是朝中重臣,不会缺少面圣的机会。是以他们声称某些言语出自杨广之口,下面的军汉便会相信。

  只要几万骁果军都信了宇文兄弟的话,朝中大员或是熟知内情者是否相信,于大势并无影响。毕竟他们和军汉身份相差悬殊,彼此之间不通声息,没办法揭穿谎言。再说对他们而言,宇文弟兄所编造的谣言于自己并无妨害,更犯不上出头得罪。

  前者勒令发还军营女子,算是宇文弟兄小试牛刀。不过那时他们还比较谨慎,并没有凭空捏造旨意,只是在尺度拿捏上耍了些手腕。即便这件事闹到杨广面前,最多也就是行为过甚,算不上什么大错。也正是有了上一次的先例,两人这番便越发胆大,凭空捏造出这么一份子虚乌有的圣旨。

  司马德勘知道,这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可是这话又能对谁去说?正如宇文弟兄所言,自己就算现在投奔杨广,也照样难逃一死,反倒是宇文兄弟未必会受什么责罚。毕竟他们是世家子,更是得到了朝中大批关中官员的支持。在他们身后不知站着多少关陇勋贵,又有多少武家将门。和他们相比,自己这个区区郎将自然不值一提。换做自己是圣人,也会选择息事宁人,杀掉一个军将,保全这些世家门阀。

  这番谎言编撰的也极为高明,虽然没一个字是真的,可是听上去又像极了杨广的为人。司马德勘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一切,只怕也要相信这些话出自皇帝金口。毕竟这位天子素来以残忍暴虐刻薄寡恩闻名,行事手段狠辣,从不将人命当作一回事。

  如果先帝在日,宇文弟兄的谣言并无效力。哪怕是普通军汉都不会相信,天子会一口气鸩杀几万将兵。可是如今这位皇帝,却是谁也拿捏不准的主。不管是开凿运河还是征讨辽东,哪个不是十数万人命填进去?白骨露于野,血肉满沟壑,杨广连眉头都不皱。区区几万军将性命,在这位天子眼中确实算不得什么。

  自己若非事先知情都会相信这确实是圣旨,更别提那些普通骁果。只要大半军汉相信宇文弟兄的言语,便会成为燎原之势。到时候就算皇帝有所察觉,又或者军中有聪明人能看出其中有诈,也同样无力回天。

  不过司马德勘还是有所疑虑,谣言再怎么有力,也得有人前去散布才行,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几万人都听到谣言,还要煽动起大家的怒气,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更别说不光要取信于普通骁果,还要取信于那些军将,这可不是一两个小兵能做到的事。宇文弟兄几时在军中有如此力量?又有何等了得人物为其效力?

  他不敢当面质问,只好不住恭维:“二公神机妙算,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军汉都是直性子,听了这话肯定压不住火气,这时候只要有人站出来吆喝一声,便是让他们把天捅个窟窿他们也不是不敢。不过……圣人那边会不会有所戒备?”

  “戒备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势在我,戒备又有何用?”宇文化及冷笑道:“圣人身边总共才有多少人马,能敌得住几万骁果?”

  “那荣国公与来六郎……”司马德勘忍不住提醒宇文化及,他似乎漏算了两个要紧人物。来护儿在军中颇有威望,来整更是骁果军有名的豪杰。在他们手下,更有数千江淮健儿。这些人乃是杨广最为忠诚的臣子,也是最为可靠的屏障。江南士人之所以敢站出来和关陇贵族争权,固然是因为杨广来到南方,离不开这些东南名门支持。也是因为有这么一支精兵在手,自问可以与关陇大臣颉颃。

  兵法有云:兵贵神速。谋反就更要以快打慢,不容对手有所反应便一战成功。若是彼此胶着,手下士兵军心动摇,情形就可能反覆。来护儿和他手下的几千兵固然不能战胜关中骁果大军,但是如果严阵以待的话,也足以颉颃一夜。这一夜之间,不知会出现多少变数,容不得人大意。

  宇文化及道:“来家父子自有我们对付,你不必多虑。今晚给你的差遣只有一宗,便是带兵杀入迷楼,别让里面的人走脱,这点小事总不至于为难吧?”

  “这……末将自当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得胜。否则的话……我也顾不得咱们两下交情,只好按军法从事了。”

  司马德勘连忙道:“末将不敢不舍命报效,可是迷楼戒备森严,且值守兵将不归末将统属。要想做成此事,还得寻人帮手才行。是以末将不敢把话说死,免得误了二公大事。”

  “不就是元礼、裴虔通他们么?这几个人如今都在我的府里,一会就让你们见面,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然后就各自去准备就是。只要今晚事成,我保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应有尽有!就只管放开手脚,好生厮杀就是了。”

  司马德勘心头一阵冰凉,自己视为助力的元礼等人,什么时候进的宇文府?怎么自己丝毫不知情?由此看来,宇文弟兄对自己也早有防范,偷偷的把自己的后招尽数破解。倘若自己仗着有两兄弟在外对宇文家的命令推搪到底,今日注定难逃一死。

  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只有跟随宇文弟兄走下去,至于结果如何,日后又是否真的如宇文化及所言可以飞黄腾达,就只能听天由命。是生是死,一切就看今晚。

  第七百零五章 屠龙(七十)

  江都东城,骁果军营之内。

  作为关中骁果的驻地,这里的纪律向来废弛。前者徐乐单人独闯骁果军营大战宇文承基,固然是因为自身本领出色,也和此地防卫松懈不无关系。按说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前者那番教训,这里便该加强戒备免得再发生类似之事。可是实情并和常理相悖,若是徐乐此刻前来便会发现,江都东城如今的戒备比起自己前次来时更为松懈,哪怕是刘武周那等乡间土豪所治理的云中,论起戒备程度也远胜这拱卫天子的御林居所。

  城门洞开,守兵手持长矛值哨,却是无精打采,眼睛只往城里看,不向城外望。城楼上的守军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旗帜依旧尽忠职守,在城楼上迎风舒展彰显大隋威仪。垛口掩护下的骁果军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听到士兵们脸上或是惊诧或是愤怒,神色各有不同。

  城内的情形和城门处也差不多,这些骁果军往日不管再如何怠惰,总归还是军汉,而且承担着护卫天子重责,操练自是不可避免。可是今日根本没人操练军阵,刀矛与金盔胡乱丢在一边,大红战袍胡乱盖在上面。赤膊的官兵三五成群聚集一处议论着什么,不时有叫骂声从人群中传出。驻扎着大隋最后一支精兵的兵营此时与坊市并无甚区别,此刻只消几千训练有素的精兵一次突袭,便能将城中这数万精锐悉数消灭。

  不管是普通骁果军卒还是带兵军将,都已经顾不上警戒操练,也忘却了自己军汉身份。全军上下所在意的事只有一宗:自己还能活多久?圣人赐下的毒酒,自己是喝还是不喝?

  天子欲以毒酒鸩杀骁果北军的消息,已经在军中散布开来。分属不同军府的兵将,传递着同样的传言。没用一个时辰,这条消息便在整个江都东城都已经传开。事关每一名骁果军的性命,任是平日再如何从容又或木讷之人,这个时候都没法置身事外,全都四处奔走打探消息。

  自从南狩江都以来,骁果军的军纪日渐废弛,这时候更是没人在意军法为何物。原有的军府限制被打破,士兵军将按着自己的口音、家乡又或是朋党划分聚集一处,彼此交换着自己所知的秘辛。时间一长,这种隔阂又被消除,所有人不管往日交情如何,此时全都变得热络起来,把自己这个圈子里的消息传向其他圈子,同时换取别人的消息。

  众人不光认定自己的消息绝对可靠,也相信袍泽的消息肯定是真。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这些消息的来源,无一不是来自于城中关陇贵人府上的仆役亲信。这些贵人平日与圣人相善,行走宫中如入无人之境,更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所有的机密瞒不过他们。他们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就算其中一两个人所言不实,这么多大贵人总不可能全都听错传错。既然来自各府的消息相差无几,足以证明这事情是真的,圣人确实要对自己这些军汉下毒手!

  这种情形下所传递的消息本就容易面目全非,何况在有心人的故意推动之下,事情也就变得越来越耸人听闻。就算是普通军汉不知其中究竟,为了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话,也不得不故意夸大其词,免得被人耻笑孤陋寡闻。言语中原有的破绽,也在这种传言中逐渐得到了补充,变得越来越像真的,也越来越容易让人相信。

  这些军汉的行径,已经触犯了数条军法,按说足以处斩。哪怕是法不责众,这时候也该有军将拎着鞭子走来,一边大声骂娘,一边劈头盖脸打过去,将人群赶散了再说。可是此时,这些本应执行军法管束士兵的将领全都不见了踪迹,甚至有些军将和兵卒混在一起,口若悬河地宣讲着自家处境如何危急,大家命不久矣之类的言语,所谓军法成了一纸空文。

  一座营帐内,二十几个军将挤在一处,满脸焦急地盯着正中的男子。这男子年过半百相貌堂堂须发斑白,头戴折脚幞头身穿常服,乃是文官打扮。骁果军作为天子的心头好,平素里横行不法飞扬跋扈,军中以力为尊,只敬佩那些善战多力的勇士,并不敬畏文人,对于文官根本不放在眼里。除非文臣本身是世家中人,又或者背后有哪位名门望族支持,才能让军将给几分面子,普通文臣根本不敢来骁果军营自取其辱。像这种一群军将围着一个老年文官,却不敢大声说话,反倒是眼巴巴看着,等待他给消息的情况更是前所未有。

  老人扫视着眼前这些军将,手拈胡须良久未语。一旁一名中年军将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公台昔日为越国公幕宾时便与末将相识,算来咱们也算是多年故交。今日就请公台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说一句痛快话,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老人看看这军将,随后又看看其他人,一声长叹:“老朽不才,昔日蒙越国公抬爱结为姻亲,又得国公保举初为土木监,后为内史。不曾想,杨玄感之乱将老朽牵连其中,不但官职尽失,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若无虞公赏识,早已是家破人亡的结果。虞公视某为知己,军情机密尽数对我言讲。某若是泄露了机密,便对不住恩主。可若是不讲,又对不住故交。今日老朽要么忘恩要么负义,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这老人名为封德彝,乃是杨素在日最为信任的幕宾。因封德彝才具过人,杨素将自家从女嫁与其为妻,更拍着自己的床言道:“封郎终居此坐”,将封德彝看作自己的继承人。昔日曾举荐封德彝为土木监,协助杨素为杨坚修建仁寿宫,后又表其为内史舍人,也是风光一时的人物。

  只不过好景不长,杨素死后封德彝日子就不大如意。又因为和杨素太过亲近,杨玄感之乱平息后,封德彝也被归入贼党之属险些丢了性命。不过此人长袖善舞与关陇勋贵多有结交,倾家荡产请托人情,靠着朝堂上关陇勋贵的保举得以免死,但是官职被夺成了白身。

  封德彝野心极大,不甘心从此淡出朝堂,依旧四处钻营寻找机会复起。乃至杨广南狩江都,他也主动跟随,便是想要在江南寻个晋身之阶。

  这个天下终归还是为世家门阀所把持,封德彝结好世家,自然有所回报。杨广这几年杀人杀得手滑,朝中文武被杀戮太多人手不足,只能起复昔日得罪革职之人,封德彝趁机官复原职,随后又搭上了杨广的藩邸旧臣内史侍郎虞世基。封德彝虽是北人,可并非军功勋贵,而是士人出身且饱读经史学问出众,与同为士人的虞世基一见如故。

  虞世基虽为杨广所重用,然则自身才具有限。善于书法文章拙于公务,处理朝政本就力不从心,更不知道如何揣度杨广心思,生怕自己一时不慎惹来杀身大祸。封德彝恰好是揣摩人心的好手,当年在杨素手下,便靠这份本领发迹,杨素都承认单论揣摩之才封德彝远胜于己。靠着这份揣摩本领,封德彝被虞世基引为心腹,以北人之身成为南相身边首席亲信。

  虞世基经手之事绝瞒不过封德彝,一如杨广所要做得大事,绝瞒不过虞世基一样。帐中武人都是执掌军府的要人,不是下面那些小军将可比,更不敢随便下决断。固然信了宇文弟兄所编造的谣言,却又心存侥幸,想要再从旁人嘴里问个究竟。能被他们相信的人本就不多,能请到的就更少,权衡之下只好把封德彝请入军中当面询问。

  之所以请封德彝而不是他人,便在于那说话军将。此人名为马文举,昔日曾是杨素手下第一斗将,如今则于骁果军中任职。马文举武艺勇力过人,只可惜昔日受杨素恩惠太重,以至于为杨广所疑,如果不是他一身本领委实高明,早就被赶出军营。饶是如此,他在军中身份也颇为尴尬,能做到虎牙将军已是侥幸,就算日后再怎么立功也不可能得到提拔重用。

  这一文一武当年就颇有交情,如今更是同病相怜,是以马文举出面邀请,封德彝自无不应之理。只不过他人虽然到了军帐,却迟迟不肯开口,在场这些军将都是军中要角,众人加起来能号令大半骁果。这时候却只能乖乖在那等着封德彝开口,没一个人敢造次。

  眼看封德彝为难,马文举又说道:“公台虽是虞世基心腹,却终究还是个北人。那些江南士人不会把你放在心中,更不会跟我们北人一条心。公台是读书人,道理懂得自然比我们这些武夫为多,兔死狗烹的话不用我多说,他们迟早会对公台不利。再说今日公台入营之事难免为虞世基所知,就算你一语不发便离开,只怕他也信不过你。”

  封德彝脸上神色越发愁苦,不住地哀叹:“文举误我!老朽这把年纪,本想置身事外,不曾想最终还是没能躲开。他日若是走漏风声,老朽怕不是要千刀万剐!”

  “公台多虑了。我们只要一句真话,日后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把公台说出,这总不为难吧?”

  几个军将附和道:“不错!我等只求公台一句实言相告,别的什么都不要。谁敢泄露消息,我等绝不饶他性命!”

  封德彝将手从胡须上移开,喃喃自语似地说道:“实言相告……这还叫不为难?你们这话着实可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说不肯饶过旁人?也罢!与你们这等人也没什么好说,老朽还是回府向虞公当面请死才是,恕不久坐了。”

  说话间他忽然起身向帐外便走,马文举连忙阻拦道:“公台,你且把话讲完再走不迟。”

  “说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某都说过了,你们若是听不明白,那便是天意如此,老朽总不能逆天行事吧?为人理应趋吉避凶,和那班新贵多说几句话,说不定能交鸿运。和尔等这些冢中枯骨久坐,只会坏了流年。大家相识一场,你请我来我便来,你让我讲我便讲,这总对得起朋友了吧?还拦着老朽作甚?当真要坏了我的运道你才欢喜?”

  马文举闻听此言,将身形挡在封德彝面前,随后堆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封德彝面前。

  第七百零六章 屠龙(七十一)

  因为自身遭遇的缘故,马文举在骁果军中是出名的暴烈脾性,话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此人性情暴躁与人难以共事。便是一口锅里吃饭的袍泽,也没多少人愿意与其相处。可是今天情形却发生了变化,往日连好言交谈都不懂的男子,忽然跪倒在封德彝面前,这个举动委实出乎众人所料,其他军将全都不知所措。封德彝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向旁一闪,随后才连忙伸手搀扶道:“你这是做甚?有话起来慢慢说。”

  马文举身形如同磐石,任是封德彝来回推了几下,都不能让他移动分毫,大声说道:“公台今日不允文举之请,文举便不起来。公台若执意要走,就请先斩下文举的人头,再从某的尸身上踏过去!”

  “这……这从何说起?你我相交多年,你这岂不是折煞老朽?”

  “与其死在圣人手中,还不如死在公台刀下。你我相交多年,若是以文举这颗人头可以成全公台的前程,让公台得以结交东南士人,某又何惜此身?”

  封德彝顿足道:“文举,你这是要逼死老朽不成?难道天下只有你不怕死?也罢!今日老朽自己糊涂入彀,丢了性命也怪不得旁人。要杀只管来杀,言语却是一个字都没有!”

  说话间老人伸手便要去抽马文举腰间的直刀,可是他终究是个文官且年事已高,论及手脚利落,又哪比得上这些武将。不等他把刀拔出来,那些军将便一拥而上把封德彝团团围住,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声道:“还望公台设谋,搭救我等性命!”

  在场这些军将官衔都不低,在军中亦是执掌千军万马的大将,头脑自然都够用。从封德彝之前的言语中众人已经听出他的意思,军中所传的消息没错,圣人就是打算对自己这些武人下毒手,要结果关中骁果性命。

  如果说那些关陇大臣所说不足为信,封德彝乃是虞世基的心腹,且为了取信于恩主,早早就和关陇旧臣割席绝交,以至于朝堂上曾有关陇大臣破口大骂其为奸佞小人。这种人不会为关陇大臣说话,他所说的消息,肯定来自虞世基。

  两相对照,看来此番皇帝确实要下毒手。马文举跪地拦路,便是向封德彝求计活命。众人眼下六神无主,不管是谁出主意都好,更何况封德彝本就是虞世基身旁谋主,自然是足智多谋之人,问计也是理所当然。

  见此情形,封德彝也没了主张,一双老眼四下观望,扎煞着手要去搀扶,却不知该先扶哪个。过了片刻,又是一阵叹息:“你们快些起来!都是我大隋的好男儿,怎能跪我这老朽?你们这是要折某的阳寿阿!也罢!为了我北地豪杰不至枉死,老朽今日只好对不起恩主了!你们且起来讲话。”

  眼看老人松了口,这些军将也自站起重又坐定。马文举道:“公台素有韬略,今日之事便请您代为设谋,为我等寻一条生路。日后公台有用我等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朽已是这把年纪,又有几年好活?再者泄露了这等机密,本来也活不了几日,还谈什么报答不报答。说到底老朽还是忘不了自己的出身,忘不了自己北人身份。虽说虞公待我有恩,可老朽终究不能看着他们江南士人如此欺压我北地勇士。骁果军乃我大隋精华所在,就算是死也该战死沙场,不该死于阴谋诡计。可恨圣人为奸邪所蒙蔽,居然要杀死这许多勇士,老朽自从知道此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今日总算是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班江南士人当真混账!阿爷不曾招惹他们,他们反过来却要阿爷的性命,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一名军将怒骂着,随手便拔出腰间直刀:“不若我们现在便点起兵将杀入城中,将几个罪魁抓出来斩了!”

  封德彝看着那军将问道:“斩了他们,之后又该如何?”

  “之后……之后自然是向圣人说明原委,让圣人知道谁才是忠臣。”

  “纠集部众攻杀大臣,你若是圣人,又该当如何?到时候只怕天下人都会说咱们本就该杀,那些江南士人才是忠良。”

  被封德彝训了两句,这名军将却也不便发作,木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马文举出面解围:“我等都是粗人,只晓得拔刀杀人,不懂得设计用谋,还望公台不吝赐教。”

  “赐教二字不敢当,只不过老朽纵然说了,也得有人肯听才行。若是我这里说完,大家反倒是一哄而散或指老朽为奸邪,那我又何必做这个小人?”

  “公台乃是某请来的贵客,如今更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谁敢对恩公无理,先问过某的宝刀再说!”说话间马文举手按刀柄宝刀出鞘半尺,一阵虎啸龙吟声传出,腰间直刀出鞘半尺冷气森然。

  在骁果军中人们只知马上承基步下来整,却很少有人提及马文举的名头。外人只当马文举武艺寻常,是以名声不彰。只有熟知其根底的人才知道,马文举当初就是靠着一身武艺得越国公赏识,身为杨素心腹还能在骁果军内任职,也和这身武艺分不开。

  只不过他的本领自成一家,出手都是致命杀招,根本不适合军中比武,军中大较比武很少参见,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手段自然就没有多少名望可言。此时其宝刀出鞘目露凶光,眼神在众军将脸上扫过。每个被他看到的,都觉得心里莫名打个突,竟是没人敢开口喝骂驳斥。

  封德彝偷眼观看,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笑容:“既然文举如此,老朽也就不好推三阻四。列公都知道,老朽当年曾为土木监,监修仁寿宫。”

  他突然说起陈年往事,众人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他说的话和眼下大事有何关系。可是偏又不敢打断,只好听着他提及前尘往事。

  “宫室修成之日,先皇前来观看。不想当场便发了脾气,将越国公好一番申斥。先皇性喜节俭,嫌仁寿宫过于华丽靡费财帛过甚,心中大为不满。国公心中亦觉不安,便向老朽问计。恕老朽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先皇虽然号称仁厚,却也不过是和圣人相比略有几分慈悲而已,杀大臣的时候也不见手软到哪里去。越国公当时也担心自己首领不保,还将老朽好一通责怪。那时老朽便向国公献计,此事不必急,请独孤皇后前来观看便可解难。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皇后一见仁寿宫心中欢喜,圣人也就不再追问此事。这其中道理也不难琢磨,独孤皇后出身名门性喜奢华,打天下的时候迫于无奈被迫受苦,既然得了江山便想要享受一番,宫殿修得越华丽越对皇后心思。皇后又能做先皇的主,只要她欢喜便保证平安无事。天下万事一理,总要知道根源在何处,才好出手解决。”

  众人面面相觑,马文举咳嗽一声:“公台之意,是说今日之祸根源不在那些江南士人?”

  “他们算是罪魁却不足为祸首,若是圣人心思坚定,任是谁磨破口唇也是无用。被这些宵小随便说几句便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单凭那几个本地臣子可没这个本领。”

  一名军将听出些许端倪,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封德彝:“公台莫非是说,圣人……”

  封德彝点头道:“不错!老朽便是说圣人……身边有奸佞!”他说到圣人二字时刻意停顿片刻,仿佛是在指责杨广,又像是无意识地略作休息。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扫过每一名军将,盯着他们的眼神乃至表情不放。等到话音落地,他已然把众人的模样看得清楚,接着说道:“你们若想活命,就得将这个奸佞找出来,斩去他的首级!”

  马文举立刻在旁附和道:“不错!公台所言甚善,如今圣人被奸人蒙蔽,我辈理当挺身而出清君侧!”

  军帐内刹时变得安静无比,众人都没出声,全都看着马文举和封德彝两人。众将不是蠢人,自然明白所谓清君侧实则就是谋反。如今毕竟不是前朝乱世,武人靠着气力甲兵弑君如屠狗的年代已经过去,杨家父子两代努力维持的威权对于手下臣子亦有极大的威慑力。

  他们敢杀几个大臣,或是斩些平民百姓,如果说对皇帝白刃相向,大多数人还是没这么大胆量。甚至有人已经猜到,马文举和封德彝很可能是早已商量妥当,一唱一和诱自己这些人入彀。这等大祸足以倾家灭族,众人既不敢也不愿胡乱踩进去。

  眼看众人一语不发,封德彝嘿嘿冷笑两声:“老朽所言不差吧?只要我这话一出口,便能把你们这些自命英雄的鼠辈献出真面目。罢了,如今终究不是当年,愿意以性命给子孙后代搏功名富贵的好汉固然不见,就连事关自己性命都不敢去拼杀,这等废人又能成什么事?活该南人得势北人遭殃,尔等还是赶快去安排后事,再等着圣人的毒酒上路就是。饮酒的时候,千万记得多喊几声万岁!”

  被他这一通贬损,众人都觉得脸上发热,低下头去不与封德彝对视,却也没人作声。可就在这时,就听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呐喊。

  第七百零七章 屠龙(七十二)

  “你们这些腌臜厮,凑在一处胡乱嘀咕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前讲,非要躲在帐内说话?莫不是讲什么犯禁言语,还是图谋不轨!”

  说话间帐篷被人掀动,司马德勘从外面冲了进来。他此时已是满身铠甲,腰挎直刀背后背着数样短兵,一副收拾停当随时准备出征的模样。右手中紧抓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鲜血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帐内众人包括封德彝在内,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主。哪怕是在尸山血海之中,也能大口饮酒大块吃肉,区区一颗人头吓不住任何一人。只不过这时候司马德勘忽然闯入,手中还举着首级,难免让人注意。在场众人一时都顾不上封德彝,全都看着司马,不知其突然闯入所为何故。

  司马德勘大步来到封德彝身边,随后将人头朝众人晃了两晃:“此人乃是宫中内侍,来此传圣人口谕,命令城中骁果列队,等待圣人赐酒。”

  这些军将一愣,人的头被斩下相貌扭曲很难辨出身份,再说宫中内侍无数,谁又能全都认识?但不管怎样,司马既然说自己杀了内侍,想必不是虚言。不管内侍所来为何,总归是天子身边的人,无故命丧军将之手,杨广又岂能善罢甘休。

  司马德勘此举到底所为何故?是不是故意牵连袍泽?几个军将瞪向司马德勘,有人将手握向刀柄便想将司马拿下再说。可是马文举却更为利落,抢先一步抽刀在手,刀锋直指那名军将面门:“谁敢妄动,休怪某家刀下无情!司马做的没错,若是被马某遇到,也是一刀把这内侍杀了!如今人已经欺到头上了,还不舍死一搏等待何时?堂堂军将,就算是死也应死于沙场,仰鸩自尽又算什么好汉?我等都是大好男儿,有一身气力武艺,手下还有这许多肝胆相照的袍泽手足,就这么束手待毙就不嫌窝囊?左右人已经杀了,干脆放开手脚拼杀一场就是!此时谁若是三心二意,便是我骁果公敌!”

  司马德勘此时已经发现了封德彝,他当初便是靠杨素发迹,对于封德彝自然也熟悉的很。两人之间颇有些交情,往来也颇为密切。直到封德彝投奔虞世基,为了取信于江南士人与一众故交割席,两人才没有了联络。今日眼见封德彝在此,再看他那副得意模样,心内为之一松。看来宇文家的谋主,多半就是此公。

  封德彝当日为杨素智囊,谋略心机极为了得。宇文家此番以连环计一步步将江都局势推到这副模样,又有把握搅乱骁果,估计此公出力甚巨。有这么一位智囊辅佐,所定计策必然万无一失,自己也可以省去很多心力,只按着宇文兄弟的嘱托行事便是。司马当下接过话头:“马兄此言差矣,行大事不可勉强,否则上了战场也无法取胜。各位心中担忧之事某也能猜到,列公且随某往校场走一遭再做定夺不迟。”

  这些军将猜不出司马把自己拉去校场的用意,但此时也容不得拒绝,只好随着司马走出军帐,直奔校场走去。不等来到校场,众将便感觉到情形不对。

  原本街巷、路边都坐满了骁果军士,彼此之间互相询问消息,希望从别人嘴里弄些机密出来。可是此时街道上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都看不见。之前的混乱喧嚣,如同南柯一梦。

  有人把目光投向司马德勘,觉得是此人从中作怪。但是随后又觉得并非如此,司马那点手段自己还不清楚?他哪来那么大本事,让这些人心惶惶的军兵听令行事?

  就在众人思忖的当口,眼前已经来到校场,随后众人便被一阵光芒晃花了眼睛。天空晴朗红日高照,阳光落在校场上,将校身上铠甲反光,众人眼前的仿佛不是兵马军阵,而是一座金铁铸造的城池。无数铠甲的光芒,照得人无法直视,只好将眼拼命眯缝起来,免得在人前出丑。

  有上了年岁的军将带兵经验最是丰富,眯缝着眼睛看了片刻,随后啧啧道:“怕是这城里大半儿郎都到了,往日就算是操练,也不见这许多人马。再看看他们的甲兵,这才像是羽林郎模样!”

  刀枪生寒铠甲泛光,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之前还是一盘散沙的骁果军,这时终于露出自己天下第一等精锐的本色。不但衣甲鲜亮器械精良,军阵亦是极为严整。步军阵势严整,盾牌在前弓弩居后,骑兵居于两翼。

  江南之地本来没有多少马匹,更缺乏可堪甲骑骑乘冲锋的高头大马,是以骑兵往往不出名。眼下这些骁果骑兵的坐骑都是自北地特意采办的战马,膘肥马壮毛色鲜亮高大神骏,放到边关与突厥铁骑放对也不吃亏。

  内中更包括一支全服武装的具装铁骑,更是威风八面。这种人马皆披甲且马身上备有厚毡的甲骑,在当今军中乃是最为可怕的存在,亦代表着一支军队的武力巅峰。在某些时候,交战双方各自拥有这种具装骑的数量,就能决定这场战斗的结果。

  大隋一统天下富有四海,以庞大的国力供养军队,底蕴深厚惊人,具装铁骑的数量自然也最多。哪怕在辽东遭遇惨败之后,其拥有的铁骑依旧不是义军或是各地鹰扬府可比。即便是在晋阳休养生息多年又得了长安财货的李渊,在这方面同样大为不及。如果说长安城的万钧弩是大隋的坚盾,这具装骑便是大隋的利矛。只可惜这支长矛锋芒所向并非敌手,而是昔日的主人。

  望着这杀气腾腾的军阵,众将一时都没了话讲。他们都是带兵的人,自然不会被军阵吓住。在校场列阵的,更有不少是他们部下,越发不至于被吓住。真正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的,乃是眼下这种情景。

  这些军队隶属不同军府,各有军将统帅,除非是大将军的命令或者是圣旨以及兵符,否则任何一个军将都无权把这些军队统合一处。日常操练之时,也是按照各自建制训练不能统合一处。这些小军将也把这种兵权看得极重,不肯随便受人指挥。司马德勘到底有何本领,居然让这些人甘心听从调遣,乖乖集结列阵。自己为何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身为军将,兵权就是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亦是性命所系大意不得。自己手下的部队被外人掌握,就如同被人用刀压着脖项,心中如何不慌?

  众人看着司马,只觉得这平素除了八面玲珑再无其他长处的军将,变得陌生且危险。不知该如何应对。

  马文举此刻喝了一声彩:“司马好手段!这件事做的好!没错,与其在帐中商议,还不如出来问问儿郎们的心思。如今看来,儿郎们跟咱们一样,就是想要条活路。谁给活路,他们便跟着谁走。谁要是挡他们的路,他们便要谁的脑袋!列公,你我既为军将,就得为儿郎们着想,不能一味以官威欺人,你们说是也不是?如今儿郎们的心意已明,你们又待如何?”

  他说话间两眼凶光四射,手按宝刀瞪着这些战将,其用意已经非常明显。

  图穷匕见!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撕去了伪装露出自己真实面目。哪怕是再木讷的人也能看出来,司马德勘、马文举、封德彝这些人已经联手一处,今日之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仅凭他们三人,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声势,不问可知,在他们背后必有更为有力的人物支持,城中这几万骁果军已经被他们煽动起来,形成一股滔天巨浪,足以将任何挡在他们面前的障碍摧毁。

  众怒难犯,将领此刻已经无法呵斥自己的士兵,更不能发号施令。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兵士的心意,由着他们心意行事。否则自己就得先成了他们祭刀之物。司马德勘带他们来这里的用意,也是以兵威相迫,要众人按自己心意行事。这些军将面面相觑,随后全都低下了头。

  一个军将咬了咬牙:“既然军心如此,我等也无话可说。”

  “如此最好不过!”司马德勘点点头,随后直奔校场上的将台而去,随着他登上将台,那些兵士也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此刻的司马德勘背后立有三丈六尺主将纛旗,头上有大红伞盖,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仿佛已经成为了执掌千军万马的元戎。伴随着他阵阵咆哮,士兵们以长兵击地高声应和,声如滚雷怒涛。

  人多口杂,就算是校场上的人,也听不清大家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们只知道一点,司马德勘要给自己一条活路,跟着他不但不用窝窝囊囊地服毒而死,还可以返回关中,回到自己的家园,这便足够了!

  从此刻开始,自己这些骁果军不再忠与天子,亦不必效忠大隋,所有人只忠于自己,为自己的性命搏杀!谁拦自己的路,自己便要谁的命,哪怕是九五至尊,亦无例外!

  封德彝看了看马文举,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悄悄拨转马头,向城外疾驰而去。大势初成,下面便要看他们的手段!

  第七百零八章 屠龙(七十三)

  江都城内除了杨广的宫室之外,便是随同圣驾南狩的众文武宅邸。南狩之初,北人宅邸多高大宽敞,既是表示优抚,也是尽量让他们的住处与长安相似,以免思乡之苦。可是随着时移事易,城中这些大宅如今已大半为南方臣子所有。即便是那些江南士族本地豪门在江都有自己的房舍,也会赐给田宅以示皇恩。至于这些宅邸之前的主人,不是被贬被逐,便是已经人头落地。

  杨广为扬州总管时身边便收拢了大批南方士人为幕僚,只不过这些人多是文臣少有武将,大隋又是以武立国,不谙厮杀的文人在朝堂上先天弱势。哪怕是在杨广登基之后,这些藩邸旧臣依旧很难得到重用。直到此番杨广南狩,这些江南士人才得以扬眉吐气,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乃至可以和关陇勋贵分庭抗礼。

  和势力根深蒂固的关中贵族相比,杨广所信用的这些江南士人底蕴欠缺,是以必须共同进退才能与之颉颃。如此一来,自然而然便有头领诞生,众人围绕在头领左右,为其摇旗呐喊,头领则充当纽带,把这些大臣连成一线,集众人之力与北人争夺权柄。其中武人首领自然是荣国公来护儿,文臣首领便是号称“南金之贵属于斯人”,又被称为“今世潘、陆”的内史侍郎虞世基。

  虞世基出身会稽虞氏,亦是东南名门子弟,少年聪慧饱读经史,才子之名闻于江南。只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南陈灭国,显赫一时的虞氏也随之衰败。家族产业毁于兵火,虞世基则被迫随军入关中,做了亡国之民。因家贫无以自给,只能靠帮人抄书谋生。

  直到杨广经略扬州征辟虞世基为幕僚,他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随着杨广登基,虞世基也逐渐得到提拔,南狩之后更是与苏威、宇文述等人并驾齐驱,成为朝中贵人。随着宇文述病亡苏威被逐,如今朝堂之上文臣多以虞世基为尊,江南士人更是唯其马首是瞻。

  此刻虞世基府中,一场风暴也在酝酿之中。两位峨冠博带的文官满面焦急地望着虞世基,其中年纪稍长者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催促道:“茂公,形势危殆不容耽搁,还望茂公早做决断。即刻拟诏发郭下兵民,以荣国公父子为节度,擒逆党宇文化及等,再发羽林殿脚攻杀关中骁果。再若迟疑,只怕大势已去再难挽回!事关江山社稷,亦关乎我等性命,且不可迟疑!”

  这两人与虞世基一样,都是朝中江南籍文臣。年纪稍长者为御史大夫裴蕴,年纪略轻的则是江阳令张惠绍。

  论及官职身份,张惠绍不能与裴蕴、虞世基相比,也没资格在虞世基面前对坐。不过其父乃是南陈尚书裴忌门下,而裴蕴则是裴忌之子,两下便有了关系。按照自东汉至南北朝的规矩,不拘文臣武将,只要拜入他人门下以门客自居,便从朝廷官员变成了对方的“私人”。官职前程由恩主负责,自己也要对恩主尽忠。其子弟也可以算作恩主子弟的“私人”,需要为主家效力。世家门阀能够控制天下百年,让自己手握重权更拥有庞大财富,与这种规矩密不可分。

  随着那场毁灭天下的兵火,很多规矩被破坏乃至连根拔起,昔日门下如今自立门户,乃至凌驾于主公之上的情形也屡见不鲜。至于是否遵守这个规则,就全看自己的想法。张惠绍与裴蕴,都严格遵守着这古老严苛的世家规矩,张惠绍以裴蕴门客自居,裴蕴也对张惠绍予以关照,虞世基也就只能对张惠绍以礼相待。

  张惠绍能成为江阳令,自然是裴蕴的保荐,其作为江阳令之后也要给裴蕴足够的回报。是以两下往来频繁,或是书信或是派亲信仆人往来,张惠绍自己更是时不时偷入江都拜见恩主,以示自己不忘根本。只不过连裴蕴自己都没想到,张惠绍给自己的回报并非财帛田土,居然是告发这桩足以天翻地覆的大阴谋。

  “骁果军汉苏六,虽为关中子弟,却和下官有些渊源。其当年乃是游侠儿,随人贸易南下,酒后杀人被拿入官,论律理应问斩。下官看他是个豪杰,便手下留情,将他偷偷放走。本以为就是随手做个人情,没想到这厮居然是个有心的,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下官城中住处。”

  张惠绍向虞世基介绍着情形,生怕对方不信,便将始末说得格外详细:“今日清晨他便来到下官居所,将这桩大逆不道之事和盘托出。这厮被下官放走之后,靠着自己的勇力胆魄,居然成了宇文化及府中家将,还为宇文化及杀了不少人。宇文弟兄将他引为心腹,有事不会瞒他。这两兄弟已经谋划停当,今晚带兵谋逆,引大兵入宫犯驾。数万关中骁果,尽为其羽翼。一旦发动,只怕便是天翻地覆的危局。当今之计,唯有先发制人而已。”

  裴蕴道:“不错!宇文兄弟少谋无智,自己断送了性命。他们只想着谋逆,却未曾顾及己身。两兄弟如今还居于城内,这便是最大的破绽。任他有百万雄兵于外,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斩下他全家首级,数万贼兵不战自溃!茂公请即刻拟诏发兵诛灭盗贼,不可拖延!”

  与靠着武功起家的关陇贵族不同,这些江南士人虽然经过乱世兵火,依旧保持着曾经的风雅仪态。平日里格外注重仪表,遇大事也要沉着冷静,不可失了风度体面。裴蕴身为名门子弟,更是其中翘楚。然则此刻的裴蕴却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风度,两眼冒火声嘶力竭,人几乎陷入癫狂之中。恨不得按着虞世基,让他按着自己的意思行事。

  两人在朝堂上共进同退,彼此之间交情深厚,原本不至于如此。可是今日虞世基的表现却让裴蕴大失所望,以至于怒火中烧。从听到张惠绍的禀报到现在,虞世基并没有明确的表态,甚至连一句整话都没有,只是不住点头。如果不是确信他在听,裴蕴甚至怀疑他还未曾睡醒,又或者是又犯了江南名士的老毛病,偷偷“服散”。

  作为朝堂上的伙伴,裴蕴对于虞世基手段心里有数,说好听些其可以算作“遇事沉稳”,实话实说便是遇事毫无主见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虽说会稽虞氏也算是名门望族,可惜衰亡的太早,虞世基的历练不足,根本不足以列居高位。

  强行被架到这个位置,难免害人害己。往日靠着揣摩上意勉强可以维持恩宠,如今让他对付叛贼,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自己已经替他想好了办法,他只需要照做即可,为何还是如此?

  就在裴蕴忍不住想要念一句“畏首畏尾身其余几”之时,虞世基终于开口了。

  “圣人……圣人今日在迷楼宴客,怕是不会召见我等。没有圣人旨意,如何发兵?”

  “事急从权,怎能如此墨守成规?圣人诏旨本就出于茂公之手,你拟诏与圣人拟诏有何差别?荣国公乃是明理之人,只要晓以利害,他必然会奉诏出兵讨贼!待等贼党诛灭,圣人必有封赏,绝不会怪罪茂公!”

  “公台之意,让予矫诏?”虞世基的眉头深锁,过了好一阵才问出这么一句。

  裴蕴的呼吸为之一窒,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劝解道:“并非矫诏,而是救驾。数万虎狼一旦哗变,只怕大祸就在眼前。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茂公熟读经史,个中道理不用予多言。”

  “矫诏就是矫诏,不管所为何故,都是大罪。”虞世基摇了摇头:“平日代圣人拟诏乃是公务,诏书虽出自予之笔下,其中言语皆是圣人心思。今日圣人未曾下旨,予又怎敢妄加揣度?再者说来,依二公之计,不经圣旨便要斩杀宇文兄弟,这更不是小事。试问,骁果苏六如今何在?”

  张惠绍连忙道:“他生怕被宇文弟兄发现端倪,送了消息便匆匆离去。”

  “这便是了。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如何能擅杀重臣?苏六言语不知真假,随便就斩杀重臣,只怕会弄巧成拙。设若朝中大臣群起而攻,你我如何自处?此例若开,日后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江都城内永无宁日。至于那几万北地骁果,未必人人都有反心,二三宵小闹不出声势。可若是一味以兵威相迫,便是忠心之人为了活命也只能做困兽之斗,几万兵马只剩造反一途。到了那个地步,便真的无可收拾,我等也是朝廷罪人。这等大罪,又有谁能承担?”

  裴蕴这时才明白虞世基言语里的意思,他并非不相信骁果军会谋反,也并非不愿意依从自己的计谋,他只是不想承担责任。

  说到底还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天子行事太过随性,就连自己这些身边亲信,也摸不透他的脾气。尤其不久之前的那场宫中变故,更是让朝中文武心中恐惧。比起暴君,让人琢磨不透的随性君主更让人难以亲近,更不敢为其效命。

  深夜进宫的宫娥,莫名其妙丢了性命,骁果军将未受责罚,相反倒是不再追究之前的种种不法。皇帝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难以揣摩,功过赏罚全靠自己心意不依法度,虞世基显然是怕自己的平叛之功抵不上矫诏之罪,稀里糊涂丧了性命。

  这……糊涂东西!

  裴蕴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把虞世基骂清醒过来。他难道就不知道,固然矫诏有可能丧命,可是一旦坐视兵变发生在,自己同样难逃一死。那些关中人早就看自己这帮江南人不顺眼,若是让骁果军杀进来,还有自己的命在?

  可是不等裴蕴开口,虞世基却已经起身说道:“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张公还请仔细访查,等我们手中有了实证再行动手。予此刻方寸大乱,就不留二公久坐,咱们还是各自行事吧。”

  第七百零九章 屠龙(七十四)

  以近乎驱逐的方式,生生赶走了裴蕴、张惠绍二人之后,虞世基也不复之前的从容。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又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待宰牲畜。

  他虽无长才,但终究为官多年,于江都城内的局势并非全无察觉。从一开始就相信张惠绍所言属实,也知一旦兵变发生,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结果。不过终究少了几分决断,事到临头需要做主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矫诏发兵。

  固然乱兵进城自己难逃一死,可是自己矫诏发兵,同样有可能面临灭族大祸。思来想去,他想到的化解之道只有一个:将计就计因势利导。圣人想要乾纲独断,不想让外人分权,自己就随他心思,把所有事都交给圣人做主。圣人不说话,自己就什么都不做这样总是无错。即便骁果军谋反,也只管随他去。江都城有城墙可守,城中也有殿脚羽林可用,杨广更是早在一年前就秘密训练了三百精锐甲骑,名为“给使营”。

  这三百骑由肉飞仙沈光为统帅,能杀善战骁勇过人,论及战力在寻常骁果之上。有这么一支强兵在手,再加上城墙依凭,足以周旋一夜。自古来兵变讲究一鼓作气,只要撑过今晚,乱军士气低落,自然难以为继,到时候再调兵遣将不愁不能诛灭乱贼。自己不用承担矫诏之罪,还可以保住性命,岂不是一举两得?对比而言,裴蕴那个计划变数太多风险太大,非智者所为。更别说其中涉及善杀大臣之罪,很容易让圣人生出忌惮之心,自己真按裴蕴所言行事,即便不死权柄也必然不保,到时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裴蕴?

  矫诏有罪救驾有功,不能放着功劳不立。来回转了十几遭之后,虞世基终于下定决心,招呼了身旁仆役,不多时自己的三个儿子便被仆人带入书房之中。

  虞世基膝下四子,长子早丧,如今跟在身边的乃是虞熙、虞柔、虞晦三人。与其他江南士人子弟一样,这三兄弟熟读文章不谙厮杀,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听得父亲讲述兵变之事,三人便全都变了脸色。

  虞熙在朝任符玺郎,不过他秉承江南世家风范,这个官职只为领俸不到任,至今没见过符玺的模样也不知自己公廨所在。不过其素有风骨亦有胆略,听到这消息虽惊不乱。“大人既受皇恩,理当为国尽忠。如今大乱将至,我辈别无所能,惟有以性命报答君恩而已!”

  虞世基眉头一皱:“为父并非此意。如今江都情形虽险,却也未到我阖家死节的地步。为父是打算让你们三兄弟守城御敌,也不需要你们亲临战阵,只要运筹帷幄调度军士,等到退了贼兵,少不得论功行赏。我虞氏一门还指望你们几个发扬光大,怎可妄语舍弃性命?简直岂有此理!”

  虞熙素来孝顺,可是此时一反常态,面对父亲的咆哮半点不慌,正色道:“大人此言谬矣。孩儿弟兄三人皆无武略何以典兵?且关中数万骁果皆虎贲之士,江都弹丸之地又如何自保?今日之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唯与圣人同生死而已。圣人若能压服乱军,大人还可安然度日,若天不佑我,便只有满门尽忠。”

  虞世基看着次子,心头也是一阵动摇。或许儿子说得没错,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容易,又或者高估了江淮骁果的战力。设若真如虞熙所言,变乱一生江都不保,自己一家岂不是要被斩尽杀绝?又有谁来延续虞家血脉?

  虽说自己的胞弟虞世南因为与自己不和,如今日子依旧寒苦,两兄弟也不住在一起,倒是可能延续虞家家名。可是自己这一支的血脉,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断绝?毕竟是乱世中走出来的人,到了下决断的时候绝不会心软,他思忖片刻立刻对虞熙道:“二郎即刻收拾细软离开江都,我安排家将护送你回家乡去。等到此间事了你再回来。若是……若是果真如你所言,咱们虞氏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虞熙并未动地方,语气平静地说道:“大人这话又差了。圣人待我虞氏有大恩,大难当头弃主君而去是为不忠,置大人于险地不问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非但不能延续虞氏血脉,反倒会辱没门庭。叔父素有贤名,且与宇文士及相善,纵有变故亦可自保。我虞氏有叔父在,自不会断绝香火。孩儿今日只求忠孝两全,还请大人见谅!”

  说话间虞熙朝着虞世南正色一礼,让虞世南也没了话可说。儿子在自己面前犯不上装模做样,此时的态度自然是发自真心。

  忠臣孝子?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种人,没想到老天却把这等贤良降于自家。看着儿子端详良久,虞世基终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道了一声:“痴儿!”随后又看向两外两个儿子:“你等之意如何?”

  虞柔、虞晦齐声道:“孩儿愿效兄长忠孝两全,更求大人成全孩儿手足之义!”

  虞世基看了看三个儿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也罢!为父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百年之后未必有人记得大隋,但肯定有人记得我虞氏满门忠烈,孝义双全!既然如此,为父成全你们的心意。我江南子弟纵然赴死,也要死的从容,不可辱了会稽虞氏的名声。来人,准备香汤!”

  他大声呼喝着门外的仆役,准备效法昔日江南的名士,沐浴更衣燃香抚琴,等着生死裁决。可是招呼两声,门外并没有仆役答应,就在他纳闷之时,门忽然被推开,封德彝、马文举一前一后自门外闯入。

  往日里封德彝在虞世基面前毕恭毕敬如同一条家犬,如今却是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在他身后的马文举则如同凶神恶煞,战袍上更满是血污。鲜血顺着直刀刀锋滴滴答答落在房间内的木板上,血腥气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虞氏父子四人并未表现出惊慌,虞世基先是愣了片刻,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封德彝!你想必就是逆贼安排在老夫身边的细作?之前你与北人交恶,不惜背负佞幸骂名,便是为了今日?”

  “不错!”封德彝语气阴森可怖,“某乃是北人,又怎会甘心为南人效力?要怪就怪你自己有眼无珠。念在咱们宾主一场,我也替你了断一桩心愿。你那后妻性喜奢华又不安于室,引美少年入宅,还把前夫之子带到你家中抚养,平日里没少惹你发怒。今日我发了慈悲,替你把他们都料理了。马将军这刀上的血,便是他们的。稍后,你父子四人的血也会落在刀上。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虞世基冷冷一笑,并未像封德彝想象的一般求饶或是逃走,只是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保持端正。随后道:“此时提妇人做甚?今日虞氏满门殉主,还可得个忠义之名。但不知日后你这小人人头落地,又会落个怎样名声?”

  封德彝目光一寒,朝着马文举使个眼色,后者提着刀便朝虞世基走来。虞世基面色从容直视刀锋,其身后三子也是一般保持坐姿,无一人畏惧惊叫。今世潘、陆,江南士人的首领,成为了这场灾难中第一个被杀的显贵。

  片刻之后,望着血泊中的四具无头尸体,马文举皱了皱眉头:“这南人中倒是也有几个硬骨头。”随后又向封德彝问道:“裴蕴那些人若是再回来该当如何?”

  封德彝摇头道:“世家中人在意体面,今日既然不欢而散,三两日间不会随意登门。只要斩了这厮,昏君便又断了条臂膀,我们的大计眼看就要成了。”

  说话间他又看向案几前的笔架,目光中露出几许兴奋又有些许激动,几步来到笔架前取下一支紫毫,随后便开始研磨。

  马文举有些疑惑地问道:“此计果然可成?”

  “放心!虞世基平日代拟圣旨,也是由某动手代笔。虞世基的字迹某能模仿七分,何况那些殿脚御林又不识字,容易糊弄。这份诏书一到,保准那些兵马烟消云散。”

  “万一昏君得到风声阻挠又该如何?”

  “昏君自己躲在迷楼里快活,又怎知外间变化。”

  得意的封德彝开始奋笔疾书,很快一份命令守卫宫禁以及迷楼的殿角、御林军移防他处的诏书已经完成,只看那些军兵是否上当,又看杨广能否做出反应。望着虞家父子的尸体,封德彝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畅快。在他眼前,虞氏父子的鲜血如同波浪般外扩,不停地扩散蔓延,蔓延到房间之外,直到吞噬了整个江都!

  第七百一十章 屠龙(七十五)

  天色渐渐黑下来,迷楼内更是早早点起了灯烛。

  徐乐进宫时已经快到晌午,本也想着尽快告辞离开,却不想一耽搁就耽搁到这般时候。他此时越发感到杨家二娘确实是个累赘,如果不是有这么个负累,自己早就一走了之,又何必被强留到此时?更不必忍受这等折磨。

  原本三楼的屏风、书架都已移去,那些藏身其后的武士内宿也自然随之撤离。原本暗藏杀机的房间,变成了临时的宴客所在。

  美酒、佳肴、各色瓜果如同流水般送入。皇家的宴席本就隆重,杨广又性喜奢侈,这酒宴开起来就没有穷尽。只要他不下旨意停止,内侍就得不停地供应食物,同时撤去残羹冷炙。至于这个过程中有多少食物无端浪费,又要消耗多少财货,根本不在杨广考虑番为之内。

  徐乐身为李家斗将又是李世民好友,酒宴参加了无数,却从没见过这等奢华排场。明明只有几个人,耗费的酒食粗算下来,也足以养活上百人。若是徐家闾那等苦寒之地,这种酒食折算的钱粮足够全村百姓半年开销。

  他终于相信之前在晋阳听到的说法,一旦皇帝来了兴头,酒席可以通宵达旦持续几天几夜。按照这种穷奢极欲的方式举行宴会,狂饮烂醉几日倒也不算稀奇。

  徐乐可以猜到,杨广举行这种宴会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也是为女儿践行。考虑到经此一别很可能天人永隔,略作铺张无可厚非。饶是如此,徐乐心中还是如同堵了块大石头,乃至面对满桌珍馐也提不起胃口。

  身为帝王,杨广的反应未免太过无能。左右不过是有人意图谋反,只要派遣精兵猛将前往捉拿也就是了。谋大事却不知保守机密,连主事之人身份都暴露在外,这种谋反与儿戏有何区别?

  话说回来,这种谋反都无力压制,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依徐乐的性子,与其在此饮宴践行,还不如点起人马出阵讨伐逆贼,不管是生是死,都强过在此浪费时光。

  这酒越喝越没味道,他便干脆停杯不饮,步离紧随在他身边,跟着徐乐行事。这小狼女向来是个贪吃的性子,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珍馐,本来是吃得停不了口。可是再怎么能吃,食量也终归有限,再感受到徐乐的心思也就没了吃饭的心情。

  徐乐放眼望去,萧后与杨家二娘虽然面上强作欢笑,但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两人笑容后拼命压抑的悲伤愁苦。若不是碍着杨广在眼前,两人怕是早已抱头痛哭泣不成声。骨肉亲情人之天性,徐乐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古怪。只是生逢乱世人人不幸,帝王之女更是早该有这种觉悟,现在悲伤未免太迟。只能说这位二娘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少了必要的磨练,事到临头便有些不知所措。

  杨广算是这些人里看上去最从容的一个,举杯狂饮不止,似乎心情很是愉悦。这位帝王号称海量,不过此时看上去,已然醺醺然有了几分醉意。

  徐乐看得出来,这位帝王并非真的不知死活,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试图用狂饮让自己忘却愁苦乃至危难,于酩酊大醉中度过难关。放在寻常人身上,这种行为都只能算作懦夫,于堂堂帝王而言,就更是丢人现眼。徐乐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令人生厌,不由得皱紧眉峰。

  眼看已经掌起灯烛,徐乐终于忍不住道:“时辰不早,我等该告辞了。”

  “不!不准走!没有朕的旨意,谁敢离开这里半步?”杨广用手一拍案几,含糊着说道。

  萧后轻拂袍袖,示意内侍全部退出暂时不要进入。等到内侍尽去,萧后才对徐乐道:“今晚是本宫和圣人为二娘践行,经此一别后会无期,还望体谅一二,让我们多盘桓一阵,多看二娘几眼。”

  “骨肉亲情难以割舍,徐某自然明白。是以徐某告辞就是,二娘大可留下。”

  “不!她不能留下!”杨广看向徐乐,“你既然答应了带她走,便不能让她和你分开。你们也不必等到明晨,今晚就走!沈光给你安排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夜晚开船与白日没什么分别,不用担心他们驾不得船。”

  徐乐没想到连沈光安排船的事都为杨广所知,心中颇有些惊讶。更让他吃惊的还是杨广的安排,本以为二娘同行,肯定要选在白天,为何选到夜里?他不相信这是临时起意,或是杨广无奈下为之,这里面肯定有道理所在。

  杨广道:“白日人多眼杂,任是你有通天手段,也难逃别人耳目。朕让她随你走,便是希望她能以百姓身份安度一生,别让人知道她真正身份。是以自然是要在夜里走才行。等你们离开江都之后,朕就会下旨宣称公主病故,也免得人们惦记。”

  “父皇!”杨二娘闻言,怯生生喊了一声。杨广看看女儿也是一声叹息:“若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便好了,就不必受这等苦,也不用隐姓瞒名度此一生。这是你的命数,非人力能挽,要怪就怪父皇不能照顾好你们就是。日后你的命数如何,就看徐乐的本事良心,为父怕是顾不得你了。”

  徐乐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既是可怜又觉得可恨,正准备发作,杨广却已经踉跄着站起,又朝徐乐招呼道:“你随朕来,有话对你讲。”

  两人一路来到窗边,望向远方那昏暗的灯火以及漆黑夜色。杨广低声道:“你是不是一位朕很无用?明知道叛贼是谁,却不敢派兵捉拿?”

  徐乐哼了一声并没作答。

  杨广冷笑一声:“你这混账小子又懂得些什么?这是帝王的手段,亦是天子的权谋。若是只有宇文家谋反,朕自然可以捉拿。可如今是所有关陇勋贵一起造反,朕又能如何?难道杀光他们?如何杀得成?又如何敢杀?又有谁去杀?骁果军北人数量远胜南人,朕一旦下旨攻杀,宇文兄弟就会趁机发难,挑动城中南北军束甲相攻。到那个时候结果又当如何?这一关朕不知道该怎么过,也未必过得了。朕只能期盼老天再保佑一次,让宇文弟兄的计谋不能成功,骁果军的忠心可以战胜贪欲。若是老天不肯保佑,今晚便是朕最后一次吃酒。朕问你,任你再如何英雄,若是知道今晚这顿酒席乃是你在人间最后一餐,又该当如何?”

  第七百一十一章 屠龙(七十六)

  望着杨广那副理直气壮的嘴脸,徐乐心中既觉得好气又有些觉得可怜。身为帝王本不该是这般模样,杨广当日能取代杨勇成为天子,又能执掌天下多年,自然不会不知道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只能说是天数。所谓大隋气数已尽,并非神棍巫师借鬼神为凭信口妄语,而是自皇帝种种倒行逆施以及天下乱象所得结论,若是有人能看到此刻杨广的模样以及言语,就更会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徐乐算不上博学之士,不过跟随阿爷学武艺兵法之余,也曾听徐敢讲过前朝兴衰旧事。在徐乐看来杨广此时的心思行止,和那些亡国之君毫无分别。不但没有应对手段,也失去了应对胆魄,在生死难关面前不想办法化解,而是以美酒佳肴自娱,说穿了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在生死关头不想着保护妻小也不想着自救,乃至连拼命死斗都不愿意,只想着穷尽享乐,再就是盼望老天保佑自己逢凶化吉。这等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之前徐乐听阿爷讲起那些朝代衰亡时,心中亦有疑虑。那些亡国之君哪怕即位之初少不更事或是行事荒唐闹得天怒人怨,但总归是一国之君,手中既有兵权,身边亦有亲信大臣辅弼。若是能迷途知返,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可是那些人到了败亡之时,大多表现得孱弱无能,很快便失去江山。直到眼见杨广这副模样,徐乐才算找到了答案。

  那些人想必和杨广一般,在穷途末路之前,自己先丧了志气。身为一国之君不肯设法自救,指望外人自然就是这个下场。徐乐看着眼前的杨广,心中自是鄙夷,却又有些恻隐。倒不是徐乐好心太过,实在是大丈夫恩怨分明,这段时间杨广待自己不薄,自己予以报答也属应当。再说那些骁果军本就横行不法,之前有军法条例约束尚敢胡作非为,此番倡乱更会加害无辜,江都及周边郡县百姓都难免遭殃。自家便是毁于王仁恭巧取豪夺之下,又怎忍心看到其他百姓无辜被祸?

  徐乐心中一动顾不得许多,脱口道:“太上皇又何必效此小儿女态?与其想着这是最后一餐,还不如放开手脚大战一场,把这些乱军诛灭,或是让他们不敢再生反心。北地骁果军虽众但是人心不齐,让他们厮杀拼命都不容易,更别说行大逆不道之举,就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下的决断。只要太上皇带领一支精锐甲骑杀入骁果军中,以天子剑斩杀首恶,余者必跪地请罪不复为乱。就是不知太上皇有没有这个胆量,又是否有这个本领?”

  杨广如同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人木在那里半晌无语。徐乐也不说话,只在旁边看着杨广,等待其最终的回答。忽然杨广侧头望向徐乐,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白日里为何不说?”

  徐乐并未作答,而是冷眼看着杨广。杨广问出这话似乎也意识到不妥,再看徐乐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摇摇头:“朕将你当成了自己的臣子,却忘了你是李家忠良,与我本就是势不两立,自然不该为我出谋划策。况且这一手段朕自己也该想到,却是疏忽了。不过徐乐,若是朕依你所言平息骁果之乱,你回到长安,又如何向李渊交待?”

  “某对主公忠心耿耿天日可鉴,主公亦知徐某肝胆,又有何需要交待之处?”徐乐态度坚定毫无惧色:“再者说来,此计是否高明非某所能预料,太上皇能否用得成,就更在两可之间。倘若三军已经与太上皇离心,宁愿效忠宇文弟兄也不肯再为大隋卖命,太上皇此举便是送羊入虎口。再者那些军将自己也不肯束手待毙,太上皇想要他们的人头,少不得要一场厮杀。不知久疏战阵的太上皇,如今是否还有亲自临阵的手段?这一计我家主公可用,太上皇未必可用,徐某纵然白日里说出此计也是无用。”

  杨广脸色一变:“朕统率虎贲荡平江南时,你尚未出生,有何面目说朕没有胆量?今日便让你看看,朕的胆量如何!来人啊!”

  随着一声吩咐,之前负责输送酒食、菜蔬的内侍便在杨广面前跪倒了一片,杨广吩咐道:“速宣沈光前来见朕。令传旨意,命给使营整队,随朕前往东城校场!”

  内侍与宫娥很快便退出去,房间内就剩下这几个人。直到这时萧后才开口:“圣人且慢!眼下天色已晚,不合骑马出城。况且骁果兵马众多,其中既有豪杰忠臣,也少不得有歹人。黑夜之间若有歹人犯驾行刺,又或是不识天子冠盖冒犯圣人又当如何?还是等到天明……”

  “兵贵神速,不可怠惰!等到天明,只怕就来不及了。”杨广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醉意,但头脑却显得十分清醒,就连决断也是异常果决。他即位之初以雷霆手段颁行政令,处置朝政便是这般利落。不过自从兵败辽东被困雁门之后,他便越来越怠惰,这种干净利落的劲头已经许久不见。就连前些时推动迁都之事,也不如现在这般干脆。

  萧后在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按说丈夫如此,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怎得,今晚萧后就是觉得心绪不安,总觉得有什么灾厄即将发生,纵然在皇帝面前强颜欢笑,心中还是七上八下难以释怀。此刻听到杨广要亲往骁果军营夺回兵权,就更觉得忐忑。想要阻拦,却又无从开口。她其实认同徐乐的建议,要想彻底压服骁果挫败这次变乱,最好的手段便是杨广自己走一遭。可是萧后终究只是一妇人,对于士卒心思一无所知,她也无从断定那些人对皇帝的忠心几许,又是否会因为皇帝出现就放弃叛乱念头。

  杨二娘眼泪汪汪看着杨广,和母亲的态度也没什么区别。显然并不支持父亲走这一遭,却又不敢开口阻拦。杨广看看两人模样,并未发怒或是责备,反倒是朝妻女一笑:“你们这是做甚?朕少年戎马久经战阵,知道如何与军汉打交道。再者给使营何等骁勇沈光有何手段,你等并非不知,又何必大惊小怪?你们且在这里饮酒,朕去去就回。”

  他转头看向徐乐:“徐乐!你留在此间不要走动,待朕将那几个反贼的首级取回,让你看看朕的胆量比李叔德如何?”

  就在杨广志得意满,乃至颇有些兴奋的当口,一名内侍却慌慌张张走进房中,朝杨广禀报道:“圣人大事不好!”

  “慌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内侍将头紧紧抵在地毯上,高声禀奏:“沈郎君与给使营皆不知去向!”

  “一派胡言!”杨广闻言面色一变,抬腿将面前内侍踢了个筋斗,随后伸手摸向腰间想去拔剑,随即醒悟今晚为了吃酒方便,自己身边未曾佩戴兵器。只好用手指着内侍怒道:“没有朕的旨意,谁敢调动给使营?他们不在迷楼还能在哪?少要多言,速去把人找来!”

  “圣人,并非奴婢胡言,给使营真的不知去向!”内侍语声哽咽,“不光是给使营,便是守卫迷楼的殿脚,也全都不见踪迹!”

  “怎会如此?”这下便是萧后都变得面色发白,一把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掐得杨二娘花容失色却又不敢挣扎。萧后急忙问道:“如今护卫迷楼的乃是哪一路兵马?”

  “没有兵马……奴婢等人四处寻找,根本找不到护卫甲卒。宫中禁卫如今只剩当值内宿还有武监,余者都没了踪迹。”

  徐乐的眉峰一挑,心中已知情况不妙。就在此时,却见杨广的身形晃了两晃,就在徐乐以为其承受不住即将跌倒,考虑是否搀扶其一把的当口,又见杨广勉强站稳身形,随后仰天大笑,笑声极大,可是听上去惨绝人寰,全无半点欢喜之意。

  “哈哈哈!不见踪迹!好个不见踪迹!宇文化及,朕还是小看了你!”

  他用手指向那名内侍:“传朕的旨意,命内宿卫守卫宫墙,武监取披挂持弓弩准备厮杀!再传旨意,令右翊卫、右屯卫勤王!传蜀王、燕王、赵王各率本府家兵前来迷楼见朕!”

  在徐乐看来,杨广这一番布置倒也算得上妥当,尤其突逢变故,还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确实有些手段。只不过正如杨广之前所说,兵贵神速。如今既已失了先机,这些布置再好,只怕也没了用武之地。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杨广这些布置多半是白费力气,除了当值内宿和武监之外,这位皇帝陛下怕是再难调动任何一支兵马。迷楼的内宿卫兵力极少,不管再如何能战,都不足以守城迎敌。至于武监就更不必说,人数太少不足以称为兵马。

  沈光对杨广忠心耿耿,究竟是谁能把他无声无息地调走?这背后必有阴谋,只是自己对江都所知毕竟有限,一时难以猜测明白。再说就算猜明白,怕是也没了用处。

  徐乐心中想着,不经意间凭栏远眺,却见远方火光冲天而起。迷楼地势高看得远,从方位判断起火之处应是江都东城方向。这般火势绝不是正常照明或是烤炙食物,而是有人故意放火。只怕兵变已经发生,放火的多半就是乱军。

  徐乐倒是不怕兵乱,只是担心韩家兄弟的安危。毕竟自己和宇文弟兄结怨甚深,他们既要叛乱只怕不会放过沈光那处宅邸,不知韩家兄弟眼下吉凶如何?

  第七百一十二章 屠龙(七十七)

  金铁交鸣,枪矛断折。戴金盔着大红披风的甲士,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等劲卒。加上人多势众,以众敌寡本应是手到擒来。可是这些甲兵却未曾想到,看似轻而易举之事居然会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

  正如徐乐所料,宇文化及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虽然徐乐和宇文承基那场比武光明正大各凭本领,徐乐也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承基的面皮,可是对宇文化及来说,依旧是深仇大恨,必要杀徐乐而后快。自己不惜重金栽培爱子,又用尽手段让承基的名号传遍军中,让骁果军都知道马上承基的大名,就是为了谋反做准备。

  一个有着无敌名号的斗将,在战阵上往往可以发挥百人甚至几百人的作用。某些时候更是可能逆转乾坤改变战果。事实上人之力终有穷尽,再如何骁勇的斗将也不可能真的单骑敌千军。更多的时候还是靠名号震慑敌胆提振己方士气,“无敌”名号对于斗将极为要紧,一旦无敌的名号被打破,对于敌人的威慑便大为不足,自己的部下也会对主将本领心生怀疑。

  战胜“马上承基”,对徐乐的名声自然大有助益,也让他距离无敌将更近了一步。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无敌之名的斗将,却被徐乐从中得利,宇文化及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哪怕明着无法报仇,私下里也曾咬牙切齿乃至在脑海里想过无数手段作用于徐乐一行人身上。之前徐乐等人住进沈光宅邸,宇文化及就想要动手。只不过这几人武艺实在太过了得,自己又没到造反的时候不好兴师动众,只好勉强把火气压下。

  今晚一切都要有所了结,不管是大隋社稷还是徐乐一行人性命,都要结果。是以江都东城甫一举火,宇文化及便向沈光宅邸派去了人马。

  为求万无一失,这支人马兵力足有四队,其中三队为宇文家精锐部曲,另外一队则是货真价实的骁果军。这队骁果本是京兆鹰扬府兵,经选锋入值骁果。曾经随同杨广北征辽东,也曾在雁门与突厥铁骑捉对厮杀,论及战力尤在边地鹰扬兵之上。其余三队部曲虽然和宇文承祥部下那些穿戴骁果铠甲的家丁同为宇文家私兵,但是战力差了一天一地。

  昔日杨广募天下壮士为骁果时,尚有许多豪杰对大隋存有希望,加之骁果钱粮丰厚,四海豪勇之士纷纷来投。可是骁果钱粮虽厚,考核也极为严格,若是无法通过考校便不能入伍。无数身怀绝技勇力过人的勇士,就这样被拒之门外无从投奔。

  这些投军者大多贫苦,朝廷不肯招纳又不肯支付往来盘缠,这些人衣食无着有家难回,眼看就要成为饿殍,世家门阀再派人以财货延揽,这些人也就无从拒绝。或为世家财货所笼络,或为言语所迷,甘愿为恩主效力卖命。由他们组成的部曲乃是世家身家性命的保障,也是手上最为锋利的刀剑。

  关陇武勋世家都是靠着军功得富贵,又知道乱世是什么样子,自然明白土地财帛若是没有甲兵护卫,迟早都是他人之物。是以私下里都豢养着部曲、门客、死士作为自家根基,表面上则以弱兵掩人耳目。

  宇文承祥所部家丁,便是宇文家摆在面上的部曲,其人数有限战力不算太强,杨广知道也不会放在更不至于加以防范。可是对宇文家或是其他世家而言,这种部曲也就是个糊弄人的玩意,根本不放在心里。真正被他们视为臂膀的,还是这些千方百计招揽至部下的精兵悍卒。

  今晚江都城内关陇大臣多有默契,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都把这些真正的部曲调度起来守卫家宅。以免乱军不受约束肆意杀戮抢夺,更防范着有人趁机暗算。即便是宇文兄弟,这时候也少不了精兵拱卫,免得被同伴背后捅刀。在这等情况下,还能把三队真正精锐派出斩杀徐乐等人,足以证明此番志在必得。

  之前为了打探长安以及整个关中情形,不少骁果军将与徐乐有往来,对于徐乐一行人情况并不陌生,这些消息也早早就被宇文家所掌握。这些兵将知道徐乐及其部下并非好相与,哪怕人多势众也不敢大意。三队家丁把沈光宅邸团团围困,那队真正的骁果则小心翼翼入宅搜检。

  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军伍并不敢小看对手,其行动安排也可称无懈可击。一火射士登上屋顶张弓以待,其余四火步卒则举着火把四下搜寻。为防被各个击破,一队兵马结阵而行,其行进速度缓慢,但是戒备森严不给人可乘之机。在那位打老了仗的队正看来,这般布置已是极致,对手再怎么了得也没办法可想。不料方一交手,骁果军便吃了亏。

  几声弓弦松动声自暗影中响起,那位队正连忙举起盾牌遮护同时扯开喉咙大吼:“贼子在此!”

  这番应对无可指摘,速度也自迅捷,然而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正确的应对依旧难逃劫数。几声惨叫声与重物落地声不分先后,屋顶上的射士已有三人饮恨于连珠箭下,尸体自屋顶跌落地面。

  这些射士身上都有甲胄护体,纵然中箭也未必就死。只是没想到放箭之人手段极为高明,所取之处不是咽喉就是眼睛。这些地方无甲胄遮护,中箭便难逃一死。放箭之人又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每一箭都正中致命处,三人自然无幸。

  随着三箭射出,耳畔又是一声大吼,自阴影里一条魁梧如天神的大汉冲出,手中高举盾牌向着这队骁果军冲来。其力道既强速度也快得惊人,几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火星炸开,骁果军手中短矛皆被撞得断裂,持盾的韩约也冲入人群内。

  “小门神韩约、神射韩小六!他们是徐乐的伴当!”

  骁果军中有人之前曾来此处拜访,一眼便认出持盾的大汉正是韩约,而暗中放箭之人不问可知必然是小六。

  韩约一声大喝:“知晓你阿爷名号,还敢来送死!”说话间手臂一抖,“郁垒”便已飞出。那名喊出韩约身份的骁果军,没等看清来者为何物,便已被盾牌拍中脸面,郁垒的两颗铁獠牙贯脑而入!随着韩约将铁链向怀中一抖,郁垒离开男子的头飞回韩约掌握,却见那男子已是血肉模糊,脸上更多了两个血洞,鲜血狂喷而出。这名军汉身体一阵摇晃,口内含糊不清地叫了几声,身体一点点向下瘫软。

  这时其他骁果军已然对韩约展开围攻,却见韩约脚下转动双盾转动如飞。任这些骁果军刀矛乱挥,砍得火星乱冒,依旧伤不到韩约半根毫毛。面对他一人双盾的本事,这些骁果军也拿不出什么手段应付。虽然韩约一面大盾不可能护住周身,可是他动作迅速脚步灵活,围攻他的士兵不管站在哪个方位,都觉得韩约手中大盾是对着自己的。手中兵器对这面盾牌没有办法,相反韩约小盾反击,每次出手都能制造伤亡。

  韩约此番南下未曾携带大盾神荼,不过江都城内兵器易得,神荼又不是什么古怪军刃,自然很容易置办。此刻他手使的大铁牌不论分量、尺寸还是质地都和韩约惯用神荼一般不二,所差者无非是少了神荼雕像。双盾在手的韩约,能将一身本领发挥到极处,又岂惧这一队骁果?

  但见其大盾护身,小盾挥舞伤人,走的乃是正宗刀牌路数。郁垒盾虽然不如直刀锋利,可是上面的铁牙也能伤人,再加上韩约神力惊人,便是被他手中铁盾边缘磕扫一下,也难免重伤吐血,眨眼之间便已有数名骁果军倒地不起。

  这些骁果算是天下一等精兵,寻常兵马不是其对手。可韩约手段又岂是军兵可以?和徐乐一样,他也是徐敢一手栽培出来的虎将,不拘气力、武艺都足以跻身一等斗将之列。固然其骑战本领不如陆战高明,在斗将行列里要归入步将行列,不如骑将吃香。可他若想要脱离徐乐自立,天下诸侯都会不惜高官厚禄予以延揽。

  不管何等了得的精兵,终归敌不过斗将。再说韩约并非无谋之人,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被人围住就难免吃亏,是以脚下不停身形始终在转动不让敌手有围困自己的机会。明明是高大健硕如门板一般的汉子,行动之时却敏如猿猴,让人难以捉摸根本无从阻挡。骁果军赖以克敌的军阵根本无法组成,一队兵被韩约一人牵引着行动,无法发挥阵战之长。不时有人被打飞出去,又有人被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眼看韩约左冲右突如入这等人的本领,那名队正咬牙切齿地怒吼着:“放箭!射士死到哪去了?”

  话音未落,却又听得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并非来自军阵而是屋顶。直到这时队正才想到,自己的对手原来不止一人。

  身为老军伍,他本不该如此。只是韩约本领实在太强,对这些兵马而言威胁足以抵得上一队兵,乃至于连队正都忘了自己实际是在和一个人交手,还有一人则藏在暗处对付自家的射士。

  韩家兄弟早不是徐家闾的淳朴后生,经过大小战阵的磨砺,早积累了一份战阵经验。两人都知道,以武艺论韩约不怕这些兵马,可是战阵不是比武,单纯武艺了得并无多少意义。对于大将来说,最为可怕的并非明枪而是暗箭,屋顶那一火弓手才是两兄弟的大患。

  是以在动手之前,两人就已经约定,韩约对付步卒小六对付射士。两人都相信自己的手足,放心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正如韩约是徐乐的遮护一样,小六也是兄长的遮护,韩约别看平日对这个兄弟常常责打,实则心中对小六极为关爱。他相信自己的手足可以保护自己,就像徐乐相信自己一样。

  从一开始交手,韩约就没分心顾虑那些射士,放开手脚施展武艺,把敌兵杀得落花流水。小六也未曾辜负兄长所托,一人敌一火!

  第七百一十三章 屠龙(七十八)

  徐乐离开沈宅前往宫中面君时,韩家兄弟便准备了兵器时刻准备应付厮杀。倒也不是今天格外戒备,徐乐让众人打点行囊随时准备离开江都的军令下达之后,韩约、步离等人就处于枕戈待旦的状态之中,每晚都安排了人手值更以免被人偷袭暗算。这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江都城内形势一日紧过一日,自己一行人身份特殊,又和宇文家有了过节不得不谨慎。也正是靠着这份谨慎,今晚两兄弟才不至于吃亏。

  宇文家的兵马没等布置停当,两兄弟就已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也做好迎敌准备。小六知道兄长的本领,单纯近身厮杀的话,区区一队兵马,兄长即便不胜也足以自保。所谓“大将军不怕千军只怕寸铁”真正能威胁到自家兄弟性命的,乃是敌军的弓弩。自己的弓箭便是为那一火射士所准备,一定要保证兄长不被暗箭所伤。

  小六也知自己本领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一举射杀全火射士。初时放箭杀人便是为了让对手知道,己方还藏着一名神射手,并且是以这些射士为目标。这样一来残存射士再有胆量,也必须先射杀小六,才能分心对付韩约。

  骁果军虽然悍勇,但关系到自家性命,谁也不敢疏忽大意,是以随着三名袍泽被射杀,其余射士便如小六所料,把心思全用在对付这名藏在暗中的射士身上顾不上支援步卒。也正是靠着这份便利,韩约才得以施展开全身本领杀入骁果军中,不给对手喘息之机,连重整阵型的机会都没有。

  骁果军中射士各个射术惊人,论及本领不在梁亥特部神射手之下。可是小六经过几番战阵,又有徐乐、韩约点拨,本领一日千里。不论箭术还是反应、身手都凌驾于这些射士之上。

  他的身形单薄动作迅捷,如同一只狸猫一般,连珠箭射出同时人已然换了地方。他的身形刚刚移开,原先站立之处便多了十几支雕翎。其中一支箭落到墙体上,并未如普通箭矢一般落地,而是随着一声闷响深深嵌入墙中。小六心知,这些骁果所用的乃是强弓,这些箭簇也是上好精铁所制,战阵之上可以轻松洞重甲。若是被这种箭射中,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这又算得什么?玄甲骑的男儿,又有哪个怕死?谁又畏惧刀剑?连万钧弩都见过了,还怕这小小的箭矢?

  小六并不慌忙,脚下生风奔走趋避,绝不让自己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空气中阵阵破空声传来,一道道劲风从小六的面前、背后掠过,有些时候劲风离得太近,刮得面门生疼,只要再偏出毫厘,小六就难逃利箭贯脑的下场。可是小六心中却毫不慌乱,反倒是因为身处险地而莫名兴奋,体内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烈火点燃了周身血液,让他的身形变得比平时更为利落,六识也比平时更为灵敏。

  这种情况并不寻常,大多数武人面对同样情况,身体并不会出现这种变化。实际上小六此刻的反应,乃是武人修为的“变”。这种“变”并非玄门神通,而是打熬筋骨练习武艺到了一定地步之后,身体必然产生的变化。

  寻常人练武不得其法或是未遇名师,要么是一辈子练武却不懂得如何用艺业伤人自保,要么是一味追求杀伐却没打牢根基,纵然威风一时,遇到行家还是要吃大亏。只有那些将门勋贵,或是天下少有的名师,知道如何训练练法和打法,又知道如何调养身体,遇到一个根骨资质合适又肯用功的弟子,才有可能修炼到“变”的地步。到了这一步,才算是迈进斗将门槛。

  便是普通兵卒也知道“大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个说法,这也是武人六识的要紧所在。倘若六识不灵,纵然武艺练得有模有样又或者勇力过人,在沙场上一样难有大作为。乱箭流矢刀山枪林,四面八方都可能有兵器刺来,反应不够灵敏就难免带伤或是阵亡。

  这等栽培弟子的手段一如庄户人家选种育苗,都是自家的机密,等闲不传外人。也只有徐敢这种心性,才会把这些看家本事传授出去,又不惜倾家荡产搜罗药材器械以供操练。可是广有器械没人也是没用,这种人又要求根骨,并不是随便找个人就可造就。徐家财力有限,没有那么多财货可以挥霍,人选上就更加要小心谨慎以免浪费。徐家闾这些青年后生中,除了徐乐以外,能入徐敢法眼的就只有韩家兄弟两个。

  不同于韩约的高大强壮,小六身形单薄瘦弱尚未成丁,村中人只把他当半大孩子看,哪怕在玄甲骑中也大多把他当成个被迫参战的半大娃娃。可实际上徐敢未曾丧命时,私下里便对徐乐说过,韩家兄弟非池中之物,兄弟二人都是少有的斗将之才,老天有眼把他们送到徐家闾,注定成为徐乐的臂膀。

  韩约孔武有力,天生就适合持盾遮护成为将主身边的屏障。小六的体魄不如其兄,但天生就是做射手的材料。武将皆习弓马,能够成为斗将的,射术自然也不会差。不过正如斗将之间存在强弱一样,射士之间也同样有高低之分。在徐敢看来,小六便是当世李广、养由基之属。只要栽培得法,日后上了战场便能成为索命无常,弓箭所指之处名将豪杰也难保性命。

  是以早在几年前徐敢便传授小六射术以及吐纳呼吸法,又为其用药调养固本培元,只求日后打造出一个当世一流射士。只不过随着王仁恭压榨日重,徐家闾财力耗尽,对于小六的栽培便有些迟缓。再到徐敢不幸陨身,小六早早的负弓上阵,于其栽培也就无法维持。

  但是种下的种总归会破土发芽,小六自己每日的勤学苦练也不是白费光阴。尤其此番南下几场苦斗,面对真正高手时的无能为力也刺激了小六,让他变得比往日更为刻苦。诸多外因堆叠,让这棵幼苗出土的速度加快了数倍!今晚今时,在乱战之中,这棵幼苗终于自土下钻出,不管日后成长如何,就眼下而言,小六却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完成了鱼龙之变!

  在今晚之前,小六乃是个有天赋的射手,以他的年龄而言,有这份手段确实算是难得。不过距离真正的大将,还是差了一大截。可是有了这一次的“变”,小六得以正式进入“将”的行列,成为了斗将种子。当然,这不代表他经此一变就能突飞猛进神勇过人,只是有了这番变化,让他看到了更高的山峰,也给了他登顶的可能。

  小六自己还不曾发觉自身的变化,只是觉得自己急速奔跑却并不像平时那般疲劳,于利箭破空之声听得更清楚,反应的速度也更快。

  一味躲闪并非玄甲骑的性情,小六跃高伏低躲避冷箭之余,早从撒袋中抽出雕翎衔于口内,脚下不停疾走如飞,箭也悄悄搭弦。随着身形走动,猛然拉弓如月,返身回首一记“犀牛望月”一支利箭离弦而出!

  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一声闷哼声响起,尸体从房顶落下。这火骁果军虽然一上来便遭遇暗算损失三人,但是他们也知道,徐乐身边伴当不多。自己整整一火射士按说足以对付,除了徐乐本人以外,那几个伴当都难逃自己手中强弓利箭索命。却不想结果却与之前的算计相悖。

  韩小六虽然有神射之名,但是论起名号根本不能和徐乐相比。在骁果军想来,无非是徐乐身边亲信,靠着主将的手段混出几分名号罢了。直到今晚交手,他们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小六一人一弓竟是完全压住了自己这一火兵马。饶是众人拿出全身手段,却已然跟不上小六的速度,也猜不出他的行动路线,哪怕再怎么拼命放箭,都无法命中目标。

  反倒是自己这些人站在屋顶上格外显眼,小六只要抬手反击,必然能让己方一名袍泽丧命。等到队正察觉情况不妙,责备己方射士何以不放箭时,屋顶的一火兵马只剩下四人。那位队正也不糊涂,一看便知那些射士根本不是韩小六对手,不要说让他们帮自己对付韩约,就连自保都大成问题。

  眼看两兄弟便把自己一队兵马打得溃不成军,这名队正既惊且怒,大吼一声高举直刀直取韩约,口内大叫道:“还等什么?快叫外面人马进来!”

  “石大,你且退回来再说啊!”

  “退个球!让那些人帮咱们的忙,阿爷丢不起那个人!让他们给我收尸就好。”

  说话之间这名队正已经与韩约对上,手中直刀连斩数记,将韩约的铁牌砍得火星迸溅。然则两者之间本领上的差距却不是胆气所能弥补,随着韩约手中大盾一推,这名队正的直刀还是被撞到外圈,不等队正撤步变招,韩约的小盾郁垒已经狠狠扫中这名队正的太阳穴!

  鲜血伴着脑浆落在郁垒的獠牙之上,如同供奉血食。随着这名队正的阵亡,这一队身经百战的经制骁果彻底崩溃,片刻之后伴随着阵阵喊杀声,外面包围的宇文家部曲冲入院中,韩家兄弟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屠龙(七十九)

  其实早在交手之前,两兄弟就打定了主意:不可恋战迅速突围!

  两人的本领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战胜这么多兵马。事实上如果交战之处乃是郊外宽阔之地,这队骁果军从容列开阵势,以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不给韩约近身搏杀的机会,饶是韩约本领了得韩小六临阵突破进入斗将行列,也依旧难以讨得便宜。实在是这些骁果军贪功心切,宇文兄弟又急于杀人泄愤,给部下下的乃是死令,逼迫这些人入宅搜索,才让这队精兵吃了大亏。

  毕竟他们乃是正规军,受的操练也是沙场野战争锋所用,不会训练这种类似于江湖斗殴的打法。韩约却是神武侠少出身,对于如何埋伏、偷袭乃至打烂仗都了然于胸,这种藏身暗处暴起突袭,在院落中以少敌多,都是自己拿手好戏。再加上武艺乃至膂力的差距,才能表现得游刃有余。

  此次前来绞杀徐乐一行的四队兵马虽然都是宇文兄弟的嫡系心腹,可彼此之间也有芥蒂。这队骁果自恃精锐,并不把另外三队部曲放在眼里,加上出发之前宇文化及许了重赏,这队兵马贪图赏钱,就更不想让其他人得功。是以在进入宅邸厮杀之前,便已然说明,三队部曲包围宅邸防范徐乐部下逃脱,自己这一队人马闯入宅中杀人。若无相召不必助拳,否则休怪刀剑无眼不分敌我。

  骁果军素来强横,这一队人马又是宇文化及的心头肉,平日里欺压袍泽惯了,那几队部曲也不敢抗令不遵。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居然遇到这两个杀星。另外三队人马也知骁果军厉害,连他们都不得不求援自己更不敢大意也不敢见死不救坐观成败。骁果军吹响求救号角不久,只听喊杀声大做,整整两队部曲闯入院落中前来接应。

  他们并没有像骁果军那般急着厮杀,而是列开阵势随后以军阵推进。于韩家兄弟而言,其威胁尚在那队百战精兵之上。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韩约武艺再强,也不可能战胜上百全副武装的悍卒。

  两兄弟也知道此地不可恋战,再说就算是能把对手杀光也没什么用处,动手之初便是打定了突围心思。不过欲走先战乃是玄甲骑成军之时便定下的规矩,哪怕是要突围,也要先给对手造成重创,让敌兵心胆皆碎才能撤军。

  两人方才这番杀戮,便是为了震慑敌胆,让敌兵不敢小看自己。眼看敌人大军已至,两兄弟对视一眼明白对方心意,小六又是一轮连珠箭射出,韩约则接连打杀数人,随后两兄弟抽身就走,小六在前韩约居后,虽是撤退却步履从容不乱不露半点败相。

  “休叫贼子逃了!”一名部曲头目高声呐喊,可是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弓弦松动,紧接着这名部曲额头上便多了大半截箭杆。

  今晚动手的不管是真正骁果还是宇文部曲,穿戴都和朝廷正军并无差别。固然今晚便要动手造反,不管做什么都不需要借口,可是宇文智及还是给这些人马传了密令。今晚厮杀之时,只是高喊捉贼杀贼,再就是将徐乐一行说成李渊派来江都的奸细。哪怕事后无人会出头追究,也要先保证自己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是以眼见韩家兄弟要走,这些兵马便也高喊着捉贼随后紧追。

  韩约身形高大魁梧如门板小六又是个瘦小身形,有兄长遮护外人很难看清他的行动。等他一箭射倒敌手,趁着追兵混乱之际小六将弓一丢,随后从身上抽出一支火把寻了火源点燃。

  他身上的火把早已准备停当,顶端缠的麻布用油浸得通透,火把本身又风干多时干燥无比,正是上佳的引火物。院落里也立了十余个灯台,一到晚上便点起灯火照明。方才小六与骁果军彼此以弓箭相攻,很大程度也得益于这些灯架提供光亮便于交手。

  这时小六将火把凑到一个灯架处引燃了火,随后朝着墙壁犄角用力一戳,紧接着丢了火把快步而行,在跨过门洞的刹那伸手一抄,已经把藏在花墙另一端角落处的第二张硬弓握在手里。

  说来还是多亏江都城内兵器易得,沈光为人又豪爽,愿意为朋友排忧解难。徐乐提出需要兵器,沈光便四处搜罗准备,不拘数量还是质地,都超过徐乐的要求。小六可以奢侈地把军中硬弓藏在家中几处地方,便是托了这个福。

  他们一连几日都已经准备离开,于府邸中也早早做了布置。以寡敌众少不得要依靠智谋乃至陷阱。别看徐乐素来给人以勇猛刚毅不会用谋更不会设置陷阱的印象,实则大错特错。想当初徐敢把徐乐带入点兵山教导武艺之时,偷袭、暗算乃至陷阱机关无所不用。徐乐被爷爷收拾了不知多少次磨练出来的这身本事,于机关埋伏等手段亦是行家里手。

  只不过身为斗将,他更喜欢直来直去比并武艺力气,不愿意用这些小把戏。再说天下间英雄虽多,却也没几人值得他如此。此番为了保护身边伴当,也为了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一些教训,他少不得要出手布置,让他们吃些苦头。

  韩家兄弟也是被徐老太公教出来的人,自然知道徐家设陷阱的本事,更知道该如何发动。徐敢当年从尸山血海中一路杀出,所见的陷阱无数,不管精巧程度还是威力,都不是鹦鹉洲那些盗寇所能比。徐乐尽得祖父真传,其布置的机关威力不问可知。

  随着小六的火把戳过去,一道火蛇自地面复活迅速成长壮大,向着前方延伸。紧接着火蛇一分为五,变成了五条狂舞的孽畜。一些部曲也看出情形有些不对,可是还不容采取应对,身后的房舍已经随着一声闷响熊熊燃烧。紧接着,一声声霹雳大作,火花飞溅,后院的房舍过火速度快得吓人,眨眼之间火海已经把之前徐乐所住院落团团围住。

  便是这些精锐部曲也为这天地之威所震慑,不知如何是好。众人顾不上追杀韩家兄弟,全都紧张地看着四周,试图寻找一条生路。他们很清楚,江南的房舍不比关中。江都气候湿润房舍的水汽重,绝不会随便就着火,更不会烧得这么快。再说这些房舍这么快就形成火烧连营之势,把自己这些人困在火场中,不问也知道必然是人为所致。

  随着这些部曲来回走动,从那些着火的房间内,不时有箭矢或是顶端削尖如同枪矛一般的短木飞出,顷刻间就有六七人被夺去性命。

  众人心中惊骇,既不敢相信一个斗将还会这种本领,更想不到徐乐和他的部下居然还会用计?这些人顾不上追韩约,全都望着大火寻思着救火方法。有人呐喊着找水,有人喊着找东西扑打,还有的则高喊着:“莫叫走了人!快追快追!”场面混乱不堪。

  这也是徐乐一开始就设好的谋略,按照徐乐推测,一旦城中有变动,必然有人马上门暗算,只怕来得人马还不会少。从如此多的人马中杀一条路不难,摆脱这些人的纠缠才是最大难处。是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他们杀得阵脚大乱,自己再趁机逃走。两队部曲进入院落,本就帮了韩家兄弟大忙,眼下这把火又让部曲全乱了阵脚,更是让两人得以施展拳脚。

  趁着混乱,两人已经来到马棚内,各自牵出一匹脚力,随后先是将拴马的缰绳割断,又将火折对着其他几批马的尾巴小心点去。片刻之后,马棚内传出阵阵哀鸣声,随后又是阵阵咴咴咆哮声响起,随着一声皮鞭甩动出声,所有脚力不约而同冲出马号,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沈光喜好马,这处临时宅邸内便有十几匹骏马。这些都是来自塞上的良驹,于战马中也算得上品。好马必然性情猛烈,这些马也不例外。好不容易被沈光降伏,依旧不肯让他人接近。眼下先是被火烧,又没了缰绳约束,野性爆发开来,如同出海蛟龙一般,不管不顾冲向远前方。

  小六看着这一切心中既是惊喜又有些佩服,不住咋舌:“乐郎君神机妙算,居然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只怕当年的诸葛武侯也不过如此。”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先杀出去,再去接应乐郎君!”韩约在马上低声呵斥着小六,同时凝神戒备为兄弟遮护。

  沈光这处宅邸院墙不算矮,不过江南地面的房舍论气派终归不能和北地相比,院墙高度也不足以挡住那些发疯的战马。可是不等战马冲到墙边起跳,院落大门轰然两分,随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首。

  一骑疯马正朝着院门冲去,这些好马本就是为战阵使用,撞人冲阵都属本分,根本不会避让行人。如今受了惊吓更是势如疯虎,慢说是人,便是刀山枪阵也难以将其吓退。骏马咆哮着向着这拦路之人疾冲而去,马匹自身重量加上疾行奔速,两股力量合二为一,力道何等惊人?战阵之上遇到这种疯马冲阵,必以拒马等器械抵抗,否则便是阵型严整的枪阵,也会被犁出一条血肉通道。任是何等豪杰,遇到这种情形都会让开道路暂避锋芒。

  可是拦路之人却不闪不避,依旧站立不动。眼看疯马即将冲到自己面前时,才猛然挥出一拳!

  在嘈杂的呐喊声以及马嘶声中,韩约和小六都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骨骼碎裂声,随后只见那匹膘肥体壮的塞上良驹随着这一拳颓然倒地!

  战马砸起的烟尘四散飘落,拦路之人身后大队人马闯入,前列兵士持矛张弩严阵以待,后列兵士则高举火把。借着火光韩家兄弟已经看清来人面目,正是宇文承基!

  第七百一十五章 屠龙(八十)

  韩约与小六几乎同时勒住了缰绳,两骑骏马人立而起咴咴有声。两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泛起一丝寒意。

  毕竟是徐敢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两兄弟都不是无胆孬种,哪怕对方真是天神下凡,沙场相遇势短节险,也照样杀给你看。只不过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身为武人固然要有胆魄,却也不能不知天高地厚轻视天下豪杰。对于彼此之间的本领高低,自己心里还要有个准数。

  韩约前者和承基交手时身上有伤,手中兵器也不十分合用,是以吃了大亏。但是他很清楚,即便除去这些外因不论,以真实本领相搏,自己也不是宇文承基对手。更何况此时的承基给自己的感觉和之前相遇又有不同,彼时承基虽然勇猛过人,但是韩约并不认为对手真比自己强出多少,直到交手之后才分出高下。

  可是此时两人四目相对,韩约竟然觉得心头打了个突,对面这满身披挂只留了一张脸在外面的承基,就像是一尊真正的魔神,自地狱来到人间兴风作浪。哪怕不算他背后那些排列整齐的人马,韩约也自觉毫无胜算。

  这种未曾交手先自认不敌的心思,于韩约这等本领的斗将身上不易出现。这种不同寻常的情绪变化,只能证明一点:今日的承基比起之前已然有所突破,已然成为当今世上最为可怕的猛将之一。

  韩约并不怕死,随同徐乐南下时便已经做好命丧江南的准备。但是他不希望自己死的这么无声无息毫无价值,从今晚的情况看,乐郎君担心的事正在发生,今晚面临生死危机的不只是自家兄弟,也包括徐乐、步离乃至杨广在内。

  自己可以死,但是死之前怎么也该把徐乐救出来再说。自从得蒙徐太公教授武艺开始,心中便已把自己看作乐郎君的盾牌。身为大盾理应遮护主人,若是未曾为主将遮挡刀剑盾牌先被人打碎,岂不是辜负了太公的一番苦心?

  从方才宇文承基拳毙奔马便可以看出,依仗马力硬冲并无作用。再说承基身后那些弓弩长矛也不是摆设,若是一味冲锋便会成为众矢之的。韩约倒是不怕那些乱箭,可是有这些弩弓长枪阻碍,想要突围万无可能。唯今之计,只能舍出性命缠住承基,设法让小六离开,让他给乐郎君送个消息。

  韩约的手握紧小盾郁垒,手臂肌肉陡然绷紧,随时可以抛盾伤人。他前者与宇文承基交手时,双盾一防一攻,乃至小盾出手伤人的招数都已经悉数施展出来,也知道奈何不得承基。可是此时除了这两样兵器,他也没有其他克敌手段可用。至于能否缠住对手,小六又能否成功突围,就只能听天由命。

  承基看了看韩约,随后又看向韩小六。小六前次交手时就知道自己和承基差了一大截,自家箭术遇到这种对手,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如今这等时候,更是和送死没什么分别。可是他的心思和韩约一样,根本没考虑自己死活,只想着设法救下徐乐。眼看承基看过来,小六一咬牙关,举弓搭箭便要出手。

  “不可莽撞!”韩约一声断喝制止小六,随后朝承基道:“前次某有伤在身,你胜之不武,今日咱们再行比过分个高下!”

  承基摇了摇头,语气冰冷:“你不是某的对手,如果现在交手,你会死!”

  “少要大言欺人!”韩约明知对手所言不差,却依旧准备向前冲锋。承基却抢在他动手之前开口:“某来此不是为了杀你,至少今晚不想。某是来放你走的。如今还要多放一个人。”

  承基说话间又看向小六:“上次相见就知晓你根骨不俗,如今看来更是鱼跃龙门,想必有一番大造化。天下间使弓的豪杰不多,某不愿摧折幼苗。你的人头也且寄下,三年之后某再来杀你。到时候希望你能练成本领,不要让某杀得太过容易。”

  小六没在意承基对自己前途的评价,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承基居然要放过自己兄弟?这又是所为何来?哪怕是自己这等年岁,也知道沙场无情的道理。不管何等交情,临阵之时各为其主都没有人情可讲。承基和自家兄弟更没有情分可言,这般高抬贵手又有什么阴谋?

  韩约的心思和兄弟差不多,听了承基的话,他心中疑云更盛,并没急着催马前行,反倒是盯着承基问道:“你要放我们走?”

  “某要杀你们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又何必用计?让开!”

  只听承基一声令下,堵住门口的队伍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通路。承基道:“今晚这场厮杀非某所愿,是以只能赶来解斗。我留下你们的性命,是要你们替我做一件事,给徐乐带一句话:今晚江都城内,我只想取他一人首级。若是真英雄,就抖擞精神好好和我打一场。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这当口身后的追兵也已经赶过来,迎面正遇到大公子。众人对于承基既敬且畏,见他在此都不敢造次,纷纷停住脚步。一时间韩家兄弟腹背受敌,前后都是敌人,哪怕没有承基在场,两人想要突围而走都要费一番手脚。可是因为承基的存在,这些人全都不敢动手,只能愣在那里等待大公子命令。

  承基朝韩约道:“你们可以走了,记得把我的话转告徐乐。”

  韩约盯着承基看了良久,猛地一咬牙关,双腿用力猛夹马腹,战马一声嘶鸣向前疾冲而出,小六手挽强弓紧随其后。两人双骑一路疾行,冲过眼前队伍,直奔前方疾驰而去。宇文承基的话不管是真是假,但是有一句话总是没错,今晚的江都必然陷入兵火之中,需要有人给徐乐通风报信,更需要有人协助徐乐突围。就算要死,自己兄弟也不是死在这里,而是该死在护卫徐乐离开江都的路上,唯有那种战死才死的有价值。

  两人纵马自宇文家部曲的刀山枪林中钻过,身侧枪矛鲜亮箭簇生寒,背后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引弓以待。只要一声令下,两人顷刻间便会死无全尸。然则两人面无惧色,眼皮都不曾眨一眨,于身边这些兵器视若无睹。宇文承基看在眼中,再看看那些追兵的狼狈样子以及沈光宅邸的熊熊烈火,摇了摇头:“此等好男儿,恨不能为我所用!这或许便是天数。”

  眼看韩家兄弟已经冲出宅邸奔向远方,带兵的部曲头目才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大公子我等眼下该往何处去?”

  宇文承基并没理会这名家将,而是转身向外间走去,来到门外飞身上了脚力,将马槊抄在手中,这才朝身边部下吩咐道:“随某出城,取下来家父子的首级!”

  外人看来,宇文承基出身名门自身又勇力过人武艺高强,人生极为圆满无人可比。但是其心中苦闷这些人又如何知晓?身为世家子,既有享受自然也有责任要承付,乃至很多时候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操守,行自己深恶痛绝之事。父亲的所作所为宇文承基并不认同,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无法反抗生父,亦无法反抗家族的使命,只能装聋作哑把自己当作宝刀利剑去砍杀人命,而不去思考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当,更不能直面自己的良心。

  既然父亲、叔父从小就把自己当作斗将培养,那就尽好斗将本分,只负责杀人冲阵就是。不管是杀死对手还是为对手所杀,对自己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不过承基终究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保全几分良知。得知父亲下令攻杀韩约等人之后,承基不顾一切从父亲手中求下这个机会,让他们可以向徐乐通风报信,换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当然宇文化及也没有那么容易说服,作为放过韩约等人的条件,承基需要为父亲以及宇文家族除掉几个人,为首者便是荣国公父子。

  来护儿年事已高,不管少年时如何了得,如今的本事总归大不如前。真正能成为对手的,只有来整而已。马上承基马下六郎,今晚必要分出个高下!承基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回想着与来六郎比武的情景,心中不胜唏嘘。

  六郎,还是你的运势更旺,纵然是死也可以落个忠臣孝子的名声流芳千古,自己却只能遗臭万年。既生与斯,就得承付相应的责任,要怪就只能怪老天如此安排,让自己的父亲做了自己最为鄙夷的奸邪小人。

  忠臣良将猛将豪杰不该死于宵小之手,来六郎今晚注定活不成,便让他死在自己手上,也不至于辱没了他的身份!

  第七百一十六章 屠龙(八十一)

  江都城外,战鼓声隆隆响起。如同爆豆般的鼓点震得人心中忐忑,手端弩弓的兵士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面前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队人马,眼中几乎渗出血来。

  这支人马全部为江淮骁果,其领兵主将正是当朝荣国公来护儿,亦是出身江南的武将之首。而在他们对面,高举火把卷地而来的,则是以关中骁果为根基的北地骁果军。关中武勋世家暗中操纵,司马德勘、封德彝等人四处奔走设计,终于让几万北地骁果悉数举起反旗,成为乱臣贼子。

  几万大军不易展开,也不可能全部投入战阵之上。站在江淮骁果对面的,乃是乱军先锋。乱军眼看着来护儿部下高举的弓弩并无惧色,前排步卒高举盾牌脚下加紧向江淮兵马组成的军阵冲去,口内呼喝之声不断。在他们身后的兵士也自呐喊着追随前队袍泽冲锋。射士则高举起强弓斜指天空,随时准备射出箭簇。

  双方并无言语亦无交涉,从彼此见面的刹那心中便明白,今晚必要分出生死,南北骁果只能有一支人马能继续留在世上。

  “杀!”

  伴随着一声杀令,弓弩弦松动声不绝于耳如同裂帛,密如飞蝗的箭矢划破夜空。两军皆点有火把照明,随着弓弦响动,火光一阵摇曳,闷哼声重物倒地声不绝于耳。江南豪杰北地壮士在这一轮箭雨之中,都付出了无数血肉乃至性命。

  双方所用弓弩都出自将作监中良匠之手,精良冠于天下。打造之初目的在于克敌制胜,不想今日却用来结果袍泽。

  江淮多出弩手,大部分江淮骁果在军中充任弩手射士,手中强弓硬弩劲道强悍,即便不能与万钧弩相比,也足以透甲穿袍。且平日训练有素,弩弓环射密如飞蝗,即便不如弓箭来得迅捷,也足以靠几轮劲弩让敌兵不敢前进。来护儿用兵有方,军阵前方摆开的全是军中一等射士,手持强弩以待,自然是希望靠弓弩之力遏制乱军冲锋,挫动其锐气。

  以这些弩弓的威力,不管是乱军身上的铠甲还是手中的铁盾,都不足以遮护身躯保全性命。江淮弩手平素惯以弓弩取胜,按说以弓弩对射绝不会输给这些乱军。可是这一轮劲弩射出,并未如来护儿预料那般遏制乱军前冲脚步。虽然有不少乱军中箭倒地,可是随后便被后军填补了缺口,军阵依旧完整。江淮弩手的死伤也并不比对方为少,弩弓大阵同样出现许多缺口。

  不但如此,往日里江淮弩手赖以自夸的环射今晚却未能发挥威力,第二轮弩箭的威力远不如第一轮,箭雨稀疏准头更是欠缺,不容第三轮弩箭射出,乱军前锋已经接近南军大阵。

  “让你们看看阿爷手段!”

  猛然间,一声怒吼响起声若洪钟。随着怒吼声,一支短矛破空射出,掠过前方弩兵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径直贯入一名乱军带兵军将的头颅。

  短矛那精铁制成的枪尖本就可以穿透铠甲,投矛之人又是天生神力,在他惊人膂力加持下,这支短矛的力道绝不逊色于弩弓发射出的短矢。这名军将还没来得及惨叫,便已然失去性命。

  随着这支短矛出手,隐身于弩弓阵后的投矛手,同时起身用力掷出自己手中短矛。这些掷矛手都是军中出色力士,个个都有一身过人的膂力。平日里除了练习投矛,便是练气力。不管军中粮草是否充裕,他们都有饱饭吃,临阵前更是有足够的肉食下肚。饶是如此,这些掷矛手上阵每人也只带五支短矛,倒不是这些短矛如何难得,而是以他们的膂力一次厮杀最多也就能投掷五支矛便再没了气力。由此可知,他们每一次投矛需要用多少气力,这些短矛威力又是何等强悍。

  饶是关中骁果对于江淮军中投矛手的本领早已知晓,可是依旧没有太好的办法防范。听到那声怒吼之后,那些冲锋的士兵只是将铁盾举起,口内大喝道:“杀!”脚下加紧前冲,手中短矛更是用力向前猛搠!

  他们知道,自己这些人中大部分都会死。在临死前能拼掉一个对手,自己的性命就不算白丢。若是能为身后袍泽开出一条路,就更是心满意足。今晚所有担任前锋的军兵都已经留下名姓,日后大贵人带领袍泽杀回关中夺回基业,便会按照名姓发放财帛犒赏,若是死了则家人可一世衣食无忧。

  这些大贵人都是豪门世家,想来不会骗自己这些穷军汉,更有自家主将作保更不会有诈……抱着这等心思,这些开路的兵士极为悍勇。不管是被弩弓射杀还是被短矛钉死在地上,都没有半点犹豫迟疑,只是不顾一切地刺出长矛或是用身体撞向面前的对手,希望用性命撼动军阵。

  第一轮冲锋,乱军前排的兵马几乎死伤殆尽,只是不容喘息,第二排便已经冲上来。立于中军的来护儿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眉头紧紧锁起,心头一片冰冷。

  作为带兵多年的老将,来护儿精通兵法,于战阵变化更是看得清楚。虽然这一轮交锋,江淮骁果从场面上占了些许便宜,但是来护儿心头雪亮,这番交手自己已经输了。

  这些投矛手本来是自己的最后杀招,刚一交战就暴露出来,后面便没其他招数可用。那些投矛手一阵只能投掷五支矛,随后便会脱力无法再战。哪怕强行上阵,也没了多少战力,不过是白送性命。对面乱军兵山将海,自己手上就只有这点人马。没了这些杀招,自己又靠什么抵挡叛军,又靠什么完成皇命?

