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詹姆斯·布朗特(James Blunt,1974—),英国歌手及音乐创作者,由于其从军经验而被称为“上尉诗人”。

  3

  莫顿路并不会通往莫顿镇,只不过是切斯特磨坊镇的一条内部道路罢了。一九七五年左右,镇上有块地方被命名为东切斯特区,而莫顿路正位于此处的新建住宅区。那里的三四十家住户,全都是在刘易斯顿市与奥本镇工作的通勤族,那里的薪资较高,他们也大多都是白领阶层。这些人的房子全都在切斯特磨坊,但也有不少人的后院其实已跨到了莫顿镇上,住在莫顿路379号的杰克与米拉·伊凡斯夫妇就是个例子。米拉有个菜圃位于房子后方,虽然大部分成熟的蔬果都已被采收了,但仍剩下一些肥大的蓝哈勃南瓜和一些普通南瓜等着要采(有些其实已经烂了)。当她伸手碰一颗南瓜时,穹顶正好落下。虽然她的膝盖在切斯特磨坊境内,但由于她得伸手去够那颗已经成熟的蓝哈勃南瓜,所以有只脚跨到了莫顿镇的镇界里。

  由于并不疼痛,因此她没哭喊出声——至少一开始还不痛,因为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太锋利、太利落了。

  杰克·伊凡斯当时在厨房里打蛋,准备做意大利蛋饼当午餐。他一面听音响播放的“液晶大喇叭”①歌曲《北美人渣》,一面跟着吟唱,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叫他名字为止。由于声音听来像个孩子,所以他一开始并未认出那是与他结婚十四年的妻子的声音,等到转过身后,才确定的确是米拉在叫他没错。她站在门内,左手抱着自己的右手臂。她在地板上留下泥足印,而通常来说,她会先把在菜园做事时穿的鞋子脱掉才进门,所以这完全不是她平常的举动。她那抱着右手臂的左手上头,还戴着脏兮兮的园艺手套,红色液体不断自沾满泥土的指缝间流出。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蔓越莓汁,但才过了一秒,便发现那是鲜血。杰克手上捧着的碗掉了下来,在地板上摔成碎片。

  ①液晶大喇叭(LCD Soundsystem),为美国朋克乐队,曾多次入围格莱美“最佳舞曲/电音专辑”,成团于二〇〇一年,于二〇一一年宣告解散。

  米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声音同样微弱,颤抖犹如童音。

  “怎么了?米拉,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了意外。”她说,露出右臂给他看。

  她的右手掌已消失无踪,手腕切断处不断涌血,再也无法像左手那样戴着沾满泥土的园艺手套了。

  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这下糟了。”说完,便白眼一翻,园艺裤的裤裆处因尿失禁而变成暗色,接着膝盖一软,昏倒在地。手腕处那如同解剖课般整齐的断面不停涌出鲜血,与地板上的蛋液混在一起。

  杰克在她身旁跪下,破碗的一块碎片刺进他膝盖深处,但他却几乎没察觉到,也不知道他的余生将会从此拖着这条腿走路。他抓起她的手臂用力压紧,但断腕的出血状况虽说有些改善,却仍无法停止,于是他又解开腰带,绑在她的前臂上。

  这么做有用,但由于腰带太长,扣环对不上腰带孔,是以他无法将腰带完全绑紧。

  “天啊,”他在空荡的厨房中喃喃自语,“天啊。”

  他发现厨房变暗,突然停了电。他能听见书房中计算机发出的电源警示音,但由于橱柜上的小音响用电池发电,所以液晶大喇叭乐队的歌声并未受到影响。然而杰克并不在乎,他对电子音乐完全丧失了兴趣。

  太多血了,太多了。

  他把米拉如何失去这只手的疑问抛至脑后。

  当下还有更迫切的事需要处理。他无法放开充当止血带的皮带去打电话求救,这会让她又开始失血,而她已经接近失血过多的状态了。她得跟着他一同过去电话旁边才行。他尝试抓着她的衣服拖行,但才一拉,便由于上衣卡在裤子里之故,使领口勒住了她的颈子——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变得紧促。因此,他只好用一只手扯着她那头棕色长发,如同穴居人般把她拖至电话旁。

  无线电话还有电,而且电话线没断。他拨了911,但911却在忙线中。

  “这怎么可能?”他在没有灯光的厨房里大喊(但音箱中的乐队仍在继续演奏)。“911怎么可以他妈的占线!”