  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

  来护儿只觉得喉咙一阵阵泛咸,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以自己的本领加上这些江淮好汉,本应将乱军斩杀殆尽。只是天子的掣肘以及江都城内诸公的迟疑,终究让局面变成了眼下这副模样。此战非战之罪,实在是老天要亡大隋。难道隋家江山真的要毁于今晚,自己父子又该如何想到这里,来护儿只觉得眼前发黑,身躯在马上左右摇晃了两下,才勉强恢复了镇定。口内低声自语:“圣人,臣……尽力了。”

  来护儿父子得到杨广密旨之后,便将所有江淮骁果全部纳入麾下,用以防范关中骁果,尽力防范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以人数论江淮骁果的数量远少于北地骁果,战阵经验也严重不足。虽然随着来护儿攻杀过不少匪徒,可是和那些久经战阵的北地骁果相比,终究欠了几分火候。以往南北两方也发生过冲突,不过彼此并未抓破面皮,又有杨广刻意袒护,是以形成南北军不分高下的局面。以真实本领论,若是水战舟船交锋,南军自然远胜北军,可是野战厮杀,南军就不是北军对手。

  不过若是杨广肯放开权柄,来护儿也有充分把握消灭这些关中骁果。毕竟战阵不是单纯的勇力比拼,更要看彼此的韬略乃至用兵手段。来护儿惯能用兵,关中骁果又素来怠惰,谋反之时更是不能保守机密。来护儿只要将一队精骑先发制人斩杀北军主将,或是以南军围困江都东城,都有把握让乱军不战自溃。

  但是这些心思谋划终不过是镜花水月,没有天子圣旨,来护儿无法调动部下攻杀北军,只能坐视对手整顿三军,让局面变成眼下这等模样。这不怪来护儿,要怪就只能怪杨广太过谨慎,对于部下也防范的过于严格。

  杨广的密旨固然要来护儿监视北军,但也仅是监视而已,不曾给来护儿临机决断杀戮之权,甚至连监视的目的也未曾说明,这自然是杨广的多疑心性所致。来护儿本就是江南武人首领,在江淮骁果中威名甚重。也因为此,杨广对其颇为忌惮,担心来护儿趁火打劫,借眼下乱局起兵谋逆。是以哪怕明知关中骁果不稳,江淮骁果成为自己最后屏障,还是防范着他们,不让来护儿掌握全部兵权。

  再者说来,杨广固然想要打压关中世家门阀,对于江南士人却也同样缺乏信任。在杨广心中,南北世家豪门都是自己的对头,谁也不能坐大自己的江山才能安稳。是以他一方面打压关陇武人,另一方面对于江南人也心存忌惮。朝堂上南北之争他看得分明,更是从中挑唆希望彼此之间斗得两败俱伤。然而他又试图控制双方交战的程度,以免局面失控。

  是以他不敢放权给来护儿,也是担心对方借题发挥,打着奉旨名目擅自攻杀关中武人排除异己。有这等心思,杨广自然不会给来护儿调兵平叛先发制人的权力。来护儿虽为国公也得南方骁果军心,却终究比不得那些关中勋贵在军中羽翼丰满,离开圣旨并不能调动兵法,来护儿本人也不想做这等事,只能看着局面恶化至此,以将兵的性命弥补天子的过失与怠惰。

  第七百一十七章 屠龙(八十二)

  随着乱军前锋的长矛刺入江淮兵马的胸膛,江淮子弟的直刀也刺入北军小腹。两支人马终于从弩矢对射转入短兵相接之中,长矛互搠直刀互斫,火星乱冒污血飞溅。

  即便有火光照明,黑夜中混战成一团的军队依旧不易辨别敌我身份,加上彼此的衣甲又一模一样,白刃厮杀时就更容易混淆。是以双方都只能用言语代替鼓号,凭借口音区分归属。

  南北骁果早有嫌隙,为了维护桑梓又或是地位之争,两军龃龉之事时有发生,打架斗殴之事也是寻常,便是军中主将也难以禁止。只不过之前的打斗中,不管再如何愤怒乃至仇视,出手时都还留有余地。最多就是出几条人命,不会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今晚理智的枷锁终于崩解,随着这些武人失去束缚与敬畏,剩下的便是嗜血与杀戮的兽性本能。双方都是血气方刚的豪杰,这段时间无事可做,积蓄了不知多少气力,今晚正好借这个由头发散干净。

  如果说一开始的厮杀还是有被裹挟或是身不由己的原因,到了此时那点不忍与慈悲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痛快淋漓的宣泄,哪怕是各自的主将想要息兵罢斗,只怕也吆喝不住部下将卒。

  两方人马如同两头红了眼的野兽,被对手以及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激起了骨子里的兽性,不管是自身伤痛还是袍泽战死都已经不在意,在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人!只要自己的身体还能动,就朝对方用力刺过去,要么他死要么自己死,总之彼此之间只能活一个。

  一名战士倒下,立刻就会有一名新人顶替死者的位置。口内高声喝骂,手中兵器用力挥舞。赤红战袍混着血污深深陷入泥泞之中,被无数双军靴来回踩踏直至稀烂。原本威风八面的金甲金盔也被踩踏得不成模样,化作无数金属残片与断刀残枪混在一处。

  来护儿素来爱兵如子,把麾下军汉看作自家子侄一般爱护。也正是因此得三军归心,部下愿为其效死。如今眼看自己部下儿郎死伤惨重只觉得心头滴血,头一阵阵眩晕。

  自古来慈不掌兵,来护儿能执掌大军,自然不是妇人之仁的人物。只不过今晚这件事太过冤枉让他心中郁结难舒,自己明明做对了一切,为何还是变成眼下这副模样?明明可以在反掌之间就诛灭乱军,怎会让战事变得这般不力?处境变得这般艰难?

  来护儿领兵多年素有将略,防范不可谓不周密。怎奈其空有兵权在手,进不能先发制人擒杀反贼元凶,退不能带兵回转江都驻守城池。只能等着圣旨或是兵符到来,才能有所动作。这些良策无从施展,只能以最笨的办法应对,三军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征。可是从白天直等到日落,非但没能等来讨贼旨意或是帝王信物,反倒是等来了乱军人马。

  在此期间,来护儿派了数十名亲兵前往江都送信告急甚至带了自己亲笔血书为凭,希望朝内诸公能帮助自己劝说圣上。可惜这番苦心尽付流水,自己的告急没得到任何回应。不但未曾得到圣旨,就连那些亲兵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

  便是再愚顽之人,也能感觉出这里面藏有玄机,何况来护儿老于世故,更是猜到城中只怕已然生出变乱。可惜身为武人,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杨广疑心本来就重,近来越发喜怒无常行事更是让人无法捉摸。文臣还可冒险进谏,靠着多年功劳乃至帝王圣眷或可保全首领。手握兵权的大将若是擅自做主,没有圣旨就带兵回去勤王,必然祸连宗族。

  在此死战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战死也可落个忠臣名号。若是带兵回城,不但性命不保还要被定为乱臣贼子。权衡再三之下,来护儿只能对江都城内种种蹊跷装聋作哑,带领全部兵马在此死战。

  他也知道,这等处置并非良策。不止是贻误战机,于士气的摧折更为严重。这些江淮骁果白日便着甲列阵,等到夜晚也不见任何军令下达,难免心生疑惑,不知主将是何等心思,更不知道天子是何等想法。

  天威难测,遇到这么一位率性而为不按常理行事的天子,就更让人不知如何自处。自家为了守护大隋基业拼死拼活,却不一定能得到封赏,说不定还会被当作叛贼。一旦有了这等心思,军将便没了斗志,再如何了得的好汉,都不免失去几分精神。

  不识兵机的外行人想来,军汉心思无关紧要,左右不影响厮杀就是。但是带兵老将都知道,军将终归是人不是傀儡泥偶,心思变化自然会影响战阵。哪怕是靠着一股血勇或是仇恨可以拼力厮杀,可是身上的气力临阵的反应,都逊色于平日,彼此之间的配合更是生疏。被称为精锐的弩手今晚表现如此失色,便是受士气的影响,未能发挥出自己全部本事,让战阵从一开始就变得对南军不利。

  若是以主将本领论,司马德勘根本不配做来护儿的对手。不管是临阵指挥还是军令传递,司马德勘和来护儿之间都差着一大截。然而北军在兵力上的巨大优势以及战场的选择,都让这些差距变得无关紧要。南人善舟北人善骑,野战交锋本就是北军占优势,兵马数量北军也远胜于南军,来护儿再如何指挥有方,捉襟见肘的兵力以及狭窄的战场还是让他无从施展手段。

  乱军既是为求活,更是为了回家。司马德勘已经许诺,只要将天子身边奸邪斩杀一空,便会带领大军渡江北返,让儿郎们回乡与家人团聚。江都城内存放的大笔财帛,便是三军犒赏。有了这些财货,人人都可过上好日子,不必继续在军营卖命。

  不管是为了回乡过日子,还是为了不死与鸩酒,哪怕是为了到北方就食,都足以让北军豁出性命死战。眼看着前方袍泽倒下,后面的兵马依旧不为所动,继续鼓足勇力冲阵厮杀。相反南军更多是为了保命或是往日仇怨而战,初时靠着血勇还能支撑,时间一久便渐渐感觉自家气空力尽,身上铠甲手中兵器格外沉重,动作越来越缓慢笨拙,很快便被对手斩杀当场。

  不管军心还是气力,南军都已经处于谷底,之所以还能勉力支持,便是因为来整的存在。一位本领惊人的斗将存在,于己方士气确实大有助益。这位个性率直毫无歹念的勇猛少年,并没有父亲那么多心思,也不曾考虑战阵的结果如何。于他而言,圣旨军令便是一切,既然圣人和父亲都让自己守在此地抵抗叛军,那便放手厮杀就是。只要有一口气,便要去杀敌,直到自己战死为止。生固然是好,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之前他一记投矛杀死敌将振奋士气,又将剩余四枚短矛掷出,随后便抄起刀盾朝着乱军冲去。高大健硕如同天神般的身躯,如同一块被霹雳车投出的巨石,直接砸到乱军阵中,几名当路乱军登时被他砸翻在地。

  不容敌兵摆开阵势围攻,来整已经起身,手中大盾前撞,顶开两名挡路兵士。手中宝刀横扫千军,三名乱军咽喉处飙出血箭,死尸随之后仰倒下。不容其余乱军列阵围攻,来整的亲兵已然列阵杀到,随着自家主将向前突进。

  来整平日里性情憨厚爽直并无心机,更不会用计骗人。但是在战场上,他并不缺乏武人应有的谋略与见识,更不会一味凭借勇武横冲直撞。来护儿戎马半生战阵经验何等丰富,自然不会忽略对于子弟的教导,对于战场上的诸般门道早已悉数传授给自家子弟。来整又是上过战场,知道战阵是怎么一回事的主,自然不会胡乱逞英雄。

  单骑冲阵不过是幌子,也是为了振奋士气所用的手段。一旦得手,自家亲兵便会跟上来,保护主将冲锋。来整只需要对付面前的敌人即可,身后、身侧的兵器自有部下代为遮护,这就方便了他施展武艺。

  虽说来整并未骑马,可是他生就力大无穷,身穿重甲依旧可以健步如飞,施展武艺也不受影响。持刀矛的军汉对上这么个被重甲包裹的敌手,实在拿不出多少办法。自家的兵器砍到对方身上并无多少作用,自己中招便要丧命,这种厮杀本就处于下风。

  何况来整武艺高强力大无穷,这些骁果军没几人是他对手,眼下这种情况下交手更是如同送死。眼看来整如同削瓜切菜一般斩杀敌手如入无人之境,一旦北军大队人马试图包围,他又带领亲兵从容撤退另外寻机突破,南军的士气也陡然为之一振。即便不能反败为胜,却也可以维持住军阵不至于彻底崩解。

  来护儿能支持到现在,便是靠着来整舍命拼杀生生拖住敌人的脚步。不过来整总归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始终交战,厮杀一阵便要退回休息。眼看儿子满身血污,身旁亲兵更是死伤过半,来护儿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楚。自家为大隋鞠躬尽瘁,难道真的要把儿子也陷在此地?

  他看看来整道:“六郎,稍后这一阵交给为父,你带兵回江都护驾要紧。”

  来整大口喝了几口水,随后将水囊向旁一甩,摇头道:“大人恕孩儿不孝,不能听令。此时若是走了,今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大人不必担心,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还奈何不了孩儿!待孩儿取了敌军主将首级,现在大人面前!”

  说话间他一手提刀一手提盾,便要再行冲杀一番,可是就在此时,后军却是一阵混乱,喧嚣呐喊声中,有一个名字传入来整耳中:宇文承基杀来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屠龙(八十三)

  江淮骁果兵力本就远逊于北军,野战厮杀更非其所长。原本赖以为傲的弓弩,未能发挥威力便陷入乱战之中,于来护儿而言处境更加不利。本就是以寡敌众又失去先机无法先发制人,便只能以拖待变。按照来护儿的想法,便是以自己的用兵手腕加上这几千江淮子弟性命,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把战局维持下去。坚持到次日天明又或是江都城内有圣旨送到,只要乱军士气瓦解自己再行组织反击,或有希望令其不战自溃。再不然就是舍出一己性命,为圣人争取一线生机,至少可以离开江都不至于落入乱军手中。以此等心思迎敌,用兵自然以谨慎为重,生怕防线有疏漏为叛军击破。尤其进入两军白刃之后,彼此之间纯粹以力相搏,江淮军处境更加不利。饶是来六郎勇冠三军,奋不顾身带兵反击,依旧无法从大势上逆转局面。来护儿再怎么善于用兵,这时也没有回天神力,只能把兵马不断地投入前线填补空缺,拼力维持阵线完整。这等处境之下,来护儿手上自然拿不出太多机动兵力随时听令行事,更无力防范四面八方。再者说来在来护儿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乱军自江都东城方向杀向江都,自己只要牢牢守住咽喉要路不让敌军冲过也就是了,其他并不需要在意提防。

  这支自背后杀来的精兵超出来护儿预料,于江淮子弟而言,更是一场塌天大祸。这倒也不怪来护儿,他手上的本钱太少,不可能把兵马浪费在无用之处。在他看来江都城内虽有不测发生,可是终归有天子坐镇,部下既有武装殿脚以及值宿骁果,更有沈光和给使营以供驱策。就凭城里那些关陇世家和他们手下的部曲,根本不可能翻天。只要自己这里能挡住乱军,江都城内便万无一失。不管他还是其部下军汉,都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一支人马自背后杀来,更没想到带兵主将居然是宇文承基。宇文家策动谋反之事乃是绝密,包括来护儿在内都不曾知情更别说这些军汉。哪怕北军已经谋反,这些兵士依旧认为宇文承基这等好汉必然是大隋忠良,不少人甚至指望着承基早点带兵赶来平叛,不想等来的却是煞星。宇文承基所部人马约两百人,全军披挂整齐人人有马,虽然比不上那些重甲铁骑,却也不是寻常步兵可比。江南之地不利战马驰骋,不过这块交战区域地势平坦四周也没有水泽环绕之所,骑兵勉强可以放马冲锋。即便不如北地平原往来驱驰便利,也足以让南军遭殃。这些甲骑不是朝廷正军,但不管是衣甲兵器还是所乘骑的脚力,比起普通骁果军尤胜一筹。士兵来源、操练方法也和骁果差相仿佛,其战力自然不容小觑,就算和骁果甲骑相杀,胜负之数亦在五五。更何况现在指挥这支人马的乃是宇文承基,由他担任箭头的队伍,如同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刀,轻松刺入江淮骁果的后军之中。

  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疾冲而至的甲骑撞得七零八落。一些军将甚至以为承基是来助战,直到槊锋贯透前胸才意识到,对方不但不是救星反倒是阎王。

  这个时代依旧是骑兵的时代,没有预先布置好拒马、也没有列摆长矛阵的步兵,本来就不具备对抗甲骑的能力。加上猝不及防,自然难免吃亏。战马在军阵中横冲直撞,将全无防范的步兵撞得七零八落。不同于玄甲骑的墙阵,呈散阵冲锋的宇文甲骑,脚力之间都保持着距离,方便骑士挥手砍杀,不至于彼此影响干扰。这些甲骑先是将手中长矛狠狠搠向步兵的身体,在矛杆爆裂之前连忙松开了手,接着拔出直刀催动战马开始向着江淮兵马践踏而去。在骑士的驾驭下,训练精熟的战马人立而起,抬起硕大铁蹄随后重重拍落,不少江淮骁果便这么丧了性命或是失去战力。在眼下的战场上,当场被刀枪杀死的人并不算太多,最主要的伤亡来自于伤员。毕竟郎中和药草数量有限,军中贵人、上将受伤还可勉强救治,普通军卒就只能听天由命。对于兵士而言,受了伤便只能看自家命数,能否挺得过去都是老天做主。是以铁蹄践踏之下即便侥幸不死,起码也是残废,于这等战场上与死也没什么分别。骑兵手中直刀左右挥舞,杀人如同收割庄稼般随意。饶是江淮子弟这等精锐,全无防范之下仓促应战同样无法颉颃。只能任由骑兵将自家军阵踩得七零八落,以自己和袍泽的血肉以膏锋刃。

  以步敌骑必结阵而战,可是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此时根本无暇列阵。哪怕少数军将想要召集部下结阵抵抗,也会被承基冲到面前一槊结果性命。人无头不走,本就没有防范,这时更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节制三军,大队人马更是成了一盘散沙,只能任由敌骑在军中随意冲杀。比起这支骑兵直接杀伤,其对于士气的打击更为可观。江淮军本就因迟迟不见圣旨,不知江都城内情形更不知自己到底是王师还是叛军而心存疑虑,如今再被承基带着甲骑随意屠戮,心中的畏惧之意更盛。之前支撑全军舍命拼杀的血勇,此时已所剩无几,这些江淮健儿本也是万中选一的豪用之士,可是此时他们的胆魄却已消散,大部人马心思从拼死杀敌变成了设法求生。几面战旗被胡乱扔在地上,执旗的兵士本是军中胆大有力的壮士,居然扔下战旗发力狂奔。虽然这等人不多,也不足以动摇全军士气,可是于江淮子弟而言,这等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来护儿立在马上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头阵阵眩晕险些坠落马下。

  这便是斗将的手段!他很清楚,自家兵马哪怕是仓促应战,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之所以今晚这般狼狈,其中关键便在于承基。如果是在正常的战场上,哪怕承基再怎么勇武也总归是一人。大军列开阵势乱箭齐发,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冲破军阵。可是今晚军心涣散于先,被承基偷袭破阵于后,被他捡了个天大便宜。如今其撞阵成功,便轮到自己的兵马遭殃。普通军将根本不足以遏其锋芒,就算是想要稍微阻挡承基的冲锋也全无可能。眼看其靠着快马大槊横冲直撞无人可制,饶是自己再能用兵,也来不及分兵布阵将其结果。就在此时,来护儿的脸色陡然一变。他用兵有方战阵经验丰富,此时已然发觉承基用心。其并非靠着勇猛胡冲乱打,而是自有盘算。其冲锋的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看来是惦记上自己的首级。诚然骑兵之于步兵有着绝对的优势,不过兵无定势水无长形,骑兵对上步兵也不代表必然能胜。骑兵之利在于速,往来奔驰战守随心,进攻时固然如同摧枯拉朽,撤退时也快如闪电可以从容离去。步兵失去先机,自然只能处处受制。反之,一旦骑兵贪功心切陷入步兵军阵之内,失去了赖以为傲的速度,便会很容易陷入人海围攻导致覆灭。且宇文承基这支人马总数不过两百,和江淮骁果兵力差距悬殊,不管骑兵再如何骁勇,都不可能战胜这等数量的对手。

  论及用兵手段,来护儿更是远在承基之上,别看眼下军心大乱。只要稍等片刻来护儿便能整肃人马恢复指挥,到时候倒霉的便是承基和他手下的人马。从常理看,承基此时就该和来整方才一样,占了便宜就带领部下突围撤退,再寻找破绽发起突袭。哪怕不再带领铁骑撞阵,只要这支骑兵在手,就能让江淮步军如芒刺在背,无法全力以赴。这是兵法正道,也是骑将对付步兵的常用手段。然则宇文承基这时并没有收兵打算,反倒是带领骑兵一路突击,向着自己所在的中军猛冲而去。

  竖子欺人太甚!来护儿心中无名火起,瞬间撞到顶梁。万马军中取主将首级,确实可一击定乾坤!但是这等事又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且不说沿途兵马阻截,单是自己父子的武艺,又岂会任人宰割?到时候自家亲兵乱刀齐发,还怕不斩杀了他?若不是自己年岁略大加上这几年身体欠佳,一身本领大不如前,来护儿这时早已经催马上前,让承基看看自己的厉害。可是如今年老力衰,无法再像年轻人一般斗勇,只好朝刚刚放下水囊的来整道:“六郎,眼下还能厮杀?”

  “大人放心,孩儿这就把承基的人头取来!”

  来整一声大喝,随后将腰刀归鞘,从身边接过一条长矛,带着自己的亲兵迎着宇文承基的人马直冲而去。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对冤家在江都城内交手已经不止一次。由于比并的本领不同,因此互有胜负。来整始终不认为承基本领真的强过自己,只不过比武和厮杀总归是两回事,两人都有留手,无法分出高下罢了。对来整而言今晚正好是个好机会,既可以放手厮杀,又能和承基真正决一死战,也好让人知道谁才是骁果军中第一人。今晚既分胜负,更分生死!

  第七百一十九章 屠龙(八十四)

  战马昂头嘶鸣肆意驰骋,骑士挥舞直刀肆意挥砍,随着刀身甩动,时不时有便血光迸现尸体倒地。这些江淮骁果虽然也是万中选一的壮士,可是未曾结阵的情况下,仅凭一己之力想要硬抗骑兵依旧力不从心。当然,这些骑兵也并非不死之躯。随着越来越接近来护儿所在众军,其面临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强,有骑兵被打落马下或是战马哀鸣着倒地。但是这支由承基担任箭头的铁骑已经杀红了眼,袍泽的阵亡以及周边局势已经无法动摇他们的信心,战死者只能算是自己倒霉,活着的人依旧相信自己天下无敌,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手中兵器用力挥舞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态势猛冲猛打。凭借一支精锐撞阵,在万马军中杀敌军主将令对手大军不战自溃这种事说易行难,无数次战斗中能成功实现的不过凤毛麟角,大多数结果都是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英雄豪杰也只能空自含恨。其中原因也不难想,哪怕是冲锋之前已经明确敌将所在,可是真杀到了军阵之中就是另一回事。四面八方敌兵如潮刀枪如林,再怎么胆大心雄,面对这种情况也难免心生动摇,之前认准的方向也很容易在战斗中迷失。随着己方死伤加巨冲锋变得越来越困难,那股冲阵锐气很快就会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有败亡而已。如果没有承基带队,这支甲骑的命运也注定如此。可是如今有这位顶尖斗将领兵,情形就全然不同。这些甲骑本就是宇文家部曲对将主忠心耿耿,又见主将神勇绝伦。不足百人的步兵阵只要被他撞进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捅个对穿,除了身上、马上多出些血污外再无伤损,反倒是步兵波分浪裂伤亡惨重,这些部曲的胆略也就越来越足壮。身为武人本就仰慕强者,见贤思齐更非文士独有。承基的神勇成功激起了这些部曲的血性,让他们认定自己也是和主将一样的豪杰。身上的伤痛又或是袍泽的阵亡,非但未能让他们心生畏惧,反倒是觉得格外兴奋。身上的些许痛楚在此时变得就像是醇酒一般,只会令人觉得畅快。乃至有些甲骑明明身上带了几处箭创又或是伤痕累累,精神反倒是越发健旺,口内大声呼喝,手中直刀也抡得越来越疾。于一支军队而言,一旦军将兵卒都进入这种状态,这支人马便成了真正的“神兵”。哪怕是以一敌十,也有必胜的把握。主将只要能维持住这股锐气,保证部下得士气不泄冲锋的脚步不停,就能把部下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承基论及用兵之能不及来护儿,但是作为宇文家长子又是从小栽培的斗将,他并非一勇匹夫亦有将兵之能,单以带兵手段论,也算是当今天下一等骑将。知道想要维持这股士气,斩杀来家父子,便只有一条路走:向前!向前!堪堪结成阵势的步兵还来不及做出抵抗,就被承基率领的铁骑踏碎军阵。为首主将直到被承基的马槊穿透小腹高高挑起,眼神中依旧充满疑惑,不相信这位骁果豪杰宇文家郎君,为何会和叛军同流合污对自己动手。承基自然没兴趣为其解惑,大槊随意地甩动,死尸已经砸向一旁的江淮军。承基的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拦在路上的步兵不是被承基舞槊打杀就是被战马撞飞出去。承基的眼神冷漠如冰,配上满身血污,俨然是逃出地府来到人间作恶的妖魔。身后的部曲见主将如此神勇,也就越发兴奋,一部分人口内高声呼喝,效法着塞外胡骑的模样,靠大叫怪号振奋士气震慑人心。一个个军阵被踏破、粉碎,江淮兵马虽多却组织不起有效反抗,没法遏制对手的速度。被冲散的步兵为军将吆喝着重新集结于战旗之下,却发现敌人的速度太快,想要追上去厮杀却怎么也追不上。不管是杀敌还是保护主将都有心无力。在拼命追逐的同时,那些江淮军将心中都是一个念头:六郎何在?快快带兵挡上一挡,只要能让他们稍作停顿,就能杀光这些贼人。不同于自己那些已然陷入癫狂的部下,承基很清楚自己在弄险。自家甲骑虽然善战,也不是这般用法。就算成功取下来护儿人头,他们也难免死伤惨重。若是稍有不慎,更可能全军覆没,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杀出重围。部下只当自己有必胜把握,却不知自己只不过是对生死已经看淡,压根没在乎过性命或是伤亡。自己堂堂顶天立地男儿汉,理应做忠臣孝子,靠一身本领立下不世战功,讨平各路烽烟,再提一旅精骑攻打突厥,封狼居胥扫荡胡尘,于青史留名,做大隋的霍骠姚!就算是战死沙场,也不枉此生!可是这一切都注定成为泡影,自己的父亲做了乱臣,自己又怎能不为贼子?要么不忠,要么不孝,若是战死于此,反倒是可以落个忠孝两全。是以承基撞阵之时势不可挡,更是选了最为凶险的夺帅斩将之法对付来护儿,部下只当他有必胜把握,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没把性命当一回事而已。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采用常规战法与来护儿周旋,不光是为了解脱,也是为了和徐乐对决。这是今晚自己唯一还有所期待的事,如果能死在那位乐郎君手中,或许也不枉此生。再说自己前者战败之后勤学苦练,为的就是和徐乐再分高下,自然不能放过机会。哪怕就为了这份心愿,自己也得速战速决,不是自己死就是来家父子亡。

  来了!自己今晚的第一个对手,终于出现了。就在承基距离来护儿越来越近的当口,猛然间听到一声大喝,随后一支长矛凌空飞来直取自己的前胸。不用看人,承基也知道投矛者的身份。江都城内豪杰虽多,投矛有如此威力者也只有来整一人。

  那混账东西,终于来了?承基对于来整看法不错,甚至隐隐还有些羡慕。同为将门子弟,来整就只需要考虑厮杀战阵,不用顾及其他。与来整相比,自己实在太过辛苦。不过这等腌臜的所在,并不适合来整那种心思纯粹的汉子,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亲手送他归西,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就在此时,来整已经带领着自己部下亲兵迎上了宇文承基的人马,两支兵马如同两股怒潮迎头对撞,浪花四溅、血光弥漫!骁果军汉都知道马上承基马下六郎的名号,再加上来整那如同天神般的体魄,不少人心中猜测,觉得来整这种莽汉多半不善马战。只有熟悉来整的人才知道,其马上本领比起步下的本事只强不弱。身为将门子弟又是军中斗将,又怎能不善马战?只不过来护儿知道,自己儿子马上本领不如承基,江淮军又需要一个足够出色的斗将颉颃关中将门鼓舞人心,是以让儿子苦练步下本事,以马上步下之分形成军中双雄并立局面。今晚生死相搏,来整自然不敢像平日一般托大,两个头等斗将厮杀,容不得半点马虎。兵器是否合用,体力消耗多寡,都可能影响结果乃至性命。若是一路跑到承基面前,自己的体力先要消耗几分,久战之下必然吃亏。哪怕江淮军中马匹再怎么匮乏,来整都不会缺了脚力。此刻他胯下骑的正是自己最为喜欢的一匹乌骓宝马,其神骏之处丝毫不亚于承基、沈光所乘骑的天马。一手持盾牌一手持长矛,身后还有两名亲兵奉矛以待,随时准备将矛递给主将供其投掷。来整的投矛手段厉害,加上他那身惊人膂力,便是斗将也不敢等闲视之。投向承基那支矛也用足了气力,其势如同雷霆一般势不可挡。可是只见承基只是略一闪身伸手一抄,就将长矛抓在手中。随着他的一抓,这长矛的矛杆发出一声爆响,从中爆裂开来。

  空中金风呼啸,就在承基接住这支长矛的同时,又有两支长矛呼啸而至!一取面门,一取胸腹,速度和力道竟是一支胜过一支!来整也没指望只靠一支矛就击杀承基,因此一出手便使出了自己最为得意的本领“阳关三叠”!能在马上一口气连掷三支长矛的,放眼江都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而且三支矛既快且准,力道又大得惊人,其威力足以令名将授首。来整将这份本事视为看家绝招,等闲不肯施展。每次用出,必然能成功将对手击杀,承基本领再高,也难逃一死!空中几声金铁交鸣以及木杆爆裂声响起,承基单手挥马槊,上下拨扫,两支夺命长矛被生生打飞,矛杆在空中炸开化作无数碎屑。这一记夺命杀招,被他从容化解。承基手中那半截断矛被他随手调转朝着来整掷去,口内一声冷哼:“雕虫小技!”来整赖以克敌的绝技被对手如此轻松化解,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慌。宇文承基的手段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今晚的他似乎和以往大为不同,朝自己冲来的到底是承基,还是妖魔?

  第七百二十章 屠龙(八十五)

  战阵之上并不会给人太多时间思忖,宇文承基化解来整的阳关三叠之后,战马一声咆哮,向着来整所在疾冲而至。与普通斗将不同,来整并不喜欢用马槊。其步下惯用刀盾,在马上则改刀为矛,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厮杀。矛杆脆硬易折,不如马槊合手,也不利于久战。不过来整自有办法,其临阵时身边亲随必备多根长矛,以为来整更易使用。再者他自己更练就徒手夺长兵的独特手段,若是遇到本领出色的斗将,便以大盾护体长矛攻敌,一旦长矛断折更换不利,便用徒手夺兵的本事出其不意夺下对手兵器再行伤人。单以夺兵的本领论,来整自问比承基只强不弱,两军阵前百发百中,不知多少豪杰勇士就折在他这手本领之下。所谓不畏官军十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这等名号自然不是侥幸所致,更不是怕死之徒。

  哪怕承基今日给自己的感觉与往日大不相同,更是信手就破了自己的绝招,来整也不曾畏惧,反倒是激发了斗将的血性,催动坐骑迎着承基冲去!两骑快马各自承载着自家军队的希望冲向对方,今晚江都城外这场厮杀牵扯的兵马多达数万,可是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却是眼下这两位猛将。若是宇文承基败亡,来整挟此余勇便能尽诛其部下甲骑转败为胜,来护儿即便不能彻底逆转局面,凭借其名将手段也能继续维持不败让战局拖延到天亮。反之若是承基胜出,江淮军队本就即将低迷的士气便会全面崩解,接下来就是北军追亡逐北随意杀戮的时间。到了那时候,就算来护儿有孙、吴之才,也不可能力挽狂澜。是以这两人的对决并非一场普通的斗将厮杀或是意气之争,而是关乎着自家身家性命乃至全军存亡的征战。哪怕是存有求死之心的宇文承基,此时也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对手。自己不怕死,却也不会主动寻死,更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成全六郎勇名。他要是想杀自己,就得拿出足够的手段,否则就得交出性命。此事无关私交亦无关各自的立场,纯粹是斗将的尊严所致,谁如果在这种交战中有所留手,不但是对自己性命视如儿戏,也对不起自己的对手。来整素来以为人憨厚并无心机闻名,不拘敌友都知道来六郎是个没有城府的好汉,若有龃龉便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绝不会背后设计害人,也不会耍弄阴谋诡计。不过能在沙场上闯出偌大名头的斗将,自然不会真的毫无城府如同童稚。他不喜欢以阴谋诡计谗害他人,不代表在沙场上不会使用计谋。尤其是在捉对厮杀时,来整的谋略半点不缺,反倒是总有些奇思妙想,并靠着这些谋略克敌制胜,今日亦是如此。他很清楚,论马上本领自己不及承基,从方才其化解自己的绝技也能看出端倪。若是按照正常方式厮杀,自己难免吃亏,想要取胜就只有一个办法:把战场选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步下。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是所有骁果军都知道的事。不管这里面有多少人为的因素,至少有一点来整可以确信,在马下打斗的话,承基未必就能胜过自己。之前两人几次比试,步下较量中承基从没占过便宜,这便是自己的机会。想要将承基这种大将打落马下自然不是易事,不过来整有这个自信可以办到。身为袍泽,承基见过自己徒手夺槊的本事,或许会加以提防。加上承基本人也是徒手夺槊好手,自己用出这手段未必有便宜。不过自己还练有另一手绝技,从不曾在人前施展,除了自己的父亲便没人见过。承基不曾见过也就难以提防,施展出来必可一击奏功。这门绝技便是在马上飞身扑击,和对手一起落马进入肉搏。身为上将满身甲胄其分量非比寻常,若是未曾防范之下落马,光是想站起来都不是容易事更别说厮杀。哪怕再如何了得的汉子从奔马身上摔落,再撞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一身本领都要打几分折扣。相反这时候谁事先有准备,谁便多几分胜算。来整练这门本事,就是为了对付承基。身为斗将来整也有自己的傲气,自然不希望一辈子被承基压在头上,也想过无数战胜承基的办法。但是他也得承认,要想胜过承基绝不是容易事,最为稳妥的便是用这种手段来护儿发现儿子的心思之后并未加以阻止,反倒是鼓励儿子操练,更是把自己的战阵心得予以传授,让来整能把这手本领练得更好,确保百发百中。来护儿早已经过了好勇斗狠的年岁,更不是个好斗之人,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对付承基。南北两军迟早会爆发冲突,先让儿子练好本事,便可出其不意擒杀北军第一大将,保证南军立于不败之地。这份心思虽然不可为人所知更算不上道理,却是武人于乱世存身之道。为防走漏风声,来护儿特意叮嘱过来整,除非生死相搏,否则绝不能把这手本领施展出来,来整于父亲的话自是听从,是以江都城内只有来护儿知道六郎有这份本领,之所以敢让来整抵挡承基,也是有这番考量。二马接近,双方的长兵都可以伤到对手,这便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三军乱战刀枪齐舞喊杀震天,大队人马或忙着杀人或忙着保命,很少有人顾得上观看周围情形。但是承基与来整的交战,还是吸引了大批武人的目光,宇文承基麾下的甲骑以及附近的江淮骁果全都暂时停止杀戮,全都看着这两员斗将如何厮杀。到了此时自是不必言语亦没有交谈必要,手中的武器便是自己最好的言辞。来整一手盾牌护体,另一只手中长矛疾刺承基面门,宇文承基则将手中马槊朝着来整矛杆用力砸去。

  一声脆响。

  不出意外,军将所用的长矛,矛杆也同样脆弱,如何当得承基神力?随着矛槊相击,来整手中长矛从中断折,前半截长矛落地,来整手中只剩小半截矛杆。承基的手段远不止于此,随着一槊得手,掌中大槊上挑,疾取来整前胸,来整亦不怠慢,手中铁盾用足力气朝着槊锋撞去!随着金铁摩擦声以及火星冒起,承基这一招也被来整所化解。只不过这一击力道非同一般,来整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在马上一阵摇晃,险些为承基一槊打落马下。只不过来整的马术亦非等闲,身形刚一摇晃双腿立刻发力夹紧马腹,人又重新坐稳雕鞍。两人所骑脚力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马速度非同一般,随着这两记交击,两匹战马已经从相向而行变成了并行。也就在此时,来整猛然从马身上跳起,如同一只巨鹰伸展翅膀,朝着承基猛扑而去。这也是来整对付承基的最终绝技,把承基扑落马下,在步下死斗!早在两人遭遇之前,来整的双足已经离了马镫,这也是他为何险些被打落马下的原因。本领相若的斗将之间厮杀,胜负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越是厉害的杀招越要出其不意,也要承担对应风险。一旦走漏风声为人所知,所谓的杀招也就变成了送死。饶是来整素来好胜不甘居承基之下,可是为了大局也只能隐忍不发,直到此时终于找到机会出手自然不会有丝毫保留。凌空下压之势如泰山压顶,哪怕承基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躲开这一击。以有备攻无备,来整自信落地的刹那,便可结果承基性命。说时迟那时快,来整自跃起到飞扑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快若疾风,饶是承基马快,也不可能避开其下击之势。眼看这一击必中无疑之时,却见承基在间不容发之际双手穿梭换把,双手槊变为单持,右臂猛然举起,手中马槊朝着来整的小腹疾刺而去!来整人在半空无处借力更无法闪避,手中铁盾虽在,却不足以遮护全身。加上其全部力气都放在铁盾上,准备以盾为兵器将承基撞于马下,一心攻敌未曾考虑自保。这当口眼看大槊刺来再想招架已经来不及。再说承基出手的速度、力道、角度、时机都恰到好处,来整就像是故意寻死,撞向马槊一般,无论招架还是避让都无可能。随着一声闷响,外加一声闷哼,来整那高大如天神的身躯,已经扑倒在马槊上。槊锋自来整小腹贯入,由脊背透出,鲜血顺着槊杆直流到承基的手甲、护肘再到面覆之上,片刻之间鲜血便染红了承基半边身体。这便是斗将的世界,平日里不管如何风光又怎样威武,到了战场上眨眼之间便是生死。同为顶尖人物,来整的血如今只能给承基浸润铠甲,堂堂江淮军第一豪杰,荣国公爱子,骁果军中与承基其名的豪杰,交手不到一合便丧于承基槊下。来整人挂在槊上,既不曾叫苦亦不曾呼痛,铁盾动了两下,似乎想要尽力完成最后一击,将盾牌落在承基脸上,可惜未能成功。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怒睁,几乎要凸出眶外。有血顺着嘴角向外流。承基抬头看着来整,两人的视线隔着面覆交汇,不时有污血落在承基的头盔乃至面覆上,承基却浑然不觉,仿佛滴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血,而是雨水或是花瓣。过了片刻,承基才将来整的死尸向后一甩,亦不设法除去槊上血污,只是单手握槊耍了个花,随后朝着来护儿方向一指,铁骑卷地向来护儿所在疾冲!

  与此同时,江淮骁果也有了动静。不知是谁第一个高喊出声:“六郎败了!六郎被斩了!”斗将之间的争斗未必真的要几百回合才能分出胜负,但是身为江淮军第一猛将,来整连一个回合都未能走完便死在承基手上,这个结果对于当下的江淮军而言却是足以致命。伴随着来六郎死讯的传开,整个江淮军的抵抗变得孱弱无力,各种号令也难以执行。自军将到士兵,都没了斗志只想着逃跑。

  兵败如山倒!大军的士气瓦解,兵士便没了斗志。来护儿在马上徒劳地挥动令旗,却已经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晚败了,败得一干二净。自己护不住皇帝,亦保不住家小,活在世上又有何用?亲兵想要护着来护儿突围,却被来护儿挥舞马鞭抽打着散开。就在此时,魔王一般的宇文承基已经冲破最后的军阵阻碍,出现在来护儿视野之内。

  面对这煞神般的人物,来护儿神色却极为从容,既未举起马槊也没有下令厮杀,只是将令旗朝地上一掷,随后昂首正色直视承基,眼神并无半点游疑或是畏惧之意。是夜,骁果军哗变,江淮骁果击之,战不利,旋灭。荣国公来护儿并其子来整,皆死乱军中。

  第七百二十一章 屠龙(八十六)

  熊熊烈火,照亮了漆黑夜色,染红了江都半壁山河。只可惜,这把火并未能把迷楼中那位天子从梦中唤醒,反倒是白白赔上了几位忠臣的性命。

  这场火并非意外乃是人为,纵火者在事发之后不久便为大队人马包围绑缚,每人身后各有两名强壮军汉按着,就那么跪在火堆之前。被绑缚者足有数十人,为首者悉衣朱紫,一望可知必是贵人。只不过如今这些贵人全都没了往日的风仪,个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看上去和待决死囚并无区别。人被按在那里却并不老实,有人在剧烈挣扎,有人高声叫骂,还有人呜咽哭泣甚是可怜。宇文化及的身形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今晚也一改往日装束,破天荒地披挂起来,头戴兜鍪身穿明光铠腰配直刀,俨然一副军将模样。只不过那身五彩斑斓的锦袍即便在黑夜中也甚为惹眼,这等张扬的装束实在不符合军将身份,倒是更像纨绔。一见宇文化及出现,这些被绑缚之人情绪更为激动,身形挣扎的更厉害。有人破口骂道:“破野头!你身为皇亲竟敢犯上作乱,就不怕天打雷劈?老天不会饶过你!大隋列祖列宗不会饶了你!“宇文化及面带冷笑,低头扫视众人,目光中满是嘲讽不屑之意:“三郎?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忠臣,为了给圣人报信不惜烧了自己的房舍。我记得你对这处宅邸爱惜的很,到手之后不吝财货重新修缮翻建,就连骁果军都被你拉来当民夫用。如此心爱的宅邸,就这么一把火烧了,你也不心疼?“被唤做三郎的男子本是个美男子,尤其那两撇刻意用油抹得锃光瓦亮左右上翘的胡须更是城中有名,可是如今脸上满是青紫瘀伤看不到半点原先的俊俏模样,显然是被擒时挣扎太过,被那些军汉殴打所致。他伤得虽然不轻,可是气势却半点不差,挣扎叫骂道:“破野头,你这背主作乱的小人,有何面目在你阿爷面前耀武扬威?不错,阿爷确实和你一样,都是飞鹰走狗的纨绔。可是阿爷起码知道何为忠义,更知道何为良心。圣人待我等天高地厚,你不想着报效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谋反,你就不怕你阿爷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先帝?怕是要从棺椁里坐起来,打死你这不肖子孙!“这被绑缚的男子名为宇文皛,一旁被捆得则是其兄宇文协以及杨广的孙儿燕王杨倓。宇文皛出身显贵,父宇文静礼为安德县公,母广平公主乃是杨广的姐姐。宇文皛排行第三,时人称为“宇文三郎”。和宇文化及兄弟一样,宇文皛亦是长安城中飞鹰走狗任侠使气的无赖子,和宇文化及算得上臭味相投。两人都是皇亲,又是同一辈分,加上人品相若臭味相投,往日里很是相得。只不过今晚两人终究因为各自的心性以及效忠对象不同,闹到兵戎相见生死相拼的地步。宇文皛兄弟也算是关陇勋贵中人,勋贵搞得那些小伎俩通常瞒不过两人手眼。此番江都之乱明面上是骁果军发动,宇文兄弟幕后操纵,暗地里隐藏的贵族世家不知有多少。若不是关陇世家联合发力,单凭宇文兄弟的才具权柄,也不足以让事态发展到这等地步。声势闹得大,自然就难以隐瞒动作。宇文皛对于这些人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几兄弟或是纨绔子弟或是文臣手中掌握的兵马不多,想要典兵勤王讨逆有心无力。偏生杨广行事颠狂不分是非,把通风报信的宫人杀了,对于罪魁司马德勘不闻不问。宇文皛本来极受杨广所爱,时常被舅父收养宫中。但是其年少轻狂又是胡人作风放浪无忌,对宫人多有染指,甚至与妃嫔调笑。赖其兄宇文协之力未曾受诛,但也失去了以往随便出入宫禁的权力。且杨广近来行事越发癫狂,即便是宇文皛也摸不准舅父脾气。无凭无据的告发出首,搞不好自家的人头先就落地。是以只能坐视宇文化及等人搞风搞雨,心中则盼望着杨广能早一点想出办法弭平叛乱,自己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发展,反倒是急转直下变得越发严峻,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生死一线之时。之前筹划举事之时宇文协兄弟未曾参加,宇文化及自然要防他们一手。是以直到城外骁果军作乱,宇文协、宇文皛才听到风吹草动,偏生又进不了迷楼无法通知杨广。眼看事情越来越紧急,最后只能想出这个破釜沉舟的办法,点燃自家宅邸,再请燕王杨倓随行,以进宫寻求庇护为名叩阙。只要进了皇宫向天子说明真相,总归有办法解决危机。然而他们的谋算虽好,对手却不曾给他们机会。他们刚刚离开火场,就被宇文化及率领的精锐部曲包围。宇文协也有自己的部曲,但是两兄弟并非武将,麾下兵马不多部曲更少,宇文化及却是早有准备,手下不止有大批部曲私兵,更有之前偷偷进入城中的骁果军士。双方兵力战力差距悬殊,杨倓以及宇文兄弟自然难逃阶下囚的下场。燕王杨倓虽是杨广长孙,且随驾南狩,但自从到达江都之后便逐渐失去杨广宠爱,反倒是处处遭受猜忌。随着国势日衰,杨广对这些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子孙后裔防备也越来越严,对他们的猜忌远远超出外人。平日里杨倓就算想进宫面圣都困难重重,地位还不如那些亲近大臣。这种险恶处境加上杨广的残暴手段,导致杨倓性格日趋懦弱,和长安的杨侑相差无几。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其性格如此,才能活到现在不至于被杨广杀掉。这样一位殿下,除去头上的名衔,实际并没有多少过人之处。宇文协、宇文皛选择拉他入伙,也不过是因为实在没人可用,只好以这位帝王苗裔为号召。稀里糊涂地被人拉去救驾,随即又被执被绑,这位凤子龙孙早已被吓跑了胆,跪在那里一言不发,除了瑟瑟发抖外,就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宇文皛的表现最为嚣张,胆量也最大。别看被按在那里,却半点也不见畏惧,口内骂声不断,越骂声音越高。这也不奇怪,宇文皛本就是长安城中纨绔子弟,性情骄纵狂傲目中无人。再者说来他和宇文化及乃是平辈,往日里多有交往,彼此之间互不服气。如今哪怕命悬一线,也不会让宇文皛改变往日做风,更不可能低头。宇文化及瞪着宇文皛,冷声道:“婆罗门,少在某面前装忠臣孝子。你什么德行,阿爷心里有数。当初在宫中做得荒唐事少了?现如今说什么忠义,简直可笑!乖乖给你阿爷磕头认错,再杀了杨家小儿,阿爷就留你一命!”

  “做梦!某家往日不管做多少荒唐事,也不曾忘了自己是大隋的臣子,更不曾忘了自己是皇亲国戚!破野头,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哪里长得像皇帝?就凭你们兄弟,有什么资格做天子?就算你今晚得手,明日升朝之时可有人会真心服你?让阿爷称你做圣人?阿爷还是张不开口,更丢不起这份体面!”

  宇文化及脸色一寒,冷哼道:“找死!”

  宇文皛面无惧色,反倒是一口合着血的浓痰朝宇文化及用力吐去:“给你爷爷个痛快!阿爷先走一步,看你们这班狗贼又能得意几时?”

  话音甫落,宇文化及已经抽出腰间直刀,双臂用力挥舞,刀锋朝着宇文皛的脖颈斩去!

  人头落地鲜血狂飙!虽说宇文化及年少时厮打斗殴的事没少做,也曾杀伤过人命。但终究是多年不曾亲自动手杀人,手法颇有些生疏,全靠宝刀锋利才能一击得手。不过还是被污血喷了满身,显得狼狈非常,全没有军将杀人时的从容。更有几滴鲜血直接喷到了脸上溅入口中,让他颇有些恶心。不过这股污血也激起了他的兽性与癫狂,拄刀喘息片刻,猛地朝宇文协走去。口内喃喃自语道:“某宇文家祖上也是堂堂柱国,论家世门第也不比杨坚差。为何这天下他做的,某就做不得?如今这数万骁果皆为我所用,还有谁能阻某登基?谁敢不服,某便要他的性命!”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宇文协面前,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求我!只要你求我,我就饶你不死!”

  宇文协横了宇文化及一眼,随后冷哼一声:“某岂能被二郎耻笑?”

  刀光闪烁,又一颗人头落地。这些宇文化及的部曲都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家主公如此狠辣,居然真的对宇文兄弟下死手。在此之前,他们都以为今晚只是易君而已。城中世家勋贵发力,以兵谏手段让天子退位,另寻个杨家人做皇帝。对普通人或许可以下死手,但是对于勋贵中人皇亲国戚,总要手下留情彼此不伤体面。可是如今看来,大家却是想错了。宇文化及的狂妄已经超出众人想象,他并非小打小闹的易天子,而是要来一场真正的改朝换代自立为王。世家之间的规矩、体面都已经不顾,只剩下最简单直接的搏杀。就在众人惊诧的当口,却见宇文化及来到燕王杨倓面前,双手高举直刀,随后重重落下!

  第七百二十二章 屠龙(八十七)

  迷楼之中,之前与徐乐交手,被打成重伤的独孤开远跪倒在杨广面前,一边叩头一边哀恳:“兵仗尚全,犹堪破贼。陛下若出临战,人情自定;不然,祸今至矣。”声音嘶哑干裂,内中饱含绝望与焦虑。宇文皛等人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大隋数十年国祚,亦为杨广留下了一批堪可托付性命的忠臣良将。哪怕是历经磨难乃至杨广倒行逆施令忠良或死或心寒,但总归还是有些人留下来,继续为大隋效力。平日里这些人或碍于身份或限于出身或是性情不为杨广所喜,甚至不为天子所知。值此生死存亡之时,这些人终于脱颖而出,为大隋尽忠死战,明知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为了此番谋反成功,宇文化及乃至此番参与其中的关陇武勋很费了一番心思,利用自己的权柄、人脉又或者在军中经略多年的势力,将杨广身边的宿卫纷纷抽调他处。包括最为能战的给使营,也被远远调走,让他们不至于成为阻碍。按照事先估算,留在杨广身边的兵马不过几百人,根本不足以阻挡大军,只要骁果兵锋一至,便可摧枯拉朽,在极短时间内将杨广身边的扈从连根拔起。然则事情的发展显然偏离了宇文化及的谋划,哪怕江都城池易主,府库、宫室尽为宇文化及所掌握,江淮骁果大部被歼灭,就连来家父子都已战死沙场,杨广身边的护卫依旧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之前杨广的倒行逆施乃至滥杀无辜,让部分豪杰之士心寒,忠臣义士离心离德。可是在这最后关头,当意识到大隋的江山可能易主,君王可能遭遇不测之后,仍旧有一部分忠于杨家父子的人选择挺身而出以身殉主。这些人就像是此刻的独孤开远一样,很清楚自己所做的抵抗毫无意义,就连所谓的“人情自定”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之语。但是他们依旧选择死战到底,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拼死阻击叛军攻势,只求可以对得起自家良心,对得起杨家父子两代君王的浩荡皇恩。留守宿卫、宫中武监乃至部分根本不是武职的宦官,都已经投入到战阵之中,与冲入迷楼的骁果殊死拼杀。独孤开远武艺虽然算不上高明,但是带兵颇有章法。在经过初期的混乱之后,依旧可以迅速集结人马整顿队伍,目下手中已经控制了近两百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就护卫在杨广所在的小楼四周,时刻准备交战。夜间作战传令困难,何况迷楼地形复杂,杀入的乱军很容易迷失道路。加上迷楼内广积财货、美人,这些乱军为了争夺战利,也不容易保持队形。乱军与守卫者之间,往往陷入捉对厮杀各自为战的状态。这种情况下,一支建制完整保持阵列的武装,往往可以以一敌十以少胜多。在当初南北朝乱世之时,以少数训练有素的精锐列阵而战,突破敌人中军以逆转乾坤之事也时有发生。陈庆之仗数百精骑纵横北地,便是其中典范。独孤开远这支人马的出现于杨广而言算得上久旱甘霖,可是杨广表现出的态度却很是冷淡并未有那种绝地逢生的喜悦与激动。

  他看了看独孤开远,随后又看了看紧随在侧的萧皇后。“梓童可还记得,孤对你讲过,独孤大郎为乌金璞玉,平日不为人知,一旦崭露头角,便可令天下人侧目。”金鼓声、喊杀声乃至惨叫声,被风送入小楼内,杨广夫妻都能听到。往日里只有丝竹管弦不闻金戈战鼓的迷楼,已经化作修罗屠场。不用亲自去看,只听声音,就知道情形到了何等危急的时刻,可是不论杨广还是萧后,都未曾露出慌张之色,反倒是如同看笑话一般说起家常。

  独孤开远听到杨广夸奖自己,心中并无半点喜悦,只是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劝谏天子赶快随同自己离开。只听萧后说道:“圣人神目如电,看人自是不差。往日只闻马上承基马下六郎,如今看来骁果军中第一等豪杰理应是独孤大郎才对。身为军将,勇力固然要紧,但领兵带队的本领才是关键所在。若是只能凭勇力厮杀,不谙战阵之道,终究不能长久。”

  “梓童所言极是。孤也知道,独孤大郎的本领理应外放军府统帅鹰扬,讨平外间那些贼寇,一刀一枪搏个出身。只不过又舍不得他这身本事,是以将其留在身边,反倒是误了他的前程。”

  “陛下!贼人已近,请陛下早做决断!”独孤开远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了杨广一句。往日里暴虐自负的天子,这次终于改了脾气,没有暴跳如雷的训斥发作,反倒是微微一笑:“大郎这是等急了。朕都不急,你又急什么?大郎,朕的话没有说完。你乃是带兵的好手,却只是战将而非智将,运筹帷幄耍弄心思非你所长。沙场之上排兵布阵,那些贼寇不是你的对手。可若是他们耍弄诡计布置陷阱,你便多半难以招架。到时候若是败亡于阴谋诡计之下,岂不是辜负了一身本领才具?朕也是一直念着这点,才不肯派你出去。你骗不了那些贼人,难道还想瞒过朕?”

  独孤开远不知杨广所指为何,但是欺君总归是大罪。哪怕如今情势危急,他也不想承担上这种重罪嫌疑,连忙叩首道:“臣不敢欺君!望陛下明察!”

  “好心欺瞒亦是欺君!你所谓的人情自定,难道真的是讨平那些乱贼?”独孤开远听了杨广这话,当下哑口无言,未敢开口作答。杨广似乎也早就算出独孤的反应,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朕还不曾糊涂到这等地步。乱军已入迷楼,区区两百甲士何以阻挡千军万马?何况他们的对手并非等闲之辈,乃是朕一手组建的骁果军!他们有多少本事,朕心里清楚的很。你和你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杨广语气中满含怨念,显然这位帝王对于自己即将死在自己一手创立的军队手中,心中充满不甘更有无数遗憾。只不过身为帝王,理应有帝王的尊严所在在,这种时候不管是怨天尤人还是嚎啕痛哭,都有失天子体面。他宁可苦笑着面对死亡,也不能被人看低。

  独孤开远听出杨广话语里那种绝望,连忙道:“陛下不可!事尚有可为,陛下不可轻易言弃!臣与部下已存死志,哪怕全军覆没也要保陛下不失!”

  “这是句实话。”杨广叹息一声:“你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朕平了那些乱贼,而是想要朕逃走,是也不是?你和你的人会护着朕与皇后突围而走,逃到其他的地方去。他们虽然不是骁果军的对手,但是拼着性命杀出一条血路,还有一线机会,是不是如此?“独孤开远心知杨广聪慧过人,自己这点心思想要斗过他也不容易,当下不敢狡辩,只好默认。杨广道:“你忠心可嘉,只不过朕已经没什么可以赏你的,也不想按你的心思行事。朕累了,不想再走动。朕带着大家从长安到了江都,就是想要经略东南重振山河。可是结果如何?文武不但不体恤朕一片苦心,反倒是逃亡乃至谋逆,最终闹成今天这副模样。朕再走又能到哪里去?又怎知不会如此?朕不想再四处辗转,情愿留在此地做个了结。当日朕以江都为根基,最终身登大宝执掌天下,今日死于此亦是天道轮回。龙兴于此,亦终于此,这或许就是天意!”

  “陛下!”

  “你不必说了,朕心意已决绝无更易。会有人离开这里另觅出路,但不是朕而是他们。”说话之间,杨广抬起巴掌轻轻拍了几下,却听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则是甲叶铿锵作响。屏风左右分开,两条大汉左右而出。两人都全身甲胄背后插满短兵,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如同门板,另一人身形单薄,但是眉宇间亦有英气,正是韩约、小六两兄弟。随着两人左右分开,却是两个身穿布甲的美貌女子走出。其中一人眉目带煞,另一个满面泪痕两眼红肿。从身形脚步看,就能看出满面泪痕的女子不曾习过技击,哪怕是布甲穿在身上,对她而言也是个负担。快靴、布衣这身打扮对她而言显然是负累而不是遮护。只不过饶是其这般狼狈,那眉眼五官配上楚楚可怜的表情,依旧能让男子一见心动,甚至为她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步离拉着杨二娘来到走到韩约身旁,二娘脚下踉跄,眼睛紧紧望着父母,可是身形还是随着步离的拉扯而动。紧接着,一阵甲胄声音,一尊高大挺拔的盔甲人出现在独孤开远面前。这身甲胄乃是时下流行的札甲样式,甲片则经过千锤百炼冷锻剖光,乃是一件足以成为将门传家宝的冷锻瘊子甲。甲为宝铠人为豪杰,这全副武装的介胄之士,扣上面覆之后,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以如山的压力,让独孤开远的呼吸都为之一窒。虽然隔着面覆,独孤开远也能认出着甲士的身份:徐乐!之前在江都东城重伤自己,又战胜宇文承基,一战震江都的徐乐。更让独孤开远心惊的则是徐乐这身披挂,这是属于杨广的甲胄!乃是天子为自己准备的铠甲,为何穿戴在徐乐身上?

  第七百二十三章 屠龙(八十八)

  徐乐身上的这件甲胄并非江南之物,而是产自北地。物阜民丰文运昌盛的江南,始终欠缺几分武家风味。哪怕是经过当年那场险些令神州崩解的战乱,江南依旧崇文而不尚武。虽然江淮健儿同样不乏能杀善战的好汉,可是总体而言比起民风剽悍的北地还是逊色几分。南人善舟楫,大多数江南士人想的都是守住祖宗故地,而不是挥师北上席卷天下。对他们来说守成远比进攻重要,这种想法不但影响了江南的国策、人心甚至也影响了兵器和战法。水上作战弓箭为先,是以江南的武人中多有神射手。哪怕是力大无穷的勇士,也是把心思更多用在摆弄强弓硬弩上,而不是舞动兵器。同样的道理,江南的巧匠善于制强弩但不善于造坚甲。毕竟水上作战,铠甲的作用有限,一不留神这保命的甲胄还可能成为索命阎王,制甲术在东南更像是屠龙技。这件甲胄出自关中巧匠之手,乃是随同无数奇珍异宝、字画书籍一路经大运河,从长安运抵江都。彼时的杨广还有着雄心壮志,认为自己可以借龙兴之地重振旗鼓再造山河,特意带上了这件甲胄,准备日后披挂在身带着麾下虎贲之师讨伐四方。只不过到了东南之后便为这如花美景以及日渐恶化的局势消减了锐气,这件甲胄自然也就穿戴不上。独孤开远毕竟与杨广沾亲,对于这甲胄不陌生。知道其属于大隋开国皇帝杨坚,虽然不是伴随开皇天子征战天下一统山河的那件甲胄,却也是意义非凡。乃是杨坚晚年不惜财力,集中将作监中最出色工匠所打造,目的既是为了警示子孙莫忘大隋以武立国的根本,也是向后人炫耀大隋财力,能够集中如此多的巧匠打造这么一领宝甲。这件甲胄被杨家父子两代天子视为自家披挂,虽然他们从不曾真的把甲胄穿戴上身,但其已经不是人臣穿戴。依杨广性情,哪怕是有人惦记把这身铠甲穿戴身上并未真的实行,怕也难逃粉身碎骨的下场。如今却把它给了徐乐?难道就是为了自家女儿?看二娘的打扮,独孤开远就猜到,杨广说的那条活路,实际是留给了女儿走。依独孤开远本意,是想让杨广夫妻带着几个亲近之人逃走,自己这些人则舍命护驾。可杨广想得显然更深一层,皇帝乃是叛军必杀之人,如果杨广走,叛军必然穷追不舍,想走美那么容易。可一个帝姬不管生的多美,都不至于让人太过在意。若是杨广留下,再有徐乐这等虎将保护,二娘确实很有可能逃脱。问题是这真的是杨广的决定?独孤开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此时的杨广和平日的形象差距实在太大。这位独断专行罔顾部下性命的暴君,几时有了这份菩萨心肠?肯为子女舍弃性命?

  杨广这时开口道:“朕有二女,长女封南阳公主,次女未曾册封。今日朕在此册封为丹阳公主。着独孤开远带兵护送丹阳公主出城,不得有误。”独孤开远虽然明知杨广此番布置,必是这般打算,可是听到旨意的一刻还是有些许迷惘。这位怜惜子女,甚至不惜用自己性命为饵料,为女儿换取一线生机的男子,真的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效忠的君王?在自己印象中,这位陛下从不曾把人命当一回事,对于自己的子女也毫无骨肉亲情。虽然不至于随意杀戮,但是防备之严和囚犯几无区别,也导致那些凤子龙孙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上杀身大祸。杨广留守长安、洛阳两位皇孙皆无才具,沦为他人掌中傀儡,便是因此导致。对孙儿尚且如此,为何对女儿如此厚爱,倒是让独孤开远有些想不通。

  不过杨广圣旨已下,独孤开远不敢违抗。更别说一旁徐乐身上那股威势,也压得独孤不敢张嘴。生怕自己稍有违拗,就会被这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上将斩杀当场。哪怕今晚自己必死无疑,也该死在和叛贼厮杀的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里,更不能因抗旨被杀。是以独孤开远不敢多言,只应了一声遵旨,随后起身叉手而立,等待徐乐一行人的离开。徐乐看向杨广,视线从杨广头顶掠过,望向其背后的窗。透过窗棂,已经可以看到熊熊火光,再加上顺风飘来的喊杀声,便知道敌兵已经越来越近。在独孤开远到来之前,两人已经把言语说尽,此时不必多语,他只朝杨广点了点头,随后把身形转过,面朝楼梯背对杨广。

  二娘刚刚喊了一声“父皇……”杨广却已经断喝道:“还等什么!动手!”

  步离眉头微皱,但还是猛然跳起一记手刀斩在二娘脖颈处。伴随着这一记重击,二娘那柔弱的身躯无力软倒。她不会武艺,虽然学过骑马,但也只是为了皇家风仪,并非临阵厮杀用。所乘骑的脚力乃是精选的皇家坐骑,性格温驯至极,就算用刀剑猛刺,马也未必会伤人。这种马就算想跑都跑不开,速度根本提不起来,二娘骑在那种马上,自然可以应付。可是今晚乃是逃命,所用的都是上好战马,性情极为暴烈,只有那些骑术精熟的老卒可以驾驭。若是让二娘自己骑马,也不用征战,就算是从迷楼骑到江边也难逃落马受伤的结果,反不如将其打晕带走来得容易。独孤开远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迷楼之中甲杖完备,虽然是杨广临幸美人之处,却广备刀枪甲兵,其中原因,自然与杨广的多疑密不可分。哪怕是寝居之地也必须设有武备,否则就睡不安稳。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与他的多疑自然分不开,不过此时此刻,却也靠着这份多疑,才为徐乐一行人增添了几分胜算。二娘身上的布甲自然不是为了临阵,除去防备乱军放箭射中之外,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方便徐乐背人。二娘的身材在女子中算是略出挑一些,趴在徐乐后背上,以丝绦紧紧捆在一起。下巴上再勒一方织锦,便不至于割伤脸面。至于身上的布甲,最主要的作用是保证二娘身体与徐乐铠甲存在阻隔,这样铠甲上的尖刺便不至于刺伤二娘身体。徐乐天生神力,虽然背后多了个人,并不太影响他施展本领。或者说只要今晚不遇到本领相若的难缠角色,就算负着二娘,自己也可以保证全身而退。至于承基托韩约带的话,徐乐根本不曾放在心里。自己也是万马军中的上将,对于战场的事再熟悉不过。今晚这种乱战的场面,想要找到自己的对手一拼生死,简直和做梦没什么区别。就算承基再怎么想和自己比武,也要约束部下以大事为重,不可能放弃自家兵马,跑出来找自己比斗。两人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至于其他人……又有谁配和自己交手?徐乐唯一感谢的一点,便是承基对韩约兄弟的手下留情,不管他出于何等居心,总归是帮了自己一个忙,这份人情早晚要还回去。至于眼下,还是以离开是非之地为第一。

  一行人自小楼内走出,却见之前那名相貌平平的宦官将萧后赐予徐乐的那匹宝马牵到徐乐面前道:“圣人明见万里,这脚力赠的正是时候!”徐乐伸手自鞍桥上摘下马槊,在手中轻轻一抖!那精铁打造的槊锋在月色下幻化出十几个虚影,看的人眼花缭乱。但只这一招本领,便是大多数上将毕生也难企及。韩家兄弟以及步离,也各自骑上了脚力。这些马匹虽然不及徐乐坐骑,相差亦不甚远,至少不是那些寻常骁果军的脚力所能颉颃。若是前方不曾有堵截,只是一味以马力相拼,就算徐乐背上负了一人,依旧可以把追兵甩在身后。“公主自幼生在深宫,不曾经过风雨,还望几位多多照拂。”宦官朝徐乐行了个礼,语气依旧如同白日一般谦卑且带着几分谄媚味道,可是偏又从容淡定,全无半点慌乱或是焦急。仿佛徐乐不是带着公主逃亡,而是去走亲戚或是外间踏青。

  独孤开远打量着这名宦官,看着面善却叫不出名字,只是隐约感觉此人不寻常。正准备询问,那名宦官已经抢先朝独孤开远开口:“独孤大郎,麻烦寻一柄好刀来。”

  “做甚?”独孤开远眉头一挑,心中顿时充满警惕。乱兵近在咫尺,这种时候人心最易变故,容不得他不防。那名宦官却是微微一笑:“护驾。我们这等做奴婢的,管不得天下大事。不过谁要是敢冒犯圣人,就得问过某手中的宝刀!那些乱贼快来了,大郎还请利落些。”说话间宦官已经转过身走向小楼,步履轻快从容毫不慌乱。直到此时独孤开远才注意到,这宦官步履快而不乱下盘根基极好,显然也是个技击好手。看来圣人身边确实有不少身怀绝技且忠心耿耿之人,只可惜今晚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注定要死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屠龙(八十九)

  四骑骏马在迷楼中肆意驰骋,徐乐纵马舞槊冲在最前,往日为其提供遮护的韩约,此时却在徐乐马后,手持大盾随时准备为徐乐遮挡流矢暗箭。在左右两翼,则是小六、步离两人分别护持。四个人组成一个类似锥形的简易小阵,催动脚力疾驰狂奔。至于杨二娘则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目下倒是不至于成为累赘。步离武艺高强但是气力不佳,尤其是沙场战阵长枪大戟往来击刺,她的两柄匕首很难找到杀敌扬威之处。是以正常的情况下,她大多是躲在徐乐背后,寻找机会暴起发难杀人。可是今晚有了二娘杨丝的存在,让她不得不改变策略,和小六一样变成了徐乐的左右遮护。这位塞上狼女眼里除了已逝罗敦以及徐乐外,其他人不外乎两种,要么是战友伴当,要么是敌人。哪怕杨丝身为天潢贵胄,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好朋友而已,并不会因为其身份就甘愿为之卖命。之所以今晚舍命遮护,除去彼此之间的交情外,便是因为杨广的人情。小狼女对于中原文教所知有限,也搞不懂杨广与徐乐之间似友似敌的关系,但是她天生感知敏锐,能感觉到在出发之前徐乐对杨广的恨意一度达到顶点,可是最终又消散于无形。也是真心实意想要保全杨丝性命。既然乐郎君想要这么做,自己便也愿意,至于其他便无需考量。脑海里回想着独孤开远到来之前,杨广与徐乐的交谈,步离总觉得有些奇怪。她能感觉到,有一刻徐乐愤怒到了顶点,几乎立刻便要出手攻杀,可是随后这股愤怒又消散干净,让步离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徐乐的情绪为何会有如此起伏。

  其实此刻徐乐心中波澜半点不比步离等人为小,所顾虑的并非自己性命亦不是未来局势,而是在独孤开远到来之前杨广对自己那番言语。“当日夺嫡之事,只有利害无关是非。朕得祖宗庇护承袭大位,兄长便只有死路一条。事关江山社稷,容不得骨肉亲情。他虽是朕的胞兄,亦不能免死。可是当日若是朕失败,结果也不会有差。我那兄长纵有仁厚之名,亦不会对孤手下留情。而且死的也不会只有孤一人,孤的妻女幕僚乃至亲信至交亦难以幸免。他们的名字或许不叫作卫郎君,而是叫做虞世基、杨素或是其他什么,但是他们和令尊一样,都是人父、人夫、人子。亦有自己的家族亲眷,同样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比起卫郎君,这些人和朕更亲近,为朕立的功劳更多,朕想要保全他们性命,可有错处?“这番陈辞相当于承认自己是杀徐卫以及其家人的凶手,于徐乐而言自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乃至到了现在回想起这番话和当时情景,徐乐依旧忍不住阵阵杀意涌动,手下意识地握紧槊杆。若不是这段时日杨广待自己礼遇甚佳,再加上其已经身逢绝地必死无疑,徐乐当时便要一拳结果其性命。“你或许会怨恨朕,恨不得将朕食肉寝皮,可是朕并不曾做错什么。自古来慈不领兵善不掌权,这龙椅哪里是那么好坐的?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哪个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哪有唾手得天下者?打江山如此,夺江山亦然。若不是朕以雷霆手段铲除废太子一党,日后其养成气力据地谋反,整个天下便会如眼下一般四分五裂。大家各自带领兵将束甲相攻,结果只会是尸山血海,让无数汉家好男儿死于昔日袍泽锋刃之下。除了白白便宜番邦胡儿,又有什么好处?杀一人救万人,这便是大善!朕相信,换做卫郎君处于当日朕的位置,所做决断也是一般。再者说来,致其于死地的乃是十六卫精锐勇健,可若是说仇人,却远不止他们。“杀声渐进,乱军自迷楼四面八方杀来,并无一处太平所在。迎面一队兵马举着火把刀枪冲杀而来,还有人张开弓朝徐乐等人放箭。这些乱军已经杀发了性,多日以来的压抑、苦闷乃至思乡之情,于今晚这场叛乱中得以尽情发散。如果说一开始乃是宇文兄弟利用骁果作乱,到了现在却不好说到底是谁利用了谁。固然宇文弟兄需要骁果之力达到自家心思,可是骁果军何尝不需要借助这么个机会,让自己心中的恶念得以尽情发散?自古以来乱军就比盗贼更可怕,后者虽然残暴,但多少还是有些顾虑,大多数盗贼是为了求活或是据地为王,行事总有些许分寸。可是乱军并没有这些考量,他们只是单纯想要发泄,既不为了活命也不管日后长久,是以可以肆无忌惮地破坏不用管其他。人的野性一旦没了束缚,便和野兽没什么区别。数万手持刀矛全副武装的凶兽,其破坏力远超凡人想象,整个迷楼已经化作人间炼狱。杀入迷楼的乱军,大多数已经失去原有的建制行伍,也没人能够约束。即便是之前的带兵官,这个时候也只能由着兵士随意折腾不敢阻挠。是以这些兵马根本就是靠着本能在杀人,于队列配合全都不曾顾及。再者说来,徐乐一行只有四人,更让这些乱军轻视。区区四个人就算有再多本事,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那几个射箭的弓手在松动弓弦刹那,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几人中箭落马的模样。

  什么名将豪杰,总归是血肉之躯,难道还真是天兵天将?

  “是……是圣人的甲胄!”双方距离接近,前排兵士中有眼尖的,已经一眼认出徐乐身上的铠甲。虽然杨广不曾真的穿这身披挂临阵杀敌,可是他初到江都时,曾经着宝甲阅兵,因此有人认得这甲胄来历。

  天子之威非同寻常,哪怕是乱臣贼子听到天子的名字,依旧难免魂飞魄散。几名弓手的心头一阵颤抖,自己都有些迷惘,不知自己的箭射中还是没射中才好。“不对,他……他不是圣人!”呱噪声再起,伴随着喧哗呱噪之声,已经有惨叫声响起。前排兵马被人如砍瓜切菜般打得四散奔逃,弓手慌乱地想要再射出一轮乱箭,可是没等拉开弓,一名弓手已经倒地身亡。在他的喉咙处,赫然插着一支雕翎。徐乐和他的三名伴当成功冲入步兵大阵,接下来自然便是一场屠戮……“卫郎君乃是个聪明人,早在朕动手之前,他便已经感觉到势头不对。以他的一身本事,若是想走的话,天下间没人拦得住。可是他对我兄长忠心耿耿,不光自己要走,更想要救走我兄长一家。可是我兄长不习弓刀,自身身份特殊,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监视,又哪里走得脱?为了让我兄长可以离开长安,卫郎君便去找了和自己最为亲厚的一个朋友。卫郎君素来重义,便以为天下人都和自己一般,为了兄弟情义可以舍弃性命,却不知像他这等好男儿天下本就没有多少,更何况事关社稷又有几人敢插手其中?结果那位信誓旦旦要保全他和太子的好友,事到临头袖手旁观。卫郎君一怒之下举家自尽,这其中到底几分尽忠,几分出于愤恨,却是难说得很。若说凶手,只怕这位友人也逃不了干系。至于这位友人姓字名谁,你想必已经猜到,不用朕多费唇舌。”

  “事到如今,朕挑拨什么又有何用?说这些只不过是希望你能多几分戒备,别像令尊一般轻信他人平白坏了性命。言尽于此,至于你信或不信,就全看你心意。”回忆起杨广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徐乐心中莫名地烦躁。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一点,自己的父亲神勇绝伦,其谋略亦非等闲之辈,绝不可能束手待毙。当日杨勇败亡之前,他肯定想过什么办法自救,最终功亏一篑不得不死。加上李渊对自己的关爱,徐乐心中也曾怀疑过,既然两人交情如此亲厚,当日为何父亲不向李渊求救?即便李渊也改变不了大局,总归可以做些什么,不至于让自己一家人死于非命。只不过李渊待自己太好,以至于自己无法怀疑李渊,甚至觉得动类似的念头都大为不该。可越是这么想,心里就忍不住有这等怀疑,加上杨广今日这番话,无疑更佐证了自己的想法。难道……不,不该是如此!李渊父子待自己天高地厚之恩,当日又怎可能做出那等事?再者说来,自己虽然有一身本领以及玄甲精骑,可是和李家比起来依旧是差距悬殊。

  李渊若是真做过那等事,为何不把自己杀了绝后患,反倒是委以重任?

  种种疑虑交织一处,让徐乐心中莫名烦躁不安,只有通过杀戮暂时压制自己的烦乱心思。这些倒霉的乱军,便是老天送到眼前的现成杀胚。也不讲究什么槊法,只是随着心意挥舞马槊,将眼前的敌人或挑或扫结果性命,出手已经越来越依据本能而不是招数。忽然间徐乐只听到对面一阵惊呼以及阵阵马嘶,才让他思绪从回忆转到眼前。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大槊之上已经多了一具军将尸体,面前更是出现一支马队。原来方才那支步兵早已经被杀得溃逃,眼前的敌人则是一支披挂整齐的甲骑。轻骑在前重骑居后,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代表时下军中最强实力的具装骑兵,而一名满身甲胄手提马槊的大将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看。虽然不曾交手,但是只一看之下,徐乐便确定对面之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以武艺称雄的军中斗将。两员斗将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生死相搏,胜者才可以获得活下去的资格。

  第七百二十五章 屠龙(九十)

  徐乐并未急着催马冲锋,反倒是勒住了缰绳,手持马槊紧盯着对手,同时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绪尽量放平和。不管对李渊有多少怀疑,也不管日后自己和李家的关系将有何等演化,当下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要顺利突围离开江都。这不光关系到自己一行人的性命,也关系到对杨广的承诺。既然应允了对方保住其女儿杨丝的性命,就得说到做到,否则不光是自己的名号受损,就连祖父和父亲的名声都跟着受牵连。韩约等人也发现,对面的敌人不同于之前遭遇的散兵游勇,没急着冲过去交手,而是来到徐乐身边组成四人小军阵与敌兵对峙。方才被他们杀戮的乱军手中持有火把,人死了之后火把落在地上没人看管,很快就引燃了迷楼内的花木。在徐乐四周已经有熊熊烈火燃起,借着火光徐乐打量着自己的对手。对面的人马粗看上去也不下百人,轻骑在前重骑押后,轻骑手持弯弓,身披铠甲马无披挂,居后的重骑则手持长矛不动如山。这是大隋骑兵的标准战法,轻骑行动迅速射的快散的快,先用乱箭散射随后四下游走骚扰,全副武装的重装骑则列阵冲锋,靠着强大的冲阵力量把敌手碾成肉泥。之前徐乐大战突厥青狼骑时,便见过刘武周部下用这种方式拒敌,于这种战法并不陌生。刘武周的恒安甲骑骁勇善战乃是边军劲旅,可是受制于财货不济又为王仁恭所打压,军中长年缺粮乏饷,军士战技虽精可是甲杖并不精良。兵士铠甲残破刀枪破损,都是常有的事。眼前这支人马和恒安甲骑完全不同,这些金甲红袍的骁果军,乃是杨广的心头肉,亦是大隋不惜以天下财货厚养的御林儿,其甲杖之精冠于天下。其中任意一名普通军士的甲胄,都足以媲美恒安甲骑的中等军将。两下于衣甲上的差距,简直是一天一地。压阵的数十具装重骑,更是刘武周或者王仁恭无力组建的精锐。即便以徐乐的骄傲,也不得不承认玄甲骑不能算作天下无敌。事实上玄甲骑也属于具装骑的一种,只不过其所用的战法以及装备,和大多数具装重骑不同。可是从源流上溯,便会知道徐家玄甲骑以及墙式战法的起因,也是这些如同移动堡垒一般的具装铁骑。在当下的战场上,具装骑就是所有军将的梦靥。每当他们出现,便是随意屠戮收割性命之时。不管是步兵阵还是轻骑乱箭袭扰,都难以对成规模的具装铁骑形成阻碍。即便是足智多谋善用奇兵的智将,面对这种蛮不讲理的重骑兵时也拿不出太多办法,大多数时候只能把自己手中的具装骑投入,让彼此之间决个胜负。当然这并不代表具装骑就全无缺点破绽可言,只不过在其强大的战力面前,所谓的缺点破绽,很多时候都无关紧要。再者装备这样一支甲骑所费财货亦是非同小可,组建之后要想保持战力不坠,亦要持续投入大笔钱粮供养。是以具装骑数量的多寡,也可以间接证明国力强弱。沙场征战固然要看将帅才具兵士勇武,可是在背后支撑军队存在,并且决定其盛衰的终归是国力。恒安甲骑骁勇善战,论武勇远在马邑鹰扬之上。但是刘武周钱粮匮乏,便只好仰王仁恭鼻息过活,如果不是徐乐斩下王仁恭首级,刘武周和他的部下早成了刀下鬼。这便是国力于战事的影响,刘武周如此,其他人亦如是。正是因为这一点,是以杨广对于具装骑也视若珍宝,轻易不会拿出来消耗,更不会让他们随便抛头露面浪费财力。徐乐自来到江都之后,和骁果军打了多次交道,可是直到今晚才见到骁果重骑身影。只看这些骑兵摆出的阵仗,就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乱军可比,而是真正得心腹。他们的目的不在于杀人越货或是掠夺宫人,而是直奔大隋帝王的人头以及皇帝宝座。凡是被他们认为有威胁或是可能成为阻碍之人,千方百计也要斩杀当场。显然,徐乐这一行四人,便成了他们的目标。区区三十余名具装骑兵如果放在战场上,实际起不了多少作用。千军万马哪怕是用人命填,也能迅速把他们淹没。可是在迷楼这种环境内,大兵团施展不开,三十铁骑便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尤其徐乐这边只有五人四骑,面对三十名重装骑卒,再加上数十轻骑,如果硬拼简直是以卵击石。那名持马槊的军将举起马槊朝着徐乐一指,槊锋先是对准了徐乐的面门,随后又轻轻移向他的肩头,再向上轻轻一抬随后一动不动。所指位置,正是二娘杨思所在之处,随后既不言语也无动作。那些轻骑兵则举起手中骑弓,弯弓斜指天空,每张弓上都扣着一支狼牙。数十枚箭簇在月光、火光交替映照下泛射寒光,流露出森然杀意。军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是冲着二娘杨思来的,如果徐乐可以交出人,一切就还可以交涉,否则便只能刀兵相见。徐乐不知对方身份,又为何非要二娘不可。一个失去了父母护持的将废公主,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可是不管如何,只要自己性命还在,便不可能将人交出。对方是百骑也好万骑也罢,想要抢人便要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这无关二娘的身份、姿色,只关于男儿的承诺、徐家的骨气。“韩大、小六准备厮杀。步离保住自己不要硬拼!”徐乐低声下令,语气从容且充满威严不容辩驳。随后他双腿猛夹马腹,胯下宝马猛地窜出,向着对方那无名斗将直冲而去。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便要按着自己心中直道而行,不管阴谋诡计也好,还是刀山火海也罢,都不能改变心意。唯有如此,才不负自己一身所学,也有脸面立身于天地之间!

  乱箭齐发!骁果军不愧是天下第一精锐,眼看徐乐冲锋,立刻便还以颜色。前排轻骑松动弓弦,漫天箭雨朝着徐乐一行人倾泻而至。徐乐手中马槊随意拨打,将这些箭簇打得左右飞去落不到自己身上。韩约则举起大盾遮护自己同时以直刀拨打雕翎,小六在旁策应,两兄弟双刀齐挥密不透风,将步离牢牢护在身后。边格挡箭矢边催动脚力冲锋,不让这些轻骑从容发射。几个人不但武艺高强,更是经过千军万马大战阵考验,当日突厥青狼骑乱箭如雨的情景也经历过,与之相比这几十骑兵的乱箭,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四人所乘战马,都是杨广精挑细选的良驹,即便是在御马之中也算得上品,比起这些骁果甲骑的脚力强出许多。彼此之间距离并不甚远,四人发力催马,即便这些骁果骑兵弓马娴熟,也只能勉强两轮齐射,便要进入肉搏战。不过这不意味着轻骑失去作用,在战场上骑兵对冲轻骑最多也不过是三轮齐射便要和敌兵短兵相接。轻骑的优势这时候也能发挥出来,轻甲快马来去如风,射三轮排箭部队便散开,从四面八方环射继续骚扰作战。尤其是眼下这种以多打少的战阵,就更是可以把这种类似围猎的战术应用到极致。这种战术原本来自塞上胡人,那些常年生活在马背上以游牧为主业的汉子,把自家打猎的手段应用到战阵上,又被汉家儿郎学了去,到如今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主要靠弓箭交战的塞上骑兵,这支拥有具装重骑的人马战力更为强悍。可以靠铁骑正面冲阵阻挡徐乐等人不让他们突围,再让轻骑四周围困射箭,把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可是就在这些轻骑准备散开之时,那名带队军将却是一声大喝:“不准散!冲!”前排的轻骑略有些不解,不知主将为何传下这么一条不合规矩的军令。但是军中素来不讲道理,从来都是主将下令三军听从,不能有丝毫疑惑或是违抗。这些军汉虽然已经举起反旗,但是和普通的乱兵不同,他们乃是关陇勋贵的亲信嫡系,今日带头倡乱,亦是奉命行事。那些乱兵随着杀戮已经变得越来越癫狂,于军官命令可以不当一回事。可是这些兵士却还保持着军汉应有的服从性,不敢违抗军令。不管心里再如何不解或是不满,当命令下达的一刻,依旧丢下了手中的骑弓端起长矛,将矛杆在腋下拼命夹紧,随后催动坐骑向着徐乐冲去。从听到命令到发起冲锋,前后的差距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所有的思考或是疑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单以反应速度论,这些骁果甲骑不愧为天下第一精锐。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犹豫便已然失了先机,他们的战马刚刚催动,速度还没提到最快,冲击之力远不曾到达巅峰时,徐乐的宝马已经突入骑阵之中。锋刃铿锵,血肉飞溅。伴随着阵阵闷响以及战马哀鸣,只见一人一骑如同利锥破囊,捅穿了轻骑兵组成的层层防线,朝着这神秘斗将冲来。斗将并不慌乱,只是举起马槊一声令下:“冲!”铁蹄踏地声如滚雷,伴随着这阵阵雷声,骁果军中最为强悍的战力:具装重骑,向徐乐一行疾冲而去。

  第七百二十六章 屠龙(九十一)

  马槊重重砸在矛杆上,随后便是一声断裂声响起,半截矛身伴随着木屑飞起。

  虽然骁果军的兵器精良,但是再怎么说木矛的质地终究不能和马槊相比,更何况徐乐乃是天下顶尖的斗将,其一击之力更不是木矛所能承受。

  这名骑士眼看兵器折断,就只好将手中半截断矛扔出,随后去拔佩刀。速度不可谓不快,可惜比起徐乐来还是差了许多。就在他的手刚刚落到刀柄上,不等他把刀抽出,徐乐的马槊已经落下。槊杆重重砸在这名骑士身上,甲叶翻飞间这名骑士已经惨叫着落下战马,不容其起身,其袍泽的马已经从他身上踏了过去。骑兵一旦进入迎面对冲的环节,留给骑士的时间就非常有限,即便是武艺高强的豪杰也做不出太多的动作。是以沙场武技往往追求简单、有效,就是因为太过繁杂的招数没有时间施展。尤其是那些具装骑更是如此。人马皆披挂重甲的具装骑,在刚刚催马冲锋时,攻击力不算特别强大。如果有人能在此时机发起攻击,即便是重骑兵也会非常狼狈,一如兵法中的半渡而击。可是等到重骑兵真的跑起来之后,就成了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战马凭借着冲击力与惯性,就能撞开步兵大阵并且把眼前的敌人踩成肉泥。只不过天下事有利有弊,跑动起来的具装骑如此厉害,自然也有其短板,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利于转向。就像是玄甲骑的骑兵墙阵一样,一旦决定了冲锋的方向,就不能随意更改也很难停下来。就算眼前地上躺着自己的袍泽,也只能咬牙冲锋,看着脚力把自家伙伴踩成肉泥。若是自己的对手能冲破自家骑阵,破阵而出逃之夭夭也只能认倒霉。必须要等战马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再行圈转马头调换方向追击,不可能当时就转马冲锋。是以沙场上骑兵交战,不一定非要将一方斩尽杀绝。处于弱势的一方往往会寻找机会突围而走,作为第一排的士兵,也不会把对方所有人都当作对手,只需要认准与自己迎面冲来的敌手,看准对方动手就行。只要杀了这个对手便有希望突破骑阵,哪怕最终要死,至少多活了片刻。徐乐此时就是以这种战法迎敌,自家只有四骑,对手则有百多人,自然不能再摆墙阵追求把对手斩尽杀绝。若是四面八方全都要观察遮护,肯定会陷入围攻之中力尽而死。是以从他催马冲锋的一刻,就把目标定为对方主将。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拦路的石头,自己只要把眼前石头打开就够了,其他人不用理会。作为当今天下第一等骑将,徐乐善于用骑也能看出骑兵阵势的破绽所在。与墙阵相比,骁果骑阵更为灵活,但是却和边地鹰扬的骑阵一样,士兵之间距离太大。这样一来虽然获得了较大的战场宽度,却牺牲了每个点的密度,若是遇到武艺高强的对手,这种渔网一样的兵阵很难一次就把对手罩住。倒也不能说这种兵阵一定是错的,眼下各地骑兵大多采用相似的阵法,至于草原上的胡骑阵型就更为松散。如果以镇压各地豪强或是与突厥为敌考量,这种阵法并没有什么错,至少不会吃亏。牺牲人员密度换取足够的作战宽度,可以尽量控制战场。骁果军乃是天下豪杰组成的军队,每一名兵士都战技高超,不管是弓箭对射还是白刃交击,骁果军都不至于输给那些胡人。从这个角度看,这种阵法倒是更符合骁果需要。只不过今晚他们的对手不是普通兵士,而是身怀绝技的上将,就难免有些吃亏。

  凭借徐乐一行的武艺以及脚力神骏,要想突围而出难度不大。至少就眼下而言,在乱军不动用弓箭的前提下,徐乐等人有充分把握逃脱,短时间内不会被敌人追上。只不过不战而走岂是大丈夫所为?徐乐一路破阵突进,并不是想要逃脱,相反倒是打定了主意杀人。他要杀的自然不是这些普通军汉,而是这支兵马的主官,那位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斗将。沙场无情,便是知己好友到了战场上,也讲不得情面。这些道理徐乐明白,也早知道沙场斗将之间大多有国仇无私恨,各为其主手下无情,一旦离开战场,大可交个朋友。尤其在诸侯纷起那个年头,争霸天下的枭雄们昨日为敌今日为友翻脸快过翻书,部下的斗将结为挚友就更是寻常。虽然如今的情形和当年不同,可是大多数时候徐乐对于对手并没有多少仇恨,若是对方本领确实出色他也想和对方结交一番。像是之前遇到的沈光、来整都是这种情形,乃至宇文承基在内,若是条件允许,徐乐也想和他交个朋友。

  不过今晚这个不知名的斗将,成功激起了徐乐的杀心。徐乐已经下定决心,在自己离开迷楼之前,必要取下此人首级!倒不是说他认出了对方是自己的仇人,或是这员斗将的堵截给徐乐造成了麻烦,实在是其心思实在太过歹毒,让徐乐难以容忍。他已经看出对方的那点鬼祟心思,不管是不让轻骑兵散射,只许白刃对冲,还是让重骑兵列阵突击,其用心都是一个,就是要借助这些兵士消耗自己几个人的气力,方便其最后动手杀戮。两军交战,用谋使计无可厚非,但是以自己部下的性命为牺牲,只为个人扬名立万,这种行为就令人所不齿,亦是让徐乐心中怒火升腾。自入江都以来,自己战来整斗承基,在骁果军中挣下偌大名头。即便是韩约,也靠着几场硬仗建立了声望。再加上前段时间与骁果军将往来,彼此交谈之余少不了切磋武艺。自己这一行人的本领已经为骁果所知,不管大家立场如何,对于自己兄弟的武艺,这些骁果都极为佩服。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能斩杀自己或是韩约,必然能在骁果军中扬名立威。即便不能超过宇文承基,相差也不会太远。尤其现在的局势已经到了叛乱的地步,许多旧有规则不再发生作用,骁勇善战之名对于武将统率三军有着极大裨益。此人多半也是为了日后能更好的控制骁果军,便起了这个心思。有这等心思不为错处,若是对方的武艺真能超过自己,徐乐也没什么怨言。技不如人沙场阵亡,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是以上百部下的人命,成全个人勇名,这种行为实在太过卑鄙,令徐乐从心里厌恶。江都兵变、父母之死、以及对李渊的怀疑,种种情绪在徐乐心中郁积一处,如同一块巨石,让他连呼吸都觉得不畅。若不能找到机会发散出去,只怕又要面临一场大病。

  这位斗将的出现,正好给了徐乐宣泄的出口,决定将一肚子怒气发散在此人身上,借他的人头解心中之恨!铁骑隆隆,大地震颤,就在徐乐冲破轻骑兵阵之后,迎面便撞上了那支具装铁骑。和轻骑兵相比,具装骑的阵列明显要密实得多,数十杆长矛平举,密如麻林一般,朝着徐乐涌来。不过毕竟要为战士流出施展武技的地方,仔细看去这些具装骑之间也有六步左右的距离。从战场角度看,这样的距离已经算得上密集,再加上那些锋利的长矛,给人的感觉就是无懈可击,不管怎么冲最终都会被长矛刺穿身体。而这些骑士人披扎甲马挂马甲,看着就像是钢铁堡垒,很难找到破绽攻击。这种攻防一体的兵种之所以能横行战场,靠的就是坚甲利刃,让人无计可施。若是步离跟他们打,那两柄匕首就算寻到甲叶缝隙捅进去,其长度也不过是勉强破甲而已根本伤不到对手身躯。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样的部队可以算作妖魔,除非以人命去填,否则找不到破敌之法。可是在徐乐看来,这也不过是一群较为结实的铁乌龟罢了!

  一声怒喝,声如雷震。徐乐的脚力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朝着这支兵马大阵中便冲,这些甲骑也握紧了手中长矛,悄然将战马提速,朝着徐乐猛冲!他们平日里一起操练,知道该如何保持战马速度一致,让阵型不至于松动。哪怕是在高速前进中,两排骑兵之间的距离以及彼此的位置都没有丝毫变化。眨眼之间双方便拉近了距离,手中的长兵可以伤损彼此。直面徐乐的骑兵抓紧手中的长矛,使出平生之力,朝着徐乐用力猛搠,同时向身后大叫道:“拔刀!”这些骑兵显然也知道,即便自己是全军精华,也不可能抵得住徐乐这种虎将。但是兵随将令,主将要自己去死,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希望自己的死有价值,能为主将换回几分胜算。按这个速度,长枪一击之下便要折断,可是徐乐的槊也会因为距离太近不易施展,这时候直刀便能发挥作用。只要能砍中他一刀,能让他受伤流血就够了。

  一刀!三十条人命!三十名有资格入选骁果,又能被选为具装骑的虎贲之士,今晚抱着必死之心,前排兵士情愿全部牺牲,只求能砍中徐乐一刀。寒光闪烁,刀光如雪,槊锋已经抢在长矛之前,击中一名具装骑的面门。就在此同时,那位始终居后指挥的斗将也催动了战马朝徐乐冲去,他也要动手了。

  第七百二十七章 屠龙(九十二)

  成功激起徐乐杀心的斗将,正是马文举。在这次江都兵变中,名义上出来联络党羽往来奔波的乃是司马德勘,背后定计运筹的乃是封德彝,而关键时刻跳出来呼应,随后又统率精锐骑兵担当杀人重任的,则是马文举。这三个人或是杨素部下,或是受杨素器重之人,功名富贵皆赖杨素之力。是以从表面看此番江都之乱,也可以算作杨玄感之乱平息后,杨素一系的成功反击也不无道理。然则,整个兵变从发动到最终得利的都是关陇勋贵,杨素这一系在杨玄感叛乱失败之后便遭到了清洗,如今更是不可能从中分一杯羹。之所以会把杨素派系的几个人拿出来冲在最前面,其实也和杨素这一脉失势密不可分。这些门阀世家既要逐鹿天下,又不想自己承担乱臣贼子的罪名,更不想为日后留下隐患,自然要找些没什么根脚又便于控制的人出来做挡箭牌。杨素既然已经从世家门阀行列里被剔除,那么他的余泽便可以为这些人所用,把最后的价值榨取干净。不管日后结果如何,今晚所为都是大逆不道之事,即便改朝换代成功,这件事也不大可能就这么过去。就算是靠着兵变手段登基的君主,也不会让谋朝篡位的行为正当化,为了自己后代着想,也必须让臣民信奉忠君报国之理,对于谋朝篡位乃至弑君的乱臣贼子必要予以诛杀以显示自己的正当性并且警醒后人不可有样学样。不管司马还是封德彝,最终都是要死的。马文举的心中早已有所觉悟,自己若是不设法自救,也难逃人头落地的下场。比起司马和封德彝,他的处境其实更危险。毕竟宇文化及给他的命令乃是杀死杨广以绝后患,拥立之功弑君之罪,不管哪一条都足够让马文举死上十次八次。马文举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总归曾追随过杨素,并得到过重用,听过杨素与手下幕僚谈古论今,知道当日帮助司马杀了曹魏末代天子的成济是怎样下场。虽说当年南北乱世时,弑君一度寻常如割鸡。但是自杨坚一统天下之后,帝王便有了帝王的威严,不容人随意冒犯。眼下这些关陇贵族想要颠覆的乃是大隋江山,不是帝王威仪。他们反倒是会格外维护帝王权威,以便自己登基后发号施令。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一条绝路,不管是否遵从宇文化及命令除掉杨广,最后都逃不了一死,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抓住兵权,靠着这几万骁果军作保命根基与这些世家豪门分庭抗礼。今晚的兵变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固然把自己推到这种生死一线的境地,却也让世家豪门见识了这些士兵的可怕之处。以往骁果军的威名虽盛,总归是有军规束缚行事有所顾虑。今晚他们解开了野兽的缰绳,让这些兵士可以肆意行事,其破坏力足以让那些勋贵侧目。虽说他们也是武功起家,在军中亦有自己的党羽部众,但总归离开军伍多年,又高高在上惯了,与下面的士兵之间隔了好大一层。这次能够成功发动兵变,固然是这些世家联手发力,也是因为北地骁果心里窝了口气借着这个由头发散。事实上当部队真的乱起来之后,那些世家门阀再想控制其行动已经变得非常艰难。就算是他们自己的产业,在这次兵变中也多有损失,只能靠着私兵部曲勉强自保。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他们想必不敢再轻视军汉之力。尤其弑君这等事做出来,就得做好被他人讨伐的准备,对于军汉自然就更要格外看重。这时候谁能让军汉为己所用,谁就有资格得到大人物的笼络,至少可以讨价还价,为自己争一条出路。马文举由于杨素的关系,在军中刻意保持低调,声望并不算太高。这次还是兵变需要,各世家在后支持,才给他撑起了一把虚火。想要让几万骁果军听从自己号令,必要时不惜和这些世家门阀刀兵相见可不是容易事。今晚这些士兵见了血,尝到了兵变的甜头,日后再煽动起事就容易多了。可是煽动是一回事,想让他们听从自家调遣那就是另一回事。想要在这些军汉中树立威信,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以武称雄,让这些人知道自己有着不逊于承基、来整的武艺,有资格做他们的头领。骁果军崇尚强者,只要你有本领,就不愁没人追随。宇文承基出身名门世家,这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短处。比起自己这个在军中一路摸爬滚打提拔起来的军将,承基难免有些高高在上难以接近,论起和军兵的亲厚程度,承基绝对不如自己。自己和他最大的差距,便是在武艺以及名声层面。在斗将之中马文举算是个异数,他既不是徐乐、宇文承基这种出身武功勋贵人家,从小就受过系统训练,先修练法后练打法的正途武将,也不是苑君玮、黑尉迟那种纯粹的野路子。他是行伍出身,和很多军中斗将一样,从军中老卒、军将那里东学一招西学一式,胡乱拼凑成一路属于自己的武艺。又靠着自己惊人的禀赋加上战阵磨砺,把这些本领一点点揉碎消化,使之演变成属于自己的本事。他之所以得到杨素看重,则是因为其在杀人上有着过人的天赋。两军战阵杀伤无数,对于军将来说,杀人乃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任何事都有天赋,杀人也不例外,即便以杨素的经历、眼界,也没见过几个人在杀人这件事上比马文举更有天赋。从马文举第一次上阵杀人得首,到他的名字为杨素所知,其杀的人已经不计其数。而且这些敌人中不乏军将或是小有名气的斗将,也有一些虽然没有勇名,却也是长身大面的力士,且在看上去占据极大优势的情况下死在马文举手里。以小博大反败为胜乃至死里逃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能遇到一次,都算是侥天之幸。可是对马文举而言,这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他的武艺说不上成体系,看上去也不算如何高明,偏就是能结果人命。每次交战,不管对手是谁,他都能找到最恰当的方式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战法杀死对手。乃至于杨素私下曾经对亲近之人说过,马文举此人乃是天生的杀才,不为兵即为盗,总之要靠拿刀杀人才有饭吃。在得到杨素重用之后,马文举又反过来开始向名师学武。以他的年纪,筋骨早已养成,没办法再从练法练起。可是他并未因此放弃,反倒是不惜重金搜罗上好药材为自己洗药浴练基功,明知道练不出斗将根基,依旧苦练不辍。外人只当马文举想要将勤补拙,通过这种方式尽量提高自己的根基,为了日后沙场立功所用。只有杨玄感一眼看破其心思,背后说了一句:马大郎那等腌臜人,又哪来得鸿鹄心思?他现在做这些事不过是为了杀人而已。他的野心倒是不小,居然练世家武人也想杀。正如杨玄感所说,马文举练这些东西,并不是真的想要重夯根基,而是想弄明白那些出身武功世家,受过严格训练的斗将如何习武如何交战,再找到杀他们的办法。到底是从军中一步步熬出来的军将,马文举很清楚,自己唯一的价值就在于杀人。杀的越多自己就越稳牢,若是能杀几个名将,自己地位就更牢靠。可是他这身本事纯粹是杀人术,既无法拿来演练,也不利于普通较量,是以在骁果军中其勇名不彰。如今要想让军汉畏惧自己,便要杀个够分量的人。本来他是把来整当作目标,可是来整死在承基手里,他就只好选徐乐这几个人下手。马文举也知道徐乐这几个人交情深厚,为了伴当徐乐不惜大闹骁果驻地,和承基连番血战。若是自己杀了他的伙伴,徐乐肯定和自己结成死仇,怕是自己连睡觉都没法安稳。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先杀了徐乐以绝后患。徐乐的武艺马文举是见过的,知道这个对手比自己之前遇到的所有对头都难对付,可是那又如何?自己刚上阵的时候,遇到的对手同样也比自己了得,最后不还是被自己割了脑袋?那个人如此,徐乐也一样,只不过要费些力气多付出些代价。至于这百多名骑兵,便是代价的一部分。反正都是那些世家部曲,死光了和自己也没关系,是以马文举牺牲这些人根本不会心疼。之所以不让轻骑散射而是让他们冲锋,也是担心这些人夺了自己战功,更担心徐乐能够保持体力冲到自己面前。他所下的军令目的非常简单:用人命换人命,以百多性命让徐乐人困马乏,自己便可趁机出手。没想到徐乐的本领比自己想象得更高,居然被他破阵而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搏命。马文举催动脚力,迎着徐乐冲过去。他能感觉到徐乐那股子杀气,但是神色依旧并未觉得恐惧。在马文举看来,上阵无非就是杀人或者被杀。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最后反正都是要走到这一步。徐乐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总归有杀他的办法,如果自己做得到就能功成名就,做不到也无非早死几天。是以此刻的马文举心如止水,以最佳的状态迎上了陷入狂怒的徐乐。

  第七百二十八章 屠龙(九十三)

  槊杆碰撞绞缠,如同两条蛟龙在空中相争。这并非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其中一方明显占有绝对优势,可是另一方亦有属于自己的非常手段。如果说占据优势的一方如同怒龙狂舞,那么处于劣势的那方则更像是毒蛇。看上去处处受制只是偶尔反击,但是每次动作都异常灵敏、毒辣,即便是法力无边的神龙面对这种攻击都不敢掉以轻心,稍有大意便可能阴沟翻船失去性命。槊杆翻飞如同灵蛇狂舞,至于锋利的槊锋、槊钻则是蛇的毒牙。即便有宝甲护身,也不等于可以肆无忌惮,大槊每次攻击都充满危险足以致命。何况徐乐身上还有二娘这么个负累,就更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对方只需要保护自己,徐乐则需要保护两人。这条毒蛇的攻击就变得更为凶险,也更加难以应付。徐乐发现这个对手确实不是好相与的,想要杀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倒不是说马文举的武艺真到了足以和徐乐打个不分高低的地步,恰恰相反,以徐乐的眼光看,马文举的武艺修为充其量也就是刚刚摸到一等斗将的门槛,距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远。论膂力其不如黑尉迟、来整,更别说承基。论招数精妙,他也不能和鱼俱罗相比,单纯就本领论,也就是苑君玮那等本事而已。可是要论及杀人的手段以及天赋,他便可以算作天赋异禀。虽说斗将练的都是杀人手段,可是马文举这种天生杀才还是少见。徐乐敢断言,别看苑君玮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沙场宿将,可是要和眼前这厮做生死斗,苑君玮有九条命都不够死。明明实力差距悬殊,可是交手数招之间,这厮居然靠着在杀人方面的天赋维持战局不败。他的武艺不成章法,看得出是那种所谓的军中武技,重实用轻招数,换句话说就是野路子。这种人遇到自幼练武的正宗武人,通常都要吃苦头。可是这厮每一击都攻自己所必救,更是可以靠着本能察觉出自己下一击所攻位置提前做好防范。一个善于杀人的人,自然也清楚该如何保命。再加上眼下这厮只求无过不求有功,想要杀他就更要费些手脚。徐乐心中虽然愤怒,但总归是自幼学艺又在沙场上历练了这么久,不至于被这种场面搞乱了心神。徐乐猜得出对手那点小心思,使用这种手段交战,就是想打乱自己节奏,再气得自己心浮气躁才好趁虚而入。除此之外,更重要的目的则是拖延时间。对面这个卑鄙小人,根本没有身为斗将的自觉,从未想过和自己单打独斗决出胜负,那百多名骑兵亦是他取胜的凭仗。就在徐乐和马文举交手时,韩家兄弟也和那些骑兵厮杀在一处。小门神小盾飞舞盘旋已经连取数条人命,小六刚刚鱼跃龙门还无法马上做到单骑破敌,但是身手反应变得更快,再加上那出神入化的射术也勉强可以自保。步离不善于这种战阵,不过她很善于保护自己。那些骑兵想要抓住她简直比登天还难,反倒是她游走之间寻找战机,暴起便要杀伤人命。是以这三个人靠着本领,完全可以自保。不过这种自保也不可能长期维持,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些骁果骑兵也是技击健儿。时间一长这三人肯定要吃亏,是以对于徐乐等人来说必须速战速决,要么突围而走,要么斩杀敌方主将令敌人胆寒。显然敌将也很明白这点,因此使用这种拖延战术,便是要等着那些士兵上来围攻徐乐,自己再趁机捡便宜。

  白日做梦!徐乐心中咒骂了一句,虽然这种对手在沙场上乃是异类而且令人颇感束手束脚,但不代表就没法对付。打蛇打七寸,不管蛇如何狡猾自己总归能抓住它的破绽结果性命。

  事实上徐乐打到现在,也并非全无所得,在和这位对手的交战过程中,徐乐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在和承基比斗之后,徐乐便刻意训练自己对于力量的掌握。倒不是说承基那种步下使槊,斗室演武不损伤灯烛的本领就比徐乐之前的武艺高明,而是身为斗将自然该博采众长兼容并包。于各种高明武技都应有所钻研取长补短,承基的武艺本就极为了得,那路槊法虽然有世家子卖弄风仪的成分存在,但是其控制力道的精髓,也值得徐乐练习。加上这段时日左右无事,和沈光、韩约等人每日切磋武艺,如同回到了当初的徐家闾,武艺进境一日千里,于控力一道也颇有心得。只不过究竟练到何等地步,又是否能应用在战阵上,总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检验。今晚马文举这么个顽强耐战的对手来到徐乐面前,算是老天送上门的练功对象。正途武将和野路子的一大差别便在于练功方法,徐乐练武的时侯,都有专人陪他喂招。这个人或是韩约或是徐敢亲自上阵,其要求就是既不能太弱,又不能强到破坏练武,必须要控制自己的力气身法,保证达到练功的目的。这样一步步循序渐进,随着习武之人武艺渐渐成熟,陪练的艺业也要水涨船高,如此才能达到练武的目的。如今的徐乐想要找一个合适的陪练,其实已经非常困难。徐敢不在人世,韩约还有军务要处理,何况他自己也要练功保证武艺不荒废。唐军中武人虽多,可是能陪徐乐练武的并不好找。即便是练习控力之道,韩约也只是个陪练,距离实战还是有所欠缺。加上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很多时候无法真的作为实战检验依据。马文举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算作天造地设的人肉沙包。其武艺不高不低,使用的又是拖延战术,正适合徐乐从容练习,摸清自己的实力所在以及不足。便是马文举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安排,到最后给徐乐做了嫁衣裳,就连自己都变成了徐乐的练功对象。这十几招打下来,徐乐已经确定,自己对于每一击力量的掌握,已经到了收发随心分毫不差的地步。若是此时让自己再回到斗室中与承基斗槊,自己有充分把握在不伤损蜡烛的前提下尽情施展武艺再胜承基一次。斗将对于力道都有把握,不过若是细分的话,这里面便大有文章。每一次出手需要耗费几分力,招架的时侯又用几分力,感觉对方的力道还剩多少,自己需要用多少力气便能战胜对手,这些都是学问。对于大多数斗将来说,自恃膂力过人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上阵只管展开武艺猛冲猛打,这说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从结果上看总归能够取胜。可是对于高手而言,这一分力量的差距,有可能就能决定一人生死。两员本领相若的斗将沙场相遇,大家气力本领都差不多,最后就只能比谁支持的更久。这时候谁能控制自己的气力,谁就多了一分坚持到最后的本钱。再比如眼下这种场面,孤军重围之中,不知道下面将要面对怎样的对手,每一分力气都不能浪费,这时候能多留一分力就是给自己的性命加一分保障。之前徐乐也能控制自己的力气,但是总体上还是略嫌粗放,只能拿捏个大概。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做到像吝啬鬼支配自己的钱财一般精打细算,保证每一击的力气都恰到好处不至于浪费。而“恰到好处”这四个字,乃是很多高手一生都做不到的事。即便是承基本人,也只是能在练功房那个特定环境里保证自己的力量不至于使用太过,距离真正应用于战场还差了一层。徐乐却是靠着自己在家乡的勤学苦练加上过人天赋,抢先一步突破了这一层。如今徐乐在力道上的境界已经到了“入微”的地步,不但知道自己该用多少力,也能感觉到马文举马槊上力道的变化。说到底马文举的境界差距都在那里,他固然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以及天赋走出了一条捷径,可是和徐乐这种正途斗将相比,境界上的差距始终存在难以弥补。能够支持这十几记已经是奇迹,想要继续纠缠下去便力不从心。马文举的心里其实也万分焦急,他善于杀人也善于自保,尤其对于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两人刚一交手,他就意识到自己绝不是徐乐对手。加上徐乐速度实在太快,自己手下骑兵并未能消耗他多少气力,反倒是让他杀气更为旺盛,出手也更为凌厉。要想取胜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徐乐分心,顾念其部下死活或是关照他背后那女子的生死,都能让徐乐精神涣散,这样自己才有几分胜算。可是偏偏徐乐就像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一样,见面就咬住自己不放,导致自己连避让锋芒都没有机会,只能等着骑兵回援。虽然这些骑兵不是自己的嫡系,可是今晚他们受家主命令,必须服从自己指挥。再说入宫弑君乃是要事谁也不敢耽搁,是以这些人绝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这百十人能回来一半,自己就可以得到喘息。可是他们为何来得这般慢?他们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第七百二十九章 屠龙(九十四)

  马文举这也是冤枉了自己的部下,那些骑兵未必对这位主官有多少忠心,但是自己家主的命令不能不听,此番随同马文举来更是要执行紧要军务,哪敢让主官性命有失。只不过大隋建立至今,依旧延续部分南北朝时代的沙场规则,斗将之间交战通常都是单打独斗,不会让士兵介入其中。再说两员武艺高强的上将厮杀,外人想要插手其中也并非易事,马文举又没下命令,是以这些骑兵一开始并没急着过来助战,而是围着韩家兄弟砍杀。想要先结果了这两人,再去对付徐乐也不晚。不过交战的地方有限,一个人身边就那么大地方,围攻的人如果太多,实际也没多少作用。他们又不曾练过徐家那种墙式冲锋战术,不会彼此贴身配合作战,如果围攻的人多不是你碍了我的手就是我挡了你的兵器。是以真正动手的人就那么多,大多数人只能围在外圈。

  一名军将意识到自家留在这边并没有什么用处,马文举独战徐乐却是危机重重,高声吆喝道:“快去帮马将军!”随后带头圈马便要去助战。可是他的身形刚一动,一声弓弦松动声便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道劲风,这名军将身手颇为利落,听得风声便马上挥起长矛招架。以他的身手反应,这一击足以招架开流矢。可是他的长矛只挥动了一半便没了力气,人也自马背上滚落,一支利箭横穿过他的太阳穴,将其射杀当场。能在这种乱战的情况下射出一箭还能准确命中的,自然非小六莫属。事实上他也是跨过了那道属于斗将的门槛,才有这份本领,一边被人围攻一边还能抽空放箭射杀一位能战军将。这些骁果骑兵都是亡命徒,再说沙场上本就是生死各安天命,这名军将的死倒不至于吓住其他人的脚步。只不过眼看这等本领众人心里难免吃惊,对于韩家兄弟更为警惕。几名听到招呼的士兵,此时也已经圈过脚力,准备支援马文举。可是就在此时,空中又是一阵锁链抖动声响起,韩约那面“郁垒”小盾呼啸着向这几名士兵扫来,众人连忙挥舞兵器招架,其中一名士兵的手臂被小盾后面的锁链缠住,不容这名士兵做出反应,韩约已经大吼一声,随后这名兵士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再也无法在马上维持平衡,一声惊叫中被生生从马上扯落在地!韩约此时仍旧处于数名军将围攻之中,围攻他的也都是军中弓马健儿武艺颇为了得,饶是韩约艺业惊人也没法三两招内取胜。此刻分神他顾,甩出小盾攻击外圈敌手,自己的遮护自然就有了破绽。就在那名士兵落地之时,韩约这边也是险象环生,几条长矛冲破大盾的阻挡,朝着韩约身上猛刺而来。韩约在马上左右趋避,矛尖划过铠甲,蹭出点点火星。只要在偏出毫厘,这些精铁打造的矛尖便会贯透铠甲刺入韩约体内。也多亏徐敢在徐家闾对韩约的悉心教导严格操练,才让韩约练就这么一身高明本领,明明是高大魁梧如门板的身躯,却能如此灵活做出种种高难动作。

  虽说眼下险象环生,但是韩约毫无惧色,右手猛地发力,将郁垒小盾收回,左右挥舞间已经把两杆长矛荡开。随后大喝一声:“胜负未分,我看尔等哪个敢走!”这些兵士此时才知,韩家兄弟宁可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出手攻击外圈那些骁果,竟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去围攻徐乐。虽说兵士效忠主官,乃至为主将牺牲性命都是常有的事,作为世家部曲于这方面更是早有觉悟,但是平日怎么说是一回事,战阵上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没有外力命令自愿这么做,甚至被围攻之下还要出手邀战,只为给主将减轻负担的部属,哪怕在世家豪门中也不多见。这位徐乐不知交上了何等好运,居然遇到这么几个伴当。相比而言,马文举的行为就未免让人觉得不齿。大家都不蠢,于马文举的心思如何想不明白?从开始不让放箭,再到派兵冲锋,就是存心用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去消耗这几个人的气力,他自己好趁机立功。两位主将一个得部下死力,一个让部下送死,单以一点比较二者之间高下已分。不过不管怎么想,该去援护主将还是得去,这便是身为军汉的宿命,明知要拼命也不能有所迟疑。不过韩家两兄弟也是豁出了性命,根本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全力为徐乐争取时间。这两人一个本就是当世头等斗将,另一个也已经迈入了斗将门槛,武艺本领不是普通军将能比。加上两兄弟心意相通默契远胜同侪,一人举弓另一人就知道以盾牌为其遮护,等到韩约飞盾伤人时,小六也能施展手段为韩约护驾,是以两人联手之下,竟是生生让那些轻骑兵无法组成队列支援马文举。固然两人不能把所有的轻骑兵都拖住,可是靠他们的武艺,可以让一部分轻骑兵胆寒,更能让军中负责指挥的小军将心生畏惧不敢行动。就算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想要带领部众支援,也会被韩家兄弟不惜性命予以打杀。所谓杀鸡儆猴,这些军将的死,让其他军将必须谨慎行事,至少不能白送死。在主将不能指挥的前提下,这些小军将就像是军队骨骼筋脉,这些器官失去作用,部队便要瘫痪。这些军将不能有效指挥,普通士兵的行动就显得杂乱无章自乱阵脚。那些摆脱韩家弟兄纠缠,能够加入战团为马文举助拳的都是散兵。彼此之间不成队列阵型,也没有什么可靠战法,全是靠着个人勇武催马冲锋,希望与马文举前后夹击。在徐乐这等本领的上将面前,这种助拳有近于无,除了以自己性命为马文举争取些许喘息机会别的并无用处。不过韩家兄弟再如何了得,也只能阻挠这些轻骑,那三十骑具装骑,他们终究难以阻挡。不是说两人无能,而是这些钢人铁马一旦发动起来,其势如同水银泻地,就算是他们自己都不容易控制更别说外人。哪怕是迎着刀山火海,也只能咬牙举矛硬冲。不管是小六的神射还是韩约的盾牌,都不能让他们停止行军,真正阻挡他们的,却是在战场上存在感最差的步离。那些重骑兵在完成第一轮冲锋后,并没有参与到围攻韩家弟兄的队伍里,而是放纵马力圈转马头,等到战马的力量释放之后,再行列阵准备第二轮冲杀。他们这些重骑不参与围攻,参与进去也没有太多用处,反倒可能误伤友军。再说这些人今晚的使命是对付杨广身边那些亲随宿卫,和徐乐这场遭遇战属于意外,在方才的对冲中已经折损了几个人,这时候自然不想牺牲更多性命。是以他们并未在意韩约那边的战局,而是在自家军将带领下,组成前后两列阵型,将长矛紧紧夹在腋下,伴随着主官吆喝,向着徐乐所在位置再次冲锋!虽然在方才的冲锋中这些重骑兵并未占到便宜相反还吃了苦头,可是于军汉而言,这也算不了什么。沙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一两次对冲的胜负,也不足以作为判定战局的标准。徐乐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自己这许多人马反复冲锋,难道还不能取胜?这些重骑兵一次冲锋之后,必须要让马跑出一段距离缓解冲力,再行圈马发力冲刺。是以他们此刻的位置距离徐乐还有些距离,等冲到徐乐面前时,便是他们的马力达到巅峰,人马合一冲力最大的时侯。只是他们的坐骑尚未到达徐乐面前便生了变故,一匹战马突然前腿一跪栽倒在地,全无防范的骑士饶是马术娴熟却依旧控制不住身形,从马上重重地甩了出去。紧接着,战马哀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第一排的战马一匹接一匹的倒地,马上骑兵也随之滚落马下!

  怎么回事?第二排的士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自己的袍泽一个个摔下。他们此时想要拉缰绳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纵马继续前进。忽然一名兵士发现了什么,高喝道:“有人!

  “随后将手中长矛当作标枪,朝着前方飞掷而出。随着他的动作,其他人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飞速向着他们冲过来,手中似乎拿着什么短兵,只是天色太黑看不清楚。来人速度极快,须臾间几乎可以和奔马相提并论。那杆长矛去势虽急,但终究准头有差,没法射中速度如此快的小不点。不过士兵最大的凭仗便在于军阵而不是单打独斗,其他士兵眼看情况不对,有样学样也将手中长矛朝来人掷去!这些骁果军训练有素,长矛并非胡乱投掷,十几杆长矛封死了来人前后左右周身各处,便是其速度再快,也不可能逃掉。这些骑兵已经可以预见来人被乱枪钉死在地上的凄惨模样,总算是出了口恶气。来人望着那些呼啸而至的长矛,并无半点退缩之意,反倒是猱身直进,口内则发出一声长啸,如同狂狼啸月,令人毛骨悚然!

  第七百三十章 屠龙(九十五)

  在某个时刻,步离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哪怕暂时没死稍后也是要死的。因为体型和根骨限制,沙场并不适合步离,包括她的武艺特点也是如此。按照徐乐的看法,步离最适合担任刺客,靠着速度和爆发力,完全可能杀死一等斗将。但是这也证明了步离的缺点所在,不耐久战更不能在堂兵正阵的战场发挥作用。即便是做刺客,也是舍身一击同归于尽,只要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兵士以长兵围攻,她便难逃一死。今晚这个战场,就是步离的克星。这些身披重甲手拿长兵的军士,对步离来说便是如同魔神一般的存在,就算这些人站在那里让她刺,她那两把匕首也很难真正造成伤害。相反,不管是奔腾的骏马,还是对方手中长矛,都能轻松夺去步离的性命。她并非不明白这点,更不是不怕死。在狼群中养成的独特天赋,让她的感知能力远胜常人。她已经不止一次感觉到死亡近在眼前,随时可能夺去她的性命,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逃跑,逃得越远越好。可不管再怎么明白,她就是无法迈出这一步,做不到真的逃之夭夭。步离很清楚,自从罗敦阿爷死后,徐乐一直在尽力保护着自己,现在轮到自己保护他了。虽然徐家闾众人都在保护自己,但是说到具体方式,还是徐乐这种方法让自己感觉最舒服。韩大娘她们总是希望自己变成那些汉家女孩一样,躲在家里不出门,放下匕首拿起针线或是锄头,这根本就不可能。韩家兄弟那些人则像保护雏鸟一样,把自己裹起来,恨不得不让自己受一点吹打。这些不能说是错误,只是自己不喜欢。相比而言,还是徐乐那种方式最让自己满意。他会把自己带上战场,也会给自己冲锋厮杀的机会,当自己陷入危险时,他又会如同天神般出现,把自己救出险地。这种关怀方式比起一味的呵护更符合步离的心思,也更让她觉得贴心。小狼女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不管有多少感激的话,她都没法说出口,只能用自己的方法表示,她的方法就是拼命。为了徐乐她可以拼命更可以牺牲,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并没有这个机会,今晚机会终于来了。以往都是乐郎君保护自己,这次轮到自己保护他!

  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并不强大,也不足以保护徐乐安危,但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能活着,自己就算是死也没关系。韩家兄弟可以为乐郎君拼命,自己也能。那些呼啸而至的长矛,再次让步离感觉到了死亡,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认定自己已经死了,不过下一刻她又恢复了斗志。为了乐郎君,自己决不能放弃,就算是死也要做最后一搏,哪怕多杀死一个敌人也好。双足顿地身形腾空而起,步离的长力欠缺但是爆发力惊人,这一跳几乎是全力以赴,让她的身形跳跃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得高度。一杆本应飞向她心脏的长矛从脚下掠过,带起的金风让小狼女觉得足下微微发热,不问可知这一击的气力。她的双足猛地下沉,正好踏在长矛的矛杆之上,在矛杆上借力再起,在间不容发之际完成了两度跳跃这种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动作。即便是以步离的本事,也没想到自己能成功使出这等身法。这身法并非步离原本的修为,而是来自于肉飞仙沈光的传授。因为和徐乐交好的缘故,沈光对徐乐这几个伴当都很是亲近,小狼女虽然看上去人鬼勿近,但是相处熟了便会发觉,这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姑娘。尤其知道她的身世之后,更让豪侠性情的沈光心中大生怜惜之意,愿意保护这个女孩周全。作为当世头等斗将,沈光看得出步离的优势和短板所在,知道以她的体质,想要在正面交锋中自保并不是容易事,是以特意教授了步离腾挪纵跃的技艺,若是遇到危险,可以逃之夭夭。沈光号称肉飞仙,身法独步天下,如果单纯比较飞檐走壁的本领,只怕徐乐也要逊色三分。这里面固然有沈光天赋异禀的因素,其腾挪之术也确实有过人处。只不过这种功夫并不好练,步离虽然一直在练习,但是始终达不到沈光的境界。直到今晚,在生死危机面前,她体内突然有一股巨力爆发,让她突破了限制,竟然一朝突破达到了理想的境界。

  那些骁果军不想步离居然有此本领,万无一失的投矛居然失效。不容他们作出反应,步离的身形依然借力前冲闯入骑阵!

  如同对付之前那批甲骑一样,步离已经是刀走下盘,一对匕首专门对着战马的的前膝位置用力一滑,随后身形如电,向着另一匹马疾冲而去!

  她的个子本来就小,此时弯腰走低身形蜷缩如同个圆球一般,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一匹马滚向另一匹马。而直到她冲到第二匹马身前时,第一匹马的腿上才飙出血线。她手中这对匕首本就是上好精铁打造锋利非常,加上她那惊人的速度,是以刀锋划过之后血不会马上流出来,中间会有短暂的延迟。以步离的膂力以及匕首本身的限制,并不足以真的把马腿斩断,不过步离也不需要斩断马腿,只要让战马受伤就足够了。满身披挂的骑士加上战马身上的具装,本就是极为沉重的分量。再加上具装骑冲锋时的速度,几方面的力量累计一处,对于战马而言,乃是个极重的负担。是以重骑兵的坐骑必然是高头大马,平日还要有专门的驮马负责负载装备,以免战马太过吃力掉膘。这些骑兵大多数时候也不会骑在马背上,反倒是要精心伺候着脚力。这一切都是为了冲阵时做准备,生怕战马有半点闪失,在冲锋时便会误了大事。步离久在草原熟悉战马习性,知道对牲畜而言,什么地方最金贵,什么地方又不能轻易触碰。别看她匕首只是随便一划,所取部位正是战马重要的受力点。战马受力之处被创,又要负重急行,结果自然不问可知。随着声声哀鸣,一匹匹战马栽倒在地。这些骑兵此时终于明白,第一排的袍泽因何跌倒。他们虽然发现了步离的行踪,但却无法阻止她伤马的行为。这些骑兵之间距离太远,长矛丢出之后手中只有直刀的骑兵没法互相支援,只能靠各自的本领迎战。如果是在马上厮杀,这些武艺精熟的好汉倒也不惧怕单打独斗,可是步离不伤人只伤马,动作又快得吓人。光靠一把直刀没办法把脚力护住,就算拼命勒缰绳也阻止不了人仰马翻的结果。这些全身重甲的士兵遮护严实刀枪难伤,可是这一身铠甲分量也是个巨大负担。有战马的时侯全靠畜力负载,如今战马受伤人亦倒地,想要起身征战可不是容易事。空地上到处是哀鸣的战马以及满身铁衣包裹艰难起身的兵士,只有统帅这支骑兵的军将见机得快,自身又确实有惊人艺业,于间不容发之际勒住脚力圈马回避才侥幸躲过一劫。整个具装骑,眨眼间只剩了他这一匹脚力,这名军将如同被天雷劈中,脑内一片浑噩,一时间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噩梦。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上,对手也恰好朝他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这名骁果军中的勇士,亦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自己看到的不似人眼,反倒是像极了狼的眸子,此刻看着自己的分明就是一头饿疯了的野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吞食自己的血肉。这到底是人还是妖孽?就这么个小女子,就能灭了自己一支骑兵?步离此时同样是强弩之末,她此番出手看似游刃有余,实则也是拿命在拼。那些战马速度快得惊人,她的速度只要有一丝丝迟缓便会被踩成肉泥。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分神防范骑兵手中的兵器,精神、肌肉都紧绷到了极处,所发挥出来的实力远胜平日,也是自己全部潜能爆发的结果。方才动手之时,脑海里只想着如何对付那些脚力其他顾虑不上,如今大功告成,她心中这口气一散,身上那股子酸疼无力感便铺天盖地般袭来,如同潮水般将步离淹没其中。她只觉得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就算想要动一动都异常艰难。无数看不见的鬼怪正挥舞着斧、锯在切割自己的身体,自己明明痛苦万分,却又死不了,只能咬牙承受。身上的汗怕是早已浸湿勒贴身衣裳,这身分量轻盈的布甲,这时就像是一件刑具,箍得她浑身难受。步离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并不一定是坏事。如果可以熬过这一关,等到身体恢复之后,自己的本领比过去会提高一大截,单以身法论就算是遇到肉飞仙沈光,自己都可以较量一番。可是这一关怕是熬不过去了,自己眼下连握匕首都觉得吃力,更别说与人厮杀。对面这个全副武装的军将,只要一个冲锋,就能结果自己的性命。

  自己不怕死,但是死之前若是能看一看乐郎君就好了。只是乐郎君现在……步离刚刚想到这里,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断喝,随后就见一骑如飞而至,而在来人冲入战圈之前,先是朝那统帅具装骑的军将丢过去一件东西。步离一双夜眼目光敏锐非凡,一眼便看出来,来人正是徐乐,而他朝那名军将丢出的,正是一颗人头!

  第七百三十一章 屠龙(九十六)

  人头被徐乐用力甩出划破长空砸向目标,戴着兜鍪的头颅在神力推动下挂动风声,如同一枚流星锤,向着军将的面门砸来。

  这名带兵军将连忙闪身躲避,一时间也顾不上催马厮杀,直到这人头在身旁落下,他才看出丢来的并非什么暗器短兵而是首级。

  而且这颗首级的主人,正是自己这百多骑兵的主将马文举。

  步离与韩家兄弟的舍命狙击自然不是白费功夫,就在他们亡命厮杀的同时,徐乐那边已经分出了胜负。

  马文举的天赋加上心机并不足以弥补武艺上的差距,随着徐乐对于“入微”的掌握越来越精熟,马文举的性命也就走到了劲头。

  通过两条马槊交击,徐乐能感觉到对方每一次出手力道的变化,更能抓住这种变化的原因:对手的气力不够了。

  缺乏正规训练的斗将,在技艺以及杀人的能力上,比起传统将门子弟未必逊色。

  比起一些自幼学武却未见过战阵的世家子弟,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夫,更懂得如何厮杀。

  是以很多时候,野路子确实能战胜这些正统学艺出来的战将。

  可是一旦这些正途武人经过战阵磨砺,见过实战的模样,同样在尸山血海中走过一遭之后再行较量,这些野路子基本就没有胜算。

  经过系统栽培诞生的武将,不止技艺更为全面精妙,更懂得如何发力如何使力。

  毕竟一个人的气力就那么多,如果肆意挥洒很快就会气空力尽沦为鱼肉。

  如果遇到气力在自己之上的对手,就更要考虑如何用力,乃至使用巧力以求反败为胜。

  这个道理不难懂,马文举又是天生的杀才,在这方面更是禀赋过人,很多时侯可以做到无师自通。

  但是再如何精明的人,总归需要有名师指点,否则一味靠着自己摸索便要多走许多弯路。

  马文举不缺才智但是未遇名师,哪怕不惜财货延请名师指教,其以钱财或是交情所请到的教习又怎能比得上那些世袭将门传授自家子侄用心?

  就更别说和徐敢这种当世第一等名将豪杰相提并论。

  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武艺招数秘传手段上,也体现在对于气力的使用分配,乃至对自己心绪的控制上。

  马文举虽然之前看过徐乐和承基动手,也知道马上承基马下来整的威名,但听说和亲自经历总归是两回事。

  之前在沙场上杀了太多人,尤其是杀了不少出身武勋世家素有勇名的斗将,让马文举产生一种错觉。

  认为所谓世家斗将多是徒有虚名不善实战之人,哪怕是承基、来整这种虎将,也是投胎了一个好人家。

  若是论起杀人的技艺,肯定不能和自己这种沙场老将相比。

  再说疆场厮杀和比武是两回事,武艺高强也不等于能杀善战。

  抱着这种想法,他对于徐乐的本领始终存有几分轻视,可是直到交手,他才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得不同。

  徐乐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杀人的手段和天赋,也同样不是自己能比。

  心中畏惧出手就难免慌乱,在气力使用上就更是失去考量。

  固然他靠着自己的狡诈以及杀人方面的天赋,在交战中以巧破千斤,勉强可以抵住徐乐的神力。

  可是自己消耗的气力,其实也远远超出必要。

  基本功的缺乏以及膂力的乱用,让他的后力渐渐不足。

  不过终归是武将根基,他的气力不足表现得并不明显,如果换一个对手可能就完全感觉不到这个变化。

  靠着马文举的手段,只要能唬住对手,便有可能继续周旋下去。

  很可惜,他今晚选错了对手,他这些小变化能瞒过所有人,独独瞒不过徐乐。

  徐乐清晰感受到自对方大槊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弱,虽然从表面看,敌将出手依旧迅捷有力,但是徐乐却能清楚感觉到,对手的力气已经不及刚开始。

  不但如此,随着体力的消耗,对手的锐气也在迅速消失,招数中得破绽越来越多。

  身为斗将面对强敌,无法保持斗志胆量,那就活该去死!一声大喝中,徐乐手中马槊直取马文举心窝,马文举连忙运足力气以手中槊槊钻顶住马槊前端,准备借二马错身之时,依托马力把徐乐手中兵器荡开。

  可是不想两槊交击之下,却发现徐乐这一槊所用气力平常无奇,远不像看上去势不可挡。

  他于厮杀一道上的领悟让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中计了,虽然搞不清楚其后续动作为何,但可以确定,这绝对是一记虚实相济的杀招。

  自己一时不慎为徐乐所欺,肯定要吃苦头。

  沙场之上生死立判,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导致丧命。

  生死关头,马文举反应也快得吓人,手臂猛然发力,将徐乐马槊向外拨转同时一脚摘蹬,准备施展蹬下藏身的技艺,不管徐乐用什么招数自己都先躲过去再说。

  可是徐乐的反应速度远在马文举之上,他这一槊看似咬牙刺出形同拼命,实则在即将递出的刹那,徐乐飞速将右手抽回,左手单握槊直击马文举前胸。

  随着这个动作,徐乐新空出来的那只手也不放空,伸手自腰间抽出直刀,刀刃朝前刀背朝后平举至胸前,随后用力向前猛地一推!两人的战马速度都很快,各自的动作也都是在须臾间完成。

  马文举架开徐乐手中马槊,单足摘蹬准备施展马术之时,彼此之间已是近在咫尺。

  两人之间比武斗力,胯下的脚力则不会有片刻停留。

  马文举刚刚完成单腿摘蹬这个动作,身形正待躲到马腹下面,两匹快马已经交错而过,马文举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随后便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

  两骑战马交错而过,就在二马刚刚错开,战马的尾鬃尚能够互相触碰的刹那,一道血柱冲天而起,半腔污血狂飙而出。

  一匹马上的骑士已经失去了头颅,只剩个躯干由战马驮载着摇晃前行,不出五步便落于马下,重重地砸在地上。

  徐乐的直刀横的位置正好是马文举脖项所在,二马交错之时,马文举发现了直刀却已经顾不上躲闪。

  虽说他满身披挂遮护严实,但是脖项之处本就是甲胄防护的缺失所在,更何况徐乐手中宝刀乃是吹毛利刃,战马的速度又快如闪电。

  人、马合力加上宝刀自身锋锐,毫不费力便割下了马文举的首级。

  这位不久之前刚刚斩杀了虞世基满门的隋军杀星,终于把性命送到了另一位杀神手中。

  马文举的死法堪称是斗将之耻,外人看去多半会认为是马文举自己活得不耐烦非要寻死,否则绝不会用脖子朝宝刀上撞。

  而徐乐则借着这交错冲撞的机会,将大槊撒手,空出的左手一抓,便将马文举的头颅抓到手中。

  右手的宝刀归鞘紧接着一抄,便将自己的马槊牢牢抓在手中。

  整个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外人若是目睹多半都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马文举就丧了性命。

  方才步离打晕二娘这一下力道尚可,按说其不至于这么早醒来。

  可是步离总归顾念杨二娘身娇体弱,出手之时留有分寸并没有下狠手。

  这一番打斗颠簸,让杨二娘杨思从昏迷中逐渐清醒过来。

  当她迷离着睁开眼睛的刹那,却只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溅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就见一匹战马驮着一具无头尸落荒而走。

  杨思大吃一惊连忙再把身形转过,却见徐乐正举起左手,将一颗人头举在头顶,血水正顺着人头伤口处向下流淌,弄得徐乐铠甲、战袍上满都是血。

  二娘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一声都没有发出便再度晕厥过去。

  只不过此时不管是徐乐还是其他人,都忙着厮杀,没人顾得上她。

  徐乐这时也看见了步离以及她对面那名军将,虽然方才厮杀之中没顾上观看,不知步离到底做了什么。

  但是徐乐可以断定现在步离有风险,这个对手绝不是此时的她所能对付。

  顾不上多想,徐乐先是一声怒吼,随后纵马向前,将手中的人头先当作暗器朝敌将猛力掷去,随后双手端起马槊,朝着这些刚刚起身的重骑兵以及带队骑将猛冲而去,手中马槊挥舞处,阵阵惨叫声不绝于耳。

  “将军死了!将军死了!”

  那些残存的轻骑兵里,已经有机灵人发现了马文举阵亡以及具装骑的覆灭。

  对于这些轻骑来说,他们的主心骨便是主将以及那些钢人铁马的具装甲骑,眼下这两根主心骨先后折断,饶是骁果军再如何精锐都无法维持士气。

  失去了主官的士兵因为胆寒开始逃逸,虽然在不久之后他们还会集结起来,继续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不过这片刻的逃散,也足够徐乐等人从容离去。

  今晚徐乐一行人面对百多名甲骑不是突围而是破敌斩将让敌骑逃散。

  虽然以四人之力不足以逆转大势,但是只此一战也足以让徐乐的名号更加响亮,在骁果军乃至整个乱臣贼子的团体中成为天神般的存在。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徐乐不死。

  只有他活过今晚,才有可能成为传奇!

  第七百三十二章 屠龙(九十八)

  “大家都没事吧?”

  由于敌骑溃逃,徐乐等人总算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成功杀掉对手,让徐乐的心情舒畅了几分。

  不过他此刻最关注的并非自身喜怒,也不是斩杀的战将乃是何方神圣,他真正在意的乃是自家几个兄弟的情形。

  徐乐很清楚,自己能够成功斩杀马文举,固然是因为武艺上的差距,更是因为这些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惜性命为自己拖延了甲骑的脚步,让他们不能成群结队赶过去助战。

  这种行为自然不会没有代价,而他们所受的伤损,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自己又岂能不动心?

  “乐郎君放心,没什么大碍!”

  韩约喘息着说道,这位天神也似的汉子,此时却也是气喘吁吁一边答话一边撕下战袍里衬为自己包裹着伤口。

  就算有大盾在手,也不可能完全不受伤。

  尤其他既要护着小六,又要尽力保护步离,伤得也就格外重一些。

  好在韩约身强力壮皮糙肉厚,又是徐敢精心教授出来的好手,一身肌肉都是活肉。

  敌人兵器穿透铠甲刺入身体之前,肌肉已经绷紧或是滑开,把要害处遮护得严实,所受的都是皮肉伤,伤势并不严重。

  徐乐见了韩约的伤口也知道没有大碍,身为斗将阵前难免为兵器所伤,这种伤势算不得什么。

  小六身上也有几处伤,情形和韩约类似,不必大惊小怪。

  倒是步离的情况最特殊,虽然看上去毫发无损,但是在对付具装骑的时候用力过猛,站在那里都不住地颤抖。

  这种状态让她骑马都有些困难,更别说临阵厮杀。

  步离看看徐乐,嘟囔了一句:“你们走,我留下!”

  徐乐却二话不说,一把将步离从地上直接提起来,放到自己身前。

  “这匹马足以承付三人,不用担心。

  咱们一起走!”

  步离并没有挣扎或是拒绝,乐郎君怎么说她就怎么听。

  让自己留下牺牲,自己不会怪谁。

  如今带上自己走,自然也不会拒绝。

  不管前路如何,大家生死一处也就是了。

  方才这场厮杀虽然耽搁了些许时辰,但是于局面上看,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

  至少徐乐所在之处,并没有其他乱军赶来交战,这倒是省了徐乐很多手脚。

  心中满意之余,徐乐又想到另一宗事:这等安逸必然有来由!依常理论,兵变之地与修罗屠场无异,那些乱军既敢犯驾便没有谁能真的约束他们。

  在士兵心中那股暴戾之气宣泄干净以前,就不存在所谓的安全地方。

  他们必然会四处杀人放火抢夺女子财帛,哪怕迷楼地形复杂,也肯定有人能找到这边来继续对自己的攻杀。

  如今这种情况,多半得益于独孤开远和他手下那支甲兵的舍命厮杀。

  这些人以性命吸引了乱军,才让自己这边如此清闲。

  徐乐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群忠勇之士正在以性命为代价,拼死力战拖住这些乱军的脚步。

  就算是为了对得起这些人的牺牲,也得把杨家二娘带出险地。

  想到二娘他不由又一声叹息,这个美貌且柔弱的女子,本不该生在此等乱世。

  就算此番可以逃脱升天,今后的日子也未必就会好过。

  但不管如何,只要有自己一日,就由她一朝,谁若想为难或是觊觎,就得先和自己的大槊说话!战马奔腾,数匹快马奋蹄急行。

  步离虽然上了徐乐的马,但是她自己的脚力并没有由着落荒。

  非但如此,徐乐还夺了几匹敌人的战马为自己所控制,几人保持着一人双马的规模,向着码头方向冲去。

  突厥的精锐骑兵为了保证自己的脚力不掉膘不至于损害负载太重,往往一人双马乃至三马。

  内地的骑兵没有那么多马,但也会努力做到一马一骡的配置,尽可能保护马力。

  这些脚力在日常行军中,也会随军行动,且所有的脚力牲畜都由骑兵亲自负责。

  是以优秀的骑兵都练就一身出色的马上功夫,多带几匹马并不受影响。

  徐乐一边控马前行一边回想着杨广与自己告别时的言语:“朕自登基以来,击突厥、征高丽、开运河、抑世家,所作所为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载,总胜过默默无闻庸碌一生,此生总不算虚度!只可惜老天无眼,不肯多给朕一些时光。

  若是天下人皆肯依从朕的旨意,让朕可以施展拳脚,这天下又该是怎样光景?

  朕一生快意,纵死亦无悔无恨,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朕活在世上,天下人便将诸般苦难归咎于朕。

  等过了今晚,他们又会归咎于谁?

  又有谁有这个本事,战胜四方枭雄,让天下重归一统由乱及治?

  徐乐,你替朕看着,看着这天下落入谁手中,他又能否做得比朕出色!”

  昏君这番言语,基本可以看作人生遗言。

  除去那些自夸或是抱怨的言语不算,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个天下终归需要由乱入治。

  当年五胡乱华天下乱离的末世景象绝不能重演,汉家豪杰为了天下互相攻杀让胡人白拣便宜的事也不能再来一次。

  杨广今晚注定无法幸免,这位名义上的天子虽然已经不能服众,但是他的存在还是能压服一些枭雄让他们不敢胡作非为,也让大批能臣勇将效力于同一面旗帜之下。

  宇文化及又或者是城中其他关陇贵族,都不具备这等号召力以及才干。

  在他们篡位之后,这个天下只会越发混乱,江南之地势必沦为各路豪强争夺的目标,很快就会如同北地一样被若干势力瓜分。

  这种情况拖得越久,百姓吃得苦头就越多,于华夏元气消耗的也越严重。

  天下必须迅速一统,不让胡人生出觊觎之心。

  不管杨广对李渊看法如何,也不管李渊在自己父母遇害一事中到底有多少责任,放眼望去天下诸侯中有天子格局,有希望也有能力重整乾坤的就只有李渊、李世民父子。

  不管是为了报答李世民对自己的恩义,还是为了天下苍生,都必须辅佐李渊终结乱世。

  至于自己的家仇以及当日真相为何,也只有等天下平定之后再行访查清楚,倘若李渊真是害死自己父亲的仇人,到时候天下已定四海升平,自己再奋长槊短兵向李渊讨回血债也不算不识大局。

  被当年旧事搅乱的心潮终于逐渐恢复平静,徐乐长出了一口气,今后该朝着哪个方向走又该如何走法,这些问题得到解决,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不管日后的路如何凶险又如何艰难,只要胯下有马手中有槊,又有何畏惧之处?

  这时步离忽然开口道:“郎君,宇文承基。”

  她这六个字没头没尾,一般人自然听不明白。

  徐乐毕竟对步离熟悉,加上两人自有默契,马上就明白了小姑娘话里的意思。

  韩家兄弟闯宫报讯时曾向自己提起,承基要找自己决斗的事。

  显然小狼女担心承基不知藏在哪里,提醒徐乐免得受了暗算。

  再说比起方才那百多名甲骑,承基的威胁或许更大一些。

  之前徐乐固然胜过承基,但其中多少也有几分侥幸因素。

  据韩约讲,承基此番出现,武艺更胜从前,乃至让韩约心生绝望。

  哪怕韩约感知有误,承基的本领也足以威胁到徐乐性命。

  今晚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徐乐这边,步离自然不希望徐乐与这等可怕的对手交战。

  徐乐一边催动坐骑一边说道:“无妨。

  江都这么大,承基又去何处寻我?

  就算他想要找我较量,宇文化及那边也不会答应。

  今晚宇文化及作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道就不怕黄雀在后,有人等着大事成就之后再斩下他的人头,自己取而代之?

  宇文承基就是他的最大凭仗,又怎么肯让他来追杀我?”

  步离听罢未曾言语。

  乐郎君既然这么说,自己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那里,怎么也无法释怀。

  徐乐又说道:“就算承基真的来,也没什么关系。

  我能胜他一次,就有把握胜他两次、三次。

  他想要跟我较量,我又何尝不想和他再斗个痛快。

  只可惜……今晚不是时侯。”

  说到这里,徐乐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唏嘘。

  此番一别,注定后会无期,自己和承基再见面,就是不死不休的对头,本想和他交个朋友,如今则没了希望。

  江都城内这许多英雄豪杰,经过这一晚混战,不知还能剩下几个。

  若是这些人不死于自相残杀,而是齐心合力征战天下,日后纵马草原北击胡虏,又该是何等快意之事?

  只可惜这一切只能想想,注定无法实现。

  只希望今晚死的人少些,为天下多留下几个将种,也为华夏多留下几个好男儿。

  第七百三十三章 屠龙(九十九)

  “好男儿,果然是好男儿!”

  宇文化及在一众家将部曲护持下,望着前方浴血奋战的兵士,也不禁发出阵阵叹息。

  他虽然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武人,但总归出身将门,身上还流淌着武家血脉,对于忠臣良将从骨子里还保有几分敬畏。

  这也是武功世家对于武人的尊敬,无关立场,只在于自己的出身来历。

  独孤开远在骁果军中并不以武勇闻名,他那路护身刀法虽然号称无懈可击,可实际上并没几个人真的会把那么一路如同乌龟壳一样的刀法放在眼里。

  军汉以杀敌为要,大家比的是气力武艺,想的都是如何快速有效杀伤对手乃至多杀一些人命,谁又会只想着防守?

  再说不管守的如何严密,也总归是有败无胜的结果。

  一直耗下去,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没有其他路好走。

  加上独孤开远少言寡语不好结交,又性情忠厚乃至有几分懦弱嫌疑,在骁果军这种地方就更不受人重视。

  大家表面上应承两句,心里并不把他当一回事。

  宇文兄弟也不例外,即便在举事之前就知道独孤开远今晚宿卫也没放在心上,觉得此人要么就是投降,要么就是被麾下将士胡乱砍死,总之成不了什么大事。

  可是等到交手才发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得困难。

  独孤开远以及手下这三百甲兵爆发出的战力远超宇文化及想象,尤其是杀入迷楼的乱军失去统属各自为战,遇到建制完整严阵以待的人马,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战事甫起便吃了亏。

  不过独孤开远的兵马终究太少,这些骁果军又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军中更有世家门阀部曲为基干。

  受挫之后重整队列,便能够展开反制。

  双方本领相若但是兵力差距太大,独孤开远寡不敌众,一场厮杀下来部下十不存一,如今身边只剩二十余人,拼死守在杨广所在小楼入口,其败亡也就是时间问题。

  不过这些人并未因此就心生畏惧,反倒越战越勇。

  独孤开远身先士卒手中一口直刀舞得如同雪片把自己遮护个严实,这一路护身刀法施展开来,竟是让这些能杀善战的虎贲将士毫无办法。

  望着这些明知必死却义无反顾之人,宇文化及也颇有些感慨。

  大隋前后不过两代天子,且都不是什么仁厚之主,依旧有如此多的忠臣良将甘愿为之效死,不知自己登基之后又能否招揽到这许多忠臣勇士。

  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说得治乱之辨?

  百姓并不是真的喜欢杨家人,他们只是受够了乱离岁月。

  不管是谁,只要能给他们带来秩序,百姓就愿意衷心拥护。

  若真是如此,自己登基之后也不会比阳光差,这些忠于杨广的武人,也同样会在自己麾下效力,其未遂之志将由自己来完成。

  平心而论,宇文化及也承认杨广所作所为不能一概而论,固然有狂妄无知倒行逆施之处,却也有一些堪称壮举。

  若是自己能在此基础上将之完善,未尝不能建立一番丰功伟绩受万民敬仰。

  不管史家还是百姓,都不过是随风草,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只要自己今晚斩杀了杨广取而代之,他所有的一切自己都会有!自从亲手杀了人,宇文化及的情绪便异常激动,此时眼见独孤开远带领部下浴血奋战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越发兴奋。

  他已经迫不及待冲入小楼,看着昔日作威作福的天子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的模样。

  他不能再等了!早在动手之前便已经定好计谋,弑君这件事必须由马文举这些人来做。

  毕竟是要当皇帝的人,总该给自己保存几分体面,弑君篡位这种勾当不能亲自为之也不能和自己扯上关系。

  一些军将杀了天子,这是南北朝开始便常有的事。

  事后只要杀了这些人,自己再哭几声,便能把乱臣贼子身份洗刷干净。

  按照约定,马文举早该带着那些具装骑前来助战,却迟迟见不到人影,这让宇文化及心里未免有些疑虑又有些焦躁。

  大事当前不容有变,不管他遭遇了什么,都不能耽误自己登基!再说只要解决了昏君,所有的变数也就不成变数,对自己无法造成威胁。

  是以他看向司马德勘,冷声道:“便是这几十人也拿不下么?”

  司马德勘的心其实也缩成一团,别看一路杀进来势如破竹,可是造反这种事有进无退,稍有失误便是粉身碎骨。

  眼下攻小楼不克,总让他觉得不是吉兆。

  再说就算造反成功,自己又能得多少好处也不好说。

  虽说司马没想到卸磨杀驴,却也能感觉到宇文兄弟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恶劣,等到谋反事成自己还不知道会怎样。

  可是大势在人家手中,自己心里怎么想都没什么用。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表现出自己的手段,让宇文家相信自己是他们不可缺少的臂助,这样才有好日子过。

  是以听到宇文化及半训斥式地发问,司马连忙道:“拿自然是拿得下,只不过是觉得时辰……”宇文化及知道,司马所谓的时辰,实际是指马文举。

  他脸色一寒:“什么时辰?

  兵书有云兵贵神速,两军对垒还容得你选时辰?

  赶快动手,迟则生变!”

  司马德勘连忙叉手应诺,随后朝身后吩咐道:“弩!”

  独孤开远如今只剩不到二十人,自然维持不住庞大的战线,只能猬集一处死守小楼入口。

  这里地方狭窄大兵施展不开,不至于被围起来打,还能勉强维持。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宿卫,哪怕到了最后时刻依旧能维持阵型。

  兵马虽少但是打得有声有色,外围有甲士持盾遮护,内层则是矛手以短矛伤敌,独孤开远带领几名刀手持刀抵挡闯入内圈的敌兵。

  靠着这个早已不知训练了多少次的小方阵,这些兵士拼杀到了此刻,早已对得起杨家两代君恩。

  体力早已经耗尽,身上也不知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往日运用自如的兵刃,此刻都觉得沉重无比,每一次挥出都异常艰难,非要拼尽全力才能完成一次攻击。

  独孤开远这种军将,也早已气血翻涌五内如焚,即便没人能突破他的这路护身刀法,就让他这么挥砍下去,他很快也会气空力尽活活累死。

  连身为武将的他都是如此,兵士的情况不问可知。

  独孤开远知道,自己这些人已经撑不住了。

  自己已经无力保护陛下,接下来只能看天意。

  但愿老天有眼保佑陛下得活,再就是保佑公主逃离险境。

  就在这时,一阵如同裂帛的破空声陡然在耳畔响起。

  身为军将这种声音听了不知多少次,自然知道是何物发出。

  按照操练方法,这时候便是盾牌手上前一步以盾阵硬接保护步兵。

  可是这些盾牌手此时都已没了气力,行动不如往日敏捷,何况这时候射来的也不是箭而是弩!关中多骑江淮善弩,原本骁果军中最善于操控硬弩的乃是江淮子弟。

  关中骑兵与江淮弩手,为骁果军中一时瑜亮。

  但是今晚随着来家父子阵亡,原骁果军中的江淮弩手已经覆灭,其索用的劲弩也大多成为关中骁果的战利品,方才司马德勘下令便是将这些弩弓拿出来作为对付独孤开远及其部下的武器。

  江淮骁果所用的皆为军中劲弩,速度既快力道也强,其弩矢更是精铁所制,足以洞穿几层铠甲。

  伴随着一阵弩弦松动,成排的弩矢划破长空,毫不费力地贯入独孤开远及其部下体内。

  弩矢先是穿透铠甲随后又射破征袍,最后击穿皮肉、骨骼深入躯体之内。

  那些本该为穿戴者提供防护的甲胄具装,在这些弩箭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脆弱毫无遮护之力。

  随着弩箭入体,独孤开远的身形踉跄而退,直刀脱手人随之跌坐于地。

  本就筋疲力尽的身躯,此时更是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却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气力伴随着血液顺着创口喷溅而出,剧烈的疼痛让独孤开远忍不住痛呼出声,可是嘴唇上下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阵阵“嗬嗬”之声传出。

  甲叶铿锵,刀柄碰撞。

  宇文化及在一众甲士簇拥下来到独孤开远面前,眼神既是怜悯又有几分嘲讽意味,啧舌道:“以你这身本领,若是肯识时务,又何必闹到今天这般模样?”

  独孤开远怒视宇文化及,想要鼓起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前扑击,可是他的气力已经为方才的苦战以及几枚夺命弩矢夺去,饶是双目瞪得几乎凸出眶外,身形依旧瘫在那里动弹不得。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好生看着,看某怎么斩下那昏君的人头。”

  随后大步流星,朝着小楼内走去。

  方才这一轮劲弩,独孤开远以及其残存部下大半被射杀当场,侥幸未死的几人,也因为阵型散乱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兵器被砍翻在地。

  是以宇文化及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踩着这些将士的尸体,直接来到小楼之内。

  作为杨广曾经的宠臣,宇文化及也曾来过小楼几次,于环境并不陌生。

  见楼内并无他人,算定内侍不是逃了便是殉难。

  包括那些神秘莫测的武监,在守卫迷楼的战斗中也已折损殆尽,自己不必担心遇到什么阻碍。

  想到此处胆气顿起,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掌中直刀轻轻敲打着楼板,口内说道:“圣人,臣宇文化及前来拜见!不知圣人龙体可安?

  为何不肯现身相见?”

  他边说话边顺着楼梯向上走去,脸上满是得意自满之色。

  可是就在他的右脚刚刚踏上二楼楼板的刹那,一道白光陡然在宇文化及面前升起。

  早已藏身暗处的刺客,从方才一直隐忍不发,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哪怕今晚注定要死,也要拖着宇文化及这个元凶同归于尽。

  宝刀出手势如破竹,积蓄多时满含杀意与决绝的一刀,朝着宇文化及迎头斩下!

  第七百三十四章 屠龙(一百)

  在直面刀锋的刹那,宇文化及几乎认定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他出身本就是鲜卑胡人又是武勋世家,就算再怎么纨绔,耳濡目染对于家传武艺亦有所知。

  在富贵之后又和长安城中无赖侠少厮混,手下很是养活了一批亡命之徒,从这些人口中,也了解了不少武技之事。

  曾经有一位突厥刀客,向宇文化及演示过塞上的刀法,其刀招乃至刀意都和此刻劈来的一刀并无区别。

  塞上草原不比中原,突厥风貌也和汉家大相径庭。

  这种差异不仅表现在风土人情衣冠服制上,便是武艺技击上也是如此。

  突厥很少有所谓的将门,也没有什么武技传承,是以也没有什么练法、打法的讲究。

  于技击一道,突厥人并不看重招数或是吐纳心法,只注重杀伤。

  所有的本领都是靠着自己摸索,与天争命与野兽厮杀中磨练出来的本事,并无什么招数可言,说到底无非是杀人的手段。

  不过在草原上依旧有刀法流传,只不过学习这些刀法的并不是普通士兵,而是贵人族长门下豢养的死士刺客。

  他们所学的刀法不是战阵本事而是刺杀手段,招数乃是经过无数次搏杀锤炼而成,追求的便是一击必杀。

  其杀的对象可能是猛兽,也可能是草原贵人或是成名勇士,出刀之人往往只有一次机会,一击出手不管中与不中刀客自己多半都要没命。

  为了不让自己白白牺牲,是以每一名刀客都会苦练技艺,保证自己用生命为代价劈出的一刀不至于落空。

  不过并不是每一名刀客都愿意为了主家搭上自己性命,那名给宇文化及演示刀法的刀客便是草原上某位贵人的死士,为了不舍命行刺才逃进长安托庇于宇文门下。

  他演示那一刀的时候,宇文化及身边也有不少善战勇士乃至长安城中成名侠少,各个都有一身过人武艺,谁又会把一个突厥丧家犬放在眼里?

  可是当那名刀客出手的时候,这些人全都变了脸色,有几个人甚至已经下意识挡在宇文化及面前生怕这突厥人借演武为名行刺。

  宇文化及自身武艺平平,看不出其中厉害之处,只是觉得那一刀劈出时似乎突厥刀客整个人都变了,两眼血红神情凶恶,那一刀明明看着平平无奇却总觉得格外凶险。

  事后其门下好手曾向宇文化及讲过,那一刀如果不是演武而是行刺,宇文化及便危险了。

  这种刀法只求杀人不求自保,本来就杀性十足。

  刀客又反复练习多次,将这一招练得滚瓜烂熟,出手之时体力、速度皆达到极限,便是斗将出手也未必有这种威力。

  即便自己这些人舍命救护,能否挡下那一击不让宇文受伤也在两可之间。

  这还是刀客逃入长安之后屈身权贵门下胆气消折,武艺尚在气魄已失,那一刀的威力已经大为减弱。

  若是全盛之时出手,只怕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那之后宇文化及也曾遇到过一些突厥人,其中也有几个出色刀客,但是再没人使出过那招刀法。

  他也只当之前投奔自己的刀客乃是草原上少见的高手,这种刀法更是流传不广,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

  不想今晚在小楼之中,就在自己即将大功告成之际,这足以弑神的一刀重又出现。

  饶是宇文化及想破头,也想不出杨广身边几时有这么个本领高明的刺客。

  更想不明白疑心极重的杨广,何以敢把这么一尊杀神养在身边。

  出刀之人在武技上的造诣比起当日宇文化及所见刀客只强不弱,其心志之坚胆气之壮则远在那名刀客之上,藏身暗处等候多时只为这一击,又岂是豪门奴仆为博主人一笑演武取乐能比?

  宝刀化作一道白虹朝宇文化及袭去,其快如风其疾如电,宇文化及虽然手持直刀却无从招架,竟然只能闭目待死。

  就在此时,却听一声大喝,随后宇文化及的身形被人用力向后一扯!出手之人膂力不弱,这一下力道极为可观,饶是宇文化及满身甲胄分量不轻,可是被这一扯依旧踉跄而退,随后顺着楼梯滚落口内更是惊叫出声。

  这一下虽然摔得狼狈,却也躲过了这足以将其断首的一击。

  出刀之人千算万算也未曾想到会有人用这种方法帮宇文化及化解凶险,这一刀竟然劈了个空。

  他刚想抽刀追上,救下宇文化及的男子已经一刀劈来,口内怒喝道:“事到如今还不束手就擒?”

  救下宇文化及者正是跟在他身后进入小楼的司马德勘,他的武艺并不出色,但终究是军汉,气力、反应都不是宇文化及能比。

  更重要的是,不同于宇文化及的志得意满,司马自从进入小楼那一刻就提心吊胆,生怕遇到什么埋伏或是机关,是以那名刺客刚一出手就为他所察觉。

  司马德勘少年时便混迹市井,成年后也未曾练就高明艺业,偏生又混迹于军伍。

  为了不死在乱军之中,便拼命去练保命的本事。

  对司马而言只要能保全性命就是上乘武艺,至于施展出来是否好看,又是否符合战将身份根本不是问题。

  他的武艺不算出色,可是多年来刻苦训练总归不是白费功夫,从发现刺客到拉倒宇文化及,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所选择的方法也是最为出人意料让那名刺客无从预料,只能眼睁睁看着宇文化及从自己眼前溜走。

  不容刺客追击,司马德勘已经拼命挥出一刀,逼得这名刺客不得不反手招架。

  自古以来行刺便是于分毫之间定生死的搏命勾当,身为刺客一击不中便预告着行动失败。

  何况此时彼此实力相差悬殊,刺客就更没有追击的机会。

  就在须臾之间,已经有数名满身披挂身强力壮的部曲挡在宇文化及身前,将楼梯占得满满的。

  随后又有人从后将宇文化及搀扶起来,询问其是否受伤。

  宇文化及到底练过武艺,还不至于如此不济,虽然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但还是能维持自家体面。

  将手臂一挥,把家将甩到一边,大喝道:“区区刺客能奈我何?

  速速结果他的性命,免得误了大事。”

  这时司马德勘已经被这名刺客斩得踉跄而退,身上也带了两处刀伤。

  这两处伤口都极为凶险,若不是司马保命功夫高明,多半就要饮恨刀下。

  他舍命相救宇文化及,自然是为了在宇文面前表现,好让对方记得自己功劳,登基之后论功行赏别忘了自己。

  这时眼见所谋得售,也就不想再打下去,连忙叫道:“快来人!”

  几名宇文家将举起手中弩弓,朝着司马德勘喊了一声:“让开!”

  随后便扣动了机括,弩矢朝着司马德勘的背后便射过去。

  这些家将眼里只有自家主上,谁又耐烦管司马死活?

  不过司马德勘倒也乖觉,听到声音连忙向下俯身,弩矢从他后脑飞过,直奔刺客而去。

  司马德勘则将身形彻底匍匐在地向旁疾滚,这名刺客手持宝刀格开几枚弩矢,正待举刀追杀。

  却只听一阵弩机发射之声传来,数十支劲弩劈头盖脸激射而至。

  一声闷响随后是兵器落地声,宇文化及直到这时才从家将背后探出头来向上望了望,眼见刺客倒在血泊之中,才分开人群,朝着这名刺客冲过去。

  他必须搞清楚,到底是谁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更想知道杨广身边几时养了这么个精通突厥刺杀刀法的人物。

  要知道杨广向来戒备心重又酷爱汉家英武美少年,突厥胡人不为其所喜。

  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皇帝满意,把人留在身边?

  等来到近前低头看去,宇文化及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是他?”

  已经被数枚弩矢贯穿胸膛夺去性命的刺客,身上穿着正是宫中内侍打扮,相貌也很是熟悉,正是平日里侍奉在杨广身边的内侍宦官。

  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相貌总是见过的。

  往日里宇文化及乃是杨广宠臣,于内侍中官何尝放在眼中,却不想这么个无名内侍,竟然是技击高手方才更是险些夺去自己性命。

  由此推测大隋如今虽是风雨飘摇,底蕴依旧深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潜藏着雄厚实力。

  若是今晚谋反不成,又或是让杨广逃得性命,怕是用不了多久,局面就会彻底逆转。

  便是江都城中,说不定也藏着杨广的死士。

  必要抢在其与部下联系之前将之铲除。

  宇文化及双目凶光四射,手掌紧握刀柄便要登上三楼。

  可是腿方一迈出,却又停住,随后转身恶狠狠地看向司马德勘,朝后者比个手势。

  司马德勘一愣,但是眼看宇文化及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宇文化及身前小心翼翼向楼上走去。

  在他身后,宇文化及紧盯着司马德勘的背影,眼神中满是杀意!司马终归缺少和世家打交道的经验,自以为救了宇文立下大功,却不知如今的他已经被宇文化及在心中判了斩首。

  也不光是司马德勘一人,便是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家将也不例外,凡是看到自己今晚狼狈模样的都得死。

  身为帝王必要威风八面万人敬仰,又怎能落人笑柄?

  谁有可能嘲笑自己,便要人头落地!

  第七百三十五章 屠龙(一百零一)

  那无名的内侍,似乎是小楼内最后的宿卫。

  不管是宫中的武监还是萧后手下那些佩刀宫娥都已不见踪迹,不知是在迷楼内和乱军厮杀,还是早早就逃了。

  自二楼到三楼,再没有任何阻拦也不见人影,等到宇文化及小心翼翼来到三楼时,只见到杨广、萧后夫妻两人。

  房间内杯盘狼藉酒气熏天,好像是那些武夫的邋遢营帐,与往日香气扑鼻陈设典雅的江南风光迥异。

  杨广瘫坐榻上满面红光,脚下滚着几个空酒坛,龙袍上也满是酒污。

  可见在宇文化及登楼之前,这位荒唐天子一直在疯狂酗酒。

  加上之前与徐乐饮宴,如今的杨广已然酩酊大醉,虽然意识还清醒,但是已经不能行动。

  在他身旁,则是细钿礼衣打扮的萧后。

  与杨广的酒醉癫狂之态不同,萧后端坐在杨广身侧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雕塑,虽无嗔无怒然自有威仪,俨然如同朝会官员。

  她这身礼服乃是皇后接受臣子朝拜所着,此时穿戴出来,再保持端然正坐形态,还是把宇文化及当作臣子看待。

  望着两人的模样宇文化及也有片刻恍惚,毕竟做了杨广多年臣子期间又险些因犯律而被斩,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哪怕今日举兵反叛,天子积威仍在。

  不管在心里曾经幻想过多少次如何在杨广面前挽回颜面,把对方踩在脚下,可是等到真见面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慌意乱乃至有些惶恐。

  刹那间宇文化及只觉得身躯一阵发软,险些匍匐在地向杨广请罪。

  不过这个念头旋起旋消,马上就被杀心与野心所取代。

  帝王威仪天子气魄,在兵甲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宇文化及握紧手中直刀,胆气重又足壮,推开面前家将以及司马德勘,手执直刀来到杨广父亲面前,以刀尖对准杨广面门,脸上露出那种长安城侠少无赖凌虐弱小时常见的狞笑:“昏君!今日叫你认得阿爷!事到如今,可有什么话说!”

  杨广费力地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宇文化及,随后又把眼睛微合,悠然道:“破野头,你可知罪?”

  “知罪?”

  宇文化及看看杨广,随后仰头大笑起来:“这个时候你居然问阿爷知不知罪?

  好啊,阿爷知罪!阿爷领兵谋逆,犯了灭族大罪,但是……那又如何?”

  宇文化及笑声陡然停止,脸色也变得狰狞可怖:“来家父子死了!江淮骁果灭了!关中骁果反了!便是宿卫军也已经被我斩尽杀绝。

  如今江都已是我的天下,你这昏君手下无一兵一卒可用,纵然阿爷犯罪,你又能奈我何?

  难道如今还有人会听你的话,抓阿爷论罪?

  还是有天兵天将来灭我的族?

  来啊!让他们出来,让阿爷看看,他们有什么手段!人呢?

  你倒是把人叫出来!”

  平日里也是被杨广吓得狠了,一朝得势宇文化及便有些癫狂,手提直刀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以刀尖戳着案几上的残羹冷炙。

  “看看!这便是皇帝过的日子,果真是快活胜过神仙。

  外面的军士粮草已经接济不上,便是喝一口粗劣村酿也要求爷爷告奶奶,你这里却是美酒肴馔应有尽有。

  人间享乐莫过于帝王,有这等好处,也怪不得谁都想做皇帝!你杨家两代天子,好日子过得够久了,也该轮到别人享几天福,你说是也不是?

  你自己无能且专横,除了醇酒美人其他全都不管不顾,谁若是多说一句便要人头落地。

  似你这等天子活到今日已是异数,还妄想让人怕你?

  笑话!阿爷告诉你,你杨家的天下要改姓了!”

  因为用力过猛,宇文化及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嘶哑,直刀乱挥乒乓有声,那些杯盘被他扫得到处都是。

  他越扫越是兴奋,仿佛挥刀扫荡的不是酒具器皿而是天下诸候各路枭雄。

  “如今的天下轮到你阿爷来坐了,这等好日子也该我享受几日。

  你的那些子弟不是被杀就是被擒,没人能翻得了天!至于你……“宇文化及转头看向杨广,冷笑两声:“若是你肯向阿爷讨饶,求得阿爷心软,说不定还会留你一命。”

  不等杨广开口,萧后却抢先呵斥道:“放肆!许国公堂堂栋梁,怎生出你这等不孝之子!身为臣子如此目无君上,就不怕报应?

  你以为如今大兵在握便可为所欲为,简直是笑话!尔等乱臣贼子纵然猖狂一时,终难逃报应临头!尔窃据神器觊觎大宝,自有上苍治你之罪,等到报应临头时,且看你怎样收场!”

  “大胆!”

  宇文化及怒喝一声,手中直刀圈转已经横在萧后粉颈之上。

  萧后这两句话正中其软肋所在,也不怪宇文化及恼羞成怒如此模样。

  所谓天谴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是萧后这话却不无道理。

  自汉末开始篡位者往往需要伪造谶语托言天意,其用心自然是希望愚弄百姓,让世人相信自己有老天保佑,登基为君天经地义。

  所谓君权天授朕即天子,这话不光是说给老百姓听,也是说给文武官员听。

  不管真假,都需要有这么一层伪装,才方便帝王坐稳龙椅。

  宇文化及倡乱前后并没有谶语,突然说自己得老天青睐,其实很有些牵强。

  他的底气在于自己世家身份以及背后关陇武勋世家的支持,但是萧后的话给他提了醒,自己想要牺牲司马德勘、马文举等人作为遮羞布,换取自己登基顺畅青史留名,那些关陇勋贵是不是也会这么想?

  万一他们有样学样,自己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到时候治自己罪的人不知多少,怕是整个宇文宗族都难以保全。

  就算这些人不至于如此,长安的李渊又能否放过自己?

  那位刚刚登基为君的前任唐国公别看素有仁厚之名,自己每次见他都感到莫名的压力如山而至,如今这位仁厚君子已经篡位自立,兴师击逆也不足为奇。

  这样算起来,能治自己罪之人怕是不在少数,萧后这话怕不是什么恫吓或是妇人诅咒,而是实打实的危机。

  此番起事一是眼看关中勋贵即将被江南士人取代心中不甘,二是这些年来杨家父子对世家的打压让宇文化及怀恨在心,三则是自己兄弟宇文智及以及其他关中勋臣的撺掇。

  几方力量合在一处,最终让宇文化及横心造反。

  事先思存并不周全,如今发现情况不妙,也不知该如何化解。

  他正在得意之时,容不得旁人说坏话,哪怕这话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也不想听。

  既然不想听坏话,就只有杀掉说话的人,先落个耳根清净。

  他手中直刀的刀锋已经割伤萧后脖颈皮肉,血珠顺着刀口滴答落下,只要他再轻轻一推,萧后难免香消玉殒的结果。

  就在此时,杨广开口了。

  “破野头,你是越来越不成话了,只敢在女子面前逞威风?

  许国公在天有灵,若是看到子孙这般模样,不知是何等模样?

  似你这等人也配谋逆?

  这江山纵然被你夺去,又岂坐得稳?”

  宇文化及勃然变色:“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真当阿爷杀你不得?”

  他说话间已将手中兵刃从萧后脖子上移开,横在杨广颈部。

  可是杨广与萧后一样,对于加身白刃视若不见,并未露出慌乱恐惧之色。

  “朕今日命丧小人之手乃是天意非为人力,尔等小人不过侥幸得手,又有何得意?

  朕待你父子天高地厚,你忘恩负义背主谋逆,又有何面目在朕面前耀武扬威?

  朕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轮不到尔等评判。

  若是要杀只管动手,又何必多费唇舌?

  你今日弑君,日后定然难逃一死,不过是迟早之事,又何必争执?

  不过君王不应死于刀剑之下,你若想死后有面目见自家祖宗,便让朕死得体面些。”

  宇文化及未曾料到,自从到了江南之后便日渐消沉的荒唐天子,死到临头居然如此从容。

  不知是酒后狂放,还是看淡生死,总之此时此刻的杨广虽然是阶下囚,可是气度远胜自己。

  好在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把今日目睹此事者尽数灭口,否则日后传扬出去,只怕自己就没面目面对文武群臣。

  他原本想要等待马文举带人前来,借马文举之手除掉杨广。

  可是等到现在马文举和他的部下还是不见踪迹,杨广这种态度又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怎么都不舒服。

  当下将心一横,朝司马德勘吩咐道:“取一条白绫,结果了这昏君性命!看在我与他两代相交份上,留他个全尸。”

  司马德勘连忙道了声遵命,随后伸手去拉杨广。

  杨广却将手一挥打开司马德勘的手,自己挣扎着起身,昂声道:“你这操贱业的小人,有何资格搀扶于朕?

  朕自己会走!”

  说话间他又看了一眼萧后,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

  “梓童,朕怕是要先行一步了,你且保重自身,好生活下去,替朕看着这群乱臣贼子如何死法!”

  说话间他将身一转,头也不回向外就走,虽然脚步蹒跚但是走得极为果决,并无半点畏惧之意,边走边大喊着:“大好头颅谁人取之?

  大好头颅,谁人……“边说边向前走,房间内留下他的呼喝声以及笑声。

  是日,大业天子杨广为司马德勘绞杀于迷楼内,大隋至此而亡。

  天下由治转乱,正式进入群雄逐鹿的时代。

  四方豪杰六合奸雄皆趁机而起,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神州,刚刚太平了几十年的百姓,不得不重新面对乱离时代!

  第七百三十六章 肝胆(一)

  江都今晚注定是流血之夜。

  不但杨广被害,那些原本见宠于杨广的江南士人,也同样面临灭顶之灾。

  早已对南人得势不满的关中勋贵以及骁果挥舞屠刀大开杀戒,更有人代为指引道路充当向导,借着这场兵变除掉自己的仇人、政敌,就算是偶尔的口角嫌隙些许细故所结下的所谓“冤仇”,也借着乱军之手加以报复。

  紧闭的门户被撞破,乱军呼啸而入狂笑而出,身后则是熊熊烈火满地尸骸。

  今晚的江都,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城中到处都是乱兵,街道上已经满是血污与尸体,空气中的焦臭味道薰得人直欲作呕。

  有人哭自然有人笑,曾经一度失意的关陇勋贵,此时大多在家将簇拥下拈髯微笑,口中则不住念叨着:“不成话,实在是太不成话。

  破野头到底是个浪荡子做不得大事,纵兵劫掠滥杀无辜,实在有伤天和。”

  不过他们的慈悲仅此而已,嘴上的言语并不影响他们制造杀戮,不光是江南士人遇害,就是关中人也同样难逃屠刀。

  所谓关中勋贵并非铁板一块,彼此之间亦有利益冲突。

  往日里大家碍着规矩、体面、法度不便闹得太难看,今晚既然连弑君谋反的事都做下了,于其他就更加不必考虑。

  往日的仇恨以最为原始也最为残酷的方式解决,谁的武力更强,谁就能在这场劫难中活下去,失败的一方则要赔上满门老小作为代价。

  自开皇天子建立大隋以来,费尽心力构建起来的文明秩序,重又面临崩碎之患。

  随同杨广南狩的宗室、外戚皆未能逃过加害,不管他们和杨广关系如何,又是否真的对大隋江山忠心,都无法逃过屠刀的杀戮。

  在杨广被绞杀的同时,江都城内大隋宗室杨家苗裔十无一存,几个侥幸不死者,都是平素与宇文化及交好,且及时上门求救的。

  宇文化及身上还保留着几分长安游侠儿的风范,命令家将对于上门托庇者先行收容再做定夺,这几人算是侥幸可以得全性命。

  血与火肆虐下的江都,码头成了少有的净土。

  由于天下纷乱盗贼四起,加上骁果军随意凌虐商贾,导致江都商贾罕至,江都码头也没几艘船更没什么油水可言。

  不管乱军还是那些世家豪门,他们的目的总归还是得利,是以没人往码头这里浪费时间,这里也就少了无谓的杀伐征战。

  若是有不识时务的乱军真的来到此地,也绝对讨不得便宜。

  在码头处孤零零停靠着一艘船,四下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百余名环甲持兵的武士列阵以待。

  这些人满身披挂手持兵器,前排持矛后排持弓弩,阵型森严杀气腾腾,一看便知必是训练有素的劲卒。

  在码头旁的树上,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战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常,知道底细者一看便知,这匹马正是宇文承基的坐骑“绝尘”。

  宇文承基爱马如命,既然大军和宝马在此,他本人必然也在此地。

  今晚江都城内一场厮杀,这位无敌斗将并未参与,在斩杀来家父子之后便带领亲兵来到此地。

  这位骁果军中马上第一悍将,此刻并不在军汉阵列之中而是待在船上。

  船舱内点着几根蜡烛,发出幽幽光芒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宇文承基跪于舱板之上满面泪痕双目红肿,在他面前放着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杨广的名讳。

  免冠除甲的宇文承基对着灵牌用力磕头,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声声闷响如同有人在用锤子使劲砸船板。

  饶是承基武艺再高,总归也是血肉之躯,用头颅硬碰木板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固然不至于真的头破血流受到伤损,但额头上也是一片淤青。

  换做他人这么一通磕下来,怕是早已七荤八素,说不定就要昏厥在地。

  承基自己也不好过,但还是咬着牙拼命地磕头,只要自己神智尚在,就不能停下。

  对他来说,身体越是疼痛心里反到越舒服,若是不做点什么,只怕早已经被良心谴责的无地自容,说不定就要投水自尽。

  与自己的父亲不同,承基对于大隋天下以及杨家父子忠心耿耿,只要皇帝降下圣旨,便是要他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作为宇文家嫡长,宇文化及所拥有的一切未来都属于他,可是承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他是个标准的武人,对于享乐看得极淡,名爵也不放在心里。

  哪怕是让他做皇帝,宇文承基也不会感到欢喜。

  对他来说纵马塞上驰骋沙场,才是最理想的归宿。

  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带领大军征战草原,与突厥人好生厮杀一场,让胡人知道马上承基的手段如何。

  只可惜这一番雄心壮志都随着天子南狩化作泡影,自己非但不能为国效力,反倒成了乱臣贼子。

  对于杨广的种种行为,承基并非没有怨言,但是不管有再多不满,他都不曾想过谋反。

  在他看来杨家对自家天高地厚,哪怕杨广再怎么倒行逆施,自己也只能追随到底,就算杀身以报君恩也无话可说。

  眼见骁果军军纪废弛逃兵日多,承基也曾想过兵变这种可能,曾经暗中发誓,如果被自己发现有乱臣贼子想要叛乱,第一个便要出手打杀为国锄奸。

  可是当他发现最大的乱臣贼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乃至整个家族时,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将也只能徒唤奈何。

  勇武绝伦的猛将,发现自己在面对家族时却是如此的无力,明知道他们要谋反甚至要弑君,自己却什么也做不成。

  除了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赎罪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空有一身绝技既不能保护圣人,也不能保护杨家子弟,就连城中那些无辜自己也保护不了,只能放任乱军随意杀戮残害。

  自己只能躲在这艘船上,对着杨广的灵牌磕头请罪,希望用肉体上的痛苦减轻心灵的负担。

  他虽然没看到杨广的尸体也不知道司马德勘绞杀皇帝之事,但是他能够预见到杨广的结局。

  父亲不可能让天子继续活下去,也不可能扶植一个杨家人出来做傀儡。

  李渊在太原开了个坏头,让很多人看到了谋朝篡位的希望。

  既然李渊以唐代隋,那么其他人为何不能有样学样,可以预见这个天下很快就会出现很多天子,只不过最值得自己效忠的那个帝王已经不在了。

  往日天子对自己信任有加,可惜事到临头自己这位无敌将并不能保护他周全。

  这种挫败感让承基感到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他来说,曾经的雄心壮志已经随着今晚的杀戮化为流水,建功立业之心也一并消散。

  不管自己父亲建立的这个所谓的天下能够存在多久,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在意也不想操心,就像自己从不留恋那所谓的太子之位一样。

  自己只是个武人,日后也只安心做个武人就是。

  为了家族自己不得不披挂上阵与人厮杀,但是不管杀多少人建立多少战功,自己都不会感到欢喜,不幸战败乃至身亡也没什么要紧。

  宇文承基已随着大业天子死去,活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同名躯壳而已。

  不过在死之前,自己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打败徐乐。

  既然身为人臣已经没了意义,就让自己找回做武夫的意义,自己前者败给徐乐,并非武艺上的差距,而是各种意外叠加一处的结果,自己心里并不认可那场比斗的结果。

  今晚自己不能尽人臣本分,就只能找回武人尊严,与徐乐再角高下。

  这一战也将是自己最后一场有意义的打斗,之后的战斗无非是作为工具而战再无乐趣可言。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承基的思绪,一名军将叉手行礼道:“将军,斥候来报,未曾发现徐乐踪迹。

  倒是城内厮杀激烈,咱们……“他看看承基没敢再说下去,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承基不要在这里干耗,最好换个地方。

  承基冷声道:“尔等想要发财,也要想想有没有命花。

  今晚谁敢去城内打抢,休怪某槊下无情!在这里等!”

  “遵令!”

  军将乃是承基亲信,知道自家将主言出如山,既然下了决断,就不许人再劝谏,当下不敢多口。

  这时又有一名军将飞奔而来:“将军,主公传令,要将军立刻寻访徐乐下落不得有误。”

  承基看了一眼来人,认出此人乃是自家心腹家将,今晚追随在父亲身边,父亲派他前来,就是暗示自己这道军令不容迟疑。

  看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见事态紧急恐怕真有大事发生。

  不过虽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承基却没有行动的打算,而是反问道:“徐乐?

  大人怎会提起他的名字?”

  家将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话不该在此说,但是看承基脸色不善,只好又说道:“回将军的话。

  杨家二娘被徐乐带走,不在迷楼。”

  “荒唐,一妇人而已,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可是那位二娘身上,可能带有……玉玺。”

  第七百三十七章 肝胆(二)

  杨思的苏醒很是突然,就在徐乐一行向着码头疾驰之时,只觉得背后一阵蠕动,随即便听到了阵阵呜咽之声。

  不得不承认,杨思堪称为绝代尤物,便是哭泣的声音也格外动人。

  只可惜徐乐等人都是铁石心肠,没人懂得怜香惜玉,只不过碍于她是个弱质女流今晚又遭逢巨变,一瞬间从金枝玉叶变成了落难孤女着实可怜没人忍心呵斥也就是了。

  徐乐本不想理会,可是杨思哭声越来越大,徐乐不由心头火起怒道:“住口!你莫非能把乱军哭退?

  还是能把这天下哭得太平!”

  他并没有扯开喉咙大吼,但是声音低沉有力,如同一记闷锤砸在杨思头上。

  这位大隋帝姬虽然有个暴虐成性喜怒无常的父亲,但是大抵自幼受宠从不曾受过这等呵斥,再加上如今处境不比过去,竟是被徐乐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言语,也不敢再放声啼哭。

  只是她的委屈显然并未因此消散反倒更为严重,固然不敢再放声大哭,可是身体依旧不住地抖动。

  步离看了徐乐一眼,又瞅了瞅不住颤抖的杨思没有说话。

  不过小狼女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的想法:乐郎君太凶了。

  素日里心肠极硬的小狼女,很少对人同情或是关照,尤其不把弱者放在眼里。

  毕竟不管狼群还是草原部落,都是那种生存环境,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同情心与慈悲早就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消弭干净。

  若是心慈手软,对谁都可怜,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不过杨思乃是例外。

  不知为何,小狼女对杨思有着莫名的亲切,或许是这个女孩身上有着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对她产生反感。

  哪怕她现在被徐乐负在背上,步离也没觉得她讨厌,依旧觉得这是个需要自己关照爱护的弱女子。

  自己和乐郎君都应该关照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训斥她。

  她对于徐乐向来敬若神明,不可能为了维护杨思和徐乐争辩,不过这个委屈中又带着几分责难的小眼神,还是让徐乐心头一软。

  他可以抵挡杨思的眼泪,可是面对步离这种眼神,却是没法再维持强硬。

  “莫要可怜她!这也是为了她好。

  从今晚开始,她不再是大隋帝姬更不是什么公主,若是想不明白这点,谁也帮不了她。

  我知道她可怜,可是这个世界上比她可怜的人多了。

  徐家闾的人可怜不可怜?

  在我们那等边地,似这等年纪的女子,早已下田耕作操持家务,遇到突厥入侵还要上墙守寨。

  就算使不得刀矛,也要开软弓,再不然就是负土运石照料伤患。

  至亲之人死在面前的事不知经历了多少,都像她这么哭,眼泪早就哭干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眼泪哭不退突厥人,也救不回亲人的命。

  要想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就得拿起刀枪为自己搏一条活路!她生在帝王家,从小不缺衣食不用劳作,也不用防备着随时可能有胡人闯入自己的家宅。

  和她们比起来,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又有什么不满的?

  这世上没谁能世代富贵,更没有谁生下来就该享福。

  生在帝王家享受了旁人未曾享受过的福分,便也要做好受苦的准备!自今晚起,她便要学会如何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个能安身立命的本领而不是指望别人照顾一世。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又有什么用?”

  他这一番话固然是向步离解释,却也是间接训斥杨思。

  果然随着他的言语,杨思的抽泣声也减弱了几分,身体也不像刚才那样左右乱动。

  徐乐的态度也因此略微缓和了几分:“第一遭上战阵,又第一遭看到杀人,心中一时难以接受不足为奇。

  不过这就是乱世的模样,不因人喜恶偏移。

  说到底也是令尊自己闹出了这场大祸,为人子女者代父受过,也没什么可说。

  若是觉得自家冤枉可怜,不妨想想这些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哪个不比你冤枉?

  又有谁不可怜?

  便是江都城内因你父受害之人又几曾少了?

  骁果军杀戮无辜强征民女之事你也不是不知,比起那些人来,你已经算是好命,不要不知足!”

  徐乐这番训斥半是说给步离,让她知道自己对杨思如此自有原因,另一半也是希望杨思能明白自己的处境。

  徐乐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更不会趋炎附势,因为杨广失去江山就苛待杨思。

  他答应了杨广、萧后照顾杨思,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可是也不可能真的把杨思当公主优待。

  再者说来,玄甲骑作为李世民的嫡系精骑也不适合供养一个大隋公主。

  如果杨思始终不能搞清楚自己的位置,迟早害人害己,不但玄甲骑会惹上麻烦,对杨思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

  越早让她明白这点,日后就越容易相处,格外关照反倒成了害人。

  固然今晚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但是杨广荼毒天下的时候,又何在意过时机这种事?

  为人父母者胡作非为,不但自己受害,自己的子女也难免遭殃,这也是难以避免之事。

  若是杨思不能明白这点,自己便要考虑用另外的方式安置她,既不违背之前对杨广做出的承诺,也不能因为她一人而牵连了整个队伍。

  好在杨思并不是一个愚顽之人,头脑比想象中好用得多,徐乐说完这番话之后,她就连抽泣声都减弱了许多。

  又过了好一阵,才听杨思哽咽着说道:“奴虽为女流,却也读过书,知道自古以来亡国之女是何等下场,怎敢以帝姬自居?

  乐郎君肯收留奴,已是大恩大德,不敢奢求其他,更不会为难郎君什么。

  奴哭并不是因为辛苦也不是因为战阵血腥,只是心里莫名地难过,就像有什么人在奴心头插了一刀也似。

  其中原因奴也说不清,还望郎君莫怪。”

  她语声哽咽楚楚可怜,就算是韩约、小六都忍不住想为杨思开口求情,让徐乐不要跟她计较。

  金枝玉叶不能和徐家闾的糙人相比,用同等标准要求这么个帝王千金也不妥当。

  徐乐虽然不为所动,却也没有继续斥责,心中则暗自琢磨着:杨广怎生养了这么个祸国殃民的女儿?

  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家说话的语气是何等诱人。

  这种本事半是天生半是后天教导而来,杨广为何要把女儿教成这副模样,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眼下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时侯,等回到长安之后,再让韩大娘等人想办法把杨思教回普通女子该有的样子也不算晚。

  再说杨思这番话也让徐乐心里颇有些感触,若是他所料不差,杨思难过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杨广。

  这位祸国殃民的天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亲人之间血脉相连,其中一方遭遇不测,另一方确实有可能有所感应,彼此之间感情越深感应也就越强烈。

  这种感应没什么道理讲,纯粹是基于血脉产生的联系。

  像是阿爷遇害那晚,自己虽然远离现场,但是同样感受到锥心之痛。

  恐怕杨思今晚的情形也是一样,只不过自己尚不自知。

  固然对杨广并无好感,且已确定其是害死自己全家的元凶。

  但是想着杨思今晚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地位、名爵乃至亲人,从此之后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情况和自己竟是莫名相似,徐乐不免感同身受,也就狠不下心肠再骂她什么。

  很多想法只能等到日后再慢慢教导,现在还是且容她去。

  因此徐乐没再继续骂她什么,只是冷冷说了一句:“流眼泪也没用,不如把气力留下来好生过活。

  你父母把你交给我,是想看到你好生度日,不是整日哭哭啼啼。

  为了你已经死了很多人,不要让他们白费性命。”

  “多谢郎君高义,我这个累赘怕是给乐郎君添了不少麻烦,今后……只怕还要有劳郎君费心。”

  “我既已应诺你父母,便不会半途而废,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只要你自己不肆意妄为,我总会保你太平就是。”

  说话间一行人距离码头已经是越来越近,杀声火光距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似乎经过与甲骑的厮杀之后,大家终于脱离险地可以全身而退。

  可是距离码头越近,步离的心缩得越紧,明明眼看就可以平安,此时反倒是格外的紧张起来。

  乃至今晚兵变发生,再到一路突围而走,步离都不曾如现在这般紧张。

  小狼女转头看向徐乐,想要提醒他一句,说说自己的感触,却见掀开面覆的徐乐同样面沉似水神情严肃,不问可知其心思也和自己一样沉重。

  身为上将,不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之所以如此,显然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还不等步离开口发问,只听徐乐已经抢先说道:“韩大、小六,到某左右来,小心码头有埋伏!”

  韩约、小六也不搭话,各自催动坐骑,与徐乐形成一个三角锥形的小阵型,只把步离的脚力圈到当中。

  就在几人结阵完毕的当口,却听前方传来阵阵鼓声,鼓点并不急促,但是沉雄有力,每一记鼓槌都像是落在人的胸口一般。

  伴随着鼓声,只见一条火龙陡然苏醒横亘于路,灯笼、火把等引火物同时点燃构成一道屏障。

  而在屏障之前,一人一马一槊傲然而立,巨大的压力如怒海狂潮般扑面袭来,让一行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第七百三十八章 肝胆(三)

  其实在徐乐下令以前,韩约乃至小六,也都有了类似的感应,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在码头等候,只要到那里就会和这头怪物遭遇。

  他们并不是好战之人,尤其今晚情况不利于己,更不会主动寻找强敌厮杀。

  只是很多时候事情由不得自己作主,这次的事也是一样。

  离开江都的办法不多,最为便捷安全的,就是从码头乘船离开。

  再说沈光已经安排好了接应,走这条路无疑最省力气,断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退一步讲,即便码头真有厉害埋伏,他们也没有选择,毕竟走其他地方也不见得安全到哪里去。

  随着骁果军兵变,整个东南只怕都会陷入战火之中,各路豪强、义军以及大隋官兵势必互相攻杀,只怕富庶的东南大地很快就会陷入战火之中,自己不管走到哪,都逃不开厮杀交战。

  何况自己这些人还带着杨家帝姬,更会惹来各方势力的追逐,就算想要低调离开也没这个机会。

  自己这几个人不管有多少本事,终归人数太少,不可能真的靠一身武艺战胜千军万马。

  再者说到了那种混乱时刻,想要找一艘可供乘坐的船只也不是容易事,几个人又是善马不善舟的主,若是寻不到船就更麻烦。

  是以不管码头藏着什么厉害角色,都得先走为妙,这一点上并无可指责处。

  但是当他们看到拦路之人的刹那,心全都沉到了谷底,一种懊恼之情油然而生。

  若是知道宇文承基埋伏于此,方才就该拉着乐郎君离开易路而行,从其他地方找船离开。

  哪怕再如何困难,又会面临何等凶险,都好过让乐郎君直面宇文承基这员猛将。

  不过既然遇到,现在想避也无可能。

  韩约等几人齐刷刷勒住坐骑,眼睛望着承基。

  承基则掀开面覆,以马槊槊锋一指徐乐:“公主可在?”

  徐乐催马上前,与宇文承基保持着大概十几步的距离。

  这样彼此说话固然能够听清楚,手中的兵器却也没法直接落到对手身上,避免了偷袭的可能,算是斗将之间的安全距离。

  其实徐乐知道,宇文承基不会暗算自己,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把兵马藏在暗处,等到自己进入伏击圈后再行乱箭攒射就是。

  固然以自己的本领手段未必会中计,但是这种安排总归是无错。

  既然承基放弃了这种手段,就证明他是想和自己堂堂正正较量一番,绝不会像之前自己杀的那个无耻之徒一样,使用卑鄙手段取胜。

  是以徐乐虽然守着沙场规矩,但并不担心承基会突然发难。

  面对对方的问题徐乐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码头上那些人呢?”

  “乐郎君是说那条船上的水手?

  不识时务的狂徒,以为自己有些本事被人称一声好汉,就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城狐社鼠,之所以让他们活着,不过是懒得理会。

  居然不自量力想要与某作对,自然留他们不得!”

  徐乐闻言目光陡然一寒,手中马槊随之轻轻抖动了几下。

  其实从看到宇文承基及其部下之后,徐乐已经预感到沈光为自己安排的那队人手多半遭遇了不测。

  只不过还存着一丝念想,这些人既是绿林中人行事最是乖觉,若是能逃之夭夭还可留得性命。

  如今从承基口中得知噩耗,便知这些人全都未曾逃脱厄运。

  可想而知,这些人若是想走未必走不了。

  多半是守着承诺要在这里接应,宁愿对上宇内一等猛将以及其手下精兵,结果白白坏了性命。

  这许多好汉为自己而死,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

  若不为他们做些什么,又怎么对得起这些好汉?

  又如何对得起沈光?

  徐乐勃然变色,冷声道:“以强凌弱岂是大丈夫所为?”

  “强存弱死乃是天道。

  蝼蚁一般的人物,便是杀得再多又有什么要紧?

  乐郎君一身绝学,何必为这等人物鸣冤叫屈?”

  宇文承基的语气从容,并没有巧言掩饰的意思,显然他这些话乃是心中真实想法。

  “似乐郎君这等勇将,有资格与我相斗,某敬你是好汉,便以好汉相待。

  那些蝼蚁本领平庸,活在世上也不过是浪费粮食,某又怎么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乐郎君堂堂丈夫,怎么净说些糊涂话?”

  宇文承基一副不解的模样,又继续问道:“公主可在你背后?”

  徐乐未曾开口,杨思却已经接过话来:“宇文承基,你既然知道本公主在此,何以还敢如此放肆?

  还不让开道路?”

  她的声音不大,哪怕现在刻意维持威严,说话也是软软糯糯的,带着吴侬软语的甜美味道。

  让人听了之后只觉得可爱,不会觉得有多吓人,更不会生出什么反感。

  由于彼此距离很近,承基又是耳目灵通的上将,对于杨思的话自然听得清楚,脸上则露出一丝欣慰神情,长出一口气道:“公主果然无恙,臣便放心了。”

  随后承基又看了一眼徐乐:“你保护公主还算用心,某承你个人情。

  看在公主份上,我今晚会保全你手下的性命。

  不管你我比斗结果如何,你的手下和公主都可以离开,至于你……“说到这里承基又用马槊一指徐乐:“能不能有命离开这,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让你伴当带的话,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今日你我再行比过,胜者生败者死。

  你想要为那些无用之徒报仇,便尽管施展出你的手段,咱们手下见真章。”

  “承基大胆!”

  杨思大着胆子在徐乐背后呵斥了一声,强作威风道:“圣人待你恩重如山,你如今却不肯听我的命令强自留难乐郎君,可知忠义为何?

  今晚乐郎君在哪我便在哪,你若想留下乐郎君,就把我一起留下!”

  杨思胆量小为人性情又温驯乖巧,加上杨广爱惜承基武艺人才,论及地位杨思未必就在承基之上。

  是以哪怕是未曾生变时,杨思也不敢对宇文承基大呼小叫指手画脚,今晚天地倾覆乾坤颠倒,所谓帝王威仪已经成为笑柄,这时候杨思的命令就更没了作用,她这么说话并无多少效力。

  但是她也知道宇文承基的本事,更能感觉到今晚承基身上那股可怕的杀气,纵然徐乐神勇过人,与承基交手也未必有把握。

  为了维护徐乐,她情愿冒险,哪怕牺牲性命也没关系!承基摇摇头:“臣今晚必要和乐郎君一分高下,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请公主恕臣不能遵奉旨意。

  等我们分出胜负之后,公主再行责罚,臣也无话可说。”

  徐乐也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外人不要插手。

  韩大!公主交给你!”

  虽说杨思体态轻盈,负在身上也没什么分量,但是一个人捆在背后,不可能不影响发挥。

  只不过以徐乐的本领,就算打几分折扣也足以应付各路劲敌。

  像是之前对付马文举,他背上负着人也没关系,照样能够斩将杀敌。

  可是宇文承基却不是个好打发的角色,就算自己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胜,这种时候就得把所有不利因素计算在内,不能有半点大意。

  步离早已经从徐乐马上跳下来,韩约则来到徐乐身旁,由小六和步离帮忙把杨思从徐乐身后解下,又负到韩约身上。

  整个过程里杨思都表现得非常听话,未曾使性子耍脾气,也不再呵斥承基逼对方放人,可见徐乐方才的言语还是起了不少作用。

  承基也没有干扰,就在那里看着徐乐等人操持。

  其麾下军将兵士显然已经得了严令,没人敢出手破坏,上百人就这么看着徐乐等人完成换人,全程不发半点声音。

  等到把杨思的身体绑好徐乐才道:“韩大,你带杨家二娘还有其他人先行上船,某随后就到。”

  韩约并未动地方,反倒是沉下了面孔:“郎君此言何意?

  我们从徐家闾一路来到这里,哪有分开的道理?

  今晚郎君在何处,我等就在何处!”

  小六也道:“不错!郎君不走我们也不走,我还等着看郎君怎么再胜承基,让他知道厉害呢!这种热闹可是不易看到哪能错过。”

  步离和杨思都没说话,但是从两人的眼神也能看出来,两人的心思和韩家兄弟并无区别,几人甘愿同生共死。

  大家都相信承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既然答应了放自己走,肯定会履行承诺。

  但是若没有乐郎君,自己这些人就算活着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一路过了这么多沟沟坎坎,彼此之间早已视为一家,既然如此自然生死一处绝不分离。

  也是因为徐乐这根纽带的关系,杨思从这一刻,也被韩家兄弟接纳,当作了自己人看待。

  愿意把徐乐看成亲人的,便是他们兄弟的亲人,从此生死与共可以交托性命。

  徐乐见众人的反应也就不再说什么,大家都决定的事,再多费唇舌也没用处。

  既然所有人自愿把命交给自己,自己便好生战一场,为大家搏一条生路出来!咔嚓一声,面覆闭合。

  徐乐举起手中马槊,朝宇文承基虚点一下发出挑战申请,随后催动坐骑朝着承基猛冲而去!

  第七百三十九章 肝胆(四)

  就在徐乐催动坐骑的同时,承基也动了。

  两人的脚力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前冲,手中马槊槊锋也对准了对方的胸前,同时向前捣去!看样子就像是两人准备好同归于尽,出手之间力道十足,谁也没给自己留出换手变招的余地,似乎一招之间就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击杀对手。

  两人马快槊疾,从出手到两槊相交,几乎是电光火石一般,大多数官兵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只听到一声闷响,随后两条大槊彼此荡开,人也擦肩而过,谁都未曾伤损性命。

  使用马槊为兵器不是一件容易事,既需要勇力也需要技巧乃至谋略,越是上将越注重谋略的使用,很多时候两员斗将厮杀比拼的已经不是气力或者招数,而是谁脑子更好用谁得反应更快,谁又能把脑海中想到的战术抢先一步施展出来,便能占据先机。

  所谓练习武艺也是如此,基本功便是根基,不练基功一切都无从谈起。

  可是不管是练法还是打法所教授的招数,都只是武艺里面的一部分。

  如果想成为真正上将,就得知道面对不同对手采用不同技艺,必要的时候更是得临阵自创招数克敌制胜。

  徐乐和承基之前交过手,彼此都颇为了解,知道要想战胜对手便要想些非常手段。

  尤其今晚环境特殊,不会给两人太长时间交战的机会,就更要想些办法速战速决。

  是以两人一开始就兵行险着,准备用同归于尽的战术逼对手转攻为守自己抢占先机,没想到心思想到了一起,又只好同时变招化解。

  两人的槊都猛地改刺为拨,把对方的槊向外推,随后发觉原来对手也是如此想。

  身为仇敌的对头,彼此竟是有着过人默契,就连招数都想到了一起,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所谓惺惺相惜,不单纯是武艺相若又或者性情相投,这种行事上的默契,也是影响两人心思交情的重要因素。

  两槊碰撞二马错镫,徐乐、承基同时转身盘槊对抽,两条马槊在空中相撞,一声闷响中两人的身形全都微微一晃,随后各自拿桩站定。

  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两人都是当世一等上将,彼此交手一招之下,已经能摸清对方的大概。

  从之前韩约的陈述中,徐乐已知承基的本领突飞猛进,远胜过之前交手的时侯。

  等到见面之后,就更加确认韩约所言无误。

  以徐乐的感知能明确察觉到,承基如今的武道修为,比起当初两人交手时确实提高了一个境界。

  这种突破乃是心性上的变化,随着两人那次比武,以往束缚承基的一些东西随着战败而消失,让他得已按着自己的心性随意行事。

  这种东西体现在武道上,便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比起之前的举重若轻就又高明了几分。

  这位猛将就像是挣脱藩篱的恶虎,可以随意施展爪牙伤人,其危险程度自然不是之前能比。

  就是刚才这两记交手,就能感觉到这种突破后带来的压力。

  承基每一次出手力道都大得惊人,每一击都像是自己生平最后一次出手一样力道十足绝不留力护身。

  这种有攻无守不留余力得出手若是由普通将领施展,未免有些不自量力甚至可以算自寻死路,但是承基使用这种打法却是再合适不过。

  承基最大的特长便是神力惊人,这种打法更是把他的膂力优势发挥到极处。

  徐乐固然也是神力惊人的勇士,但是再未曾练就入微境界之前,也不敢把力气随便挥霍到处和人斗力。

  若是放在几日前,自己遇到这种打法,就只能采取防守战术寻机反攻。

  那样一来必然处处受制,而且短时间内无法取胜,可是今晚只怕自己的时间不多,不能如此浪费。

  是以承基要攻,自己也要攻,大家只好赌斗气力速度,看看谁才是赢家。

  暴风骤雨瞬息而至,在火光映照下,两员斗将同时抡起手中兵器朝着对方猛攻。

  两条大槊化作两条乌龙,盘旋一处互不相让。

  空气中闷响之声接二连三响起不绝于耳,明明都是凡夫俗子,可是此时在杨思眼中,两人却如同传说中的金刚罗汉一样,已经幻化出属于自己的法相。

  由于两人速度实在太快,杨思自己又不会武技,在她看来火光映照下得两人,都生出了若干条手臂,槊起槊落间眼前尽是真假难辨的影像。

  天神与魔君赌斗神通,将手中马槊幻化成数件兵器往来抽打碰撞,一条马槊被挡出去,便会有第二、第三条马槊落下。

  乃至于到最后都看不清他们每人到底生了几条手臂拿了几根马槊,只是感觉彼此兵器碰撞不停全无中断。

  由于杨广喜爱汉家英武少年,宫中便时常举行比武,如沈光、承基、来整等人,也曾和其他英武给使御前演武较量比并武艺。

  杨思既是杨广心爱女儿,加之大隋承袭南北朝遗风,对男女之防并不十分看重,是以她也曾观看过这些人比武的情景。

  固然徐乐的武艺为杨广所称道,但是在杨思想来,总归不会脱离之前那些豪杰比武的范畴,自己即便不懂,看看总是可以的。

  固然这种观看帮不上忙,在心里还可以为乐郎君鼓劲,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可没想到今晚的厮杀与她往日观看的比武全无可比性,自己非但看不清比武的具体情况分辨不出高低强弱,反倒是为两人武艺所迷,只觉得眼前阵阵迷糊,头渐渐发晕。

  那如同连珠般好不间断的闷响,也像是一记记闷雷,震得她脏腑翻腾直欲作呕。

  她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是自己突然发病,眼下又不是闹病的时候只好强自忍住不言语。

  但是神智已经渐渐迷糊,胸中气血翻腾不知几时便要坚持不住。

  “不要看!”

  步离不知几时策马来到韩约身边,与韩约并马观看,此时开口提醒杨思。

  杨思不知自己由于没有武功根基,身体又较为孱弱,根本受不了这种特等斗将之间厮杀的影响才会如此。

  不过步离这么说总归是无错,杨思连忙闭上眼睛,可是又心头不甘,忍不住问道:“乐郎君和承基到底谁占上风?”

  步离并未回答杨思的问题,反倒是拿出两个布卷,塞进杨思的耳朵里,让她听不到两槊相击的声音,不至于为声浪所侵袭。

  随后又看看韩约,两人的面色都是一般凝重,至于小六更是咬牙握拳死死盯着战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论人数,自然是承基那边占据绝对优势。

  无非是之前承基下了死令,今晚这场交手乃是自己和徐乐单打独斗不许外人插手,否则这时候怕是早就一拥而上仗着人多取胜。

  人多的一方没人助拳,人少的一方自然更没法参与,是以不管韩约等人如何焦急,也没法上前相助。

  再说这两人此时已经展开满身武艺,两条槊舞得如疾风暴雨,外人想要插手也很困难。

  贸然放箭或是扔其他暗器,也没法保证帮的到底是谁。

  几个人的武艺不及承基、徐乐,但是眼光总归是有的,看得出来徐乐在场面上并不占优势,或者说如果不是徐乐这段时间也在刻苦练功,此刻多半已经处于下风。

  倒不是说徐乐的武艺不及承基,其实这种级别的斗将每次比斗,输赢都是个未知数。

  谁都有可能赢,谁也都有可能输。

  身体状况情绪起伏,乃至临阵前准备是否充分,这些细枝末节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结果。

  而今晚徐乐的情况显然并不适合与承基这种上将交手,各方面的情况也都不利于徐乐。

  不管徐乐的武艺如何了得,总归也是血肉之躯,一路厮杀难免疲乏,体力也必然有所损耗。

  除此之外,他的坐骑并非自己惯骑吞龙,人马配合并不默契,这也是重要原因。

  再说之前一马三人乘骑,于马力上同样是不小的消耗。

  骑兵最重马力,为了保持战马体力,往往行军的时候也不骑马而是骑骡子,再奢侈些的也是骑备用马。

  像徐乐这种骑着宝马赶路的行为,被老骑兵看到肯定会骂他是败家子。

  这一路行来,饶是宝马神骏,也是损耗非小。

  若是三两招之间分出胜负尚可,像是眼前这样打下去,徐乐的脚力必然面临后继乏力的问题。

  而且乏力的又何止是马,人也是如此。

  眼下这种打法和之前交手不同,乃是招数与力气的双重叠加。

  上次是完全靠力气对砸,这次则加上了招数因素。

  杨思看不清具体变化,这几个人看得明白。

  两人的马槊不停对撞同时,也是各自施展技艺,寻找对方招数间的破绽。

  前者两人的马槊就像是两条硬鞭,全是往对方身上招呼就好。

  这回的却是真正发挥了马槊的威力,刺、挑、抽、打一个不漏。

  既要用足力气舞槊,也要抖擞精神施展招数,谁的出手有迟缓或是破绽,对手的槊立刻就会如同毒蛇寻穴一般跟着刺进去。

  如此交手既是气力的比拼也是精力的较量,要求当事人神完气足精力充沛才能尽情发挥。

  可是眼下徐乐显然不是这种情况,他一路行来已是疲兵,和好整以暇的承基如何相比?

  最重要的一点是,时间不在徐乐手中。

  单是一个承基,已经足够徐乐头疼。

  可是江都城内,徐乐的对手又何尝只有一个承基?

  若是乱军大队人马杀来,又该如何应对?

  第七百四十章 肝胆(五)

  迷楼之内。

  原本杨广所在的位置,已经为宇文化及取而代之。

  不过他并未穿戴冠冕衮服,依旧满身铠甲外裹战袍,一副即将临阵的模样,人斜倚在榻上,神情间说不出的疲惫与烦闷,全无谋反成功江山在手应有的喜悦。

  在他身旁则是小心伺候的司马德勘以及封德彝,随着马文举的阵亡,昔日杨素麾下三位文武,现在就只剩了两个,文武对面而立,位置倒是恰当。

  再往远一些,则是元礼、裴虔通二人,除了他们几个,另有十几名宇文家的心腹家将手提直刀警戒宿卫。

  迷楼内的战斗还未彻底结束,虽然成建制的抵抗已经被消灭,但是零星的厮杀依旧在继续。

  忠于杨广或是大隋的军汉、内侍乃至宫娥,明知毫无胜算依旧在舍命拼杀,以性命为筹码做最后的博斗。

  乱军被女子财帛以及杀戮所激发的兽性也没那么容易约束,哪怕宇文化及以及关陇世家勋贵一起发力,也没法让他们现在停下脚步服从调遣。

  按照最乐观的估算,宇文化及眼下能调动的兵马也不超过五千人。

  若是这时候有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前来勤王,宇文化及只怕就得步杨广后尘,随着刚遇害的天子一路归西。

  而且与文化及的麻烦,还远不止眼下这些。

  宇文化及并未杀萧后,毕竟一个妇人翻不了天,再说萧后本身也是个极有魅力的女子,与文化及可舍不得辣手摧花。

  不过萧后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宇文化及极为不满。

  这个妇人既没有寻死觅活,也没向自己屈膝臣服,而是以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场荒唐闹剧。

  她看不起自己,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坐稳天下!宇文化及不至于因为萧后的态度就气急败坏,可如果朝堂文武都是这种态度,那么自己的位子又能坐多久,性命又能活几天?

  他很清楚,自己在世家眼里也就是个浪荡子,帮自己发动兵变是为了除掉杨广,而不是世家真的愿意辅佐自己为帝。

  自己在宝座上发号施令,那些世家多半也是满心鄙夷,把自己这个皇帝看作猢狲之属。

  如果不能尽快收服这些人,自己很快将会被取代,就连弑君的罪名都要由自己承担。

  到时候世家会推出另一个人当皇帝,至于自己则是乱臣贼子,所有的罪过都会推到自己头上。

  到时侯自己乃至整个宇文家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杨广好到哪里去。

  固然承基勇冠三军深得骁果军敬仰,但是仅靠这些并不能控制朝堂。

  所谓名正言顺,尤其在大隋一统天下之后数十年间一直努力维系天子威仪构筑秩序,如今的天下虽乱,到底还没到昔日南北朝时唯力称尊的地步。

  自己要想控制住局面,该有的表面功夫不能省下,应有的步骤也不能短缺。

  宇文化及急着杀死杨广及宗室,就是为自己扫清障碍,不给世家留下新君人选。

  不过单纯这些还不够,自己还得把印玺控制在手里。

  一如三军司命手中的虎符,帝王印玺不一定能代表君王权威,但是没有玉玺则丧失了行使权威的法统。

  尤其现在这种局势下,看似无力的法统,往往能发挥千军万马的作用,能够迅速稳定局势乃至决定胜负。

  在起兵之前宇文化及已经开始结交符玺郎,目的就是保证玉玺印鉴控制在自己手里。

  帝王手中的玺印并非一枚,处理不同事务,下发不同级别的圣旨,都会用不同的印玺。

  乃至新君登基后另制玺印也是常有的事,唯有那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乃是独一无二,意义也最为重大。

  只要自己手握那方玉玺,再加上承基神勇、骁果三军支持,世家就不敢和自己翻脸。

  这种合作的关系维持几年时间,自己的羽翼丰满地位稳固,也就犯不上再怕那些世家中人。

  可是他的算盘打得虽响,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意。

  在杀死杨广之后宇文化及发现,杨家还是有人逃脱,那位堪称倾国倾城的杨家帝姬不见了踪迹。

  自己本还想让那位帝姬嫁给长子承基,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地位更巩固,也算是向依旧忠于杨家的文武示好,这下全都落空。

  不光是杨二娘逃走,自己念念不忘的那方玉玺也同样不见了踪迹。

  在骁果军起兵之前,杨广在宫中还是有着绝对的权威。

  他提出索要玉玺,符玺郎自然没法阻止,只能按照帝王旨意行事。

  玉玺和杨二娘都不见了踪迹,再联想到之前萧后的眼神,宇文化及确定玉玺就在二娘身上,被她带出了迷楼。

  没想到杨广临死之前,还把自己耍了一遭!宇文化及心知,自己虽说兵变得手,可是在谋略一道,自己还是输给了杨广。

  从独孤开远带兵死战,再到杨广独守小楼等死,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杨二娘的逃走,或者说是为了送走她身上那块玉玺。

  杨广显然也很清楚那块玉玺的重要性,只要玉玺不在自己手里,这场兵变的结果就难说得很。

  别看自己今晚获胜,可实际上就是一股虚火,这些骁果军能否全听自己调遣眼下还说不准,下面那些军将以及世家的心思更是难以把握。

  不管杨广何等倒行逆施,宫中还有如此规模的内侍宫人甘愿为其死战,那么整个东南又会有多少忠于杨广的武将愿意带兵勤王?

  更别说那些声势日益壮大的叛军,于他们而言杨二娘何尝不是可居奇货?