  他按下重拨键。

  占线。

  他坐在厨房地上,背靠着橱柜,尽力拉紧手上的止血带,盯着地板上的鲜血与蛋液,每隔一会儿便按下电话上的重拨键,但每次却只听见那愚蠢的嘟嘟声。在不远处有东西爆炸了,但由于音乐声,他几乎没听见声响,还以为是震动晃到音响所发出的声音(更别说他也从没听过塞涅卡飞机的爆炸声)。他想关掉音乐,但如果要伸手到音响处,他就得离开米拉,不然就得放开止血带二三秒左右。他并不想这么做,所以只好坐在原地,听着接在《北美人渣》之后的《美好的人儿》、《我所有的朋友啊》等曲目,并于几首曲子后,听完了这张CD的最后一首歌《银铃声响》。

  当音乐结束时,四周除了远方的警笛声,以及屋内那一直没停的计算机关机警示音外,便毫无半点声响,使杰克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然断气。

  但我还要做午餐啊,他想着,一顿很棒的午餐,一顿你就算邀请玛莎·斯图亚特①来家里吃饭也不会感到丢脸的美味午餐。

  ①玛莎·斯图亚特(Martha Stewart,1941—),美国名人,同时具有公司老板、主持人、作家、杂志出版者等多重身份,被称为生活美学大师。

  他靠着橱柜桌,仍未放开手中的腰带(当他总算放开时,手指会感受到一股剧烈疼痛),跪在地上的右腿膝盖的伤口已流出鲜血,渗透了裤管。杰克·伊凡斯让妻子的头靠在自己胸上,开始哭了起来。

  4

  在不远处的一条废弃树林小道上发生的事,就连年迈的克莱顿·布瑞西看到后,也势必不会忘记。有头鹿正在普雷斯提沼泽旁吃着嫩芽,而它的颈部正好位于莫顿镇的边界上。当穹顶落下时,它的头也随之滚落地面,颈部切口极为利落整齐,如同被断头台的利刃斩首一样。

  5

  我们已环绕了切斯特磨坊镇那袜子形状的周围一圈,回到了119号公路这里。感谢文字叙述的神奇,现在离那名六十岁上下、开着丰田汽车的男子用力撞上隐形屏障、把鼻子撞断的那个瞬间并未太久。那人坐起身,不解地望着戴尔·芭芭拉。有一只海鸥,几乎每天都会从有许多东西可吃的莫顿镇,飞回没那么多东西可吃的切斯特磨坊镇的垃圾掩埋场。而此刻,它却如同一颗石头般从天空落下。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那人,捡起刚才撞落在地的海狗队棒球帽,在拍掉灰尘后,重新戴回头上。而那只海鸥就在此时掉落在离那顶帽子三英尺远的地方。

  两人抬头望向海鸥自天空落下的位置,看见了他们今天所有遭遇中最为不可思议的景象。

  6

  芭比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飞机爆炸所留下的残像——就像有人拿相机对着你的脸孔拍,而在闪光灯熄灭后,你会看见一个巨大的蓝色圆点飘浮在空中。但他看见的并非圆点,也不是蓝色的。他望向前方新认识的朋友,这才发现眼前所见的景象并非飘浮在空中的残像,而是确实存在的事物。

  海狗仰头望着,双眼不断转动。他似乎已忘了自己鼻梁断裂、嘴唇肿胀以及前额流血的事实。

  由于他把头抬得很高,所以在站起来时,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

  “这是什么?”他说,“这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如果愿意运用想象力的话,那是一块足以让蓝天变色的巨型油灯灯罩。

  “这是……是云吗?”海狗问,但语气中的困惑,已足以表示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我觉得……”芭比说,同时却打从心里不愿听见自己这么说,“我觉得飞机就是撞上了这玩意儿才坠毁的。”

  “你说什么?”海狗问,但在芭比回答前,他们上方五十英尺的地方,便有一只体积不小的美洲黑羽椋鸟,撞上了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掉落在刚才那只海鸥的尸体附近。

  海狗说:“你看见了吗?”

  芭比点点头,指向他左边一块燃烧中的小干草地。那里与公路右侧的两三个地方,均有浓浓黑烟往上飘起,与那架塞涅卡残骸所冒出的烟雾交会。但由于前一天才下过大雨,干草仍是湿的,所以火势并未蔓延,更幸运的是,这些地方的火势也都在减弱之中。

  “你看见那里了吗?”芭比问海狗。

  “这实在太扯了。”海狗在看了好一阵子后,这才开口说道。那里有约莫六十英尺见方全被火舌吞噬,火势的最西方位于高速公路边缘,而最东方则是一块四英亩大的乳牛牧场,一直往前延烧到接近芭比与海狗面面相觑的中间处。但火势停止的边界极为整齐,仿佛被直尺划过一般,与通常草原大火时火势蔓延总是有前有后、参差不齐的情况截然不同。

  另一只海鸥朝他们的方向飞来,但这次是朝莫顿镇方向,而非朝磨坊镇。

  “快看,”海狗说,“还有另一只鸟。”

  “说不定这只鸟会没事,”芭比说,眯着眼抬头望去。“说不定只有从南方过来的东西会被挡住。”

  “从那架坠毁的飞机来看,我还挺怀疑的。”

  海狗若有所思地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