  不管玉玺到了谁手里,他们都能打着讨贼名义向自己动手,自己却未必有能力对付。

  怪不得杨广口口声声要把自己治罪,萧后从头到尾又是那么一副模样,他们的底气便在于此。

  休想!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绝不会允许有人再把自己赶下去。

  宇文化及的目光在司马德勘等人脸上扫过,努力寻找着众人表情或是眼神中的破绽。

  这些人都是今晚这场兵变的主导也算是元勋,不过注定得不到封赏还得赔上性命。

  若是他们中有谁生出异心或是看破端倪,自己就只能抢先下手,现在就结果了他。

  看上去这几人倒是没什么不轨心思,如此便能多活一阵。

  宇文化及心念转动,口内一声冷哼:“如此多的人马却看不住一个小娘,诸公的本领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皇帝不像皇帝,将军不像将军,也难怪天下变成这般模样。”

  封德彝等人心中紧张程度其实半点不亚于宇文化及,随着乱军杀入迷楼,这些人对于自己的部下已经失去了控制。

  几个人加起来也不过是有百多名亲兵听从调遣,余者都忙着烧杀抢掠根本不理会主将军令。

  一个不能执掌三军的主将,注定不受帝王待见。

  自己这些人又不是宇文嫡系,若是连爪牙可用这点长处都没有,怕是很难保全首领。

  尤其看宇文化及眼下满面怒气,几个人心里就更为紧张,生怕遭到化及迁怒而丧命。

  几个武人倒也不是不能申辩,可是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在宇文化及面前开口,生怕担上目无君上的罪名。

  别看宇文化及眼下未曾正式登基,但是已经自比帝王,这时候谁要是不把他当皇帝看,肯定要被其记恨甚至日后针对。

  再说这次也确实丢人,自己身为武人不能把握三军,马文举又莫名其妙丧命,可以说倒霉事都让自己这些人赶上,到现在谁也不敢多口。

  倒是封德彝见过世面,又曾为杨素幕府,胆子大也敢开口,见宇文化及言语里对自己这些人颇为轻视,连忙申辩道:“陛下息怒,那杨家二娘一介女流不足为患,可是与她同行者,乃是大名鼎鼎的神武徐乐。

  此子勇武过人非常人可及,除了承基殿下,天下间怕无人是他对手。

  马将军阵亡,我等亦难阻挡其锋锐。

  如今若想擒住杨家二娘,只能请陛下下旨,令殿下亲自出手,再以精兵猛将围攻。

  除此之外还要封锁江面断绝退路,到时以大军围攻,任凭他有怎样手段,都难讨公道。”

  宇文化及看了一眼封德彝,心中暗骂了一声:奸猾老狗。

  他话里话外揄扬承基,实际是把宇文承基牢牢咬住,把他也攀扯到这件事情之中。

  若是最终拿不住徐乐抢不回玉玺,这个责任承基也要分担,不能全怪罪给司马等人。

  不过虽然看出封德彝的用心,宇文化及却没有太好的办法应对。

  毕竟封德彝说的也没错,徐乐的本事在那,其他人难以对付。

  再说之前承基和徐乐交手落败,若是徐乐那么容易对付,承基的威风也会打折扣,哪怕为了维持承基的勇名,自己也得承认天下间只有自己的儿子才能对付徐乐,其他人都做不到。

  士人奸诈!宇文化及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但是也知道眼下自己还不能和这些人翻脸,至少卖命的事还需要他们做。

  再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杀人夺玉玺这件事,怕是很难指望他。

  最终还是得用这些人干脏活,免得污了自家名声。

  他看看封德彝,又看看司马德勘,随后点头道:“德翁言之有理。

  既然如此,就有劳诸位。

  孤这就下旨发兵,由众卿领兵前往。

  切记不可叫一人走脱!”

  时间过了不久,陆续有人马开始在迷楼外列阵整队。

  所有能被世家控制的部队,全数被征调起来。

  乃至部分宇文家的家将也混杂其中,江都城内也陆续有人马被调遣,开始向这里聚集。

  为了拿到玉玺,宇文化及已不惜一切,孤注一掷也在所不惜。

  所有能动用的兵马全都动用起来,向着码头方向冲去。

  宇文化及已经传下命令,不必与徐乐等人交战,见面之后便以乱箭射杀,包括杨二娘在内,一个活口也不留!

  第七百四十一章 肝胆(六)

  码头处,激战正酣!两位顶尖斗将之间的厮杀,依旧处于焦灼之中胜负难分。

  两方观战人马聚精会神看着沙场,为自家的主将担心。

  原本奋力击鼓的军士,这时也早早放下了鼓槌,不错眼神地看着厮杀战场,生怕自己不经意间敲响的战鼓干扰交手之人的心神惹出大祸。

  如果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分析利弊,都知道徐乐在这场交手中处于下风,可是就这场打斗本身而言,这种迹象并不明显。

  两员斗将的本领相若手段不分上下,谁胜过谁都有可能。

  决定这场比斗胜负的,更可能是一个失误或是某个意外,而不是力量上的差距,或招数间的高下之分。

  承基其实很清楚,今晚这场比武并不公平,甚至比起之前江都东城那场较量更过分。

  身为斗将,战胜对手理应光明正大,这样的较量即便取胜也难免有胜之不武的嫌疑,但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过了今晚自己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和徐乐交手,即便能够遇到,也是沙场上千军万马列阵厮杀,很难找到这种一对一的机会。

  是以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在今晚这种条件下,与徐乐对决。

  本以为自己占有先机理应轻松获胜,可是等到厮杀起来,却发现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

  自己为雪耻而战,自然不可能留手,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可任凭自己把一身本事施展到极处,依旧还是奈何不了徐乐。

  不但被他把攻击一一接下,并且毫不客气地展开反击,场面上居然还是个平分秋色。

  从自己马槊上感受到的气力反震判断,眼前的徐乐根本不像是厮杀了半夜的疲兵,反倒像极了好整以暇的生力军。

  两槊对舞互抽数十记,力道半点不衰,速度也分毫不慢。

  不管从膂力还是招数上,自己都占不到半点便宜,相反还要时刻提防以免大意落败。

  老天既生承基,为何又生下这等绝世猛将?

  刹那间承基心中竟升出这种感慨。

  身为武人能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乃是幸事,可是当发现自己哪怕占尽优势,依旧不能取胜时,也难免生出几分挫折感,乃至因此产生几分不甘以及愤怒。

  这份怒气半是对着徐乐,多一半则是对自己。

  自从上次败北之后,自己咬牙练武只为战胜徐乐扬眉吐气,若是在这等条件下交手自己依旧不能取胜,又算得什么天下第一斗将?

  又雪得什么耻?

  仇恨的驱动以及颜面的顾虑,让承基不知不觉间,出手力量越来越大,甚至不惜损害元气将膂力发挥到极限。

  为求一胜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要这次取胜,哪怕转瞬即死也无怨无悔。

  大槊带起飓风,如同一条狂龙把徐乐包裹其中。

  作为暴风眼中的徐乐,处境也不算乐观。

  韩约和步离分析的没错,今晚的徐乐状态比起之前大战承基时更为不如,根本不适合与这种强敌较量。

  若不是情势不容退避,他便应该暂避锋芒养精蓄锐,等到精神足壮之后再行与承基较量。

  半夜的厮杀以及之前从杨广口中所了解到的当年旧事,对于徐乐的状态都有影响。

  不光是体力上的消耗,精力上也大不如前。

  毕竟李渊那件事不可能对他全无触动,即便再怎么想要集中精神,都难免分心。

  这种层面得分神不影响他对付普通敌手,可是遇到承基这种劲敌就是问题。

  上将之间的争斗,不光是体力上的较量,也是脑力上的比拼。

  不但每一次出手都要全力以赴,更要殚精竭虑思考出手的方位角度,便于和下一招联系,也免得露出破绽为敌所趁。

  每一次出手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实则都是当事人精密计算以及全力挥舞的结果。

  这样交战对于自身的损耗不问可知,是以斗将交战之后必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这不代表武艺不济,更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实打实的消耗。

  徐乐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自然无法摆脱这个规律。

  一路行来厮杀无数,不管是马文举还是那些零星溃兵,对于徐乐的体力都是损耗。

  这种损耗单拿出来都不算什么,可是积累一处也不容小看。

  更何况现在他对上的乃是宇文承基,面对这种劲敌怎么精打细算都不为过,沿途的那些损耗就更不能忽略。

  若不是掌握了“入微”的境界,徐乐只怕也讨不得好去。

  幸亏随着自己境界的提升,出手力度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每一分气力都用到了刀刃上。

  既知道该怎么用力也知道该怎么破承基的力,在最大限度内保全自己的体力。

  徐乐很清楚,即便自己如同一个锱铢必较的守财奴一样计算着自己的气力,这种情况也不能长期维持。

  即便自己的力气足够应付场面,时间也不在自己这边。

  马头这边的战斗瞒不过宇文化及手眼,若是叛军大队人马赶来,自己这几个人肯定没有便宜。

  可是眼前的承基却不是可以速胜的对手,自己不管招数如何变化,始终没法占到上风。

  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还是得用拖字诀。

  看得出承基今晚急于求胜,只要自己耐住性子与对方做长久厮杀,倒是有可能获胜。

  从兵法武艺上,这都是正道,偏生这条正道又万万不能走。

  自己似乎陷入一个死局之中,想要获胜就得耐住性子久战,可是眼下处境却又不许自己在此久留。

  饶是徐乐智计过人,临阵时更是有无数妙计,然则此刻却是半点主意也想不出来,不知该如何破局突围。

  比起不知几时就会出现的宇文化及,自己胯下的脚力更让徐乐担心。

  这匹杨广精选的宝马绝非凡俗,但是之前实在是跑得太苦马力已疲,偏生又遇到承基这种对手。

  一槊接一槊如同连环般抽下来,自己不管是招架还是还击,都少不得借助马力。

  大将都爱宝马,便是因为临阵时必须要从马身上借力出招。

  如此一来战马吃力就重,承基那匹脚力其实也承受着借力以及卸力的重担。

  徐乐这匹脚力本不逊色于承基的战马,但是今晚实在是跑得太狠,马力耗损严重,久战下去便有些支撑不住。

  再者这匹宝马长在深宫,不曾经过战阵,承基这匹绝尘却是陪着他在骁果军校场上经过无数操练也参与过若干次厮杀。

  论起对疆场的适应程度,徐乐的坐骑则远逊色于绝尘。

  这种差距若是平时倒也无关紧要,可是今晚却有可能成为胜负手。

  徐乐已经感觉到自己胯下战马的虚弱,在接下承基攻击时,从马蹄到马身都开始颤抖。

  显然是这匹养在深宫的宝马没吃过苦,今晚遭受太多折磨便有些支撑不住。

  若是公平较量,这时候便要提出自己战马少力换马再战。

  可是今晚的情形,谁又肯给自己这个机会,自己又如何说得出这句话?

  就在这时,宇文承基掌中马槊再次猛击而下,徐乐抖擞精神沉腰坐马,运起气力举槊招架。

  可随他的气力刚刚运起,却觉得脚下陡然一软。

  那匹杨广赠给徐乐的宝马,两条前腿膝盖猛地一软,扑倒于地,徐乐整个人也被掼落马下!

  第七百四十二章 肝胆(七)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宇文承基一槊打下,徐乐马失前蹄,前后不过是须臾。

  韩约、步离等人虽然看得清楚,却已经来不及救应。

  以他们与战场的距离,就算不顾一切冲上去,一切也早已经结束,根本扭转不了大局。

  此刻唯一能救徐乐性命的,便只有他自己。

  承基固然敬佩徐乐人品武艺,为人也算得上磊落丈夫,但是此时此刻,并不会因为自己胜之不武又或者爱惜徐乐人品武艺而手下留情。

  虽然心知徐乐战马跌倒乃是意外更和武艺无关,但此时也容不得讲究风仪,给徐乐换马再战的机会。

  何况之前那次比武,自己败得又何尝不冤枉?

  这一切大抵就是天道轮回,徐乐也算不得冤枉!手中马槊用足气力,朝着徐乐兜头抽下,哪怕有兜鍪保护,这一下也是有死无活。

  可是就在承基马槊落下的同时,徐乐的身子也有所动作!战马从双膝发软再到跌倒,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即便是武艺高强的上将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可是徐乐入微之能并非无用的屠龙术,就在战马倒地之前,他已经感应到情况不对。

  战马给自己反馈之力与之前颇有不同,其变化虽然不算明显,可是逃不脱徐乐的感知。

  再加上他之前始终防备战马失足,当下便意识到情况正朝着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发展,当机立断做出应对。

  也正是这提前片刻的反应,让他得以躲过一劫。

  就在战马双膝软倒刹那,徐乐的一只脚已经完成了摘镫的动作。

  当马匹彻底扑倒时,他另一只脚也从马镫内抽出。

  马失前蹄马上骑士受惯性影响难免扑跌而出,尤其徐乐双足摘蹬按说摔得应该更狠。

  可是他自幼在徐家闾练就的那一身小巧功夫这时便发挥了作用,就在身形被巨力推着向前飞出同时,徐乐双足在马身上狠命一踹,借力使力让自己前冲的势头变得更快。

  也正是借着这股力气,他的身躯便摆脱了承基马槊攻击范围,就在头即将与大地发生摩擦的刹那,徐乐腰眼发力同时左手单掌拦在面前用力一撑,右手将马槊朝着宇文承基战马所在方向用力掷出!这几个动作都是在瞬息间完成,哪怕是眼力出色如韩约者,也只看到徐乐身形晃动手中丢出什么东西,具体的动作却看不清,紧接着便听到两声战马哀鸣声传来,沙场上一团血雾炸开!承基手中马槊结结实实落在徐乐那匹坐骑的背上,饶是此马膘肥体壮又有鞍具护身,可是这一槊之力也非其能承受。

  伴随着一声闷响,匍匐于地的战马一声哀鸣,随后便倒下不起。

  与此同时,徐乐掷出的马槊也贯穿了承基爱马“绝尘”的头颅。

  这一记甩手槊,徐乐足足用了六成气力,加上槊锋属实锋利,刺马头如同快刀切豆腐,毫不费力便贯脑而入。

  巨力加持下的马槊,不但刺穿战马头颅更是将头骨击碎,一团血雾随之炸开。

  战马只哀鸣了半声,便向旁倾倒,连带马上的承基也重重摔向地面。

  徐乐此时已然借着一蹬一撑加上腰间发力几个动作,抵消了马失前蹄的大半力道,身形在空中翻转,从面向大地背向天空变成背向大地,随后重重砸在地上。

  他和承基摔在地上的时间几乎不分先后,两员全副武装的大将加上坐骑摔倒,震得地面都微微一阵颤抖。

  即便有之前那许多动作,这一下摔得也着实不轻。

  好在这身宝铠的分量比普通札甲为轻,让徐乐身上少了许多负担。

  再加上自幼随同阿爷苦练步下轻身功夫,腾挪纵跃身形灵活,抗摔抗揍的能力也远胜常人。

  是以这一下摔得虽然七荤八素,但还不至于影响交锋。

  头还是略有些晕,身上也极是疼痛,但是徐乐也知这时候绝不能停留,牙齿在舌尖处猛力一咬,借着这股疼痛让自己变得清醒起来。

  随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形,强忍着阵阵晕厥之感,踉跄着向承基走去。

  不同于徐乐,承基武艺虽精也专门练过步下功夫,却不曾练过绿林人的轻身短打之术。

  徐家当年在乱世中,也曾做过没本钱的勾当,对于江湖武技并不陌生。

  宇文承基生下来便是世家贵公子,宇文化及也是纨绔子弟出身,对他们来说,江湖功夫就是无用之术,学来又有何用?

  毕竟轻功也好腾挪也罢,在战场上都没用处也无从施展,是以承基在这门本领上全无根基。

  更没想到徐乐居然能用出飞槊杀马手段,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随着战马倒下。

  这还不算,绝尘的尸体此刻正压在宇文承基身上让他难以行动,左腿处阵阵剧痛袭来,疼得他不住皱眉。

  幸亏有面覆遮盖,否则这副模样难免为外人耻笑。

  他很清楚,自己这下多半是伤到了骨头,而比起骨骼伤损更要命的,则是正摇晃着向自己走来的徐乐。

  徐乐已经从腰间抽出直刀,双手奉刀向着承基走来。

  承基拼命挣扎着,但是身体为马尸压住难以挣脱。

  他麾下的兵将这时反应过来,有人催动战马向着战场疾冲,更有人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另一边韩约、小六等人也自催动坐骑准备前来接应徐乐,眼看这场比武便要演化成一场混战。

  “休得上前!”

  一声闷雷似地大吼传来,制止了这些兵将的行动。

  出声高喝之人,正是宇文承基。

  他身后这些兵马向来唯其军令行事不敢违抗,更何况承基今晚心思不同以往,就连传令催促他出发截杀公主找玉玺的家将都被他随手杀了,哪还有人敢抗令。

  哪怕承基眼下处境危殆,也没人敢上前助拳。

  “莫要插手!”

  另一边的徐乐也大喝一声,制止了韩约等人的行动。

  他和承基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默契,这场战斗属于他们两人,外人不能参与。

  徐乐的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脚下不如平时利落,再加上身上重甲更是走不快。

  不过这时候走得慢,反倒是更有威慑力,就这么举着刀一步步向承基走去,如同刽子手即将处决囚犯。

  就是承基手下家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面锋芒的承基就更不用说。

  大地颤动的更加厉害,有几分像是“地龙翻身”。

  不过在场大多是有经验的沙场老人,知道这种情况必然是大队人马正向这里赶来。

  这个时候来得,不问可知必是承基援军。

  徐乐四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下看来是插翅难逃,唯一的机会便是挟持承基为人质,以承基性命换取生路。

  眼下这两人的比斗,已经关系到徐乐等四人的生死,也关系到宇文家的大事。

  有几个家将再次举起手中硬弩,准备拼着挨将主责罚哪怕是丢命,也要射杀徐乐免得承基真为其所执。

  可就在此时,却听承基猛地一声大吼,将左腿硬生生从马尸下抽出,随后双手托在马腹之下,吐气开声!伴随着又一声如同霹雳也似地大喝,承基用右腿为支撑,左腿虚点借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

  这还不算,那匹绝尘的尸体也被他硬生生抱起,随后双臂发力将马尸举至胸前,紧接着将马尸当作兵器朝着冲上来的徐乐用力掷去!

  第七百四十三章 肝胆(八)

  烟尘激荡火光摇曳,战马本身的重量加上宇文承基全力投掷,力道堪比天倾地颓。

  不论是韩约等人还是宇文承基那些家将,都为这一击之威所慑,全都有了刹那间的恍惚,以至于暂停了自己的行动,全都紧盯着战场不放。

  就在马尸落地的同时,一柄锋利的直刀已经横在了宇文承基的脖颈之上。

  堪称吹毛利刃的宝物,轻松割破护颈贴近皮肉,只要稍一用力便可让承基人头落地。

  持刀之人不问可知,自然便是徐乐。

  宇文承基掷马为兵虽然气势惊人,但是对于徐乐这等身手的斗将而言,并无多少威胁。

  毕竟沙场上明枪暗箭神出鬼没,徐乐照样可以闪避招架,那么大的一匹马,又怎么可能躲不开。

  再说,不管宇文承基膂力如何,终究眼下有伤在身单腿发力,从举马到投掷速度并不快,徐乐也有的是时间躲避。

  承基这一击与其说为了伤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颜面,想要在临死之前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尊严。

  他并不怕死就像他并不贪生一样,事实上于他的心性而言,到了这个地步他死反倒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面对乱臣贼子的身份以及弑君篡位的父亲。

  只不过他心中颇有些怨念,自己人生最后一战还是没能实现愿望,且败得又是如此狼狈。

  外人看来徐乐一击得手很有几分侥幸的味道,如果再来一次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运气。

  但是承基心里很清楚,徐乐那一槊乃是一身武艺、胆魄乃至应变的体现。

  自己输在那一招上,就是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骁果无敌将,终究还是不及神武少年郎。

  刀锋迫体,承基面色平淡,全无畏惧之意,已然做好迎接命运的准备。

  身为斗将败就是死,这也是武人的宿命所在,自己死又何憾?

  承基麾下的家将兵马此时也反应过来,纷纷吆喝着举起手中弓弩对准徐乐以及韩家兄弟等人,有人大叫道:“放了我家郎君,否则管教尔等命丧于此。”

  也就在此时,阵阵马嘶声传来,自迷楼追击而出的铁骑,已经赶到了渡口。

  不同于之前的小打小闹,集结了宇文化及手上所有能战之兵的甲骑,兵力既众装具亦全。

  为了轻骑快马,这支骑兵里面并没有多少具装甲骑,而是以轻甲快马的轻骑兵构成。

  士兵手持短弓搭箭在弦,只要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把徐乐等人射杀当场。

  可是令这些人未曾想到的是,自己遇到的居然是这等棘手局面,以至于充当临时主将的司马德勘眼前一黑,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老天何其不公?

  为何单单让自己遇到这等倒霉事?

  宇文承基号称无敌,就算不是徐乐对手,总可以打个不胜不败。

  再说他手下那许多人马,徐乐这一行不过数人,以多打少一拥而上,便是靠人命去填也压死了他们。

  为何要去单打独斗,更别说为何落到为人所擒的地步?

  眼下自己只要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徐乐等人自然难逃活命,玉玺也可以把握手中交还宇文化及,可是宇文承基的性命也要一起葬送。

  所谓圣人无情,昔日杨广为夺取江山,不惜杀死自己的兄长。

  宇文化及未必不能为了至尊宝座,牺牲自己的长子。

  可问题是这个决定只能宇文化及自己做,外人万不能代他做主。

  何况承基并不只是宇文化及的儿子,更是眼下骁果军中第一斗将。

  若是自己伤了他性命,宇文化及不把自己千刀万剐才怪。

  可若是自己放了承基,拿不回玉玺一样是个死。

  前进后退都是死路一条,这等险恶处境让司马德勘心中惶恐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哀怨,觉得上苍无目老天不公,这等倒霉事为何偏偏让自己遇到。

  他也只好如同那些宇文家将一般朝徐乐大吼:“大胆徐乐,速速放了郎君,否则就要尔等死无葬身之地!你我都是武将,某也敬佩你这身本事,只要你交出玉玺放还大郎,某便允你返回长安!”

  玉玺?

  徐乐微微一愣,随后就把目光落向正看着自己的杨思。

  心中也自恍然,暗骂了一声:杨广果然奸诈,哪怕将死之时,还不忘玩弄权谋手段。

  他相信司马德勘不会拿这种事说谎,杨广这么急着托孤,固然有几分舐犊之情,但恐怕于天下考量所占更多。

  叛乱之势已成,大隋江山注定不保,杨广既不想让宇文化及这干逆党篡位成功,也不想让李渊的帝王霸业成就的太过容易,便用了这么个嫁祸江东的诡计。

  杨广已死大隋已亡,杨家父子两代建立起来的尊卑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天下诸侯都觊觎着帝王宝座。

  对于所有志在天下的枭雄来说,玉玺都是必要夺取的至宝。

  固然在徐乐看来,权柄理应建立于实力之上,而不是寄于一方小小的玉玺。

  只要自家兵强马壮,谁又敢不尊号令?

  可是包括李渊在内的各方诸侯,显然不会做如此想。

  当今天下揭竿而起的豪杰,谁不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

  玉玺便是天命眷顾的凭据,谁能拥有玉玺,先就多了几分底气。

  再者自古以来名正言顺,有玉玺在手便可以天子身份发号施令,各地手握重兵的军将未必人人都会买玉玺的账,但同样总归还是有人会把正统、天命看得极重。

  哪怕这种人所占比重极小,对于各路枭雄的霸业皇图而言,也可以造成不小的影响。

  是以自古至今,玉玺都是志在天下者争夺之物。

  李渊之前行韬晦之计,蛰伏晋阳打磨爪牙隐忍不发,成功骗过杨广一击席卷关中,这件事显然让杨广始终无法释怀。

  这次送玉玺给李渊,便是要在临死前报一箭之仇。

  玉玺就像是包裹了香饵的鱼钩,哪怕是心机深沉如李渊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就算看出其中危害,也会把玉玺紧紧抱在手中不放。

  可是如此一来,他又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天下各路诸侯都会把拥有玉玺的李渊当成头号大敌,必要先将其诛灭夺取玉玺才能安心。

  李渊再想用隐忍功夫静候时机又或者靠仁厚之名权谋手段纵横捭阖都做不到,只能硬着头皮直面群雄兵锋。

  就算自己身死之后看不到李渊的模样,但只要能让他所有的谋略失效,且成为群豪公敌,于杨广而言就算是出了口气。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多半用不到杨广头上。

  哪怕明知大限将至,依旧设谋害人,乃至把自己的女儿牵连其中也在所不惜,这才是大业天子的真实面目。

  当日他为了夺取帝位不惜手足相残乃至杀死兄长满门,如今也不可能真的为了女儿性命就不顾其他。

  不知不觉中,自己这些人就成了杨广手上的棋子。

  只不过杨广显然也低估了宇文化及的实力,更没料到宇文承基这个变数。

  眼看大队人马杀来,徐乐心知情况不妙。

  如今这种局面已成骑虎之势,固然对方不敢轻易动手,可是也不会随便退兵。

  毕竟今晚这场叛乱也不是宇文家一家一姓能做到的事,如今杨广已死,各世家都有可能问鼎至尊宝座。

  若是为了承基一人就放弃夺取玉玺,宇文化及怕是也难以服众,勉强登基也坐不安稳。

  为了自己的宝座乃至性命,多半要牺牲承基。

  徐乐并不畏死,但是不想让韩家兄弟、步离乃至杨思死在这里。

  就算今晚之事乃是杨广的计谋,但是自己既答应了杨广照顾其女儿,说话便要算话,中途食言又算什么好汉?

  是以徐乐手中宝刀横在承基脖颈处,朝着韩约等人大喊道:“登船!”

  随后又向司马德勘大吼道:“谁若放箭,某便斩了承基!”

  “丢了兵刃!放了大公子!”

  司马德勘亦不示弱,“否则你那几个伴当一个也走不成!”

  说话间司马已经向身边军将吩咐道:“将那几个伴当拿下!”

  可是韩约等人的反应比司马德勘只快不慢,其实就在徐乐那么喊以前,这些人已经朝着徐乐这边疾奔而来。

  其中唯有杨思不谙武技行动迟缓,韩约无奈之下只得将她背起来,朝着徐乐这边冲。

  司马德勘二目怒张,大喊道:“谁敢再跑一步,某便放箭了!”

  徐乐手中刀微微用力:“宇文承基性命着落在你手上,想放箭的话,尽管下令!”

  那些承基麾下家将部曲生怕司马德勘一时情急,不管大公子生死,连忙朝司马德勘吼道:“不可莽撞!郎君若是闪失,尔等全家难保!”

  司马德勘眼看韩约等人就快跑到徐乐身边,自己这边再无动作,这些人只怕真的会跑到船上去,心中也是越发焦急。

  害死承基放走玉玺,这两样罪名自己哪个也担待不起。

  眼下只能先保住玉玺再提其他。

  再者玉玺多半在杨思身上,自己只杀杨思和那几个伴当夺玺再放走徐乐就是,宇文承基未必一定就死。

  他的心思转动极快,眨眼间已经打好了主意。

  手掌高高举起,准备下令下行射杀韩约等人再说。

  可是他的手刚刚举起未曾落下之时,却见承基猛地单腿发力,朝着徐乐宝刀刀锋猛冲!

  第七百四十四章 肝胆(九)

  宇文承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尤其是在一腿断折又身穿重甲的前提下,能做出这种动作又能拥有这等速度,已然可以算作武人中的巅峰。

  再者说来蝼蚁尚贪生,人更是难免畏死。

  即便是素有勇名的武将,在这种人为刀俎的情况下,也只能乖乖听话行事,不敢轻举妄动更别说自己求死。

  于世人而言,也会理解求生而不寻死乃是人之常情更是为长远谋的必然抉择,不会对被俘武人有过多苛求。

  是以正常情况下,形成这种白刃相迫的局面之后,被俘武将的行动就不必考虑,只要安心与对手谈条件就好。

  更别说眼下这种处境敌强我弱,司马德勘数千兵马阵列森严,宇文承基麾下部曲亦是如同虎狼。

  表面上是这许多兵马包围,暗地里更不知有多少神射手持强弓硬弩张弓以待,强敌环伺之下稍有松懈,便会被人夺走人质乃至直接射杀。

  在这种环境里,人的精力消耗极大,全神贯注警戒四周还嫌不足,谁又顾得上那本该本分老实的人质。

  是以承基这一下堪称十拿九稳,正常情况下肯定会寻死成功和徐乐拼个同归于尽。

  只可惜他今晚遇到的对手不是寻常人,而是徐乐这等当今天下头等斗将。

  其不但武艺、气力,胆魄皆为当世顶尖人物,其心性更是与承基堪称知己,是以承基这种寻死举动也在他防备之内。

  徐乐向来认为身为斗将,理应是战场的主宰。

  平日里自己的威仪体面为三军之冠,就算是那些贵人也不能对自己轻慢。

  哪怕是皇亲国戚,若是欺到头上,也照样针锋相对乃至翻脸也在所不惜。

  这不是蛮横跋扈,而是实打实的战功做支持,才能有这份体面。

  平日里威风八面,到了打仗的时候,斗将便要顶到最为凶险的地方。

  破阵杀敌斩将夺旗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若是做不到这些,就没资格称为斗将,更没脸面出现在军中一干厮杀含面前。

  对于斗将而言,颜面重于性命。

  堂堂大将被人当作肉票谈条件,就算是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

  以后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换做是自己,肯定会寻个机会撞死锋刃之上,也不让人有机会笑话自己。

  推己及人,徐乐便防范着承基也会做这种事,是以承基的身形刚一动徐乐便已然出手。

  手中宝刀轻轻翻转,刀刃变变成了刀背。

  与此同时徐乐飞起一脚,正中宇文承基的右腿腿窝!要知承基左腿断折不能受力,所有的行动全靠右腿。

  不管他速度再快力量再强,行动总归不如平日方便,更不易维持平衡。

  何况徐乐这一记猛踢也是用足了力道,承基如何抵挡得住?

  脖子划过刀背,一阵如水冰凉顺着肌肤传来,承基的心也随之凉到了底。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求生不能而是求死亦不能,自己的性命操纵于别人手中,被人像摆弄傀儡一般耍笑。

  于承基这种心性的豪杰而言,这简直就是噩梦般的遭遇。

  不等他再有机会站起,徐乐的宝刀锋刃已经再次抵在了他的脖颈处,口内则是冷冷说道:“身为武人,与人交手胜负难免。

  我等可以输掉性命,但是不能输掉颜面!某念在你我同为武人的份上,给你留着三分颜面,你可不要一错再错。”

  从承基突然爆发到他被制服,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很多人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见承基匍匐于地项上横刀,不少人甚至惊呼出声。

  尤其是宇文承基麾下那些家将更是连声吆喝,不过这次呵斥的已经不是徐乐,而是司马德勘。

  司马德勘倒是看清了整个交手的过程,心也随之起伏。

  他看得出来,承基一心求死不想成为徐乐要挟自己的把柄,可是徐乐也是铁了心要拉承基跟自己共生死。

  以徐乐方才表现出的身手速度论,就算是自己以神射手暗箭杀死徐乐,其临死前也肯定能杀掉承基。

  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韩约等人已经来到徐乐身边。

  不用人吩咐韩约便举起大盾为徐乐挡住背后,小六、步离则为左右两翼,为徐乐防范暗箭。

  徐乐喝道:“上船去!”

  韩约却道:“纵然乐郎君事后责罚,今晚某也要抗令!我等自长安一同来,自然也要一同回去。

  乐郎君不走,我们又怎么走?”

  徐乐心中固是为有这等部下欣喜,却也难免焦急。

  他很清楚,倘若没有玉玺,自己这些人或许还可以逃走。

  如今既然关系着这等至宝,就算司马德勘再怎么投鼠忌器,也不会让自己这几个人带着玉玺离开。

  当然,自己可以把玉玺交出,再有宇文承基为人质,司马德勘或许会放一条路。

  说起来自己也并没有把玉玺真的当成什么宝贝,更不认为天下归属会由一件死物决定。

  可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了活命就向对手低头?

  玉玺不在自己手里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到了自己手里,就没有交出去的道理!若是想要玉玺,只能从自己的尸体上拿走!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就不会交出宝贝去换取平安!哪怕明知这条路九死一生,也唯有咬牙硬撑,奉心中直道而行。

  本想自己舍命给韩约等人换一条活路,不想自己这些部下却是和自己一般脾性,没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既然如此便干脆轰轰烈烈大闹一场,纵然不能活着离开,起码也要留下好汉名声以传后世。

  心中既打定了主意,徐乐的心思反倒是变得更为从容淡定。

  眼看着面前千军万马,神色间全无惧意,只将刀横在承基脖颈处,直瞪着对面的司马德勘。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干脆利落,磨磨蹭蹭好不爽利!是收兵还是动手,赶快做个决断!”

  司马德勘紧咬牙关,手臂举在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

  其实不光是司马德勘,就算是随他同来的裴虔通、元礼等人,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知道该如何决断,但是大家更知道,这个决断绝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

  说到底这些人都是带兵军将,长于战阵厮杀,拙于朝堂权谋,尤其是这等干系到龙位大宝以及自家满门命数之事,就更超出其所能。

  至于既保全承基又能保全玉玺的办法也未必没有,只不过事发仓促他们却是想不出来。

  宇文承基二次受制,一时间却也没颜面再开口让这些兵将不必顾及自己性命只管动手。

  再者说来他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自己两次败在徐乐受上,这等豪杰天下少有,纵然迟早要死也该死的像个豪杰。

  若是被这些无耻小人胡乱杀死,岂不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丢尽了?

  有这番心思,承基便没有再行开口发令,司马德勘等人就更不敢开口。

  宇文承基的家将却不管那些,有人高声叫道:“乐郎君,你说话可算数?

  我们放你等离开,你便不害我家郎君性命?”

  徐乐并未理会这家将,韩约开口答道:“入娘的!咱家乐郎君何等样人?

  难道还会瞒哄你等不成?

  我家郎君若是有意谋害宇文性命,他早就人头落地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到底是神武侠少出身,固然徐家闾有自己的规矩,韩约为人亦极为刚正,不至于如宋宝一般打家劫舍胡作非为。

  可是做侠少的又怎么可能当真手脚干净全无劣迹?

  掳人勒索又或是抓了肉票与人交涉的事,韩约也不是没做过,自然知道该怎样与人交涉。

  他越是不干不净的叫骂,越是让人放心。

  两名家将不待德勘发令,便扯开喉咙朝水面方向吆喝:“快下船!”

  随后又对徐乐道:“你等上船之后便放了我家郎君,至于能不能回长安,就得看你们自家造化!”

  原本为徐乐安排的逃生船只被宇文承基所控制,但是承基并未将船毁去,乃至在岸边列阵阻击之后,船上也安排了兵士留守。

  说到底承基心中还留着一分仁厚,倘若今晚来到岸边的并非徐乐而是杨广身边其他忠臣又或往日旧交,承基便可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允许其乘船逃命。

  船上留守的都是承基心腹,自然要维护自家郎君性命。

  听到吩咐并不怠慢,纷纷从船上跳下,有人朝徐乐道:“速速上船,放了我家郎君!”

  徐乐抓起承基,将刀横在承基项上,以承基为盾,一步一步向码头退去。

  韩约、小六、步离将徐乐牢牢护住,也让他不至于担心中了暗算。

  几个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乃至就连步伐也一模一样。

  这般配合堪称无懈可击,纵然司马德勘安排后招,也无法找到破绽暗算救人。

  何况他如今所带兵将统属不一,又哪有做这等精细之事的精兵好手?

  眼看徐乐用不了多久就能上船,司马德勘心急如火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却听身后一阵马蹄声急,随着马蹄声,还传来一个男子的高声呼喝:“不可走了昏君孽种!倘若放走了人,不问身份一律处斩!”

  第七百四十五章 肝胆(十)

  前来传令的正是宇文承祥。

  前者其为韩约等人所败,险些被步离所擒杀。

  关键时刻虽有宇文承基出手相救,但是于承基而言并不承情。

  虽说份属骨肉,但是两人冷漠如路人。

  承祥在江都城内胡作非为,种种丧尽天良的勾当承基并非不知,只不过他既是族人,又扯了安抚骁果军心的虎皮做大旗,让承基不好对他出手。

  饶是如此,承基也在明里暗里几次给承祥以警告,要求承祥行事不可过分。

  更在来家父子寻承祥晦气的时候装聋作哑甚至推波助澜,让承祥委实吃过不少苦头。

  承基看不起承祥的行径,承祥也认为承基故作清高。

  明明是双手血污的厮杀汉,却偏要学和尚讲慈悲,在承祥看来既荒唐又可笑。

  身为军汉刀头舔血朝不保夕,为非作歹又有什么大惊小怪?

  若不是为了图个大碗酒肉财帛小娘任取的痛快,又何苦做这玩命营生?

  再说自家是要做大事的,就更少不了军伍支持。

  不靠这等手段争夺人心,骁果军凭什么随着宇文家造反?

  宇文承基空有一身勇力,却看不明白大势,更没有足以执掌天下的权谋手段,单凭嫡长身份便坐稳了宇文家未来家主位置甚至就连龙椅都注定为他所有,这又怎能让人心服?

  有这等心思的也不仅是承祥,宇文化及的次子承趾,也是一般心思。

  不管为人处世,还是心性喜好,承祥与承趾都极为相似,因此最是亲厚。

  承祥很清楚承趾对于承基早有不满,乃至将兄长视为眼中钉。

  他在其中自然也没少了推波助澜,让两兄弟关系更加恶化。

  承基对这些事并不理会也不曾怪罪过自己的弟弟,但是对于承祥难免更加厌恶。

  若不是念着宇文一脉,怕是早就出手打杀了。

  乃至在邸店内出手相救时,承基也刻意让承祥吃足苦头,从房间里硬生生拽到外面,腰椎骨险些折断。

  以至于这段时日只能躺在床上养病做不得恶,今晚若不是事态紧急也不会让他披挂上阵。

  承祥认定承基乃是借题发挥,有意为难,心中恨意更盛。

  只不过自己身份所限武艺又不够高明,无法向承基寻仇,直到宇文化及这道命令传下,才让承祥看到了一丝复仇的希望。

  宇文化及本也是一等一的刁滑奸徒,轻易不至于露出破绽,只不过今晚杨广的表现以及那险些夺去他性命的一记行刺,让宇文化及心神大乱头脑远不如平日清醒,否则也不至于让承祥传达这道军令。

  知子莫如父,宇文化及对自己儿子最是了解,知道承基对杨广忠心耿耿。

  哪怕碍于人伦以及宗族利益,不得不追随自己谋反,可是真面对杨氏遗孤,说不定还会念着旧情放其一条生路。

  他传下这道命令也是为了警告承基,不许他放走杨二娘。

  可是承祥传令时,便想到了可以从中做些手脚让承基吃苦头。

  事情比他想象得更顺心意,没想到向来被视为无敌的宇文承基,也有被人所擒所制的一天。

  见到他被徐乐刀压脖项的情景,承祥心里先是一阵狂喜,随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只要宇文承基死掉,太子宝座便注定属于承趾。

  自己为他立了这等大功,日后便是承趾身边第一心腹,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借宇文化及军令除掉承基夺回玉玺,再有承趾斡旋,宇文化及也不至于要了自己性命。

  大不了就把司马德勘等人丢出去,把罪过推到他们头上!承基,让你平日目高于顶,今日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放箭!不可走了一个!”

  宇文承祥催马来到司马德勘身边,随后便大声传下军令。

  虽然这支军队的名义指挥乃是司马德勘,但是这些部队都知道,司马无非是提线傀儡,真正做主的还是宇文家。

  宇文承祥平日在军中没什么威望,可是他是宇文族人,如今更有宇文化及所下命令,这些兵士自然信他超过司马。

  “不可放箭!”

  “若是郎君有失,尔等全都要死!”

  宇文承基的家将声嘶力竭地呵斥,但是胆气已经明显不足。

  军随将令,一旦军令下达便不容更改。

  若是之前司马德勘投鼠忌器,随着承祥的出现,他便再没了顾虑。

  所有的罪过以及怒火,都将由这个纨绔小子承担,自己又怕什么?

  司马德勘一声怒喝:“尔等没听到军令?

  听令行事!”

  说话间他那不知高举了多久的手臂,此刻终于可以重重挥落。

  伴随着这个动作,一阵弓弦松动声响起,无数箭簇如同雨点般朝着徐乐一行人倾泻而下。

  随后这些骑兵催动坐骑举起手中木矛,朝着徐乐等人发起了冲锋。

  “保护二娘!”

  当承祥出现之后,徐乐便知道情形不妙。

  司马德勘一个外姓人不敢随便动手,宇文族人却可以下这个决心,为了玉玺牺牲承基。

  是以就在骑兵放箭的刹那间,徐乐也高声传令,随后挥舞着直刀拨打雕翎,与此同时又是朝着承基背上猛踢一脚,将他重重地踢倒在地!承基身高体阔,若是躲在他身后,不啻于多了一面活盾牌。

  徐乐心中也未尝没动过这种心思,可是在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放弃。

  倒不是徐乐对承基手下留情,而是这种行为与徐乐信奉的“直道”不和。

  若是自己以承基挡箭,和对面宇文承祥、司马德勘那些卑鄙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承基不愧为一代豪杰,似这等人理应阵亡于战场,而不是死在这种乱箭之下。

  随着司马德勘下令,自己这些人注定难逃一死。

  左右难以逃脱,又何必多损失一个汉家勇士?

  宇文承基的身躯刚刚倒下,箭矢便已落下。

  虽说这些骑兵所用的骑弓力道不如步弓,但是成片的箭雨依旧足以致命。

  饶是徐乐动手快,承基身上也中了好几支雕翎。

  只不过他有重甲护身,这些箭对于他而言并不足以致命。

  人倒在地上,刚刚翻转身形,便看到了徐乐等人的情景。

  韩约高举大盾身形下蹲,如同一面墙壁,牢牢挡在了杨思面前。

  他的盾上以及身上都长满了箭杆。

  如此密集的箭雨,便是再怎么宽大的盾牌也不足以完全阻挡,何况韩约还要保护杨思,处境自然更为凶险。

  也不光是韩约,小六、步离以及……徐乐。

  他们的处境,都和韩约差不多,甚至更为险恶。

  这一片交战区域地势开阔没有遮挡,加上这些骑兵确实射术不弱,徐乐等人再怎么手疾眼快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直刀毕竟不比马槊,纵然徐乐的一路护身刀法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无法如同舞槊一般把自己的身躯遮护得风雨不透。

  箭簇从宝刀所顾不到的方位钻入,毫不留情地钻入铠甲。

  这些骑兵所用箭簇,都是大隋将作监精心打造,本来是准备用来震慑四方蛮夷各地豪强,却不想今日却用在了自家人头上。

  哪怕是准备为天子穿戴的甲胄,也照样抵挡不住自家精心准备的利箭。

  箭簇射透甲叶钻入人体,顷刻间便在徐乐身上制造出无数创口。

  这位仿佛铜打铁铸一般骁勇的豪杰,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雄姿。

  今晚,徐乐第一次露出了疲态。

  他的身形一阵摇晃,几乎维持不住的身形,也是他功底足够扎实,急忙一个马步重新站稳,才没让自己的身躯倒地。

  其实以徐乐的武艺、身形以及六识敏锐程度,即便是不能保证不受损伤,也不至于伤得这般重。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不光要保护自己,还要分心照顾小六、步离,甚至很多时候要拼着自己受伤保证这两人安全。

  小六、步离两人本就不以膂力见长,在这等拨打雕翎的时候就更是吃亏。

  小六几乎变成了一个刺猬,身上满是箭杆,这位善射的少年,这次却吃足了弓箭的苦头。

  如果不是徐乐,他此时已经死了。

  而小六这一身重伤,却多半是为步离受的。

  步离穿不得甲胄,一身布甲护身,加上她动作迅捷,往日里倒也足以自保,就算是偶尔为兵器所伤也能靠着惊人的速度及时避开不至于受伤太重。

  可是今晚她用力过猛,本来就已经不能厮杀,这等箭雨更不是她所能招架。

  即便有徐乐照应,在如此密集的箭雨前也难以周全,如果不是小六,步离此刻已经死了。

  正是小六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为步离拨打雕翎乃至舍命挡箭,才没让她丧命于箭下。

  只是在肩上、腿上中了箭,要害全都被小六护住。

  唯一毫发无损的,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杨思。

  徐乐一声令下,韩约就把她紧紧护在自己身后,乃至于身中多处箭伤姿势依旧不变,就是为了保证杨思不受损伤。

  这是乐郎君的军令,自己只要有一口气,便要执行。

  望着满身血污遍体鳞伤的几人,宇文承基只觉得自己身上气力全失,心中一片冰凉。

  这些人在生死关头,依旧在护卫自己的袍泽,甚至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而自己这厢……马蹄隆隆如同滚雷,司马德勘一声令下,大队骑兵已经朝着徐乐等人冲过去。

  这些士兵你争我抢,都想着亲手斩下徐乐人头,夺取这无上荣耀。

  对他们而言,徐乐人头的价值甚至凌驾于玉玺之上。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承基,但是大多数人更关心徐乐或是玉玺,而没有刻意想要保全承基性命。

  宇文承基很清楚,自己身边的人乃至于自己一直以来努力保护的亲人,今晚想要自己死。

  看看徐乐的部下,再看看自己的麾下,承基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周身的伤痛、疲劳一并发作,只觉得体内有无数毒虫同时苏醒,拼命啃咬着自己的筋脉、骨骼,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再无半点气力顾虑其他。

  一切随他去吧……承基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说不出的酸楚疲劳。

  他很清楚,徐乐等人注定要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一个好对手,再也找不到如此豪杰!这天下越发无趣,自己就算不死,今后也注定寂寞。

  这该死的老天!为何就不给豪杰一条活路!

  第七百四十六章 肝胆(十一)

  徐乐也很清楚,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他再如何了得,毕竟还是血肉之躯。

  不可能靠着一己之力,逆转如此巨大的人数差距,更何况就在刚刚,他和当今天下顶尖斗将大战一场,又受了如此重的箭伤。

  以这等状态对抗千军万马本就是取死之道,更何况现在的徐乐胯下无马手中无槊就更加不适合交战。

  以一敌众的一大要点,就是要保证自己灵活机动,不能真的被对手困死。

  试想四面八方兵器齐下,任你有多好的本领也难免乱刀分尸。

  是以为大将者必有良驹,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保证自己在战场上可以保持速度。

  依靠马力拉开自己和敌人之间的距离,同时打乱对手的阵型,让数量众多的对手无法形成合围,这是乱战的第一要素。

  不管对手的总数有多少,要保证自己同时面对的敌人就是那几个,如此才不至于陷入被动挨打不能还手或是被人乱刀分尸。

  当日徐乐单骑撞阵,险些斩杀突厥老汗执必贺,固然是凭借一腔血勇一身绝技,也是因为吞龙宝马神骏,不让突厥人形成彻底合围之势。

  手中马槊更是可以打开一个圈子,保证自己处于安全范围之内。

  如果不是拥有这份见识,单是凭胆魄气力胡冲乱打,便是有十个徐乐,也早就葬身乱军。

  可是今晚,这些条件都不具备。

  眼下徐乐既无战马也无长兵,反倒是有一身沉重甲胄以及箭伤。

  这身本应是杨广穿戴的御用甲胄固然防护力惊人,其分量同样可观。

  哪怕是经过反复锻打之后,其重量比同等甲胄轻了将近一半,依旧不是常人所能负担。

  饶是徐乐体魄过人,也不过是能够保证穿戴甲胄之后可以正常活动,不可能腾挪纵跃跳高伏低。

  更别说时刻与敌人拉开距离,不让对手形成合围。

  再者说来,他身上所中的数十雕翎也不是儿戏。

  依靠着惊人的六识以及勤学苦练打下的深厚根基,徐乐及时避过致命处,又靠着宝甲的防护力以及丝绸衬里的阻碍,抵消了大半力道。

  可即便如此,这些精铁打造的箭头,依旧不是好相与。

  哪怕这些骑兵所用的弓劲道较弱,箭簇依旧射穿铠甲钻透皮肉。

  这些箭矢不但撕裂身体制造痛苦,更是制造了大量出血。

  不管一个人武艺再怎么了得,体内的血量总归有限。

  血出的多身体便会变得笨拙,不管力量还是反应以及行动速度都会严重下降。

  以徐乐所受的伤势而论,即便是保持站姿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更别说提刀厮杀。

  即便徐乐可以勉强提刀厮杀,也没有多少意义。

  他面对的不是一火或是一队精骑,而是上千疯狂的骁果骑兵。

  以步对骑本来就非易事,再加上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便是不通兵法之人也能看出来,徐乐一行人注定有死无生。

  前无去路退无死所,这等险恶环境下,能做的事便只剩下一件:拼死一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赚一个!一声呐喊如同惊雷,就在这些兴奋的骑兵朝着徐乐冲过来的同时,徐乐也迈开大步,朝着直面自己的骑兵冲去!对手显然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主动送死,在徐乐冲向自己的刹那,这名骑兵略有些恍惚,不过随即便面露喜色,将木矛朝着徐乐刺过去。

  不同于骑兵之间对冲,以骑兵对付步兵,需要俯身弯腰,将手中兵器朝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对手递出。

  借助马力加上冲击力,这样的攻击变得极为有力,步兵往往需要消耗几倍的气力,才能成功招架。

  是以步兵对付骑兵必须要结阵,凭借铁壁步阵,用枪阵盾墙强弓硬弩阻挡骑兵冲锋。

  步兵如果在铁骑突击面前失去阵型,肯定会溃不成军。

  徐乐他们这几个人,在骑兵面前其实就和训练草靶没什么区别。

  哪怕明知徐乐勇名冠绝江都,这名骑兵刺出手中长矛时也没当一回事,认定这一击必中无疑。

  这名骑兵满脑子都是自己成功杀死徐乐,高官厚禄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顾不上其他。

  再加上这些兴奋的骁果军大声喊叫,宇文承基的家将又在高声斥骂,鼎沸人声震荡耳鼓,以至于他不曾听到,那一声弓弦松动声以及利箭破空声。

  嗖!一支雕翎如同毒蛇的尖牙,划破夜空贯入这名骑兵的咽喉。

  他的木矛与徐乐手中直刀尚未接触,短矛的主人便已经失去了全部气力,死尸从马下坠落。

  事发突然,这些骁果军并未看清情况,就见到为首的袍泽忽然落马。

  身后的骑兵并未因此迟疑,依旧纵马向着徐乐冲去。

  徐乐这时回头看去,却见小六正挽着弓朝自己咧嘴一笑。

  天知道小六是如何做到的!受了如此重的伤,便是性命都已悬于一线。

  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拉弓放箭射杀对手,仅此一击小六便足以被人称一声豪杰,整个玄甲骑也因这一击而面上有光!动的不止是小六一个。

  步离挣扎着站起,双手紧握匕首仰天长嚎如同草原上狼王拜月。

  韩约也摇摇晃晃的起身,手中紧握双盾,两眼紧盯着急速冲来的骑兵,猛地将右臂一振,郁垒小盾盘旋飞出,正中一匹战马的头颅。

  韩约身上同样插满箭杆如同刺猬,这一身气力按说随着血液也消折了大半,这一击威力肯定远不如平日。

  然则随着这一盾命中,只听那匹壮硕的战马一声哀嚎,随后便软倒在地。

  “玄甲骑!”

  徐乐高举直刀一声呐喊。

  “列阵!”

  韩约、小六、步离三人同声呼喝应对,四个人踉跄着彼此靠近组成个简易阵型,而杨思则被四人护在正中。

  他们既然答应了杨广要护卫杨思周全便要做到,只要玄甲骑一息尚存,就要履行承诺!脚步微微移动,避开对手刺来的矛,随后单手抓住矛杆一拉一拽,一名骁果骑兵被徐乐生生从马上扯落。

  不等其站起,徐乐的直刀已经刺穿此人后心。

  其他几名士兵的长矛趁此机会刺来,韩约手中的大盾已然抵上,将几杆长矛封出门外!一柄匕首抛出,正中一名士兵咽喉。

  其力道算不上强,胜在匕首本身足够锋利,依旧深入对手哽嗓,成功夺取人命。

  小六已经拉不动弓,但还是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乐郎君曾经教过自己汉家歌谣: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玄甲骑的人就算死,也应保持战士雄姿!这几个人每日一起操练,分进合击配合默契,也是个小小的阵势。

  此刻人人皆怀有死志,阵势的威力更是提升数倍,以区区数人抗击千骑竟是一时不败。

  徐乐手中直刀上满是血污,刀起刀落刀扫刀过,已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又斩了多少马,只见面前尽是人马尸体,耳畔尽是哀嚎之声。

  他们杀的人已经是自己这只小队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以上,若是按照商贾将本求利的算法,不仅够本更是大赚特赚。

  不过徐乐等人此时,也到了绝境。

  他们的拼死抵抗,激发了骁果军的戾气。

  原本他们稳操胜券又等着立功受赏,也就不愿意拼命。

  骑兵仗着马力又是长兵,采取游斗的方式厮杀,催动着战马绕着徐乐等人盘旋寻找破绽出手,同时消耗着这几个人本以不多的体力,等着他们力竭倒地,再催动脚力把他们践踏成泥!之所以如此,除了徐乐这几个人人数太少且伤势严重,怎么看则会那么都是软柿子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些骑兵的归属。

  这些骑兵固然同处一面旗帜之下,实际上却分属不同世家豪强,彼此之间并不亲厚。

  如今一桩天大富贵摆在面前,难免动了私心,尤其是那些带兵军将私心更重。

  改朝换代万事皆无定数,若是立下这等大功说不定便能扶摇直上一下子得封要职,于名利得失看得更重。

  这些军将既想立功受赏,又怕自己部下折了性命,却把功劳富贵便宜了他人,是以便用了这等看上去最为保险损伤也最小的战法。

  他们既要杀人立功,还要防范着其他的同袍抢攻,三分气力对付敌手,反倒是用七分气力提防友军。

  不管自己一方有多少兵力,能够攻击到徐乐等人的范围就是那么大。

  采取这种游斗消耗战术所需空间又广,围在徐乐一行人四周的,最多也就是十几骑。

  徐乐等人舍命血战,这些骁果军却存有私心,彼此消长难免又扯了个平。

  也正是因为这点,徐乐这几个人才得以支撑。

  可是随着伤亡持续增加,这些军将逐渐生出同仇敌忾之意,于袍泽的戒备渐去,属于军汉的那份血勇被激发出来。

  骁果军素来以大隋第一强兵自居,哪怕单打独斗不敌,成军厮杀绝不会败给任何一方。

  若是以众欺寡杀几个疲惫伤兵都死伤惨重,今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军将们口内喝骂着,下令改变战法,几个脾气暴躁的军将已经决定亲自冲阵。

  素有嫌隙的几人,此刻却是并马而行,将性命托付给仇家。

  几人指天画地又骂爹入娘的赌咒发誓,不管谁杀了徐乐抢得玉玺,功劳赏赐都由众人平分。

  随后这些人催动战马发起冲锋,他们不再催马游斗,而是排成小队,朝着这几个人冲过去。

  军将凝眉瞪眼紧握矛杆,兵士们自也不敢懈怠。

  这些人已经打定主意,宁可搭上自己性命让袍泽立功,也要为骁果军挽回名声。

  司马德勘也看得两眼冒火,大声吩咐道:“击鼓催阵!此番再不成,某便自己上去!”

  徐乐等人的身上,除了之前的箭伤,已经多了许多刀伤、枪伤又或是铁鞭、铁锏等钝器造成的损伤。

  即便是为天子精心铸造的坚实宝甲,也变得千疮百孔狼狈不堪。

  几个人更是满身、满脸的血。

  就连步离也像是一个血人一样,不知道受了多少伤也不知流了多少血。

  即便这些骑兵不发起强行突击,这几个人也撑不了多久。

  再过一时三刻,他们就会因伤或体力耗尽自己倒下。

  筋疲力尽,乃至视线都逐渐模糊的时候,铁骑如墙,呼啸而至!徐乐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刀是那般沉重,就连握着它都已经是极为困难的事,更别说挥舞杀人。

  他很清楚,该上路了。

  自家的拼杀到了最后一刻,一切终将了结。

  虽然未能逃脱升天,但好歹也杀出了玄甲骑的威风名气,还让宇文承基再次败阵,自己虽死无憾!眼看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近,徐乐闭上了眼睛,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第七百四十七章 肝胆(十二)

  立马高坡的司马德勘、宇文承祥等人,虽然手段不高,但终究是从戎多年老军伍,眼界见识都不差。

  他们自然也知道,徐乐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注定难逃一死。

  一切都已经注定,不需要再看。

  可是世间事就是如此,往往越是笃定的事,越想要看个结果。

  尤其徐乐以一人之力几乎搅动了整个骁果军,不管为敌还是为友,对于他的手段都自佩服。

  如今这等勇士将死,司马、承祥等人好歹也是武人,自然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看看这样一员猛将到底被谁斩下首级。

  变化,就在此时发生!第一排士兵手中的长矛,距离徐乐已经近在毫厘,只要再将矛向前一递便可刺入其身体。

  可就是这毫厘之差,便可以改变生死。

  一道白光陡然自林中射出,伴随着一声长啸白光已自徐乐身旁掠过,将徐乐的身形生生向旁拖出一丈有余。

  这道光芒来得突兀,速度又快得惊人,冲锋的兵将根本不曾看清到底是何物,眼前已经失去了目标的踪迹。

  这白光所做之事还不止于此,随着徐乐身形移动,前排骑兵的战马发出阵阵哀嚎,随后便如同下饺子一般跌倒在地。

  原来就在白光掠过之时,已经有暗器击中马腿,第一排的十几匹战马就此倒下。

  这次冲锋的骑兵前后分为八排,第一排骑兵倒下,第二排骑兵便应该跟上。

  可是这些人眼看白光来得古怪生怕吃亏,连忙勒住缰绳,朝着白光停留方向看去,随后便有人惊叫道:“肉飞仙!是肉飞仙!”

  司马德勘这时也看清了,所谓的白光并非真的光芒,而是一身素衣劲装的肉飞仙沈光。

  沈光身上并无披挂,而是一身素绸短打,加上他轻身功夫当世几不做第二人想,行动速度太快,方才又是全力施为,是以在众人看来便是一道白光如同流星划过。

  “不好!”

  见沈光出现,司马德勘便是一惊,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倒不是惧怕沈光一人,而是担心今晚始终未曾露面的那支武装:给使营。

  在宇文化及政变之前,杨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骁果军人心浮动,大量逃兵出现,以及粮秣供应紧张,这些都不是好兆头。

  杨广终究带过兵,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也因此做出了部分调整。

  除了继续厚给粮饷收买人心外,杨广又建立了总数三百的给使营。

  这支队伍的性质,其实像极了世家豪门的部曲私兵,其本质和鹦鹉洲上被徐乐消灭的那些谢家部曲并无区别。

  并非朝廷经制军兵,而是杨广的私人武装。

  这支部队的兵员主要来自官奴,还有少数骁果军中精锐勇士。

  乃至杨广身边那些神通广大的武监,也有一半以上投入给使营中接受训练。

  每一名给使营兵士,都是杨广亲自挑选,不光武艺高强身强力壮,更是身家清白,与世家门阀扯不上半点关系,外人无从插手。

  杨广对于自己的私兵恩养极厚,其虽然以给使为名,实际上每一名士兵的粮饷都参照旅帅发给,军将则水涨船高,到了旅帅这个级别,其待遇基本可以比拟统领一卫的大将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杨广不惜血本厚养部下,这些给使军健自然愿意杀身以报。

  这些给使官军不单对杨广忠心耿耿,自身武艺勇力亦堪称一流。

  固然宇文化及以及其他世家在骁果军中广植耳目,又靠着阴谋诡计裹挟了万千将士,心中对于这三百骑依旧万分忌惮。

  官场中甚至有传说,天子组建给使营,乃是当作军将栽培。

  日后这三百人会被安排到骁果军中担任军职,以便天子将这支部队重新掌握。

  不管这种说法可信程度几何,都足以证明一点,那就是这支人马自身实力惊人,拥有搅动整个骁果军的能力。

  今晚宇文化及引兵谋反,对于给使营自然有所提防。

  早在其动手之前,便命人假造了圣旨,又偷偷用了玺符,将给使营调离迷楼。

  毕竟谋反这种事于时间看得极重,半个时辰的出入,便可能决定生死。

  若是今晚给使营留守皇宫,说不定杨广就能逃脱升天,又或者眼下的码头便不是这般情景。

  本以为这支人马或是逃窜,或是另投他处,又或者已经被大军冲垮,随着江淮骁果烟消云散。

  不想沈光竟然在此出现,他既然来了,那他手下那支军队……刚刚想到这里,却听阵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不等司马德勘回头,宇文承祥已经惊叫出声:“给使营!快逃!给使营杀来了!”

  在司马德勘等人身后出现的,乃是一支身披重甲手持长矛的骑兵。

  事实上这支军队在很多地方和徐乐的玄甲骑颇为相似,所有的士兵身上披挂札甲,甲叶特意用火炙烤熏黑,在夜晚行军不至于反光,若是在白天出现,也是一支遍体着黑的玄色甲骑。

  早在给使营组建之时,徐乐便怀疑过,这支军队的成立和自己可能存在关联。

  杨广多半是听了自己讲述自家部队之后,兴起了这么个念头,参考玄甲骑组建给使营。

  这位荒唐天子讲究排场仪仗,手面远比李渊豪阔。

  这三百骑兵不单人着黑甲马披玄铠,就连战马的毛色也是纯黑。

  真难为杨广,居然在江南之地找到这么多纯黑色战马。

  这些战马毛管鲜亮膘肥体壮,配上那一身玄色甲胄,月光之下望去,如同一支自地府冲出的幽灵兵团。

  这些战马的马蹄处都已裹了厚厚的毡,因此行动之时不会发出多少声音,加上战场混乱喊杀连天,纵然有些动静也被淹没在呐喊声中,是以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些兵马出现。

  就在司马德勘发现这支骑兵的同时,三百给使骑兵已经朝着骁果军发起了冲锋。

  由于司马之前全部精力都放在对付徐乐上,是以部队的阵型头重脚轻,后方防卫空虚。

  再者他们的对手总共就只有几个人,不需要全军严阵以待。

  哪怕是军将下决心要击杀徐乐之后,大军也不可能全都处于备战状态。

  除去准备与徐乐厮杀的那几队兵马以外,其余的部队基本都处于待命状态。

  士兵保持着围困阵型防止徐乐走脱,若是他们朝自己所在冲过来,便动手进行攻击。

  这种情况下的士兵精神难免松懈,阵型更是无从谈起。

  猝然遇袭,又面对这么一支强兵,所谓的殿军根本指望不上。

  那些原本居于阵后的骑兵还没来得及举起长矛列成阵势,就已经被给使骑兵手中的长矛刺穿胸腹挑落马下!这支黑色的骑兵,如同一把利刃,轻松划开司马德勘大军的软腹,随后一路猛进,朝着司马等人所在方向冲来!宇文承祥本就是色厉胆薄之徒,此时更是吓得面无血色,不管不顾催马便逃,边跑边道:“回来!快让我们的人马回来!”

  司马德勘所统率的骑兵乃是自各世家门阀的部曲以及部分骁果精锐抽调而来,其统属不一人心各异,指挥调度本就为难。

  如今这给使营兵锋所向,正是司马德勘等人驻马之处,显然是要一举打掉这支兵马的司命所在,让这千多名骑兵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宇文承祥下令士兵回撤倒也不能算作一无是处,可是军机大事哪能如此草率决定?

  更何况身为主将之一,不战而走更是大忌。

  司马心知不妙,连忙吩咐道:“稳住阵脚!请宇文将军督部曲相助!”

  眼下阵型最为完整也最有战斗力的,其实是宇文承基麾下的那些部曲。

  其数量虽然不及司马手下兵马,但是胜在训练有素,加上一直准备和徐乐交战,是以阵型保持完整,随时可以投入作战。

  更重要的是,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码头,并未直接面对给使精锐。

  如果他们此时出手,不管是攻打徐乐,还是帮助司马德勘稳固战线,都可以发挥巨大作用。

  可是这些部曲方才拼死拼活乃至折损了几条人命,才把宇文承基从自家骑兵的铁蹄下抢出来,眼下全都围在自家将主身边,对于战场的变化无动于衷。

  司马德勘也知自己无权指挥宇文承基的部曲,是以派来传令的乃是宇文家自己的家将,那名家将语声哽咽,朝着宇文承基哀恳道:“郎君!事态紧急,请郎君速速发兵,万一走了徐乐或是杨家小娘,只怕会误了主公大事!”

  宇文承基此时倚着一棵树半躺半坐,断折的右腿已经做了简单处理,用木板固定又用布条扎紧,在军医官处理之前,只能先保持这种状态。

  听着家将言语,宇文承基并未作声,而是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徐乐、韩约……目光一路转动,最终落到了杨思身上。

  望着毫发未损但是难免满身血污的杨思,宇文承基不知想起了什么,就在家将第三次催促时,他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叹,随后将头一歪双目紧闭,再没了动静。

  第七百四十八章 肝胆(十三)

  宇文承基的忽然晕厥,对于司马德勘来说堪称灭顶之灾。

  他本来就指挥不动宇文承基的人马,加上之前他遵从承祥命令不顾承基生死下令放箭,更让他和这支人马的关系恶劣到了极处。

  眼下承基昏厥,这些部曲便有了充分理由不理会司马,自己是大郎的部下,与你司马有甚相干?

  自家郎君生死不知,身为部曲自然要护卫主将,不可能卷入战阵撕杀。

  最有战力的一支队伍选择了作壁上观,司马的处境便极为狼狈。

  这三百给使营不愧是杨广以重金厚币恩养的精锐,兵力虽少战力却强,即便自家主将并未亲自指挥,也不曾影响这支人马的斗志。

  这支人马所求者既不是胜利也不是杀出一条血路逃脱,他们追求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两个字:杀人!从习武之日起,这些人接受的训练便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最省力的方法杀人。

  成为给使营之后,又得到沈光专门训练,学会如何发悔这个团体的力量,让自己能够更快更多的杀戮人命。

  这份本事本该是用在平乱战场又或者拱卫天子的时侯,结果今晚却全都用在了司马以及他手下党羽身上。

  从一开始这支人马的目标便是司马德勘和他手下的这支队伍,是以抱着决死之心,朝司马等人所在猛冲猛打。

  所有挡在路上的对手,都是自己杀人的绊脚石,只要用力踢开就好。

  哪怕是同归于尽也没关系,以最快的时间打开通道,为自己的袍泽制造机会,杀死司马德勘等人,自己的死便不算冤枉这么一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精锐,绝对算得上为将者的噩梦。

  即便是天下最为精锐的骁果军,遇到这种亡命铁骑,也照样讨不得好去。

  所有挡在路上的骁果骑兵,全都被这种打法杀得落花流水。

  一个接一个小型军阵被粉碎,无数骑兵在惊叫声中被挑落马下。

  司马德勘已经派出了麾下最为精锐的亲兵,依旧是同样下场,一个冲锋便被杀得残破不堪溃不成军。

  这种情况下,司马德勘也只能效法承祥,先行离开险地。

  如此一来这支大军便失去了指挥,只能由各自主将统领各自为战,兵力虽多却无调度,人马的优势难以发挥。

  相反倒是三百给使如臂使指,进退之间法度森严,将骑兵机动灵活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给使营的兵马由于粮草充足,大多数士兵夜间可以正常视物,再加上骁果军所持引火物,于战场情况看得分明。

  司马德勘逃的快,这些人追的叶急。

  几个军将更是牢牢盯死了司马,带领部下紧咬着司马不放,他退到何处给使营便追到何处,不给司马重整队伍的时间。

  码头杀得人仰马翻,给使军与骁果军搅在一处,再没人顾得上徐乐这几个人。

  沈光便也得了这片刻光景,与这一行人交谈。

  沈光看着满身浴血的徐乐等人,又看看杨思,一双虎目满含泪珠,双膝一软,昔日长安城中游侠之首,骁果军中大名鼎鼎的肉飞仙,居然堆金山倒玉柱跪在杨思面前,朝着地面用力叩首。

  杨广对沈光青眼有加,往日在宫中也不要沈光下跪,更不用他给自己的女儿行礼。

  是以杨思地位虽高,但是受沈光参拜还是第一遭,一时间不知所措。

  加上这一晚对她的打击委实太大,父母被难国破家亡,自己也是几次死里逃生,乃至素来喜洁的她,不得不忍受着满身的血水。

  这等经历夹杂一处,早以摧毁了大隋公主的心防。

  此时见沈光跪倒,她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身形软倒在地,对着沈光抽泣。

  沈光语声更咽:“臣受奸人所愚,未能带兵护驾,实在罪该万死。

  总算来得及时,救下千岁性命,否则九泉之下也无面目见圣人。”

  徐乐此时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不过总算能看清面前之人乃是沈光,也能看到他一身装束。

  徐乐何等聪明?

  自然明白沈光这一身打扮乃是为杨广穿孝,他想必已经知道宇文化及谋逆杨广首领不保之事,带领给使营到此,到底是救驾还是救友,怕是无从知晓。

  他也无意细究此事,只知道自己这几个人的性命,算是沈光救下,这便足够了。

  这等大恩自不必言谢,只是朝着沈光略一点首,彼此便知对方心思。

  沈光自怀中取出几个瓷瓶,放到杨思面前:“臣等无能,不能再追随千岁,你的性命,今后便全靠这几位壮士保全。

  乱世之中人心难测,至亲骨肉亦可能白刃相向。

  然则为臣可以做保,徐兄乃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千岁跟随徐兄绝不至于有失。

  这些乃是圣人昔日所赐疗伤良药,有劳千岁代为裹伤。

  他们痊愈的越早,千岁便越安全。”

  随后沈光又用力叩首,直到额头上渗出血来,才起身去搀扶徐乐,又对杨思道:“千岁未曾受伤,还请自己走到船上。

  为臣为你们解缆,若是老天保佑,天亮之前便可离开险地。”

  杨思勉强站起身,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听沈光言语,她原本有些羞涩,不敢和沈光对话,可是听沈光的说辞心中生疑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沈卿……沈郎君不和我们一起走?”

  沈光望了一眼战场,面色阴沉如铁,边向船上走边说道:“圣人待臣等天高地厚之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天恩之万一。

  逆贼倡乱,臣身负护卫之责,却未能保全圣驾,犯下如此大罪,又有何面目活在人世?

  若非念着陛下大仇未报,千岁未脱险境,臣等早以横刀自刎以死谢罪!只要千岁上了船,臣便可以放心。”

  “你们……有何打算?”

  杨思说到这里也顺着沈光的目光看向战场,正好看到一名给使手中长矛刺入骁果军前胸,可那名骁果军所持长矛也刺入这名给使小腹。

  两人几乎同时从马上落下,竟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杨思不懂兵法也不识战阵,但是基本的道理还是能明白。

  给使营的人马毕竟不多,就算人人如龙个个似虎,也不可能真的杀败骁果军斩杀宇文化及。

  他们这样打下去,最终还是自寻死路,是以她有些疑惑,不知沈光的真实心意。

  却听沈光斩钉截铁道:“臣等均已对天盟誓,今晚人人争死,谁也不许存苟且偷生之念。

  这一晚时光,我给使营上下将全力杀贼,杀得一万是一万,杀得八千是八千。

  也好让天下人知晓,我大隋有忠臣良将,绝不会被人小看!”

  杨思大惊,连忙道:“万万不可!我听父皇说过,给使营都是英雄好汉,父皇私下里不止一次提起,说给使营日后乃是我汉家武将根苗。

  这许多好汉怎可白白折损于此?

  沈郎君可以随我们一起走……“沈光这次却打断了杨思的话,他此时已经把步离抱到船上。

  随着步离上船,岸上就没了徐乐的部下,沈光道:“臣不会随千岁走的。

  长安城内的李渊,亦是乱臣贼子,与宇文化及乃是一丘之貉。

  臣受圣人大恩,绝不可能向他人屈膝,更不可能为乱臣贼子效力!天下虽大,已无臣存身之地,只有死战到底,一死报恩而已。”

  杨思还想再说,沈光却已经抽出宝刀用力挥斩,固定船只的缆绳应手而断,这条大船左右晃荡几下,随后为水流推动,向着下游方向行驶。

  杨思在船上左右摇晃两下,后面的话想说却都被这番摇晃给拦了回去。

  沈光这时才高声道:“此乃男儿血性,望千岁容让。

  臣堂堂须眉,既不可屈身辱志投效奸贼,亦不能有负于圣人大恩为天下人笑柄。

  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千岁今后好自为之,恕臣不能再为千岁效力!”

  最后这几句话,沈光乃是鼓足丹田气大声呼喝而出,声音顺水传出不知多远。

  喊完这句话,沈光打了个呼哨,随后一声马嘶传来,他那匹宝马自林中冲出来到身边。

  沈光飞身上马,将悬挂的马槊抄在手中,随后一声断喝,单人独骑朝着司马德勘所在方向冲去。

  就在他喊出这一声的同时,树下的宇文承基也睁开了眼睛,朝沈光看了一眼,接着又把眼闭上,口内轻声说了一句:“好男儿。”

  几个极为心腹的军将追随左右,这几个人离承基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赫然发现,承基脸上多出两道泪痕,自家的将主,居然哭了,眼泪居然还是为对手所落!这些军将不明主将心思也不敢问,但是大家自然都能明白承基的意思,是以对于徐乐等人所乘船只权当没看见,没人去阻拦或是朝船上放箭投火把,只游着它载着玉玺顺着水势向下游飘去。

  是夜,给使营全军自沈光以降全员斗死无一生还无一归降。

  肉飞仙沈光身被九创苦战不休,阵斩司马德勘、宇文承祥,大笑三声自刎而亡。

  事后检点战场,骁果军战死者不下千人。

  经此一战三军悚然,骁果军从此不以天下第一精锐自矜,沈光忠勇侠烈之名行于天下。

  第七百四十九章 肝胆(十四)

  沈光为徐乐等人逃脱准备的船只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

  若是正常情况,总要有十几个桨手操舟,才能保证船只正常前进。

  可是之前沈光为徐乐安排的水手都已经死在宇文承基手里,宇文承基的部曲,又被沈光赶下船,是以船上就只有徐乐这一行人,再没有一个外人在。

  倒不是沈光粗心,而是仓促之间不可能再找到一批足以交托性命,保证他们安心听令,不会生出异心的水手船夫,那些给使又一心求死,没一个愿意离开队伍护送公主前往关中。

  是以沈光也没有好办法,只好让这条船顺水而行,至于能否到达关中,就不是他所能控制。

  好在今晚顺风顺水,借着风力水流,船只还可以行动。

  船上的死尸都已经被抛下,可是血腥味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散干净,船舱内血污腥臭味道刺鼻,熏得杨思直欲作呕。

  在今晚之前,杨思不曾真的经历过战乱,也不知所谓乱世之苦到底是什么滋味。

  哪怕追随父母南狩,也是在千军万马拱卫之下,身边更有无数宫娥侍奉,不曾吃过苦也不曾遭过罪。

  价值远在黄金之上的珍贵香料杨思可以随意使用,是以她的宫室内常年香气扑鼻,衣饰自不必说,全都离不开熏香滋润,确保气味芬芳。

  似这等血腥味道,今晚她已经闻了许久,可之前终究是在野外空旷处,与船舱这种密闭环境无从比较。

  这娇弱得少女,本就不属于这等乱世,对于这种环境又怎么可能轻松接受。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几欲昏倒,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几次张口干呕,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就试图逃走,甚至连眼泪都迅速擦干,并未坐下嚎啕。

  相反,从沈光的身影自视线中消失之后,她便开始了忙碌。

  手忙脚乱地帮徐乐等人解去甲胄,又脱去里面的丝绸内衬,以及近身衣衫,露出几个人满是伤口的身躯,随后便开始包扎。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不曾与甲胄接触过的杨思,对于如何穿脱战甲全然不知,即便是徐乐勉强开口指点,完成这些动作也不是轻松事。

  更别说这个过程本就需要气力以及穿甲人的配合,可是这两样全都不具备。

  小六、步离已经昏迷,徐乐、韩约尚有神智,可是也仅能开口提示很难配合卸甲。

  杨思只能自己亲历亲为,帮这几个人解除身上的甲胄。

  这几人除去步离以外,全都身披重甲,其分量甚为可观。

  若是寻常军汉解甲,倒是不算什么难事。

  可是杨思之前不曾劳作,连重物都不曾搬运过,又哪里捧得动甲胄?

  一声惊呼声中,杨思身形踉跄险些瘫坐在地,本已千疮百孔的铠甲落在甲板上,发出一阵脆响。

  杨思那双可以弹奏出天籁之音的纤纤素手,已经满是鲜血。

  甲叶在她的手上划过,十根手指以及掌心都被划开了口子。

  今晚半夜厮杀,几次死里逃生,乃至那铺天盖地的箭雨当头,杨思都毫发无损。

  眼下暂时安定,她反倒受了伤。

  杨思并没有哭,也没有使公主性子不管不顾,只是将手指放入口中用力吸吮了两下,又将手掌在衣裙上胡乱擦抹两把,接下来便拿起沈光所赠伤药来到徐乐等人身边,为几个人包扎伤口。

  在搀扶徐乐等人上船之前,沈光随手将几人身上所中的箭拔出大半。

  长安游侠出身的沈光对于如何拔箭治伤并不陌生,知道哪些箭可以拔,哪些箭不能动。

  这四个人里面,箭伤最重的是徐乐,其次是小六,韩约、步离都没什么要紧。

  步离腿上、肩上所受的箭伤既没伤到要害,也没伤到骨头,随手拔下便可。

  韩约身上中箭不少,不过大多数都为铠甲遮护,加上韩约及时避开要害,没让箭矢伤到筋络,大多数的箭都能拔下来没有大碍。

  徐乐、小六都是为了保护袍泽不顾自身性命,中箭既多,受箭之处也险,有几支箭很是凶险,一旦拔出势必造成大量出血。

  这种箭便不能随手拔,必须由军医出手并且及时包扎,否则便可能危及性命。

  是以两人身上还插着些许箭杆,解甲之时也给杨思添了很多麻烦。

  杨思于宫中学过些医术,只不过她不曾接触过真正的刀枪伤,亲自动手给男子敷药更是第一遭。

  不过此时她所在意的,并不是这几个男子的身躯,而是他们的性命。

  她很清楚,流这么多的血意味着什么,更清楚那几支依旧未曾拔出的箭矢,代表着怎样的凶险。

  屏息、凝神,定心……杨思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至于颤抖,在脑海里反复转动一个念头:只把这当作是一桩寻常小事便好,这些人就像是自己之前在宫中救治的那些宫娥一样,不会有什么凶险……不会!那些宫娥不曾死,这些人也必然可以救活,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他们不能死,也不当死!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心中的凄楚,都被她强行忍下,只当是春风拂面。

  哪怕十指连心痛不欲生,也强自咬牙忍住,不肯浪费半点伤药在自己手上,只是将这些金疮药小心翼翼洒在四人伤患处。

  敷药、包扎……这些她都是做过的。

  杨广暴虐成性,不单对大臣如此,对宫人也是一样。

  尤其南狩之后喜怒无常,动辄对宫人施刑。

  大部分宫人便在酷刑下糊里糊涂丢掉性命,不过总有少数幸运儿,能够得到杨思的救治侥幸得活命。

  只不过那些宫人得伤自然不能和徐乐几人所受伤相比,杨思更是第一次在没有宫娥帮衬,没人为自己递上药物或是提供帮手的情形下,为重伤者包扎处置。

  药粉精打细算,用完便不再有,就连裹伤的布也极为有限。

  杨思自步离身上摸出两口匕首,这是罗敦当日以重金购得送予步离的兵器,固然其不能和李家又或是杨广所赠的精炼匕首相比,可是对步离而言意义非凡,直到最后时刻也不舍得丢出去。

  杨思此刻便以匕首为裁刀,将自己身上的衣衫割去一幅又一幅,为几个人包扎。

  药物用完又该如何?

  包扎的布料用光又该怎样?

  这些事情杨思不曾想亦不敢想,她必须强迫自己心无旁骛专注于处理伤口,否则多半要当场崩溃无法视事。

  一夜之间国破家亡,从公主变成落难女子,这等大起大落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

  何况杨思这么个一直被杨广夫妇视如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的公主?

  她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于一件事,不让自己有太多心思,唯有如此才能勉强支撑。

  毕竟眼下自己无人可以倚靠,若是自己垮了,这几个人也活不成。

  若是他们死了,自己的性命也就到了尽头。

  杨思固然长在深宫妇人之手,与外界接触较少,但总归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自然知道自从船只离岸开始,自己与沈光等人就再没了相见之日。

  大隋的万里江山,杨氏的赫赫声威,都和自己没了关系。

  要想在世间立足求生,唯一的依靠就是徐乐。

  虽说整晚大半时间杨思都处于昏迷之中,不过就码头那一番血战,她已经看明白一切。

  世道变了!天子威仪,金枝玉叶的身份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母后口中那个率兽食人礼崩乐坏的时代即将到来,所有放不下身段,或是看不明白时代,依旧以贵人身份自居者,都注定难逃一死。

  只有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才有可能熬过这个至暗时代。

  在这等乱世中,女子的命运更为凄惨,尤其是美丽的女字,往往命运更为不堪。

  自己从迷楼逃到了船上,便该努力地活下去,不但要活过这个乱世,还要体面的活着,不至于沦落到前朝那些公主贵女一般下场。

  只有把命运和徐乐绑在一处,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杨思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所处的小船一样,只能向前无法退后,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自己的父亲对徐乐算不上好,细算起来两边还是仇家,就算是临终托孤这件事上,父亲依旧对徐乐使用了手段。

  哪怕徐乐遵守承诺会一直照顾自己,但是这份感请的裂痕如果不加以弥补,迟早还会出问题,眼下这就是机会。

  自己不但要全力救徐乐,还要救他身边所有人,确保每个人都活下来,这样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她心中想着手上不停,在金疮药用尽之前,总算完成了最基本的包扎。

  以这几个人的伤势论,这种规模的包扎其实并不保险,只不过就眼下这种环境,这已经是杨思所能做到的极限。

  人事已尽,这几人性命能否保住,现在只能听天命。

  忽然杨思想起了什么,对徐乐道:“我……去摇橹。”

  随后离开船舱,向着船桨所在跑去。

  徐乐想要阻止她,却已经没了说话的气力。

  之前交战时,乃是强提一口真气勉强支撑,到了现在暂时安定,这口元气散去,周身伤痛一起发作,即便是沈光的金疮药效力非凡,也没了与杨思交谈的精神力气。

  杨思在宫里见过宫人摇船,固然看上去辛苦,但总归不算太困难。

  在杨思想来,只要肯吃苦就能将事情办成。

  哪知上手之后才发现宫中所用小艇和眼下自己要操纵的大船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即便她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船桨还是如同卡死一般,动得格外缓慢。

  水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和杨思角力,她越是用力划水,对方就越是想要和她作对。

  这支手的力气显然比她大出十数倍,两方角力的结果,便是杨思一败涂地。

  指掌处的伤痛持续发作,让杨思每一次摇动船桨都像是受刑,她那双美眸内已经满是泪珠,既是因为痛苦也是因为不甘。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无能,于乱世中竟是毫无价值。

  忽然她双手一滑,船桨自掌心滑出。

  由于用力过猛收不住势,杨思的身形向前一扑,几乎趴在船板上。

  转动的船桨正抽在她身上,打得杨思眼前一黑险些晕厥。

  她好不容易坐稳身形,还不容她再想办法摇动船只,耳畔隐约传来划水之声。

  杨思心头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

  她将头贴近甲板仔细倾听,脸色越来越难看,惊恐之意越发明显,猛然间起身,踉跄着便向船舱跑去。

  可是没等迈出两步,猛然便听到重物砸在甲板上的声音,随后船只左右一阵摇晃,杨思站立不稳再次跌倒。

  有人上船了!

  第七百五十章 肝胆(十五)

  船舱内。

  十几个身着劲装腰悬直刀的汉子排列两厢,正中摆放了两个蒲团,一个同样着劲装配直刀的英武男子与杨思对面而坐。

  杨思的手已经得到了救治,既上了金创药又裹了药布,伤口处阵阵清凉传来,让杨思感到说不出的惬意。

  也是她的运气好,这位少年身边有手段高强的郎中随行,尤其在处置外伤上更是堪称圣手,否则的话以杨思的伤势纵然不至于落下残疾,也很难再像以前一样弹拨瑶琴演奏妙音。

  徐乐等人已经被移到旁边,由那位良医带着手下进行二次救治。

  那几支足以致命的箭,已经被安全拔出,伤口又进行了再度处理。

  虽然那位郎中一直在夸奖杨思处置及时,否则小六多半回天乏术。

  可是杨思看着郎中把自己包扎的伤口全部撤下重新处置便觉得脸上发烧,总觉得自己乃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她低着头,并未跟对面的男子对视。

  倒是对面的男子主动开口:“你我骨肉至亲,贤妹不必拘谨。

  你尽管放心,自今日起李家便是你的娘家,谁若是对你不敬,为兄第一个不答应。”

  杨思并没接话也没有表示感谢,虽说对面的男子乃是李渊次子,与自己更是表兄妹,可是自己并不想对其表示亲近,更不想把自己的安危系在此人身上。

  说到底自己也是杨家子孙,怎能真的认一个乱臣贼子为亲人?

  那样又怎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

  怎对得起杨家列祖列宗?

  在杨思对面坐着的,正是新晋被李渊册封为尚书令、右翊卫大将军、乃至秦王的李世民。

  与他同来的,还有身边第一亲信长孙无忌,再有就是李世民自己的亲信家将亲兵。

  杨思所听到的船只划动声,便是李世民所乘船只发出的声音。

  如今江淮之地还是大隋所有,李世民此番的行动也不是为了攻略东南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其全部人马分乘三艘船,以商贾名义为掩饰一路来到此间。

  也是多亏徐乐之前大闹鹦鹉洲,把这条水路上最为凶悍能战的一支水匪歼灭,否则的话李世民此行怕是也未必会如现在这般一帆风顺。

  以他所统率的兵马以及自己的身份,自然是谨小慎微不敢随意招惹他人,更不会随随便便就往陌生的船上跳。

  只不过此番李世民冒险前来就是为了接应徐乐,越是接近江都自然越要大胆。

  李世民带兵有方,人马未到斥候已经先派出去,于江都城的骚乱已有所知。

  李世民相信徐乐不会随便卷入这种乱局,更不可能稀里糊涂把命送掉,是以越发细心搜寻生怕与徐乐错过。

  这种情况下,一艘无主的船只于水上行走,既不见水手也不见旗号,自然就显得很是蹊跷。

  夜晚本不是行船的时辰,能在城中一片大乱时冒险行船,又能从江都逃出生天者绝不是等闲之辈,哪怕不是徐乐也必然是城中要人甚至可能是皇亲国戚。

  说到底李世民也是李家二郎,亦是乱世中有志问鼎天下的雄主。

  既要顾虑手足情分,也要考虑自家的基业江山。

  不管船上人是徐乐还是大隋宗亲又或是什么显赫人物,这个险都值得冒。

  是以发现情形不对之后,立刻派兵登船,没想到不光在船上找到徐乐,还发现了杨思。

  李渊正式起兵之前一直奉行韬晦之计,杨广对他严防死守,他则对杨广表现得忠心耿耿,不但在朝野上下博得仁厚之名,与杨广的关系也显得很是亲密。

  不管杨广对他如何,他都表现出对杨广的手足情分,往往摆出至亲的模样与杨广往来。

  再加上李家经营多年的人脉,于深宫大内亦广植耳目,对于杨广子女情况自然也极为了解。

  李世民知道杨广有个倾国倾城的女儿,且这个女儿并未正式授予公主封号,也就是暂时养在宫中不准备外嫁。

  对于李世民来说,杨广的女儿根本算不得人,也不值得他在意,是以只是记下有这么号人物也就是了。

  不想今晚在此遇到,更没想到的是,这女子居然如此美貌!初见杨思时李世民甚至有了片刻恍惚,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自己的妻子长孙音,随后才醒悟这女子并非自己妻室。

  等到杨思通报身份,再看她身上血污手上伤口以及徐乐等人的包扎情况后,李世民对于杨思于欣赏之余又多了几分敬佩。

  昔日晋阳城中名门俊彦不计其数,饮酒唱和之时豪言壮语气冲牛斗,个个都自称胆大包天手段本领惊人,不管遇到何等艰险都能应付自如。

  可是李世民心中有数,若是把他们放在杨思的处境,只怕早就不知所措又或者寻死觅活,胆子最大的或许会自尽,绝没有任何一人有胆量活下来,用双手为自己搏一条活路。

  因敬而生爱,原本杨思的身份尴尬,李家如今又已经公开称帝,对于杨思不需要客气。

  乱世之中礼法无存,就算是李世民把她一刀杀了,外人也不会说李世民坏话更别说其他。

  可是李世民望着杨思那副狼狈样子,总觉得这女子体内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神力,绝对不可轻侮。

  是以他并未用言语恫吓又或是态度傲慢,反倒是与杨思拉起了家常叙起了交情。

  乱臣贼子与朝廷公主论交,自然透着古怪。

  不过经历过南北朝乱世的人,对这一点其实早就应该看开。

  当年天下大乱诸侯攻伐,谁不是满手血污甚至亲手诛杀过对手的亲人。

  可是到了该谈判的时候,大家还不是坐下来把酒言欢亲如手足,转过脸来互相攻杀也不会有妨碍。

  这便是乱世中的生存原则,重实利轻虚名,更不会被恩仇所束缚。

  李世民相信以杨思的见识,能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再说杨思当下的处境,也不适合得罪李家子弟,两人之间交谈不至于为难。

  再者说来,李世民对于如何与杨思这种身份的女子打交道也不陌生。

  别看他在晋阳时就是出名的亲近军汉疏远世家,仿佛天生就是军汉脾气不懂酬酢。

  实际上身为李家次子,又怎么可能真的对贵族礼仪一窍不通?

  只不过李世民知道,自己的次子身份决定了不可能得到世家大力支持,便不想在那些人身上白费力气。

  事实上论起酬酢交际上的手段,李世民未必就不如李建成,只不过他的身份所限再就是心性确实喜欢武人,也就不在这方面用力。

  他此刻拿出自己周身解数,明明是沙场附近,却被几句言语弄得好像是长安城中世家豪门的茶会。

  乃至杨思的心思,也因此放松了几分,可是其效果也仅止于此。

  不管李世民表现得如何亲厚,杨思都不予以回应,让李世民白费力气。

  连碰了几个软钉子,李世民也觉得心里没趣,沉吟片刻又说道:“贤妹今晚受惊不小,也是该早早安歇。

  如今我等身在险地讲究不得,只好请贤妹受几日委屈。

  等到回了长安面见父皇,再商议对贤妹如何安置。”

  “如此多谢秦王千岁。”

  杨思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随后起身,随着一名家将引领前往一旁的客舱休息。

  这条船本来就是客船,船上客舱极多,倒是不必担心起居不便。

  等到杨思离开,李世民身边的家将李升忍不住道:“事到如今还摆这副嘴脸,真当自己还是金枝玉叶?

  当真不知好……“他这个歹字未曾出口,李世民已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升吓得连忙住口,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李世民冷声道:“某方才所言便是军令,杨李两家骨肉至亲,谁对杨家二娘无礼,便是辱我李家!”

  这些家将连忙行礼称诺,李世民又道:“这几日你们多辛苦些,安排人手每日为杨家二娘值宿,她若再受什么惊吓,唯尔等是问!再者,二娘于衣食用度有何需求,尽力予以备办,若是实在不便就明白说与她知晓,某看二娘乃是明理之人,不会让尔等为难。

  尔等也不可心存轻慢,让她受了委屈。”

  这当口随同李世民前来的郎中满头大汗地来到李世民面前回禀:徐乐等人的伤势终于处理停当,几个人的命全都保住了,日后恢复情况如何又是否能恢复往日本领,自己却是不敢作保。

  第七百五十一章 肝胆(十六)

  长安城中,李建成书房内。

  随着李渊正式登基称帝,李建成的地位水涨船高,即便天子目前还没有明确下旨册封,其门下僚属已经把自己的主公当做太子对待。

  若是时机得当,几个心腹僚属还会按照参拜天子的礼仪给建成行礼,之后再谈正事。

  至于那些在晋阳城中就与建成交好的世家子弟,如今往来自然更为频繁。

  随着李渊攻下长安席卷关中,世家门阀对李家的支持便有所增加。

  之前于晋阳城中的,多是自家的次子又或是长房里面的要人,如今已经有几个家族的嫡长子或是未来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前来投奔。

  这些人入城之后大多选择投在建成门下,毕竟李渊已经是帝王,并不需要这些世家子投奔。

  再说他的身份辈分都在那里,要结交也是各家家主亲自拜见,这些小字辈还轮不到。

  他们所能投靠的,就只有建成一人。

  奇珍异宝又或是宝马美人,如同流水般送入建成府邸,只要建成肯开口,不管何等珍贵的宝物,都会有神通广大之人代为备办。

  在他们的眼里,建成似乎已经登上皇位成为九五至尊,理应享受天家富贵。

  对于手下的这等作为,李建成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极为受用。

  男儿汉立身天地之间,所图者为何?

  不过就是权柄富贵而已。

  若是不为了享受这等威风,自家父子又何必隐忍多年,陪着杨广那等昏君演忠臣孝子的戏。

  乃至起兵之后有几遭更是险些丢失性命,为的不就是享受世间极致富贵,拥有生杀予夺主宰天下的权柄?

  只不过眼下这点享乐还远远不够,几个世家子又或是些许珍宝,算得了什么?

  有朝一日身登大宝,把整个天下掌握在手,再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才是大丈夫的志向所在。

  于晋阳起兵时,李建成的野心还没这么大,那时的他只想着早日攻下长安席卷关中。

  即便争夺天下不利,也可尽关中而守,反正有长安这座天下雄都在手,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其他的追求。

  可是等到真的攻占长安,又从宫中那些留守宦官口中得知杨广昔日种种作为以及对天下的谋划之后,李建成的心性也随之发生变化。

  他发现大业天子虽然是自己父子的对头,可是他的心性乃至想法,和自己却是不谋而合。

  不管修运河还是征高丽,又或是筹备中的对突厥用武,杨广做这些事的目的只有一个,成为超越前人的圣君,做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虽然杨广的心思注定无法成功,乃至大隋最终分崩离析被自己父子夺了关中也和杨广这些行径脱不了关系,可是李建成心里还是认定杨广做得没错。

  如果说有错,也无非是他的才具不及,手段又太过急躁,才让大好局面变成这般模样。

  杨广做不成的事,自己可以做成!他当不了千古一帝,自己可以!李建成的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自己必须要成为帝王,之后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超越秦皇汉武乃至三皇五帝,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间第一帝王。

  唯有如此,才不枉在人间走这一遭!也正是为了这个志向,李建成才如此忙碌。

  白日里要和那些前来投奔的世家子弟酬酢交际,晚上自然少不了酒宴歌舞。

  等到那些人酒酣耳热回去休息的时候,他还要处理诸多政务。

  往往一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甚至比当初起兵攻打关中的时候更为辛苦。

  李渊有意识地把一部分政务交给长子处理,这既是一种测试更是一种暗示,李家的基业日后注定由自己的长子管理,所以才要趁现在就开始训练。

  对于建成而言,这自然是好事。

  可是天下事有利有弊,身负重任就得承担重责。

  这些由建成负责的政务若是出了差错,也没人替他承担。

  固然建成门下僚属众多,内中也不乏才俊,可是涉及到军国大事建成还是要亲自处置才能放心。

  再说李家眼下的处境,也没到可以放手不管,把政务交给臣子处理的地步。

  固然李渊于长安称帝之后,得到了诸多北地世家支持,声势如日中天,可是距离真正一统南北还差得远。

  随着大隋天下崩解,许多诸侯、枭雄脱颖而出据地为王。

  这些人才具高低不等,势力强弱不均,不过总归都是有资格问鼎天下的强者,不可以等闲视之。

  何况内中很有几个人物才略出众兵马众多,完全有资格和李家一争雄长。

  即便是各路门阀,也没有把自家前途全都押在李渊身上,李建成又哪敢大意。

  是以今晚他虽说饮了不少酒,人也疲倦的厉害,可还是赶回书房,抓紧处置要紧的事务。

  在他对面的,则是重新得到李建成信任,恢复亲信身份的刘文静。

  刘文静之前谏言劝进,又逼死了老臣卫文升,对于李建成乃至李渊,都算是第一号功臣。

  是以其地位得以迅速蹿升,如今已经凌驾于谢书方之上,成为建成身边头号心腹,其地位一如李渊身边的裴寂。

  乃至李家的诸多机密事,他也有权参与决策,为李建成提供谏言。

  李渊交给李建成处理的事务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涉及晋阳方面的钱粮调度以及军政决策,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与突厥的关系。

  毕竟随着刘武周内附突厥,原本的边关防线不复存在,晋阳就成了直面突厥兵锋的桥头重镇。

  如何处理与突厥的关系,确保李家不至于腹背受敌,于李家的霸业谋划中乃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至于另一类事务则是眼下建成所要面对的,这些事务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其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如何与突厥斡旋。

  摆在李建成面前的,乃是与江都以及整个东南局势有关的消息。

  这些消息大多还属于机密,又或者市面上略有所闻但是颇多讹误,远不如李建成面前这些消息清楚准确。

  欲成大事者必要耳聪目明,两军交战也离不开刺探机密打探消息,谁掌握的情报多,谁就更有可能占据先机。

  孙子兵法中也有明言: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

  李家素来重视培植耳目打探消息,为李家服务的谍子遍布大江南北,他们平日都有正常身份为掩护,实则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为主家刺探机密传送消息。

  如此庞大复杂的消息网,自然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处理。

  裴寂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为李渊汇总整理部份情报,确保李渊不至于被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分去心神。

  些谍子汇报的消息里,说不定就有李家子弟或是身边亲信重臣与外敌结交的证据,这些证据不用时便如强弓引而不发,一旦抛出便有可能导致亲贵要人身首异处甚至抄家灭族。

  是以即便是李家亲族,也未必有资格接触这些机密。

  李建成可以亲自处理这些事务,足以证明李渊对他的信任,也证明李家江山注定由建成继承。

  刘文静一如裴寂,为李建成做消息的筛选,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全都自己留下处置,放到建成案头的都是必要主公亲自过目甚至要加以处理的要紧情况。

  即便经过刘文静亲手把关,堆在建成案头的文牍依旧码得如同小山。

  建成心知这种情况不怪刘文静,实在是东南的消息关系重大,每一样消息都得自己亲自观看,有一些甚至要报告李渊,让父亲做出裁断。

  根据这段时间的情报,李建成与刘文静达成共识:江都将有一场巨变,很有可能与谋反有关!而且谋反的不是普通百姓或是某个武将,而是牵扯到整个骁果军。

  如果此事为真,不管成与不成,整个天下都会震动,于如今的局势也会产生巨大影响。

  是以这几日两人常常通宵研究,思忖着如何应对这场变故,李家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或是防备哪些可能发生的危险。

  望着面前的文牍,李建成一声叹息:“看来此番江都之变如箭在弦万难阻止,数万骁果倡乱,便是想一想,也能猜到将是怎样一个局面。

  避之唯恐不及,二郎偏生在这个时侯跑过去,实在是让人难以放心。

  消息传递用时非短,按照时日盘算,就怕变乱已经开始,二郎又一头撞过去。

  万一真的与乱军遭遇,事情便有些棘手。

  骁果军如狼似虎,二郎身边虽有家将卫护,却也未必能保周全。

  我李家如今正值大展宏图之时,身为李家儿郎理当为家中效力才对。

  二郎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像个孩子,与谁也不打招呼,就这么一走了之,当真是不成话!等他回来,父皇自然要重重责罚!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少不得要与他理论一番。”

  刘文静抬眼看了看李建成,随后低下头去,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李建成说话:“总要能回来才好。

  兵凶战危,二殿下悬师入死地,乃是兵家大忌,也不知这回能否全身而退。”

  李建成闻言面色一寒,用手猛地一拍桌案:“二郎乃是某的手足!谁敢伤他,某拼上性命不要,也得将其碎尸万段!”

  第七百五十二章 肝胆(十七)

  李建成这一声大喝如绽春雷满室回音,此为机密重地,除了建成、文静之外再无他人。

  之前安静的落针可闻,如今被这一声大喝,搞得房间里气氛颇有些尴尬。

  刘文静却是不慌不忙,手上不停口内说道:“殿下顾念手足之情,此乃李家之福亦是天数使然。

  李氏之所以可以取代杨氏夺取天下,所仰仗者便是陛下仁厚,几位殿下手足情重,骨肉同心戮力向前,些许宵小妄图螳臂当车,注定难逃公道。

  便是杨坚在世的时候,杨家的子弟也不和睦。

  至亲骨肉互相猜忌,为了夺权权柄更是不惜自相残杀,结果便是闹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殿下能有这份骨肉之情,臣也就放心了。

  不过……“他拉了个长声,随后说道:“殿下身边的人,未必都有这份远见。

  城中很有些人看二殿下不顺眼,总觉得二殿下挡了殿下的路,又或者是殿下的祸患。”

  “岂有此理!”

  李建成脸色阴沉,语气中充满愤怒:“二郎虽然荒唐,却也是某的手足,怎会是我的祸患?

  他能挡某什么路?

  某的路又岂是二弟能去阻挡的?”

  他看着刘文静:“肇仁说得,便是谢大吧?”

  刘文静又是一声叹息:“乌衣王谢,本是天下间第一等的世家才俊,不曾想如今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

  自家部曲学着强盗做剪径勾当,子弟也是一般浮荡。

  多喝两杯黄汤,便胡乱言语让外人看笑话,这且不算还自作聪明,想要派人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建成心知刘文静说得乃是谢书方。

  自从鹦鹉洲事败,自己对谢书方已是极为疏远,平素连话也不肯多讲半句。

  李世民偷偷溜出长安,带了部下前往东南之事自己也没想告诉谢书方,没想到这厮倒是有些本事,居然被他打听出端倪。

  这且不算,还主动跑来劝自己,趁这个大好时机结果李世民性命。

  愚蠢!若不是自己辛苦经营出来礼贤下士今世孟尝的名声不易,李建成说不定当场就要翻脸动手,给谢书方一点颜色看看。

  之前因为李世民锋芒毕露,手下又有徐乐这种虎将辅佐,对自己的地位确实有威胁,施展手段予以打压便是在所难免的事。

  如今名位已定,父亲的心思自己也看得明白,这大好江山注定是自己的,二弟肯定抢不去。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再盯着二弟不放?

  再者说来,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亲兄弟,自己可以不喜欢他,甚至出手教训一番也无妨,但是绝不会伤害李世民的性命,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加害自己的手足。

  当日长安城下,自己那番龌龊心思,已经快成了心魔。

  即便到了现在,每每午夜梦回之时,还会被当日那片刻的恶念所惊醒,满头大汗无地自容。

  如今情形远不似当初凶险,自己更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父亲的态度。

  建成很清楚,父亲和二弟之间可能有一些嫌隙,但是也仅仅是嫌隙而已。

  对于自己几兄弟,父亲都是一般疼爱。

  打天下之前自己兄弟如何荒唐,父亲都会一笑置之予以包容,如今做了皇帝,就更不会让儿子受委屈。

  如果让父亲知道,兄弟之中有人对手足动了杀心,这肯定会触及逆鳞,父子关系恐怕再也无法弥合。

  到时候不但保不住自己想要的一切,相反倒是可能把手上已有的都输掉。

  有这几方面考量,自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谢书方,当时的言语也是不怎么受听。

  按说谢书方为人虽劣脑筋并不糊涂,应该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这狗东西难道还敢自作主张,去做什么混帐事?

  他盯着刘文静,并没有开口询问,刘文静已经抢先答话:“倒也没什么妨碍,如今的谢家到底不能和当年相比,就连做事的人本领也差了好多。

  还不等到码头,就被拿下了。

  这厮笨手笨脚的,到了那时候才想要吞蜡丸,哪里来得及?”

  “谢大给谁写了书信?

  又说了些什么?”

  李建成语气不似方才那般焦躁,但是杀气反而变得更重。

  刘文静笑道:“也没什么。

  谢家到底是东南豪门,即便到了如今,在江南还是有二三故旧。

  这位故旧似乎与杨广身边的武人还有些往来,还与几个豪强有旧,一声令下也能调起千把人马。

  谢大让这位故旧帮着照拂一位贵人,设法护卫他周全。

  说来这也算是一片忠心,只是谢大为人太过忠厚了些。

  这年月人心难测,这故旧是否还会念着香火情分谁说得准?

  臣也不敢冒这份风险,只好把书信毁掉,免得让那些不相干的闲汉知晓,又不知传出何等不堪的言语,谢大虽然荒唐,但乌衣谢氏的体面总要维护一二,不能让一二不肖坏了祖宗名号。”

  “岂有此理!”

  李建成一声咆哮,险些一脚踢飞案几。

  自从李渊称帝,李建成便格外注重自己镇定养气的功夫。

  尤其如今李世民手握兵权,行事又是一副军汉风范,李建成就更加注重维护自己贵公子形象以便与李世民区分开来。

  也正是靠着这份修养,才总算是勉强压下来火气,否则他怕不光是要一脚踢飞案几那么简单,说不定已经命人去把谢书方抓来见自己说话。

  竖子竟敢如此!李建成知道谢书方胆大,却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等地步,居然敢暗中给江南写书信出卖李世民行踪,以借刀杀人的手段谋害自家手足性命。

  更没想到的是,谢书方门下居然如此无用,既不能藏匿行踪更不知及时毁灭凭据。

  刘文静能抓住他,其他人自然也能。

  别看刘文静眼下云淡风轻如同说闲话,当时的情景想必是险之又险。

  如果抓住那人的不是刘文静而是裴寂,那封书信自然早早就摆上了父亲的案头。

  父亲不会认为是谢书方胆大妄为,只会把这一切当作自己授意……一想到此,李建成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这次全亏刘文静,自己才堪堪避过一场灾厄。

  至于销毁书信自然是理所当然,那等东西留在世间就是祸害,落到谁手里都可能闹出一场是非。

  至于刘文静最后那几句话,说得虽然是谢书方,实际每句话都是指戳自己。

  如今长安城中文武百官加上世家门阀子弟无数,这些人最大的本事便是蜚短流长,这等事要是走漏风声,自己乃至整个李家的名声都要受影响。

  昔日杨广为了夺太子位害死兄长,李家若是重演旧事,岂不是为外人耻笑?

  都怪谢书方这个混账!李建成紧咬牙关,心内怒气难消。

  可是他也知道,这时候还不能对谢书方动手。

  刘文静好不容易把事情压下去,如果自己处理谢书方,很可能让这件事重新闹得沸沸扬扬,于自己更加不利。

  刘文静低头整理文牍,并未抬头看,便在心里勾勒出李建成此时的反应。

  他知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余波,谢书方也不至于受什么处置。

  不过从今天开始,谢书方注定被赶出李建成所属的圈子,太子的亲信中怕是没了他这号人物。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刘文静心中说不出的爽利。

  什么百年世家,什么乌衣王谢,又有什么用处?

  如今天地翻覆,一切规矩都要重新订立,新的世家崛起老的世家分崩离析,这是自南北朝开始就形成的规矩。

  此番只要自己能再立几件功劳,便可以振兴家业,让自己的家族成为顶级世家,把那些老旧门阀彻底打翻在地!他低声道:“殿下息怒,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提。

  至于二殿下,臣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有陛下福泽护佑,二殿下纵遇些许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

  殿下身负辅政重任,千万人的身家性命系于千岁一身,还是该以国事为重。”

  李建成依旧气愤于谢书方的盲动与无能,并没有开口。

  房间里沉默了好一阵,除了粗如牛喘得呼吸声,便再没了其他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李建成终于说道:“肇仁言之有理,是某莽撞了!依肇仁看来,东南之事于我李家可有妨碍?”

  “杨广倒行逆施荼毒生灵,天下人无不切齿衔恨,此番东南之变乃是他的报应。

  依臣所见,杨广此番定然难逃公道。

  不管这宝位落在何人之手,他都要安抚那些骁果军将。

  要想笼络这些骄兵悍卒,除去财帛恩赏之外,最重要的莫过于顺遂他们的心愿。

  殿下可知,这些骁果最大的心愿为何?”

  “返乡?”

  刘文静点点头:“不错,正是返乡。

  骁果军思乡情切,要想让他们听令,便只能答应他们返乡。”

  “他们也没生翅膀,总不能从天上飞过来。

  且不说沿途的人马拦截,就是洛阳那一关,怕是也够他们瞧的。”

  刘文静道:“臣所担心的便是他们杀不过洛阳。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骁果军若是盘踞东南,便是我等心腹大患。

  可若是全师北归,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粮饷甲杖供应全无,只能靠一腔孤勇猛冲乱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骁果军兵至洛阳时,其力已尽其势已穷,若是凭着最后一口气打穿洛阳直入关中,我军张网以待,不费多少气力便能将这些人马化为己用。

  可若是他们杀不过洛阳,这支强兵便不知便宜了哪一家。

  不管是蒲山公还是王世充,谁得了这几万虎贲,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房间内重归沉默,两人再次没了话说。

  第七百五十三章 肝胆(十八)

  烛光摇曳,满室无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全都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文牍。

  首先打破僵局的还是李建成,他的手在案几上轻拍两记:“骁果军虽然能战,但是经过这番变乱人心必然不稳,纵然有通天的手段,也难免打几分折扣。”

  “去芜存菁再以军法部勒,几万精兵总不为难。

  蒲山公所率瓦岗军本就是劲旅,若是再得骁果助力,便是如虎添翼一般。

  王世充世之枭雄,若是养成气力,同样是圣人心腹之患。

  骁果军不论为谁人所得,都不可儿戏。”

  “精兵强将我大唐也不是没有!这些骁果军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难道还翻得了天?”

  李建成恨恨地骂了一句,刘文静没有作声,只是抬头看了建成一眼。

  其实李建成也知道,自己这话无非是给自己撑场面,于解决问题并没有什么帮助。

  李渊自称帝之后,四方豪杰纷纷来投,加上之前收编京兆鹰扬以及招募义勇民壮,如今麾下兵马号称二十万众,甲杖兵器一应俱全。

  大隋立国数十年所积累的家当,足以让李渊把这些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可以杀出去为李家争夺江山。

  李家不缺乏军队,也不缺乏能把军队训练成材的将军,但是同样冠以军队之名,优劣总有差异。

  骁果军天下闻名,其战力之强人所共知,就算建成再怎么狂妄,也不会认为李家那些部队拥有和骁果军相近的战力。

  刘文静所说没错,如果这几万精锐真的被李密或是王世充所得,那么这个天下霸主为谁,却是谁也无从预料。

  毕竟李家走到今天,就是靠着精兵强将几场大捷,生生打出的大好局面。

  能用这种手段得天下,也自然会被其他人用同样手段夺天下。

  就算不至于真的被骁果军所破,和他们拼个两败俱伤也不符合李家心思。

  自家父子的目标是整个天下而不是关中一隅,若是和骁果军互拼损伤元气,又或者被这几万人马堵在关中不能杀出去,不是便宜了其他诸侯?

  再说李家现在兵马日渐增加,如果不能及时打出去夺取地盘,迟早变成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的局面,于整个天下霸业都是不利影响。

  是以骁果军的问题他们必须面对,而且必须妥善解决,否则便是李渊的龙椅也坐不安稳。

  当然,李家倒不是怕了骁果军,也不是没有精锐与他们厮杀,可问题是这支精锐眼下根本不在自己掌握之中。

  玄甲骑的数量虽然少于骁果,但是李建成相信,以这支军队之前表现出来的战力判断,只要军将指挥得当,绝对有能力和骁果军颉颃。

  只是这支军队说到底是徐乐私人部曲,和李家属于合作而不是完全归顺,即便李渊不停地往这支部队里掺入自家人马,也没能改变这个性质。

  徐乐有着惊人的魅力,能让武人很快地对他产生好感,甘愿听从其指挥。

  反之那些心思不纯,又或者不能听徐乐调遣的,在玄甲骑里面也待不住。

  徐乐不赶人,那些袍泽部下也会连成一线予以打压,直到把这不合群的家伙赶走为止。

  如此一来,直到现在为止,整个玄甲骑依旧是听调不听宣的状态。

  能够指挥玄甲骑的只有徐乐、李世民两人。

  其中李世民之所以能指挥这支人马还是因为之前长安大战的时候,李世民不顾死活攻城接应徐乐,冲着这份真情实意,玄甲骑的汉子才愿意听从李世民的命令。

  除去这两人之外,现在便是有人拿着李渊圣旨前往玄甲骑兵营,也没法把这支人马调动自如。

  倒不是说这支人马会违抗军令,而是他们很可能出工不出力,甚至从精锐变得碌碌无为,根本不能发挥出理想的战力。

  李建成初出晋阳时,心中确有几分傲气,也不把天下勇将精兵看在眼里,总觉得凭借自己的家世权柄,有得是人甘愿卖命。

  可是接连吃了几个苦头,人自然也就学乖了。

  趁着徐乐或是李世民不在,派人去抢夺玄甲骑兵权这种事已经不会再干,也不会想着趁现在解散玄甲骑,把他们分散诸军。

  说到底总归是李渊当作继承人培养出来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想什么事。

  随着李渊种种举措让李建成安心,不再担心兄弟夺了自己的位置之后,建成的头脑也清醒起来,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做糊涂事。

  回忆自徐乐投奔之后的几场大战,李家每当遇到危难,最终都是玄甲骑解围破局。

  徐乐简直可以算作李家福将,玄甲骑更是李家手中第一快刀。

  可如今这位福将生死不知,这把快刀能否再为己所用,可就有些拿捏不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后悔。

  自己对徐乐下手似乎过早,若是多等些时日,等到天下局势明朗,李家彻底掌握大势之后再铲除徐乐也不晚。

  结果自己一时冲动动手过早,现在用人之时又有些后悔。

  刘文静看出建成心思,悠然道:“杨广之败既是因为他倒行逆施不明大势,也是因为鼠目寸光不懂利害取舍。

  天下大事岂容儿戏,把自家江山社稷系于一支强兵劲旅身上,九五至尊为骄兵悍将所挟,一如太阿倒持焉能不败?

  自其组建骁果之日,便注定是这般下场。

  其他人若是对骁果军过分倚重,也难免重蹈杨广覆辙。”

  李建成知道刘文静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让自己不要在意徐乐或是玄甲骑。

  这话是为自己释怀,建成自然不会开口反驳,只是说道:“话虽如此,乱世总离不开强兵勇将,骁果军若是当真为李密等人所用,于我也是个麻烦。”

  “玄甲骑可抵骁果,然徐乐却不必回来。”

  刘文静冷声道:“这等劲旅还是在李家人手中掌握为好,二殿下掌兵,殿下还能将这支人马随意调遣。

  若是徐乐典兵,慢说是殿下,就是圣人怕是也难以调遣。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大唐疆土再广,也绝容不下一支客军!”

  刘文静言语里的杀意几乎喷涌而出,建成心中疑惑,又看向刘文静:“肇仁之前不是也曾献计,让某设法拉拢徐乐为己用。怎么如今……”

  “时移事易,今时已不同往日。

  臣与徐乐文武殊途,自然犯不上与他为敌。

  昔日想让殿下笼络此人,便是爱惜其爪牙可用。

  只不过猛兽若是于主人有妨碍,便只能打杀绝不可豢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总不会如杨广一般,为了个武人就坏了大事。”

  “徐乐伤我?

  这话从何说起?”

  “此事不在于徐乐,而在于圣人!”

  刘文静最后两个字声音放低了些许,可是建成听得反倒是更为清晰。

  只见刘文静的面色异常严峻,语气也格外凝重。

  “臣子揣测君上心思乃是大忌,不过为了殿下臣也顾不得许多。

  臣观陛下对徐乐虽然多有回护,却并非真心喜欢。

  尤其玄甲骑羽翼日丰,圣人就越发不快。

  此番徐乐南下,圣人的种种举动,也是摆明了不想让徐乐再回来。

  殿下乃纯孝之人,不可违圣人心意,徐乐就算再如何了得,我们也结交不得。”

  李建成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猛然间打了个冷颤,明明房间内温度宜人,却觉得莫名的寒意席卷周身。

  往日里慈祥可亲乃至有些软弱的父亲,在心中的形象忽然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朝着刘文静点点头:“肇仁言之有理,只是骁果军之事,我们又该如何处置?

  再有就是二弟的事,到底该如何?”

  “我等身负王命,自当尽心效力,此事自然据实回奏,至于圣人如何处置,便不是我们担心之事。

  至于二殿下那边,殿下自当尽力接应,除此之外还要在圣人面前为二殿下求情。

  哪怕是唇裂舌焦叩头流血也在所不惜,越是用力越好,这才是手足应有之义。”

  “那……徐乐……”

  “一切顺其自然就是。”

  刘文静右手轻轻捻着胡须,斟酌着情形,一字一顿道:“不管徐乐是生是死,对我们都是好事。

  咱们不管他的事,至于徐乐命数如何,就全看天意。

  至于那支玄甲骑,此番骁果之乱便是前车之鉴。

  圣人想必也会催促二殿下多用心思,不能让那支人马再放纵下去。”

  李建成点头道:“二郎若是再不回来,当真要误大事了!”

  第七百五十四章 肝胆(十九)

  “大事?

  天下间还有什么事大得过你我手足之义?

  总不能让某在长安城内高枕,由着你在江都拼死拼活,若是果真如此,咱们还算什么兄弟,某还有什么脸面在军中行走!”

  望着依旧躺在船舱内的徐乐,李世民的眼里满是关切,口中则是一个劲地劝徐乐放心,自己此番虽然闯祸不小,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妨碍。

  在军中厮混久了,李世民的行为举止很有几分军汉气概,尤其眼下就只有他和徐乐两个,就更是放开怀抱,言谈就像是个轻侠少年,半点看不出李家嫡子大唐王爵模样。

  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许笑容,模样像极了军营里那些滚刀肉一般的老兵痞。

  徐乐躺在那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药布动弹不得,否则肯定要跳起来指着李世民的鼻子痛骂一番,好在一想到这两日间长孙无忌的模样,就知道骂人的事情他肯定已经做过,徐乐的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

  看着李世民这惫懒模样,他既是有气又是觉得好笑,最多的还是感动。

  其实两人都知道徐乐所说的大事是什么,也知道李世民此来到底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

  这一番江南之行于李世民而言,不单纯是冒着性命危险,而是已经决定舍弃一些东西之后,才能动身起行。

  就算他有李家列祖列宗庇佑,可以一路畅通无阻不至于伤及性命,可是李渊那一关其实还是过不去。

  李渊称帝之后,军政事务全都交给自己的亲信尤其是子弟处理,李建成主持政务,李世民便负责典兵。

  固然李渊并为把整个大唐的兵权都交给次子,但是李家的根基部队,那些真正可以算作李家家底部分的精兵强将,全都由李世民执掌。

  如今天下未定战事频繁,洛阳一带李密与王世充交战正酣,整个天下的局势尚未明朗,不知有多少仗要打,正是武人得功之时。

  对于三军司命而言,这个时候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刻,脚不沾尘睡不安枕,全部心思都放在军务上犹嫌不足。

  在这个时候李世民扔下所有的军务,跑到东南来接应徐乐,这是何等的荒唐?

  李渊又会如何看待?

  可以想象,李世民回到长安之后,少不得要承受一番雷霆之怒。

  即便是身为李渊爱子,不至于真的丢掉性命,可是惩罚总是少不了。

  比起表面上的惩罚,更重要的还是让父亲失望。

  眼下名位未定,李世民还是有机会角逐太子宝座。

  可是一个让父亲失望的儿子,注定没有资格继承家业,如果在群臣心中留下轻浮、不堪大任的印象,就更不可能获得百官拥护。

  当皇帝不比三军统帅,光是有军伍拥护并没什么大用,除非李世民下定决心如同与文化及一样谋反,否则在大位争夺上,玄甲骑或是其他军队都帮不上大忙。

  是以李世民此行,实际是牺牲自己的帝王之路,来换取徐乐的性命。

  别看徐乐平日里不喜欢讲这些,也不会为李世民在夺位方面出谋划策,可是这里面的道理他全都明白,如何不知李世民为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心中自然是感动,不过感动之余又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大好的江山怎么就平白让给建成?

  那厮是何等样人,大家心里都有数,他有什么资格做皇帝?

  李世民离徐乐更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乐郎君所担心的事,某心里有数。

  某也知道,这一趟江南之行,本就是为了不让建成阴谋得逞才走。

  结果我这一来,乐郎君之前种种全都白费了力气,就连这一身的伤也全都白受了。

  若是想骂就只管骂,若是想打……且等伤好之后,你我校场上比试几个回合。

  不过连宇文承基都败在你手,某多半不是你的对手。”

  打了个哈哈之后,李世民继续说道:“其实长孙也这么劝过我,让我为了乐郎君着想,也不可莽撞行事。

  这话自然是有道理。

  可是某想了想,觉得这趟还是得走。

  乐郎君为某不惜以身犯险,我却为了自己成就大业不管你死活,这还算什么兄弟手足?

  宁可不做皇帝,我也要保住你这个兄弟!再说,若是没有你乐郎君,这大唐的江山能否维持都在两可之间,更说不上什么名位。

  有你在身边,某心里就有把握,哪怕一时输给建成也没关系,只要乐郎君帮我,这江山便不会轻易落入他人手中!”

  最后这句话声音虽低,却依旧如同一记春雷在徐乐耳畔炸响。

  这等言语便是至亲骨肉也不能随便出口,否则便可能有不测之祸。

  李世民对自己这么说,固然是为了让自己放心,也证明两人之间无话不谈,任何事情都可以拿出来讲。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徐乐只觉得一股暖意自心中升起,随后遍布周身。

  因杨广言语在心头形成的阴霾,也因此消散了大半有余。

  那混账东西诡计多端,连送女儿离开都要顺手玩弄诡计嫁祸江东,和自己说得话也未必为真。

  说不定就是故意颠倒黑白,在自己心里埋一根刺,好让李家内部不合分崩离析。

  那种人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说的话自己不该相信。

  至于当年旧事真相为何,自己慢慢查访也就是了,事有事在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心中拿定了主意,徐乐只觉得周身无比轻松,对李世民得言语也没有正面答复,只是笑了笑:“二郎过奖了。

  主公已经称帝,那些想要靠一刀一枪搏取前程得好汉必会前往投奔。

  这天下如此多的豪杰供主公驱策,徐乐区区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人捆在一起,也不及乐郎君!”

  李世民打断徐乐的话:“对某而言,乐郎君既是我大唐擎天玉柱,也是我的手足亲人。

  若是我的亲人遇险,某必然不顾性命前往营救。

  人若是连生死都可以不顾,其他就更不必提起。

  其实这次也不光是我要来,九娘也闹着要来接应于你。

  自从大人登基开始,九娘便要我带着她来东南接你回去,生怕杨广一怒之下对你不利。

  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她安抚住,不过这船上随行的家将扈从到有半数是九娘手下,就连给你们治伤的郎中,也是九娘门下之人。

  这郎中手段厉害,尤其是常年在边地行医最善调治外伤。

  只是为人性子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效力。

  若不是九娘对他有大恩,他也不会归顺李家为我所用。”

  说到这里李世民顿了顿,又笑道:“只不过九娘这性子哪里都好,就是一点不好,不像个女儿家,反倒是像极了少年郎。

  比起来还是我那位表妹更像名门贵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等回了长安之后,要让九娘与她多亲近亲近,向人家好好学学,免得将来嫁不出去。”

  徐乐微微一笑:“此话让九娘听到,少不得要去嫂夫人那里告你一状,到时候有你好受。”

  两人说笑几句,随后转入正题。

  杨广一死天下必然大乱,两人或是李唐亲贵或是朝中大将,自然要为社稷的前途考虑。

  徐乐是亲眼见过骁果战力之人,对这些人的手段以及心思最为清楚。

  他的看法和刘文静基本一致,宇文化及登基之后,肯定要往关中打。

  既是为了讨好那些支持他取代杨广的世家豪门,也是要安抚这些北地骁果。

  不管这些人最终的命运如何,垂死一击总归是非同小可,李家如今虎踞长安,骁果军这一击自然要由李家承付。

  身为武人自然不会畏战但也不能浪战,在这一点上李世民与兄长思虑基本相同,既要取胜也不能让李家损失过大,失去争夺天下的资本。

  “父皇终究是要打出去的。

  关中之地难养大军,如今我家麾下兵马号称二十万数,实兵几何怕是连父皇自己都搞不清楚。

  只是杨广这些年穷兵黩武消耗财力,国库积粟大不如前。

  困守关中迟早会粮草断绝,是以不管如何,大军都要往外打,以天下为就食之地。

  和骁果军正面交锋几乎不可避,也不光是骁果,蒲山公的瓦岗军、王世充的洛阳鹰扬,再就是天下这许多英雄豪杰。

  这些军队,我们迟早都要遭遇,怕也是无用。”

  说到这里李世民又看看徐乐:“乐郎君得早点把身子养好,你我兄弟一起领兵出阵,和天下这许多英雄好汉分个高下,那才叫痛快!”

  徐乐道:“这话说得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当有这份胸襟,不管想要什么,总是要靠自己的本领手段去争夺,这样到手的才心安理得。

  立身处世如此,打天下也是一样。

  名位总归也要靠自己的本领去挣,只要功劳大,天下人自然就会服气。

  要做万民主,必要天下服。

  你的战功在那里谁也夺不走,便是主公也不能和天下人对着干。

  不过要想和天下英雄争锋,可不能只靠一支玄甲骑。

  得把大军的兵权都拿在手中,以十万军驰骋天下,这才是大丈夫的手段!”

  李世民对此也深以为然,“这话说到某的心里去了。

  玄甲骑就是我手中的锋刃,不过也要有其他军马为辅,不能光让玄甲拼杀。

  乐郎君几人此番就是吃了人少的亏,否则何至于伤成这般模样?”

  徐乐看看李世民,一个念头在心里转动:要想掌握大军,就得在主公面前卖好。

  此番二郎闯得祸事不小,万一让伯父觉得他为人孟浪不足以掌大军,岂不是误了大事。

  或许……可以送一桩大功于二郎,看看能否凭此功劳折抵罪过。

  第七百五十五章 肝胆(二十)

  这几日船行水上,李世民的心思都在徐乐几人伤势上,于杨思也顾不上什么。

  再说杨思对于李世民表现得疏远且抗拒,李世民也就不想和她多做交涉,以免杨思心中生出误会反倒不美。

  杨思自己倒也是极为乖觉,并未提出什么非分要求,日常饮食三餐属于给什么就吃什么,从不曾开口讨要。

  至于衣衫更是不曾提出更换,就穿着那件狼狈不堪的衣衫猫在船舱里不肯见人。

  若不是每日饮食能够正常吃喝,李世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还活在人世,又或者是否保持健康。

  如今和徐乐正谈着李家下一步的安排,自己又该如何向父亲讨要兵权,以及怎样与骁果军交战之事,没想到徐乐突然提起杨思,并且让李世民把杨思请过来,这个要求让李世民有些摸不清头绪。

  船上地方多,徐乐等几人都是分开居住,既是便于照料也是便于养伤调治。

  几人受伤不轻,也就是徐乐的身体底子好恢复快,可以和李世民说话交谈。

  其他几人还在静养阶段,不能随便打扰。

  是以徐乐连那几个伙伴也不曾见,为何单独提出要见杨思,这里面也透着有些古怪。

  不过李世民了解徐乐,他绝不会随便说些有得没得,既然这么要求肯定有道理,当下派了人去请,时间不长便听脚步声音,随后又有人敲响舱门。

  等到舱门打开,只见那一身破破烂烂的杨思怀中抱着一个包裹站在门首,朝李世民盈盈下拜,随后便来到徐乐身旁,关切地问道:“乐郎君,你的伤可好些了?”

  常言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任是再怎么出挑的女子,也离不开衣饰水粉增色。

  杨思衣衫褴褛神色憔悴,脸上也未加妆点,按说模样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可是不管李世民还是徐乐都得承认,杨思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

  就是这么一副狼狈模样,依旧有倾国倾城之姿。

  其一身盛装时如同仙女下凡,让人一见而心生仰慕之意,此时的她则是清水芙蓉,楚楚可怜让人一见心生怜惜,恨不得用尽力量去保护她。

  不管徐乐还是李世民,都是沙场上走下来的豪杰,看淡生死不畏刀斧,性子也极为粗豪。

  除了极为亲近的女性亲属或是爱妻之外,对女子大多无视,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或是不当女人看待。

  能让他们生出这种怜惜之意的女子,其自身的魅力自是不必多言。

  李世民心里不由得暗自感慨一句:这位杨家帝姬简直就是个妖孽,带她回长安也不知是祸还是福。

  徐乐看了一眼杨思怀里的包裹微微一愣,随后问道:“怎么,你倒是把它带来了?”

  杨思凄然道:“乐郎君如今身边有人侍奉,自然不必我这无用之人在身边添麻烦。

  唤我来自然就是为了这一宗事。”

  徐乐看看杨思手上依旧缠绕的布条,想着她之前为自己几人上药,以至于两手鲜血淋漓的情景。

  又听李世民说她居然跑去划船,若不是李世民等人赶来,她还不知道要被船桨伤成什么样子,心中不免有些赧然。

  他看看杨思,沉吟片刻之后,斟酌着字句说道:“二娘不必误会,徐某既然答应令尊护你周全,便会说到做到。

  我答应的时候,并不知道你身上带了这宗物事,所以它和我们之间的约定无关。

  徐某也不是落井下石趁机勒索之人,这宝物乃是你的,献与不献乃是二娘作主,谁也不会相强。

  若是有人胁迫于你,某第一个不答应!不过,二娘乃是读过书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不用我多讲,你想必明白的很。

  这等乱世中,重宝也是祸根。

  这件宝物在你手中并无用处,若是被别有用心的宵小得知,恐怕还会于你不利。

  是以依我之见,不如将它交给有德之人,既可惠泽天下,也能为你省去许多麻烦。”

  杨思点点头,将包裹放在徐乐身边:“乐郎君客气了。

  我虽然不曾在民间走动,但是也听母后讲过前朝故事,也知道这宝物我家是如何得来。

  昔日大隋兵势正盛,从他人手中夺得此宝,如今旁人依靠武力从杨家手中再把宝物夺去,也是一饮一啄天数循环。

  乐郎君肯与奴商议,乃是顾全奴的颜面。

  奴若是不知进退,岂不是辜负了乐郎君一片苦心。”

  说到此处,杨思又看向李世民:“表兄上船之时,此宝便应交于表兄手中才是。

  只不过父皇将我的性命交付乐郎君之手,奴身上的物事,自然也是乐郎君作主。

  乐郎君未曾开口,奴也不好自作主张。

  不当之处还望表兄多多包涵。”

  李世民只好道了声无妨,可是心思已经不在杨思身上,两眼紧紧盯住了那包裹不放。

  身为李家儿郎,李世民的眼界自是开阔。

  不拘海内奇珍还是海外异宝,他都是自幼见惯的。

  李家虽然不是帝王,但是身为北地世家之首,论及珍宝玩物的收集,也并不比皇帝逊色。

  再说李世民志在行伍,于世上珍宝玩物并不在意。

  如果单纯是一件宝物,不管再如何贵重或是难得,他都不会太在意。

  也正因为如此,李世民断定,杨思拿出来的绝不是什么深宫珍玩或是前朝宝器。

  虽说杨广喜好奢华最爱搜罗天下奇珍,可是女儿逃命之时,也不会把那样的东西放在女儿身上。

  杨思即将拿出来的东西为何,李世民心中已经猜出些许端倪,可也正因为此,心情才变得更为激动,乃至呼吸都变得凌乱起来。

  难道真的如自己所想,杨广居然把那东西给了女儿?

  眼下这东西又要落到自己手里?

  饶是李世民见多识广,更是几次出生入死经受过生死考验之人,一想到即将看到的物什,也难以抑制心情,只觉得心头狂跳血脉贲张,血流流速快了几倍,呼吸都变得凌乱且急促,额头上隐隐有汗珠沁出。

  一双虎目紧盯着杨思的手,一刻也不敢错开,哪怕两眼干涩酸疼,也不愿眨一眨眼睛。

  李世民有些怀疑,杨思看似清纯不谙红尘的外表下,是否藏着一颗酷肖其父的诡诈玲珑心。

  一个简单的拆包裹动作,却做得那么慢偏又速度错落有致,吊足了看客的胃口。

  饶是李世民心里起火,也不好开口催促,否则难免有损自己身价,更何况杨思的动作确实赏心悦目,即便是人心里火气再大面对着这样一个佳人也很难发作。

  终于,包裹被打开,一方印玺从锦盒内被取出放在李世民面前。

  在看到印玺的刹那,李世民险些飞扑而出,把印玺一把夺过来拿在手中好好把玩一番再说。

  总算是他养气功夫出色,才不至于莽撞行事丢了颜面。

  虽然这东西他不曾用过,但是从小听父亲叔伯以及家中幕僚提过不知多少次,因此一见之下就认出其来历:玉玺!那块自战国时代出现一直流传到今天的玉玺!江山迭代王朝兴废,帝王所铸印玺大多下落不明,纵然留存于世也成了无用之物只能玩赏,唯有这块玉玺一直传承至今。

  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虽然已经数次被证明为虚假,但依旧是皇帝法统的象征。

  只有掌握这件宝物,帝王才能堂而皇之的宣称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真命天子,与自己为敌就是与上苍作对,理应天诛地灭!自玉玺现世至今,已经不知令多少英雄豪杰为之折腰乃至丢掉性命,哪怕是在大隋一统天下之后,一样因为这方玉玺闹得手足相残骨肉相攻。

  本以为江都兵变之后,玉玺肯定落在乱贼宇文化及手中,没想到居然在这柔弱的女流身上,如今更是摆在自己面前。

  李世民知道,自己只要点个头,这宝物就能收入囊中。

  比起其他人舍命厮杀抢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等重宝收入囊中,运气可说是好到了极处。

  可是紧接着他便下意识注意到杨思那双裹满药布的手,身上猛地打了个激灵,随后侧头去看躺在那里的徐乐,却见徐乐也正看着自己脸上毫无表情。

  李世民那颗狂躁的心,这时候终于冷静下来,心中默念了一句:好险。

  徐乐显然是在旁边观察自己,如果自己看到玉玺之后举止失措或是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纵然徐乐不至于因此与自己翻脸,只怕也要改变对自己的评价。

  毕竟只有好汉才有资格与好汉为友,徐乐这种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也不会和一个宵小之徒为伍。

  幸亏自己没有露出什么不当举措,否则便要因小失大。

  与徐乐这员虎将相比,这一方玉玺的价值再怎么珍贵,也终究是远远不及。

  自己总算是大事面前不糊涂,不至于弄巧成拙。

  想通了这一层,李世民的心气渐渐变得平和,呼吸从急促转入均匀,看向玉玺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平静,这一块引得无数枭雄豪强舍命争夺的宝玉,在李世民眼中重又变成了普通的玉石。

  第七百五十六章 肝胆(二十一)

  恢复平静的李世民,身上那股如山的气魄重又凝聚起来,将杨思之前那份轻慢之意碾个粉碎。

  原本以为李家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隐忍功夫再就是卑鄙手段,趁父皇不备暗下毒手,再就是言而无信耍弄权术。

  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错了,单是李世民这么个少年郎,身上的气魄已经超过父亲,更有一份出人意料地定力。

  李家有这样一个麒麟儿,就足以胜过杨家。

  再加上老谋深算的李渊以及乐郎君这等虎臣,怎么看李家得天下当皇帝都是天经地义。

  想到这一点,杨思心中的不甘之意消散,又平添了几分惆怅。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自幼生在在帝王之家的杨门贵女,一想到自家的江山丢得彻底,怎么看都像是天数应当,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李世民这时却朝徐乐道:“杨广倒是好心机好手段!死到临头还不忘用出这么一招,想要让李家成为众矢之的!”

  徐乐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满赞许之意。

  不愧是我徐某的好友,也不愧是有资格执掌玄甲骑的军主,果然能看出杨广送玉玺背后险恶用心。

  若是他为玉玺所迷,一心只想着玉玺的用处不顾其他,这个人的成就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能看到这一层的人,才有资格在乱世中开创王霸之业,也有资格让玄甲骑辅佐!“杨广诡计多端善用权谋,这也是人所共知之事,二郎倒也不必因此就发燥。

  不管他有何打算,这玉玺都实打实放在这。

  有这么一方宝物在手,总归是一件好事。

  若是被外人知道玉玺在这艘船上,只怕会不顾性命前来抢夺,到时候就算是这滔滔江水,怕是也挡不住天下英雄千军万马。”

  “他抢任他们抢去,依某之见还不如把这东西丢入江中,大家落个彼此干净!”

  李世民此刻已经从被玉玺震慑的情绪中缓解过来,脑筋变得清爽,也知道该做怎样的选择。

  他的想法和徐乐差不多,玉玺不过是一件死物,自身并无神力。

  大家你争我夺,说到底都是为了名位大义。

  可是自古以来乱世中最大的大义还不就是刀枪兵马?

  兵强马壮者随便拿一块玉石,就可以宣称是玉玺。

  反过来,无权无勇之人手持玉玺也无用处。

  就像是面前的杨思,她就算高举玉玺亮明身份,又会有几个人真把她的话当回事?

  好虚名而贾实祸,非智者所为。

  为了这么一方玉石引来天下诸侯的围攻,也不符合李唐的利益。

  李世民倒是不畏战,也明白李家要想混一南北横扫六合,必然要把天下诸侯一一扫平才能实现目的。

  不过这个目标固然不变,具体的实现方式总归有若干种途径,与天下人为敌,再靠着硬拼猛冲一口气解决,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智者所为。

  徐乐对于他的心思也能理解,事实上杨广送玉玺给杨思,很可能就是存着这个念头,以玉玺为武器,让李家陷入天下围攻之中。

  不过化解的方法,是否就是把玉玺一丢了之,又或者当玉玺没出现过,就是可商榷之处。

  徐乐摇着头:“我曾经和二郎心思一样,想过就当这玉玺从不曾离开江都。

  可是这几日养伤期间,又改了主意。

  宇文化及未曾得到玉玺,肯定能想到是落在你我手中,就算我们不说,他也会大肆宣扬。

  天下诸侯没人会听我们解释什么,就算我们说玉玺不在手中,又有几人肯信?

  既然左右都难逃污名,不如就放开手脚大大方方的承认。

  不管怎么说,这天下还是有不少人相信玉玺在谁手中谁就是真命天子,这部分人哪怕总数不多,可总归也是人。

  能让这些人信,便能从他们手中得到钱粮、甲杖又或者是疆土兵马。

  不管这部分力量总数几许,有这份助力总不是坏事。

  我阿爷也曾经说过,打天下这种事说白了就是两件事。

  一杀敌,二交友。

  多交几个朋友,便能少几场征战,少几次厮杀,就能多活下来几个伙伴,这便是大善。”

  他这话也是有感而发,这几日养伤期间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韩家兄弟以及步离。

  交战之时舍生忘死,不可能顾及这些。

  如今仗打完了,他自然就要考虑这些好友伴当的死活。

  当时的情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以自己这等绝艺都伤得如此严重,又何况是他们?

  他们每一个都是自己的亲人、至交,不管谁受了伤损,对自己而言都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从医官口中得知,这几个人全都没有性命危险,只要恢复得好,一身本领也不会受影响,徐乐才彻底放心。

  经过这番波折,他就更能明白阿爷这花的意思。

  打天下固然离不开打仗,但也不能一味厮杀,该用权谋手段也得用。

  交朋友杀冤家,都是手段不是目的。

  哪怕是满手血腥的武人,也不能一味嗜杀,否则就从人变成了工具,立战功再多威名再盛,也已经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

  这方玉玺固然会为李家带来麻烦,但是也会带来盟友。

  徐乐相信,总归会有人因为玉玺的原因,选择向李家臣服。

  包括一部分揭竿而起的豪杰,他们并不一定都是觊觎天子宝座,很多就是因为大隋暴政活不下去,不得已举起反旗,所求者也就是一条活路。

  这部分人不求死也不当死,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线生机,只要让他们看到由乱入治的机会,这些人就有可能放下武器归顺。

  包括骁果军其实也是一样,数量多达数万的骁果军,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其中固然有人以杀戮为乐,就想着杀回关中夺取富贵,离开刀枪不会生活。

  也有些人乃是迫于无奈不得不跟着乱军行动,如果适当的时候让他们看到希望,这部分人也未尝不能招抚。

  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这一点,徐乐也考虑过了。

  不过在他看来,这既是坏事也未尝不是好事。

  如果时机得当,把这些诸侯一举消灭,反倒是省了大气力,从长远角度看,对李家反倒是利大于弊。

  “天下分崩离析,诸侯据地为王。

  其所辖州郡距离不一,有的地形险恶易守难攻,有的则是险山恶水鞭长莫及。

  要是一个州一个州的打过去,不知战火要绵延多久,百姓又要受多少苦难。

  其他的暂且不提,就光是钱粮支差,就足以让民穷财尽百姓疲敝。

  日后即便得了天下,也可能是个残破山河,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休养生息。”

  徐乐说这话也是感同身受,当日如果不是王仁恭为了争夺天下积蓄钱粮压榨民力,自己又何至于离开徐家闾,也就不可能走到今天。

  李家虽然仁厚,但也是相对其他诸侯而言,真到了打天下的时候未见得就比王仁恭厚道到哪里去。

  更别说下面的胥吏官员为了缴令,更是会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李家父子不想害民,也管不住下面那些办事之人。

  到时候再逼出第二、第三个徐乐,对谁都不是好事。

  而且战事拖延过久,对于李家也不一定是好事。

  当日东汉光武帝讨伐天下诸侯时,一样在蜀地接连损失得力干将。

  征战天下用兵如神的云台大将,最后死在蜀地刺客暗算之下,说来同样令人扼腕。

  这等事谁也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速战速决,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完成统一,那样对谁都是好事。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几场辉煌的胜利,彻底打碎那些诸侯的胆。

  让他们知道和李家打仗根本没有胜算,趁早投降归顺才有一线生机。

  能在这个乱世起兵谋反者,就没有几个省油灯,论起胆子谁也不见得输给他人。

  想让这些人丧胆,就不能小打小闹,非得大打出手,战事越凶险战果越醒目,效果才越是明显。

  从这一点看,徐乐倒是认为,让那些诸侯联合也好。

  他们越是自认兵多将广稳操胜券,败阵之后的心里打击越严重。

  把诸侯联军狠狠教训一通,最好一次打败若干诸侯组成的大军,他们也就不敢再打或者说失去了再战的力量。

  到时候说不定主动前来归降,从长远看倒是省了手脚。

  这样做固然要冒风险,一旦打败就可能失去一切。

  但是谋反打天下,本就是孤注一掷的豪赌,没有押上身家性命搏取前程的胆量,又怎能做大事?

  自古以来为君者都要努力维持纲纪,确保天下太平,万事求稳才能长治久安。

  可是谋反者就一定要掀桌,要把一切全部砸烂,才能由乱入治,谋反者才有机会登顶为君。

  听徐乐说完这些,李世民的血液也为之燃烧起来,也不光是他,就连杨思的眼中都似乎多了两团火焰,三个少年人不管出身经历为何,都还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对于冒险以及破坏本就充满了向往。

  这当口听了徐乐描述身上更是充满了力量,李世民看看徐乐,登时有了信心。

  只要有徐乐在自己身边并肩作战,就算是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既然得了玉玺便要与天下为敌,那就与天下豪杰做过一场,看看到底谁才是真命天子!

  第七百五十七章 肝胆(二十二)

  大兴宫中。

  已经更换了皇帝服饰的李渊双眉紧皱面色阴沉,这位素来以仁厚闻名的大隋贤者,自从登基之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像一位帝王。

  或许是帝王宝座本就有这某种惊人魔力,可以改变人的心性。

  便是李渊那些旧部故交,也感觉自己的主公有所变化。

  登基之后的李渊似乎正一点点的被龙椅同化,同化为杨家父子以及在他们之前的那些皇帝,变得神秘莫测不可捉摸,而往日的仁厚宽和则一点点的消失。

  哪怕是昔日情同手足的老友,面对李渊时也逐渐感到恐惧,不得不提心吊胆小心应对,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触怒龙颜。

  要知在晋阳时,大家根本不用担心这些。

  不管说对说错,都没什么要紧。

  可是天子不同于唐国公,在皇帝面前犯错,其后果很可能非常严重乃至无从挽回。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日,大家变得越来越谨慎。

  乃至上朝议政时也得提心吊胆,一句话出口之前必要在脑海中反复盘算,算计这话该不该说,又或者是否有什么隐患。

  当然,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李渊最近的坏脾气。

  平心而论,这件事放到谁身上,恐怕都不会感到快活。

  眼下刀兵四起,大唐刚刚立国,正该大展拳脚开基立业的时候,主管军务的二殿下居然带了家将偷偷溜去江南,目的则是去接应麾下爱将,这行为未免太过荒唐。

  如果这个人不是李渊的嫡子,如果李渊不是一个慈父,只怕有人已经要上本参劾,建议陛下对私自离开军营的李世民军法从事。

  现在这话是没人说,可是大家心里对于李世民基本都没有好看法,于李渊的愤怒也就能理解。

  这事若是放在自己身上,只怕怒火会更旺,所作所为也会更为激进。

  只不过话虽如此,整天面对一位满腹怒气的皇帝,谁都不会欢喜。

  是以这几日长安城中文武百官很有些压抑,朝堂上显得死气沉沉,与外界热火朝天的战事,似乎形成了两个对比。

  这种情况下,普通的臣子自然是离李渊越远越好,生怕距离太近惹来不必要的横祸。

  这时候还敢主动接近李渊的,也就只有李渊身边第一心腹裴寂而已。

  和刘文静一样,裴寂也是有资格接触那些细作情报的心腹之臣。

  乃至于一些外人不敢提的话,他也敢在李渊面前谈论,不必担心惹来什么祸患。

  “二郎此番的行事,确实有些荒唐,圣人动怒也是理所当然。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一个武夫就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这不是贵人的行径。

  不过这事说起来,还是要怪圣人。

  当初若不是圣人放纵二郎与军汉为伍,也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

  “我李家本就是武人出身,荣华富贵全是祖宗军功所得,子孙后代不能白享富贵忘却祖宗创业艰难。

  是以李家子弟不拘男女,全要习练武艺,以示不忘根本。

  再说我大唐也是以武立国,凤子龙孙也要披挂上阵冲锋在前。

  若是子孙自恃身份与军汉离心离德,迟早会失去人心,其结果就会变得像杨广一样!我总不能让自家后裔走上杨广的老路,是以二郎与军汉结交我自是不会阻碍,可孤也没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堂堂贵人居然效法轻侠恶少,简直岂有此理!”

  裴寂并未因李渊的解释而容情,反倒是继续指摘李渊不是。

  “天下事哪能两全?

  圣人既要二郎与军汉熟惯,又不要他学军汉行径,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二郎始终像个贵人模样,与军汉全然不同,臣倒是觉得他在敷衍圣人,未曾真的专心军务。”

  “如此说来倒是朕得不是了?”

  即便是在杨坚做皇帝的时代,也很少有人敢公开说某件事是天子的责任。

  李渊虽说有仁名,可是登基之后的行事手段与杨家父子并无多少区别,满朝文武自然也不敢用性命开玩笑,说某件事皇帝做得不对。

  他这么问既像是发火又像是小孩子耍脾气,一般大臣肯定要行礼认错,请求天子的原谅。

  可是裴寂神态如常,似乎根本没察觉到皇帝的愤怒,反倒是大方地点头承认:“二郎此番行事虽然荒唐,但正是圣人的不是。

  今日之果乃是昔日之因,若非当日圣人一味放纵,二郎也不会如此轻狂。”

  这等言行若是换了他人,多半要引来李渊雷霆之怒,可是出自裴寂之口,李渊却并不见怪,听闻此言非但没有发作,反倒是很有些委屈地辩解:“爱卿此言有差,大郎也是自幼习武,却不见和二郎一般荒唐。”

  “是以大郎可为圣人分担朝政,二郎便可为圣人执掌三军。

  倘若二郎一如大郎一般,圣人就要另寻贤能执掌帅印。”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是对李家子弟未来前途的一锤定音。

  他既不是为李世民辩解,更不是指责李渊的过错,而是向李渊阐明一个观点:李世民只要不越线,越是这样荒唐对于李唐江山就越有好处。

  之前裴寂最担心的就是李家子弟人人如龙,日后皇位归属必然会引发争斗,说不定会重演当日杨广手足相残的惨案。

  李世民手握兵权,说不定就会对建成乃至李渊构成威胁。

  然则解除他的兵权,又难免伤损李家父子兄弟之情,再说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如今李世民行事荒唐,在这种时候扔下军务不管跑去江南救人,反倒是让裴寂安心。

  一个轻侠少年,没资格做神州之主。

  只要文武百官达成这个共识,那么李家未来的权力格局就不会发生变化,李世民掌握再多的兵马也不至于影响帝位传承。

  日后天下安定,只要一道圣旨就能让李世民把兵权交回。

  到时候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以九州四海之富贵,恩养一个喜好行侠仗义的亲王,又算得了什么?

  到时候建成做天子,李世民做侠客,说起来也是兄友弟恭人间乐事。

  李渊与裴寂乃是知己,对于其言语里的意思一听便知。

  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手捻胡须思忖许久,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裴寂望着李渊,等他笑了一阵之后才问道:“圣人何故发笑?”

  “朕笑二郎那小子福气好,在家中有慈母长姐回护,在外面又有你这么个好叔父处处关照。

  就为了护着这个畜生,居然指责朕得不是。

  这等长辈又往何处寻去?

  依朕得心意,此番定要重重处置,纵然不斩了他的头,也要夺去兵权于府中幽禁数载才能折抵罪过。

  如今有你这番话,朕也只好从轻发落。”

  “杨氏手足父子互不相容,终至天下崩解江山易鼎。

  圣人若想江山万年,自然要父慈子孝兄弟和睦才是。

  二郎此番行事虽然荒唐,但总是一番好心,若是处罚过重,只怕寒了将士之心。

  当今天下尚未安泰,正是武人用命之时,若是让三军离心,于圣人大业并无好处。”

  “朕已经对他讲得清清楚楚,不可为了一口宝刀名剑不顾性命,这孽障偏偏就是当耳旁风,一说起来便气煞个人!”

  素来行事沉稳处变不惊,昔日在群臣中得“钝重”美誉得李渊,此时却少有的发起了脾气。

  说话的语速加快,声音了也满是火气,若是李世民此刻站在他面前,多半就要大声斥骂甚至动手也大有可能。

  裴寂悠然道:“圣人关爱子弟,怕他们被宝刀伤了指掌,更怕他们与狼虫为伴不识凶险,不知几时就会被猛兽所伤。

  这是为人父母者常有的心思不足为怪,不过要依臣之见,也是圣人多虑。

  当今乱世正是宝刀饮血猛兽食人的时候,等到纷乱终结乱归于治,不知要经过多少厮杀,又要历经多少凶险。

  即便刀仍在兽未丧,也必然是刀刃崩损,爪牙尽失。

  一块顽铁一头病兽,又能伤得了谁?

  圣人……过于小心了。”

  李渊一声叹息,“玄公所言也有道理,但是朕只怕……这宝刀太利,猛兽又难以驾驭。万一反噬主人……”

  “二郎乃是圣人的子嗣,他的手段圣人如何不知?

  区区一头猛兽,难道还驾驭不了?”

  裴寂说道这里也是一阵大笑:“圣人到底是关心则乱,二郎明明已经是个伟丈夫,在圣人心中依旧把他当个懵懂顽童。

  这份舐犊之情着实令人感动,只不过对二郎来说又有些不公平。

  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可再把他当小娃娃看待。”

  李渊道:“按玄公所言,这孽子此番便可免了惩戒?”

  “我大唐立国未久,正当严肃纲纪以正朝堂,二郎身为李家子,若是犯了律例不受惩戒,日后再要行法就难了。

  是以二郎当罚,只是如何惩戒还得仔细斟酌。

  依臣之见,不如将二郎的兵权暂时分散开去,由众将共掌。

  再让二郎闭门思过两个月,也算是给群臣以榜样。

  等到时日一满,再让他重掌权柄也不迟。”

  李渊也知,自己登基之后军政大权由子嗣分掌,其实也有些过激。

  不说下面文武,就是李家宗族子弟里,也有人心怀不满。

  那位不怎么善战的族弟李神通,明里暗里也说了不少风凉话,认为李渊把好处都给自己这一房不考虑他人。

  裴寂这番处理,名义上是处置李世民,实际上也是为了安抚众将之心,也算是个持重之见。

  正待点头答应的当口,一名内侍却飞也似地跑到殿中,来到李渊身旁低声几句。

  李渊眉头一皱,连忙吩咐道:“快些呈上来。”

  这名内侍飞奔而出,时间不久就捧着一封书信放到李渊面前。

  等看过书信之后,李渊将信递到裴寂面前,随后再次仰天大笑,笑得格外欢畅,乃至整个大兴宫似乎都能感受到这位武德天子的喜悦之情。

  第七百五十八章 肝胆(二十三)

  李世民这次东南之行,已然在长安官场造成了不小的震动。

  大多数文武并不知道李世民到底去了何处,但是大家都很清楚,这位秦王千岁扔下了手中的军务大事,带着麾下家将不知去了何处。

  新朝初立天下纷扰,无数的军务等着处置,这时候身为典兵之人一走了之,造成的影响不问可知。

  即便李渊随后就安排专人代替李世民处理紧急军情,但是其造成的影响并不会因此就消散。

  即便这些继任者如何出色,总归权柄不能和李世民相比,又不敢揽权太过担上嫌疑,是以诸般军务推进缓慢。

  长安周边诸军尚可,稍远一些的军务便有些混乱,不管兵马调遣还是日常操练,乃至辎重调拨等事,都遭遇了程度不等的迟滞阻碍。

  幸亏眼下战火没烧到关中,否则单是这些迟滞耽搁,就不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李世民这番惹得乃是大祸,不管陛下如何疼爱子女,都不可能对李世民高举轻落。

  否则日后又何以服众,又怎么处置其他犯律之臣?

  是以众人都在猜测着二郎此番会受怎样的惩罚,而这种惩罚又会对当下的权力格局造成怎样影响?

  毕竟李世民手握兵权,对他的处理很有可能影响到兵权的划分以及归属,这也是当下头等大事。

  李渊晋阳起兵并不是自己单打独斗以一己之力对抗大隋,而是代表整个陇西李阀的态度。

  这也是世家豪门比普通义军更容易取胜的重要原因,比起一城一地百姓因走投无路不得不揭竿而起,世家豪门一声令下若干郡县群起响应,大批久经训练全副武装的朝廷正卒摇身一变成为乱军,战斗力自然更强声势也更大,当然更容易取得天下。

  李渊起兵亦不例外。

  在众多呼应者中,李神通的手段不算最为出色,运气却是最好。

  在他起兵之前,便得到长安大侠史万宝以及平阳公主家奴马三宝的协助,又迅速收拢盗贼、义军、响马、饥民,竟是聚集了数万人马。

  不管这些兵马战力如何,人数规模摆在那里,至少看上去乃是一支庞大的力量。

  在蒲津之战中李神通怯战不敢进,险些害了李建成性命。

  可是事后并未受到追究,反倒是继续招降纳叛,等到李渊长安登基时,李神通麾下已经纠集了将近五万的庞大兵力。

  实打实的五万人不管再怎么不堪,拿到台面上都是个不小的筹码。

  也正是靠着这枚筹码以及李家子孙的身份,李神通如今官拜大将军、淮安王,且兼任宗正卿。

  宗正卿掌皇室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凡李姓皇室,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的权限之内。

  换句话说,如今的李神通已经算是李家半个族长,不管于朝堂还是李家宗族内部,都是举足轻重的角色。

  可是李神通并不满意,整日闷闷不乐,于府中更是不时咒骂抱怨,朝身边人发泄不满。

  直到李世民离开长安之后,李神通的心情才变得开朗起来,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时不时还要酒宴庆祝一番,乃至很多人都在纳闷,他到底在庆贺什么。

  其子李道彦乃是个忠厚性情,对父亲极为孝顺,可是于父亲这种态度变化却看不明白。

  今日见父亲白日里便喝得酒气醺醺,既是疑惑又有些畏惧,在旁劝解着,希望父亲能够收敛一下行为。

  毕竟当今天下未定,朝中亦是风云诡谲,即便是李家宗室不至于担心性命,触怒龙颜总归也是不妙。

  李神通却不屑地挥着手道:“怕什么?

  你这等胆量,能做什么大事?

  咱是李家人,这天下乃是李家的天下,律例又岂是未我等而设?

  再者说来,就算是治罪也轮不到为父,朝中有人犯得罪过更大。

  圣人不处置了他,又怎好处置旁人?

  为父不过是吃了几盏酒,那位可是误了军情!不处置他就来处置为父?

  先问问李家列祖列宗答应不答应!”

  说到此处李神通脸上笑容更盛:“为父听你史伯父讲,那小畜生似乎这一半日就要回京。

  好!为父就盼着他回京!他若是在外面,海阔天空,谁也奈何他不得。

  他若是回了京,便有律例宗法等着他!就算是圣人护着,为父这宗正也不会不闻不问!国法难容,家法更是饶不过他!”

  史万宝乃是长安大侠,在沈光离开长安投军之后,更是长安游侠少年的首领人物。

  其交游广阔耳目灵通,传来的消息多半不错,消失多日的二郎确实要回来了。

  不过父亲这种态度,却让李道彦眉头暗皱,心中颇为不解,他不知道为何父亲总是盯住李世民不放。

  诚然,二郎对自己父子不如大郎亲厚,可不管怎样大家都是亲戚,更何况李世民还是陛下的骨肉,自己父子又怎敢与其争斗。

  “你懂什么?

  这天下不是大兄一人的天下,而是我李家人的天下,凡是李家子弟人人有份,这也是自古相传的规矩!若是大兄当日兵败,我李家便要族诛,你我父子也难免人头落地。

  既然举事失败我等要砍头,如今大事成功,我等分享富贵自是理所当然。

  大郎乃是嫡长,这份家业是他的别人夺不去,是以他要掌多少权柄为父没话说。

  可是兵权都由二郎掌握,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两兄弟一个掌兵一个主政,你我父子便活该吃些残渣剩饭?

  一个空头王爷再加个宗正便想打发了我?

  做梦!我和二郎没什么过节,可是他手上拿的权柄太重,就别怪为父拿他开刀。

  此番他犯了大罪,为父自然不会轻易放他过关。

  将帅乃三军之魂,若是主将连自己的体面都维持不住,还怎么统率三军,又如何让士卒服从?

  为父此番就是要落二郎的面皮,让他在三军面前失去颜面,再无法执掌兵柄。

  李家的兵权理应由为父和几位叔伯兄弟执掌,哪能让一个娃娃掌兵?

  我们这些老人的脸又往哪放?

  切让二郎好生学着,等把这里面的关窍学得通透,再掌兵权也不晚。”

  “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和二郎结怨?”

  “结怨就结怨,难道为父一个长辈还怕了后生晚辈不成?”

  李神通对儿子的担忧不屑一顾:“你小子年岁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家天下。

  外人眼中你伯父乃是圣人,二郎乃是皇子。

  可是对你我而言,他们依旧是亲族。

  既是亲族,就不能光看国法。

  他一个子侄晚辈,难道还敢以小犯上?

  他若是不讲族法,又怎么让族人归心?

  离开家族支撑,他父子又能成什么事?

  是以为父纵然恶了他,他也不敢如何。

  再说为父也不是糊涂人,这些时日让你与大郎结交,便是防着日后为父不在,二郎与你为难。

  虽然他们乃是亲骨肉,可终究有君臣之分,这里面的文章大着。

  与谁亲厚与谁疏远,关系着你日后的荣华富贵乃至前程。

  今日为父得罪二郎越狠,日后你的日子便越好过。

  为父这不光是为自己争兵权,也是为你小子铺路,慢慢学着吧!”

  李道彦对于父亲这番说辞并不认同,再说自己父亲带兵的手段委实太过不堪,真要是掌了兵权对于李唐而言只怕是祸非福。

  然而为人子者又能说些什么?

  除了诺诺而退,也不敢再开口阻止。

  恰在此时,家中一名侍者进来禀报,却是宫中派了内侍前来传旨。

  与大多数新生王朝不同,李家乃是北地世家的底子,很多规矩礼法不用重新教授,下面的人自己便省得。

  听到传旨字样,李神通也不敢怠慢,连忙带了李道彦来到院中接旨。

  传旨的内侍倒也随和,对待李家父子更是客气,只是他传来的圣旨内容,却让李神通心头冰凉,一腔欢喜满腹筹划尽为泡影。

  李渊的旨意非常简单,李世民所乘船只午后便会到达码头,城中所有文武都要到场迎接,李渊自己也会带着全副仪仗出现。

  不问职级高低身份为何,凡是借故不至者,一概问罪!明明是违反军法,扔下军务逃走的罪人,如今却享受天子带百官迎接的待遇,律例何在?

  天理又何在?

  李神通一听圣旨,就知道自己处置李世民的想法已经化为泡影,除非他铁下心触怒李渊,否则绝不敢对李世民问罪。

  但是他不明白,李世民到底立下怎样的功劳,居然能让李渊不顾大局宽恕,还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去迎接。

  这李世民哪里是罪人,分明是功臣?

  他到底立了怎样的功劳?

  又做下怎样轰轰烈烈之事,值得天子如此?

  这一刻,李神通的酒陡然醒了。

  他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明白李世民,也看不明白这个世道。

  这到底是怎么了?

  又是哪出了差错?

  第七百五十九章 肝胆(二十四)

  长安城外,大队人马排列整齐,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明盔亮甲的军士,跨骑骏马手持旌旗,准备迎接自家的主帅。

  在全军队伍最前面的,便是玄甲骑。

  徐乐此番江南之行耽搁时日非小,这段时间内,玄甲骑也发生了变化。

  李渊对于玄甲骑的支持堪称不惜血本,不但以重金厚币搜罗战马脚力,还竭尽所能选择精良兵器供应,确保玄甲骑拥有最好的战具、脚力,也拥有最为丰厚的粮饷。

  一如杨广重用骁果军一样,李渊治下的玄甲骑也享受着远超普通士兵的待遇。

  其粮饷甲杖待遇之厚虽然不及杨广恩养给使营,但是一名玄甲骑所费财货足以养五名普通骑兵。

  而骑兵所费又远在步兵之上,李渊在玄甲骑身上所花费的财帛数字自是非同小可。

  虽说李家如今席卷关中,从大隋的府库中获取了大笔钱财物资,可是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庞大的兵力也是个沉重负担,目前还得精打细算过活,容不得大手大脚随意开销。

  像是玄甲骑这种待遇,便是值守宫禁护卫天子的宿卫军都享受不到。

  不光如此,玄甲骑的规模也较之前激增数倍。

  就在徐乐离开长安这段时间内,在李渊的强力推动下,玄甲骑的兵力已经达到了八千之数。

  水涨船高,玄甲骑兵力扩充,原先玄甲骑的军将地位自然也就得到提高。

  那些老兵成了火长,原本就带兵的军将也就随之提升,像是宋宝这种跟随徐乐日久,又一起经历过大战的,都已经封了杂号将军头衔。

  今日有资格前来列阵的,便是这些有军将身份的玄甲将士。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超过了那些正牌将军,或是身份资望远在自己这些人之上的军中宿将。

  就连河东六府鹰扬这些李家起家的旧人,都排在了玄甲军将之后。

  不管文人还是武将,到了这一步其荣宠自是无以复加。

  功名富贵本就是宋宝的追求,如今终于到手,心里自然是欢喜。

  望着身后这些满身披挂跨骑骏马的部下,宋宝心中也自激荡。

  就在一年前,自己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往往要做没本生意维持生计,不知几时就要被官府抓去斩首或是被绿林同道火并斩杀的恶少年。

  如今居然成了统率千骑的将军,不知多少人羡慕或是嫉恨自己,还有许多人背后指指戳戳,对自己表达着不满与鄙夷。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宋宝一想到那些军中伙伴的模样,心里就说不出的痛快。

  自己出生入死的厮杀,求的不就是这个结果?

  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得偿心愿。

  饮水思源,自己能得到如今这一切,还是靠徐乐的提携。

  如果不是他舍命拼杀立下功勋,玄甲骑不可能有今日这种地位。

  同样,如果不是徐乐自从加入李家麾下,便表现出一副凶神恶煞嘴脸,不管是谁伤了玄甲骑的人,他都要找上门去讨回公道,自己的日子也不会这么舒服。

  正是徐乐之前一次次的闯祸,甚至是一次次挑战李家的底线所在,这种大胆到近乎于疯狂的行为,才让如今的玄甲骑兵士能够安心享受这些恩赏钱粮安心训练,不至于被外人打扰。

  宋宝并不糊涂,他很清楚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从何而来。

  如果自己想要的更多,就必须跟在徐乐身边一步不退,同时也得保证徐乐活下去。

  他能感觉到如今这天下非但不会消停,反倒会越来越混乱。

  乱世中武人最容易得富贵,只要徐乐不死,便能带着自己立功受赏,日后说不定还能开府建牙,让自己也成为武功勋贵。

  是以他从心里盼着徐乐早点回来,早点带着自己继续立功,继续去发财。

  虽说今日所得的命令乃是迎接秦王,但是宋宝心里有个大概判断,回来的绝不是李世民一人。

  别看李世民行踪保密,宋宝还是能猜出来他离开长安的目的,肯定是去江南接应乐郎君。

  如今既然二郎回来,乐郎君肯定也能回来,这并不是什么消息或是感应,而是一种信任,一种对徐乐能力的信任。

  宋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对徐乐生出这种盲目信任,不管何等危险的场合,乐郎君都能脱困而出。

  他便是这等豪杰!就在他思忖期间,船只已经靠岸,李世民、徐乐两人已经一路走向李渊的车仗所在,对李渊行礼参拜。

  身穿衮服头戴冕旒的李渊,让徐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李渊便是以父执长辈身份出现,与自己亲热的也像一家人。

  平心而论,李渊对自己以及部下的待遇,也确实是一家人才能享有,可是不知怎得,徐乐就是从心里觉得和李渊亲近不起来。

  倒不是说自己对李渊有什么反感,或是其行为有什么让自己不满之处,就是觉得两人之见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像自己和李世民这般亲厚。

  直到此刻,看着一身冠冕的李渊,徐乐才觉得心里痛快。

  两人之间似乎本就该是这种关系,一个是天子一个是臣属。

  天子发号施令,臣子冲锋陷阵。

  君主待臣恩厚,为臣者便忠心耿耿开疆拓土,大家算是平等交易。

  这种关系听上去冰冷且不近人情,但是对徐乐来说,似乎这种关系更适合自己和李渊,这样相处也最是舒服。

  可他刚想到这里,李渊已经从车上起身,随后在几名侍者的搀扶下一路向着徐乐走来。

  天子不比诸侯,自有自己的礼仪所限,不能随便胡乱走动。

  群臣一下子没明白李渊要做什么,直到李渊来到徐乐身边伸手搀扶,众人才知武德天子如此失态,竟然只是为了徐乐?

  而且从头到尾,他都没过问跪在徐乐身边的李世民,仿佛这个亲儿子并不存在。

  “阿乐,你受苦了!”

  李渊搀扶起徐乐上下打量,看了许久之后猛地说出这么一句。

  那双虎目之内水波流动,两滴眼泪似乎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他的语声中竟带着几分哽咽味道,几次险些因情绪激荡说不下去。

  在场的人数虽多,可是天子在场谁敢喧哗,众人连大声呼吸都不敢,更别说闹出其他动静。

  是以李渊的言语和声音,众人听得分明,尤其是前排的大臣以及卫兵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能在杨广、殷世师的屠刀下幸存,又能在李渊朝中得居官位的文武,无一例外都是人精。

  尤其是在人情世故方面,这帮人更是无一弱者,察言观色判断一个人的言语是否发自内心情绪又是否真实,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凭仗,绝不会闹出差错。

  这些人可以对天发誓,李渊此刻的情绪绝非装模作样而是出自真心,他此刻对于徐乐的态度,就像是一个自责的父亲,看着因自己失误而满身伤痕的子侄一样。

  之前种种有关徐乐和李渊闹出嫌隙,或是徐乐过于跋扈引得李渊不满的传言,看来全是信口雌黄。

  君臣之间分明是情同骨肉,别看徐乐乃是外姓人,论起李渊对他的信任以及关爱,怕是比自家人更亲厚几分。

  没看李世民这个亲儿子还在那里跪着,老爹确实不闻不问,反倒是拉着徐乐不放?

  如果到了此时还怀疑李渊对徐乐的感情,这些年官场不是白混了?

  李渊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的事朕已经听说了。

  听闻你受了很重的伤,更是险些丧命。

  说起来,都是朕得不是。

  是朕一时失算,没想到江都居然会出现那等变故,更没想到人心居然歹毒至此,对使者也不放过。

  若是你有个好歹,朕又该如何向卫郎君交待?

  朕又如何对得起故人?”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又充满了悲怆之意,随时都可能嚎啕大哭。

  徐乐连忙劝解道:“圣人还请保重龙体,臣这点伤势算不得什么。

  身为武人受伤本就是难免的事,何况臣如今伤势基本已经痊愈,披挂上阵便能厮杀。”

  “不杀!朕不会再让你去厮杀冒险了!今后阿乐便留在朕的身边,不要再出去冒风险。”

  李渊语气坚决,随后才看向李世民,冷哼一声:“朕让你去接应阿乐回来,你却让阿乐受了重伤,实在有负朕心!若不是念在阿乐无事,你又立下大功将功补过的份上,朕此番绝对不会轻饶了你!起来讲话。”

  李世民依言起身,李渊拉着徐乐一路上了象辂,随后自内侍手中接过一个锦匣高举在手,对着文武群臣说道:“阿乐与二郎此番南下,乃是奉了朕的旨意,去做一桩大事。

  伪帝杨广弃长安走江都时,将天子印玺裹挟而去。

  玉玺乃天下至宝,非杨家一人一姓所有,怎能容其窃宝为己用?

  是以朕命他们前去,将这宝物索回。

  阿乐不愧是我大唐第一豪杰,哪怕身负重创以死相拼,也不辱使命将宝物夺回。

  如今玉玺便在朕的手中!”

  说话间李渊将锦匣打开,自里面取出玉玺高举过头,日光照射下,玉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这枚玉玺本身光泽并不如何醒目,可是在群臣看来却是光华夺目耀眼生辉。

  有些人已经下意识地用袍袖挡住面目,还有些人已经下意识地施礼朝拜。

  万岁的呼声如同山崩海啸席卷而来,李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得格外开怀。

  在他眼中,这满朝文武已经变成了天下诸侯,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各路枭雄反王便会如这些文武一样,跪倒在自己面前遵奉自己做四海之主。

  第七百六十章 肝胆(二十五)

  李渊的一番话,不光是在大庭广众下宣布传国玉玺已经落入自己掌中,更是把李世民私自离开长安南下的行为予以正当化,从无令偷逃变成了奉旨南下接应徐乐。

  如此一来,他所有的罪行自然都一笔勾销。

  非但如此,徐乐的功劳,也少不了李世民一份。

  固然从头到尾,李渊都没有夸奖李世民半句,可是聪明人自然能理解这里面的含义。

  自家父子用不着虚文敷衍,何况李世民贵为亲王也没有什么可奖赏的必要。

  只要不说惩戒,其实就是恩赏。

  之前惦记着李世民兵权的,这下全都没了希望,乃至于那些想要寻机发难,弹劾李世民行事荒唐不顾大局的,也全都乖乖闭嘴。

  玉玺的分量大家心里都有数,不管用什么手段把玉玺拿回,都是天大的功劳。

  有这桩大功在身,便是有些许不检之处也无伤大雅,只要脑子不犯糊涂,便不会选这个时候触李世民的霉头与他作对。

  聪明人已经猜出来,今天李渊摆出这等场面,又是全副天子仪仗又是文武群臣全都出城迎接,就是用实际行动给李世民撑场面。

  让那些之前存有小心思,想要分散兵权的人全都闭嘴。

  大队人马入城之后,李世民和徐乐便被李渊直接接入大兴宫内,除了他们两人,另外一个随行进宫的则是杨思。

  韩约、小六、步离三人并未进宫,直接被送去了住处。

  这四个人里面,以徐乐的伤势最重,可是如今恢复最好的还是徐乐。

  到底是徐敢不惜倾家荡产为孙儿打下的良好根基,再加上自小练就的童子功,让徐乐的体魄远胜于常人。

  那一身重伤不但未曾损伤性命,甚至也没有妨害他的恢复。

  这一路上既有医官精心调养,又有上好药物供应,徐乐身体得以迅速恢复。

  如今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但确实已经不妨碍他打拳练武,又或者披挂上阵。

  其他三人到底是没有徐乐这等修为,虽然性命保全下来也不至于落下残废,可是依旧虚弱的很,不适合与人交涉,更别说酬酢交际。

  是以此刻让他们回府,则是李渊考虑周到,对谁都是好事。

  至于杨思,她的身份眼下还是个机密。

  长安城中知道大隋公主到来的寥寥无几,除去李家父子以及几个心腹内侍之外,便只有徐乐这一行人。

  乃至杨思进宫,都是趁着之前大家注意力集中在李世民、徐乐以及玉玺的时候,偷偷送上车仗一路进宫,并未惊动外人。

  杨思本人对于天下大局未必有什么影响,可是她这个杨广遗孤身份毕竟敏感,一旦暴露在人前,势必会引发这样或者那样的麻烦。

  徐乐在船上的时候便和李世民商议过,杨思的公主身份最好不对外宣扬,让她以普通女子身份在长安城内生活。

  有玄甲骑大军庇护,再有徐家闾那些妇孺照应,应该可以保证她的日常生活不至于被打扰。

  李世民对于徐乐的要求自然一诺无辞,可是这件事瞒天瞒地也不能瞒自己的父亲,再说抛开国事单论家事,杨思也是李渊的外甥女。

  眼下两家虽然不共戴天,可是这层关系还是存在,杨思要想在长安正常的生活下去,也不能和李家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是以入宫认亲参拜,这些也是应有之意。

  自然,李渊对这个外甥女实际并没有什么感情,眼下更是顾不上与她攀谈家常敷衍场面。

  对于李渊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事只有玉玺、徐乐这两宗而已。

  玉玺是死物自己不会走,因此他现在最关注的当然是徐乐。

  一路上与徐乐同车而行,碍于人前眼杂,倒是没什么话说。

  等到进了宫中左右没有外人,李渊便彻底放开怀抱,命内侍服侍自己脱去冕旒衮服,换上一身家居常服折脚襥头,拉着徐乐坐在榻上叙起了家常。

  李渊的态度和蔼语气亲热,一如之前一样,完全就是个父执长辈关心子侄的身体。

  哪怕徐乐再三表示自己身体没什么妨碍,李渊还是要求稍后召御医前来再次检查,更是把宫中所藏珍贵补药流水般赏赐下来,命内侍送入徐乐的宅邸中。

  随后不等徐乐开口,便说起鹦鹉洲之事。

  “朕知道你此行不太平,却不想居然出了这等事。

  说起来也是朕的不是。

  总是念着杨家父子为人刻薄寡恩,大家日子过得都不舒坦,彼此之间理应互相帮衬,否则就更难以过活。

  哪怕是有人行止不端乃至为非作歹,也是小惩大戒,希望他们自己知错改过自新。

  再不然就是念着他们祖宗的功劳,于后人高看一眼,不想让他们的日子太过艰难。

  不想朕这份好心,却养了一群不知感激的狼心狗肺之徒!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来,还要牵连无辜之人为他们做倚靠。

  孤这次也不得不狠下心肠,对于这等人不能再姑息养奸。

  该让他们知道,有些事做不得。

  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朕肯定会为你做主!”

  依徐乐之意,本就是想回京之后就去找李建成把这笔账算清楚,不管李家现在是否已经称帝,也不管李建成是什么身份,做了这样的事,自己就不能白吃亏。

  当日韩约受伤不轻,这笔帐肯定要讨还。

  可是如今李渊这么一说,倒是把徐乐的路给堵死了,他如果再自己去寻仇,就是不相信李渊的诚意,是以只好点头称是并未多言。

  李渊随后又问起江都的情形,以及杨广的种种作为。

  这次出使任务因兵变而失败,但是徐乐绝非无功而返。

  且不提玉玺的重要性,就单纯是走这一遭所见所闻,就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

  毕竟李家谍子所能打探到的消息和徐乐所接触的层面不同,彼此之间互相印证,就能对江都乃至整个东南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随着骁果兵变杨广被杀,接下来不管是李渊还是其他北地豪强,都得要面对骁果军的兵锋。

  两军交战固然需要是兵士战力主将将略的比拼,但是情报的作用童养不可小觑,对对手的了解每增加一分,交战时就多了一分胜算。

  若是能够有针对性地做出布置,根据对方特点避实击虚,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伤亡。

  是以李渊对于江都情况的关心倒也是情理中事,徐乐自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但详细介绍了江都城中具体情况,骁果军的战力、甲杖以及军中将领的手段,还把几次与杨广交谈的内容也原原本本对李渊说明。

  这也是徐乐的精明之处。

  他这次去江都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一些,已经远远超过为使的必要。

  最后杨广更是把女儿加玉玺托付给自己,自己也确实为了保护杨广的女儿舍命搏杀险些丧命。

  固然这些事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落到一个小心眼的帝王眼中,这些事加在一起就可能导致君臣猜忌甚至反目。

  李渊未必是这种小气的人,不过他绝对是个聪明人,如果自己说这么长时间和杨广并无联系,那就未免有欺君嫌疑,哪怕李渊脾气再好也要发火。

  再说那样做等于是把李渊当外人,于两家的交情也交待不下去。

  是以徐乐选择和盘托出,就连关于自己父母遇害之事也说得明明白白。

  说话的时候,徐乐也在看着李渊,查看他的反应为何。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李渊听了这话后有任何反常举动,绝对瞒不过自己的眼去。

  李渊如果真是出卖自己父亲,导致父母惨死的仇人,徐乐未必会当场出手将其格杀,但是长安城肯定不会再待。

  大不了带着部下去别的地方存身,也不能真的跟杀父仇人为伍。

  李渊的脸上和眼神都没有任何波动,从头到尾就是细心倾听,直到说起徐卫之死,他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是委屈,只不过在眼神中多了几分悲伤。

  等到徐乐说完,李渊才长叹一声:“开皇天子算不上一位仁君,但总归还是个明主。

  至于杨广,他不但暴虐更是糊涂透顶,且不说他把大好江山败坏成这副模样依旧毫无愧疚,就说当年之事,他居然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居然认为是朕的不是。

  朕相信他没有对你说谎,只不过是他自己脑子糊涂,一直就没想明白事情到底出在何处,加上他为人刻薄,便将天下人想得都和他一样,如此归因倒也不算奇怪。”

  “陛下,臣相信当年之事……”李渊打断徐乐的话:“此地不是朝堂,不必这般拘束,唤我叔父便是。

  朝堂上讲规矩纲纪,是为了给群臣做表率,否则大家都仗着往日交情不受约束,天下便不成个样子。

  私下里便不必讲那么多礼数,朕也把你当成自家子侄看待,若是你和群臣一样称呼,朕难免要疑心,阿乐是否真的信了杨广鬼话,与朕离心。”

  徐乐应了一声,并没有做出表示,依旧在观察着李渊。

  能够成功骗过杨广,最终主导晋阳起兵的枭雄,肯定不会被人轻易看穿。

  想要看出他说得是否是真话不是件容易事,徐乐也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相信其无辜,总归是要观察仔细再做道理。

  这时,李渊又开口了。

  第七百六十一章 肝胆(二十六)

  “杨广此人独断专行目无余子,在他的心中,只有自己是人,其他人都不算是人,没有资格与他为伍。

  就算是他极为倚重的大臣或是看重的武人,都不过是工具而已,一如宝刀名马,不管如何喜爱,都不算是人也就成为不了朋友。

  是以他是真正的寡人,只有僚属没有亲朋。

  哪怕是自己的子女,也在他猜疑乃至利用的范围之内。”

  徐乐点点头,对李渊的观点表示认同。

  这是放在眼前的事情,杨思算是杨广爱女,可是他将其托付给自己时,也没说玉玺的事,肯定是担心自己不答应,或是中途把玉玺丢下。

  这种人在最后关头,也是把女儿算计在谋略之内,李渊对他的断语倒是非常贴合。

  “他自己没有朋友,便将天下人看得都和自己一样,认为世人只知利而不知义为何物,更不会为了朋友交托性命。

  以己推人,认为朕当日见死不救,坐视卫郎君满门罹难。

  这些年来他显然是这般看法,所以对你讲的时侯也是理直气壮,便是神目如电,也看不出他在说谎。

  因为对他而言,所说的本来就是真相,自然感觉不出他在心虚。”

  徐乐依旧没作声,这时候自己说什么都不好,还不如静观其变。

  再说李渊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人说谎不见得都是刻意为之,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然后一条路跑到黑。

  这样说得当然也是谎话,不过他自己都当成真话说,外人又如何能看出破绽?

  “这件事朕也想对你说清楚,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就是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不是你的头脑不够聪慧,也不是这里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是不曾经历那个时侯,很多事便无法说明。

  若是徐老伯还在世,他或许还能明白我的意思,阿乐终究是生于神武,对于当时的京城情形不了解,怕是难以理清当时情况。

  只不过既然杨广都说了,朕若是不说,你怕是也要糊涂下去。”

  李渊的双眼望着前方,整个人陷入回忆之中,语气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许沧桑味道,一如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自己的子孙讲述自己少年的经历。

  “彼时天下初定,南北虽然一统,可是人心依旧躁动。

  京城更是个是非之地。

  朝野上下,大家都戴着一张面具过活,让你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鬼。

  若是谁的面具脱落,或是不肯戴在脸上,很快便会人头落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谁也猜不出他们到底想得是什么。

  朕虽不喜欢这种行径,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又必须和他们同流合污,学着他们的模样顶面具生活,唯一活得率性的便是卫郎君。”

  “卫郎君不肯戴面具,还总是喜欢把他人的面具当众揭开。

  他说过,男儿汉行事顶天立地,不管心中所想是对是错,总要说出来才好,鬼鬼祟祟算什么豪杰?

  他就是按这等心思行事,也是以同样心思对待他人。

  城中有人爱他,更有人恨他。

  爱他的人有多少,恨他的人便会多出十倍。”

  徐乐逐渐听入了神,从李渊的语气神态看,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而且阿爷对自己讲过父亲的脾气秉性以及行事风格,正如李渊所说的一样。

  其实这也是徐家人的祖传作风,哪怕是在徐卫罹难之后,徐敢对于徐乐的教育依旧是要他奉直道而行不必屈服于世道。

  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父亲?

  那时的徐家正在鼎盛之时,徐家父子靠着一身绝艺赫赫战功,黑甲铁骑的盖世威名,为自己挣得了足以匹配功劳的地位名望。

  除去八柱国以外,大隋武人之中便以徐家为首。

  那时候的自家人当然不用看谁的脸色,更不可能陪着那些贵人玩戴面具起舞的把戏。

  不但如此,依自己家人的性格,也看不上那些为了荣华富贵或是攫取高位逢迎拍马的谄媚小人。

  他不认为父亲会刻意去与谁结怨,但是如果有这种小人找上门来,主动试图和徐家攀扯交情,那肯定会自讨没趣。

  虽然不曾在官场历练过,但是这里面的道理徐乐很清楚。

  父亲这种行为,对于那些奸佞小人来说,就是结下生死之仇。

  彼时徐家声名正盛,朝堂上肯定斗不过徐家,比武又不敌父亲的手段,在心里暗气暗憋,或者想些卑鄙手段也是寻常事。

  李渊说有多少人爱自己的父亲,便有十倍以上的人恨自己的父亲,这话怕不是虚言而是事实。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人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法,无法对徐家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可是一旦情况有变,自家落入不利境地,这些人肯定会落井下石群起而攻。

  果然,只听李渊道:“太子宫之变,事发突然。

  杨广筹谋已久,以有心算无心,让人无从防范。

  当时动手的也不只是杨广一人,京城里大半世家豪强都参与其中。

  彼时开皇天子打压世家的端倪已现,废太子杨勇也是个荒唐人物。

  他宠幸匠人云氏之女,对于其母给他安排的世家女很是冷落。

  这若是放在平日,也不过是帝王家事,不至于闹出什么风波。

  可是加上杨坚的行为,便让人生出许多心思,认为杨勇与其父一样,对世家从心里厌烦,不想和世家扯上太多关系。

  再加上当时杨广身边还有越国公杨素等人为之奔走联络,让世家认为杨广和父兄不同,是愿意与世家亲厚之人。

  是以便纷纷出力支持杨广,那一晚上的变故,与其说是杨广暗算其兄,不如说是卫郎君与废太子与整个城池里大半世家为敌。”

  “阿乐也不是没见过世家的手段,当时的世家比起如今更为有力,手段也更为酷烈。

  如此多的家族联手发动,就更是非同小可。

  以杨勇宫殿为中心,方圆数里均为世家所遮蔽。

  消息断绝音信不通,便是鸟雀都难以通行。

  那些人也是下了血本,不惜一切代价阻断消息传递,更别说兵马调动。

  当晚京城宿卫怕是全部为杨广所控制,除了卫郎君和身边的几个家将亲卫之外,便再也找不到一兵一卒为杨勇效力。

  你想想看,这等情形下,孤又如何能得到消息?”

  李渊的语气激动起来,声音微微颤抖:“等到朕得知太子宫方向起火,便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那些人用谎言搪塞,又用金吾卫阻止,就是不让李家人接近。

  直到那时朕才发觉情形有变,可是为时已晚。

  孤当时揣度情形,想要冲入火场绝无可能,只有不顾一切控制长安各门,确保卫郎君如果突围,不至于被城门挡住。

  又调动军中关系,不让追兵出城追击。

  朕当时还有个念想,觉得以卫郎君绝世武艺,千军万马也困不住他,足以突围而出。

  没想到他最终……“两人都没了话说,李渊身形颤抖,又开始落泪,徐乐的眼圈也微微泛红。

  从李渊的介绍中,他能猜测出当时的情形是何等凶险,父亲又是怀着怎样心思举家自尽。

  如果不是那种彻底的绝望,父亲又怎会选择那种壮烈的死法结束性命?

  自己没法确定李渊言语的真假,至少从自己的眼光看,李渊表现出来的悲伤与激动不是谎言。

  爷爷带着自己离开长安时未曾受阻于城门,也没有人衔尾追击也是事实。

  不过这种事实到底是李渊的功劳,还是自家人多年积威所致,却是谁也说不清。

  李渊沉默好一阵才继续说道:“杨广的猜测,是把朕当成了他。

  他乃是个见死不救的小人,便认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

  朕和卫郎君情同骨肉,当日若是知道消息,便是拼却这条性命,也要保卫郎君举家平安。

  大不了便陪着他一起死,不过是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素来钝重沉稳的天子,此刻的表现却像极了自己的次子,竟然也如军汉一般大喊大叫。

  他看向徐乐,语气里又有了一丝欣慰:“说到此,孤便要夸夸二郎。

  他总算做了孤当日应该做,而未曾做到之事。

  就算他此番未曾奉玉玺回来,朕也要重重的赏赐于他,便是因为他替朕完成了心愿。

  这或许就是天意,朕昔日未能及时闯入火海救出卫郎君,二郎及时南下,把你带回长安,这是老天的厚爱,也是卫郎君在天之灵庇佑,咱们不可不感恩。

  至于杨广……“李渊哼了一声:“他也算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情遭了报应。

  昔日他以权谋手段,诱骗各世家支持于他。

  等到他登基之后便换了一副嘴脸,所做的承诺全都不作数,是以这些世家联手谋反,要了他的性命,也是偿当日之债。

  一饮一啄自有天数,他这般下场,也算是为卫郎君报仇雪恨。

  不过……阿乐为何要答应他,保护他的女儿?

  这倒是让孤始终想不明白。”

  徐乐回忆着父母之死,又想着李世民对自己的拳拳心意,心中也自激荡。

  他也觉得,或许是杨广以己推人错怪李渊也未可知,至少眼下情况未明,不该把李渊当仇人看待。

  听到李渊问起,他正色道:“臣……侄儿之所以应允杨广,说到底也就是看她可怜罢了。

  于臣而言,她不过是个无助孤女,与步离并无区别。

  若是日后因她惹出什么风波,小侄情愿一力承担!”

  第七百六十二章 肝胆(二十七)

  李渊打量着徐乐,眼神中满是欣慰之意,忽然抬手拍了拍徐乐的肩头,“像!太像了!阿乐可知,你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卫郎君当年。

  昔日你父为人出头抱打不平时,也是如你这般说辞,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他也会一力承担,哪怕为此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在沙场上,卫郎君乃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从不会妇人之仁。

  可是在平日里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不知救过多少老弱妇孺,也不知替多少可怜人扛下麻烦。

  这些麻烦或是来自公卿大臣,或是来自皇亲国戚甚至凤子龙孙,他都是用这句话应对。

  你不愧是卫郎君的子嗣,就连这话都像极了他。

  只不过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徐乐一愣,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李渊道:“什么叫你一力承担?

  难道跟朕还要见外不成?

  在朕心里,你和大郎、二郎一样,都是朕的子嗣。

  这天下是咱家的天下,惹出什么祸患,也都是咱们一起承担。

  难道在我大唐疆域之内,还有什么事是朕担待不起的?

  要说承担,也是咱们一起承担,怎会是你一人之事?

  再说,这女娃算起来,也要喊朕一声姨丈,朕的外甥女朕还护不住了?

  简直是混账话!要论惹是生非,难道她还能超过九娘?

  连九娘都好好的,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听李渊这般说,徐乐心里总算放松了一些。

  看来李渊还没想要把杨家人斩尽杀绝,至少对于杨家的女子可以手下留情。

  李渊这时又拍了几下巴掌,不多时有内侍从外走入,李渊吩咐道:“看看朕的甥女准备得如何?

  若是准备好了,便让她前来。

  大家总归是骨肉至亲,总是不见面也不成个体统。”

  徐乐本有心告辞,却被李渊牢牢按住,表示说到底杨家女娃也就是个女流之辈,见一面行个礼,自己再为她寻个地方安置也就是了。

  自己今晚定要好生款待徐乐,否则就对不起他在江南所受的苦以及所冒风险。

  过了一阵,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随后就见宫装云鬓的杨思,从外面缓步而入,来到李渊面前盈盈下拜,随后便低头不语等待吩咐。

  房间内重又陷入了沉默。

  按说杨思这种参拜乃是走个过场,不管李渊对她的真实态度如何,都是这么个固定场面。

  大家拜一拜行个礼,然后两句好话打发离开。

  可是不知怎得,李渊这边竟然没了动静。

  仿佛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思忖之中,导致杨思就那么呆在那不敢行动,李渊也没有让她动的意思。

  此时的杨思和之前船上大不相同,宫中内侍绝不会在穿戴打扮上克扣她,反倒是为她精选了衣饰装点。

  杨思本就生得美到极处,如今在这番打扮装点之后,当真如同天女下凡,让人舍不得错开眼睛。

  别看她此刻面无表情如同木雕泥塑,即便如此也足以胜过世间大半钗裙让长安宫中千百佳丽顿失颜色。

  这么个天仙一般的人物出现,男子有片刻失神倒也不算奇怪,只不过李渊身为帝王之前又是世家门阀出身,见多识广目睹佳丽无数,按说应该不至于被杨思的容貌所震慑。

  想来多半是回想起杨广等一干故人,陷入回忆之中而不能自拔。

  徐乐毕竟和杨思见得多了,加上他的心性坚韧,不管杨思是天仙化人还是无盐嫫母,对他都造不成什么影响。

  是以杨思这身装束在他眼里就是稍微体面了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见李渊迟迟不开口,徐乐只好轻轻咳了一声,算是小小的提醒。

  李渊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回过神来,示意杨思起身,随后便例行公事一般问了几句闲话。

  两人其实都很是尴尬,毕竟大家的关系是敌非友,还得强调这份姻亲关系,按照亲族一样寒暄,对于当事双方想来都不是什么欣喜之事。

  徐乐在旁看着,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他开始理解父亲为何当年树敌无数,自己其实也很想戳穿这些令人作呕的虚伪面具,让大家按着本心说话行事。

  杨思仇恨李渊,李渊不喜杨思,这都没什么大不了。

  说到底这个人也是自己保下的,让她随着自己过活就是,如果因为她的身份或是与李家的渊源惹出祸患,自己也会一力承担。

  话说到这一步,还有什么不放心,又有什么必要继续做这把戏?

  只听李渊又说道:“这大兴宫中,本就有你的住处。

  孤这就命人将宫室打扫干净,让你可以居于旧地。

  宫中哪些内侍宫娥是你熟识的,说与管事之人,让他把人调拨于你。

  不过当日殷贼倡乱胡乱杀人,宫中不少人为其所害。

  你的那些旧属,只怕也难免遭毒手,你也不要太难过。”

  杨思本来也是按着规矩,配合李渊一板一眼的演戏。

  她说得每句话就像是早已背熟的,不管李渊说什么,都能马上从容答对,不需要考虑,也能回答得让人满意且滴水不漏。

  就连语气都像是经过专门训练,听上去让人感觉格外舒坦,但就是空灵呆板全无灵魂,像个傀儡多过活人。

  可这时听到李渊如此安排,杨思的语气忽然一变:“多谢圣人厚爱,只是奴乃不祥之身,不合居于宫中,以免对圣人气运有损。

  若是误了圣人国事,奴便万死难辞其咎。

  还望圣人开恩,允奴离宫独居,只要不追奴之罪孽,便铭感五内。”

  李渊一愣。

  他方才的安排虽然口气平和听上去像是商量,但实际就是在传达圣旨。

  作为亡国之女,对于君王圣旨有什么资格违抗或是讨价还价?

  如果不是杨思刚才的对答得体,李渊甚至要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个浑人?

  不过他并未发作,而是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是朕想差了。

  你与酅国公许久未见,如今重逢,姑侄之间正好多做盘桓。

  只不过酅国公府邸窄小,只怕照顾起来不大方便。”

  “奴与酅国公虽为亲眷却无往来,如今待罪之身更不敢去叨扰。”

  杨思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眼徐乐:“奴能于乱军中保全性命,全靠乐郎君之力。

  如今奴夜晚之间,也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情景一如当日江都城中变乱情形。

  梦中奴心胆皆碎,醒后依旧心悸头晕辗转不安。

  唯有在乐郎君府中,才能感到安心。

  一想到有乐郎君这位恩人在身边,纵然那些乱军真的再来奴也不惧。

  还望圣人开恩,允奴在乐郎君府中居住。

  这也是家慈当日心愿,奴不敢违拗。”

  李渊闻言一愣,他侧头看看徐乐:“阿乐,你沿途护送乃是迫不得已,如今到了长安,自有千军万马保护二娘周全,你纵然就此放手也不算违誓。

  可是二娘一心要在你府中居住,朕也不好拒绝,如今这件事便要问你。

  你的府邸算不上宽阔,二娘身份又不同于寻常不能慢待。

  你可愿意让二娘居于府中,又能否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徐乐看向杨思,这时杨思也正好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交汇一处,徐乐能看出杨思眼神里那种期望与祈求之意。

  其实李渊说得有道理,不管于公于私杨思都是住在大兴宫更为合适。

  再说她这么个烫手馒头落到自己手里,自己就得承担对应的责任,一旦其有个病痛或是好歹,自己都要承担对应的责任,实在是得不偿失。

  然而看着杨思的眼神,又想到杨广、萧后的嘱托乃至之前船上杨思满手血污不顾一切为自己和韩约等人裹伤的情景,徐乐的心便莫名一软。

  既然她想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又何必非要拒绝?

  再说自己也把话说得明白,在玄甲骑便不是在宫里,不能摆公主的架子。

  自己能养活那么多人,难道还养不活一个弱质女流?

  徐乐朝李渊正色道:“圣人放心,臣自当竭尽所能照应二娘,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虽然臣的府邸不能和宫室相比,不过一人居住也是绰绰有余。”

  李渊看看徐乐又看看杨思,过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孤早就说过,你像极了卫郎君,就连这桩事也是一样。

  当日长安城中,愿意随同卫郎君吃苦的名门贵女不知千百。

  二娘有此心思,倒也不算奇怪。

  不过朕也要提醒阿乐,别忘了二娘的身份。

  若是当真让她吃苦,朕可是不会答应。

  你那府邸也太小了些,朕这便命人另择大宅供你等居住。

  有何短缺只管开口,就是记住一点,不可让二娘受半点委屈!”

  李渊说到此,又将杨思唤到身旁宽慰一番,语气格外和蔼,俨然慈父模样。

  此情此景倒是一副慈孝仁爱合家欢乐的大好局面,徐乐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李渊的表现看,似乎杨思今后可以在长安安心生活,不会有什么凶险,自己也算履行了对杨广夫妻的承诺,没有损害徐家名声。

  第七百六十三章 肝胆(二十八)

  徐乐离开皇宫时,时间已是傍晚。

  杨思早早就离开了皇宫,被内侍护送到徐乐宅邸。

  徐乐本人则被李渊留下饮宴款待,又召来建成、世民两兄弟陪席。

  这一桌酒席吃得就像是家宴,徐乐这种待遇,显然是被当作李家成员看待。

  而且这还是长房才有的待遇,那些远房弱支子弟只有干看着的份,就算打破了头也抢不到这等机会。

  酒席之上宾主尽欢,李渊特意把建成叫来,显然还是为了之前种种的不愉快。

  他并未直接指责建成,也没有做出回护。

  只是在话里话外再三强调李、徐两家世代相交,自己与徐卫乃是异姓手足,希望自己的子弟也能和徐乐延续这种交情。

  少年人血气方刚,在一起难免磕碰冲突。

  哪怕动手打架,只要不出大格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如果有谁坏了这份交情,或是不把徐乐当自己人看待,李渊就不会相容。

  另外又警告李建成,好生约束自己的僚属。

  自己知道他事务繁忙性情宽和,很多地方顾及不到,下面的人难免生出怠惰之心,做出些荒唐事来。

  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今后如果李建成还是不能有效的约束部下,那么李渊就会亲自出手除去害群之马,以免一二小人坏了大事。

  最后更是宣布,从李建成的采邑中拨出五百户给徐乐,作为供应杨思饮食用度的来源。

  另外原本李家在长安城内的府邸,也赏给徐乐使用,以便安排家中人员,保证不让杨思受委屈。

  这一番敲打的力道可是不轻,不但是让李建成在兄弟和徐乐面前丢了面子,更是要让出了一所宅邸。

  虽说李建成不缺田宅,但是李家在长安的旧居意义非凡,原本李渊把这处宅邸赏给李建成,可以看作是一种暗示,暗喻日后李家的家业必然由长子接管。

  如今这处有象征意义的宅邸赏给了徐乐,难免惹起别人怀疑。

  固然徐乐没有可能接管李家,但是这种变化是否意味着皇帝对于长子不满?

  大位归属是否又会产生变数?

  李唐新立,群臣尚不能归心,大家本就存在着各种疑惑。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他们看作某种征兆或是乱相之始。

  这么一处有意义的田宅变更,大臣们不动心才怪。

  徐乐不准备真的住进那所老宅里,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李家产业,即便是天子降旨,自己住进去也感觉有些古怪。

  再说李渊虽说是武功勋贵出身,但是身上文气太重,宫殿布置的极有江南风范,祖宅想必也是那副模样。

  在那种环境下住久了,就很容易像杨广一样被消磨了锐气,于武人而言颇为不利。

  是以不管李渊怎么说,徐乐肯定不会动,不过李渊这种态度表达出来,也算是给自己出气。

  当然,作为回报,自己也就不能直接找建成发难。

  如果像对待窦奉节那样把李建成毒打一顿,那就未免欺人太甚,即便是徐李两家关系再好,李渊也绝对不会相容。

  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李渊以帝王至尊做到这一步,自己也就只能放过李建成,暂时不与其为难。

  不过这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徐乐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些田产宅邸,自己不会动用,而是准备拿来给李建成做赔偿。

  既然李渊用财货来平息这件事,自己就可以有样学样,以财货为赔偿,先出了恶气再说!李建成不能动,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能动。

  鹦鹉洲那些强盗是谢家部曲,自己就去找谢书方说话。

  等到收拾了谢某之后,再把这些财产赔给他,这才算公平。

  虽然有这份心思,但眼下不是动手的时侯,不管怎么说也得先回府中料理。

  自己走的时日不少,玄甲骑的情况如何,跟随自己一路前来的乡亲部曲是否受了委屈,这些都得自己查问明白。

  如果有人趁着自己不在期间,对自己的部下进行打压,此番就借着收拾谢书方的机会一起解决,让他们知道厉害。

  徐家门外,已经多了值宿卫士。

  原本徐乐是不讲这些排场的,也认为没什么必要。

  可是此番他刚刚来到门前,便有卫士上前接缰绳,他仔细看去发现这人居然还是徐家闾的庄客,与自己还是老相识。

  自玄甲骑成军之后屡次大战恶战,战功彪炳死伤亦重,最早那批徐家闾的庄客损伤最大。

  能活到现在的庄客,只要没有身体残疾,全都在军中为将,怎么会做起走卒的差事?

  那名庄客却是满面带笑,一边拉着缰绳朝宅邸里走一边说道:“这差事乃是俺废了好大力气,才从他们手里抢来的。

  自从乐郎君南下,俺们便定了规矩,轮番来给乐郎君守门。

  那些新来的后生,都争着抢着要当这差,宁可搭上些酒食请客,也要别人把差让给他们,就是希望能和郎君见面说上两句话。

  今个知道郎君回来,就更是发了疯一样抢着来,差点动了拳头。

  入娘的,他们算啥么?

  咱在徐家闾随老太公习武练阵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呢,凭啥来抢这差?

  郎君你看看,今个守在门口的都是咱徐家闾的乡亲,再有几个是梁亥特的弟兄。

  按说他们当这差事也不够资格,不过看在罗敦老族长面上,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这时徐家门外的卫士已经陆续过来参拜主将,徐乐放眼看去,果然都是徐家闾的熟面孔。

  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笑容,徐乐只觉得周身舒爽。

  这些朴实无华的庄稼汉,在徐乐眼中倒是比李渊、建成这种富贵人更为可亲。

  众人簇拥着徐乐如同众星捧月向院里走,询问着徐乐伤势,关心着此番江南之行的种种。

  还有人念叨着:“得亏乐郎君赶回来,否则你那匹宝驹便要吃人了。

  我的个乖乖,都说马有龙性,俺这次算是见识了。

  这哪里是马,分明是头大虫。

  在槽里连踢带咬称王称霸,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

  这名军汉的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乡党打断:“看你说的,还啥大虫?

  要俺说,这就是条龙。

  没听乐郎君说么,这马的名字便叫做吞龙!你听听,这马连龙都吞得下,那得是何等的神物?

  跟吞龙比,这匹脚力便差得远了。

  虽说是不孬,可总归不能算好。”

  徐乐离开江都时,杨广赠送了铠甲、长兵、宝马。

  与承基交战一场,先是宝马生生累瘫倒地,随后马槊也撒了手。

  奋短兵战大军的时候,铠甲又被砍得不成样子。

  如果想要修补,靠着李家的支持倒是也能修补完全,但是徐乐有祖传宝甲,对于这领杨家的御用甲胄并不放在心上,也没有修补的心思。

  于是杨广赠给他的三件宝物,如今已经悉数毁掉一件不剩。

  身为大将没有脚力总是差了些许威风,所以从宫中离开时,李渊特意命人牵了匹御马给徐乐乘骑。

  正如这些军汉所说,李渊所赠自然不会是驽马,可是这种御马终究也只是常规意义上的“骏马”,和吞龙那种草原上少见龙驹如何相比?

  徐乐心中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宝马,不过自从回了长安就没抽开身,自然就顾不上问。

  这时候听部下提起,连忙问道:“吞龙怎样了?”

  “乐郎君放心,那宝马俺们都当祖宗一样供奉着,每日精草细料伺候,刷洗饮遛没一样落下生怕它掉了膘。

  就是这畜生也通人性,总不见乐郎君心里想念,脾气一天比一天大。

  不是连踢带咬的伤人,就是憋着咬断缰绳逃跑,瞅这意思是要去寻郎君。

  这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俺们都不信,一头畜生能如此通人性。”

  这时又有军汉笑道:“想念乐郎君的也不光是马,不是还有人么?

  咱们玄甲骑现在可是添人进口,比过去多了不少人。

  乐郎君的府上也是多了个常客常来常往,只怕都要当半个家了。”

  徐乐一愣,不明白这人说得是谁。

  另一边陈凤坡却已经把脸沉了下来,破口骂道:“你若是活腻了便自己去抹脖子上吊,莫要牵累其他人。

  你阿爷刚当了果毅校尉,还想多享几年富贵。

  若是再听到你胡说八道,某先撕了你的嘴巴!”

  说起来陈凤坡、仲铁臂都不算徐家闾的起家人马,不过陈凤坡投奔徐乐较早,也勉强可以算作起家元老。

  不过他为人比较油滑打仗不肯拼命,之前担任行军司马管着全军钱粮不参与战阵。

  不上前线便没有军功,是以在玄甲骑里面威望不高,更别说在这帮徐家闾老人面前耍脾气。

  更让徐乐感到奇怪的是,那被骂了的军汉非但没有反口回骂翻脸,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不语,身旁几个徐家闾的乡亲也不肯为他出头,反倒是都帮着陈凤坡。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徐乐明白过来,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传来,随后就见这些徐家闾的兵将左右分开,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赫然正是李家九娘李嫣!

  第七百六十四章 肝胆(二十九)

  “你这厮不够意思,前者让我嫂嫂把我灌醉了,害我不能上阵也就算了。

  这回去东南更是不肯听话,连一封书信都不曾有。

  好不容易遇到个林望三,还是把他介绍给二郎,却不曾提我半句,莫非这长安城里就只有二郎是你的朋友,我便不是?”

  房间内李嫣气势汹汹地质问着徐乐,那模样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把徐乐拉到外面比武较量。

  从言语到举止半点不像个新近得封的公主,倒像个北地的轻侠恶少。

  看来李渊登基之后对于儿女管教果然是越发荒废,让二娘变得比过去更为骄纵狂放。

  之前那些徐家闾部下所说,每日来这边探望的,想必就是李嫣。

  怪不得陈凤坡翻脸骂人,那些人不但不怪反倒是向着他,非议李家公主所关非细,真闹起来不知道要掉多少脑袋。

  这帮人现在日子过得好了,自然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而被株连。

  徐乐看着李嫣这副模样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身为贵人每日来自己的府邸,不可能全没有妨碍。

  背后的议论以及身上的压力肯定不小,不过李嫣为人侠气,这些事不对外人说,故意装得若无其事而已。

  再者就是她确实受宠,能够干一些离经叛道之事,如果这事发生在其他李家子弟身上,怕是没这么容易过关。

  她每天来当然不是闲的发慌,随便跑来看看,而是替自己关照着玄甲骑。

  固然自己靠着一身武艺和几场打斗,为玄甲骑赢得了足够的名声,也让人知道玄甲骑的人不容冒犯。

  可是树大招风,现在玄甲骑如此得宠,肯定有不少人心存不满想要找麻烦。

  自己和二郎都不在的时候,这帮人难免蠢蠢欲动。

  若是没有李嫣这位贵女代为护持,只怕自家人日子不会过得这么消停。

  即便自己回来可以为他们报仇找面子,当时总归是要吃眼前亏。

  从这算起来,自己倒是欠了李嫣一个大人情,不好对其发作。

  虽说已经很是疲倦,但徐乐还是强打着精神与李嫣说笑道:“怎么?

  九娘这意思,是要与我较量一番,痛打我一顿出气了?”

  “哼!你如今身上有伤,此时胜你不算好汉。”

  李嫣很侠气地一挥手,随后坐到徐乐面前道:“你且跟我说一说江都得情形便好!那些骁果军是不是真像人说得那般骁勇?

  听说他们军中有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还有个肉飞仙沈光,这些人都是怎样手段?

  快些说与我听听!对了,还有那位小表妹又是怎么回事?

  杨广为何把女儿托付给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徐乐看着李嫣那副好奇得神情,心里越发觉得好笑。

  一般都是李家儿女,为人处世大不相同。

  李世民慷慨豪迈,行事有英雄气又有几分军汉作风。

  至于李建成则很有些像李渊,说话不疾不徐让人感觉很舒服,问问题的时候从容不迫,也是闲话家常,但是一种上位者得风范就在这种自然中逐渐出现,让人从心里与他产生距离感不愿意与其亲近。

  李嫣则像个无邪少女,问问题全是出于好奇,和徐家闾那些女乡党倒是有几分相似处。

  她这种表现最没有身份架子,也最容易让人亲近。

  徐乐只觉得之前的倦怠逐渐消失,自己也来了精神,开始向李嫣介绍起江都之事。

  就在李嫣聚精会神听着东南见闻,关心着徐乐与承基、来整、沈光等人较量情形时,大兴宫中的李渊则开始了和建成的密议。

  在徐乐离开后,李渊把建成留在身边,父子二人先是仔细观赏了一番玉玺,随后便谈起了江都之事。

  父子对于杨广之败的观点一致:倒行逆施得罪世家,最终被世家联手所诛也是情理中事。

  根据徐乐的介绍以及从南方得到的消息,父子就能判断出来,这次骁果兵变名义上是骁果军叛乱,背后肯定是北地军功勋贵在后面推波助澜出力策划。

  说到底就是因为杨家父子之前对世家打压太甚,加上杨广高丽战败失去人望,南狩之后又妄图用江南士人取代北地勋贵,这些行径最终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李唐刚刚立国根基未稳,自然不能走上这条旧路与天下世家为敌。

  父子两人的想法一样,要想稳定李唐基业,保证自家能够一统山河,就得尽可能多的结交世家门阀。

  尤其是北地的勋贵,以及那些已经传承数代经历几朝而不倒的名门,更是要好生交往不可得罪。

  之前杨坚打压世家的国策必须要更易,李家必须走一条结好世家之路!不过远水不解近火,交往世家巩固家业,乃至开拓疆土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放在面前的事情就是对付骁果军。

  如今可以确定,骁果肯定会组织北伐攻打关中,李家在这一战里是什么立场,又该怎么应对,关系着李家基业兴衰,父子都不敢大意。

  他们自己就是世家门阀,对于世家的想法最是清楚。

  说到底这些名门望族,也是跟红顶白,只会选择胜利者做自己的盟友。

  如果李家露出颓势,他们很可能另找他人结盟。

  是以对骁果军这一战不能败也败不起,不光要战胜骁果军,还要震慑其他诸侯,让这些人明白李唐大军的战力远胜于他们,对抗天兵只有死路一条。

  李建成并不赞成固守关中以逸待劳的方略,相反倒是主张积极往外打,与骁果军决战于中原旧地。

  之所以选择这种战略,不光是为了给李家扬威,也是为了缓解李唐的粮食压力。

  “杨广登基以来倒行逆施,把关中之地搞得残破不堪民生凋敝,早不复当日繁盛。

  官仓之中粮粟匮乏,即便是长安城内积谷亦极为有限。

  如果不是之前得其所存军粮,如今三军军食便难以保障。

  外人都说我李家得了关中富贵滔天,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有让他们亲眼看看,才知道日子是如何艰难!”

  李建成代父处理政务,其中钱粮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对于李家当下的实际处境以及财政压力比谁都清楚。

  自从魏武军屯到现在,钱粮其实分不开,说到底国家最根本的货币保障还是粮食而不是财帛。

  就如同江都的骁果军一样,不管杨广如何赏赐财帛,三军都没法安心,归根到底的原因就是因为城里缺乏粮食。

  军中无粮人心自乱,空有钱财没有粮食,不但不能稳固人心,相反还会让局势变得更为混乱。

  眼下李家的局面就是如此,过于庞大的兵力,如同一头不知饱足的怪兽,疯狂吞噬李家积存谷米。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辖下的百姓,他们的口粮也得找朝廷想办法。

  杨广为了他的宏图霸业,不惜代价横征暴敛导致民间十室九空,百姓眼看就要变成饿殍。

  如果李渊延续杨广的制度,不管百姓死活,不但会失去仁义之名,更可能引发大规模民变。

  自来要成大事必要有好名声,何况李渊废了那么大力气才获取了仁厚之名,哪能如此轻易的就毁掉?

  是以不管怎么艰难,李唐王朝都得设法让百姓有粮吃,这一来粮食的消耗就更为惊人。

  纵然李家如今席卷关中,还有足够的空间腾挪。

  可是建成看得很清楚,照这种速度消耗下去,不等新的租庸入库,李家的存粮就会被吃光。

  若是这时候发生战争导致粮食不能正常运转,情况就会更糟糕。

  大军向外打,既是为李家扩展地盘震慑诸侯,也是为了减少关中粮食压力,让三军到外地去就食。

  中原大地为汉家王朝的根基所在,即便是杨家这种从关陇发家的政权,也不敢忽视对中原的经营。

  这些年来大隋在中原不止修建坚城整顿水利开垦农田,更是修筑了数个巨型粮仓。

  这些粮仓里积累的粮食,据说足以供百万大军十年乃是数十年食用。

  五胡乱华的时候,天下兵戈不休,诸侯只想着霸业没人顾得上百姓生计,田地荒芜百姓逃亡都是常态,这种情况下,粮食征调自然就无从保证。

  那时候的军队便只能吃掉所有能吃的东西,包括人肉都成了常见的军粮。

  直到大隋立国,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善。

  杨家父子显然也是被饿怕了,建立这么多大粮仓,存如此多的粮食,就是为了应付可能到来的乱世。

  只不过他们也没想明白,修建这些粮仓积累这些谷米所付出的代价以及采取的手段,才导致了乱世的再次来临。

  现在杨家已经灭亡,这些粮食还在。

  谁能控制这些粮食,谁就占据了夺取天下的先机。

  是以哪怕是为了这些粮草,李建成也支持李家往外打。

  不过这些粮食也不是无主之物,这几处大粮仓大半都已经落入蒲山公李密掌握之中,也就是说李家如果想要外扩,想要获取这些粮草救急,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除了骁果军之外还有一支近几年迅速崛起,如今已是闻名天下的劲旅:瓦岗军!

  第七百六十五章 肝胆(三十)

  “瓦岗军起于草莽,纯粹是一群盗匪加上走投无路的饥民,既缺兵器更没有粮草。

  刚成军的时候,根本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觉得最多就是大股盗贼,根本掀不起风浪。

  没想到前后不过几年光景,就让他们成了势,兵马越来越多,仗打得也越来越像样子。

  就连威震东夏的老将张须陀,也死在他们手里。

  直到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帮盗贼,已经成了势,再不能对他们小看。”

  徐乐府中,九娘李嫣也和徐乐说到了瓦岗军头上。

  说到骁果军,就谈到这支部队的北上计划,接下来就得考虑如何应对这支人马。

  李嫣对于骁果军的威胁并没放在心上,倒不是说她不在乎骁果军,或者认为徐乐所说不实。

  而是在她看来,骁果军根本威胁不到关中。

  不等其打到自家面前,就已经被瓦岗军收拾了。

  别看徐乐把骁果军战力以及装备介绍得清楚,又说了骁果军里面还有多少能杀善战的猛将,可是李嫣依旧认为瓦岗军更为优秀。

  倒不是说她因为对大隋不满,所以对骁果军存有偏见。

  而是因为瓦岗军这种绿林队伍天生就带有三分侠气,军中更有许多成名游侠以及为官府通缉得大盗。

  这等人在素来仰慕侠客,喜好骑马挽弓的九娘李嫣眼里,都是人中龙凤。

  自然就对瓦岗这支队伍特别有好感,认为他们足以战胜骁果。

  乃至说起这支人马的时候都眉飞色舞,整个人显得格外兴奋。

  “瓦岗军破了洛口之后开仓放粮,数十万百姓因此得救,都从心里感激瓦岗军救命之恩,甘愿与瓦岗共生死。

  这些百姓就是瓦岗的兵源所在,也是瓦岗军好名声的来源。

  他们的名声好,就有很多豪杰愿意入伙。

  听军汉们说,瓦岗军里很有些好手。

  飞将单雄信,神射王伯当,白马罗士信,病虎秦大郎。

  还有个什么万人敌裴行俨,据说都是万夫不当的豪杰,个个膂力过人身怀绝技。

  就算你说的那宇文承基再怎么厉害,终究也敌不过这许多好汉。”

  到底是少女心性,又是素来与游侠亲近的性格,一说起这些绿林军好汉名姓,李嫣两眼放光,整个人都变得异常兴奋,在徐乐看来越发觉得其有趣。

  其实这些人的名号徐乐也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不像李嫣这样专门去记,还记得如此清楚。

  其实如果单纯从名号上评价,李唐麾下战将名气,多半还要逊色于瓦岗群雄。

  论起流传范围及响亮程度,反倒是瓦岗这些武人更为出色。

  倒不是说瓦岗众人的武勇肯定强于李家众将,而是两方的情形不同。

  李家的斗将都是军中武夫,并不崇尚私斗,和民间更是隔了一层。

  就算以勇力出名的将军,也是在军中或是驻地为人所知,出了自己这个圈子就没多少人知道,就像是云中黑尉迟尉迟恭,到了晋阳名气就要打几分折扣。

  瓦岗那些人本就是绿林人,哪怕是出身官军的秦琼,加入瓦岗军后自然也成了盗魁、游侠一流的人物。

  这种人活动范围大束缚少,自然就更容易成名也更容易出名,其名声响亮也就是情理中事。

  不过徐乐倒也不会因为这些人的出身,就看不起瓦岗军的素养以及瓦岗战将的能力。

  自己的玄甲骑如果不是遇到李世民,多半也会成为北地的绿林军,和瓦岗没有本质区别。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支军队的出身履历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更不能作为衡量战力的标准。

  之前那些小看瓦岗战力的官兵,已经因为自己的狂傲付出了性命代价,徐乐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恰恰相反,在他看来瓦岗军的威胁性,很可能还在其他诸侯之上。

  原因就在于,这支军队的实力完全无法估测。

  那些出身于大隋官军或是乡兵民壮的军队,总归是来自于大隋军事体系内,其战术战法都有迹可寻,主将的战法也不会脱离大隋经制官兵常用的军阵战术。

  李唐的军队和他们同出一脉,主将水平高低不等,不过对于彼此的打法总是熟悉。

  瓦岗军则不同,这支军队的打法和正规军完全不一样,又不是真正的流寇。

  在收纳了大批盗匪、散兵游勇、饥民之后,这支部队便是个半军半匪的独特武装,让人摸不清章法,更别说如何招架。

  一般情况下,这种部队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只能袭扰不能成事。

  不同成分的部队互相不能容,战争中没法紧密配合,在大战中会自乱阵脚而坏事。

  可是如今这个短板也因为一个人的加入而弥补,这个人便是蒲山公李密。

  “李法主少年时便因为额角峥嵘眉眼有神而为杨广所忌,只不过他毕竟是八柱国后裔,就算是素来喜怒无常的昏君,也不好随便斩他的头。

  若是当日杨广不顾一切斩了他的头,如今你我父子就少了许多麻烦。”

  宫中,李渊和李建成也谈到了李密头上。

  对于李建成的主动出击战略李渊并不反对,身为李家当家人,自家的处境他也很清楚。

  不打出去肯定是不行,可是打出去就得面对劲敌,这也是没法回避的事。

  和徐乐一样,这对父子对于瓦岗军的战力并不敢轻视,在他们心中,瓦岗军和骁果军并驾齐驱,两者分别代表了大隋天下绿林草莽和官方最后的力量,哪个都不能小看。

  当日杨广募天下壮士组成骁果军,让民间拥护大隋的忠义豪勇之士纷纷投奔,而在瓦岗的大旗下,汇聚的是所有对大隋心怀不满或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的草莽中人。

  这部分群体的总量虽然不如官方,但是其中也不乏武艺出色勇力过人的豪杰。

  再加上杨广对于民间的种种摧残,导致反对大隋的人越来越多,瓦岗军也就越来越强盛。

  换句话说,帮助瓦岗壮大乃至成势的功臣一明一暗,明面上的功臣自然是整合了瓦岗各方面势力,让他们能够凝成一股绳的李密,后者便是胡作非为让仇隋势力越来越大的杨广。

  李密自幼好读书以才名闻于世,但是在那些真正和李密有过交往的人看来,李密最大的长处并非才学而是他的气度举止。

  此人乃是个上天造就的异数,善于鼓弄唇舌操弄人心,偏生还不会让人厌恶。

  不管与李密交谈的人性情如何才学高低,都不会对李密生出厌烦之心,反倒是愿意与他亲厚。

  这方面他和徐家人恰好相反,徐家人因为相貌堂堂看上去很容易亲近,可是他们锋芒毕露的脾性也会让一部分人接近后心生畏惧或是反感而对徐家人疏远。

  李密则圆滑精明善于交际,和任何人都能相处融洽,并且于不知不觉中让对方接受自己的主张,乃至对自己奉若神明。

  杨玄感起兵时,李密乃是他的谋主。

  后杨玄感兵败自尽,李密畏罪逃窜,投奔到瓦岗首领翟让麾下。

  本来翟让帐下谋士建议翟让斩杀李密免遭祸患,翟让也准备听从谋臣的谏言,可没想到李密投到瓦岗军不久,就让翟让去了杀心,反倒是把李密尊为谋主。

  不但如此,瓦岗内部这些各路人马军主,也渐渐为李密所吸引,甘愿听从他的调遣。

  如今瓦岗寨名义首领乃是翟让,但是谁都知道真正说了算的是李密。

  也正是靠着李密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才让瓦岗军这支由各色势力拼凑而成的部队,非但没有自乱阵脚,反倒是互相配合默契取长补短,战力得已充分发挥。

  李家父子不像李嫣那么单纯,不认为可以倚靠瓦岗军消灭骁果军,或是等他们两败俱伤后自己收渔人之利。

  他们反倒是担心最坏的结果:瓦岗军吃掉了骁果军,李密又发挥自己的本领,让骁果军成为瓦岗军的一部分。

  一支猛虎就足够让人头疼,如果是两只虎合二为一,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即便是以李家如今的庞大兵力,也不愿意和这么个可怕的对手死战到底。

  如何用最少的代价,战胜这个强敌,就是摆在父子二人面前的难题。

  李建成思忖许久,忽然说道:“以我一国之力硬撼瓦岗,难免损伤元气。

  但是我们也不必非得单打独斗,眼下有个现成的盟友摆在那里。

  倘若两家结盟组成联军,我们便省了好大力气。

  既可破敌又不至于死伤过重,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渊听建成一说,便知道他说得联盟对象是谁。

  他皱起了眉头,神色很有些为难:“在那位眼里,我与李法主都是乱臣贼子,他怕是巴不得我们死光才好,又怎会与我结盟?

  还是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动那位的心思?”

  第七百六十六章 肝胆(三十一)

  夜凉如水。

  月光下,大队人马逶迤而行。

  这支军队曾经是大隋天子手上最为锋利的一柄宝刀,也是其震慑四方包持帝王威严的最后屏障。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这支军队却举起了反旗,并最终砍下了天子的首级,完成了从御林到乱臣贼子的转变。

  宇文化及已经正式登基称帝,并且效法李渊故智,以自己父亲曾任许国公为因,改国号为许年号为天寿。

  只不过这位天寿皇帝的命运不济,皇帝瘾没过几日便被迫离开江都,踏上了漫长的征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说宇文化及从谋反开始,就是以长安李渊为参照处处加以模仿,可是说到底两人的底蕴差了一天一地根本无从相比。

  李渊在登基前,就是有口皆碑的仁厚君子,陇西李阀也是北地武功勋贵世家之首。

  宇文家虽然也曾显赫一时,可是宇文化及本人实在是太过不堪。

  少年时的放纵让他肆意享乐之余也让他声名狼藉,即便是不注重礼法的武功世家,也看不上宇文化及这种恶少纨绔。

  把他推出来做造反的开路先锋自然没问题,真让他做天子又有几个人愿意?

  、徐乐等人逃走之事,让宇文化及的处境越发艰难。

  大家本来就对他登基不满,此时正好借题发挥,对于这位天寿天子颇有非议。

  饶是宇文化及凭借宇文承基的勇武镇场,又以酷烈手段肆意杀戮震慑人心,也无法堵住悠悠之口,更不可能让骁果军真的对他忠心不二。

  除了失去玉玺不得人望之外,粮草匮乏也是导致江都城内人心惶惶乃至士卒军心浮动的重要原因。

  即便没有那些世家在暗中发力煽动蛊惑,光是军食问题也足以让宇文化及焦头烂额。

  受战火影响,江都的商路凋敝,租庸不得入,买粮也找不到商人。

  此番江都大乱,则是让这种情况恶化到了极致。

  杨广在位时,东南的官员顾虑天子威严,还尽力筹措物资输送,保证皇帝的供应。

  如今宇文化及篡位弑君,又在江都大肆杀戮戕害东南士人无数,不管世家门阀还是普通军民都对其不满,那些地方官便不肯认可他这个乱臣贼子。

  各地官吏不管是否忠于大隋,但都会宣布与宇文化及势不两立以证明立场,即便他们没有能力兴兵讨伐,但总可以不受宇文化及的诏令,更别说为他输送钱粮。

  宇文化及手中空有数万虎贲,又不能到处去征讨,也吓不住那些不肯合作的地方官。

  城中的文武开始逃亡,刚刚建立的王朝,便呈现出崩解态势。

  宇文化及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赶快加以制止并且想到办法收拢人心,很快自己以及族人的首级便会被砍下来悬挂在城墙上,与杨广以及其他皇亲国戚的人头为伴。

  按照他的心思,其实也是想留在东南。

  说实话,宇文化及有心无胆更无才具,根本不具备争霸天下的胆魄。

  从一开始他想的就不是混一南北一统寰宇,而是割据一方,且先过几天皇帝瘾再说。

  何况迷楼之中那些佳丽,江都宫中的宫嫔美人还不曾悉数享受,又怎么可能愿意披挂上阵浴血撕杀?

  关中的战火吓破了他的胆,依据宇文化及心思,就是占据东南一隅,不要掺合到大战之中,用这几万骁果军保证自己逍遥自在。

  可问题是他怎么想无关紧要,眼下江都城内真正说了算的,既不是他这个所谓皇帝也不是那些文武,而是这几万骁果军。

  野兽一旦出笼便再难约束,很多事之前没人做不是因为不知,而是因为不敢。

  他们很清楚一旦这样做的后果为何,自己根本承担不起。

  相反那些无知愚顽不知利害,反倒是为所欲为无所不用,至于这样做会引发怎样的结果,他们根本不会去考虑,直到恶果发生时才会恐惧又或者后悔。

  那些骁果军之前始终以军法约束,不管他们心里如何不满,至少还是会敬畏皇权服从律令。

  自从谋反弑君之后,这一切便全都不复存在。

  连皇帝都敢杀的人,又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何况江都之变更给了他们一个极坏的范例,所谓帝王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在刀剑面前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能杀第一个皇帝便能杀第二个,帝王不能让自己满意就杀了他,直到换一个能满足自己的为止。

  有了这种想法的军伍就成了无人能控制的凶兽,宇文化及这个始作俑者如今也失去了对骁果军的约束能力,只能按照士兵的想法行事,不敢违拗这些武人的心思。

  如今留在宇文化及身边的骁果,基本都是关中子弟。

  他们之所以追随宇文化及谋反,固然有中计被愚以及被裹挟的原因,但是也与思乡情重脱不了关系。

  他们为了回乡已经不顾一切,宇文化及便只好放弃江都,带领全部文武兵将以及剩余辎重,开始了漫长的北上之旅。

  杨广这几年间拼命聚集物资,江都城内积蓄了大量财帛金珠。

  宇文化及不舍得抛弃这些财货,拼尽全力搜罗牛车两千余辆用以装运。

  再加上全军所余粮草以及军士家眷,队伍规模可想而知。

  如此庞大且杂乱的军势,行动自然快不到哪里去,何况队伍里还有原本属于杨广的那些宫妃美人。

  这些女子如今都成了宇文化及的禁脔,自然金贵万分,不想让她们受半点委屈。

  偏偏这些女子长年养尊处优,从未受过颠簸之苦,行不上十里路便要叫苦连天,喊得宇文化及骨软筋酥便下令休息,如此一来大军行动更是缓慢,一日行军难及一舍之地。

  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在那些女子身上,这支军队本身也有问题。

  军队一旦失去纪律,便难以保证战力,日常行军也是如此。

  昔日的骁果军军容整齐行动果决令行禁止,行军速度快且可以保持军阵严整,如今的骁果军却已经全没了以往的风貌。

  哪怕是军将日爹入娘的痛骂,乃至挥舞皮鞭木棒抽打,兵士依旧松松垮垮提不起精神。

  固然这些人归心似箭想要早点返回关中,可是行动偏偏就快不起来。

  终归行军不是比斗脚力,不是身强体壮就能走快些,总归要讲究调度配合。

  可是如今这些士兵我行我素,不是你挡了我的路,就是他拖了你的后腿。

  各队之间缺乏调度,互相掣肘行动缓慢。

  再者就是这些士兵不像过去那般肯付辛苦拼命卖力,不是想着如何偷懒,就是拈轻怕重,再不就是盯着其他袍泽,生怕自己多出了力气便宜别人。

  宇文化及用牛车装运财货美人,却不肯为兵士承运甲杖兵装,本就惹得兵士心中生怨。

  加上军粮不足,每日两餐还要按量拨给,不能放开肚皮吃喝,就更加了几分怨气。

  这些怨气不敢直接对着宇文化及发作,就只好借着行军的时候排遣。

  大军没了规矩不讲制度,随着士兵的心意走动,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成了寻常事,到了休息时,为了争一口吃喝或是一块休息的地方言语口角乃至动手斗殴也不算稀罕。

  即便宇文化及再怎么不知兵,也知道军心涣散至此是何等凶险之事。

  乃至不得不大着胆子命家将行军法,一口气砍了上百颗人头,可是依旧无济于事。

  大队人马一旦松懈下来,再想让他们恢复之前的严整,本就不是容易事。

  何况眼下行军期间整训艰难,就更无法做到严肃军纪。

  为了避免哗变或是营啸,只能放慢行军速度,免得军士过于疲劳怨怼之心更重。

  可是军中粮草不济,一味慢下去怕是走不到地方全军就要断炊。

  宇文化及面对进退两难的处境,只能想出这种下策。

  每三日便有一日昼夜行军以提高速度,尽快经洛阳返关中以便全军就食。

  话虽然说得漂亮,但是能否打败李唐夺回长安,宇文化及心里其实并无把握。

  毕竟李渊手下也有几十万人马,更有徐乐这种无敌大将,自己带着这几万饥卒能否战胜他,还在两可之间。

  也不用说李渊,就是横在自己和李渊之间的瓦岗军,就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人难以呼吸,能否成功逾越也是未知数。

  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队伍,再看看身后庞大的车队,队伍看上去倒也雄壮威猛,但是在宇文化及眼中,这支队伍与其说是行军不如说是逃难。

  以这样一支人马去拼瓦岗军,到底能不能打得赢?

  他皱起了眉头,心中莫名地忐忑起来。

  虽然身边人再三表示瓦岗军不过是一群强盗,绝不是骁果军对手。

  还有人以昔日楚霸王破釜沉舟为例,以坚自己的斗志,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一种不祥预感笼罩周身,仿佛厄运即将降临。

  举头四顾,但见茫茫夜色巍巍山峦,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可宇文化及就是觉得黑暗中有一双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入早已挖好的陷阱。

  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全无道理,也不太可能真的发生这种事,但是不知怎得,这种感觉就是越来越强烈,让他的心越手越紧,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越发觉得,麾下谋臣的建议是对的。

  不能靠骁果军一家的力量去对抗瓦岗军,必须和他人联合,这样才有足够的胜算。

  只是不知,那人又肯不肯联合?

  愿不愿意出兵?

  第七百六十七章 肝胆(三十二)

  山风呼啸,吹过嶙峋怪石,摇动参天古树。

  树枝左右摇摆树叶沙沙作响,如同巨人在挥舞手臂施展威能。

  这是一片位于山峦怀抱里的盆地,风吹在四周山壁上往来回旋呜咽有声如同鬼哭,加上四周倒伏的枯木残桩,俨然是个人间地狱模样。

  便是白日里路过此地也会觉得周身发毛,至于夜晚更是无人敢在此行走,倘若误入其中,怕是光看四周景象,听着各种异响,便能把人吓得魂飞胆裂。

  不过时下位于此地的几个乃是人中异数,他们非但不怕这等险恶环境,反倒是如鱼得水,地形越是险恶四周越是荒凉,他们就越是觉得自在。

  林间点着一团篝火,几条大汉围着篝火团坐,但是彼此之间距离不等。

  这几个人隐约可以分成两小团,同一团体之间距离很近,差不多是微一抬手便能碰到身旁人。

  可是两个团体之间的距离则比较远,固然受篝火的范围限制,不至于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可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两个团体之间的距离,恰好在徒手攻击的范围之外。

  众人围着篝火一语不发,全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这呼啸山风中藏有神明送来的消息,能给他们以莫大启示。

  忽然间,几声凄厉的枭啼声随风而至。

  这几个人随之发出阵阵大笑,之前的沉静一扫而光,整个山谷的阴森恐怖气氛,也随着几人的笑声消散。

  “宇文化及那小儿倒是听话,乖乖按着阿爷给他画好的路子走。

  让他去哪里便去哪里,纵然亲儿子怕是也没这么孝顺。

  似这等乖儿,老子倒是有些下不去手,你们说说看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的男子身材高大魁梧,其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头巨熊般粗壮,说话的声音也是瓮声瓮气似乎能让整个山谷听到回音。

  他话音刚落,距离其一臂之外,一个身形略矮体态也略嫌单薄的男子接话道:“你能不能把声音放低些。

  虽说骁果军今非昔比,但总归是天下闻名的劲旅,行军布阵亦有章法。

  这大队人马行军,斥候不知道要派多少,倘若被他门听到动静,咱们这番辛苦不是都白费了?”

  那高大的汉子并不买账,反倒是嗓门变得更大:“阿爷做没本钱买卖的时候,你毛还没长全呢!才吃了几天绿林饭,就敢教训起你阿爷的不是来了?

  俺从落生便是大嗓门,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

  在绿林打滚这些年,不曾坏过事!难不成非得像你一样,生得像女人喉咙也像小娘才好?”

  “程咬金你骂哪个?”

  “骂的便是你罗士信!”

  拳风激荡火焰摇曳,两人的拳头朝着对方的脸上猛击而去。

  二人都是善于技击的豪杰,出手快如疾风势若奔雷,寻常人连他们的动作都看不清便已被打倒在地,此刻又是突然出手按说自然是百发百中。

  可是预料中的厮打并没有发生,两人的拳还不曾落到对手身上,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出手之人本来坐在罗士信身旁,距离程咬金更远一些,从常理推断无从介入两人的争斗。

  可是就在两人起身的刹那,这人便已经腾身而起,落到两人正中,舒展猿臂双掌齐出,手指紧扣之处正是两人脉门所在。

  程、罗二人武艺高强勇力过人,可是脉门受制一身气力便施展不出。

  再者出手之人亦是武艺高强的英豪,存心发力之下,这两人纵有手段也难以摆脱那如同火钳般有力的手掌。

  两条大汉咬牙切齿拼命发力,中间那人却是不慌不忙将两人的手腕向下压,口内说道:“够了!都是自家兄弟,三两句话便要动手,这还有没有点手足情分?

  也不怕让下面的儿郎看了笑话!都与我收手!”

  程咬金已然是个壮汉,可是和这人相比却还是逊色几分。

  论体魄此人不及程咬金粗壮,但是身材匀称有力,上身如同个倒三角一般,周身肌肉紧实,一看就知道乃是雄壮有力之人。

  个子更是比程咬金高出整整一头,本就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也不大,但是能够及远,语气中自带威压,让人一听就心生忐忑不敢与其争锋。

  程、罗交手之初,两个小团体的人目光大多盯着对方,防范对方以多欺少。

  可是等到这人一出手,大家便没了这份戒备,精神也全都放在出手之人身上,都等着看他能否压服两方避免一场厮斗。

  听来人这般说,程咬金这边的一条汉子也接口道:“秦大郎都开口了,程大还不收手?

  非要吃些苦头才肯罢休?

  我有话说话,若是秦大捶你,怕是没人为你帮拳!撤手!”

  “撤手!”

  有这人带头,立刻便有几个汉子随之呼喝。

  程咬金对于这解斗的汉子也极为尊敬,本就不敢与他打斗,再听自己这边人如此说,连忙道:“借俺两个胆子也不敢和秦大厮打,那不是找不痛快?

  撤手!俺这就撤手!”

  说话间程咬金已经不敢再用力,随之也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力道也在逐渐减弱,手臂终于从秦大的掌握中脱出。

  对面的罗士信也是一般情形,差不多与程咬金同时脱离束缚,随后两人各自倒退一步,生怕对方趁机暗算。

  那大汉朝两人各自瞪了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像顽童一般做耍!你们可别把宇文化及小看了,他虽然不知兵,但是身旁有不少文武辅佐,这些人可不是等闲之辈。

  再说宇文承基乃世之虎将,某在武艺上素来不肯服人,可是也得承认,单打独斗多半不是他对手。

  你们若是有力无处使,便等着和承基较量。

  谁若是能胜过马上承基,秦琼第一个敬他,今后不管他如何行事,秦某都不敢多说半句!怎样?

  你们两个谁要讨这个令去敌承基?

  这道军令某帮你向魏公讨取!”

  说话之人名唤秦琼,乃是瓦岗军中顶尖的人物。

  他和罗士信一样,都是大隋官军出身。

  昔日其曾为来护儿部下,来护儿知其骁勇不以下属对待,而是以养士之道对待,乃至秦琼母丧时来护儿也曾亲往吊唁,对待秦琼如何重视可见一斑。

  后秦琼追随大隋名将张须陀平定叛军,因其武勇过人屡建奇功。

  但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杨家江山已经不是二三名将勇士可以维持。

  眼看局势一日不如一日,张须陀亦为瓦岗军所败,秦琼、罗士信等人最终选择另投明主,带领部曲归降瓦岗主翟让。

  秦琼为人极为豪爽,轻财好义喜好交友,只要向他张口,不管何等为难之事,秦琼都会鼎力相助。

  这等性情本来就和瓦岗军这些绿林好汉投契,加上他的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很快就和瓦岗众将打成一片,病虎秦琼的名号也逐渐传开。

  篝火旁这几位都是瓦岗军中顶尖的斗将,对于彼此手段心里有数。

  以武艺论,除了降将裴行俨之外,怕是没谁能稳胜秦琼,最多也就是个伯仲之间。

  大家都是武将,心思性情相差不多,自古以来武无第二,有几个武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他人?

  就算心里知道不敌,嘴上还得逞强两句。

  像秦琼这种直接承认不如人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双方武艺相差悬殊,从心里就知道无从较量,才会这么痛快的承认不敌。

  连秦琼都自认不敌,自己这些人还有什么好说?

  他这话的用意,自然是提醒众人不要太过大意小看了对手。

  自从李密加入瓦岗之后,瓦岗军顺风顺水如日中天,麾下众将也难免有些骄纵,乃至于把精锐甲天下的骁果军都看成了肥羊牛子。

  秦琼这番敲打用意自然是好,不过瓦岗军本就是绿林起家,讲究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外加快意恩仇,并不是讲道理规矩。

  试问又有哪个讲道理的会去当强盗?

  如果说这番话的不是秦琼而是旁人,这时候早就有人跳起来开骂,甚至挥拳打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到底秦琼能够压服众人,靠的还是自家武艺和名望,他的名望大,自然说什么都对,旁人不敢开口反驳。

  只是这些人平素横行惯了,如今被秦琼说得哑口无言,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大家低头不语,气氛很有些尴尬。

  秦琼总归是武夫,他能够凭着一腔豪勇压服众人已属不易,让他如何舒缓气氛便非所长。

  就在这当口,却听黑暗中有人说道:“秦大这话说得好!自古来骄兵必败,咱们可不能犯这个糊涂,更不能败在宇文化及那狗东西手里。

  他可是有名的不知兵,若是咱们败在他手,今后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第七百六十八章 肝胆(三十三)

  说话间,三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

  三人身上都穿着皮甲,外着锦袍下着革靴,身上并没有什么碍事的配件,又都是满身武艺的豪杰,脚步轻盈行路无声,是以之前并未被发觉。

  这三人中右手之人身材适中体形壮硕,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移动的宝塔。

  他的个子其实不如秦琼、程咬金这些人高大,可是走过来的时侯,却给人以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会移动的山丘,哪怕是胆大如程咬金又或者狂傲如罗士信者,面对此人时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地压迫感,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得混乱。

  左手之人也不算如何高大,走路之时固然脚步轻盈迅捷看得出身怀武艺,但是在明眼人眼中一看就知,此人的武艺绝比不过右手那位无名上将,也比不上秦琼、程咬金这些以勇力闻名于世的豪杰。

  可是当下以左为尊,此人明明武艺不算特别高明,却能位于那等猛将之上,自然有着过人之处。

  而方才开口说话的,则是位于正中的男子。

  此时三人已经走到篝火旁,火光下映照出正中男子的面孔。

  他年纪不大,也就是三十几岁,方面大耳浓眉阔目,相貌很是出色,眉眼五官俨然是个俊品人物,更有一种儒雅气度蕴含其中。

  不需通报姓名出身,但是看他的气度以及那光洁的面孔,便知此人必然出身高门大户,从小不曾受过风霜之苦更不曾操持过苦役,所以才能一直保持这种上位者的优容气度。

  他并未蓄长须而是留着短髭,唇上短髯又特意上了油,保证胡须上翘,这又是昔日关中世家子最流行的风仪。

  其身上裹得外袍乃是用上好织锦制成,所值怕不在百金上下。

  可是有经验的绿林人都知道,在这等山高林密的地方摸爬滚打熬上一两日,再好的衣袍也都会糟践得不成样子。

  是以大家每逢进山钻林,都会找一件旧衣袍穿上,免得自己的好衣衫受损。

  只有不拿钱财当回事,使钱如泥沙得世家子,才会不管开销费用以及实际情形,不管去哪都要保持锦衣华服的风度。

  此人从气度到穿戴,都和程咬金等人格格不入,站在瓦岗诸将面前一如鹤立鸡群。

  按说这等人在瓦岗军里面注定难以立足,更不可能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可是随着他的出现,山谷里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所有人都主动向他靠拢过去。

  来人却是没理会双方,而是来到篝火旁边,也不顾自己的锦袍何等昂贵,寻了块石头坐下,将手放在篝火上方取暖,口内道:“入娘的!若不是亲身走过一遭,真不敢相信山中居然如此寒冷。

  都是这月份了,晚上还冻得人手脚冰凉。

  若不是懋功思虑周全,提前准备了烈酒又配了药汤,只怕要被冻个半死。

  到时候别说打仗,就连站都站不稳了,白白便宜了破野头那狗东西……“说到这里来人抬眼看去,见众人全都站着,不耐烦地挥手招呼:“坐下,全都站着做甚?

  你们个个都时大个子,某这里坐着你们站着,就像是两列人肉屏风。

  偏偏又不是俊俏小娘而是满脸胡子的大汉,实在煞风景。

  快快坐下讲话。”

  随后他又自顾说道:“宇文化及胆小如鼠偏生带的辎重又多,吓死他也不敢走小路,只会延着山间驰道而行。

  就算是斥候再多,也走不到这地方。

  也莫说在此烤火说话,便是寻十几面大鼓一起擂,他也听不着动静。

  不过程大你也是,就你那叫驴也似的嗓门,某听了也觉得厌烦。

  别人说你两句也是理所应当,你咋还能跟人翻脸?

  难不成你这大嗓门还有理了?

  要我说,你这就是欠拾掇,着实打你一顿老拳,你便知道听话。

  罗大,下次程咬金药是再跟你罗唣,你便只管捶他,谁不服让他寻我说话!”

  他这番粗俗不堪的言语加上脏话,和他的形象大相径庭,但是并不惹人讨厌。

  相反,对于瓦岗军来说,他这种言辞行事,反倒是更得这些人拥戴。

  众人这当口纷纷坐下,程、罗两人都是性如烈火的性子,可是挨了这位几句数落非但不恼,反倒是都露出笑容,全都朝着来人所在的位置靠近。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坐的位置已经发生了变化,再落座之时便没法找回自己之前的位置,都是寻个地方要紧就坐,顾不上其他。

  如此一来,之前那两个距离明显的小团体彻底被打乱,大家彼此毗邻而坐,从之前的两个小团体,变成了以来人为中心的一个完整队伍。

  来人正是那位以才名闻于世,曾为杨玄感谋主,后兵败逃亡投奔瓦岗,如今却又鸠占鹊巢乃至取翟让而代之的蒲山公李密李法主。

  自瓦岗军起事以来,规模始终有限。

  主要兵马来源都是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再加上部分饥民,兵力适中没有超过两万之数。

  直到李密、徐世勣等人加入后,才让瓦岗改变策略,从流寇转向义军,攻城拔寨开仓放粮招募饥民为军。

  同时又收编隋朝降卒溃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自己的兵力规模达到二十万之数。

  短时间内迅速扩充实力,必然带来诸多隐患,瓦岗也不例外。

  像是程咬金与罗士信这种冲突,并非偶然情形,而是各山头之间积怨的反应之一。

  类似这种矛盾并非一处,如果不是有人在中间弥缝,整个瓦岗军怕不是早就乱成一锅粥,而这个弥缝者就是李密。

  他靠着自己的人格魅力,强行整合诸军,让这些武艺高强但是性情各异且彼此不能相容的豪杰,可以暂时和睦相处。

  不管这些人私下里有多少过节,彼此看对方是否顺眼,在李密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会忘掉不快亲如手足。

  李密就像是眼下众人围拢的那团篝火,并不能真的驱散山间严寒,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得到同样的温暖。

  但是只要这团篝火在,就意味着希望存在,大家就会主动向着篝火靠拢,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在李密身旁的两人,则是如今瓦岗军一文一武两根擎天玉柱。

  那壮硕的汉子名叫裴行俨,乃是降将裴仁基之子。

  其实裴行俨还是个少年,其年纪与徐乐差相仿佛,一张红扑扑的面孔,配上那平实无华的眉眼,一眼看去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庄稼少年。

  但就是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年,曾经一度在战阵上成为瓦岗群雄的噩梦。

  即便是豪勇如秦琼者,也在他手下吃了苦头。

  直到李密用计收降其父,才让这位勇猛少年不得不下马归顺。

  裴行俨正值少年血气方刚,虽然从小被父亲严格约束,又在军营里受军法约束,可是心中总归还是有几分叛逆心思。

  对他而言,死气沉沉的朝廷官军显然不如瓦岗军这种绿林草莽军队如意,是以他归顺时虽然不情不愿,但是归顺之后不久就心悦诚服,主动为瓦岗军冲锋陷阵。

  凭借其一身堪比鬼神的勇力,裴行俨闯出了“万人敌”的名号,也让瓦岗军的对手吃足了苦头。

  单以名号论,裴行俨的名头可能比徐乐还要更响亮几分,毕竟他打得仗更多,又是在中原之地,名声传播速度快范围广,神武、云中乃至马邑那些地方总归是边陲苦寒之地,在这方面天生就处于下风。

  可是不管裴行俨名声如何响亮,一身艺业如何惊人,对于瓦岗军来说,他的地位最多也只能排在第三位。

  排第一的自然是瓦岗实际主人李密,而排第二的则是李密左手的那位俊朗少年:徐世勣!徐世勣出身高平上房徐氏,也算是名门之后。

  只不过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家业便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随着大隋朝政日非,徐家的日子也就愈发艰难,走投无路的徐世勣最终只能选择带领乡兵部曲高擎反旗加入瓦岗军麾下。

  他虽然学过武艺,但并不擅长厮杀,其心性也确实不在于此。

  比起披坚执锐白刃交锋,他更喜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在徐世勣看来,一个人再如何能杀善战,对于战事的影响也总归有限。

  如何指挥这些善战斗将,把他们的本领用在合适之处,以猛将豪杰为爪牙供自己驱使,这才是真正的豪杰。

  这话倒也不是空吹大气,徐世勣行事心思有前朝白袍陈庆之风范,手段亦不逊色。

  其加入瓦岗之后出谋划策无有不成,指挥作战亦是有如神助。

  瓦岗军斩杀张须陀、击破裴仁基,又成功攻陷大隋几个粮仓,得以控制了海量粮草。

  这些堪称神迹一般的大捷哪个都离不开徐世勣指挥运筹,瓦岗众人也把他当成自家的诸葛看待。

  若是将瓦岗看作一个巨人,秦琼、裴行俨、罗士信等人组成了巨人的手足,徐世勣便是巨人的头脑,李密则是这个巨人的心脏,瓦岗大军作为躯干。

  这些器官单独摆开,并不具备什么杀伤力,可是当这些器官组合一处,便组成了一个强大的战斗机器,足以摧枯拉朽扫荡群雄。

  如今这架战争机器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动攻击。

  只等头脑与心脏传达命令,躯干四肢就会发挥各自的职能,把骁果军轰得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第七百六十九章 肝胆(三十四)

  和瓦岗群雄的自信乃至兴奋不同,徐世勣依旧保持着高度冷静。

  这位出身高门的少年统帅,并没有在官军服役的经历,于瓦岗内部山头划分里算是草莽派。

  他和单雄信、程咬金等人都是结拜手足交情莫逆,可是为人行事依旧保持着世家子风范,并不像程咬金那般大吼大叫,更不会开口骂人。

  他一边烤着火,一边对众人说道:“秦大担心承基的武艺,这倒是不错。

  刀枪无眼,大家都是好兄弟,自是不想你们受损伤。

  不过要我说,承基小儿再如何骁勇也就是一个人,单打独斗难成大器。

  真说提防,倒是有人比他更值得咱们防范。”

  “谁?”

  单雄信开口问道:“莫不是宇文化及还有援兵?”

  “骁果军势成孤穷不足一论,但如果他们和洛阳城里的官兵联盟,里应外合夹击我军,咱们的处境就不大好。

  某所虑者,便是洛阳城里那位皇泰皇帝小娃娃杨侗,再就是他身边那位胡将王世充。”

  随着宇文化及谋反杨广被杀,整个天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群龙无首。

  在这个时代,帝王身份对于世道人心还是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固然有无数豪杰揭竿而起反对杨广暴政,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必须有个皇帝存在自己才能安心。

  不管这个皇帝何等不堪自己的日子又如何艰难,只要有皇帝存在,很多人就能勉强维持心气。

  大家总会幻想皇帝是好人,只不过是受了奸臣的蒙蔽,才会做出许多混账事情。

  只要除去奸佞,自己的日子就能好过。

  即便是杨广这种暴君,也有很多人主动为他粉饰,归根到底就是这种思想作祟。

  再说杨家父子两代天子,总归有着一统南北重建秩序的大功。

  哪怕他们父子如何苛待百姓滥用民力,总归是有人念着这份功劳,对于杨家存在好感。

  加上杨广乃是遭遇兵变被杀,身上多了一层悲剧色彩。

  世人大多同情弱者而苛求强者。

  随着杨广死讯传开,一些原本看他不顺眼的人,也对于他的死充满惋惜,甚至为他鸣冤叫屈。

  除此之外,世家门阀还要继续鼓吹他们赖以立身的血脉理论。

  在他们的说法里,帝王血脉天生就比普通人高贵,即便是帝王本身有过错,其后裔依旧可以因为自身血脉而享受富贵。

  这种荒谬理论当然是为了世家财富世代传承寻找的借口,不过要想这种借口成立,就得保持表面上一视同仁的态度。

  世家的血脉理应继承财富,那么帝王的血脉继承江山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贵人血脉的思想加上很多人的同情心,让杨广的子嗣从中受益,其中获益最大者便是位于洛阳的越王杨侗。

  在杨广南狩时,令越王杨侗为东都留守坐镇洛阳,身边有段达、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人辅佐。

  后因瓦岗军兵势日盛,洛阳处境岌岌可危,杨广又令胡将王世充率领大军前往支援,协助杨侗守城抗击瓦岗。

  在王世充入城后,以杨侗名义发布命令,集中河南各处兵力于洛阳一地,依赖高墙厚壁坚固城防以及手上规模庞大的隋军与瓦岗军形成对峙。

  固然王世充无法战胜瓦岗,瓦岗军一时三刻也拿不下洛阳。

  随着杨广死讯传来,王世充立刻拥立杨侗继位,年号为皇泰。

  虽然这位皇泰天子所拥有的国土不过洛阳一地,手中的兵马也只有由鹰扬以及乡兵拼凑而成的十几万人马。

  单纯从实力上看,可能是目前所有君王中,最为弱小的一个。

  可是他拥有最为纯正的杨家血统,拥有问鼎皇位的大义名分。

  民间对于帝王血脉的神化崇拜以及同情心理,让这个看似弱小的政权拥有着庞大的战争潜力。

  毕竟眼下各路诸侯的基干部队,基本都是昔日大隋的鹰扬兵,领兵武将也是昔日杨家臣子。

  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里有多少是诚心反隋,又有谁是迫于无奈假意归顺。

  面对大业天子的血脉,这些人能否诚心作战,又是否会突然倒戈,谁也不敢打保票。

  而杨侗手下那些部队,或是出于对杨家的忠诚,或是被杨家人不幸遭遇激起了心中血性,几次和瓦岗交锋时,都能不顾性命咬牙厮杀。

  说起来河南郡诸鹰扬府所辖府兵战斗力并不算出色,武装乡兵的战力就更为不及。

  可是中原毕竟为汉家天下的发源地,中原百姓身上,依旧保持着汉家男儿的丰沛武德。

  在他们的血性被激发之后,其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边军劲旅。

  即便是瓦岗军在和他们野战的时候,也很占不到多少便宜。

  既有都城又有劲旅,在天下之间还有广泛的潜在支持者,杨侗这个小朝廷的影响力远远超出其表面体量。

  他或许没有能力一统天下,成为这场帝王之争的胜利者,但是绝对有能力做一个破坏者。

  瓦岗军不怕杨侗和他手下的部队,但是作为合格的三军主帅,徐世勣绝不会让自己的军队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处境中。

  再说这次瓦岗军攻打骁果,既是为了消灭威胁,也是为了向天下诸侯炫耀武力为瓦岗军正名,让他们知道瓦岗豪杰不是一群只会打家劫舍的草莽,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这一战就不光要赢,还要赢得彻底。

  毕竟瓦岗军乃是当今各路诸侯里,唯一一支真正的平民军。

  从成军到现在,瓦岗军从未得到过来自世家的任何支持,也没想过给哪个世家面子,或是和某个世家合作。

  那些世家也很清楚,这些由饥民、强盗组成的部队,对自己根本不会有任何好感,一旦得势就会化作熊熊烈火,把自己的产业乃至家族连根拔起。

  彼此之间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对手,世家豪门非但不会给自己帮助,反倒是会千方百计出手打压。

  瓦岗军之所以能有今日局面,全是靠着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并未仰赖外人。

  世家之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敢对瓦岗军动手,就是因为瓦岗足够强大,他们找麻烦只会是自寻死路。

  可是一旦瓦岗军露出颓势,那些世家豪强肯定会蜂拥而至,用尽手段把瓦岗军消灭。

  是以瓦岗军不能输也输不起,还要保证自己的元气不受损失。

  只有始终保证自己强大,才能让那些暗中的对手不敢妄动。

  是以瓦岗军这次不但要战胜骁果,自身还不能露出狼狈之相,如此才能维持瓦岗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徐世勣一手缔造了这个神话,并且在努力维持,自然不许这个形象遭到破坏。

  兵法有云:料敌从宽。

  即便宇文化及不善领兵,徐世勣也不敢有半点大意。

  若是这些骁果军和洛阳的那十几万孤军取得联络里应外合,对于瓦岗军而言,确实是个极大的威胁。

  即便不至于因此败北,处境上也难免艰难。

  是以徐世勣现在第一防范的,就是两者之间取得联络。

  瓦岗军中大批善于剪径、暗算的好手已经被撒出去,封锁洛阳与外界的联络。

  对于绿林好汉来说,做这些事乃是拿手好戏。

  有这些好手封锁道路,如今的洛阳就是孤城一座,即便是鸟雀都难以飞渡更别说传递消息。

  即便如此徐世勣还是不能放心,今晚商议破敌大计时,特意说出这一点,也是希望大家引起足够的重视。

  瓦岗众将把徐世勣当做武侯转世,自然是言听计从,不过对于他的担心,众人还是认为有些过分小心。

  程咬金笑道:“兄弟,你是咱瓦岗的诸葛亮、活神仙,不管说啥做哥哥的都信你。

  不过今天这事,你是不是算差了?

  宇文化及杀了杨广,杨侗还能与他合兵?

  这话说出去,不怕杨广的魂魄晚上索命?

  手下的儿郎,又有哪个肯服?

  当初老皇帝杨坚在世的时候,便让人宣讲孝道。

  就算俺这睁眼瞎,也知道不孝之子不得好死这道理。

  杨侗虽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但是手下总有那么多文臣武将,还能不教他这个?

  别人不说,就是杨侗身边那个胡儿王世充,也得张嘴说话吧?”

  徐世勣道:“程大这话说的其实没错,但是他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和咱们绿林的人不一样。

  想事情在意的是利而不是义,朝秦暮楚背信弃义,对他们来说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他们未必真的愿意和宇文化及合兵,可是也知道光凭自己打不过咱们。

  有帮手送上门来,也说不定就会动心。

  再说杨侗年岁还小,又不曾经过事,这所谓的皇帝也就是个傀儡,真正说了算的还不是那些文武?

  他们看杨广也未必顺眼,宇文化及杀了他,对这帮人来说或许还是好事。

  天下大乱人心不古,说不定有人还会撺掇着小皇帝和宇文化及结盟,将来才好拿这件事说话。”

  “说话?

  说啥?”

  程咬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倒是一旁的单雄信听明白徐世勣言语里的意思,一扯程咬金道:“不懂的少说话!”

  出身官军的几位头目,这时候也都明白徐世勣的意思了。

  杨侗年幼无能不足以服众,他身边的人说不定就想要取而代之。

  眼下他样杨家人的身份还有用,大家就辅佐他。

  将来没用之后,就可能来个改朝换代。

  让杨侗多犯下些错处,将来废他的时候也方便些。

  李密这时候也开口了:“懋功说得没错,官场之中人心叵测,跟咱们绿林汉子没得比。

  为了得天下,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宇文化及和杨侗联合,也不是不可能。”

  裴行俨闻言心头起急,在瓦岗军的布置中,正面战场直接迎战骁果的,正是裴行俨的父亲裴仁基。

  倘若局势真如徐世勣所言,自己父亲的处境便岌岌可危。

  他连忙道:“既是如此还等什么?

  赶紧动手先灭了这些骁果再说?

  我们这么多弟兄,便是用人填也填死了他!宇文承基骁勇又怎样?

  把他交给我便是!”

  “你放心,这机会肯定是有,不过不必急于一时。

  我知道你挂念老父,尽管放心,我们也同样挂念着裴将军,不会让他老有什么凶险。”

  李密好言安抚着裴行俨,随后又对众人说道:“徐大说得是其一,我还在担心其二。

  现如今咱们最大的对头可不是洛阳城里那个娃娃,更不是宇文化及这个酒囊饭袋!而是长安城的李渊。

  他巴不得咱们和骁果拼得两败俱伤,他好渔翁得利。

  要说联合杨侗,我看他的心思比宇文化及更盛。

  要我说,比起破野头,倒是咱们这位唐国公更值得防备。”

  第七百七十章 肝胆(三十五)

  “越王杨侗……若是能与他结盟固然是好,可是……只怕没那么容易。”

  大兴宫中,裴寂得知李渊的想法之后,心中第一反应就是:到底是谁为主公献了这么个计谋?

  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害自己全无准备,这下怕是要丢丑。

  李渊身边这些谋臣私下多有往来,固然他们的心思未必一致,但是至少都还能顾全大局。

  眼下李家创业未半,还没到彼此互相倾轧乃至互相构陷的时候。

  昔日袁绍败亡的教训大家全都有数,在大事上这些谋臣多会保持一致共同进退,乃至献计之前也大多会打个招呼。

  尤其是这种关系重大的策谋,按说应该现在同僚之间询问一番,确保有完善计划也有合适的人去执行,才能去献这个计策。

  否则的话,就会像现在这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结盟必要有使者也要有由头,饶是裴寂素有长才足智多谋,急切之间也想不出谁能当这个使者,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和杨侗结盟。

  毕竟李渊这个武德天子不光公开举旗反叛,更是夺了大隋国都所在,于杨侗来说乃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现在出来和杨侗说共同抗击瓦岗,这话你肯说,也要人家肯相信才行。

  再说按照李渊提出的条件,杨侗不止要出兵,还要提供粮草财帛,担负唐军的后勤给养,这种情况其实和投降也差不多。

  杨侗纵然年幼无知,身旁也有许多文武辅佐,他们又怎么可能应诺这种条件?

  李渊对此倒是显得胸有成竹:“玄公多虑了。

  杨侗小儿乳臭未干,又有什么见识?

  瓦岗大军兵临城下,就足以吓破他的胆!仅凭他手下那些残兵败将,也不可能解围退敌,最多就是维持个不胜不败。

  自古以来久守必失,这么对峙下去洛阳迟早失守。

  纵然杨侗小儿有心为大隋江山殉葬,他身边那些文武辅弼,未必就愿意随他同死。

  杨家已经失去人心,没几个大臣愿意为了维护杨家天下而赴死。

  是以不管杨侗是否愿意,只要他手下那些文武点头,他就无法拒绝。”

  “话虽如此,可是那些大臣能辅佐杨侗到现在,对杨家总归有几分忠心。

  若是条件过苛,只怕他们也不会应允。”

  裴寂小心翼翼斟酌着字句,尽量避免触犯忌讳。

  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这边办的不够漂亮。

  当日徐乐以长安为质,胁迫卫文升同意归降,这本来是个很好的开头,可是李渊称帝的心太急做事也不够稳妥,导致后面的事情很有些站不住脚。

  杨侑这个皇帝肯定要废,但是废的速度不该太快,更别说卫文升这么一把年纪,又是官场上的老前辈,对他的手段不该那么苛刻。

  杨侑从皇帝变成酅国公,卫文升更是死得稀里糊涂。

  有这两件事摆在前面,杨家的人谁还敢投降?

  不光是杨侗自己,就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也难免担心自己成为第二个卫文升。

  哪怕洛阳的处境凶险,对于降唐只怕都会心存疑虑。

  瓦岗贼兵固然会要了他们的命,李渊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自己这边到底能用什么方式给他们保证,才能让这些人相信李家能保证他们身家富贵。

  “这些人要的无非是个保障,孤便给他们个保障也就是了。”

  李渊并不糊涂,不用裴寂说,他已经猜到其心中所想。

  “孤与杨家本就是亲眷,若是亲上加亲,两家变为一家,杨家臣就是李家臣,他们也就没了这份担忧。

  毕竟朕对李家臣子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们稍有心肝,就不会陪着杨家一起寻死。”

  裴寂这才恍然,脸上露出笑容:“是臣愚钝。

  乐郎君把一个现成的宝物送到陛下面前,臣居然忘怀了。

  这话倒是不差,若是两下联姻,这些大臣便可安心。

  纵然那些臣子还心有疑虑,下面的军汉也不会再为他们卖命,这联盟之事也由不得他们。

  有杨广前车之鉴,想来杨侗也不敢和那些军汉作对。

  只是不知这件事着落在哪位身上?

  大郎、二郎都有妻室,三胡年纪尚幼,莫非要从子侄辈里寻?”

  有一说一,李渊对待部下的将士确实恩厚。

  自从席卷关中之后,部下的军汉有请归者,李渊都会慨然应诺,并不强迫士兵留下继续作战。

  除此之外还会厚给财帛封以官位,以至于不少大臣都觉得李渊恩赏太滥,担心会造成后患。

  不管日后如何,就当下而言,李渊这种厚赏确实收买了大量人心,尤其是对军汉而言,更是把李渊视为上天派来的救星。

  洛阳城内所聚集的鹰扬兵纵然不像骁果军一般思乡情重,但是持续作战师老兵疲,肯定也有不少人想要放下兵器回家过活。

  只不过是为军法所限,想要离开而不可得。

  如果让杨家的士兵相信,李渊会像对待自己手下的兵士一样对待自己,这些人多半就会立刻响应,裹挟着洛阳城中衮衮诸公归顺李唐。

  如果真能实现这个目标,李渊这一步倒是堪称妙手。

  居然能想到联姻,这献计之人倒也是不寻常,就是不知是哪位想出这个主意,又是李家哪位郎君有此好运,可以娶到那个倾国倾城的杨家女子。

  别看杨思来到长安时间不长且基本不离开徐乐府邸,关于她的传说已经在长安城内传开。

  即便裴寂这个年岁的人也有所闻,就可知其名声传播范围之广。

  虽说娶了杨家的女儿,就意味着借不到娘家势力,但是能得这么个堪比天仙的妻子,亦可称为良配。

  再者说来杨家固然明面上被踢出了局,私下里还是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这是承袭自汉末直到南北朝的传统,大家既是争夺天下的对手,也是血脉相连的亲眷。

  在没有帝位争端的时候,彼此之间还是有着共存的可能,遇到难处也有可能出手相助。

  这种娘家助力固然有限,可是对于一个与帝位毫无瓜葛的李家远房弱支子弟而言,也算是不错的结果。

  在一瞬间裴寂甚至想到了徐乐身上,毕竟是他辗转千里,把杨思带回了长安。

  如果让两人婚配,也算是风流佳话。

  再说如此一来,也就绝了徐乐尚李家女为驸马的通道,于裴寂看来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李渊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裴寂:“怎么?

  在玄公眼中,只有李家儿郎可与此女婚配?”

  “这……这倒也不然,毕竟杨家今非昔比,亡国帝姬配李家子嗣,确实是高抬了杨家。

  我朝中亲贵子弟少年俊彦,皆可与杨家女婚配。

  臣回到府中便安排人手前去调查,看看还有哪家的子弟未曾婚配,两三日内便可有结果。”

  “不必这般麻烦了!”

  李渊的语气里忽然多了三分火性,又似乎多了几分不耐烦。

  “玄公近日为国事劳神,头脑不若往日便给。

  她一个亡国之女,算不得良人,不可为正室!”

  裴寂和李渊素日交好,不管所谏之事是否有道理,李渊都不至于这般言语辞色相对。

  他不知今日犯了什么忌讳,居然引来李渊冷语,当下不敢大意连忙补救:“圣人所言极是,是臣想差了。

  以如今的情形,让她为贵人为妾也是抬举。

  只是不知圣人心中如何想,此女是配给大郎还是二郎?”

  “孤曾听人言,前朝帝姬新朝帝姬,本是寻常事。

  玄公熟读典籍,可知此言真伪?”

  李渊语气里的不耐烦已经越来越明显,自与李渊相交以来,裴寂还不曾遭遇过这种态度。

  可是此时此刻,裴寂已经顾不上李渊对自己的态度乃至他的心中是何等想法,他整个人都已经被这句话所震惊,如同木雕泥塑般愣在那里,顾不上君前失仪该当何罪,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做答,足足愣了有几十吸的光景不曾开口也全无动作。

  饶是裴寂谋略过人与李渊相交甚笃乃至可称为知己,却也不曾想到,自家主公居然存的是这等心思。

  他当然知道,李渊并非世人眼中的仁厚长者钝重老翁,更不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

  如果他真是那种人,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

  但是他同样没想到,李渊居然会对杨广之女存有觊觎之心,不顾两者辈分上的差距,想要纳其为妃!隋朝虽然立国有年,但是南北朝对于中原大地造成的影响太过巨大,胡人的行事风范深入人心,还没那么容易抹消。

  再说即便杨家父子自己,也保持着一定的胡人做派,想要从根本上恢复汉人衣冠礼教不是朝夕之功。

  如果按照胡人的风俗,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毕竟草原环境恶劣,为了维持生存以及种族延续,很多东西都讲究不起。

  处处死板的讲教条礼法,最后整个族群都可能灭亡。

  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又或是长辈迎娶晚辈,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可是裴寂终究是汉家人,受得也是汉家文教,哪怕经过五胡乱世,也不会对这种行事风格认同。

  他之所以辅佐李渊,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相信李家可以恢复汉家礼法,让胡人作风彻底消失。

  不曾想汉家衣冠未复,自己的主公居然先就做出这等逆伦败德之事,自己如何能够坐视?

  又怎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这件事自己必要设法破坏!绝不能让陛下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

  第七百七十一章 肝胆(三十六)

  “乐郎君,此事千真万确,你可得赶快想个办法才是!”

  徐乐房间内,李嫣急得额头满是汗珠,急赤白脸地催促着徐乐快点拿主意。

  在她对面,徐乐面沉似水眼神冷厉,望之如同即将飞扑出去捕食的猛虎,又像是被猎人逼入绝境,准备垂死挣扎的恶兽,一见之下难免心中悚然。

  徐乐回到长安已经有数日光景,这几日里的情形总体而言还算是风平浪静。

  韩约等人伤势稳定,正在逐步的恢复之中。

  宫中不时有赏赐贲下,上好名医加上名贵药材不计工本投入,本就对缓解伤势有极大帮助,再加上受伤三人的身体确实远胜常人,用不了太多时日就能恢复如初,也不用担心落下残疾。

  玄甲骑方面,虽然兵力扩充的很快,但是整体还是处于徐乐掌握之中。

  这些军将全都对徐乐忠心耿耿,下面的兵士也知道玄甲骑能有今日的地位,说到底都是靠徐乐不计性命的拼杀换回来的。

  说句难听话,没有玄甲骑的徐乐依旧是天下第一等斗将,可是没了徐乐的玄甲骑恐怕很快就会泯然众人,不可能维持眼下的地位。

  大家都不是糊涂人,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在玄甲骑立足,也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对得起徐乐的赫赫战功。

  是以玄甲骑兵马虽多但是始终不曾脱离徐乐掌握,依旧可以做到如臂使指。

  只要再加以操练,很快这支部队就能到沙场上建功立业,为李家开疆拓土担任先锋。

  一切都看似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徐乐的心里并未真的放松。

  他始终有一种感觉,自己从江都回来之后,长安城以及李渊都变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

  虽然从表面上看,自己荣宠未衰李渊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平心而论其封赏之厚,已经对得起两代相交这份故人之情。

  不管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玄甲骑,李渊的做法都无懈可击,可是徐乐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这种想法倒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这种过分平和的环境,与徐乐的处境已经如今长安城内的情况并不符合。

  原本李渊将军政大权分开,就是给群臣做出暗示,让他们不要在大位人选上有太多的揣测。

  可是随着李世民进献玉玺,这原本平静的湖面难免再起波澜。

  玉玺的价值摆在那,把玉玺献上之人的功劳也就不用说。

  如果是徐乐或是其他武将献玉玺,最多就是加官进爵。

  可是献玉玺的偏生是李世民,这便不是普通名爵可以打发。

  哪怕李渊嘴上说着李世民此行乃是奉命行事不算功劳,可是大家都不傻知道这是场面话不能当真。

  二郎立下这么一份大功,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意抹杀。

  何况眼下毕竟还有很多人相信怪力论神之说,有人认定李世民乃是天生有福之人,否则怎么可能从江南那种凶险之地全身而退还带回玉玺?

  制造这种流言的人是何居心眼下无从揣测,单是这种行为就让徐乐感觉到这背后有文章。

  炮制流言者分明是想挑起李家兄弟相争,让建成、世民因为帝位人选先生嫌隙。

  徐乐并不认为这种流言一定是坏事,他早就看建成不顺眼,也认定李世民的本领在兄长之上,自然希望二郎能去争一争。

  可是这种流言传开,李建成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不好直接对李世民下手,肯定会从自己身上想办法。

  明枪暗箭按说哪个都不会落下,可如今不但没有暗算,反倒是一切风平浪静,这如何能让人安心。

  徐乐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李建成或是其他人的挑衅,用自己的拳头武艺,为玄甲骑以及李世民打回应有的体面以及利益。

  没想到对方并未挥出重拳,而是暗戳戳来了一记冷刺!李渊想要纳杨思为妃,绝不是他自己的想法!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五胡乱华的年头,这个天下还是有人讲究“礼义廉耻”这几个字。

  身为帝王就算再如何混账,也要想想如何应对悠悠之口,何况李渊这种素来重视名誉之人,于这一点肯定看得格外重。

  即便他有这种念头也不会实行,除非是有人帮他点破给他铺个下场势。

  说这句话的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是朝着杨思而来,还是奔自己下手?

  徐乐也知道前朝帝姬新朝后妃这种事本是寻常,哪怕李渊对其他帝姬下手,他也可以装作不知,唯独杨思不同。

  自己答应过杨广要护她周全,就要说到做到。

  不但外人不能欺负她,就算是九五至尊也不能胁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对于李嫣能来送信,徐乐心里倒是非常感动。

  其实自从杨思住进自己的府邸之后,李嫣来得更加频繁,也和杨思朝过相。

  这两人论起来乃是表姐妹,也算是至亲之列,可是彼此之间相处不算太好。

  这里面的问题还是出在李嫣身上。

  她是个男儿性情,喜欢说话做事干净利落的爽利之人,杨思偏是个江南佳丽性情。

  说话行事温柔如水,如今更是寄人篱下因此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不对恶了贵人。

  可她越是如此李嫣就越觉得这个人没意思,另外加上些徐乐也说不明白的原因,可以感觉到李嫣对杨思的不友好。

  固然不至于欺负她,可是平日里也不会把她当自己人,更不会当表姐妹看待。

  可就是这么个寡淡关系,这时候她都会风风火火跑来送信,就知道李渊干得这件事是如何荒唐。

  即便是亲生女儿,这时候也看不过去,就更不要说别人。

  毕竟两者之间的年龄、辈分差距放在那,稍有心肝者又怎会无动于衷?

  再说杨思这个身份也是个问题,即便她真进了宫,命数也不会好。

  徐乐知道自己可以装聋作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由杨思自己承受。

  从利害方面思考,也该如此行事。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如此,还能算是徐家儿郎?

  他看着李嫣沉吟好久问道:“九娘,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得来?”

  “是裴……裴叔叔。”

  李嫣的语气有些羞涩,显然为父亲的行为感到羞耻,不复往日风风火火的性子。

  “裴寂?

  九娘于他身边还有耳目?”

  “这自然是没有的。

  是裴叔叔与二郎谈起此事,我偷听壁脚听到的。”

  “那二郎如今何在?”

  “二郎一听此事就发了恼,不顾一切跑去大兴宫见父皇,说是要劝父皇收回成命。

  我担心二郎做不成此事,所以只好来求乐郎君。

  千万不能让父皇下圣旨,一旦圣旨宣召事情就无可挽回,到时候乐郎君也不好做人了。

  父皇最是疼你,你去与父皇讲……就说……就说……“李嫣就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反倒是把自己憋得粉面通红。

  李家行事作风也保留着浓重的胡人武将风范,家中女子并不腼腆。

  能让九娘这般模样,可知她想得理由为何,也知她为何说不出口。

  徐乐却没心思理会九娘的小儿女心思,把手一摆:“九娘的好心某日后再登门道谢,如今情势紧急顾不上这许多礼数。

  请九娘暂且回府,这件事不要再参与其中。

  此事不是你该卷入,也不是你能插手的。”

  “那你呢?”

  “某准备准备就动身,正如九娘所说,不能让圣旨真的发到我府上不是?”

  打发走了九娘,徐乐急匆匆走入自己的寝室。

  他不尚奢华,虽然如今已经是一军之主大唐骠骑大将军,但是寝室和徐家闾相比,除了更宽大一些之外,并没有多少区别。

  抬眼望了望四周装饰,徐乐微微一笑,随后伸手打开地上的一口红木箱笼,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家的盔盒、甲包。

  这身盔甲自然不是杨广所赠的那套,而是阿爷留给自己的遗物。

  从自己第一次完成披挂上阵厮杀开始,到现在时日虽然不多,却也随着自己经历过不少战阵,也闯下偌大名号。

  自古来名高遭祸,今日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披挂,这件甲胄为自家挣下赫赫威名,不知又该是怎样下场。

  就在徐乐即将打开甲包的刹那,猛然间身形急转,手已经按在了佩刀刀柄上。

  在他身后房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人影。

  不过来人并非行刺歹徒,而是个婀娜多姿的佳人,一见徐乐转身,来人二话不说盈盈下拜跪倒庭院。

  徐乐愣了一下,随后把手从刀柄处松开,冷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来人正是此番的因由,杨家二娘杨思。

  她显然已经知道徐乐披挂甲胄所为何故,跪在门首低声啜泣道:“亡国之女蒙恩公收留时日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牵累恩公,更不敢因一人之故,牵累玄甲骑上下万千性命。

  奴请愿奉诏,还望郎君以大局为重。”

  徐乐看看杨思,随后又把头转回去,“进来吧。

  韩大他们都在养伤不便行动,就由你为我披挂。”

  “郎君……”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不用你管。”

  “奴乃不祥之人,不值得郎君如此。”

  “某今日行事不为你,也不为任何一人,只为心中直道。

  某奉道而行,与你无干!”

  第七百七十二章 肝胆(三十七)

  大兴宫内,李渊的面色阴沉如铁,端坐于案几后一语不发。

  寝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气氛格外压抑凝重。

  自从李渊登基以来,大兴宫内整体而言,气氛还算是欢快。

  不管李渊的真性情如何,他终究是要维持自己仁厚长者的名声,不管对内对外,还都算是宽和。

  只要不触犯大的禁忌,宫人偶有小过他也只当看不见,或者高举轻落,不至于降下重罚。

  比起杨广时代动辄得咎不知几时就可能丢掉性命的情况,如今的宫人算是熬出了头,像这种凝重气氛还是第一遭。

  哪怕是当日李世民偷偷溜出长安,前往江都接应徐乐时,李渊也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能活到今天的内侍,基本都是精明强干眉眼通挑的角色。

  察言观色算是基本本领,一看就知道圣人动了真气,这时候哪怕一点小过失都可能丢了性命,是以全都格外小心,就连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尖。

  自从大隋立国以来,便奉行打压宦官的方针。

  内侍、阉人既不能得高位也不能掌大权,于天子亦不亲近。

  毕竟前后只是父子两代,国家又逢多事,宦官没有掌权的空间,更没有机会在宫中做大。

  李渊自立为君之后,对于内廷宫人基本全部留用,但是同样实行打压政策。

  把他们当作奴役驱使,不给这些宫人权柄。

  虽然不轻易杀伤人命,可是对这些宫人也谈不到亲近。

  这样一来自然是绝了权宦出现的可能,但是反过来,也让宫人和李渊不敢亲近,真遇到眼下这等大事的时侯,没人敢出面说一句话,或是为皇帝寻个落场势。

  不同于之前几次与裴寂的交谈,眼下李渊所在位置乃是自己的寝殿。

  这里与外朝隔绝,臣子不得入。

  即便是李家子弟,也不准随便往这里闯,只有李渊那几个亲骨肉才有资格来到此地与父亲交谈。

  这也是李唐初立制度不全,否则的话肯定也会对这些皇子的出入加以限制。

  如今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李世民跪在殿外不动,李渊在寝殿内生闷气,父子二人形成僵持,这种情况又该怎样了局?

  如果是在外朝,倒是可以有裴寂这等人出面说项,为两人缓颊。

  现在这里只有父子二人,他们之间闹成这样,又有哪个宦官敢多说半句?

  再说这件事也确实不是内侍所能掺合。

  李渊想要纳杨广的女儿为妃,这等事虽然荒唐,但是总归是帝王家事,不管做不做得成,和外人没什么关系,这些内侍在其中也没有立场可言。

  可是没想到这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出去,还惹来李世民闯宫劝阻。

  父子两人先是争论,随后竟然发展到争吵,最后就是李渊动了真怒,李世民也不顾一切跪在殿外死活也要阻拦父亲下旨。

  内侍们或是亲身经历或是听老人说过,杨家是怎样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模样,看来这李唐也差不到哪里去。

  今日之事明显是李世民不顾一切赌上性命从中作梗,他就不怕一会圣人动怒,真的下旨杀人?

  从来无情不过帝王家,便是大家族内手足相残的事也不稀罕,何况是帝王人家。

  父杀子的事屡见不鲜,哪怕李世民是嫡出也不见得就多了什么庇佑。

  这时候的内侍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不管结果如何,自己搅入其中都注定没有好下场。

  大家都拼命往角落里藏,巴望天子忘掉自己,至少暂时不要喊自家的名字。

  他们这等小动作乃至小心思,自然都瞒不过李渊的手眼。

  只不过他眼下顾不上理会这些小人物,全部的心思精神都在李世民身上。

  此时的李渊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伤心。

  扪心自问,他相信自己是个慈父。

  不管是以世家家主还是以普通百姓的长辈为衡量,自己都称得上一个仁字。

  尤其是目睹杨家那种骨肉相残的情况后,李渊更是刻意保证自己和杨家的区别,对待子女格外疼爱,乃至很多时候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

  固然自己对大郎有所偏爱,可是不意味着对二郎就真的另眼相看。

  相反除了帝王大位之外,不管二郎想要什么,自己都会设法让他满意,对他种种过分的行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在马邑杀死王仁恭、活捉执必思力,这些事虽然不是李世民干的,但是哪件事也没少了他牵扯其中。

  更别说他和徐乐为友又收揽玄甲骑,这些事自然就要算在李家头上。

  这两件事其实给李家惹来的麻烦都不小,抛开王家的势力不谈,光是执必部青狼骑的威胁,已经让李渊感觉如芒刺在背。

  面前有中原诸侯逐鹿争鼎,背后有数十万突厥铁骑虎视眈眈,不知几时就可能入关袭击自家根基,这种感觉又怎么会舒坦?

  作为惹出这等大祸的罪魁,李世民又怎能不惹来物议?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朝中也有不少人私下里向李渊谏言,抛出弃子释放执必思力,结好突厥以免后患。

  李渊对于这些谏言全都不予采纳,还狠狠申饬了几个人。

  他并非不知这些人也是一片好心,可是自己这样做必然会伤到李世民的颜面,也会令他心里难过。

  自己身为父亲,理应为子女遮风挡雨,纵然恶了突厥惹来大敌也在所不惜!可是自己对子女如此,子女又是如何回报?

  自己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人生杀予夺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自己不曾如杨广一般滥用民力,也不曾苛待文武,就是纳一女子为妃,二郎就跑到自己面前吵闹,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李渊倒不是说非纳杨思不可,也不至于为了个女子宁愿父子反目。

  但是李世民这种行为以及行为背后的心思,却犯了李渊的忌讳,让他的火气一下子到了极处。

  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不顾一切也要阻拦圣旨,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徐乐。

  毕竟人是徐乐从江都带到长安的,两人之间是否有私情谁也说不好。

  固然武人没有那么多在意,可是徐乐这边面子上是否下得来,就是另一回事。

  若是自己事先与徐乐商议一番,彼此之间达成共识,再行下旨宣召,不管二郎是否有气,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寻自己吵闹,更不会跪在殿外撒泼。

  徐乐徐乐,说到底这逆子心中只有好友并无父兄!也不光是他,还有九娘也是一般。

  自己也曾年少荒唐结交游侠,可是从不曾像二郎这般糊涂!再说都是自己的子女,大郎那边甚至不用特意提点,只是见微知著就知应当如何立身处世。

  二郎平素号称聪慧,可是为何就是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杨广前车之鉴就放在那里,二郎还是不知改过,任由武人操纵,好端端一个贵人成了武夫得傀儡。

  就像他这般行事,日后又怎能做得大事?

  再说他为何就看不出,自己这道圣旨背后所藏得苦心,以及这番谋划关系的大局?

  以往他跪一跪闹一闹,便是何等过分的要求,自己也都应允了他。

  可是这一遭,哪怕他真的长跪不起,自己也顾不得那许多,必要把杨思纳入宫中。

  这不是为了一女子,而是为了帝王尊严!为了李家的大业!也是要让世人明白,这个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圣旨是早已写好的,这种圣旨不需要太过繁杂的手续,也不需要寻大臣宣召。

  李渊抬眼看去,随便点手唤过一个战战兢兢的内侍:“前往徐骠骑府中宣旨,不得有误!”

  那名内侍明显是硬着头皮接过圣旨,轻飘飘的旨意在这名内侍手中,似乎有千钧分量,让他走路都拖拖拉拉如同趟着镣铐。

  李渊并不在意这名内侍的死活,他在意的是李世民的反应。

  这名内侍手中拿的是自己手书圣旨,便是天子威严。

  如果二郎真的敢阻挠内侍传旨,那就是不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哪怕他有再多功劳,自己也必要予以严惩以儆效尤!殿内重又变得寂静,乃至于李渊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可以听到那些内侍如同破鼓乱捶一般的心跳声。

  看来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在等待,等待李世民的选择,也等待着这道圣旨的最终结果。

  李渊自己的心也不似平时一般冷静,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畏惧。

  这等心情几乎可以与他在晋阳起兵正式造反的时候相提并论。

  事关自己父子日后如何相处,身直关系到李家能否还能如以往一样父子同心,饶是李渊胸藏丘壑,这当口也无法做到镇定自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渊的心也陡然提到了喉咙。

  从时辰判断,就知道不可能是成功宣旨返回。

  难道那畜生真的敢阻挠圣旨?

  不容李渊继续思忖,那名内侍已经狼狈地跑进殿中,随后向李渊禀告:骠骑大将军徐乐披挂持槊,立马于玄武门外,声言今日何人出宫传旨,他便打谁!

  第七百七十三章 肝胆(三十八)

  李渊如今所在的位置,乃是大兴宫中寝殿所在。

  寝殿之北为宫中第二条东西横街,街东端有日华门,街西端有月华门,横街北即后妃居住的寝宫。

  此部分正中为正殿甘露殿,殿东有神龙殿,殿西有安仁殿,三殿并列,以甘露殿为主。

  甘露殿之北即苑囿,乃是皇家禁苑所在。

  其北即宫城北墙,有玄武门通向宫外。

  只要占领玄武门,就能冲入宫中直接犯驾,是以此地也是宫中值宿设防的要点。

  在这里长期驻扎着上百名禁兵,其来源都是李家的心腹家将以及晋阳时代便一手栽培的心腹亲兵。

  统兵官三人,皆为将军衔。

  这三员战将在军功簿上并无显赫威名,但是对于李渊来说,这三个人都是能记住名字说出他们详细履历的心腹。

  此刻这三名战将都聚在玄武门城楼上向外观望,脸上满是为难之色。

  至于为难的原因,便是门外那位满身披挂勒马横槊的少年将军。

  玄甲黑马单人独槊,日光照耀下怒目金刚面覆熠熠生辉,望之如同神明下凡。

  李家崇道然则世道崇佛,手下军将文武多有崇佛之人,李渊一时也不可能把大家的心思改过来。

  这三位守将纵然是李渊心腹爱将,却也都是诚心崇佛之人。

  此刻为徐乐神威所摄,再看那闪闪发光的金刚怒相,心中都莫名生出敬畏之意,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徐乐已经和护法金刚合二为一,是神而非人。

  如果他不是神明,又怎会有这般威风?

  如果他不是神明,又怎会有这等胆量,单人独骑在玄武门外耀武扬威?

  按照职责权柄,这三人完全可以下令部下捉拿徐乐,或者将其格杀当场。

  但是面对徐乐,他们并没有这份胆量。

  且不说他和二郎的交情以及玄甲骑如今的威势,单是徐乐这身绝艺谁人不知?

  江都城十万骁果都不能将其性命留下,自己手下这百十来人,又能济什么事?

  三人私下里已经达成共识,除非圣人下旨又或者徐乐真的要闯入宫中行凶,否则自己三人便严守本分死守宫门,绝不参与到冲突之中。

  倒不是三人胆小,除去自知武艺万万难及徐乐万一之外,更重要的是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就算三人是李家亲信军将,如果随便掺和进去也很容易粉身碎骨。

  至少会吃大亏,到时候总归是得不偿失。

  自家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稀里糊涂送掉性命的蠢事,自然是万万做不得。

  不同于之前那次殴辱窦奉节,这次的事情,已经算是大唐开国以来,最为严重也是最为敏感的危机。

  搞不好就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乃至株连到皇子贵人也不足为奇。

  身为军将遇到这种事最好的应对就是听令行事,绝不带半点个人心思,否则多半没有好下场。

  李唐初立又是以篡位手段得了天下,这时候最忌讳麾下武将骄纵不法目无君上,尤其是在江都之乱发生之后,其他诸侯自然引以为戒,对于部下的防范有所提高。

  陇西李阀起于乱世,对于如何带兵如何防备士兵作乱,不让武人裹挟主家也有一套祖传手段。

  除了牢牢控制根本部队,提防这些新附人马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严明赏罚,给下面的武人立好规矩。

  立下战功的不吝重赏,敢于挑衅李家权威的也是必死无疑。

  这段时间李渊在滥封名爵的同时,也把几百颗人头挂在了长安城墙上。

  名义上这都是些犯法害民的军将,武德天子为了保护百姓以儆效尤不得不挥泪斩将。

  实际上这些人死的原因固然千奇百怪,归根到底只有一条:恃功而骄。

  明里暗里说了些不当说的言语,又或者对陛下不够尊重,这才是掉脑袋的真正缘由。

  那些人不过是酒后狂言又或者素来散漫,都难免身首异处。

  徐乐如今勒马横槊挡在玄武门外,还公开浪言,今日谁敢传旨便打谁,这不光是目无法纪,更是不把君王放在眼里。

  即便是当年南北朝乱世之时,这等行为也是第一大忌。

  如果君臣之间走到这一步,那就是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局面。

  如果不是三人在城楼上观看良久,确定徐乐背后并无玄甲骑兵将,他们差点以为徐乐今日是要举兵造反血洗大兴宫。

  刚刚建国的李唐王朝,依旧保持着尚武风范,白日里并不曾关闭宫门。

  此刻如果为了一人关门委实太过丢丑,是以只有大开宫门严阵以待。

  所有的值宿卫士都已经在门内列开阵势,前排执矛后排举弓如临大敌。

  这些李家心腹嫡系,都可以算做死士范畴。

  为了维护主家,随时可以牺牲性命。

  可是如今面对徐乐,这些人却也没了往日的勇气。

  断矛锋刃微微抖动,那些射士手中的强弓也不时颤抖。

  彼此之间都能听到袍泽那短促粗重的呼吸,有几个人已经忍不住想要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并不是这些人突然之间变得怯懦,而是他们面对的人实在太强。

  虽说徐乐加入李家时日不长,可是他所经历的大小战阵,无一不是名动天下。

  不管是勇夺蒲津渡还是夜袭长安,每一战都是必死之局,每一战都是大获全胜死中得生。

  这次江都之行不光是从十万虎狼之师中全身而退,还夺回了天下至宝传国玉玺。

  这等虎臣为自家斗将,下面的军汉心里自然觉得爽快。

  可是一旦与其对垒,这些军汉又怎能没有畏惧之心?

  只看徐乐此时此刻的模样,这些人心里便转动着同一个念头,若是他真的纵马冲阵直闯宫禁,自己这些人能否拦得住?

  以百人敌一人,是否是其对手?

  又能禁得住他几次冲锋?

  好在徐乐并没有冲锋的意思,只是勒马横槊待在那里,连人带马不动如山,如同一尊木偶傀儡。

  可是即便如此,压力并未减弱多少,这些士兵依旧觉得呼吸困难心头忐忑,人数虽多却无丝毫气魄可言。

  一阵杂乱得脚步声传来,随后有人扯着尖细地喉咙高叫道:“圣人有旨!”

  城楼上得守卫将军已经发现了来人,从寝宫方向总共来了五名内侍,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实际是四个人拖拽着一人飞奔而来。

  被拖拽着那人似乎想要抗拒,却抵不过四个人合力,被生生拉到门前。

  守卫的兵士已经得到命令,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以便这名传旨得内侍可以离开,四人将被拖拽来的人用力向外一推,随后便纷纷后退口中呵斥道:“向前!”

  那名被推出去得内侍本想往回走,可是迎面就是四名同僚那足以吓死人得眼神,只好又强打精神转过身去,手中高举圣旨,一步步向徐乐马前蹭。

  一边走一边死死盯着徐乐手中马槊的槊锋,距离徐乐足足还有两箭地的时候,这名内侍便停住了脚步,拼命清一清喉咙,随后用尽全力叫道:“圣人有旨……”徐乐的战马动了。

  从来到玄武门外勒马横槊之后,徐乐便没有动作。

  可是此时他忽然猛夹马腹,宝马吞龙一声嘶鸣随后如同闪电一般向着这名内侍冲去。

  区区两箭之地对宝马良驹而言,不过是须臾光景。

  那名内侍只觉得眼前一花,神驹便至面前。

  内侍一声尖叫,双手遮挡着头面,人已经软倒在地,那道圣旨也脱了手落于尘埃。

  徐乐的马直冲到内侍面前,就在战马硕大的蹄子即将落在内侍身上的刹那,徐乐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一声嘶鸣随即停住,并未真的踏出。

  马上这尊由金属制造的怒目金刚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某说过了,今日谁传旨某就打谁!滚回去,莫脏了某的宝槊。”

  战马圈转从这名内侍身边绕过,随后又回到了之前所立的位置,仿佛之前未曾动过,只带起了大股烟尘,呛得内侍不住咳嗽。

  虽说从头到尾徐乐都没有伤损其身体,可是内侍依旧像是受了重伤一般,站都站不起,手足并用匍匐着像玄武门内爬去。

  边爬边尖叫道:“快来接我!快把我弄回去!”

  四名同行者倒是没有失去最后的人性,手忙脚乱把人拉拽回去,随后又看着徐乐发呆。

  徐乐并未理会他们,依旧保持之前勒马横槊的姿态,两眼紧盯着玄武门城楼,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秘密。

  区区一个内侍,又哪里值得自己出手?

  自己今日要挑战的目标,便是玄武门后寝宫之中,那位大唐武德天子。

  天威赫赫凡人难以招架,但是义之所在自己也没有办法,唯有以性命为筹,与李渊搏上一搏。

  不知李渊今日到底会派出多少传旨之人,又会派出什么人传旨?

  第七百七十四章 肝胆(三十九)

  其实徐乐很清楚,自己现在做的事情肯定会触怒李渊,就连李世民也没法为自己说话。

  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允许手下有这等跋扈的臣子,哪怕是彼此之间关系何等亲厚,自己又有怎样的战功,都无法折抵这等罪行。

  自己此刻等于是把人头送在李渊刀下,直到他下定决心的一刻,便是自己身首异处之时。

  那名倒霉的内侍只是开始,也是李渊给自己留的退路,若是自己退了,他还可以把这当作一场胡闹高举轻落。

  自那名内侍被自己赶走,这件事便不会轻易了结。

  既然如此,便随他去吧!李渊固然火冒三丈,自己又何尝不是气冲牛斗?

  阿爷当日曾再三叮嘱,不可屈身辱志为世家效力,自己为李家冲锋陷阵,已经算是违背了阿爷的教导。

  这其中固然有报答恩义以及与李世民投契等诸多方面的考量,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相信李渊有能力终结这个乱世,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

  即便外界有关李渊仁厚贤明的评价不可全部相信,他至少也该是一个汉家明君仁主才对。

  可是看他今日的行径,充其量不过是草原上的可汗蛮王。

  只有那种胡人才会罔顾礼法肆意行事,全靠武功震慑四方,从不考虑礼义廉耻更不用考虑人伦。

  五胡乱华时,便是因为礼法无存礼崩乐坏,才会出现那些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帝王。

  好不容易由乱入治,自当是重塑人伦,让天下人懂得廉耻知晓仁义,如此天下才能稳固,世道也不会崩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让一个为所欲为视人伦为儿戏的狂徒成为四海之主,那和杨广又有什么分别?

  今日自己一马一槊,不牵连玄甲大军,也不曾真的杀入玄武门内,就是给彼此之间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也算是周全两家累世相交的脸面。

  若是李渊能够被自己的大槊打回良知,双方还能继续相处下去。

  若是做不到,那就只好一拍两散,今日不是他死便是己亡!玄武门的守军阵势再次变化,果然,新的传旨之人又来了。

  这次来的人并非宦官内侍,而是个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

  徐乐目力过人,彼此之间离得尚远,便已经认出来人身份,正是李渊身边的心腹幕僚谋臣温大雅。

  果然换人了。

  温大雅身为李渊幕僚,经常在朝殿待宣,时刻准备为李渊处理公务文牍,也正因如此,才能来得这般迅速。

  不同于之前战战兢兢的内侍,温大雅脸上满是怒色,一手提着缰绳一手高举圣旨,坐骑甫出玄武门,便已经厉声申饬:“大胆徐乐,竟敢在此地撒酒疯!睁开你的眼仔细看看,这里是什么所在?

  也是你能胡闹的地方?

  快快滚回去,醒了酒再回来!”

  虽是文人,但是温大雅嗓音洪亮不输军将,这几句话又是鼓足气力吼叫出来,玄武门的守卫想必都能听得清楚。

  这是给自己留的最后体面?

  徐乐当然听得明白温大雅言语里面回护之意,他们彼此之间并无交情,这般开脱显然是出自李渊授意。

  看来李渊还想为彼此之间留一条路,把自己今日的行径归咎于醉酒癫狂。

  只可惜今日醉的不是徐某而是你李渊!发癫的也是你,不是我!这份好意自己不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会自己靠本领夺回,不必别人赏赐。

  至于温大雅……自己已经说过了今日谁传旨,自己便打谁,难道他听不到?

  战马疾驰而出迎着温大雅冲去,视线所及只见温大雅的脸色从愤怒很快变成惊愕随之便是恐惧,显然不曾想到自己真的会纵马冲锋。

  平日里温大雅自恃身份以及与李渊的关系,对于军中武人并不看在眼里,今日正好让你见识下武人的厉害!手中马槊轻轻提起,朝着温大雅便刺过去。

  温大雅不谙技击,于这普普通通的一槊,却也不知该怎么招架,一声惊叫声中下意识地偏转身躯躲避,同时举右臂挡住头面。

  这套动作在徐乐看来自是蠢笨缓慢无比,只要手臂微微一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果温大雅的性命。

  想到此处槊随心动,掌中马槊已经递出。

  槊锋贴着温大雅的腰刺过去,槊锋不曾割破襟袍,但是想必他也感觉到了马槊的冰冷,也能感觉到死亡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不容二马过蹬,徐乐右手轻轻一扫,槊杆轻击温大雅的腰胯。

  这一下并未用什么力量,但是对于温大雅来说已经足够了。

  伴随一声惨叫,尘土飞扬战马嘶鸣,温大雅已经落在马下重重摔在地上。

  徐乐对于自己手上的功夫极有信心,这一下不会损害温大雅的性命,但是摔个鼻青脸肿头昏脑胀则是难以避免。

  自己说过了,既然你谁传旨便打谁,温大雅自然不会例外。

  自己坚守信诺只打不杀,倒是犯不上害他的命。

  该说的话之前就已经说过,眼下不用再说一次,徐乐圈转脚力返回自己之前驻马之所依旧保持方才的姿势,不再理会躺在那里哀嚎呼痛的温大雅。

  还有谁?

  还会派谁!到底要来多少人,李渊才会明白自己的决心,才会认真思考此事?

  当然,从皇宫向外传旨,并不止玄武门这一个出口。

  可是自己今日勒马横槊在此,形同向李渊挑战。

  如果他的人从其他门离开传旨,便是向所有人承认李渊怕了自己。

  堂堂帝王若是怕了手下战将,还有何颜面称孤道寡治理天下?

  是以从自己在此立马开始,李渊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收回成命,要么就把自己打倒,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今日自己一人当关,以一己之力敌李唐满朝文武十万雄兵,不管是亲朋故旧,又或是千军万马,自己的回应都只有一个:宁死不退!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从玄武门内冲出的终于是一位满身披挂的武将。

  此人身披明光甲马上挂槊,头上未曾戴兜鍪,是以能看清面相。

  他的年纪看上去和李渊相若,面相上也有几分相似。

  与温大雅一样,人未曾靠近,已经抢先扯开喉咙大吼:“某乃淮安王李神通是也,竖子徐乐还不下马受缚?”

  原来他就是李神通?

  徐乐打量着李神通的模样,脑海里回想着李世民对这位长辈的介绍。

  “叔父人品、才学一无足取,唯有一桩好处,便是自幼与大人交好。

  是以大人不止一次说过,不管叔父如何荒唐,有李家一日,便有叔父一日富贵,谁若是对叔父不敬,便是对大人不孝。”

  这话是说在刚刚回长安的时候,李世民明知道这位族叔对自己放了不少暗箭,依旧要装作不知,还得对族叔笑脸相待,个中原因便在于此。

  李渊派出这位族弟,是想用他的身份压我?

  笑话!徐乐并不多言,催动战马而出,直奔李神通而去。

  李神通口内不住吆喝,手中也把马槊端起来胡乱摆动震慑徐乐。

  不过这位李家贵人虽然出身武勋世家,弓马武艺却是平平,只看他拿槊的架子就知道他大抵不曾认真练习过武艺。

  马槊胡乱抽打过来,如顽童似泼妇,唯独不像个军汉模样。

  对付这等人,倒也不必举槊了!徐乐对于那胡乱挥动的马槊如同未见,只将手一伸,便牢牢抄住槊杆,随后用力猛地一拽,将李神通生生从马上拽下。

  这一身甲胄加上李神通自身的分量,将地面砸得轰然有声,徐乐将夺来的槊插在李神通身侧,随后拨马归位不再理会。

  只见李神通费了半天力气还是站不起来,直到几名守门宿卫跑出来,才将其搀扶起身。

  李神通用手指了指徐乐,却又不敢多说,飞身上马逃回玄武门内。

  望着他那狼狈得背影,徐乐心内暗自冷笑:今日这也算是为二郎出口恶气。

  内侍,幕僚,亲贵。

  这些人都吃了苦头,下面来的人,多半就是有些斤两得角色。

  不知李渊会派谁来做这出头鸟。

  时间不久,一骑枣骝自玄武门内冲出,马上端坐之人身材魁梧体形健硕,生得相貌堂堂仪表非凡。

  只看他得体态眼神,便能确定此人乃是个修为不俗的武人。

  只是此人身上并未披挂甲胄,而是一身布甲短打,在马上挂的也不是槊,而是一条枣木棒。

  这条棒的长度比马槊要短,通体为上好枣木制成,两端以铁箍包裹,一看就知乃是市井游侠江湖人物用的兵器,不是战阵之用。

  不等徐乐发问,来人已经抢先报通名号:“某长安大侠史万宝是也!此番前来不为传旨,只为领教乐郎君的武艺!”

  听到对方不是传旨之人,徐乐便没有急着催动坐骑,而是等待史万宝来到自己一箭相远时,才举起手中马槊对着史万宝遥遥一指:“汝便是史万宝?

  某在江都城也曾见过一位长安城内游侠首领,那等好汉子才算得上侠少,你这等甘为鼠辈驱策者,也有面目称大侠?

  滚回去!莫要污了长安游侠的名号!”

  第七百七十五章 肝胆(四十)

  战马嘶鸣,如飞似电,朝着徐乐疾冲而至。

  史万宝掌中紧握枣木棒,周身的气血运转于瞬间催动至极限,只求稍后可以挥出足以匹配自家身份的一击。

  哪怕今日注定血溅五步,起码可以维持长安大侠的名声不坠。

  事实上从他出阵之时,便知自己绝非徐乐对手。

  毕竟史万宝不是个无谋之辈,更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初生牛犊,他很清楚骁果健儿的手段,更清楚马上承基马下来整是何等豪杰。

  能够凭借一马一槊横行江都,把这些豪侠一一挫败的好汉,又岂是自己这点手段所能颉颃?

  然则情势所迫他也不能不来,自从李神通被徐乐折辱的那一刻,史万宝便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游侠之风自汉而兴,承三国乱世、历五胡浩劫,其间不知受过多少打压,又死伤过多少人命,依旧保留着自家的香火血脉不曾断绝。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无数汉家好男儿,便是为了博个侠义好汉的名号便舍去身家性命。

  所求者不过是坊巷之间悠悠众口提及自家名号时竖一下拇指,称一声“好汉子”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百姓之间也对这等人多有赞颂之语,乃至不少话本故事,也对游侠极力揄扬。

  是以很多出身名门的良家子,也会在少年时仰慕游侠,乃至以跻身恶少年在城中混出响亮名号为荣,史万宝便是其中之一。

  他出身名门高第,其父为北周常州刺史,兄长则是大隋名将,官拜太平县公、柱国的史万岁。

  史万宝纵然才具不及父兄,也不至于沦落草莽。

  他当初做游侠,就是为了挣一份体面。

  乃至成了长安城中成名侠少之后,才知道这这份所谓体面,要用何等昂贵代价交换。

  游侠活得乃是个名号脸面,若是名声坏了,便是有再大的本事,在这个圈子里也没有立足之地。

  想做大侠必要有大笔财货支持,且有高门大户为后盾,才能挥金似土快意恩仇,也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好勇斗狠被抓到京兆衙门的监牢内。

  这等支持自然有代价,拿了贵人的钱又或是承了情,自然就要受其驱驰。

  刀山火海面不改色,舍命捐躯毫无怨怼,这才是侠客的风范,也是规则所在。

  史万宝很早就看明白这点,也曾想过另谋他途。

  可是那时候的他已经没了其他选择。

  在兄长被谗害丧命之后,史家地位一落千丈。

  史万宝要想为兄长报仇重振家名声望,就只能继续做大侠,靠世家门阀支持,才有一线机会。

  李神通为人虽劣,但是对史万宝可称天高地厚。

  日常供奉无缺招待也极为殷勤,起兵之后更是把兵权相授,让史万宝做自己麾下这数万人马的总帅。

  一如李世民厚待徐乐,史万宝在李神通面前同样是说一不二的心腹爱将。

  固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李神通不明战阵,没办法指挥大军,但在世人眼中,这便是知遇之恩,史万宝若是有恩不报就要受千夫所指射身败名裂。

  为主家复仇争颜面杀人又或是被杀,乃是侠客的宿命,史万宝既为大侠,就只能遵守这个规矩。

  哪怕明知不是徐乐对手,现在也只能咬牙向前。

  不过他能成就大名也并非侥幸,自身亦有手段。

  眼看两匹脚力接近,史万宝猛然间双足甩蹬从马上跳落在地。

  随即就见史万宝足下发力朝着徐乐疾冲几步,口内一声大喝,人腾空而起,手中枣木棒朝着徐乐的马头猛击!这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普通人多半还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着了道。

  长安虽为天下雄都,但是侠少之间斗殴厮并,往往并非单打独斗,而是百八十人得群殴。

  城中地方再大,也不容易找到那么宽敞的空间供坐骑往来回旋,是以侠少之间的战斗往往步下决胜负,很少马上分高低。

  史万宝身为长安游侠儿首领,固然本领不及沈光,却也并非浪得虚名,步下厮斗手段着实高明。

  这弃马用步舍身飞扑的手段,更是他在无数次厮杀中练就的绝技。

  靠着出其不意外加一身修为,往往可以一击奏功。

  他布衣出阵的目的,便是为了动作灵活利落,保证出手速度达到极限。

  固然徐乐的步下功夫同样高明,但只要能让徐乐落马,自己便算是功德圆满,于李神通面前也算是有个交待。

  然则他的动作虽快,却还是不及徐乐利落。

  就在他枣木棒挥出刹那,徐乐的马槊已经抢先一步架在木棒之前。

  史万宝这志在必得的一击,便被轻松挡下。

  这一击史万宝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觉得像是砸在了石头上,巨大的反震之力顺着虎口一路向上,自手腕至小臂而至肩头。

  史万宝的反应也自迅速,匆忙之间晓得撤手弃棒,免得被对方力道震伤臂膀。

  可是就在他撒手弃棒的同时,徐乐手中马槊槊钻轻轻一挑、一荡,史万宝的身形便如同一枚弹丸,朝着玄武门方向袭去。

  按说史万宝一身武艺不弱,步下功夫腾挪纵跃尤其了得,纵然是被人丢出也可凭借腰力空中翻转不至于受伤。

  但是徐乐的一击力气既大速度更是快得吓人,史万宝一身本事来不及施展就已经腾云驾雾般飞起,随后就见御道在自己面前迅速放大……轰!身形重重落地,烟尘四下飞舞。

  史万宝只觉得四肢百骸生疼,急切之间甚至站不起身形。

  这当口徐乐随手一击又或是纵马冲锋,史万宝的性命便会就此了结。

  不过徐乐并无动手的打算,只是将手中马槊一横,冷哼一声:“长安游侠,也有尔这等人物?”

  挣扎着站起身的史万宝一张脸涨得通红,顾不上掸去尘土,就那么木木的立在那,两眼直勾勾看着徐乐。

  过了片刻他才怒吼一声:“有种就杀了阿爷!”

  徐乐却已经不再理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两眼紧盯着宫门不理会其他,史万宝在他眼中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史万宝只觉得万念俱灰身心俱疲,周身血液上涌,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却是阵阵发花。

  身为游侠脸面便是性命,厮并败北算不上可怕,哪怕被人打成重伤也没关系,只要有名气在,依旧可以东山再起报仇雪恨。

  可若是毁了名号,便彻底没了再起的机会,这辈子都得顶着耻辱过活。

  徐乐这一槊虽说没要自己的命,可是论结果却比要自己的命更可怕。

  他是要毁了自己的脸面,让自己无法在游侠圈子立足。

  说来徐乐也是神武侠少出身,对于游侠的规矩自然省得,这般行事自然不是无心。

  可是两人无冤无仇,为何下这种重手?

  望着史万宝如同断脊之犬一般的背影,徐乐心中毫无怜悯之意,反倒是怒气更盛。

  一般都是游侠儿,这史万宝比之沈光相差何止千万?

  自己今日毁他的体面,就是免得让这厮坏了游侠名号牵连沈光。

  堂堂须眉丈夫,为权贵效死不问是非,活成这般模样,留在世间又有何用?

  还不如死了来的干净!玄武门外重又归于寂静,似乎史万宝的遭遇让其他人也生出畏惧之心,过了好一阵都没有人从玄武门内走出。

  门内门外仿佛两重天地,彼此之间毫无牵扯。

  不过徐乐很清楚,这不过是风暴来临之前最后的平静,自己这几次出手,不但是沙场争斗武艺较量,更是把李渊的脸面以及耐性一次次打入尘埃。

  饶是李渊脾气再好,这时候只怕也要做雷霆之怒,接下来便是该见真章的时候了。

  马蹄之声再来,比起前几次,此番的马蹄声格外嘈杂,可以感觉得出马上骑士心思是何等亢奋,又是怎样的急躁。

  徐乐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之人,想必在家中习武多年,却始终遇不到足够硬扎的对手,名号也不为人所知。

  不知已经等了多久,终于等到眼下这个机会,可以亲手结果一位成名斗将以便扬名立万。

  方才史万宝与自己厮杀,不过是为了报李神通对他的恩情。

  以那等人油滑性子,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伤损自己分毫。

  可是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对手则是相反,哪怕是李渊现在传下圣旨,怕是也拦不住来将杀人。

  方才几番冲突,终归是自己让了路便可彼此落场,图个眼下清净。

  此番来将则是拼生死的!不管自己让路与否,他都要杀自己,自己也唯有战胜对手才能活命。

  这便是生死之局了。

  徐乐心思电转,眼前已经出现了人影。

  四匹快马冲出玄武门朝着徐乐冲过来,距离他尚有一段距离时,两匹马便勒住了缰绳,马上骑士摘弓在手,另外两人则马不停蹄朝徐乐冲来,每人掌中都持一条马槊。

  四人满身披挂,不过脸上面覆不曾放下,一眼扫过发现来人年纪都不算大,眉目也极为相似,看来乃是同胞手足。

  从他们身上,徐乐可以感觉到一种非常熟悉的气息。

  这种气息像极了苑君玮、尉迟恭。

  那是一种充满野性带着浓烈蛮荒味道的杀气,这种气息必然是在崇尚武勇快意恩仇的边地厮混多年。

  与那些军汉、侠少多有往来,又经过战阵厮杀磨砺,手刃过许多胡骑之后,才能磨练出来。

  他们所用的手段也是标准的边军风格,两弓双槊围攻一人,让对手无法摆脱,又难以招架。

  这种围攻方法像是猎人围猎猛兽,又像是狼群追逐猎物。

  本来是突厥骑兵的战术之一,边军和他们打交道久了,战法上也难免沾染几分胡人风采,战术上也互相借鉴。

  这种战法凌厉中又带有几分阴损,正是边军的战法特色。

  河东六府鹰扬虽为天下精锐,但是在刘武周倒戈以前,终究还是处于腹地,不至于时刻与突厥冲突。

  是以还是堂兵正阵为主,从军将到士兵都缺乏这种歹毒心思。

  由此可见这四个人不是河东鹰扬府的军将,也不是后归附的关中兵马,更像是来自边地的投奔者。

  其出身可能和云中刘武周有几分渊源,甚至也可能是边军一脉。

  来人纵马冲向徐乐,口内也自呼喝不停。

  “涿郡薛万彻!”

  “薛万均!”

  “薛万述!”

  “薛万淑!”

  “前来取你性命!徐乐小儿,纳命来!”

  第七百七十六章 肝胆(四十一)

  甲叶铿锵,战马嘶鸣。

  自塞外特选的良驹,其体形远比寻常战马来得高大,即便是在骑兵里,这些也属于上品。

  这些战马打着响鼻,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一如自家背上的骑士。

  这些骑兵以百人为一队,彼此之间距离一步不到,远远看去好似一堵堵人墙。

  太阳照在他们那玄色的铠甲上,用烟熏过的甲叶不会反射阳光晃花人眼,可是那黑色的铁甲配上沙场肃杀的气氛,更增几分杀气。

  人既高大马亦雄壮,列好阵势之后也不必喊杀鼓噪,就只是在那里排开阵势,一股无形的压力便自散发开去,让人望而生畏,乃至不敢大声呼吸。

  突厥虽与汉家互市,但是这等干系国力盛衰沙场胜负的宝贝,又怎么可能敞开供应汉人?

  就如汉家强弩不许输入塞外一样,突厥的一等战马也不许卖给汉家人。

  哪怕是那些手眼通天,手持重金搜罗宝马的豪商,想要购买这种良马也不是易事。

  坐镇一方的大将、主帅,手上所拥有的良马往往也不过百十匹,捧在手里视若珍宝,等闲不会拿出来示人。

  这些战马也会被用来武装最嫡系的亲兵卫队,再给亲兵配上重甲长枪,将这支甲骑视为救命稻草又或是决胜负的凭仗。

  唯有坐拥四海的天子,才能这个底气,一下子摆出成千上万匹这等好马,再用它们组成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征战四方。

  眼下,长安校场中这数千名以塞上良马为脚力,全身玄甲具装,望之如同黑云浊浪一般的铁骑,亦是武德天子横扫天下的凭仗所在。

  玄甲骑。

  这支曾经为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帮助李家建立家号的骑兵,对于李家来说,除去自身战力以外更有着极重的象征意义。

  很多人把这支队伍与李家的家运联系一处,认为玄甲重现便是李家兴旺之兆。

  加上玄甲骑自身确实善战,是以李渊不惜血本厚养精骑,玄甲骑战马、战具之精良堪称全军之冠。

  只不过这支精骑从来都是恶虎而非家犬,不会因为谁给自己的骨头多,就把谁当做主人。

  从归顺李家到现在,不管兵力扩充了多少,军将又换了多少,他们心中认可的军主从未变化:徐乐!只有徐乐才是他们的主帅,李家不过是自家军主的主公,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

  军主为李家效劳,自己为李家出力卖命自然无话可说。

  可是一旦两下关系变化,这些玄甲武士兵锋所指方向,便要根据自家主将的意图而定。

  前者徐乐殴伤窦奉节之后,玄甲骑也曾严阵以待,不过那时候主要是以防范为主,所有的布置都是以练兵为名目进行,虽说知晓内情者明白当时情形凶险到何等地步,但是在外人看来当时长安还是天下太平没什么危险之处。

  今日的情形却比前者恶劣了不知多少,这些玄甲骑甚至都不曾用操练为掩饰,就这么大张旗鼓全副武装在校场待命,距离公开举旗叛乱,也只差个振臂一呼。

  江都之乱殷鉴未远,继承了大隋名义上的法统乃至玉玺的李唐王朝,显然不希望连亡国之路也有样学样。

  校场之外,数十匹快马往来穿梭不断,显然是各方派来的耳目斥候,把玄甲骑的动向及时上报,免得被打一个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

  只不过城中大人物目前能做的也仅止于此,非但不敢派人出面弹压呵斥,就连防范也不敢大张旗鼓为之。

  生怕自己一个无心之举刺激了这支精锐,让他们孤注一掷就此起兵。

  自李渊称帝以来,李家势力席卷关中,原大隋鹰扬纷纷投奔麾下。

  又有各地义军、盗匪以及豪强纷纷来投,让李家的兵力得以迅速扩张。

  固然现在李家的大部分兵力都要派出去攻城略地或是防范突厥,长安城作为帝都所在也不会放松警惕,驻防兵力将近十万。

  单纯从人数上看,总数不过八千的玄甲骑即便全员叛乱,也不至于威胁到大唐根基。

  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战争并非单纯比拼人数,长安城大难守,玄甲骑就驻扎城内,城墙对他们没有丝毫妨碍。

  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凭借脚力优势在城中肆意驰骋践踏,把长安城闹得天翻地覆。

  守城方要想发挥兵力优势,就得设法把玄甲骑压缩在一个固定区域,再以大军围攻消耗。

  可是要做到这件事又谈何容易?

  当日徐乐一行十余骑,就让坐拥十余万大军的阴士师束手无策,反倒是险些被烧了长安。

  如今玄甲骑兵多将广,他们若是发起性来,把长安变成一片白地也不无可能。

  长安兵马虽多,但是论及兵甲精良战力强悍,谁又比得上玄甲骑?

  又有谁堪与其敌对,能够稍稍迟滞其行动?

  倘若这支人马真的狠下心肠直冲大兴宫,那些御林宿卫又能否抵挡得住?

  江都惨祸只怕马上就会重演。

  即便可以消灭玄甲骑又能如何?

  拼个两败俱伤对于李渊并没有好处,反倒是白白折损自家精兵强将。

  眼下天下未定,失去玄甲骑这么一支精锐的代价,李家是否能承受得起?

  又凭什么承受?

  是以不管徐乐行为如何,在李渊有明确的旨意下达之前,长安的各方人马都不会对他们采取攻势,只不过是严防死守而已。

  玄甲骑以一支孤军,一个集合整备,就闹得长安城内十万虎贲寝食不安严阵以待,这份威风不可谓不盛。

  但是对于玄甲骑此刻的统领韩约而言,这份光彩威风并没有什么意义,他现在只在意一件事:乐郎君眼下处境如何,他到底想要闹到何等地步?

  在徐乐离开后,杨思便给韩约送了信。

  韩约的伤势甚重,如今还没有恢复,本来还是该继续静养。

  可是当他听完杨思的诉说之后,便顾不上伤痛,披挂整齐冲到玄甲骑驻地,擂鼓升帐集合兵马。

  按着他的性子,最想做的其实是拿起大盾跑去支援,为徐乐遮风挡雨。

  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心愿。

  从徐敢教授自己武艺开始,韩约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所在,时刻不敢忘怀。

  不过他也知道,对徐乐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自家手中这面盾牌,而是名为玄甲骑的铠甲。

  只要这支军队能够表明态度,想来李渊就不敢轻易下狠手。

  这支军队必须掌握在自家手里,否则怕是就要出大问题。

  看着面前这些将士以及他们坚毅的神情,将台上的韩约暗自长出一口气。

  自古来同患难易同富贵难,玄甲骑走到今天已经当得起富贵二字,要让他们放弃目前生活举旗造反,去搏一条生机渺茫的死路又是何等不易?

  更何况现如今这支军队里大多数人根本不是徐家闾出身,也不曾经过那些困苦,根本谈不到香火情分。

  让他们站出来造反,这也是拿脑袋在赌,好在自己赢了。

  从他们的神情,韩约就能确定,现在自己一声令下,他们就敢去砍李渊的脑袋。

  这都是乐郎君的功劳!韩约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他很清楚玄甲骑这种态度并非自己的功劳,也不是李家治军不严,而是徐乐那惊人的人格魅力以及出色的带兵手段,让三军儿郎诚心拥护,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这些玄甲兵将已经知道自家军主单人独骑在玄武门外阻挡圣旨的壮举,没人觉得军主荒唐,也没人指责徐乐的不是。

  相反大家的神情中还带了几分得意乃至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陪在主将身边才好。

  韩约看得出,这里面有不少人怕是真动了顺势举旗的心思,这也是自己急着把军队抓在手中的原因。

  自家可以用造反做威胁,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这一招绝对不能用。

  自家摆出这个态度,最大的意义还是在于不让李渊动用大军抓捕徐乐,也是让双方保留个最后的体面,便于最终落场。

  至于到底要不要和李家和谈,这支军队今日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权力做主。

  玄甲骑是徐家的人马,只有徐家人能做这个主!韩约的目光扫过这些军将,最终落向最前排的几个人:步离、小六、宋宝……这些人算是玄甲骑的基础班底,他们的态度也可以看作是玄甲骑的态度。

  这些人的神色和自己相若,心思想来也差不多,除了宋宝眼神中多了几分兴奋味道外,其他人都还算正常。

  大家都在等,等徐乐那里给出一个最终结果。

  自己这些人未必能在今天毁掉李家基业,但是破出这些人命,也足以让李家伤筋动骨无力逐鹿。

  到底何去何从,就看李渊怎么选又怎么做。

  除此之外,韩约还有些担心徐乐的身体。

  他虽然恢复得快,但身体距离巅峰状态依旧差得远。

  三两招之间自然不会露出破绽,可是时间拖得越久,敌人越了得,他的处境就越不利。

  偏生自己这面有义务遮护他平安的盾牌,此刻又不在身边。

  倘若有失,又该如何是好?

  第七百七十七章 肝胆(四十二)

  马蹄声声,尘土飞扬。

  本应是庄严肃穆的玄武门外,此时却已然成了一个小型沙场。

  虽然交战双方加起来只有五骑,而开始他们制造的动静,并不比百人规模的互殴来得小。

  以寡敌众最忌讳站立不动,倘若人多的一方形成围攻之势,四面八方兵器齐下,被围困者纵然武艺高强也无从施展,处境就会变得极为被动。

  是以从薛家四兄弟纵马杀出之时,徐乐便催动坐骑往来驰骋,保证自己能够打开一个圈子,不让四个人围着自己打。

  这四个人一口边地口音,年岁又不算大,徐乐对他们没什么了解。

  不过其中薛万彻这个名字,他倒是听过的。

  薛家兄弟出生于燕郡,其父薛世雄乃是北周有名斗将,一身手段极为高明,阿爷在日提起此人也颇多赞誉。

  归顺大隋之后,亦曾立下赫赫战功,更曾经带兵出玉门越瀚海,偏师孤军降伏伊吾,算得上当世名将。

  杨广辽东大败时,薛世雄和其他许多豪杰一样没于乱军之中,薛家家业因此一落千丈,为了在乱世中立足,他的几个儿子都投奔在涿郡太守罗艺麾下,其中则以薛万彻最为出名。

  徐乐还是从那些归附李渊的北地游侠口中,得知了薛万彻这个名字。

  据这些游侠讲来,薛万彻乃是当世少有的猛将,力大槊疾招数精妙,乃是当世顶尖好汉。

  说这番话的人,也存着警告徐乐之意,让他别仗着自己一身武艺气力军中无敌,就看轻了天下英雄。

  自己虽然不敌,但是北地还是有能和徐乐一较高下的豪杰。

  这等事其实也不奇怪,谁让玄甲骑钱粮优厚,非常人所能比,其他人看着眼热,说几句闲话也是情理中事,徐乐也不至于往心里去。

  只是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寻思着有朝一日遇到分个高低也好。

  没想到今日居然是以这种方式见面,而且见面就是生死对决。

  薛家四兄弟不愧是边地儿郎,打法里带着明显的边地特点,出手就要人命。

  只要能杀人,任何手段都可以用,根本不在乎所谓斗将体面,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罗艺的人突然出现在长安,又在玄武门外围攻杀戮李渊麾下大将,这件事细究起来,内中必定大有乾坤。

  单是这条消息传出去,便足以在边地掀起许多风浪。

  不问可知,这四个人必然承担着某个秘密使命,跑到长安所谋非小。

  他们现在不顾一切跑出来追杀徐乐,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决心,宁可冒着走漏消息的危险也要出战,也就没了留手的可能,非要分个死活才能罢休。

  他们采取的战术也确实正确,四人都是弓马娴熟精通骑射之人,不论武艺还是射术都是当世一流。

  彼此又是手足兄弟,自幼在一处练武,成丁后又并肩杀敌,论起配合的默契程度,不输徐乐与韩家昆仲。

  四人单打独斗或许还有所欠缺,一旦形成联手,威力便足足增加了几倍有余。

  哪怕徐乐及时做出应对,没让他们舒舒服服的围攻,可是要想战胜这四个人,却也不是容易事。

  薛万彻与薛万述两条马槊如同两条乌龙,卷起层层劲风,把徐乐紧紧裹在其中。

  而薛万淑与薛万均的弓箭,则如附骨之蛆,咬住徐乐身形不放。

  两人在出战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身上挂四个撒袋,马上前后各悬四个,连人带马共和十二个撒袋,足够他们把箭泼水般用出去朝徐乐射击。

  每当徐乐想要放手还击,或是攻击其中一人,那些箭便会射过来,让他不得不回手招架。

  当徐乐想要去攻击弓手的时候,那两条马槊又会把他缠住,让徐乐没有办法接近目标。

  双拳难敌四手!这就是以少打多的难处,即便是有了充分的发挥空间回旋余地,以少敌多还是会面临特别现实的问题。

  若是普通军兵,还可以靠自己惊人的气力以及速度,让对方发挥不出人手方面的优势。

  可是此时的对手同样也是斗将,即便手段不及徐乐,可是毕竟是以四敌一且彼此配合默契,也足以让徐乐感到压力。

  何况这其中名为薛万彻的少年,也确实具备和自己较量的资格。

  即便是同胞手足,本领也有高低之分,这四个人的武艺也不是旗鼓相当。

  在徐乐看来,另外三兄弟单打独斗都可以算是一流斗将,薛万彻却是半只脚已经迈入超等斗将门槛的人物。

  不管膂力还是速度,他都不输给云中黑尉迟,更有着属于超等斗将的特殊直觉。

  这种直觉看不见摸不着,哪怕是刻意修炼,也未必就能练出来。

  但是是否具备这种直觉,往往就会成为决定这个武人是否能成为超等斗将的门槛。

  当然,薛家兄弟也有自己的不足。

  薛世雄的死亡对于他们的影响很大,尤其薛家还没成为武勋世家,没有那么多财富用来栽培子弟,以至于在薛世雄死后,薛家人不得不投奔到罗艺麾下谋生。

  这种颠沛的环境对于武人的成长肯定会产生影响,相比而言自己在徐家闾成长,有阿爷护持栽培的人生经历便是最为宝贵的财富。

  薛万彻天赋虽好,却未能在少年时按照正规武人的标准打磨筋骨熬炼气力,更不曾练习基本技巧,相反倒是早早的接触到打法这个层面。

  虽然与薛万彻不相识,可总归都是边地少年,于对方的人生也能猜得到。

  苦寒之地没有那么多讲究,能活命才是根本。

  是以十来岁的少年骑马挽弓拿刀杀人,都算不上稀奇。

  薛万彻又有这么一身惊人的气力,有谁会放过他?

  肯定早早就投身军伍,跟着那些老卒厮混,与突厥人厮杀,又或是溜出军营做没本钱的勾当。

  他的武艺半是父兄传授,半是在这种战阵里练就,就连这个直觉,也可能是在沙场中磨砺而来。

  由于缺少了根基,导致他的上限就卡在那,如果没有奇遇,那么他这辈子的巅峰也就是现在这样。

  半只脚迈入门槛,也就止步于初窥门径,再往上走就势比登天。

  他的兄长未必不想让弟弟练成绝技,可是边地就是那个环境,纵然再怎么手足情深,也是巧妇难为无米炊。

  一槊当胸刺来,徐乐以掌中大槊向下一盖,随后闪电般抬槊格挡,将远方射来的箭打飞出去。

  对面的少年郎头上也满是汗珠,却没有露出气馁或是焦急模样,眼神中反倒是充满兴奋,就像是猎手看到了一头异兽,只盘算着它能给自己换来多少财帛,根本没想过危险。

  如果不是阿爷,自己或许就和他一样了。

  望着面前的薛万彻,徐乐竟然生出几分熟悉感。

  对面的少年仿佛是镜中走出的自己,正常情况下,两人应该成为一种人,甚至可能成为朋友。

  不过如今,两人的命运已经交错而过,注定走上不同的轨道。

  而这一切都是靠阿爷的苦心孤诣所换来,也正因为此,自己不能让阿爷失望,也不能让徐家家名蒙羞!徐乐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利于久战,一旦伤势复发,今日之事就失去了意义。

  一旦自己倒下,再不会有人前来阻挡圣旨,世上也没人能护她周全。

  为了对杨广的承诺,也为了徐家的名誉,徐乐今日只能死不能败!一声怒喝如同惊雷,随着虎豹雷音般的怒吼声,徐乐手上的招式陡然一变!他方才的槊法是以守为攻,一边看薛家兄弟槊法来路一边还击,主要还得防范后方射来的弓箭。

  可是这时他的招数陡然变化,全都是进手招数并没有多少守招,而且招式越变越奇,与之前施展的武技全然不同。

  徐乐使出的,正是之前独闯骁果军营与宇文承基交手时,承基所施展的武艺。

  彼时承基还秉持着世家公子气派,这一路槊法不但威力惊人,招数变化也极为繁复,乃是真正的世家武学。

  徐乐虽然并不喜欢这种武技,却也要承认这门武艺自身也有过人之处。

  要想成为优秀的斗将,就不能固步自封,于他人的武艺也要用心修行。

  在江都那段时间,徐乐凭着记忆自行领悟,也将这路槊法练得精熟,只是轻易不会拿出来使用。

  徐家的槊法比起承基的招数并不逊色,但是不同的武技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结果,薛家子弟既有家学渊源又在边地尸山血海中一路杀出,学的全是实战武艺。

  徐家这种战阵武技,他们非常熟悉,应付起来也较为便当。

  可是宇文家这种穷极变化的世家招式,却很少在边地出现,薛家人便未必见过。

  何况任何一种武技,最终都是要由人来施展。

  在徐乐手中,哪怕是极为寻常的招式也不可等闲视之,何况是一门本来就极为高明的技艺。

  但见随着徐乐一声怒吼声起,一条大槊化作乌龙盘旋狂舞,本就被马蹄踏起的尘土此刻更是为槊风带动,形成一条土龙张牙舞爪往来盘旋。

  而随着这一路槊法展开,沙场局势为之一变!一声闷哼伴随着几声怒骂,与此同时一蓬血雾混入征尘中,为这条土龙增加了三分颜色。

  第七百七十八章 肝胆(四十三)

  玄武门外的地面上,一匹战马倒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发出阵阵哀鸣。

  马上的骑士也是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豪杰,落马一刻及时跳下马背纵跃开去,总算是没被战马压在下面。

  饶是如此,身上总归是受了伤,一团血污在地面蔓延开去。

  说来此人的伤势并不算重,身为武人在两军疆场厮杀,受伤本就是家常便饭。

  老军将都有受苦熬伤的本事,这点伤挡不住人,完全可以抄起兵器继续厮杀。

  但是这人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愣愣地站在那,望着依旧厮杀成一团的几个人,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这场战斗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自己这几个人就算能杀了徐乐,又是否可以保证全员幸存,若是在此拼掉几个手足是否值得?

  自家所求又能否如愿?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自己几个人真的不顾生死拼下去,又是否有把握把对方的性命留下?

  玄武门这边的打斗,自然瞒不过李渊的手眼。

  事实上在温大雅被打下马,李渊的怒气反倒是消散了许多。

  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并没有拍桌子瞪眼睛做雷霆之怒,也没有下旨意分兵派将拿人,相反倒是始终在努力控制局势,似乎正在竭尽所能在维护帝王尊严与故人之情之间找一个平衡点。

  而他身边的亲信黄门,则往来于玄武门与皇宫之间,把前方的战报向李渊进行回禀。

  只不过李渊登基未久,宫中并没有所谓权宦存在,即便是被李渊委以重任的黄门,也不过是靠着机敏聪慧,能够在天子面前得几句夸奖多做些事情,于皇帝的心思无从揣摩,更看不出这位武德皇帝的喜怒。

  薛家兄弟出阵之时,李渊的反应也很是寻常,只是说了句“胡闹”,便没了其他言语,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谁。

  只让黄门接着去打探消息往来通报。

  这些留用内侍大多见过杨广暴虐,若是在大业天子当政之时,似徐乐这等行为便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如今玄武门外打成一锅乱粥,到李渊这居然只是胡闹二字就打发了,两下比较当真是云泥之别。

  这些内侍感怀于李渊仁恕之余,也不禁纳闷,莫非徐乐这场搅闹在李渊眼中就是小孩子胡闹?

  若是如此,那他下旨纳杨思那件事到底是真心还是随意为之?

  可也有人心里嘀咕,这位天子如果真的如表现出来这般大度,又何必同意薛家兄弟围攻徐乐?

  要知,这四个人可不是大唐武将,而是北地幽州来的密使,固然有求于大唐但还不归大唐节制。

  不管是他们打死了徐乐,还是徐乐打死了他们,都会引发极为严重的后果。

  陛下到底是没想到?

  还是……不去想?

  这等大人物的心思,自然不是这些小黄门所能领悟,更别说李渊的心思深沉如海,便是杨广在日都没看出他的真面目,这些黄门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份本事去揣度天子心意。

  不敢胡乱猜测,只好把看到的情况如实回报。

  当他们说出徐乐将薛家大郎薛万述打落马下之时,李渊的神色才有了一丝变化。

  “薛大郎的战马被打杀,人却无恙?”

  这是从徐乐大闹玄武门横槊挡驾直到现在,李渊第一次动问。

  在书房内,之前在徐乐手上吃了亏的温大雅、李神通全都在场。

  听到黄门回禀,李神通忍不住一声叹息:“薛家兄弟也是边地有名上将,四个打一个居然还吃了苦头?

  莫非那小狗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就没人战得过他?”

  温大雅并未附和李神通,而是关心薛万述:“薛大当真无伤?”

  那黄门不通技击,于上将之间的厮杀更是看不明白,在他眼里看来,也就是一群人打坐一团,然后有人落马,能勉强认出落马的是谁已经颇为不易,对于其他的问题根本回答不出。

  只好含糊着说道:“那薛将军的脚力倒地不起,想来是活不成了。

  至于薛将军本人,奴婢看他生龙活虎,纵然有伤也不甚重。”

  李神通忍不住道:“若是伤的不重,就该接着上前打过。

  身为武人,能够忍痛熬伤乃是寻常事,受点小伤就不敢上去,这还算什么武将?”

  “住了!”

  李渊猛然开口,打断了李神通的话,语气依旧平和,却是让人心中莫名打个突。

  哪怕混账如李神通者,当下都不敢再胡言乱语。

  报信的黄门更是心惊肉跳,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触怒了天颜,两腿发软险些瘫倒。

  但是李渊并未冲他发作,而是自言自语道:“以一敌四还能保持分寸,只伤而不杀,阿乐的手段着实高明。

  叱罗小儿自恃勇武,口中说要归顺,既不肯交出幽州也不肯交出兵权,分明是存着据地为王的念头。

  让这四个匹夫来,便是在朕面前耀武扬威来着。

  边鄙武夫不曾见过世面,有几分气力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让阿乐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好让他们知晓天高地厚。

  好事,好事啊。”

  说到这里,李渊笑了几声,可是宫室内其他人却是连大气都未敢出。

  温大雅、李神通从心里都恨极了徐乐,也都盼着徐乐死在薛家昆仲手里,可是这时候谁也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李唐立国席卷关中,加上江都之乱杨广身亡,整个天下分崩离析的局面已经形成。

  李家既是北地世家之首,又得了国都长安且手持玉玺,俨然帝王气象。

  各地豪强纷纷示好乃至流露出归顺心思,也不是稀奇事。

  尤其是那些手握兵权,又没有夺取天下可能的,就更是想要尽早投奔,给自己挣个紫袍金带世代富贵。

  不过人人心思不同,这其中难免有人得陇望蜀,即便迫于形式不得不低头,也还想要得到更多好处,幽州罗艺就是其中之一。

  论及实力才具,罗艺都不能和刘武周相比,但总归也是边关骁将,手上有上万精锐,更有薛家昆仲这等能杀善战的猛将为羽翼,本人亦是桀骜不驯不肯屈居人下。

  即便对李渊表示归顺,却依旧想着割据幽州甚至进一步控制北地不放。

  而他走动的门路,就是李建成。

  通过臣下疏通关节,罗艺与李建成搭上了交情,又送了名马胡姬示好,李建成也在父亲面前代为美言,这才促成了这次薛家兄弟来京。

  李渊用罗艺,也是希望借他的力量牵制突厥震慑刘武周,但是对于罗艺所开出的条件并不满意,于薛家兄弟也不是十分看重。

  毕竟这四个人虽然出身名门,可是在边军时间太长,举止之间全是军汉做派,李渊难免看不上眼。

  他们今天出阵对付徐乐,便是李建成的意思,李渊未曾首肯。

  如今听到他这般夸奖徐乐,李神通心内怒气大盛,可是又不敢和皇帝犟嘴,温大雅则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小黄门飞奔而入,向李渊回禀着前方变化。

  就在这会功夫,薛万淑也被打落马下。

  如今的情况是薛万均、薛万彻两人联手大战徐乐。

  而徐乐也中了一箭。

  徐乐中箭了?

  温大雅的眼前一亮,呼吸都不由得因此变得急促。

  他虽然不是武人,但是对于武人的心思极为了解。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身为武将谁也不愿意居于人下。

  何况眼下李家霸业初成,武人地位直接影响日后的功名前程。

  徐乐就是李家所有武将面前的大山,任你有天大的本事,翻不过这座山也是枉然。

  日后不管是封官还是行赏,都要被徐乐压在头上。

  并不是所有武将都能接受这一点,明里暗里想要扳倒徐乐的武将不知多少。

  不过徐乐本人武艺高强又有李世民为援,所以大多数人不敢动手。

  这次徐乐大闹玄武门,这些人自然视为良机,之所以迟迟不出手,便是因为徐乐的威名太盛武艺太高,他们不知深浅不敢贸然动手。

  如果徐乐一直赢下去,这些人自然装聋作哑,除非得到李渊圣旨否则不会行动。

  可是如今徐乐受伤了,不管伤势如何,都证明他也是人而不是神。

  只要是人,就可以杀死。

  杀了他,不但可以扬名天下,更可以在李渊面前立个大功。

  薛家四兄弟也算是发挥了作用,他们不管最终结果如何,都打破了徐乐无伤金身。

  哪怕他们全都败阵也没关系,自然有的是人接手厮杀。

  徐乐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就算是累,也要被这些人累死。

  无知小儿!真以为有几手武艺就能横行天下?

  你还差得远呢!温大雅的心头狂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着,薛家弟兄之后,又有谁能接上这一阵。

  李渊此刻却勃然大怒,用手猛地一拍案几:“岂有此理!薛家竖子竟敢伤我麾下爱将,未免欺人太甚!来人,宣柴绍、侯君集前来,将那几个混账拿下!为阿乐出气!”

  第七百七十九章 肝胆(四十四)

  徐乐确实受了伤,而且伤势也不算太轻。

  一个人不管如何了得,总归还是肉体凡胎,自然免不了伤病。

  何况一口气与四员能杀善战的边将交战,受伤就更是难免之事。

  饶是徐乐武艺高明,但是急切之间连胜两将,自己受伤也在所难免。

  一支雕翎贯穿甲叶,射入徐乐肩头。

  饶是徐乐身着祖传宝甲,受伤依旧不轻。

  由于战斗还在继续,他甚至来不及打箭治疗,只能带着箭与薛家弟兄相斗。

  随着战马奔驰颠簸,箭杆在身上随之抖动,而伴随着这种抖动,一阵阵疼痛感如同海潮般袭来,令人眼前阵阵发黑。

  而对手的攻击并不会因为徐乐的伤痛而减弱。

  随着两人退出战斗,仅剩的两兄弟也改变了战术,不再以弓箭加马槊这种远近配合的方式攻击,而是舍弃了弓箭,全部使用马槊交战。

  三条马槊如同三条怒龙绞缠一处,互施手段各不相让,谁也不肯低头。

  李渊在深宫的计算,又或者是这场战斗所引发的后果,对于战场的几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这场打斗已经变成了体面之争,大家用尽全力取胜,既是为了自己的承诺也是为了武人的尊严。

  徐乐固然是为了完成对杨广的诺言,也是为了奉行自己心中的直道。

  而作为他的对手,薛家兄弟又何尝不是为了维护武人的尊严?

  以四敌一本就胜之不武,若是打输了就更没面目见人。

  幽州那种地方,没有那么多规矩体面。

  大家都是在血盆里抓饭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若是四兄弟围杀徐乐成功,那么不管别人嘴上说什么,最终得利的还是他们兄弟。

  而且背后那位大贵人也交待得清楚,只要留下徐乐性命,不但罗艺所求可以成功,他们四人也可以归顺李家麾下,等到天下太平之时,便能重振家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为重要的是,那位大贵人甚至亲口许诺,只要他们打杀了徐乐,便有机会执掌玄甲骑,成为李家第一精锐的军主。

  这等条件自然难以拒绝,更何况这位贵人既然可以开出这等条件,也就有能力对他们兄弟施以重罚。

  若是不能让贵人满意,他们四人能否离开长安,日后朝堂之上又是否有他们立足之地,便有些难以预料。

  也正因为此,哪怕四兄弟中有两人已经落马,仅剩的两人依旧死战不退,反倒是比方才表现得更为悍勇。

  乃至不惜兵行险着,以性命为注,只求将徐乐毙杀于手下。

  徐乐的一路花槊奏功,接连将两将打落马下。

  剩下的二人也吸取了方才的教训,不与徐乐比斗招数,而是纯粹以力欺人,采用一力降十会的战法,靠猛冲猛打克制徐乐那百变千幻的招数。

  薛家四兄弟心意相通,如今虽然少了两人,但这份默契不会丢掉。

  两条马槊上下盘旋如同两条狂龙,此升彼落劈头盖脑的猛抽乱打,根本不给徐乐施展招数的机会。

  徐乐也不示弱,提起一口气将大槊舞开,与对方硬招硬架以力斗力。

  大槊碰撞噼啪作响震得人耳鼓作痛,伴随着这种撞击,空中似乎有火星炸开。

  徐乐此时的状态,其实并不适合眼下这种硬拼硬架的战法。

  他在江都那场血战中受伤非轻,即便是身体根基过人又有名医良药调养,依旧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恢复如初。

  以正常情况论,徐乐此时还是应该在家中静养,而不是披挂整齐与人交战。

  之所以能维持自己的英姿且在疆场取胜伤人,全是靠自己那过人的功底外加一口元气镇压伤痛强自为之。

  换句话说,眼下的徐乐其实就是头纸老虎,一身本领远不及平时。

  主要靠自己勤学苦练的根基,外加若干场苦战恶战积累下的名头震慑对手罢了。

  短时间内交手自然没什么问题,如今打斗的时间一长,体力消耗逐渐增加,那口元气便逐渐面临消散,周身的伤痛面临发作危险。

  这些伤势既有江都大战中所受,也有之前几次鏖战中落下的旧伤。

  若是在身体健康时,这些伤势倒是没什么要紧,可若是诸般伤痛同时发作,形成堤坝崩溃洪水肆虐的局面,徐乐便难逃没顶的厄运。

  然则他并没有其他选择,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能不顾一切走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只能拼到底。

  薛家兄弟的反应速度比自己想象中更快,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到了应对花槊的办法。

  再说两人心意相通,在这种打斗中也是个极大优势,他们不需要考虑另一人的心思,只要按着操练出手就能保证配合的天衣无缝。

  徐乐被这样两人夹在正中,除了舍命一战也就没了其他办法。

  槊来槊接、钻来钻架!任你的攻势何等猛烈,也不管你气力用得何等充足,我自一口真气一腔血勇奉陪到底!每一次马槊交几所带来的巨大冲力,都难免让徐乐的身形略略晃动,胸中也一阵阵气血翻涌。

  可是这又如何?

  军中老卒都能忍痛熬伤,身为军将忍受伤痛,不更是情理之中的事?

  徐乐此时只想朝天喊一声:杨广给我看清楚,我徐家子弟和你不同,哪怕你害了我父母,我也一样会履行承诺,豁出性命保护你女儿平安!不过他并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再次怒喝出手,而是紧咬着牙关,挥舞着掌中槊与两员大将交战。

  三人战成了走马灯,胯下的脚力往来盘旋互不相让,谁也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

  薛家兄弟固然要防范徐乐冲出包围圈,徐乐也要防范一时不察落入两人的全面围攻之下。

  噼啪几声!大槊又在空中几次互击,年轻力壮的薛万彻身上仿佛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大槊舞得如同狂风骤雨,每次大槊碰撞之后,都会马上变招继续攻击。

  薛万均的槊则如同灵蛇,寻找机会趁虚而入,直寻徐乐的破绽之处便刺。

  虽然薛家兄弟都是边军大将又是一奶同胞,但是战法颇有不同,在大多数时候,薛万均都会有意识退出战场,与徐乐和薛万彻保持二十几步距离。

  如果徐乐去攻击他,那么薛万彻就会衔尾追杀让徐乐失去先机。

  如果徐乐不理会他专心对付薛万彻,薛万均又会形成个威胁。

  他出手的次数不多,可每次出手都极为阴毒,攻击之处乃是徐乐所必救。

  除非徐乐能在极短时间内战胜薛万彻,否则就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提防薛万均的攻击。

  薛万彻是钓鱼的饵料,真正的钓客则是薛万均。

  徐乐此时已经看出薛家兄弟配合的奥妙所在,薛万彻那如同怒海狂潮一般的攻势虽然凶猛,真正致命的确实薛万均这种刺。

  这种冷静与阴狠,正是沙场百战老卒的手段,他们靠着这种杀法往往能够以弱胜强,以一记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把强大的对头解决。

  论本事,薛万均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但是在边关那种险恶环境中磨炼而出的经验,却让他随时可能对自己的性命造成威胁。

  如果是在以往,这种敌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充其量就是个大号马文升不难对付。

  可是如今在自己面前,还有薛万彻这么个猛虎一般的少年郎,这就完全不一样。

  这位边地少年和自己一样,有着使不完的气力,不管大槊被弹开多少次,依旧咬紧牙关挥槊猛抽。

  他的槊法不算高明,可是胜在简单实用迅捷有力,有这么一员猛将在,徐乐就不得不集中精神去招架他的攻击,一时间顾不上理会薛万均。

  如此一来,这个沙场刺客对于徐乐的威胁以及战局的影响就大为提高。

  不过即便薛家兄弟本领高强且配合默契,曾经威震江都,让号称天下精锐之冠的骁果军折戟者,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

  说到底还是因为之前那场大战受伤太重到现在还没能恢复如初,以至于让四兄弟捡了便宜。

  然则终归是见过大风大浪,若干次死里逃生的人物,千军万马攒刺围攻都已经经历过了,又何至于怕了区区两个对头?

  徐乐鼓足一口真气,手中大槊硬接硬架,将薛万彻手中的马槊一次次震荡开去,寻着薛万彻招数间的破绽,准备转守为攻把他打落马下。

  可是薛万彻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尤其看到两个兄长落马情形之后,更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槊起槊落如同疾风骤雨,攻势固然如同怒海狂潮,守势同样似铜墙铁壁,急切之间找不到破绽。

  徐乐想要以力破局,抵隙直进寻个空隙把对方的大槊挑飞,却又要防范对方的一身惊人膂力。

  一旦所谋不售,两条槊绞缠一处,薛万均那条槊的便会对自己形成威胁。

  不过徐乐也有一桩好处,便是胆大心雄,认准的事情便会坚持做下去。

  在江都与承基以力斗力不曾皱过眉头,区区薛家兄弟又算的了什么?

  一击接一击,一槊连一槊,徐乐仿佛已经忘了疲劳,也忘了身上的伤痛,只是奋起勇力朝着薛万彻猛击。

  而薛万彻虽也是北地有数的少年英雄,在这等攻击下,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他的气力与徐乐相比,总归还是逊色三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徐乐这般丰富的战斗经验。

  在幽州这等地方,当然少不了厮杀的机会,可是与胡兵或是盗贼侠少的厮并,终归是,如何比得上与无数上将交过手的徐乐?

  若是没有一旁的薛万均,这场比斗此时多半就能宣告结束。

  可是薛家四兄弟联手攻敌,又有哪一个是无用摆设?

  眼看徐乐渐渐占住上风,蛰伏许久的薛万均也逮到了机会,之前出手故意虚应故事,实际就是积蓄力气,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的爆发。

  他此时依旧和徐乐与薛万彻保持着约莫有二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就算是他催马疾冲,也需要一个时间才能靠近徐乐,从常理来看对于战局很难立刻产生影响。

  可是就在徐乐手中的马槊终于荡开薛万彻的槊,即将刺向其胸膛的刹那,薛万均猛然间一声大喝,手中马槊脱手掷出,其势迅如闪电,朝着徐乐的软肋激射而去!

  第七百八十章 肝胆(四十五)

  “啊!”

  马车内一声尖叫响起,把同车之人吓得一愣。

  车厢内一个上了年岁的贵妇正在闭目养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所惊扰,也不由得睁开双目。

  待发现发出动静的人是谁之后,脸上露出几分宠溺笑容,笑骂道:“都是大姑娘了,却还如同娃娃一般胡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在妇人对面坐着的正是愁眉苦脸的九娘李嫣。

  这位素日以戎装示人的李家九妹,此时也破例做贵女打扮,这一身锦衣华服穿在身上,于她而言直如囚服,让她一点都不自在。

  一路上耸肩紧背不知凡几,但是总归不至于大吵大闹,像刚才那样突然发声,就更是透着不寻常。

  那上了年岁的贵妇,正是如今武德天子正宫皇后窦氏夫人,也是李家真正意义的女当家。

  李渊于长安称帝之后,便想让夫人从晋阳迁来长安居住。

  可是一来窦氏彼时病体沉重,舟车劳顿于身体大有关碍,所以一时间不得成行。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晋阳的局势紧张,突厥胡骑频繁出没,晋阳城中一日三警,虽有重兵驻屯,却终究需要有人坐镇指挥。

  李元吉固然勇猛,可是年纪太轻且性情毛躁,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兵军将。

  其他将佐或才具不及,或威望不重,真正能够统筹全局的,就只有窦氏夫人而已。

  之前长安大战,乃至徐乐出使江都期间李渊能够登基称帝扫荡关中不担心后方失守,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窦夫人。

  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有这份手段可以保证根基安稳,事实也是如此。

  在窦氏主持之下,晋阳城稳如泰山,之前胡马南下的谣言很快不攻自破,晋阳局势也重归平稳。

  徐乐立马横槊于玄武门外这件事,整个长安的贵人都已然知晓。

  按说这事是李嫣撺掇起来,依李嫣的性子以及与徐乐的交情,早就该拍马赶去,不管结果如何,总要试图从中干涉。

  之所以到现在为止都不见人影,便是因为出发前被长孙音拦住,随后的一句嘱咐:阿姑车驾已近长安。

  窦氏之所以动身,也是因为局势的变化。

  自从李渊登基之后,突厥方面的压力便减弱了许多。

  或许是畏惧汉家天子威严,又或者是另有图谋,突厥游骑已经给很久不在晋阳附近出没。

  再者说来刘武周也是当世枭雄,不是久居人下的性子。

  昔日为王仁恭所用,最终还是来了个反戈一击。

  如今固然向突厥执必部臣服,谁又知道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想必那些突厥人也不敢完全信他,生怕自己大举入寇背后反倒是挨一记狠的,是以行事反倒是稳妥起来。

  外部的压力减弱,窦氏自己的身体也大有好转,自然便该动身前往长安。

  毕竟宫中不可无主,国不可无君宫中亦不可无后。

  窦氏的长安之行不足为怪,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毕竟如今的窦氏身份尊贵,沿途仪仗以及护驾兵马声势浩大,怎么也不可能瞒过外人耳目。

  只不过她毕竟重病初愈,队伍走的并不甚快,一日所行里程不定,是以长安城中的官员也还考虑不到接驾,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窦皇后到底什么时候到长安。

  只有长孙音这位深为窦氏所喜的儿媳,对于婆母的行踪才最清楚,在徐乐大战玄武门之时,便想到了唯一可能的破局之法。

  总结起来不过两个字,一个是拖,再一个便是催。

  徐乐一马一槊能在玄武门战多久,便能拖多久,而至于这个催字,就只能着落在九娘李嫣身上。

  别看李嫣是妾侍所生并非窦氏亲骨肉,可若是论及亲厚程度,除了长姐李秀以外,其他几个姐姐与她相比,却还要逊色几分。

  作为父母最疼爱的小女儿,只有她才有可能催动车仗加速行动。

  九娘倒也不负所托,就在徐乐于玄武门外耀武扬威时,她已经单骑出城,迎着窦氏的车仗飞奔。

  乃至见面之后,把窦皇后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如同泥猴一般的人,乃是自家的九娘。

  旅途匆忙来不及沐浴,但是净面更衣总不可少,九娘也就不情不愿换上了这身衣服。

  不过窦皇后的车仗速度也因此加快,甚至抛弃了大队护卫人马,只有十几名亲信家将快马护驾,车仗如同飞一般直奔长安。

  虽然京畿附近驰道一直有人精心维护,可是毕竟条件所限,与后世道路不能同日而语。

  马车跑得快些,车里的人就颠簸的受不了,就连九娘李嫣都昏昏欲睡,更别说重病初愈的窦氏。

  是以车行路上,她人也昏昏沉沉的,结果被女儿这一声叫反倒是闹精神了。

  在窦氏身旁伺候的,也是个年轻妇人。

  她的年纪比李嫣大几岁,两人眉眼五官颇为相似,以气质而论则是这个妇人英气更足,李嫣虽然号称侠女,可是和这个女子相比,就显得有些底蕴不足,所谓侠气更像稚气,不如这个女子这般自然。

  英风侠骨浑然天成,乃至眉宇之间的表情变化,都带着几分英武气息。

  她朝李嫣瞪了一眼,似是在责怪她不该胡乱叫嚷惊扰母亲,随后又说道:“自家发梦就是,为何要惊到旁人?

  这一惊一乍的毛病若不是好好改改,将来定要吃亏。”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家一干公主的首领,亦是李家二代中顶尖的人物,柴绍的夫人,李家长女李秀。

  李嫣这个侠女乃是自己封的,其他人或是爱她或是怕她,也只好随着她叫。

  李秀这个侠女却是实打实的,在她未曾出嫁之前,驭劣马挽长弓,与一干军汉一起操练射猎,又或者在疆场摆弄刀枪,甚至一言不合就与人厮打交手都是寻常事。

  论及手上的功夫,便是她丈夫柴绍,也未必一定强过她。

  而论及兵法将略排兵布阵,她更是行家里手,纯以用兵手段论,便是建成也未必在她之上。

  此番窦氏坐镇晋阳防范突厥,更多还是起个稳定人心外加调拨物资的作用。

  真正调动兵将布置城防,乃至披挂巡城时刻准备上阵厮杀的则是李秀。

  这次母亲回长安,她自然也要随行。

  对于九妹所求之事,她倒是完全支持,只是对于九妹这种反应,她却有些看不入眼。

  毕竟是过来人,九娘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她。

  不过在李秀看来,这一点大可不必,徐乐又有什么了不起?

  自己的丈夫柴绍当日也号称侠少,在旁人口中说得如何英武不凡,可是如今夫妻成婚,他也就是那么回事,没看出哪里像个侠客的样子,徐乐又能强出多少?

  妹子为了他这般挂怀,实在是有些犯不上。

  倒是窦氏十分大度,微笑道:“无妨的。

  这一路颠簸属实有些乏了,清醒些也好。

  九娘莫不是发了什么恶兆?”

  李嫣点头道:“没错。

  儿臣方才也是……也是迷迷糊糊的,依稀看到乐……儿臣是说徐乐,被人打下马来满身是血,一时惊讶这才叫出声来。”

  李秀道:“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一人一槊跑到玄武门去闹事,就算是受伤也是活该,有什么大惊小怪?”

  她说到这里时故意板起面孔,仿佛巴不得徐乐赶紧受伤。

  李嫣素日与大姐交好,就算是被大姐叱责几句也只当无事。

  可是听到这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嘟囔道:“你自己的郎君本领不济打不过徐乐,又怪不得别人,你怎么这么小气?”

  窦氏此时开口打断两人的话:“都是大姑娘了,又是公主,怎能像娃娃一般斗口?

  也不怕让人听到笑话?

  大娘你也是,已经嫁为人妇还是这般顽劣,没事拿九娘开的什么玩笑?”

  训了长女,她又对李嫣道:“你这梦也不奇怪。

  当日你父皇披挂出阵时,娘在家中也时常做噩梦,不是梦到前敌兵败,就是梦到你父皇遭遇不测。

  再后来这梦里更是多了大郎、二郎、三胡他们。

  说到底不过是关心则乱,没什么打紧。

  阿乐乃是老徐敢的孙儿,一身手段厉害着呢,没那么容易受伤损。

  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有母后和你父皇在,总不会让他吃了亏去。”

  听了母亲这话,李嫣心里略略放松,可是随后又不禁满面绯红。

  她脑子并不糊涂,如何听不出母后言语间所指?

  再看去,只见方才还面沉似水的长姐,这当口正瞅着自己发笑,如何猜不到方才长姐的言行乃是故意与自己玩笑。

  又羞又喜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李嫣有心发作,又碍于母亲在场,只好将头朝窦氏怀中扎过去撒娇耍赖。

  窦氏轻抚着李嫣脊背好言安抚,心中却不似表面那般轻松。

  她很清楚这场搅闹背后的分量,也很清楚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当,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更知道这里面背后牵扯的,又是怎样的前尘往事以及手足恩怨。

  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自己能及时赶到,不至于真的让事态恶化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阿乐、夫君,你们都要克制几分,千万不要闹出人命。

  李唐初兴天下未定,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君臣相残自毁栋梁。

  老天送来乐郎君,乃是要让李家兴旺日后一统天下,为何自家人偏要闹成这样,这又是何苦?

  马车内几人都还不知道的事,就在她们催动车仗加快行动准备进入长安解斗之时,队伍中已经有人先行一步,抢在头里冲入长安直奔玄武门。

  这位先行者,正是李家二代中以勇武多力闻名的四郎李元吉,而他前往玄武门的目的也很简单:替大哥除掉眼中钉,剪除二哥羽翼,杀死徐乐夺取玄甲骑!

  第七百八十一章 肝胆(四十六)

  玄武门前,厮杀依旧在继续。

  薛万均的乾坤一掷,并未让战斗结束,反倒是让战场变得更为明朗,从之前的三人较量变成两人厮杀。

  就在他丢出马槊的刹那,徐乐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段。

  他的槊差不多是和薛万均的槊同时出手,后把松手前把用力,大槊朝着薛万彻甩将出去。

  随后拧腰旋身,右手朝着身后用力一抄!马槊的槊锋距离徐乐软肋的距离仅有一线,但这点距离已是生死之遥。

  随着徐乐手腕用力,马槊被他紧紧攥住再难抵进,随即单臂发力将槊在掌中挽了个花,槊锋所向已经从自己的软肋变成了薛万彻的面门。

  这几个动作乃是在须臾之间完成,就在徐乐甩槊、接槊、转槊这三个动作完成之后,薛万彻的槊已经朝着徐乐咽喉刺来。

  徐乐方才甩槊一击来得虽然迅速,可是薛万彻到底不是凡夫俗子,百忙之中在马上闪身堪堪避过这一击,随后不等自己的身形站稳,就将手中大槊穿梭换把,从前七后三怀抱两尺的握法变成了前三后七,将马槊从长兵变成短兵使用。

  两人的战马此时距离极为接近,大槊施展不便,薛万彻这一手变招算是因地制宜。

  马槊终究不是刀剑,这种短持姿态施展不出太多的招数,要的就是迅捷利落,薛万彻也不例外。

  他避开甩槊攻击之后,将手中短槊朝着徐乐咽喉便刺。

  这个时候正是徐乐自马上转身之际,人刚一转回身,迎头便对着雪亮槊锋。

  此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若是换了旁人这一击势难避让,包括薛万彻在内,也认定自己这一击必定可以得手。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几点火星炸开,薛万彻只觉得马槊所中之处不似人体也不似甲胄,而是另一桩金铁之物。

  非但如此,一股巨大力量自兵器交接处传来,震得他两臂微酸。

  也搭着方刚刚闪身避槊,一只脚仍在蹬外。

  马上交锋力从足下生,如今发力不便,以力相搏顿时吃了大亏。

  身形在马上一阵摇晃,险些被震落马下。

  这等情况下,薛万彻只能先求自保,哪里顾得上仔细观察对方情况,直到二马过镫之时,他才注意到徐乐手中多出的那条马槊,以及其持槊的手法。

  前二后九,怀中抱的不是两尺而是一尺。

  这种握槊手法并不是武家特色,其握的越短变化就越少,也越不利于攻敌。

  双手握住槊杆,仅仅把槊锋露在外面,马槊几乎成了匕首,这件武器也就失去了本来作用。

  可这样的握持手法,也更便于使用者发力。

  方才想必是徐乐以这种手法招架,用槊锋格挡槊锋,才让自己吃了苦头。

  薛万彻刚刚想到这一层,却见徐乐的手腕猛地一抖心中已知不妙,徐乐手中马槊后面长达九尺的槊杆连着槊钻已经如同乌龙摆尾一般,朝着薛万彻猛抽而至!薛万彻此时借着二马过镫的当口,刚刚把脚伸回马镫内,再想立槊招架已经来不及。

  百忙之中一个铁板桥,人平躺在马背上,只觉得一道劲风贴着面门掠过,心中暗自叫了声:好险。

  若是稍有迟疑,这雷霆一击势必打中自己的头颅,那还不当场打个脑浆迸裂?

  就在薛万彻躺倒马上之时,两人的坐骑已经交错而过,不等薛万彻起身圈马,徐乐已经催马向前,手中马槊恢复前七后三的标准握法,槊锋向下一探随后一挑,将自己刚刚甩出的马槊挑至空中。

  随后将手中槊朝着薛万均所在方向猛地掷过去,空出的右手朝天一抓,正好接住自家刚刚挑起的马槊,圈马擎槊直取薛万彻。

  从徐乐甩槊接槊,再到横槊抽打,挑槊掷槊,都不过是半个回合的光景。

  薛万均这一手掷槊功夫乃是自掷矛中化来,但是马槊的价值以及重要性不是长矛能比,战场上投矛的很多,马槊出手的却是万中无一。

  是以他这一手轻易不施展,一旦使用例不空发。

  他投掷之前也仔细观察了许久,心中认定万无一失,不曾想自己引以为豪的绝技,竟然被徐乐轻松破解。

  再加上徐乐甩槊接槊的手法太过利落,让薛万均大为意外,心思全在薛万彻安危上,不曾想徐乐竟然来了这么一手,把自己掷出的马槊又朝自己掷了过来!待等他发觉不妙之时为时已晚,想要躲避已经不能。

  只听一声哀鸣,薛万均胯下战马已经被一槊贯穿头颅,尸体随之倒下。

  薛万均到底是马上功夫高明,百忙之中甩蹬脱身未曾受伤,眼望着马尸愣了片刻,随后上前抓住槊杆用力抽出马槊,紧接着便去寻马。

  薛万淑是被徐乐抽落马下的,他的马未曾受伤。

  只不过这些北地战马都驯的熟了,主人落马后也没有落荒逃走,反倒是主动跑到薛万淑身边护着主人。

  薛万均此时便拖着槊直奔薛万淑的脚力,准备上马再战。

  可是他的手刚刚碰到马鞍,肩头就被人用力按住。

  “你待做甚?

  都是个死人了,还要上前去厮杀,不怕丢光了祖宗颜面?”

  “大兄?”

  薛万均回头看去,见按住自己的正是大哥薛万述。

  长兄如父,尤其是父亲战死之后,这个家能够维系至今全靠大兄出力,是以薛家几兄弟对于兄长视如父亲格外敬重,于兄长的吩咐也是言听计从。

  只不过此番四人出马围杀徐乐本就是大哥的主意,临阵之前也说的明白,这背后是李家贵人授意,杀了徐乐四兄弟就是贵人面前的大功臣,日后可以弃罗而投李,重振家业再兴门楣指日可期。

  为了这个目标,其他什么都顾不得,四人只要置徐乐于死地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如果不是事发仓促来不及准备,说不定都要寻些毒药喂到兵器上才好,怎么现在突然讲起体面来了?

  薛万述不理会兄弟的疑惑,先是一把夺过马槊丢在地上,又把薛万均拖到一边,指着面色发白的薛万淑道:“在这好生照料你二兄。”

  “可是四弟那边……”

  “四郎不管输赢,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能帮手。”

  说到这里,薛万述又一指自己那匹早已死去的脚力。

  “大家都是武将,心里应该有数。

  乐郎君若是有心要我的命,方才那一下我就已经死了。

  还有你二兄也是,你问问他自己,那一槊能不能结果了他?

  明明被你二兄射了一箭,出手还能保持分寸,这份涵养功夫我们就自愧不如。

  至于你……“薛万述用手指向那匹死马:“自家事自家知,方才那一槊若是不取马头而是直接夺你性命,你可招架得住?”

  薛万均并没有言语,脸色微微发红。

  但是他依旧嘟囔着:“沙场无情。

  在疆场上手软是他自己糊涂,怪得了哪个?”

  “手软?

  一个在沙场上妇人之仁的蠢货,能创下玄甲骑这么大的名声?

  他在蒲津渡口可曾对鱼俱罗留手?

  火烧长安的时候,可曾有丝毫手软?

  你怎么会觉得,这等人物会对人心慈手软?”

  “那他对我们……”薛万述冷哼一声:“因为我们不是他的对头,他今日也不想造杀孽。

  不管他发了哪门子癫,要闹这么一场是非,心里都还知道分寸二字。

  从一开始讲的便是打而不是杀,手上不曾结果人命。

  只要人不曾死,便有个回寰余地,这份慈悲不是留给我们,而是留给他们两家的。

  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知道他的心思,自己就该知道进退。

  若是穷追不舍,真当他不敢杀人?”

  说到此间,薛万述又是一声长叹:“我们兄弟能走到今天,全靠弟兄同心手足协力,若是为了富贵就不顾你们性命,我还有什么脸面做你们的兄长?

  听我的没错,人家既然手下留情,咱们也得知道轻重,若是抓破了脸,都没有好果子吃。”

  “老四那里……”

  “他和乐郎君公平较量,这算不了什么。

  不管输赢各安天命,我们这些疆场亡魂不必去干涉。”

  薛万均知道兄长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心中那点怨气也就消散了,只是还有些担心:“贵人那边该怎么交待?”

  “咱们四兄弟险些被徐乐斩尽杀绝,拼成这样对谁都有交待,贵人又能如何?”

  薛万述嘴里说着,眼睛看着徐乐,目光里满是羡慕:“你看看人家乐郎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管什么贵人心思。

  同是武人,为何不能像他一样体面?

  我算看出来了,如今世道大乱,富贵身子也不如刀枪武艺来得实在,只要咱们有本事,就不愁没人用。

  今日咱们也算是打出了名堂,这个贵人不要,自有其他贵人前来。

  怕什么!今日之后,不是咱们求着贵人,是他要求着咱们!”

  说话间,薛万述看向远方,薛万淑、薛万均顺着他视线看去,但见薛万述所看方向烟尘滚滚旌旗摇曳,一标人马卷地而来。

  自徐乐单骑独挡玄武门到现在,终于有一支成建制的军队出现,随着这支人马的出现,玄武门外的局面也为之更易。

  第七百八十二章 肝胆(四十七)

  战马嘶鸣铠甲铿锵,马蹄荡起的烟尘随风舞动如同狂龙。

  这队骑兵总数虽不过百,声势却着实不小。

  薛家兄弟出身边地见惯厮杀,眼力最是毒辣。

  他们只一看这支骑卒的甲杖阵型,再看领兵军将的相貌气度,就知道这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锐甲骑,哪怕放在以骑射称雄的边军,这也是一等一的精锐。

  仔细看去,薛家兄弟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支队伍看上去和普通的骑兵差别不大,但是说不上来在什么地方总是有些不寻常,看了之后总觉得周身不自在。

  对于薛家昆仲这等上将来说,这种不自在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若是两下交锋,他们绝对可以威胁到薛家兄弟性命,甚至可能是在转瞬之间就让人血洒沙场。

  即便不考虑这种难以用道理解释的语感,就只说人数上就差距悬殊。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徐乐本领再怎么了得,总归也只是一个人。

  如果这支人马一拥而上,徐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都不可能讨得便宜。

  难道是武德天子终于下定决心动手?

  以这支精锐铁骑,结果自家手下第一斗将的性命?

  薛家几兄弟终究都是武人,心性爽直没有多少城府,于李唐国事所知更,不知这路人马是何方神圣,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

  充其量也就是一支善战精锐,更多的东西看不出来。

  思考问题也是从交战角度,思考这么一支部队对于战场的影响,又该怎么应付考虑不到其他东西。

  在城楼上观战的三位当值军将,就和他们完全不同。

  这支人马出现的刹那,三人就彼此交换了眼色,都从伙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反应:慌张。

  今日当值主将名为慕容达,只听姓氏就知道乃是鲜卑后裔。

  隋建立于南北朝乱世的根基之上,自然摆脱不了前朝影响。

  文臣武将达官贵人中有不少胡人,新成立的李唐王朝自然也不例外。

  慕容达虽是胡人,但是追随李渊多年,乃是李渊的心腹嫡系,于城中各方要角也大多熟悉,是以一眼就认出来的这支人马是什么路数。

  眼见这支人马出现,慕容达连忙朝身旁两人吩咐道:“集合儿郎准备厮杀!把守备弓弩全都拿出来,听我命令行事!”

  另外两名军将一愣,其中一人道:“慕容,事情真到了这等地步?”

  慕容达虽然素日吃斋崇佛,但是此刻却也压不住心头火气,怒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来的是哪路人马!柴嗣昌带着飞骑前来,什么意思难道想不明白?

  该见真章了!”

  另外两人终究不是笨伯,经慕容达指点,顿时明白过来,连忙转身下城楼前去集合人马。

  从徐乐单人堵门开始到现在,这些守卫宫门的兵马始终保持观望态度,没有人去搅这趟混水。

  固然是因为徐乐勇名在外,这些人心存忌惮。

  也是因为这里面关系到徐李两家交情,又有李世民的面子,其背后的牵扯非同一般。

  没有明确的旨意下达,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既然柴绍和飞骑都已经登场,代表着李渊多半已经做出决断,他们自然也得有所动作,否则就是失职怠惰。

  率领这支兵马的,正是当今武德天子麾下两员虎将:柴绍、侯君集。

  而随他们而来的这支精锐骑兵,则是李渊麾下另一支精锐:御林飞骑!武德天子麾下人才济济兵多将广,但论起厮杀手段,能胜过柴、侯两人的也是寥寥无几。

  再者两人一个是李渊女婿,另一个虽然不受待见,好歹也是晋阳起兵之前便主动上门投效的部将,算得上可以放心使用的老班底。

  侯君集为人虽然有些毛躁又为裴寂所恶,但终究有一身高强艺业,这份本领则是实打实的。

  当今天下群雄逐鹿,大争之世才具当先,爪牙可用总有出头之日。

  况且侯君集总归也是八柱国子弟,即便是为了千金买骨,也得让他有一份体面。

  是以裴寂对其打压一番之后,依旧予以提拔任用,让他辅佐柴绍统率飞骑。

  职级地位虽然不高,但是权柄非同一般,他日靠着这份履历外放,就可以直接成为一方军主统率千军万马。

  他们身后所率领的这一营骑兵名为飞骑,乃是李渊在晋阳时一手打造的甲骑队伍。

  整支飞骑共十营,兵马合计千人之数。

  在徐乐投奔之前,这支飞骑才是李家第一精锐,也是李渊用来争夺天下的重要筹码。

  晋阳虽然不比云中、马邑那般直接面对胡骑威胁,但说起来也算是边陲之地,不能和腹里地区相比。

  民风剽悍百姓尚武,十几岁的少年便可骑烈马挽强弓,乡间为了争夺田地水源斗殴厮杀,也会骑马冲锋刀枪相向,杀伤人命不算稀罕。

  这种环境下自然会有大批轻侠恶少出现,靠着武力评断乡曲掠夺财货,乃至谋财害命强抢民女都是寻常。

  案子做多了,官府就要过问。

  李渊虽然是有名的仁厚君子,对付这些人绝不会有半点慈悲,只要被拿便只剩两条路,要么隐姓瞒名在李渊麾下效力卖命,要么认罪伏法等着人头落地。

  边地尚武,侠少就如同春韭,割一茬旧生一茬新,永远不会断绝。

  晋阳法场上就总有人犯可杀,李渊麾下也永远不缺兵源。

  河东百姓虽然始终摆脱不了游侠戕害,但是好歹能看到李渊的作为,对于这位主官自然千恩万谢,称颂李渊爱民如子执法严明。

  只不过他们并不清楚,很多消失的侠少并未真的伏法,而是隐姓瞒名加入军伍,为大隋第一仁厚长者卖命效死。

  李家身为北地武勋世家之首,盛名之下无虚士,于兵法将略自有其所长。

  整个飞骑队伍,都是由李渊一手打造亲自训练。

  他们本就是必死之身,又身怀武艺,是以操练力度远胜过普通鹰扬兵。

  稍有怠惰抗令,便会施以严刑直到处斩。

  即便认真操演,也未必就能保住性命。

  他们操练内容繁杂,更是充满危险,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飞骑队伍军势最盛时,全军人数接近四千,最终成军时就只剩十营千人,余者不是违反律令被诛就是死于训练之中。

  训练的残酷程度,自然不问可知。

  这种酷烈操练自然有其意义所在,活下来的千把人能够通过重重考验,不拘心性手段,都不是寻常人能比。

  换句话说,经过那等操练之后,能活下来的就没有一个寻常人。

  这些人虽然也是军汉,但是通常很少在人前出现,也会其他袍泽产生接触。

  倒不是说这些人如何神秘,而是这些人一旦出现,就会让普通军汉感到周身不自在。

  别看河东六府鹰扬也是大隋边地精兵,军中更是不少杀人不眨眼的悍勇老卒。

  可是不管如何凶悍的军卒,只要与这些飞骑的人待在一起,就感觉周身不自在,下意识想要拔刀戒备或是远远逃开。

  是以这支骑队结寨自居,和其他军队保持距离,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往来。

  即便是那些晋阳起兵的老卒,对于飞骑也未必清楚,只有李渊真正的心腹才知道这支军队的厉害。

  别看这些人出身草莽桀骜不驯,又被李渊以各种凶残手段操练,可是全军上下对李渊极为忠诚,只要李渊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也不会有片刻犹豫。

  李渊因其忠勇加上有徐乐带着玄甲骑投奔,是以随后的征战中并未派出飞骑厮杀,而是留在身边担任宿卫。

  登基之后更是将他们充为御林,负责保护宫禁安全。

  这支队伍乃是李渊直属宿卫,没有李渊旨意谁也无法调遣。

  再加上又是以柴绍、侯君集领兵,更说明这次行动乃是得到天子许可。

  若是说之前几路人马行动,还能说是自家的主意与天子无关,那么这支人马出现,便代表着李渊已经下了最后决断,对徐乐到底是抚还是剿,就全看这支队伍接下来的举动。

  慕容达等人身为军将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听令行事。

  是以匆忙下令准备,随后慕容达将身子紧紧贴在望楼墙壁,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战场,周身肌肉紧绷,就连呼吸都在不知不觉中放轻了几分,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会影响大人物决断乱了方寸搅了乾坤。

  慕容达心如明镜,今日之事关系的不只是徐乐一人生死,更是李家的江山,乃至自己这些人的前途也包含其中。

  偏偏自己人微言轻,于自己的命运无力把握,就只有向天祷告求神佛保佑。

  侯君集自从得了军令一路赶来打马如飞,待等赶到玄武门外时,周身气血运行速度已然达到极致,于上将而言此时的状态最佳,也最适合临阵交战。

  眼看徐乐与薛万彻厮杀正酣,侯君集目光一寒,双手紧握马槊便待催马冲向徐乐。

  可是他刚要催马冲出,一旁的柴绍却将马槊一横,拦在了侯君集马前。

  第七百八十三章 肝胆(四十八)

  自从上次比武赌斗输了祖传宝甲,侯君集在军中的声望地位就一落千丈。

  军营本就是个好勇斗狠的地方,侯君集素日里又喜欢夸耀武力,军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欺压。

  偏又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忍气吞声,表面上恭维心里都巴不得他倒霉。

  徐乐胜侯君集那次,算是给这些人出了口气。

  偏生整场打斗发生在一大堆军将面前,整个过程很快在军营传开,侯君集自然就成了军中笑柄。

  若不是后来被调入飞骑营中与这些军将分开,还不知道要被明里暗里贬损多少次,更不知道要忍受多少嘲笑。

  因此在侯君集心中,把徐乐当成了天字一号仇人,此番前来就是打定主意结果徐乐性命。

  他自己当然不是徐乐对手,可是身后这百十铁骑不是吃素的。

  只要他一马冲出,后面的起兵必然会跟着掩杀过去,乱刃之下徐乐就算天大本事也难免被砍成肉泥。

  柴绍这一槊拦得不是侯君集一人,而是拦住了整支队伍的军势。

  偏生柴绍地位远在侯君集之上,他又不敢直接发作,只好低声问道:“柴大这是做甚?”

  “不可莽撞!且等等再说!”

  “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等什么!”

  “圣人不曾下旨,我等就不能出手。

  再说,他们两人还不曾分出胜负,我们又怎好搅扰。”

  侯君集看着柴绍,一句粗口几欲出唇,在舌尖牙端反复打了几个滚,最后生生给吞了回去。

  他实在想不明白柴绍为何如此行事,偏偏对方来头太大招惹不得,只好强自忍住怒气提醒自己不可坏了前程。

  毕竟是柱国后裔,虽然身为武人,但是谋略格局终究和普通厮杀汉不同。

  侯君集带兵赶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揣测李渊的心思。

  徐乐大闹玄武门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管他是谁的子孙,都不可能就这么大事化小,最终肯定要有个结果出来。

  自己带领人马前去,就是要给这件事做个了结。

  至于结果如何,无非取决于李渊的心思,是想留着这员上将还是要维持帝王尊严杀鸡儆猴。

  这支人马和带兵主官人选,都是李渊亲口安排,足以代表皇帝的心思。

  自己在徐乐手下吃过苦头,柴绍也是因为区区一个奴仆,就被徐乐打落马下好生折辱一番。

  两位带兵官都是徐乐的仇人,带的又是这支杀性十足的飞骑,用意难道还不够明显?

  自家带兵前来,就是负责结果徐乐。

  整个长安城若说有谁不怕玄甲骑,怕也就只有飞骑这一支队伍了。

  倒不是说飞骑有把握战胜玄甲,而是这支队伍乃是李渊的心腹,也是帝王威严的化身,如果飞骑怕了玄甲,岂不是说天子怕了麾下的军伍?

  帝王尊严又将置于何地?

  李渊如果想要驱逐或是捉拿徐乐,可以选择的部队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就是值守玄武门这支人马就足以效力。

  放着那么多部队不选,单单把自己这一支队伍派出来,用心还不够明显?

  就是摆明了要徐乐死,自己这些人负责完成。

  不管是李唐武将还是李家女婿,都应该对李渊的命令言听计从,更别说自家和徐乐之间还有过节,这时候不动手还待何时?

  侯君集怪眼圆翻怒视柴绍,“圣人已经下了圣旨,要我们平息事端,还等什么圣旨?”

  “圣人的旨意是让玄武门外不要再这么厮杀下去,让咱们替两家解斗,可不曾说过要交锋厮杀。”

  “就算如此,我们也得冲上前去,才能让两方停手罢斗。”

  柴绍却不买账:“这也未必,解斗的手段又不止一条,不见得非要上前交手才行。

  再说他们这场厮并,我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分出胜负,我们都是武人,又何必去坏了这么一场交战。”

  侯君集端详着柴绍,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平和脸色郑重,绝不是作伪或是正话反说,心中分明就是抱着这等念头。

  这是怎么回事?

  他莫非不恨徐乐?

  还是装糊涂,心中另有打算?

  侯君集兴冲冲赶来,没顾上与柴绍商议,心中认定对方与自己心思相同。

  没想到事到临头,柴绍居然退缩还不让自己动手,这究竟是何缘故?

  侯君集的心变得有些忐忑,摸不清柴绍到底是什么路数。

  偏生柴绍城府颇深,自己根本猜不出究竟,只好顺着对方的眼神看过去,把注意力也放到了玄武门外那场厮杀上。

  之前他一心只想报仇,并没有顾及其他,此时分神他顾,才发现自己险些错过了一场精彩的比斗。

  战场上的两人你根本没受外界影响,依旧在自顾交战。

  虽说战场上将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是这种要求也有个范围限制。

  毕竟一个人的精神有限,如果无限制的倾听,不但对作战毫无帮助,还会平白搅乱心思让战事变得混乱。

  是以身为上将,也会控制自己的神思,让警戒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超过这个范围,就会威胁到主将性命,自然要小心谨慎,不让对方的兵器弓箭或是人真的冲撞到自家身上。

  在这个界限之外,则不用顾虑太多。

  当然,若是正常时候,范围外的动静也要有个起码的了解,避免自己搞不清整个战场的状况。

  可是此时两人棋逢对手捉对厮杀,全都杀得兴起,谁还管得上其他?

  心思都用在面前对手之上,至于外界的事物已经不再关注,在明枪暗箭伤到自己之前,这两人都不会关注。

  虽然薛家四将已经败了三个,薛万彻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手中马槊依旧盘旋如龙,咬紧牙关朝徐乐抽打。

  徐乐也不怠慢,掌中马槊盘旋挥舞,与对方以攻对攻毫不逊色。

  两人都是北地少年豪杰中翘楚人物,纵横沙场罕逢敌手,今日这一战可以算得上惺惺相惜,也可以称为见猎心喜。

  徐乐这当口也暂时忘却了对李渊的不满,心思都放在了对手身上。

  倒不是说薛万彻的手段超过承基,让徐乐难以取胜。

  而是这少年的倔强孤傲乃至那充满斗志,永远不肯服输的眼神,让徐乐仿佛对着铜鉴照影。

  乃至于两人厮杀前,薛万彻还圈马避让,用马槊示意徐乐拔下肩头所中的雕翎,这一举动也极对徐乐胃口。

  不管胜负,都要让对手心服口服,这才是决斗的姿态!这是徐乐的操守,没想到薛万彻居然也是同样看法。

  他做出这个动作,就是表态想要和自己好好打一场,自己就且随了他的愿。

  既然像极了自己,就与他结个善缘吧。

  徐乐心里如此想着,手上动作不变。

  富人结交以财货,武人交际自然是以枪棒。

  自己想要成全对面这个后生,最好的馈赠莫过于帮他把一身武艺理一理,让他知道自家还有多少欠缺。

  至于这个过程是否艰难,薛万彻又是否有这个本事承受下来,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与旁人无涉!大槊挥舞的速度越来越快,招数越变越奇,徐乐手中这条马槊已经幻化出千百条残影,把薛万彻围困其中。

  虽说场面上两人还是有来有往,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的情况是薛万彻被压着打,再怎么咬牙苦撑也逆转不了局面。

  徐乐只要愿意,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薛万彻打下马来,哪怕是结果他的命,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正常的武将遇到这种情形,不是寻机落荒,就是直接丢了兵器认输。

  偏生薛万彻是个死硬脾气,宁可被马槊紧紧兜住,额头上汗珠越来越多,周身上下更是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被汗液浸透,依旧咬紧牙关舞槊相向。

  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可是大槊并没有乱了章法,招式之间法度森严,并没有因为慌乱或是疲劳而出现失误。

  这便是斗将种子应有的能耐,一颗坚韧之心一身强健体魄,再加上牢固的武艺基础,便有希望迈入斗将门槛。

  可惜了一身好资质,却耽误在军伍里,未遇名师而蹉跎乃至走上歧途,今日就让徐某帮你理理清楚。

  徐乐猛然间又是一声大喝,马槊或钻、或刺、或抽、或砸……眨眼之间就演化出十几种变化,两匹坐骑过镫那么点当口,马槊就演化出若干变化。

  好一个徐乐!好一个薛万彻!一个攻的好,一个守得妙。

  侯君集不管对徐乐有多少不满也得承认,自己的武艺比对方实在差了一截。

  也慢说徐乐,就是这幽州来的野小子,沙场交锋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

  徐乐为何愿意栽培他而不是要了他的命?

  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侯君集心内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该找谁询问。

  他很清楚,经过这一战薛万彻的本领必然突飞猛进,与之前大不相同。

  不过眼下的薛万彻还太嫩了些,绝不是徐乐的敌手。

  正如柴绍所说,这场比斗只怕很快就要分出胜负了。

  就在这时候,徐、薛两人的战马已经对冲而过,徐乐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击,都被薛万彻遮拦挡架招架出去。

  徐乐圈转脚力准备再战,却见薛万彻的身子如同喝醉了一般在马上来回摇晃,已经坐不稳鞍桥。

  不等薛家几兄弟有所动作,就听薛万彻那厢大喝一声:“乐郎君,好本领!你我再来打过!”

  随后就见薛万彻在马上努力晃动身躯想要保持平衡,可是左右摇摆两下之后还是从马上跌落,手中马槊在地上用力撑持,双手握着槊杆人顺着槊瘫软下去再没了动静。

  第七百八十四章 肝胆(四十九)

  薛万彻脱力了。

  侯君集等人不管武艺高低,终归都是沙场上打滚的主,一双眼睛不揉沙子。

  一眼就看出来,薛万彻并没有受伤或是被暗算,而是杀得脱力而至晕厥。

  两军交战刀枪无眼,彼此之间不管谁杀伤了谁,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可是要想把一个斗将累瘫,可就没那么简单。

  能够成为斗将的,谁不是膂力过人精力充沛?

  尤其薛万彻这等勇猛过人的虎将,体力更是远胜于常人,在边地与胡人交锋,厮杀旬日也不当回事,哪里那么容易累到瘫软?

  说到底还是徐乐武艺太强手段太过高明,刚才那几轮狂风骤雨也似的攻击,让薛万彻的体力被消耗殆尽。

  偏偏又是在战场上,来不及回气调息,周身的血脉运转混乱,气血逆行上冲人也就没了知觉。

  以一人之力胜薛家四将,身带箭伤的情况下把薛万彻活活累到昏迷,这份战绩若是放到寻常斗将身上,也是了不得的光彩。

  偏生对徐乐而言,这显然算不了什么,反倒是认作理所当然。

  不管薛家弟兄再如何厉害,总归比不过江都城中几万骁果,以及号称无敌的宇文承基所带来的压迫。

  对他来说,这一战不过是自己过去战绩的延续,算不上什么光彩。

  若不是为了薛万彻这个将种苗子,自己甚至都懒得费这么大力气。

  圈转脚力重新来到之前的位置,大槊紧握目光盯住玄武门,长吸一口气开始平复自己的气血。

  方才的行为,其实还是太莽撞了。

  徐乐心里暗自嘀咕,庆幸韩约不在身边,否则少不了一顿唠叨。

  方才只顾着厮杀痛快,却忘了自己眼下的身体不比以往。

  在江都受的那身重伤还不曾痊愈,全靠一口元气加上灵丹妙药压住伤痛。

  可是方才这场厮杀消耗实在太过,那口压制伤痛的真气逐渐消散,那一身的伤痛乃至疲劳都有发作的趋势!虽说不像薛万彻那样在马背上摇晃,可是徐乐眼前实际也是阵阵发黑,周身上下的伤口也开始作痛。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讯息,这种情况若是不加以遏制,就会进一步加剧,最终让自己失去战力。

  说到底还是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徐乐心里暗自嘀咕,嘲笑着自己的孟浪。

  明明刚才已经站稳了优势,只要施展绝技乃至冒些风险,就可以迅速结束战斗。

  偏又因为薛万彻某些地方像极了自己,以至于一时起了爱将之心,不顾自家的体力情况以及肩头伤势胡乱施展,最终闹成了眼下这般模样。

  薛万彻通过了自己的考验,自己这一关却不知道该怎么过。

  李家终于出动了人马,难道是想要靠人多取胜,把自己强压下去?

  若是李家想要如此行事,那就不妨试试!就算这百来骑能将自己打落马下,到时候他们还能剩下几个活人,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徐乐的手握紧了槊杆,虽然不能在几个呼吸间就恢复如初,但是抓紧这片刻光景吐纳呼吸调匀气血,也能在稍后的厮杀中多结果几条人命。

  薛家三兄弟这当口已经冲过来,抢回了薛万彻,把人带到一边施以救援。

  他们长居边地见惯厮杀,于处理伤口抢救伤患都有些手段。

  薛万彻不曾受什么伤,脱力昏厥这点小事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不过之前薛家三兄弟已经退出打斗,眼下薛万彻又脱力落马,玄武门外这场冲突中,已经没了薛家人什么事。

  是以看着他们把人抬到一边,并没有人制止干涉,玄武门外重又形成徐乐与李家的对峙。

  一阵微风卷动征尘,从对峙的空当掠过,战旗随风舒卷猎猎作响,徐乐一人一骑对上百马队,面上神色不变,千军万马只做等闲观。

  面对这支队伍徐乐也只是将手抬起,把那支插在肩上的箭侯君集看了一眼身旁的柴绍,等待着这位李家爱婿做出最后决断。

  李渊给自己的旨意是带兵前来解斗,若是按照眼下情况判断,自己这些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只在这里看着就好。

  可是真若是如此行事,李渊面前怎么交代?

  自己的这口气又能否顺的过来?

  柴绍的马终于有所动作,但不是像侯君集想象的那样纵马冲锋,而是以不疾不徐的小碎步,向徐乐面前挪去。

  这种步伐战马没法冲锋,武将也就没办法放手厮杀。

  以这种方式靠近,就是告诉徐乐不必戒备,自己无意与他交战。

  侯君集眉头禁皱,心中不止一次问候柴家列祖列宗,这厮也是侠少出身,怎么行事如此不爽利?

  圣人既下了旨意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声号令杀上去就是,哪里有这许多麻烦!不过不管有多少不满,侯君集终究是不敢招惹柴绍,只好紧握着马槊瞪大了眼睛观看,期盼着两下一言不合厮杀起来,自己才好趁机报仇雪恨。

  柴绍的马距离徐乐约十几步左右停住,手中马槊朝徐乐虚指一记:“够了!大好男儿理应为国效力建功立业,在这里胡闹算什么本事!你现在回去其他什么都不要管,天大的事情某家承担!”

  徐乐冷哼一声并未回答,只定睛看着柴绍。

  柴绍道:“你徐家世代将门,并非不懂道理的匹夫。

  自古来天下离不开规矩二字,若是凭着些许战功几分勇力,就可以横行无忌不把律法放在眼中,这天下得变成何等模样?

  自古以来要想安定天下,必要明赏罚、严律令,任你是何等人物,都不能目无王法肆意胡为!依你今日所行之事,便是长了十颗头也不够砍。

  不过你徐家祖上战功彪炳,令祖更是人中龙凤当世少有的豪杰。

  圣人看在几代交情,祖宗荫庇的面上,才手下留情容忍你的到现在,难道你还不知进退?

  非要闹到不可收拾才满意?

  这些日我四处打听,得知令祖于徐家闾所行善举,心中着实佩服。

  置流民、垦荒田、抗胡虏,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你这等胡闹,可对得起徐老太公对你的栽培?”

  徐乐掀开面覆,对柴绍怒目相视:“要打便放马过来,要怕了就只管回去。

  没事少在这里聒噪!何等样人,也配教训徐某?”

  柴绍面色微微一变,但是随即又恢复如常:“谁愿意与你说这些言语!不过如今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柴某爱惜你这身本领,不忍看你就这么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是以才好言相劝。

  若是执迷不悟,某也只好按律行事!”

  李家终究还是有几个聪明人!徐乐心中感慨,心中对于柴绍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并不是因为柴绍对自己的回护,而是因为其见识还算不差。

  别看如今李渊登基称帝,自己不过是区区乡下少年,和李家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就两方的关系来看,并非自己有求于李,而是李家有求于己。

  杨广已死,天下诸侯纷起,不知多少人都盯着那张龙椅不放。

  不管是自己还是玄甲骑,走到哪都有人倒履相迎。

  反倒是李渊要思忖清楚,失去玄甲骑的支持,李家还能否顺利夺取天下,这期间又要多浪费多少时间折损多少人马、钱粮,这笔帐李渊到底算过没有?

  难道为了区区一女子,就要和自家麾下大将抓破面皮?

  若果真如此,这李渊还算不算得上值得自己辅佐的明君还在两可之间。

  心中虽然对于柴绍的理智冷静颇为赞许,可是徐乐并未因此就对柴绍有半点好脸。

  不管柴绍有多少道理,用心又是否为善,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决定以及这场冲突的结果。

  徐乐将持槊的姿势从双手换回单手,右手腾出将面覆轻轻一拉。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英俊潇洒的徐乐消失,怒目金刚重现人间!之前掀面覆讲话,是敬重柴绍是条好汉,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徐乐的声音透过面覆传出,瓮声瓮气让人听着越发觉得心里发毛。

  “手下败将有何面目说这等言语?

  想要捉我不难,只要胜过某家,这条命便任你处置。

  扯那些律令又有何用?”

  纵是泥人也有土性,何况侠少出身的柴绍?

  徐乐这几句话成功激起了柴绍的火性,他也将手中马槊一举:“你当真执迷不悟?”

  “要打便打,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柴绍不再言语,将马槊紧握在手在马上拉开架子。

  身后的侯君集看到这等情景心头狂喜,自己的心愿今日终于可以实现,徐乐这条命自己收下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肝胆(五十)

  随着侯君集的行动,李家这支百人飞骑也开始了动作,上百人的马队如同海潮席卷而至。

  薛家昆仲之前基于边地儿郎预判危险的本能,认定这支人马不是等闲之辈。

  当飞骑真的采取行动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走了眼。

  面前这支甲骑根本不是精锐悍卒,而是一群妖魔鬼怪地府冥师。

  在边地待久了,自然会磨练出一副铁石心肠。

  这四兄弟手上沾过血杀过人,背后少说也有几十条冤魂跟随盘绕,就算是死人堆里睡觉都是寻常事。

  想要吓住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眼前这支甲骑的作风实在太过凶悍,饶是薛家这种见惯大风大浪的厮杀汉,也不禁阵阵胆寒。

  乃至他们引以为傲的杀气,在这支队伍面前也不过是溪流入海浪打洪峰。

  这百来人不仅行动迅捷训练有素彼此之间配合默契,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战法与薛家兄弟见过的所有战术都不同。

  他们在幽州与突厥胡骑时常开战,于胡汉两家的战法都很是熟悉。

  整体而言,汉家军伍重战阵,进退皆依法度,骑兵步卒互相支持呼应,每支队伍在什么位置起什么作用都有定数。

  只要阵法布置得当,将兵听令行事用心厮杀,凭借甲杖之利,多半可以获胜。

  胡人更讲究个人技艺弓马娴熟,靠着一身自幼练就的马背上本事外加上围猎技巧,把沙场当作猎场,把对手当作猎物加以围捕猎杀。

  他们的战法刁钻毒辣灵活机动,若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便会面临四面受敌的不利处境。

  空有精兵强将却找不到对手所在,有力也使不上,拳拳打在空处,很可能连输都输的莫名其妙。

  边军常年与胡人作战,也学了胡人这种战法为己用。

  所以方才薛家兄弟会摆出那种围猎的战术,对徐乐加以攻击。

  若是这百余骑以战阵碾压从徐乐身上踩过去,或是像薛家兄弟之前那样以围猎的方式进攻攻击,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是眼下这支队伍所采用的战法和以上两种打法全然不同,其战法本身可以算作病态甚至可以称为“疯魔”!所有的战法说到底,都是为了消灭对手自己取胜而存在。

  毕竟再如何勇猛的军将都该是为了杀敌而存在,即便不怕死也不会主动求死。

  可是眼下这支队伍所用的战法却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从他们出手的姿态以及气势判断,这些人并不畏死反倒是有主动寻死的嫌疑。

  在战阵上厮杀久了不怕死的人见过不少,可是主动求死的却不多见。

  若是十几个死士如此还可理解,整整一队甲骑全都上赶着寻死,甚至把死当成一种解脱,这就让人感到难以理解,越想越心惊,周身寒毛倒竖。

  这支甲骑中半数持弓箭半数持长矛。

  握骑矛的兵士根本不理会徐乐手中马槊如何挥舞招架,只管把手中的矛朝徐乐身上拼命刺过去。

  只要这一矛搠中就是大功告成,根本不理会徐乐如何招架还击,哪怕看着徐乐的槊朝自己刺过来他们也不知道闪躲反倒是主动迎过去,只求用自己的命换一个伤到徐乐的机会。

  即便是突厥军队里最为悍勇的亲兵又或者性命如草芥般轻贱的奴兵,都不会这么作践自己。

  即便是他们的主将希望部下如此卖命,那些兵士也会用自己的方法逃避。

  若是实在躲不过,也会用抽签或是猜枚等方式,选出一批人负责送死,其他人在后面做其他事。

  绝不会所有人一起去送死,更不会整队人都这么主动把命送出去。

  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李渊手下又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部队?

  薛家兄弟越想越觉得心惊,之前只当李渊乃是仁厚老翁,如今看来似乎要重新审视。

  绝不会有哪个仁厚君子,会练这么一支部队。

  李渊登基觉绝非侥幸,更不是什么天数使然,这里面肯定有玄机!罗艺与刘武周一样,都是北地枭雄。

  即便是杨广在位时,他们也是盘据一方做草头王,归顺李渊自然也不是诚心诚意。

  只想着像之前一样,名义上走个过长,实际上把北地大权揽在自己手里。

  和杨广相比,李渊又多了个仁厚钝重的名声,在罗艺看来,这名声无疑等于说李渊软弱可欺。

  差遣薛家弟兄前来,就是看看李渊的成色,寻思着攫取更多的好处。

  如今看来,罗艺这次怕是大错特错,搞不好就会赔光老本。

  这位武德天子的心机以及隐忍功夫,都不是罗艺这种土豪能比,两人相争胜负不问可知。

  自古来良禽择木,自家兄弟也该想想该投奔何方。

  几人思忖的当口,薛万均忽道:“四郎醒了!”

  另外两人原本都在琢磨着这场打斗以及未来自家人的去处,听到薛万均这句先是一愣,随后同时朝薛万彻看过去,与薛万彻那略有些迷离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经过他们之前的抢救,薛万彻已经没了性命危险,但是当时还是没醒过来。

  几个人也知道兄弟耗损太过,多休息一阵不是坏事,是以也没人惊扰,总归这种昏迷无关性命算不了什么,也不至于大惊小怪。

  没想到四弟竟然在此时醒转。

  薛万淑道:“四郎果是天生的武将胚子,闻得厮杀便来了精神。”

  薛万彻刚刚醒转还不曾完全恢复神智,挣扎着坐起顺着三位兄长的眼神看过去,随后也被深深吸引眼神呆滞不忍错动。

  薛万述一声叹息:“罗帅还想独霸幽州与李渊分庭抗礼,如今看来怕是痴心妄想。

  若是不收了这个念头,必要被李渊结果性命。

  就看这兵马就知道李渊心性,外间所传只怕有差。

  这是非之地咱们不必久留,还是趁早回去为好。”

  “大兄,他们在围攻……乐郎君?”

  薛万彻并未理会兄长的感慨,而是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薛万述先是一愣,随后才点头道:“正是。”

  “他用自家的精兵,围攻自家的大将?”

  薛万彻的语气里有几分迷惘还有几分怒意。

  薛万述知道弟弟的脾性,他素来敬仰好汉又不肯欠人情,徐乐不但手下留情饶过他性命,还帮四弟整理武艺,这份人情四弟显然已经记下。

  嘴里不说,心里先认了这个朋友。

  身为武将他也觉得这种事可悲复可恶,不光是四弟疑惑自己几兄弟心里何尝不觉得窝火?

  “这便是世家。

  在他们眼中,你我不过是刀剑之属,宝刀名剑固然爱惜,不过若是到了想要毁去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手软。

  比起他们的颜面,咱们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不行,得去帮他!”

  薛万彻说话间就待挣扎起身,可是他方才被徐乐打到脱力,现在人虽然恢复了理智可是身体并未恢复如初,周身依旧酸软无力哪里起得来?

  薛万均一把按住他:“莫胡闹!这是李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插手?”

  “就是。

  方才我们也要结果徐乐的性命,大家现在也还是敌手。

  总不能因为他那点人情,彼此就成了朋友。

  再说我们弟兄过去帮忙,怕也是送死。”

  薛万彻却咬紧了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战场:“帮忙!”

  薛万述转过头不再看战场,而是亮眼盯紧兄弟,两人四目对视。

  薛万述道:“你真的要去帮忙?”

  薛万彻点头不语。

  薛万述飞身上了坐骑将马槊握在手中,随后吩咐道:“三郎护住四弟,二郎随我去帮拳。

  没有马便自己想办法,弓箭兵器自己去寻!眼前那许多人那许多脚力,不怕找不到替换。”

  “大兄三思!”

  “思个球,四郎说的啥你又不是没听到?

  动手!”

  薛家四兄弟都是武人,脾气算不上温和。

  即便是身为长兄的薛万述,也不是谋定而动的沉稳性子。

  边地那种地方,行事也容不得太多思忖,很多时候就是随心而动,想到哪就做到哪。

  薛万彻就更不必说,好勇斗狠惹是生非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

  不过其他兄弟都知道一个秘密,四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平日里不管惹出多少麻烦,解决的时候都不会困难,偶尔惹几个大祸,反倒是他们兄弟的机缘。

  乃至事后检点,若不是当时惹那场祸事,就没有后来的机会。

  乃至沙场上也是一样,若是薛万彻执意要去的地方,不管看上去有多凶险,四人总能全身而退。

  即便是当时遭遇不测身受重伤,也总不至于丢掉性命,而且事后所得封赏必然格外丰厚,足以对得起那番冒险。

  几人私下议论,都相信四弟天赋异禀,有着趋吉避凶的能耐。

  只要他认定的事情,自己就该去做。

  以往如此这次也是一样。

  再说不管怎样,徐乐对自己几人也算是有活命之恩,就只当报恩也该为他帮手!一骑一步冲向战场,直奔李家飞骑而去。

  方才还厮杀较量的对手,此时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手足。

  在远处,一位匆匆赶来的少年望着这场厮杀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他本来自负勇力,认为凭借自己一身本领足以在沙场上自保,甚至拼出个斗将名望也非难事。

  可是此时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就连提槊上前的勇气都已经消散殆尽。

  这少年正是李元吉。

  他在家中习武,也曾杀过人,便认为自己天下无敌,足以横行疆场。

  可是此时看到徐乐与飞骑动武,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所谓交锋,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而已,跟真正的战场完全没得比。

  以自己这点本事,上了战场也只有送死的份。

  这才是交战,这才是斗将!自己还差得远。

  杀徐乐夺玄甲的念头已经消散,甚至连参与打斗的勇气都已经消退干净。

  他猛地催动坐骑绕过玄武门准备进宫,这里的厮杀与他没有瓜葛他也不想卷入其中,只想来到父亲身边求个安稳。

  长安城外,窦氏的车仗已至。

  望着巍峨的长安城墙,窦氏也陷入对前尘往事回忆之中,看看身旁的女儿,脑海中则浮现出另一个少年郎的身影。

  徐家人都有这份本事,能让年轻女子对他们魂牵梦绕神魂颠倒。

  但是徐家人也有一桩要命的短处,就是行事太刚不谙变通。

  乱世中以力为尊,这点短处还可以被他们的武艺战功所遮掩。

  等到了太平年月,这个毛病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当年的徐卫就是前车之鉴,今日徐乐又能否逃脱这个宿命,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肝胆(五十一)

  薛家兄弟动手之前,徐乐已经被百骑所淹没。

  即便和李家关系亲厚,徐乐也不知道居然有飞骑这么一支秘密部队存在。

  李世民不曾对他讲,李渊也不会说,他又到哪知道去?

  直到彼此真正交手,徐乐才意识到这支部队和自己以往会过的那些甲骑全然不同,甚至就连天下第一雄师骁果军也没有这些人可怕。

  以一敌百肯定没有胜算,不过徐乐单骑冲阵的事情也做了不止一次,于应付乱军自有经验。

  正常情况下,武将只要用手中的兵器打开一个圈子,保证敌方兵器无法进入圈内自身就还是安全的。

  毕竟不管有多少人敌人,自己四周的范围就那么大,不管一百还是一千,能威胁到自己的就是那么一二十人。

  只要自家气力不衰,身边的圈子可以一直维系住,一时之间他们也伤不到自己。

  再说胯下有宝马相助,可以时刻跑动让对方的阵型不能维系,左右扯动乱敌布置。

  敌人的军阵只要组不成,威力就要大受影响。

  到时候人数虽多,未必就能发挥出全部优势,也有可能互相掣肘彼此影响,一时之间也伤不到自己什么。

  然而等到彼此交手,徐乐就发现自己的战术不能使用。

  以个人的武艺气力较量,这些兵士较之骁果军要逊色三分。

  战阵之术也未必就比骁果军出色,可是对于自己来说,他们的打法却比骁果军更具威胁,也更难招架。

  面对徐乐的大槊,这些士兵自然是招架不住,可是他们也没想过招架,而是挺起胸膛朝槊锋主动撞过去,同时将手中的矛朝徐乐身上或戳或掷。

  徐乐见过不要命的打法,也见过甘愿为主公牺牲的死士,可是这种打法已经不能算做不要命,而是主动送命。

  这些士兵都有武艺在身,然而现在选择的却是蛮徒一样的打法,主动朝徐乐兵器冲撞。

  彼此之间的马速都不慢,加上徐乐的力气以及马槊锋锐,可以很轻松刺穿一个人身体。

  但是刺穿之后要及时把槊抽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抽出马槊之后还要及时圈转回护,把其他人的兵器都拨打招架出去。

  一次、两次……十次,都可以做到。

  然而百十次都要如此,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人体的骨骼肌肉乃至身上披挂,都会对徐乐的动作造成影响,稍微有些许差池,自己就会面临危险。

  即便徐乐放弃进攻改为舞槊自卫,面对的问题也还是一样。

  这些人既能想到用性命去夺槊换伤,自然也会用性命去撞破徐乐的防卫。

  这些士兵一如他们手中的刀枪,都是兵器的一部分,作用就是拿来攻击徐乐。

  一个人不管武艺何等了得,最终都离不开速度与力量。

  一旦被这么百多斤的武器附着其上,再好的本领也难以施展。

  一旦速度下降或是力量不济,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

  临阵对敌之时,除了基础本领的较量,再就是控制节奏。

  两员上将争斗,谁的节奏先乱,谁就可能败阵。

  这些兵士的战术,就是努力破坏徐乐的节奏。

  一旦徐乐的节奏被打乱,气血运行不像之前那么流畅,他的防御也就没法维持。

  也不光是徐乐,任何一员斗将面对这种攻击,都难免手忙脚乱应对困难。

  这种战法实在太过诡异,徐乐也是第一次遇到。

  徐敢当年征战天下,见识过无数精妙战阵,在徐家闾时更是把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徐乐年纪虽轻,于战阵之道却堪称行家里手。

  连他都不曾见过的阵法,其生僻程度不问可知。

  天下豪杰无数,每人都有自己的路数,也不存在天下无敌的战法。

  即便是徐家赖以成名的骑兵墙阵,也存在弱点以及破解方法。

  徐敢在风头最盛的时候,照样打过败仗,玄甲骑照样吃过亏。

  眼前这支部队也是一样,他们的战法并不是真的比墙阵高明更不是全无破绽。

  事实上如果彼此之间兵力相若,他们用这种战法与玄甲骑兵对决,结果和送死也没多少差别。

  可问题是眼下徐乐身边没有袍泽,只是以单人独骑应对这百十人,这些人所摆出的战法对他就有很明显的克制。

  徐乐必须保证自己的节奏,才能保障自身安全,而对手也是看准了这点,不惜人命也要打破徐乐的防卫圈。

  除此之外,徐乐如今还有一个重要的短板,便是不好放手杀人。

  从一开始徐乐放出的话就是谁传旨自己就打谁,随后的行为也是遵循这个原则。

  不管是何等身份,也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只要试图离开玄武门,自己就照打不误。

  可是徐乐也严格遵循自己的原则,对待这些人仅仅是打而不是杀。

  从头到尾徐乐也没有杀人,甚至连重伤都没有。

  这种自我约束不仅是一种操守,更是一种力量的象征。

  表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可以控制出手的力度,出来的这些人谁也没对自己形成威胁。

  这么多兵马冲过来,情形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就算是放开手杀人都不一定能够取胜,更别说还要保持原则只打不杀,这就更加为难。

  这些人以求死的姿态出现,千方百计想要杀徐乐,徐乐对他们却不能下死手,这一增一减对于徐乐而言,也是个极大的负累。

  饶是徐乐武艺卓绝,此时也不免左支右绌。

  这些士兵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更不要说别人的命。

  他们本就是杀人越货的凶狠歹徒,又被李渊刻意栽培杀人手段,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每一击都阴狠毒辣,所取的又都是致命之处,稍微有点疏忽,就得血溅当场。

  徐乐掌中马槊挥舞盘旋带动风声,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大作,眨眼间残枪断刀掉落一地,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飞骑军手中兵器悉数被打断。

  大多数人的武器被徐乐神力震得脱手,少数几个死握军刃的虽然没撒手,但是武器已经断折手中只剩木杆伤不得人。

  不等这些人回过神来,徐乐下一波攻击随之展开。

  但见他将身形下伏,掌中马槊走下盘回旋飞舞,槊锋在他的力量加持下化作一道白光从这些士兵的马头掠过。

  大多数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什么,只看到一道白光从眼前过去。

  除非是自身武艺惊人或是目力如电者才有可能发现,徐乐在电光火石之际,以马槊槊锋疾刺这些坐骑的头颅!这一手动作不难,难在出手的速度和力量的掌握。

  稍微慢一些,就和扎在人身上没什么区别,会被战马把槊带走。

  力量若是使用不当,不是起不到作用,就是马槊插进头骨内难以起出。

  这套动作迅如疾风快如流水,眨眼之间已经完成。

  这也多亏了这些战马和自家的主人不同,终究是没受过那些非人的折磨不至于个个求死。

  在锋刃袭来的刹那,出于本能会有停顿以及躲避的意思。

  再说这些骑兵终究不是玄甲骑,彼此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否则即便是以徐乐之能想要完成这套动作也绝非易事。

  一击得手,耳中只听阵阵闷响,那些被刺中的战马保持着向前冲锋的态势,凭借惯性还向前冲了两步,但是随后就向下倒去。

  徐乐自从掌握了用力技巧之后,本领较当初突飞猛进。

  这一轮疾刺看似蜻蜓点水没用什么力气,实际上每一记击刺都将槊锋掼入马头。

  其刺入的程度不深,可是已经足以致命。

  毕竟以精钢锋芒刺血肉之躯,还用得着多深?

  能要命就足够了。

  这些被刺死的战马倒地,马上骑士也自马上滚落。

  他们既失了兵器又失了坐骑,按说已经成为战场的累赘,理应向左右躲闪为后面的袍泽腾出地方。

  可是这些人落马之后却并不撤退,而是自腰间抽出直刀,朝着徐乐的战马扑过去。

  或举刀砍马头或举刀斩马腿,还有的双手擎刀朝徐乐的腿上便戳。

  更有几个不要命的不曾拔刀,而是如同饿虎扑食般飞身扑向徐乐,想要把他从马上扑下去。

  这便是李渊一手教出的亡命凶兵!杨广招募四方好汉,希望打造一支囊括天下豪杰的好汉军。

  李渊却反其道而行,搜罗北地轻侠,打造的却是一支没有半点好汉模样甚至也没有人味的血肉傀儡。

  每一名士兵存在的意义,仅在于完成军令。

  所有人上了战场,就没想过活着离开,甚至以求死为乐。

  常规的战法或是判断,不能用在这些人身上。

  即便没了马也没了长兵,他们依旧发起攻势。

  事实上,他们就算是没了武器也没什么影响。

  手、足、牙齿……他们自己就是武器。

  只要能杀得了人,便无所不用其极。

  徐乐若是人间蛟龙,这些人便是蚂蚁雄兵。

  铺天盖地的蚂蚁,未必能够吞象,但是这等规模的大军,却足以令上将饮恨。

  关键是在这种规模的攻击面前,徐乐又能否依旧严守规则,保证不杀人?

  侯君集甚至都放缓了进攻的脚步,全神贯注看着徐乐,只想等一个答案。

  所谓君子一诺千金,他这个不杀的承诺又能否遵守?

  第七百八十七章 肝胆(五十二)

  叮当作响,兵器满天乱飞。

  好几口直刀被打得断折飞到天上去,两个前来抓槊的狂徒,更是被徐乐用力甩出,身不由己落向军阵。

  早在动手之前,徐乐其实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帮人冲锋的时候都是那股疯魔模样,不可能因为被打落马下就变聪明。

  事实上徐乐之所以采取这种打法,固然是为了以守为攻,尽量保证不杀伤人命,也是为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这些人的疯魔以自守。

  这帮人像疯子一般不顾死活,甚至是主动求死,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该浪费在这样一群狂人身上。

  是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消耗,先对付一些人,再用这些人当盾牌,替自己挡住后面的敌手。

  就如同当初自己大闹云中那时候一样,苑君玮那帮人气势汹汹地围攻自己,事实上又怎么样?

  没有明白人居中调度指挥,全靠本事胡冲乱打,往往是自己挡了自己的路,彼此之间互相掣肘,十成本领顶天发挥出一半。

  那些人好歹还是云中军将,现在这些则是普通兵士。

  不管操练的如何了得,和真正武将相比,总归还是差些火候。

  而自己的本事比起大闹云中时,已经不知强出多少。

  放十几个疯子在身边,对自己形不成什么威胁。

  用他们挡住后面的人,自己就能省许多气力。

  一个人身边的地方就那么大,一群人围着徐乐,后面的人就很难下手。

  即便是骑兵可以用长兵进攻,总归也是隔着一层。

  再说不管徐乐还是这些士兵都不是站在那里打,所有人都在动作,外圈的人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到那些步下士兵。

  按着军中规矩,这种情况下外圈的人应该尽量控制自己的行动,尽量减少出手避免误伤,至于射士更是不能轻易放箭以免杀伤自己人。

  虽然在江都城外码头大战时,徐乐赶上过那些人用弓箭射击自己人的情形。

  但是当时一来情况特殊,二来又刚刚发生了弑君之事,整个城池都陷入疯狂,谁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在正常情况下即便是两只素不相识的队伍,也要讲些袍泽体面。

  何况这些人来自同一支队伍,彼此之间朝夕相处,论起交情来也更为亲厚,于这方面就更会在意,总不能随便攻击自己人。

  徐乐的心中如此盘算却也没错,可是不曾想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饶是徐乐已经见过大风大浪,就连兵变弑君这种事都遭遇过,也不曾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前排的兵士依旧在和徐乐纠缠,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向徐乐发起毫无意义的攻击。

  而他们身后的士兵却并未因此有丝毫停顿,似乎对于前面的人在干什么乃至是否存在都不曾关心过,只顾着催动战马舞动刀枪,朝着徐乐用力劈砍!那些失去脚力的士兵确实对后续进攻造成了影响,不过这些人应对影响的手段并非圈马趋避或是驱逐同伴,而是用马径直朝着前排士兵的身上撞过去!连人带马加上冲击势头,其力度可想而知。

  那些依旧在朝徐乐攻击的士兵被战马撞上,随后便双足离地手脚扎煞着飞到空中,伴随着一道自口鼻喷出的血箭,人已经向前面扑跌而出。

  还有些人脚下扎得稳,并没有被撞飞,而是被巨大力量掀翻在地。

  那些骑兵也不为所动,直接催动脚力从这些人身上踩过,一眼都不曾看。

  巨大的马蹄踩过身躯,发出咯吱作响。

  伴随着阵阵惨叫声,鲜活的生命化作血肉泥浆。

  可是对于那些杀人者来说,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他们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管朝徐乐猛冲猛打。

  不光如此,就连被徐乐挑飞的几个人,也没落到什么好结果。

  他们落入自家军阵之后,并没有人出手搭救或是把他们带到一边,而是如同没看到一般继续催马前进,直到战马从那几个人身旁掠过的时候,才会随手挥刀补上一记狠招。

  徐乐严守着自己的承诺,不曾杀伤这些人性命,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得救。

  只不过是他们的人最终不是徐乐,而是自家袍泽。

  至于那些杀人者,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只顾催马上前举刀杀人,他们不曾在意过自己杀的到底是谁,就像他们不曾在意过,自己也会被其他人所杀一样。

  谋略落空,那些狂徒没能成为盾牌,后续的部队还是冲了上来。

  比起自己盘算的落空,徐乐更惊讶的是,这样一支部队到底是用什么手段练出来,李家练这么一支亡命军,又是为了什么?

  他隐约有一种感觉,这支部队存在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沙场冲锋陷阵攻城略地。

  相比起战场上的作用,这支人马最大的本事还是对付那些有能上将。

  不管自己还是宇文承基又或者其他斗将,若是一个人面对这么一支部队,都是个不小的威胁。

  不光是能否的打得赢,最重要是的是能否逃得掉。

  这些人显然训练过如何围杀斗将,大将对付士兵的常规战术他们都知道也懂得如何破解。

  换句话说,这支部队更像是用来围杀上将,用百十条普通人的命去换一个斗将的命。

  这笔帐说起来也堪称划算,可问题在于,在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

  斗将身边必然会有大队人马护卫,就如同自己的玄甲骑又或者尉迟恭身边的恒安骑一样。

  所谓斗将也不是一味单打独斗靠着自己一个人打天下,他身边往往有一支直属骑兵。

  靠着自己一身本领加上善战精骑,在战场上给敌人造成损失,最好是把对手的防线撕开一个或多个口子,方便友军随后展开攻击。

  说到底斗将不是游侠,正常情况下身边肯定有自己的亲兵护卫。

  那些护卫也不是等闲之辈,李渊这支兵马战力虽然了得,可是对上那些将主亲兵也未必稳操胜券,至少不可能形成围困。

  没了这个前提,他们练的这些东西都没了作用。

  除非是单人独骑寻仇行刺,否则斗将又怎么会一个人面对这许多人由得他们施展阵法进行围困?

  可是话说回来,又有哪个斗将会一个人找李家人寻仇?

  他们到底在防备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形势已经容不得徐乐多想,他方才的手段可一不可再,想要故技重施已是不易。

  何况这些人已经表现出充分的杀性,自己就算再把他们打下来,也不过是白白让人送死。

  当下他不再用之前那等绝技,而是抖擞精神挥舞马槊,遮、挡、招、架,隔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多亏之前那场江都苦战,让徐乐不但见识到了真正的强将,也对速度、力量有了更深的感悟。

  出手之际既可以精确分配使用多少气力,也能够控制自己的速度。

  保证兵器相交一触即走,绝不多费半点力气也不会耽搁时光。

  在大多数士兵眼里,徐乐掌中马槊已经从死物变成活物,他们只看到眼前一花,一条红色的火蛇从眼前飞速溜走,不容他们做出反应兵器已经消失不见,就算是想要舍命夺取或者合身冲撞都来不及。

  他们所接受的操练,已经抹去了“恐惧”或是“敬佩”这些身为凡人理应具有的情感。

  在这些人的脑海中,只剩下服从二字。

  不管对手的武艺如何高明,对他们都毫无触动,一次进攻未能得手就再来一次,直到杀了对手或是自己被杀才会宣告终结。

  刀枪再次落下,后方的战马也在咆哮,似乎是在催促着前排兵士快些给出个结果,否则后方的兵士就要像对待之前那些士兵一样,对前排的兵士发起攻击。

  徐乐手中马槊挥舞不停不敢有丝毫迟钝,把对方袭来的兵器一一招架出去。

  马槊如同游龙一般,在这些士兵的身前左右盘旋飞舞,把一个个士兵拨落马下。

  毕竟这些士兵的行动速度不一样,加上地上既有死尸也有马尸,对于他们的行动多少会有些影响。

  是以这些人虽然是一起冲上来,总归也有个先后分别。

  这种分别其实并不明显,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

  但是徐乐武艺、眼力都为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又是天下间最出色的骑将之一。

  是以这种破绽逃不开他的眼睛,只一看就能瞧出破绽所在。

  不过看出来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这些士兵也是操练精熟的优秀甲骑,彼此之间做不到进退如一,可是差距也不算大。

  这种所谓的破绽,其实也就是一两个呼吸之间的偏差。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手,把对手从马上打下去,同时还要不被其他兵器所伤,更要及时收回马槊自保。

  即便是一等一的斗将,要做到这些也不是容易事。

  必须全神贯注精力集中,周身肌肉乃至气血,都要保持在巅峰状态。

  即便是以徐乐之能,也不可能让自己始终保持这种状态。

  双拳总归难敌四手,所谓百人敌也要看具体的环境状态以及交战方式。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一百人的队伍折损超过三成,其他人就会恐惧彷徨,只要这时候乘胜追击杀掉主将,剩下的人多半就会一哄而散,大将只要衔尾追杀从容收割人头就好。

  所以一员大将追着上千溃兵砍杀这种事不算稀罕,也不代表这个人真的可以以一敌千。

  然则今日的敌手并不是这种寻常角色,伤亡对这些人来说,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即便同伴不死,他们都有可能补上一刀,靠杀伤又哪里镇得住他们?

  一支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百人甲骑,放在战场上足以击溃数倍于己的敌手。

  以这种队伍围攻一人,即便是再如何了得的斗将,都没法保证自己可以从容应对。

  何况眼下的徐乐有伤在身,修为不及平时七成。

  以这种状态被如此规模的精锐围攻,如同一叶扁舟于汹涌波涛间穿行,随时可能倾覆!

  第七百八十八章 肝胆(五十三)

  徐乐出世以来遭遇凶险无数,前者在江都大战乱军时,更是险些丧命于乱刀下。

  然则以往遭遇的危险和这次都无法比较。

  倒不是说这百来人的威胁就超过了江都万千乱军,以及云中城外的青狼骑精锐。

  而是徐乐以往的战斗中,可以放开手脚厮杀。

  能打就打能杀就杀,即便是自己丧命,也可以杀对方一个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大不了以自己一命兑多命,起码也能落个够本。

  此番的情况并非如此,一面是不顾一切下死手围殴,徐乐却不能以同样的姿态还击。

  一边与敌人搏命,一边还要控制自己的力度,确保不会伤到这些人性命,这种窝囊仗属于徐乐生平第一遭。

  若不是在江都一身武艺有所提高,尤其是对于力道的控制更上一层楼,多半还做不到这一步。

  即便修为今非昔比,应付这种场面也不是容易事。

  这些飞骑军汉自被强行征召入行伍之后,便已经不能算作一个真正的人。

  虽说军中艰苦,可是正常情况下的鹰扬兵也不会受到飞骑军这等待遇。

  李渊的仁厚从不曾关照过飞骑,这些本应被处以极刑的侠少之所以加入飞骑,原本只为逃脱律法制裁以求活命。

  可是当他们入营之后,才发觉自己并未真的找到活路,最多是换了个地方受死。

  每日操练超过六个时辰,所操练的科目不但辛苦而且充满危险,即便是这些通晓技击的少年要完成那些内容也并非易事。

  稍不留神就会受伤乃至残废直到丧命。

  偏生飞骑军法有别他处,大隋律令在飞骑军中毫无作用,杀罚处置全凭主官心思。

  因细故而丧命的事,在飞骑营内算不上稀罕。

  若是因为违反军规而被打成重伤不能参加训练,便没有粮食入腹。

  不少士兵就是因为受伤之后缺少药物又得不到饮食,就这么被折磨而死。

  就算是通过了所有的训练,也不代表就此脱离苦海。

  军中还会举行以军士互相攻杀为内容的考校,胜者有财帛酒肉,乃至女子相伴,战败得则失去性命。

  一场考校下来,死百十条人命都不算稀奇。

  就算在他们正式成为御林飞骑之后,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去。

  固然衣食粮饷乃至职级都不差,看上去也威风凛凛。

  实际上在飞骑内部,依旧沿用昔日操练方法,大家每日还是要受苦熬营,稍有差池就是严刑峻法乃至开刀问斩。

  这种日子过得久了,人也就变得麻木起来,倒是不想着谋反拼命,可是求生的念头也变得极为寡淡。

  睁开眼睛便是辛苦操练以及残忍军法等待,彼此之间今日为袍泽不知几时就要刀刃相向,也就谈不到什么袍泽情分可言。

  大家相处如陌路军营似牢房,再好的珍馐吃到嘴里也没了味道。

  这等日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前来玄武门得路上,侯君集曾经向这些人许诺,只要今日能留下徐乐性命,他就有把握让幸存者离开飞骑,回归河东去做百姓。

  若是战死当场,家中除了得到一份恩典体恤之外,还会额外得到田亩赏赐。

  相反,若是有人迟滞怠惰不前,那么就要每日额外多操练一个时辰。

  对于飞骑来说,高官厚禄或是美女财帛,都不如回家或是照抚家中妻小来的有用。

  也没有任何威胁,赶得上这句每日多练一个时辰。

  恩威并举赏罚皆重,不管是为了离开军营还是为了避开操练,这些人都得豁出一切留下徐乐的人头。

  加上本来过的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惜命,更不会在意伙伴的命。

  彼此配合完全是日常操练的结果,所求的就是杀人而不是保护自身或是伴当。

  这种军伍天下怕是都找不出第二支,即便是以凶残闻名于天下的突厥骑,遇到飞骑这种对头多半也要心生怯惧。

  是以徐乐之前采取的那些办法,对他们根本没有作用。

  这些人只管拼命厮杀,完全没有其他想法。

  徐乐本领再怎么出色,也难以应对这么一伙狂徒的围攻。

  从以攻代守变成以守为攻,饶是徐乐艺高胆大膂力惊人,这当口却也想不出有效的破敌之策,只能被动防卫。

  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已经极为危险。

  久守必失,不管多么出色的武将被一群人围殴,迟早也会疏忽受伤直到败亡。

  难道这里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徐乐心中充斥着怒气以及不甘,手中大槊盘旋挥舞心中转动着念头。

  既然李渊不仁就莫怪自己不义,打人的约定也顾不得了!他们既要杀我,我就先杀他们,这种妖孽一样的军将留在世上迟早是祸害,能杀多少是多少!就在他手头力量微变准备施展手段杀人的当口,飞骑的军阵忽然发生变化,薛万述、薛万淑两人一左一右自飞骑后方冲入战阵!两人的武艺虽然不及徐乐,但也可以列入斗将之列。

  何况两人久在边地熟惯厮杀,单骑冲阵的事情也做了不止一次,自然知道该如何冲锋陷阵,又如何保全自身。

  他们所选的位置,正是飞骑阵势中较为薄弱之处。

  毕竟这支队伍围攻的目标乃是徐乐,包括柴绍、侯君集在内,都没想到薛家兄弟会因为薛万彻的判断倒戈为徐乐帮拳。

  是以两人的突然冲入打了飞骑军一个措手不及,薛万淑的马被徐乐打杀,本来只能步战。

  可是他突然出手飞骑不防,被他打落一人夺了脚力,与兄长各自分路冲锋,搅动飞骑军阵。

  两人虽然要为徐乐帮手,却也不想和李家为仇。

  按照薛万述所想,便是杀开一条路解徐乐燃眉之急,把他带出重围也就是了。

  是以出手之时也和徐乐一样注意分寸,于飞骑兵士尽量避免杀戮,选择的冲锋路线,也刻意避开了柴、侯两员主将,只求尽力不伤和气。

  即便如此,二人的行为依旧犯了侯君集的逆鳞。

  他初时精神都放在徐乐身上,双目紧盯徐乐周身动作,只等徐乐筋疲力尽手脚迟钝之时再行出手亲自斩杀以雪当日之耻。

  不想眼看大功告成之际,居然被薛家兄弟搅局。

  随着自己军阵混乱,徐乐这厢得了喘息之机,局面竟然为之改观。

  侯君集勃然大怒,破口骂道:“我道徐乐哪来的胆量,原来是与罗艺勾结!既然如此,今日就把你们一发斩了,为我大唐除去祸害!”

  说话间他手中马槊望空挥舞,随着他的动作,这支飞骑军阵势陡然一变!从之前百骑围困徐乐,变成了三个小阵,分别困住三人,让他们彼此不能呼应。

  这飞骑军不但杀性十足,于军阵操演也极为熟练,从侯君集挥槊布置到全军动作,军阵变化如行云流水流畅至极,眨眼之间薛家兄弟就被卷入阵中。

  三人彼此都能望到对方,但是想要互相援护却是难如登天。

  各色长短兵器劈头盖脸落下,其中大队人马依旧围着徐乐,只以两小股兵马围攻薛家兄弟。

  饶是如此依旧杀得薛家兄弟手忙脚乱,一时间自顾不暇更别说去救人。

  这些兵士的气力、招数都是在非人的环境下磨练而来,每一击出手的力道、速度、方位都有要求。

  训练时稍有差错,便是一记鞭子抽过来,再不就是劈头盖脸的棍棒打下。

  能够一路熬下来的,早已经把动作练成了肌肉记忆的一部分,只要出手就不会出错。

  每一击都是全力以赴,每一击都足以致命。

  若是单打独斗,他们的本领终究抵不住斗将,薛家兄弟也足以应付。

  可问题眼下是以多打少,十几个人围攻一人,薛家兄弟本领虽好,但是也只能勉强应付招架而已。

  要知方才几个人厮杀半场,即便没有像薛万彻一般累到脱力,于体力的消耗也非同一般。

  眼下薛家两兄弟的武艺不及平时一半,打敌手一个猝不及防自然没有问题,陷入这种苦战之中,于两人就大为不利。

  两人与徐乐一样,都已经无法维持马槊的防御圈,只能把圈子缩小尽力节省体力。

  所谓群蚁噬象便是如此,这些兵士终归人数放在那里,只要陷入这种斗力的环节,他们就不会吃亏。

  只要按着自己的节奏一击接着一击劈刺,对方的武艺再高也只有一人,气力总有用完的时候。

  而对这些飞骑而言,就不过是像往日对着标靶操练一样,尽力挥舞兵器就好心中反倒是越发笃定。

  薛家兄弟自然也能看出这种局势,心中都自生出几分寒意。

  往日四弟目光最利,难道今日出了差错?

  身为武人他们并不怕死,但若是死在这里不但不能建立功勋名垂后世,反倒是要被安上奸细的罪名。

  不光自己兄弟要死,就连三弟、四弟多半也难以逃脱。

  若是如此,这一步棋简直差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两人心思电转,一边招架一边寻思着破局之法。

  徐乐这厢虽然因为得了两个助力压力为之一轻,可是依旧未能改变局面。

  四面八方依旧是重重围困,而身上的伤口以及体内的旧伤也处在发作边缘,只能强运一口气拼命压制不让伤患影响自己施展。

  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不可能像方才一样从容施展绝技逆转局势。

  也就在这当口,侯君集猛然间摘下马槊大吼一声,随后飞马朝着徐乐疾冲而来!

  第七百八十九章 肝胆(五十四)

  以武艺论侯君集远不及徐乐,即便是他自己也得承认这点。

  换做他被飞骑围攻,早就被砍做肉酱,根本维持不了这么长时间。

  别看他统领飞骑的时间不长,对这支军队的战力已经有了极深的认知。

  他很清楚这支军队的可怕之处,别看名气不彰,实际上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斗将遇到他们也多半难以保全性命。

  能够被飞骑军围攻这么长时间不败,已经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恐怕就连大兴宫中等待回报的武德天子都不会相信,自己一手训练的飞骑,居然如此苦战拿不下一个人。

  不过那又如何?

  自家虽然败落,但终归也是武功勋贵人家,于子弟武功栽培上看得极重。

  这种栽培不光是教授武艺兵法,更是把沙场上的求生之道倾囊相授,让子弟后辈不至于因经验不足吃亏。

  这些经验都是一次次厮杀中靠着鲜血乃至人命交换而来,非自家子弟不传。

  其情形一如诗书人家的经学讲解,其价值无法以财货衡量。

  侯君集清晰记得,老父在日最喜欢讲的一句话就是,沙场之上容不得英雄。

  越是武艺高强风头无两,也就越容易死。

  除了极少数天纵之姿的英才,大多数猛将豪侠,都会因为自己的脾性埋骨战场,很多时候都是被无名小卒所杀。

  要想活得长远,就得尽量放低身段瞅准时机,在自家主公面前立几个大功,而不是贪图勇名。

  这番教诲侯君集原本并不认同,相反觉得父亲就是因为胆子小,才导致侯家越发衰败。

  在投奔李家之初,他也处处炫耀武力,就是想要证明父亲的观点不对,自己的方法才是正确的。

  直到徐乐出现后,侯君集才开始反省,逐渐认可老父所说。

  以武艺论,自己这辈子都别想赶上徐乐。

  可是那又如何?

  虽然徐乐投奔李家之后青云直上,迅速窜升高位,乃至玄甲骑也成了李家第一强兵,可是那又如何?

  自己双目不盲,看得出这些功劳背后所藏得杀机。

  从蒲津到长安,哪一战是好打得?

  又有哪一站不是冒着性命干系?

  如果不是徐乐运气好,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好下去,他继续这样就一定会死。

  而他又被推上了这个位置,想要收手也无可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照这样下去,即便没有今天这桩事,他也摆脱不了大将死于疆场的宿命。

  李渊乃是北地武功世家之首,自己懂得东西李渊又怎么可能不懂?

  他自称和徐家交情莫逆,却又把故人之子摆到那么个位置,让侯君集心里始终觉得不对劲。

  他隐约觉得李渊像是故意为之,有意把徐乐放到那个位置,也是有意看到那个结果。

  这个猜测太过不可思议,更是对主君有莫大冒犯,一旦为李渊所知,就算有十颗头也不够砍。

  是以侯君集把自己这种猜测深埋心中,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今日李渊调飞骑前来弹压,他便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李渊不知为何,对于手下这个第一斗将存在忌惮甚至可以叫做敌意。

  自己若是能杀死徐乐,不单不会惹祸上身,还能在李渊面前立功。

  除去李渊不算,光是李建成那边的好处也足够了。

  虽然从头到尾,李建成并没有公开出来表达过态度,一直装作无事发生。

  但是侯君集心里有数,李建成肯定是希望徐乐死,而且死的越早越好。

  徐乐前往江都的时候,李建成便开始向玄甲骑伸手,试图把这支精兵拉拢过来。

  以他的身份财力以及为人处事手段,做这些事其实不算什么难事。

  换做任何一支军队,都不会拒绝李建成的示好。

  可是在玄甲骑这边,却碰了很大的钉子。

  即使徐乐不在的情况下,那些军将依旧只服从他的指挥。

  在将主没有表态之前,玄甲骑不会和任何人走近,更不会改换门庭舍李世民而就建成。

  表面上李建成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不满,就连拉拢之事也不是本人出面,不过侯君集清楚,建成绝不会像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

  自己若是能除了徐乐为李建成接手玄甲扫清障碍,他的回报也必然对得起自己所冒风险。

  徐乐必须死,必须死在自己手里!父亲的话重新在脑海中回荡,是以侯君集不管如何想要报仇雪耻,都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按着父亲教导双眼紧盯徐乐一举一动。

  直到徐乐身陷险境之时,他才陡然出手,要夺下这份功劳!深知徐乐厉害的侯君集并没有选择单打独斗,而是混入军阵之中,与其他的飞骑兵一路向徐乐进攻。

  只不过比起那些飞骑兵士手中的刀枪,侯君集的马槊无疑更为锋利也更为致命。

  马槊出手如同怒龙搅动乾坤,所取之处正是徐乐的要害所在。

  其力道之强速度之快,自然不是那些兵士所能比,更为阴损之处在于这一击是混在那些兵士们的攻击中进行。

  若是按照正常的速度以及力道招架,必然会招架失败被刺落马下。

  这已经不算是疆场武人手段,更像是刺客暗杀。

  要面子的武人不会使用这种招数,只有无所不用其极者,才会采用这种方式伤人。

  侯君集这一槊来得狠毒,但是未能逃过徐乐的法眼。

  虽然眼下身陷重围,四面八方更是随时有兵器袭刺而来,可是徐乐的心并没有乱。

  相反越是在乱战之中越是守心如玉保持灵台清明,这也是徐乐能够几次死里逃生的凭仗之一。

  不管是因李渊胡作非为产生的怒气,还是被迫不能放开手脚杀人对方却招招致命导致的委屈,都未能影响徐乐的心智。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一旦产生混乱,就没法保证气息稳定,那样的话招数必然会失去法度,节奏也没法保持稳定。

  武人固然不能没有脾气,却也不能被脾性所支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是以不管战局如何,徐乐的心始终如一。

  也正因为此,侯君集的这计暗算从一开始就被徐乐发现。

  卑鄙小人!徐乐心中暗骂一声,却依旧保持不怒不嗔的状态。

  自从徐家闾出世以来,自己见过的小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任你有多少手段,都要问过我掌中大槊才行!自己严守规矩不伤人命,可是这些人却死缠烂打不休,仿佛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就得给他们一些教训。

  寻常士卒可以不杀,这侯君集的人头,自己收下了!眼看侯君集一槊刺到,徐乐猛地双腿一夹马腹,吞龙与徐乐心意相通当下就明白该怎样行事。

  屈膝沉腰身子猛地向下一塌!不同于马失前蹄或是受伤,吞龙自始至终都没有失去平衡,整个动作是马卧下去而不是摔倒,所以不会影响马上徐乐施展本领。

  侯君集不曾想到徐乐还有这么一手本事,更不曾想到吞龙竟然聪明到这种地步。

  他掌中马槊本是瞄着徐乐心窝,随着战马猛地下沉,马槊所对的位置就从胸膛变成了头颅。

  与身躯相比头部虽然更致命,但是目标总是小了许多,闪避起来也更为容易。

  就在战马沉腰的刹那,侯君集掌中马槊已经刺到,足以轻松洞穿铠甲的槊锋已经抵至徐乐面门。

  徐乐不慌不忙将头一甩避开这一击,随后空出左手抓向槊杆,手中马槊自下而上朝着侯君集的小腹猛刺!他可以饶过别人,但是这厮几次想对自己不利,这条命自己收下也自公道!再者说来,自己今日若是就这么死了,总要给玄甲骑留下些东西,免得自己死后有人欺负到自家乡亲手足头上。

  就用侯君集的性命做个警告,让世人都记住一件事:徐家闾的人,惹不得!他这一招来得迅若闪电,侯君集只觉得眼前一花徐乐战马软倒还来不及高兴,致命的一击已经袭来。

  饶是侯君集手段高强,这时候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惊慌失措之下竟然只能选择闭目待死。

  可就在此同时,却听一个雷霆般的吼声传来:“乐郎君手下留情!万事有我!”

  徐乐声音听得清楚手上却分毫不停,马槊猛地刺出!一声轰响,尸体倒地鲜血迸流!

  第七百九十章 肝胆(五十五)

  来自草原的宝马无力地瘫倒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在战马身下肆意流淌。

  侯君集摔倒在战马旁边,一条腿被压在马尸之下。

  饶是他一身武艺高明,这下却也来不及反应,被实实在在的砸在那,断腿已是必然,还不知道要将养多少时日才能恢复。

  不过此时的侯君集并未感到疼痛,甚至来不及考虑自己是否会变成残废,将来是否还有机会继续披挂上阵以武艺重振家声。

  他现在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他确定自己刚才已经死了一次。

  徐乐出手的时候,与侯君集四目相对,从徐乐的眼神中侯君集已经看出了浓烈的杀意,知道这一下是想要自己的命。

  他也知道那一招自己躲不开,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

  乃至那一声大喝传来之后,徐乐的出手速度没有半点迟缓,侯君集分明感觉到冰冷的钢铁已经刺穿了甲页接触到自己的身体。

  在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被开膛破腹或是刺成对穿,直到现在他依旧处于一种迷离状态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还是活。

  徐乐那一击不但快而且力道十足,就算是想收手也未必控制得住。

  所谓举手不留情,换做侯君集自己那时候也收不住手只能那么刺过去。

  是以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只是魂灵在看着这个世界。

  他拼命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心和肺都像是火烧一般疼痛,两肋更是隐隐发胀,不知方才那一吓是不是让自己气血运行出了偏差以至于周身都不自在。

  心中好像藏了个蹩脚的乐师,把他的心跳搞得凌乱无序,乃至于连运气平息都做不到。

  不过侯君集并未因此愤怒,反倒是变得欢喜起来。

  这些情形证明自己还活着,身上不管多难受都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好。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战场竟然回归了平静。

  就在自己落马之后,那些飞骑兵也停止了队徐乐的攻击,这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虽然自己是军将,可是对飞骑军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会服从自己的军令,也会为了完成军令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身上踩过去。

  这是一支属于李渊的军队,除了李渊本人以外,其他人的性命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这就是飞骑军设立的目的,也是练兵要的结果。

  所以自己被打落马并不妨碍他们继续进攻,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本事可以喝止住飞骑?

  制止飞骑军动作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道圣旨。

  虽说旨意上面的内容没有宣布,但是当手持旨意的人出现,宣布停手之后,这些飞骑就放弃了进攻。

  就如同之前他们争抢着求死一样,当停战军令下发,哪怕徐乐继续攻击要他们的命,这些人也会乖乖停手罢斗,这便是飞骑!传旨之人满身戎装手持旨意,赫然正是李世民。

  也只有他才有叫住徐乐保下侯君集一命的资格。

  不同于侯君集的惊慌失措,徐乐直到杀人的时候,心中依旧平静如水。

  所以李世民出现以及喊话,徐乐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并不知道李世民出现的目的,也不知道旨意内容,但是李世民开了口,自己就要给他这个人情,与彼此的身份地位无关,纯粹因为大家是兄弟。

  从大闹玄武门到现在,李世民始终没出现。

  徐乐并没有怪李世民,即便是在处境最危险的时候,他都没有怀疑过李世民更没有担心他会从背后下刀。

  只因为徐乐相信手足,相信自己与李世民的交情,他绝不会坑害自己就像自己不会坑害他一样。

  他相信李世民不出现一定有他的理由,此时出现也必然是为了平息事端而来,不知李世民到底费了多少力气,又用了什么手段,才拿到这么一份旨意。

  屯龙驹驮着徐乐起身,人马都挺直了腰板望着李世民和他手中的圣旨,等着其宣布结果。

  若是李世民也是替李渊传那道旨意,那自己也只好对不住,连他一起打!“乐郎君,父皇招你到宫中相见。”

  李世民并未展开旨意宣读,而是朝徐乐发起邀约,就像是之前李渊邀请故人之子进宫饮宴一样。

  仿佛之前那些事端都不曾出现,今日依旧是一场家人宴会。

  随后他才看看四周,接着朝柴绍施礼:“姐丈。

  烦劳你代替乐郎君在此当值,自当下开始,谁若是再从此出宫传旨,你便学乐郎君的模样挥槊打人。”

  柴绍看看李世民,并未急着作答,过了片刻之后才微微一笑,将马槊在手中随手舞动几下。

  “二郎给我派的好差!自从起兵至今,杀人的事做了无数,打人的事情倒是没做过几回。

  这一遭且痛快痛快,不知是否有人愿意成全某家,来此让某发个利市!”

  他这般言辞如同表态,也就是让徐乐放心进宫,不会因为他离开就出现什么变故。

  其实徐乐也知道,李渊再怎么说也是这大唐天子,如果对臣下用出欺诈乃至调虎离山的手段,就成了天下第一号大笑话。

  不管是北地世家首领还是当朝天子,体面都是一等要紧的事,真要是这样做了,手下也会看不起他,这天下也就难以控制。

  是以徐乐并未理会柴绍,只是将马槊朝马上一挂,随后催动坐骑直奔李世民。

  侯君集这时才如梦方醒在后大叫道:“他带着兵器不可进宫!将他拦下了!”

  可是徐乐和李世民都不曾理他,就连那些飞骑也不再听他号令。

  毕竟侯君集只是主将,李世民手中则持有代表李渊意志的圣旨。

  按照飞骑操练时定下的规矩,主公的旨意便是天意,不用理会对错是非,只要按令而行。

  是以徐乐的马缓缓向前,直奔面前的飞骑而去。

  那些方才还要与徐乐同归于尽的骑兵此刻一个个乖巧如猫,各自拨开马头让出一条路,徐乐就这么不紧不慢从人群中踱出来到李世民面前。

  面前是生死之交,背后则是一地的马尸、人尸以及污血。

  不过两人谁都没在意那些,而是只看着彼此。

  李世民虽然戴着巾帻,可是透过巾帻下方露出的青紫,还是暴露了李世民方才肯定是在铺满方砖的地面上用力叩首,只怕已经磕的七荤八素。

  徐乐脸上、身上也落下斑斑血迹。

  虽然他秉持只打不杀的原则,可是那些飞骑自相残杀时飙起的血箭还是不可避免落在徐乐身上。

  除此之外,他自己身上的箭创也流了不少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刚刚走下战场。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一起哈哈大笑,李世民将马头拨转,与徐乐并辔而行,齐齐朝玄武门走去。

  谁也不曾理会侯君集,也不曾向他看过一眼。

  望着两人的背影,再看看被砸在马下面的侯君集,柴绍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暗自呼出一口长气,随后向着飞骑吩咐:“找人把侯将军送去营中,尔等在此列队……等待旨意!”

  自玄武门入宫一路直奔书房,沿途徐乐并未开口询问,李世民也不说话。

  直到走出好一段距离,李世民才道:“乐郎君今日可曾快意?”

  “二郎如此言语,莫非是嫌我闹得太大了?”

  “若说嫌弃,某只嫌弃乐郎君下手太轻,让那几个卑鄙小人还能开口言语。

  倘若是打得他们无力言语,咱们还能落个耳根清净,也少了不少聒噪。”

  徐乐心知,李世民如此言语必然是温大雅、李神通等人挨打之后都跑到李渊面前告状。

  他们本就是李渊派出传旨之人,挨的打也算是为李渊挨得,前去告状也是情理中事。

  他们口中必然没说自家的好话,说不定把李世民也拐在其中,也就难怪李二郎如此不满。

  他低声说道:“今日之事害你受了株连。”

  “乐郎君如此言语,就是不把我当自家人看了。

  咱们情同手足自然福祸共担,慢说是眼下这等小事,就算乐郎君把天捅个窟窿,也是你我兄弟一起承担,又有什么株连不株连的?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乐郎君这事做的没错,某从心里佩服。”

  说到这里李世民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其实话说回来,闹出这等事情害大人面上无光,纵是泥人也有土性,何况是万乘之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大人一时气急攻心行事难免操切,某纵然有心回护,也不过是多磕几个头,希望大人回心转意。

  若想让老人家收回成命,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徐乐闻言看向李世民手中圣旨,李世民接口道:“今日之事还得感谢九娘。

  多亏她来去及时,搬来了一尊真神。

  有她在大人便不会责罚太重,左右不过是骂上几句,乐郎君只当看在我的份上千万忍让,左右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也便是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书房越来越近,徐乐心中也自嘀咕,自己一路行来既无人阻拦,也没人要求自己下马摘除兵器,这到底是李渊的意思,还是那位的心思?

  他们到底是作何打算?

  第七百九十一章 肝胆(五十六)

  通常而言自乱世中崛起的朝廷,由于凭借武力立国,武人的地位自然就高。

  军将大多脾气火爆,哪怕是自乱入治,一时之间也改不过来,于朝廷礼仪帝王尊严往往顾及不到。

  是以立国之初朝堂之上往往没有规矩,大呼小叫彼此喝骂甚至动手互殴都不算稀奇。

  如何让天子的威仪得到群臣认可,让朝堂变得有规矩,一直都是个难题。

  哪怕是开皇天子杨坚,登基之初也面临过类似的困境,直到以严刑峻法惩办几位开国重臣之后,才让百官逐渐生出畏惧之心,朝廷制度才得以执行。

  与杨坚相比,李渊就得算个异数。

  他的朝廷自建立之日就规矩森严,哪怕是那些骄兵悍将也不敢在朝堂上闹事更不敢触犯天子。

  这固然得益于前朝的教训,也和李家北地世家之首的地位分不开。

  毕竟眼下依旧是属于门阀世家的时代,在成为天子之前李渊就是陇西李阀之主,单是这身份地位就足以震慑四方。

  等到正式登基为君,这份威权自然而然就传承下来,众人从心中自发敬畏,又有谁敢冒犯?

  当然,李渊并未因为登基为君就抛弃仁义之名。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像在晋阳时一样,乃是个好好先生仁厚君子。

  亲朋故旧围在身边说些闲话乃至笑话都没关系,他不但不会见怪,还会认真倾听乃至附和。

  可是一旦李渊露出些许不快或是烦躁,这些人也就会立刻住口,随后各自散去,绝不敢多停留片刻。

  今日情形也是如此。

  之前徐乐大闹玄武门,先后殴伤数人。

  李神通、温大雅等人吃了苦头,自然就要来找李渊告状。

  在天子面前他们顾不上自家的身份体面,如同童稚一般喊冤叫屈甚至哭号有声,丑态百出令人作呕。

  李渊也自倾听,不曾有什么言语。

  不管是群臣的哭诉还是李世民的哀恳,李渊都不曾表态,自始至终没有对徐乐的行为进行任何定性或是评述。

  以至于书房内外一度哭喊喧嚣,把个庄严肃穆的天子居停搞得如同为百姓裁断曲直的县衙门。

  可是此时的御书房内却已经变得安静肃穆,非但没人再哭闹出声,就连宫人走路都刻意放轻脚步生怕发出半点杂音。

  书房内的布置被临时更换了一番,添置了数个香炉,内中燃烧的是价值万金的上品龙涎,整个房间内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李渊面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笑容,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眼神空灵整个人陷入对前尘往事的回忆之中。

  “建德五年,为三千斛粮草交割有差,徐敢单身闯御帐,一路殴伤甲士十四人。

  周主发雷霆之怒,遣将缉拿,徐敢单骑败五将夺槊三条全军哗然。

  此事为齐军所知,误以为我军营啸,点兵出阵意图趁虚而入。”

  李渊对面,一身皇后袍服的窦夫人也陷入回忆之中,随着丈夫的言语说道:“开皇三年,天子征天下民夫修黎阳、河阴、常平、广通四仓。

  内有权臣借机侵夺民财强占民妇,以致逼死人命。

  不合此事为徐卫所知,单骑闯衙杀官悬首于城头。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追杀幕后元凶独孤定,沿途斩杀独孤家家将乃至绿林凶徒草莽游侠数十人。

  最终于承天门外掷槊杀人,于百官面前割下独孤定的首级。

  算起来那位独孤定还是咱们的亲眷,你也要唤他一声兄长。”

  李渊对于这个名字显然很是厌恶,虽然知道夫人是在打趣,依旧摇了摇头:“那等腌臜泼才提他作甚,没得脏了咱们的耳朵。

  他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只不过念在他是独孤家血脉份上多有容让。

  可是他敢坏了修渠筑仓之事,也是自取其死怪不得旁人。

  即便卫郎君当时不出手,杨坚也饶不得他。”

  窦氏微微一笑:“化石这么讲,不过当时开皇天子登基未久,正在严明法纪约束武人的时候,最忌讳武将恃勇妄为蔑视法度,徐卫纵有再多道理,单是搅闹京师擅杀大臣这一条,就足以要他的人头。”

  李渊叹了口气:“夫人所言极是。

  徐家人都是一般模样,能杀善战好勇斗狠,以豪侠好汉自居却不知王法为何物。

  这辈子就是个赳赳武夫,活该出不了头。

  征战时少不了用他们,可是等到天下太平,他们就是祸害。

  不管谁做天子,都不会喜欢这样的臣子。

  哪怕有再多功劳,也禁不起他们这般挥霍,迟早要人头落地。

  即便当日真叫杨勇得胜,徐家的下场也未必好到哪去。”

  “圣人所言不错,徐家确是出名的善征战能闯祸,一如利剑既可伤人也可伤己。

  不过圣人还少说了一条。”

  “哦?”

  李渊看着夫人一愣,夫妻之间素来说笑无忌,夫人说个笑话李渊也愿意配合。

  难得窦氏大老远从晋阳赶过来,更有心情说笑,李渊自然不会坏了兴头,专心看着妻子等待答案。

  “那便是运道。

  徐家人闯祸的本事和他们的运道不相上下,往往前脚惹下杀身大祸,后脚就有贵人扶持。

  当日徐敢闯帐触怒天子,可是不等天子发落,北齐军便打上门来。

  齐军虽弱但余勇可贾,三万铁骑直冲御帐,一时之间竟无人可抵,堂堂大周天子几被齐军所执。

  危急时刻徐敢以玄甲骑冲阵救驾,徐敢本人更是身先士卒身被五创连斩北齐八将,终于击溃北齐大军,周军终得以反败为胜。

  我陇西李氏凭借此役名扬天下,徐敢当属首功。”

  李渊点首道:“这话倒也不差。

  那等乱世往往会有些不同寻常之事发生,若不是徐敢舍命拼杀,周齐之争说不定就此生出变数。

  是以那一战之后徐敢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天子亲自招他饮酒做歌,全然看不出之前的怒气。

  就连被他殴伤的那些军将也不恨他,反倒是拿这件事当了夸耀资本,逢人就说自己被玄甲徐敢揍过,旁人便要对他们生出几分敬意,当他们是能和徐敢相斗且能全身而退的豪杰。”

  “卫郎君也不差。

  他杀了独孤定,咱们那位姨母大人可是咬牙切齿要他的首级,谁求情便与他同罪论处。

  不想独孤定逼死的妇人居然有那么大来头,惹出一场变乱。

  彼时天下未定,若是变乱蔓延还不知要出何等变故。

  结果卫郎君带着三百骑,不出十日平定叛贼,还为朝廷添了几员虎将。

  姨母素来专横,便是万岁也要让她三分。

  在大臣手上吃亏,这怕还是第一遭。”

  李渊看着夫人微笑道:“梓童从晋阳一路赶来车马劳乏,想必倦的很,不妨先到宫中休息,这些闲话我们有的是机会讲。

  郎中不是说过了,你当不得劳累,没事就要多歇一歇才好。”

  窦氏轻咳几声:“圣人莫非是想让咱的两个女儿也如二郎一般,在方砖上磕肿了额头才肯应允?

  二郎是男儿家,又是个武夫,受些伤痛算不了什么。

  若是两个女儿也这般受苦,我这做娘的心里又怎会舒坦?

  再说自家女儿自家知,若是她们不肯叩首反倒是闹一番,你岂不是更不欢喜?”

  “看来今日徐家的贵人,就是梓童了?”

  李渊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在夫人面前,李渊很少动怒,尤其今日之事就更没有发火的余地。

  只是不紧不慢地说着:“为了区区一个徐乐,就要让你兼程急行,即便是女生外向这也未免过分。

  不好好敲打一番,只怕她将来还不得反了天去?”

  “圣人这话可是冤枉九娘了。

  急行是妾自己的主意,不关她们的事。

  若是依旧不紧不慢的过来,又有谁来收这个场?”

  窦氏脸上笑容渐去,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圣人明鉴,妾不是徐乐的贵人,而是圣人的贵人,也是我大唐天下的贵人!今日之事如箭在弦,设若妾不兼程赶来,圣人当如何收场?

  难不成真就为了一妇人斩杀栋梁?

  当今天下怕是还没安定到这等地步,圣人若想坐稳江山,更不能如此行事。

  且不提天下豪杰,便是长安城内八千铁骑,圣人又该如何应付?

  莫非真要与他们杀个尸山血海?”

  素来温驯的妇人一旦严肃起来,顿时便有一股凛然正气萦绕周身,书房内的气氛也随之一变。

  方才夫妻温情款款闲话家常,此时则如同朝堂奏对。

  这也是窦氏能够得李渊另眼看待的原因,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妇人,更不是以姿色取悦夫君的凡俗女子。

  操持家务管理家业可为内助,于朝堂之事不会过问更不会觊觎权柄。

  但是夫君一旦行差踏错,她也会直言相谏。

  李渊这些年能够逃过杨家父子的耳目,积攒实力招兵买马,终致得了天下。

  这里面固然有李渊自己的才智,也和窦氏的功劳密不可分。

  也正是因为劳心劳力,既要操持家业又要辅佐夫君,以至于自身损耗太过,窦氏的身体才如此孱弱。

  如今见夫人开始变脸,李渊的心中也自一凛,但是他终究已经登基,不再是过去的那位太原留守。

  于夫人的质问虽未动怒却也不是俯首恭听,而是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散去。

  第七百九十二章 肝胆(五十七)

  “朕身为天子广有四海,女子财帛尽为朕所有,予取予求理所当然。

  若是连区区一妇人入宫之事都不能如愿,这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李渊的语气也极为严肃,证明他对这件事看得很重,绝不是纳一个妃嫔那么简单。

  即便是登基以前,李渊身为李阀之主也不至于在女色上有所欠缺。

  窦氏和独孤后不同,不是个善妒的女人,更不会把丈夫牢牢拴在自己身上,不许他去找其他美人。

  事实上窦氏在这方面很是大度,也正因为她这种大度,李渊反倒是格外收敛,并没有痴迷于某个美人。

  固然人的地位变化心性也会随之改变,费尽心血得了天下,之后便失去约束为所欲为乃至性情大变的人也不是没有,不过李渊毕竟登基未久天下未定,也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他开口所讲的就不是美色与大将谁者为重,而是直指天子的权威所系。

  “徐乐若是喜爱那妇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消把话语对朕讲明也就是了。

  朕给他的赏赐哪样不比一个妇人来得重?

  难道朕舍得兵马钱粮,单单舍不得一个女子?

  再者说来那女子的身份尴尬,留在他身边是祸非福,他莫非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徐家人行事乖张,但头脑全都清醒着,若是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他也不配做我大唐的将军!”

  李渊越说越气,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自激动起来:“朕对他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便是亲子侄也不过如是。

  他又是怎么回报朕的?

  纵然有多少不满,大可对朕说明,难道朕还不许他说话不成?

  一言不合提槊便打,即便是徐敢在日也不敢如此!他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也根本不曾把朕放在眼里!若是这般放纵下去,日后还有谁治得住他?

  谁又治得住玄甲骑?

  他徐家再有多少战功,也只是李家的臣子,总不能欺到朕的头上去!”

  窦氏倒是不温不火,依旧保持冷静。

  她很清楚丈夫的为人,素来有钝重之称的李渊,能够维系古拙君子的形象并非侥幸所致,而是他确实有着过人的涵养以及养气功夫。

  即便是真有人触了他的逆鳞,李渊也不会大发雷霆,表面上还是可以保持克制,过后随手打发也就是了,犯不上大动干戈。

  唯独在徐乐这乃是例外。

  只要事情关系到徐乐,李渊就肯定会举止失措,甚至会表现得与往日大不相同。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当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让李渊面对徐乐时总会想起葬身火海的徐卫,是以格外的提防甚至过度反应也不稀奇。

  她也承认丈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徐乐所作所为不管是国法还是规矩都不能容,所以李世民从一开始就选择在外面叩头请罪不敢申辩,道理也在于此。

  不过此时窦氏依旧从容不迫,对李渊说道:“圣人所言极善,徐家人这番举动确实没有道理也不合法度,算得上无法无天。

  可是圣人请想,徐家人行事又几曾顾及过法度?

  又哪里讲究过规矩?

  他们就是些山野村夫,讲得是情分道义,不是国法纲纪。

  我想乐郎君未曾在意过杨氏的身份,只当她是自己的一份承诺。

  徐家人是出名的一诺千金,为了自己的一句话搭上性命,这种事徐家人干得出来,也只有他家人干得出来。”

  李渊哼了一声未置可否,“那便可以抗旨犯上了?”

  “妾不是为徐家人求情,也不是为他说话。

  于法理徐乐当斩,玄甲骑亦应斩。

  可是今日之事不可以道理论,说到底咱们的大唐江山也还没到可以讲法度的时候。

  若是讲法度,杨广还是这四海之主,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

  还望圣人三思。”

  “怎么?

  梓童担心朕怕了那区区八千骑?”

  “圣人为万民之主,自然不会怕一些只知杀伐不明大义的匹夫。

  可是天下诸侯作何想法,圣人尚且不知。

  设若有人畏玄甲骑多过畏惧圣人,我们若是自灭玄甲,岂不是随了那些人心思?

  到时候又要多死伤将士耗损钱粮,于圣人的伟业也大有妨碍。”

  “跳梁小丑何足一论?

  当日晋阳起兵之时,朕也未曾考量玄甲复出。

  我大唐如今虎踞关中兵精粮足,那些鼠辈又怎敢相抗?

  只要挟大势相迫,他们自会倒戈来降,有没有玄甲骑有没有徐乐都是一样。

  再者说来,没了徐乐也未必一定就没了玄甲骑!二郎与他厮混多日,难道就真的学不会徐家兵法,也管不住那些骄兵悍卒?”

  窦氏不疾不徐:“当日圣人与卫郎君亦是至交,等到徐家变故发生,徐敢携孙远行,玄甲骑便随之消失。

  便是杨家父子那等霸道性子,也不曾逼迫圣人再练出一支玄甲报效。

  说到底玄甲骑就是徐家自己的物什,徐家人在就在,徐家人走了便谁也拿捏不住。

  此事圣人亦是心知肚明,就不必苛责二郎。

  我大唐天下系于圣人一身,倒也不必全赖玄甲,又或者没有都对我李家江山没什么妨碍。

  不过……妾身方才所言徐家的运道,圣人不可不察。

  固然圣天子百灵相助,凡俗气运于圣人无碍。

  但是眼下我李家基业未稳,多些小心总无坏处。”

  李渊看看妻子,眉头微微皱起:“徐家的运气确实不差,不过总不至于妨碍到李法主身上。

  若果真如此,那便有些邪门了。”

  从方才窦氏所说的运气,便是指李密以及他统辖的瓦岗军。

  徐家人素来剽悍,行事全凭心中所想不考虑其他因素,闯祸乃是家常便饭,触怒天颜不可收拾面临人头落地风险的事也做了不止一次。

  就算徐家人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每次都靠武艺过关,之所以能保全性命很多时候确实和运气有关。

  毕竟国乱思良将,乱世之中尤其如此。

  不管天子被徐家人气到哪种地步,一旦自己面临险地甚至面临丧师倾国的边缘,就还得指望徐家人救命。

  自古来功高莫过于救驾,徐家就算惹再大的祸事,有了力挽狂澜之功,甚至救下天子性命,之前的罪过也只好一笔勾销。

  大争之世豪强并起,胜负生死往往只在须臾之间。

  或许只是一个念头或是一次抉择不当,结局便是败亡。

  乃至完全可能通过一场大战,实现强弱逆转盛衰变化。

  正因为徐家人有这么一份逆转乾坤的本事,才能一次次逃过惩戒,直到大隋一统天下四海升平,徐卫便逃不过死劫。

  如今的李渊情形和当日的杨坚或是宇文氏并不相同。

  虽说大唐眼下还远远没到一统天下的地步,但是也不至于行走在刀尖上,随时可能面临败亡下场。

  正如李渊所说,从占据长安控制潼关的一刻,李唐王朝就已经占据了大势。

  在徐乐携玉玺回归后,这份大势就更加稳牢。

  与天下群雄相较,李渊已经拥有了四成以上的胜算,而其他人充其量不过是一成两成甚至连半成都不到。

  李渊这次对待徐乐的态度如此强硬,甚至八千玄甲骑的表态都不曾让他改变心意,与这种大势也脱离不了关系。

  不过这天下终究还不曾一统,四海豪杰中也不是没有能和李渊一较短长的人物,其中最为出挑也最让李渊忌惮的,便是昔日大隋蒲山公如今的瓦岗首领李密李玄邃。

  辽东李氏四世三公门第显赫,李密本人文武双全乃是当世一等一的豪杰,不过这些对于李渊来说还都算不了什么,真正令他担心的还是李密麾下那支瓦岗军。

  这支由绿林豪杰以及难民、游侠组成的队伍,与当今天下各路英雄麾下的部队完全不同。

  他们有着自己的战法,也有自己的韬略。

  这些谋略战法不载于任何兵书战策,也没人能够教授传承,全是江湖中人刀头舔血的岁月中,自行揣摩而来。

  七零八碎不成体系,于军中将领而言,只能算是野路子,不被正统武人所重视。

  再说历来都是官兵占据上风,盗贼最多就是欺负百姓,不具备和正规军正面作战的能力。

  是以没人会在意盗贼的战法,也不会认为一群响马能够抵抗正规鹰扬。

  然而自从李密加入瓦岗军之后,这支队伍的情形陡然一变,已经从昔日的散兵游勇盗贼响马,变成了天下有数的强兵。

  他们那上不了台面的战法经李密改造、完善,已经成为一套极具威胁的手段。

  已经有无数名将败亡在他们手中,其中不乏名动天下的豪杰勇士,以及足以和河东鹰扬相抗衡的精锐。

  李渊一度想过与李密联合,就是看中李密手上这支精兵。

  不过时移事易,如今两方已经没了合作的可能,转而刀枪相向争夺天下。

  李渊心中对于李密的才具以及瓦岗军的战力都很是忌惮,不过在外人面前这种态度不能表露出来,也只有自己的妻子以及几个儿子才知道心思。

  如今妻子提及的变数自然就是指李密和他手下的瓦岗军,如果说别人可以不在乎,李密就必须认真对待。

  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像当年周齐交战一样,明面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大周军险些阴沟翻船被齐军所破。

  不过李渊对于妻子的担忧并不认可,他倒不是说自己有把握战胜瓦岗,而是觉得瓦岗军就没可能走到自己面前。

  毕竟宇文化及和他的骁果军,正在冲向瓦岗军,那支军队的实力放在那,谁听到都得心惊胆战。

  不管他们和瓦岗军胜负如何,总归难免两败俱伤,只剩半口气的瓦岗还有什么可怕?

  窦氏却不似李渊这般笃定,相反面色更加严峻:“倘若他们不曾两败俱伤,而是两下合兵又待如何?”

  第七百九十三章 肝胆(五十八)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爱妻,李渊只怕当场就要发作起来,至少也要斥骂一顿再说。

  说话之前能不能先想清楚,宫禁重地天子面前,岂能信口开河?

  也不想想,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乃是古训,搞不好还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哪有二虎狭路相逢最后合成一股的道理?

  宇文化及和李密素来不睦,尤其在李密得世家暗中相助辅佐杨玄感造反之后,两人就更是势同水火。

  如今宇文化及弑君称帝,不可能再向他人屈膝。

  绿林响马与朝廷官军,天生就是仇家对头,何况两方首领又都不是能屈居人下之辈。

  这样的两支人马又怎么合作的来?

  又如何组成联盟?

  不过李渊也知道自己夫人绝不会信口开河,如此言语必有所本,看向妻子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疑惑。

  窦氏道:“这话自然不是我说的,而是九娘说与我听,说这话是听乐郎君所讲。”

  李渊冷哼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娃!随便说一句便要说与大人知晓,这哪里像公主做的事?

  看来是该找几个人,好好教授礼仪才行。

  否则日后怕是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

  窦氏道:“圣人可以不信九娘也可以不信阿乐,但是此中利害不可不察。

  连徐乐那等武夫尚且知道居安思危,何况圣人身系万民根本,就更不能掉以轻心。

  妾身不懂军政,却也听圣人讲过,多算胜少算败,况且徐家的运气很多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李渊没再说话,微合二目沉思不语。

  窦氏看着夫君的模样,忽然放轻了语气,以极低也极温柔的语气说道:“陈年往事不必提起,今日夫君且饶他这一遭,也算对得起故人。

  从今以后徐乐就只是徐乐,故人之事不必再提也不用再多考量。

  他若再做了错事,也不用手下留情,按照律例裁断就是。”

  书房内一片沉寂,李渊许久没有开口,窦氏也不再言语,就那么看着丈夫,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终于,房间内响起了低沉又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他是他,卫郎君是卫郎君么……这话说易行难。

  还有许多老人在世,他们都知道徐李两家的交情,也知道徐家的赫赫战功。

  若是朕薄待功臣子孙,他们又该如何想?

  毕竟徐家当年对李家有大功,不念旧事说不过去。

  倘若徐乐知道自家祖上的功勋,心中也会对朕生出怨怼。”

  “往事不可追,何况李家不曾亏欠徐家什么,徐乐又怎会念念不忘?

  至于当年那些老人理应明辨是非,不至于因为这事就对陛下生出不满。

  再说阿乐不是糊涂人,也不至于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在陛下面前胡闹。”

  “往事不可追……果真不可追么?”

  李渊重又陷入沉默,他那出名的钝重性子,此时似乎又发挥了作用,让他整个人的反应都显得十分迟钝,许久不曾开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种沉默中,徐乐与李世民来到了御书房外。

  两人到了这里自然得下马,徐乐不用人吩咐便自解了兵器,随着李世民进入书房中参拜。

  望着徐乐满身浴血的狼狈模样,李渊精神略一恍惚,似乎在徐乐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不过随即就恢复如常。

  窦皇后见徐乐的情形,却皱起了眉头。

  “阿乐,你受苦了。

  你也是咱们李唐大将,怎么搞成这副狼狈模样?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渊摆了摆手:“有话慢慢讲吧!阿乐,朕自问待你不薄,你又为何如此?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朕思来想去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正好说给朕听听。”

  徐乐看着眼前这对夫妻,目光清澈如水,没有半点惭愧或是悔恨之意,仿佛刚刚做了一件小事,正准备说与自家人知晓。

  既不居功也不衔恨,心思全无波动。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人,自然不会真的没有怨恨或是愤怒。

  不过徐乐很清楚,这次连窦皇后都惊动了,已经算是把事情闹到了极处。

  李渊肯下旨罢斗,算是给彼此一个落场势,若是自己穷追猛打不依不饶,那么就只剩下兵戎相见这一个结果。

  他并不怕厮杀,但是不想打糊涂账,自己和李家不管是战是和,总得弄个明白,为了这点事就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对谁都没好处。

  自己确实可以带着人马另投明主,也相信不管到了哪里,都会被奉如上宾。

  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几个李世民?

  高官厚禄厚币重赏随处可得,这么一个投契好友又去哪里寻?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徐乐也不想离开李渊,至少不想失去李世民这个朋友,更不想和他兵戎相见。

  既然如此现在就没必要吹胡子瞪眼睛,故意把事情搞砸。

  再说真要是翻脸,也不需要摆出什么态度,直接动手比什么都好,何必惺惺作态?

  看他一语不发站在那里的样子,窦氏又是一声叹息,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阿乐你这孩子处处都好,就是这脾性一定要改一改。

  本宫不知你为何发脾气,但是你且想一想,圣人对你如何?

  换做他人这般胡作非为,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讲话?

  现如今你倒闹起脾性,这又是从何说起?”

  “武人都有脾性,若是性情谦和顺遂,多半就难以在武人中出头。

  至少不会成为阿乐这样的猛将。”

  李渊这当口接过话来,开口为徐乐申辩:“朕身边这许多大将,又有哪个没有脾气?

  梓童不曾与他们打交道,不知这些杀才到底是何等模样。

  若是与他们说上几句话,或是与他们议什么事,保准把你气得想要拔刀杀人。”

  他说了个笑话,紧接着话锋一转:“是以坐天下不止要讲情分更要讲法度,若是人人都凭仗武艺以及战功就不把律法放在眼中,这天下也就不成其为天下,咱们大唐的江山也难逃分崩离析的下场。

  杨广之败便在于他过分骄纵武人,让那些骁果军成了骄兵悍将,有恩无威震慑不住群雄,最终养虎为患反噬己身。

  此乃前车之鉴,朕绝不可重蹈覆辙。”

  李世民听李渊口气不对,撩战裙便待下拜,可是不等他跪下身子,李渊那边已经丢了一记眼刀过来,把李世民吓得打了个冷颤。

  李渊这时又道:“家无常礼,一家人在一处饮酒作乐如何荒唐都没关系,咱们也不是江南那些文人士子,不讲那些俗礼。

  可是家中可以无礼,朝中不可无法。

  若是国事家事不分,这国法就成了空文,我们还拿什么去约束臣子?

  是以越是自家人就越要从重处置,否则还要法纪做什么?”

  他这话说在前头,李世民一肚子话都被堵了回去。

  李世民与军汉厮混久了,深知军法无情得道理,于父亲的话倒也认同。

  可是这话真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

  要知李家起兵前后世家出力甚巨,否则即便有晋阳宫中如山财货,也没法保证李渊大军开支。

  之所以世家肯不计血本支持李渊改朝换代,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希望李渊保全世家的权柄。

  律法条例非为世家而设。

  作为世家子李世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那些寒门乃至黔首是不同的。

  自家人只要遵守家规即可,不必理会律条到底约束了什么。

  也没有几个官吏那么不开眼,敢用法度约束世家中人。

  杨家父子为人刻薄用法最严,世家中人犯了律令也难逃惩戒,是以他们便要把自家推出来换掉杨广。

  显然父亲和那些世家已经谈好了条件,未来李唐律令必有松动之处让世家中人有漏洞可寻。

  连世家子都如此,皇子、爱将反倒要一视同仁甚至从重处置?

  李世民只觉得父亲此时表达的态度和往日大相径庭,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心中既畏且疑,不知父亲到底所为何故,只好拼命看着母亲向母亲求援。

  毕竟之前的圣旨就是看在母亲面子上才下,眼下这件事估计也只有母亲能够挽回。

  可是窦氏并没有言语,对于李世民的求助就像没看到一样,反倒是附和李渊。

  “圣人所说不错,偌大朝廷百万户口,谁又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乃是亲朋故旧勋臣之后?

  若是看在情分上就可以免去处置,怕是用不了三天,长安城就会举城皆乱。

  我等要讲大慈悲,就不能顾念儿女情长。

  阿乐今日之事不管所为何故,总归是做错了,做错了事便要受罚。”

  李渊道:“阿乐的功劳在那里,朕从来不曾忘。

  不过赏功罚过不可混为一谈,这也是我们带兵之人都懂的道理。

  是以朕的责罚阿乐不会不服气吧?”

  徐乐沉默无语,只是点了点头。

  李渊目光温和,语气也很是舒缓,如同在讲家常话:“阿乐放心,你既然不想让朕下旨迎杨氏入宫,朕便遂了你的心愿。

  这个人今后就交给你来照拂,若是有人想从她身上寻什么由头,就由你全权处置。

  这你总放心了吧?”

  徐乐叉手行礼:“谢圣人宏恩!”

  “你也不必谢我,总之你要做的事,朕已经替你做了,接下来便是处罚!朕也知道,你的八千玄甲骑于校场列阵,若是朕对你的处罚重了,这八千人恐怕不会答应吧?”

  说到这里李渊脸上还露出笑容,仿佛是在拿徐乐打趣。

  可是房间内其他人都没有笑,反倒是都把心提起,小心翼翼看向徐乐。

  虽说玄武门外的战事停息,可是眼下新的战场却比玄武门更加危险,稍有不慎只怕宫里宫外都难免血流成河。

  第七百九十四章 肝胆(五十九)

  徐乐的脸上并没有笑容,语气不卑不亢,既没有得意炫耀更没有请罪乞活的意思。

  他不是糊涂人,自然听得出李渊言语中暗藏的杀机。

  也不怪李渊,换做任何一个君主,只怕都不会愿意手下带领兵马自成一派与自己分庭抗礼,甚至稍有不满就要以哗变相威胁。

  单是这一条,就足够双方动手火并,杀个你死我活再说。

  不过徐乐并不认为韩约他们做错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做就做,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大家的交情放在这,他们愿意为自己卖命李渊也没有资格过问!是以他的回答很是直接,语气也是理直气壮:“臣今日之行全系本心,动手之前未曾与人商议,自家部下更是一无所知。

  此事臣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扯他人。

  至于玄甲骑将士更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请圣人只管责罚就是!”

  “阿乐果然是个明理之人,朕没有看错人。”

  李渊用手轻捻胡须神色悠闲从容,还是如同教训子侄一般对徐乐说着:“不过朕不明白,你这么个聪明的后生,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你莫非不知朕这么做是为了大局考量?

  即便你果真不知,也该直接来问,依靠蛮力硬抗圣旨,简直是不成话!”

  李渊的语气中听不出多少愤怒,更像是长辈教训不成器的子侄。

  只是一旁李世民却听得心头狂跳,只觉得周身寒毛倒竖。

  他对于父亲的脾性最是了解,若是做大发雷霆或是大声喝斥,责罚倒是没什么大不了。

  左右就是一顿棍棒,再不就是禁足或是皮鞭抽打。

  凭徐乐这身武艺根基,这些肉刑伤不到什么。

  可是这种和风细雨似的说教外加讲道理,却让李世民感到情况不妙。

  李渊对自己儿女子侄发火的时候从不用这种态度,上一次用这种态度说话,还是教训府中一个家将。

  那位家将乃是家中老人,曾经追随李渊多年,几次救过他的性命,虽然是仆役但是地位非同一般。

  结果因为一时失手办砸了一件事,害李渊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事情挽回。

  事后这位家将自缚请罪求家主给一次机会,李渊便是用这种态度对家将说话,回忆往日种种,又夸奖家将为李家所立功劳。

  大家都以为李渊还是念着旧情高举轻落,没想到转头这家将就被赐了鸩酒。

  今日旧事重演,莫非大人要对乐郎君也用这种处置?

  这……如何使得?

  李世民再次看向母亲,目光里满是乞求之意。

  窦氏并未作声,不过看向丈夫的目光里也多了几许疑惑。

  听丈夫方才口气,他不想对徐乐下杀手。

  可是这时候的态度,又让窦氏心里没底,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心思……宫中。

  李元吉满头大汗看着李秀、李嫣两姐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千真万确……若有一句假话,甘愿受罚!”

  说到这里他偷眼看向李秀,目光中满是畏惧。

  李家几个女子里面,以李秀为尊。

  家中几个女孩都惟其马首是瞻,就连李嫣的做派,也是刻意模仿长姐。

  男孩里面李世民和李秀交情最好,李建成则是不远不近,不会得罪李秀,但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交集。

  说是骨肉同胞,其实客气的反倒像是路人。

  至于元吉,则是最倒霉的那个。

  他天赋异禀力大身轻,天生就是练武的苗子。

  自幼跟随家将习武,自己又是胡人性格好勇斗狠喜欢凭借武力欺人,乃至欺凌弱小的事也干得不止一宗。

  偏生李秀是侠士心性,喜好打抱不平,对于李元吉的行为很是不满,屡屡规劝管束。

  李元吉正是年少无知之时,又素来粗鲁,对于这位大姐并不买账,反倒是挥舞拳头威胁。

  结果就是两下交手,姐弟二人动起手来。

  李秀虽然气力不敌元吉,但是一身技击之术远在元吉之上,交手经验更是比元吉丰富得多不管马上步下徒手还是动兵器,元吉都不是李秀对手。

  每每被李秀劈头盖脸一顿臭揍,打得拱手投降认错才算罢休。

  后来更是只要发现元吉有为非作歹之事,便寻了他来打。

  直打到元吉看到李秀就魂飞魄散脸色惨白,每每恨不得找由头避开,更是不敢再肆意妄为。

  直到李秀出嫁之后,他才逐渐恢复了往日恶行。

  虽说如今元吉年岁已经大了一些,武艺也比当初强出许多,但是积威之下,依旧是看到李秀就怕。

  这句甘愿受罚对他来说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意味着一顿毒打,是以绝不敢扯谎。

  李嫣也知李元吉怕李秀怕到骨子里,绝不敢在这件事上扯谎,连忙拉着李秀的胳膊说道:“阿姊快陪我去求情!万一大人真的降下罪来,那可如何是好?

  听三胡说大人那神态,分明是要乐郎君的命!这怎么使得?”

  边说话边向前走,手上更是用力拉拽。

  可是李秀如同脚下生根,任李嫣如何使力,就是拽不动分毫。

  她回头看去,只见李秀凝神思忖似乎没听到她说了什么,脚下不丁不八扎着步,人便如同和地面连在一处。

  看来阿姊虽然嫁为人妇,一身武艺修行并未放下,单是这手功夫就不是常人能比。

  李嫣知道阿姊武艺远胜于己,如果她不想走,自己就算怎么拽也没用,只好软语哀求道:“阿姊……”李秀却一摆手不让李嫣继续说下去,而是盯着李元吉问道:“你为何来寻我们报信?

  谁让你来的?

  敢说一句假话,可仔细着我的拳头!”

  李元吉看李秀这手步下功夫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此刻再见李秀瞪眼,就更是面无人色,连抬起衣袖擦汗都不敢,只好任汗水流入眼睛里,沙得二目生疼,被迫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口内则不住分辨:“没人让我来,是我自己想来的……千真万确!我承认,我不喜欢徐乐这厮,他几次寻大哥晦气,眼睛又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放在眼里,我确实想过要他的命。”

  “你!”

  李嫣闻言面色一变就待发作,却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却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经被阿姊李秀反握住,方才就是李秀手上用力,才让自己没继续说下去。

  李元吉毕竟还是个大孩子,对于这里面的关窍看不明白,只怕李秀收拾自己,连忙继续说道:“可是在玄武门外我亲眼见到乐郎君施展武艺,才知道他一身本领如此了得,果真是天地间少有的英雄。

  像这等好汉理应死在战场而不是刑场,若是就因为打几个人便丢了性命,未免也太憋屈了。

  可是阿娘还有二兄都在房中,他们不说话我讲话也没用,只好来给你们送信。”

  “那你为何不找大郎?”

  李秀脸色依旧紧绷。

  李元吉道:“我也曾想找大兄,可是他住的实在太远了,怕是来不及。”

  李秀听他说话,眼睛不错神地盯着他看,此时终于略略放缓面色,点头道:“这件事你做的不错,不过不要让他人知晓,否则大人怕是饶你不得。

  宫中不是男儿久居之地速速离去,九妹,你随我走!”

  说话间李秀迈开脚步,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李嫣只觉得步下生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李秀拖着前行。

  她口内连喊几声阿姊,李秀却浑若未闻,依旧是迈步疾奔。

  李嫣这点分量对她而言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拉起李嫣健步如飞,朝着前方御书房赶去。

  李元吉远远看着长姐背影,尤其是那件猎猎鼓动的大红披风,心中也自敬佩:阿姊这等人物,才当得起女侠二字!李家长女虽然嫁了人,但是侠客作风未曾更易,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就没谁拦得住。

  她一路急行,李嫣被拖拽着前进,堪堪已经接近御书房。

  却在此时,迎面一人也急步向御书房走来,李秀目光锐利一眼看出,来的正是大郎李建成。

  她眉头一挑,想也不想朝着李建成拦过去,口内说道:“大兄?

  居然这么巧?

  你也来拜见父皇?”

  李建成行路的速度不慢,可是李秀显然更胜一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挡在前面。

  李建成显然也有心事,见李秀拦路也顾不上寒暄,只是向旁闪身口内说道:“你一路辛苦,还是赶快休息。

  愚兄有军国要事拜见父皇,就不陪你闲谈了。”

  李秀见李建成形色匆匆,心中就更为怀疑,脚下一动再次拦在建成面前:“哦?

  大兄有何紧急军情,连和小妹叙旧都顾不上了?

  不知可否说来听听,好让小妹也知晓一二?”

  李建成眉头微皱似乎想要发作,但是看李秀的眼神,又连忙把话吞了回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都是出嫁的人了,就别像小孩子一般胡闹。

  这消息耽搁不得,不要在这里捣乱。”

  说话间他再次向旁闪避,口内继续讲道:“李密破了宇文化及收了骁果军,大队人马正朝着洛阳攻过去,这消息可是能耽搁的?”

  这次李秀没再都工作,而是整个人愣在那里,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忽然拉着李嫣往回就走,任李嫣说什么也不做丝毫停留,更不像御书房多看一眼。

  第七百九十五章 肝胆(六十)

  山风呼啸,吹散漫天云雾。

  天空碧蓝红日高悬,莽莽群山一片金黄。

  阳光穿过重重山峦,落在山谷环抱间一块平地上。

  光芒洒下,随后有更强的光自下而上泛起逆行而上直冲天际。

  随着这光芒一道升起得,还有阵阵杀气!这块盆地甚为宽阔,四周怪石嶙峋草木丛生。

  在盆地四周山巅、草丛、树林之中,数千甲士手持弓弩严阵以待。

  甲叶铿锵红缨滚滚,杀气在山谷间弥漫开来。

  这些威风八面的甲士聚精会神盯着脚下盆地中的目标,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将这无名山谷化作修罗屠场。

  盆地中筑起一座土台,土台之上一个中年男子满身甲胄外裹织锦战袍傲然而立,身旁则是四员虎背熊腰的军将掩护,在他面前,则是数百名身强力壮的赤膊汉子。

  这些汉子相貌各异体态不同,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他们左臂上,皆有血鹰刺青。

  在不久之前也是手握兵权的军将,麾下各有若干兵马听候调遣,自身也是勇武过人的虎贲之士。

  曾经的他们锦衣绣甲威风八面,甲杖军资甲于天下,号称天下第一雄狮,乃至于大业天子的性命也断送在他们手中。

  可是如今这些军将已经没了曾经的威风,一个个狼狈不堪形容憔悴。

  身上未穿甲胄,手中不见刀枪,赤膊而立如同待宰羔羊。

  他们的兵器以及甲胄、战袍,全都到了那些甲士身上,他们的性命也在这些甲士以及将台上那位主帅一念之间。

  此时此刻只要一声令下,这几百军将没有一人能活着离开山谷。

  这些人赤膊汉子便是追随宇文化及谋反的骁果军将佐。

  不管是出于世家命令还是被裹挟其中,随着杨广被杀,他们也就只剩下追随宇文化及返回关中这一条路走。

  江都本就严重缺粮,随着他们血洗江都杀戮江南士子与江南士族交恶,就更不可能从南方得到粮食补给。

  坐困愁城死路一条,加上军心思归,宇文化及只好带领全部人马挥师北上,踏上返乡之旅。

  骁果军号称天下第一精锐,这些军将也认定自家兵马天下无敌,这次返乡必然马到成功,可以席卷关中重归家园。

  沿途诸侯若是识相的早早让开道路,还可以彼此无犯。

  谁若是不知死活出来交战,就砍了他的脑袋祭旗!包括与文化及本人,也抱着这种念头。

  他并非善战之人,不过手下有这么一支精锐,便有了称霸天下的底气。

  在他看来,哪怕自己才具不足以席卷宇内登基称帝,至少也能虎踞关中称霸一方,形成一方诸侯。

  大不了就变成昔日南北朝乱世模样,大家各自占据一方做草头天子。

  麾下有精兵猛将还有这许多江南美人,也足以保证自己安享富贵,过几年神仙一般的日子。

  终结宇文化及美梦的,则是李密和他麾下的瓦岗军。

  这支绿林大军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让开道路,反倒是如同看到猎物的狼群一般蜂拥而上,主动朝骁果军发起攻击。

  在世人眼中,骁果军如狼似虎不可一世,但是在瓦岗军这干绿林豪杰眼里,所谓骁果也只是猎物。

  纵然比其他猎物更为肥壮,终归也是自己的盘中餐。

  这帮亡命之徒从不知何为畏惧,也不知什么叫做退让,在他们眼中便只有得失再就是生死。

  只要收获足够丰富,不管如何厉害的对手,他们都会发起攻,这便是绿林中人!出身于世家的宇文化及不曾与绿林人打过交道,虽说他少年时也曾和一帮侠少一起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可是那也不过是游戏罢了,根本当不得真,更不能因此就归入绿林人之列。

  对于绿林响马的行事风格以及思路全然不知,也不认为他们有资格当自己的对手。

  宇文化及于李密的才具略有所知,不过要说如何畏惧也谈不到。

  当日杨玄感之乱固然闹得天下大乱间接导致杨广辽东大败,天下也就此分崩离析,可是终归还是兵败将亡。

  李密这个谋主在这次战争里所起到的作用颇值得怀疑。

  再说杨玄感之乱之所以能有那般声势,主要还是世家之力在背后推动,不能全算成李密一人功劳。

  自恃有精兵在手的宇文化及并没有把李密以及瓦岗军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做出什么指挥布置,就这么硬生生撞上去,希望靠着兵多将广军心思归,直接从瓦岗军身上碾过去。

  可是交战的情况却不如人意,瓦岗军固然不具备正面颉颃骁果的能力,可是却能始终维持战线,让骁果军无法从战斗中脱身。

  骁果军抓不住瓦岗军主力,也没有沙场决斗的机会。

  可是当骁果军以为完成驱逐后,瓦岗军的游骑又会前来骚扰,如此反复昼夜不休,把宇文化及和他的人马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稍有疏忽又会被瓦岗军趁虚而入重重一击,等到骁果军大队赶来,瓦岗军就又没了踪迹。

  宇文化及之所以采取这种简单粗暴的作战方法,固然是因为自身才具不足,没办法有效指挥这数万精锐。

  也是因为自从江都之乱后,关陇世家内部也发生分歧,宇文化及的声望并不足以服众,那些昔日盟友也不认他这个皇帝。

  好不容易靠着武力把世家的反对压下去,军中又生了乱子。

  这些松散惯了的士兵,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听话,即便是军将也很难有效指挥部队。

  宇文化及又在军中没什么威望,所谓天子权威在这些乱军眼中更是如同笑话,全是靠宇文承基的威名以及回归关中这个目标勉强维持军势,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

  这种情况下任何复杂的军令都没法实行,只能用简单直接的方式去争取胜利。

  瓦岗军显然也看出宇文化及短板所在,采取的战术恰到好处,让宇文化及空有一身蛮力无从施展,每一拳都抡在空处,反过来处处受制。

  直到本就所余不多的军粮悉数耗尽,军心离乱兵无斗志,瓦岗军的重兵也在此时出现。

  之前千方百计想要寻求瓦岗主力对决,可是当瓦岗主力真的出现,宇文化及的人马已经失去了斗志与战力,除去少数嫡系死士殊死一搏之外,大部分兵将都选择了投降。

  杨广穷天下之力搜罗而来的精锐兵马,不曾扬名于世更不曾护持大隋江山,反倒是随波逐流成了群雄争夺中的战利。

  眼下这些军将,就是投诚归顺的兵将首领。

  其中不乏将军或是郎将级别的高官,往日也是骁勇善战的壮士,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其中有些人甚至有资格在宇文化及面前拍桌子骂娘或是分庭抗礼。

  可是如今,这些人全都没了傲气与胆量,一个个低眉顺目如同出嫁新妇,把命数交给了将台上的李密。

  哪怕现在李密发一声令把他们全部诛杀,能够鼓起勇气反抗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倒不是说他们全都是色厉胆薄之辈,只是军心士气从来可鼓不可泄,一旦松下来再想凝聚就不容易。

  之前在江都养兵时就因为疏于约束导致士气低迷,弑君之后更是没了管教,所谓的天下精兵之冠,实际上早就没了武人的样子。

  几次交战又次次吃亏,军心士气跌落谷底,身为军将自然就没了豪气。

  他们的体魄依旧雄健,武艺气力依旧在身,可是人已经没了精气神,再也不是之前那副横行天下的模样。

  李密站在将台上,看着下面那些军将,目光冷厉如冰。

  在之前的战事中,他也被流箭所伤箭创一直未愈。

  虽说是武人身份,实际上李密并不擅长厮杀,体魄也不算多强壮,箭伤的困扰让他处于痛苦之中乃至夜不能寐。

  不过在此时此刻,他必须保持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唯有如此才能震慑这些降将,让他们真心归顺自己,服从自家指挥。

  这是自己起家的本钱!望着那些军将,李密心中热血沸腾,乃至于暂时忘了伤痛。

  自幼便有凌云之志的李密,从不肯屈居于人下。

  不管是何等英雄豪杰,都不会令他诚心归附,在李密心中唯一认可的君主便是自己。

  是以他辅佐杨玄感之时也存有异心,寻觅时机取而代之。

  投奔瓦岗之后,更是很快就取代了原来的主人翟让,把整个瓦岗军控制在手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行事有什么错处,更不认可忘恩负义之类的说辞。

  自古来成王败寇,哪有那许多恩义可讲!能够一统天下再造乾坤,就是对天下最大的恩义,其他都不用在乎!瓦岗军确实能战,但依旧是盗贼格局。

  他们可以用来争雄,却不足以用来称霸。

  何况瓦岗军中还有翟让旧部,现在虽然无事,日后迟早也要生出变故。

  想要一统天下不能指望他们,骁果军就是现成的替换品。

  老天把人送到自己手里,便是要他们帮自己登上宝座!李密很清楚,自己目前能够控制这支军队,主要还是依靠粮草以及瓦岗铁骑。

  毕竟这些人早已经绝粮,如果没有自己的粮食供应,骁果军早就因为饥饿而溃散。

  自己给了他们饭吃,他们自然要为自己效力。

  不过单纯这种关系远远不够,这种关系只能保证骁果军听话,却不能让他们卖命。

  要想让骁果军完全归为己用,必须要把他们驯服,如同主人驯服家畜,既要给好处更要舞棍棒。

  给他们的粮草便是好处,现在则是立威之时。

  他的声音并不算十分洪亮但是专能传远,配合山谷回声,让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

  “自从杨广登基,大隋的世道便一日差过一日,活命变得越来越难。

  孤身后这些人,就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了盗匪。

  和他们比,你们便是天大的运气。

  明明没什么本事,却被杨广当作心腹,每天锦衣玉食醇酒美人,这是何等的造化?

  可你们又是如何报答他的?

  造反!谋逆!砍了主公的脑袋!此为不仁!一路北上你们屠了多少城,杀了多少人,又夺了多少钱粮?

  此为不仁。

  孤军回乡理应急行,却舍不得财货美人。

  为了保住那些无用之物,大军踟蹰蹒跚如同老妇,日行不过十余里,此为不智!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不忠不仁不智之辈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山谷中回荡着李密的斥骂,这些骁果军将低头不语没人敢作声。

  只是他们也都是勇武过人的豪杰,在江都城内更是被奉若上宾。

  如今被李密这么指着鼻子骂,所有人心里都觉得窝了一团火,烧得周身发热站立不安,恨不得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

  “你们还以为自己是过去的军将老爷?

  孤告诉你们,你们不但不是老爷,甚至连人都不算!你们不是人!是狗!是丧家犬!是只配东躲西藏等着被人找到打死的野狗!这个天下谁都有资格杀你们,谁都想杀你们!大家要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你们想活下去,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乖乖听我的话!”

  李密用手指向身旁四将,又指向身后的军士:“他们曾经跟你们一样,也是狗一般的人物。

  可是如今,他们已经变成了狼!他们不用怕任何人,所有人都要怕他们!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做狼的机会!让孤把你们变成狼,带着你们打回关中,把这天下翻个底朝天!”

  怒吼的山风在山谷间回荡,从那些不知名的山石洞窟间穿过,声音变越变越奇,听上去如同狼嚎。

  这狼嚎声混着咆哮声、呼喝声在山谷间回荡,声音越发响亮,最终透谷而出直冲霄汉,随后在整个中原大地间回荡。

  草莽豪杰、大隋骁果,两大强军合二为一,汇成一股洪流奔腾而去,目标:荡涤天下!

  第七百九十六章 草莽(一)

  几片乌云自空中漂浮,挡在太阳前面便贪恋起这份温暖不肯动地方。

  有气无力的风吹了几阵,始终打不开局面,最终只好任云团挂在那里不管。

  原本明朗的大兴宫因此多了几许阴霾,而李渊所在的御书房恰好处在这片阴霾当中,光线迅速由明转暗。

  由于接下来商议的乃是军国大事,窦氏便告辞离开,书房内只剩下李渊父子,再有就是徐乐。

  其实按照徐乐的伤势,理应回去休息。

  不过李渊并没有下这个旨意,反倒是招来太医为徐乐处理伤口,显然是要他留下,徐乐也只好留下。

  李建成匆匆赶来的原因,乃是一封书信以及李家谍子自洛阳方面送来的紧急军情。

  蒲山公李密大破宇文化及,收降数万骁果。

  连同宇文家洗劫江都所得财货军资乃至他们一路醒来所抄掠的钱财,也都为瓦岗军所有。

  之前瓦岗军攻陷洛口、黎阳两仓,得了大隋父子两代数十年积粟,军粮储备尚在李渊之上。

  如今又有了这么庞大的财富以及号称天下第一精锐的骁果军,声势已然凌驾于李渊之上。

  如果说之前李渊所掌握的大势,让他在开战之前就拥有了四成以上的胜算,那么此时的李密所掌握的资源,已经让他的胜算达到一半。

  兵强马壮钱粮丰厚,争霸天下需要的条件已经具备了大半,接下来便是席卷四方攻城略地。

  别看瓦岗军现在所掌握的地盘不多,但是只要展开兵势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大半个天下拿下来。

  连骁果军都被李密所收复,这天下还要谁能挡得住他一击?

  诚然李渊可以尽潼关而守,一时三刻李密也打不进关中。

  可如果那样一来,就等于拱手把天下让人,自己困居一隅,单是从格局上就弱了一大截。

  再者说来,现如今李渊手下之所以能汇聚这许多名臣良将,大半是看好李唐前途,希望混个从龙之功。

  如果李渊从争霸变成困守,那些人多半就会改投李密,到那个时候就是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就算想要据地为王都不是容易事。

  李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只能进不能退,不管对手是谁都得硬着头皮往前冲。

  可是一想到要和瓦岗加骁果硬拼,即便李渊再怎么自信,心里也难免犯疑。

  另一件让他难受的事情,便是案几上的书信。

  书信内容他已经看了几次,一时间却拿不定主意。

  李建成见父亲从犹豫不定,在旁轻声说道:“不若请裴叔父前来,为父皇出谋划策?”

  “此事关系重大,总归是要自家人先有个定见,不能事事依赖玄公。

  你裴叔父已经为李家负担太多,这等事就不好再让他劳心费神。”

  李渊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徐乐,可是话里的意思还是把徐乐算在自家人范围内。

  随后他又看向李世民:“二郎,军中之事你最熟悉,这件事你如何看待?”

  书信里的内容李渊已经说给在场几人知晓,是以李世民倒也不用看信。

  听到父亲问,连忙回答:“王行满诡计多端反复无常,前者封李密为太尉、尚书令,命李密战骁果,便是存着二虎竞食之意。

  不想他的算计不成,反倒让李密得了便宜,眼看李密羽翼丰满要夺取中原,又来求咱们出兵。

  心思只怕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就是惦记让我们两败俱伤,他好渔翁得利!”

  李渊点点头:“这胡儿狡诈如狐言而无信,乃是出名的小人。

  当年他诱杀刘元进于吴郡,今年又杀同僚卢楚、元文都等人。

  这种人只可为敌不可为友,想让我们与他合兵破敌,简直是痴心妄想!”

  李建成也道:“不错!此人拥小儿杨侗为皇泰主,实则就为了自己独揽朝政,如今洛阳城中只知有王不知有杨,王世充已同天子无异。

  这时候说是愿向李家称臣,谁又信他?

  除非先把质子派来,才好议后续之事。”

  “王行满豺狼心性,质子又有何用?”

  李渊冷哼一声:“就算是他把自己双亲送到长安,朕也不会信他的言语,反倒要防着他在阵前向朕讨一杯羹。

  切记,千万不要把他当人看,否则必然要吃苦头。”

  李世民道:“那父皇的意思是,我们不理他?”

  李渊没理会儿子,而是看向徐乐,语气里满是关切:“阿乐,你的伤要不要紧?”

  徐乐微微一笑:“陛下放心,臣身为武将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朕说过了,人前称陛下,人后称叔父,你怎么又忘了?”

  李渊责备一句,随后接着问道:“既然你的伤不妨事,那么朕就好问你的话。

  依你之见,我们是否该发兵相助?”

  王世充自洛阳送来的乃是一封请兵书信,希望李唐出兵相助洛阳,两下联军破敌共抗瓦岗。

  他也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李渊和自己是敌非友,没有出兵相助的必要,是以在书信中写明,只要此番能够击退瓦岗,王世充便甘愿向李渊屈膝称臣将中原之地悉数献上。

  在杨广死后,洛阳的杨侗已经是名义上大隋唯一的正统传承。

  若是连他都降了,杨家也就没了法理上的皇帝,李渊这位置坐得自然更稳。

  再说洛阳宫中也积蓄了大笔粮草财货,有这批军资接济,于李家也是利大于弊。

  不过李渊是和等人?

  他出身名门眼界广阔,这些许钱粮还入不得眼去。

  再者说来,李渊对于王世充的为人最是了解,与他提出的条件根本不信。

  也不光是李渊,李家兄弟这次的反应也差不多,都对于出兵助战之事没什么兴趣。

  徐乐和王世充非亲非故又没有交情,自然也该拒绝才对。

  是以两人都看向徐乐,等着他开口帮腔。

  不想徐乐却并未附和李渊的话:“臣一介武夫只懂得上马厮杀,哪里懂得什么兵法?

  是否出兵乃是圣人决定之事,臣只管听令行事。

  圣人说战臣便请令为先锋,圣人若说不战,臣便在城中安心练兵也就是了。”

  李渊闻言一愣,也没想到徐乐居然会给出这么个答案。

  不过他随即又恢复正常,笑了几声之后,用手指着徐乐:“快把你这副惫懒样子收起来!叔父与你一门三代打交道,难道不知道你家这个毛病?

  心中不快便不肯做事,抽一鞭子才动一动,这副活驴脾气怎么也传给了你?

  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比这两个蠢材聪明多了,自然看得出王世充厉害所在。

  他求兵的屏障不是这书信上的文字,而是书信本身!”

  “书信本身?

  那不就是一张纸,又有什么用?”

  徐乐房间内,为徐乐处置了伤口的步离听到徐乐描述宫中情形,好看的小眉毛皱在一处,脸上堆满了疑问。

  以她直来直去的性子,自然看不出这里面的关窍所在。

  偏生她人又不在宫里,不能直接和李渊等人说话,那份野兽直觉这时候也没用。

  徐乐在步离等人面前,就不再绷着脸,周身放松面带笑容,俨然就是个温和宽厚的兄长,不会让人感到难受。

  他朝步离一笑:“你以为王行满只会写这一封信?

  倘若圣人不肯依从他的条件出兵,王世充便可能再送一封信给李密。

  洛阳城高壁厚,想要攻打也不是容易事。

  若是王世充答应与李密合兵攻李渊,你猜李密会如何决断?”

  步离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的脑袋瓜有限,除了杀人吃饭,别的就都顾不上。

  至于李密会怎么选,她又该问谁去?

  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人,便是韩家兄弟。

  韩约这时说道:“既然圣人防备王世充,李密未尝不会有所提防。

  为何不能是二李攻一王?”

  “韩大这话说得没错,此事难就难在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圣人、李密、王世充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如何选择,寻常人又如何猜得出?

  就算是陛下本人,也猜不出李密会如何选。

  也正是因为猜不出,才难以下定决心。”

  小六在旁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劳心费神去,咱们军将哪里管得着这些?

  何必让乐郎君出主意?

  又为何只给我们八百骑?

  这不是让咱们去送死?

  对面可是十几万人马呢!”

  “前者在江都,我们也不过四骑而已。

  与那时相比,八百骑终究还是多的。”

  徐乐微微一笑,和小六打了个哈哈,随后又说道:“身为军将只知厮杀不算错处,不过能动脑子的时候多想一想也没坏处。

  再说这么一个大好机会若是错过了,我们又去哪找那么好的对手?

  久闻瓦岗军中高手如云,我们这回正好去较量一番,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斤两!

  第七百九十七章 草莽(二)

  红日高悬光芒遍撒,山风呼啸猎猎有声。

  囊囊军靴声、甲叶铿锵声、马蹄铁与山路碰撞声混在风声里,在山谷间折返回荡。

  不必亲眼目睹,只听那连绵不绝的行路声响便可知晓,这支队伍规模是何等庞大,军势又是如何雄壮。

  无数面大小不等的旗帜在风中舒卷疯狂舞动,万千簪缨随风飘扬,远远望去如同赤浪。

  在千百面旗帜组成的海洋中,最为显眼的,乃是一面豹尾帅旗。

  这象征着三军主帅身份的纛旗既高且阔,吃足了风力的旗面鼓胀如帆,带着这千军万马组成的巨大舟船踏破层峦冲破叠嶂,越过崇山峻岭一路向前。

  掌旗的骑手本是高大壮硕的汉子,乘骑的战马也是神骏非凡。

  人在马上高人一头乍人一臂,配上那一身簇新甲胄本就格外显眼。

  再加上这舒展开的纛旗以及鲜亮豹尾,更是平添几分威风煞气。

  而在战旗后方,数十名虎背熊腰甲胄在身的武士如同群星拱斗般护卫着这支大军的主帅,也是当今武德天子嫡长子,李唐王朝大半文武心中认定的储君人选:李建成。

  李渊此番出兵洛阳声势非同小可,徐乐所部八百玄甲只是这万千大军中的一员,单以兵力论简直可以算作微不足道。

  真正的大军乃是这支由李建成统帅的六万精兵。

  这支庞大的队伍里既包括了追随李家起兵的河东六镇鹰扬精锐,也有占领长安后收编的京畿鹰扬中能战选锋,更有柴绍、侯君集、屈突通、刘文静、张士贵、殷峤等能征善战精于韬略的沙场上将。

  这支人马不管从数量还是质量,都足以算作李唐王朝的精华,亦是李渊征战天下开疆拓土的根基所在。

  群雄逐鹿战和不定,所谓联军往往只是虚应故事,很少有人会派自家主力为他人助拳。

  李渊这次派出这等规模的大军,既表明了自家的诚意,也可看做对王世充的警告。

  毕竟这么一支对外号称十万的虎贲,足以影响战局的走向。

  帮助王世充固然可以令其起死回生,若是选择与瓦岗军合作内外夹攻,也自然可以将王世充连根拔起。

  也不需要这数万人真到疆场上厮杀,就单单放在那里,就足以对两支大军形成威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正是李渊这一番布置的厉害之处。

  李建成骑在马上身形挺拔如松,扫视众人的目光里充满自信与坚毅,不怒自威杀气十足。

  在麾下这许多精兵强将面前,他必须维持自己武人风度,不能被麾下小觑。

  实际上山间行军虽险,可是唐军兵强马壮且此处远离战场没什么危险可言,李建成此举无非虚张声势,心思也不在四周地形或是远方战阵,脑内回想的全是出发前刘文静对自己的言语:“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陛下既已登基,杨侗小儿还敢以天子自居,圣人自然不能相容!王贼留此竖子,不过是拿捏圣人的手段。

  仅凭此一节,足以证明王贼居心叵测,归顺之说必不可信。

  万乘之尊岂能为贼子诈术所愚?

  是以此番殿下出征,既是要殄灭瓦岗宵小,亦要折服王贼诛除伪帝。

  其中关窍便在战与不战之间。”

  按照刘文静所言,父皇将六万精锐交给自己,既是对文武的暗示,也是为了让自己立下赫赫战功,不至于军中声望输给二郎。

  乱世中想要做帝王,自然离不开武功。

  自己之前在蒲津和长安都丢了面皮,军中声望一落千丈。

  好在天下未定,一切还都来得及补救。

  毕竟军汉心思单纯,只要自己此番能够一举击破瓦岗扫荡洛阳,再以重金犒赏,肯定能够笼络属于自己的部众。

  不过要想立功就得讲究策略,不能一味猛冲猛打。

  这六万人马乃是李家根基,不能轻易折损,如果伤了元气,不管战果何等辉煌,父亲那边都难以交待。

  是以此番出阵,最好的结果便是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全自家兵马。

  既要击破名动天下的瓦岗军,又要避免损伤,其中难处自然非同小可。

  可也只有做成这等难事,才好得到朝中文武以及三军将士的尊奉。

  自己这储君名号才能名正言顺坐得稳牢,其他人也不至于生出轻慢之心。

  刘文静胸中亦有丘壑,对于这等事该如何做,早就有了主张。

  按照其所筹划的谋略,这一战的精要在于“引而不发、以拖待变”这八个字。

  毕竟洛阳不是自家的城池,自己也没有必要非保住洛阳不失。

  换句话说,瓦岗、王世充皆有所求也有所顾忌,反倒是自己战走随心,反倒最是超然,只要保住这份超然就可得胜。

  王世充想要以联军之势扫荡瓦岗,自家为何随他的心意?

  靠着这几万人镇住敌兵,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让战场陷入僵持,自己就赢了一半。

  虽说瓦岗军粮草丰厚,可是收容了十几万骁果军后,于军粮开支上也难免支绌。

  王世充情况稍好一些,可是洛阳自身兵少,不足以成为祸患。

  只要战败瓦岗军,自己便可以名扬天下,再以李家大势相迫,不怕王世充不降。

  是以此番自家的兵马虽然军容强盛,实际上却并不准备真的放手厮杀。

  潼关天险,扼关中咽喉,亦可俯视中原搅动乾坤。

  以六万雄师屯于潼关城内,就足以让王世充、瓦岗军心中忌惮,谁也不敢放手厮杀。

  若是有人不知死活非要交战,自己便可以乘虚而入,不管是谁先收拾了再说。

  当然,这也不是说李家此番出兵全是虚情假意口惠而实不至,该打的仗还是要打。

  只不过负责厮杀的不是自己,而是徐乐和他手下的八百骑罢了。

  想到临行前父亲对自己的暗示,以及刘文静暗中所献谋略,李建成心中已经有所推测,此番徐乐大闹玄武门之举,虽然在表面上不了了之,实际上恶果已经铸成。

  在父亲和徐乐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固然从表面看,那场争斗结束后,这件事也就不复存在。

  可是熟悉父亲秉性的建成非常清楚,这道裂痕并未因为事态的平息真的得到弥缝,反倒是随着事态发展越演越烈。

  这也不奇怪,初登大宝的帝王,最忌讳的莫过于麾下武人居功自傲目无君上。

  徐乐却接二连三触犯这个忌讳,纵然其本领再强十倍,也容他不得。

  这次徐乐统率的八百骑里面,包括了玄甲骑大半军将,尤其是追随徐乐起家的徐家闾子弟以及梁亥特战士,全都随着徐乐出阵,这就是一个信号。

  从表面看,这样安排可以看作是对徐乐的关照。

  毕竟此番徐乐率领的兵马不多,面对的又是强敌,以百战精锐追随,才能保证指挥作战如臂使指,不至于因为指挥不畅或是临阵胆怯而贻误战机。

  可是李建成明白,这次徐乐大闹玄武门,玄甲骑的反应令父亲大为光火。

  原本以为将玄甲骑扩编,再往里混入大量新兵就能让部队脱离徐乐掌握,现在看来却远远不够。

  常言说“兵遂将转”,这次父亲的安排,显然就是为了将这些军将先行驱逐出队伍再以自己人填充其中,最终让玄甲骑脱离徐乐掌握。

  至于这些随军出征的军将,最好也不让他们活着回去。

  不能明着杀他们,就借瓦岗贼的手除去这些人性命。

  徐乐在李家耀武扬威,最大凭仗就是满身武艺以及赫赫武勋,既然如此,就让他死在战阵上,谁也不能怪罪李家,事后再为他报仇就是,也不会损害李家的仁义名声。

  既然他喜欢打,就让他去和瓦岗贼打个痛快吧,不管谁死谁或,都是好事。

  细碎而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李建成的思考,抬头看去,但见一名背插靠旗的斥候,自逆着大军向建成所在疾奔,距离建成约莫三十步的地方勒住缰绳,于马上高声禀报:“禀元帅,我军前锋与瓦岗游骑相遇,我军杀贼十数人,余贼已然退去。”

  李建成神色冷峻,高声吩咐:“些许小事不必回禀,由徐将军自专!”

  第七百九十八章 草莽(三)

  “自专?

  又是自专?

  这一仗莫非十我们为自己打得不成?”

  军帐之中,宋宝忍不住性子,低声抱怨叫骂着。

  他并没有看军帐正中得徐乐,而是看向帐中其他军将:“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咱们为万岁厮杀卖命,主将却连句人话都没有。

  整日里一言不发,什么事都让咱们自专,仿佛咱们不像是李家得兵将。

  简直活活气煞个人了!”

  韩约皱起眉头:“宋大,闭上你的嘴!这是军帐,不是咱们自家的房头,由不得信口开河!”

  “我这不就是……”宋宝欲待争辩两句,可是自己又闭上了嘴,只是用眼睛扫视帐中诸将。

  其他人虽然没像宋宝一般破口大骂,但是眉眼之间得神色,已然暴露了内心想法。

  论起心中怨气,这些人未必就比宋宝少几分,只不过或是有顾虑或是性情沉稳,并没有宣诸于口。

  宋宝所言其实是代大家说出了心里话,是以除了韩约也没人说宋宝的不是。

  作为徐家闾一路走来的老班底,这八百玄甲并不惧怕厮杀,但是他们谁也不愿意被人当作牺牲品就这么推到前面来。

  当日玄甲骑在刘武周麾下听用时,虽然吃喝用度极为窘迫,可是刘武周在场面功夫上从没有过疏忽,绝不会让玄甲儿郎感到被慢待。

  弃刘投李之后就更不用说,整支部队被当作宝贝,甲杖钱粮供应均为全军之冠,谁又敢缺损了玄甲分毫?

  走到哪里都是远接高迎,一般职级的军将,只要是玄甲骑出身就天生高人一头。

  也正是有这份礼遇,这些玄甲将士并不畏惧厮杀也不畏惧拼命,心甘情愿用性命给自己搏富贵换体面。

  可是此番出征玄甲骑的待遇大不如前,主帅换了人,行军司马也变了面孔。

  军粮马料供应总是不及时,即便是发下来,数字也不能和之前李世民为军主的时候相比。

  虽说不至于饿肚子,可是之前玄甲骑吃惯用惯,现在粮草供应陡然下降,谁心里都不痛快。

  比起吃喝用度的削减,更让人难以容忍的还是主将态度。

  徐乐眼下也是李唐大将,李建成的帅帐内,理应也有徐乐一席之地。

  任何重要的军议,都应该让徐乐参与其中才对。

  可是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自从大军出长安之后,玄甲骑所有军将都觉得自己成了外人。

  不光是后方的人马不和玄甲骑打交道,主帅的任何军议都不曾召徐乐参与,最多就是把命令传到玄甲骑中,让这些人加以执行。

  对于玄甲骑来说这种冷遇还是第一遭,宋宝为人精明心思又重,对于这种态度变化最为敏感,是以第一个便发作起来。

  其他人即便不像宋宝这般狡黠,也终归不蠢,自然也能感觉出李建成对自家的敌意。

  三军未曾交战,先锋先和主帅生出嫌隙,这怎么看也不是吉兆。

  再者说来,如今玄甲骑又逐渐变回了刘武周麾下时的模样,军中粮草紧张,大军得算计着粮食吃饭。

  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眼看着苦日子又要回头,谁又受的了?

  大家看着徐乐,等待将主拿主意。

  仲铁臂总督玄甲粮草,这当口也忍不住开口:“咱们的口粮还够两日,马料却是难得很。

  按说陛下坐拥关中钱粮丰足,不至于跟咱们这几百人算计。

  可是大军的行军司马总是说有粮运不过来,让咱们将就将就。

  咱是苦出身,自己饿肚子也没啥,就是这脚力可饿不得。

  一天掉的膘,十天都养不回来。

  瓦岗军马队不弱,咱们的马若是吃不饱,我怕到时候吃亏。”

  宋宝立刻接话:“就是。

  这些日子不光苦了咱们,更苦了那些好马!明明有的是粮草,却不肯发给咱们,这分明是诚心找咱的麻烦!郎君你说句话,咱们这就抄家伙去找李大郎理论!他要是舍不得钱粮,咱们就回长安去,这仗爱谁打谁打,反正咱是不打了。”

  “宋大郎怕了?”

  徐乐忽然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愠怒,甚至从中感觉不到一丝不满或是焦虑。

  相反倒是保持着自己一贯的笑面形象,只是这句话传入宋宝耳中,就如同一记皮鞭落下,让宋宝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郎君何出此言?

  咱跟着郎君出生入死何止一遭,当初从徐家闾合伙到塞上回易,便是脑袋别在腰带上。

  那时候都不曾怕,何况是如今?

  只不过这口气实在是……”

  “出气是早晚的事,但是不可因为私怨坏了公事。”

  徐乐语气平和声音也不算大,但是帐中众人听了这句话,心头都为之一震。

  “咱们在徐家闾的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在云中又是什么日子,大家想必都不曾忘。

  如今这好日子怎么来的,咱们心里也有数。

  男儿汉富贵马上取,滚冰卧雪忍饥挨饿都是武人家常便饭,若是只知享受不能吃苦,在这乱世中非但不能立足,怕是连性命都无从保全,你们说是也不是?”

  徐乐说话间目光扫视众人,自韩约以下逐个扫过去,所有军将并无一人敢与徐乐对视。

  众人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宋宝更是乖乖站回原位,整个军帐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大家这段日子过得太过舒坦,难免生出骄纵之心,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身为战将便不是常人,更不能由着人之常情自己放纵。

  否则,骁果军就是前车之鉴!某在江都时,见过他们的手段。

  论及武艺气力,骁果军将并不逊色于咱们的儿郎,论起战阵手段,他们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若是论起兵马数量,就更不是咱们这区区八百骑所能比。

  就是这么一支精兵,都被瓦岗军一口吞下。

  咱们又凭什么狂妄?

  凭什么自认为天下无敌?”

  徐乐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帐中诸将的头则越垂越低,徐乐继续说道:“要粮草要甲杖都不算过分,不过都要记住一句,先打了胜仗再说!就算是商贾都知道看货付钱,咱们什么货都没拿出来,就要人家付账,天下间可曾有这种道理?

  只要打几场胜仗回来,还怕没有粮草?

  还有谁敢卡咱们的喉咙?”

  帐中不复再有言语,过了片刻,韩约第一个开口:“郎君所言不错!咱们有志气的,就去杀几个对头!拿着人头光明正大去讨自家粮草。

  总不能让郎君低三下四,跑去建成的帐前去说小话!这笔账且先记下,将来自有郎君为咱讨还!你们且想想看,自玄甲骑成军至今,郎君可曾让咱们吃过亏?

  又几时让咱们受过窝囊气!”

  小门神乃是天生的粗喉咙,这几句话吼出来满帐回音,众人虽然没有言语,但是不少人都渐渐抬起了头,双眼也重新恢复了光芒。

  徐乐冷眼旁观,心中也自欣慰:玄甲骑的锋锐还在,自家的兵马就不至于被人打倒。

  其实徐乐心中何尝不是窝着一股火气?

  这一路行来,自己和建成如同路人,谁也不和谁交谈,这绝不是先锋与主帅应有的态度。

  他也很清楚,就算自己拉下脸去向建成讨要军需,对方也不会见自己,更不会把军需拨发下来。

  说到底,他就是铁了心要看自己和玄甲骑出丑,自己又怎会随他的意?

  不过比起钱粮,徐乐更担心的还是自家兵将。

  玄甲骑日子过得太好,已经许久不曾吃过苦,很容易失去那股锐气。

  一支精兵若是没了锐气,又能剩下什么?

  何况这次面对的可不是等闲之辈,而是一块前所未有的硬骨头,就更是容不得半点大意。

  这些战将在自己面前发牢骚,固然是因为这口气咽不下,和近几日遭遇的战事也脱不了关系。

  按说眼下自家兵马还没到战场,潼关也在李家控制之下,这段行军应该平安无事才对。

  可是这几日里,大军始终不得太平,每天都会和瓦岗军发生接触。

  潼关天险大军难以通过,可是关口附近得山中自有小路,小股轻骑可以利用道路潜越。

  这些瓦岗军的游骑,应该就是从小路潜入关中,偷窥李唐大军动向。

  能够从潼关守军眼皮子底下溜过,又能在苍茫群山中穿行驰骋已属不易,更难的是,他们还有能力有胆量和自己的兵马较量,这就更让徐乐从心中对这支兵马生出戒备。

  自出世以来徐乐见过的精兵强将不在少数,更在江都与天下第一强兵亲自较量过,不至于被一支新出现的军伍所震慑。

  但是徐乐必须承认,瓦岗军身上那股子蓬勃朝气乃是其他各军所未有,甚至于让自己依稀看到了玄甲骑的影子。

  他们不惧强敌敢于死斗,又不是胡冲乱打只凭血勇,反倒是机动灵活扬长避短,不但敢斗更是善斗。

  运用自己善于骑乘更有大量马匹的优势,和自己的兵马周旋。

  玄甲骑善长的墙式冲锋,在崎岖山路上难以发挥,靠着玄甲军将个人的技艺,又很难抓住对手。

  是以这几日虽然自己总能成功驱逐敌人,但是斩获极少,相反倒是消耗大量的精力。

  这种仗最是让人气闷,自己手下军将的怒气有一半也是因此而来。

  徐乐甚至可以想到,之前骁果军和瓦岗军交锋时,肯定也饱受过这种战术的袭扰,那些惯于阵战不善权变的骁果军将多半也和自己麾下这些人一样怒火中烧,急切地想要抓住瓦岗主力一决雌雄,结果就是全军覆没。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自己绝不能走上骁果军老路,更不能轻视面前的瓦岗军。

  虽然身后有李唐六万大军,但是到了战场上,这支大军能否指望的上着实难说。

  自己真正能依靠的,就是自家这八百骑,自己就要靠这八百骑战胜瓦岗、踏平骁果!

  第七百九十九章 草莽(四)

  山林掩映间,几点篝火燃起。

  点篝火的乃是做惯没本钱营生,常年与官府周旋逃避追捕的行家,火头不旺既可取暖烤食,也不至于被人轻易发现火苗暴露行藏。

  加上所选的地方乃是一片山环之内,远离道路人迹罕至,即便是常年在山中讨生活的猎户樵夫,等闲也不会来到这种地方。

  若非是特意前来侦测的斥候,绝不会发现这等所在。

  不远处的森林内,百十匹战马零星分布拴在树上。

  所有的马都戴了口嚼子,马蹄也用软布牢牢包裹,保证战马不至于发出动静露出破绽。

  在每堆篝火旁,都围着十几条汉子,在森林中还藏着十几个手持短弓凝神戒备的军汉,这些人便是这几日与玄甲骑交战,让玄甲众将心头火起却又一时想不出太好办法对付的瓦岗游骑。

  王世充联合李渊共抗瓦岗之事虽然隐秘,但是李唐数万大军调度总归瞒不过人。

  更别说瓦岗军亦在关中广植耳目,是以这边李家大军甫出长安,李密也就得到了消息。

  正如刘文静所推测的一样,即便是挟新胜之威的瓦岗,也不敢无视李家六万虎贲所带来的压力。

  李密一方面加紧进攻洛阳,另一方面依徐世勣主张,派出小股精骑越潼关直入关中,时刻监视唐军动向。

  这种调度说易行难,毕竟山林行军秘密监视不同于沙场阵战,少量骑兵既要秘密调度又要不让对手斥候发现,就更不是易事。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鹰扬甲骑,也难以完成。

  也多亏瓦岗军中有大量绿林好汉江湖豪侠,才能在山林间行动自如,视数万大唐兵马如无物。

  火堆旁,一个伟岸的身躯端坐,枣红色的面皮在火光映照下色如凝血。

  在他身边围绕着几个大汉,众人身上都是一身短打衣靠干净利落,颜色则与山石相仿,看上去很是有些邋遢。

  不过对他们来说,一身打扮只为行动方便,于其他并不在意。

  这些人便是这支小股骑兵的首领,亦是隋末草莽间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任意一人,都能在长安刑部的架阁中找到厚厚的罪档,也都曾出现在大隋的海捕文书上。

  其中有几个人因为罪行累累,其姓名甚至连杨广都有所闻。

  或称绿林好汉或称游侠恶少,根子上都差不多。

  都是些打家劫舍好勇斗狠之徒,如果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们背后并无高门大户支持,也没有家族势力可为荫庇,全靠自己一刀一枪搏杀乞活,这名号也是凭借一身本领以及胆量所挣下。

  这等人眼中门第家世,远不如武艺本领好用。

  能够为他们所推崇,必然要有一身过硬的本领。

  当下居中而坐的大汉单通单雄信,便是靠着身本领以及那条名为“寒骨白”的长枪,折服一干绿林豪杰,成为当下中原草莽群雄盟主一般的存在。

  单雄信与徐世勣既是同乡也是挚友,在其投奔瓦岗之前,就已是名动江湖的豪杰,乃是中原绿林中大名鼎鼎的“飞将”。

  归顺瓦岗之后,与徐世勣并称为翟让身边左辅右弼,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李密加入瓦岗之后,瓦岗军实力今非昔比,军中猛将如云,不过单雄信依旧是瓦岗军内一等斗将,裴行俨、罗士信等人与单雄信或友或敌,但是对于其一身本事,尤其是那身江湖本领全都暗自点头称赞。

  也正因为此,这次带领游骑窥伺唐军动向的重任才落到单通肩上,也只有他才有这份胆量,带领手下这不到百骑的小队,主动向李唐数万大军挑衅。

  这些人本就是刀头舔血亡命之徒,又有单雄信这等豪杰带队,就越发的肆无忌惮。

  哪怕是这等鸡蛋碰石头的事也照样敢做。

  再说之前大战骁果军的时候,他们也是这般以轻骑袭扰,最终成功瓦解骁果军势。

  有了得手的经验鼓舞,他们胆子也就更大一些,哪怕这次的对手不同以往,也并不曾让他们感到恐惧或是迟疑。

  靠着弓马娴熟外加长于山林作战的特性,单雄信带着他这些部下采用打了就走的战法,不和玄甲骑恋战。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玄甲骑被动接招难免落后一步。

  何况山地行动难以结阵,身上的披挂更是累赘,是以玄甲骑的行动速度没能跟上这些绿林军,单雄信的损失还不算太大。

  不过饶是如此,几日厮杀下来,这近百人的队伍也折损了四成。

  换做其他的部队遭遇这等伤亡早就难以承受,这些绿林人却并没有退缩或是畏惧,相反所有幸存者全都神采奕奕,哪怕口粮马料即将见底,也没有取得多少斩获,众人也不为所动。

  火光闪耀,比火光更为明亮的,是这些人的眸子。

  对于伙伴的伤亡折损,他们的反应极为冷漠。

  自从入绿林那一刻,就已经把自家生死置之度外,朝生夕死乃是绿林人的宿命。

  是以众人更在意活着的时候如何享受,于死者并不在意。

  大家都是提着脑袋闯荡,死了权当睡下,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

  比起死伤者,他们更在意自己这条命可以换几个对手,又能取得何等战果。

  身在敌军腹地,不敢放声交谈,但是情绪与念头总归难以压制,交头接耳低声聒噪谁也阻拦不住。

  即便是单通本人,也没有干预得意思,反倒是得意的与身边头目交谈着这几日交锋心得。

  四周弥漫着烘烤干粮所产生的特有香味,众头领一边贪婪地嗅着这美妙味道,一边品评着对手以及自己的手段。

  “我看玄甲骑也没什么了不起,和骁果军比起来,顶多是半斤八两。

  之前把骁果军吹成了天兵天将,最后还不是咱的手下败将。”

  “听说李家得关中,全靠玄甲骑厮杀。

  咱这回先灭了他们的锐气,看看李家还敢不敢掺和咱们的事!”

  听着几个头领的言语,单雄信脸上也露出笑容,不过还是提醒众人道:“莫大意。

  自家人说笑几句没啥,谁要是真把他们当成软货,那可是拿自家弟兄的性命做耍。

  嘴上不说心里也该有数,咱们能胜骁果军,主要靠徐大出谋划策,硬碰硬咱不是人家对手。

  玄甲骑既能有这么恶的名声,又怎会没有真本事?

  这几日咱的弟兄死伤不少,说他们不行,如何对得起那些弟兄?”

  “他们自然有些本事,不过比骁果军……”

  “咱们遇到的骁果军已经算不上精锐了。”

  单雄信冷哼一声:“那些人也算既不算兵也不是绿林,充其量就是丧家犬,又有徐大那等人物给咱出主意,这仗才打得舒坦。

  真要换个地方,咱怕是不够人家一手收拾。

  玄甲骑锐气正盛,比骁果军难对付。

  徐大又不在这,光靠咱们几个,注定不是对手。”

  “单头儿这话的意思是要撤?”

  说话的头领满脸不甘,“这还没过瘾呢就走?

  不是便宜了李家?

  再说咱的消息还没探明白,这时候回去不怕误了大事?”

  单通点点头:“明个一早就走。

  见好就收,再不走就怕走不成。”

  说话间他回头看了看树林方向,又转回身望着几个头目:“这几天折了这么多弟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绿林人不怕死,却也不能轻贱自家性命。

  反正该探的也探得差不多,该向徐大讨章程。

  等他想好主意再打,咱就肯定不会吃亏。”

  在这干绿林人心中,徐世勣已经是如同诸葛亮、姜子牙一般的活神仙,听到单通这么说,全都点头赞同,只有刚才那位头领还有些不甘,嘴里嘀咕着:“这话倒是没错,就是有点可惜。

  听说玄甲乐郎君的本事比宇文承基还要了得,还想让单大和他较量较量,看看是他的马槊厉害还是单大的寒骨白硬扎。”

  前者大破骁果军活捉宇文承基之战,瓦岗军乃是以谋略取胜,并未与承基比并武艺。

  到了最后厮杀之时,更是瓦岗众多猛将一拥而上群起围攻,还用上了挠钩套索,是以显不出双方手段你。

  不管是单通本人还是这些好勇斗狠的江洋大盗,都以此为憾。

  尤其随着瓦岗军猛将日增,单通飞将之名逐渐褪色,于军中的名气被压下。

  这些老弟兄嘴上不说心里不服,自然希望头领打一场漂亮仗扬名立万。

  承基不能再战,就只好考虑徐乐。

  另一名头领也附和道:“我看丁大这话没错,要不明个找机会,和徐乐做过一场再走?

  看他长得白白净净好象个书生,若不是那么多人说,我真不信他有什么本事。

  多半是个巧将,没有什么气力。

  单大这寒骨白抡起来,砸也砸死他。”

  “我看黄三这话没错。”

  名为丁庆的头领立刻接话:“他是李家头号斗将,若是能把他的头带回去,徐大一准欢喜。

  到时候也让那些人看看,咱绿林人是不是只会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

  单通却一摇头:“要走就干脆些,没得横生枝节。

  想打有的是机会,不必非赶这次。”

  说话间他看向稍远处,在距离单通约莫二十步的地方,拴着一匹枣红色战马,拴马的并非林中树木,而是一根粗若儿臂的木桩。

  木桩长有丈余,顶端处嵌一根长二尺四寸的寒铁枪头,枪头为三棱形状顶端及四面开刃,月色之下发出瘆人的白光。

  这便是单通赖以成名的兵刃:寒骨白。

  出身绿林的单通并不用马槊,而是用这条铁枪。

  其枪杆为上好的枣木制成质地坚韧,即便是与马槊对砸也绝不会吃亏,而顶端寒铁则是来自于一位倒霉的西域商贾。

  这块寒铁本是商贾砸下全部身家希图拿到长安搏富贵的希望,没想到反成了催命符。

  单通以重金雇佣巧匠,将这块价值连城的寒铁铸成枪头,锋锐所向之处无坚不摧,哪怕是所谓的宝甲也难当一击。

  这条大枪便是单通行走江湖的倚仗,亦是他半条性命。

  只要有大枪在手,不管是何等猛将,他都有把握一战。

  也正是有这条大枪在,这些江湖亡命就有底气向任何强敌发起挑战。

  看着手下人失望的神色,单通又一笑:“急个球!左右人在那,还怕没了仗打?

  等到讨了章程回来,再和他交手不迟。

  这回我跟徐大得说好,绝不能像对付承基那样乱打一通。

  不管如何,都得让我和徐乐比一比,让他们知道咱绿林人……“单通话音未落,忽然面色一变,身形霍然而起,脚尖点地人已经飞身跳起,如同怒鹰一般掠向树林方向,口内断喝一声:“小心!”

  与此同时,森林中也传出一声怒喝,随后便是半声惨叫。

  血光迸溅,死尸倒地。

  惯于偷袭猎物的狼群,今日终于遇到了猎手。

  猎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