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祁夏看见这行字, 忽然怔了一下,下意识退出,又重新点进去一次。

  正当方祁夏心生诧异时, 忽然有人敲了两下门。

  “谁呀?”方祁夏循声看去。

  门后传来panda的声音:“我。”

  方祁夏起身,轻手轻脚把小别扭抱进自己的怀里。打开门, 却看见panda一派愁容的倚在门边。

  方祁夏侧身让他进来, 又问:“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

  panda一屁股坐在床上,眉间拧着化不开的阴翳, 想了想说道:“沈言心刚联系我,说她想见你。”

  “沈言心?”

  panda点点头, “估计是蒋明臣那孙子告诉的, 我就知道那老.淫.棍没安什么好心,那天就不应该轻易放过他, 早知道我也上去补两脚。”

  方祁夏不言不语,默默从袋子里拿出一根拇指胡萝卜喂兔子。

  “你少喂它点儿,今天你都让它吃多少东西了?一会儿一点儿, 一会儿一点儿,再把它给撑死。”panda道。

  方祁夏淡淡的笑, 用手指帮它轻轻扶着胡萝卜,说:“它饿。”

  panda没来由的有些欣慰, 方祁夏似乎真的已经释然,放下了从前与沈家所有的恩怨。

  他下巴朝外一点,接着说:“沈言心在花园那儿呆着呢, 你不想见她咱们就不见, 不用管她怎么想,等不到她自然就回去了。”

  方祁夏垂眸思躇, 片刻后说:“我还是去看看她吧,不然她还是不会死心。”

  “行。”panda晃了晃手机,“有事儿摇我。”

  ***

  方祁夏抱着小别扭穿梭在巨大的花园中,花一路淹没。月光沉沉的穿透黑幕,均匀的洒在箔白大叶上。

  花园中央有一处新中式风格的道廊,廊下是人工修葺的湖,湖周灯火连缀,偶有三两散步的闲客。

  方祁夏远远看见道廊尽头的凉亭下,有一个四处张望的女生背影,于是不疾不徐的向她走去。

  “头发剪短了?”

  方祁夏在距离她堪堪两三步时,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沈言心瞬间睁大了杏眼,下意识想冲过去抱方祁夏。

  “哥!真的是你。”

  然而方祁夏却轻巧的躲开,缓缓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沈言心愣在原地,无法弥合的失落感顿时包围了她。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她迅速整理好表情,生硬的撑起一个笑容,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说:“哥,你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就算不告诉爸爸妈妈,连我也不行吗?”

  方祁夏慢慢捋兔子的耳朵,平静的说:“告诉你不就等于告诉了所有人,我又不是没挨够沈德的鞭子,还要回去讨打啊。”

  “不是的不是的!”沈言心忙摇头,眼眶里的泪水随动作甩出几颗,落在石桌上,洇出几点小水圈。

  沈言心急于解释,抽抽搭搭的说:“是……是爸爸让我来找你的,他还说,还说要把你接回去……”

  方祁夏却低低的笑了一声:“他是不是怕我告他,所以才想让我回去啊,老了老了也开始变得胆小怕事了,真丢人。”

  沈言心哭的更厉害了,“不是啊,爸爸……爸爸他很想你的,大哥……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方祁夏听完简直要笑出来:“你们家人可真够奇怪的,我小的时候恨不得一天打我八百遍,天天念叨着要把我送走。后来我搬出去,又巴不得我赶紧死,别挡了沈言凡的路。现在我好不容易不用在你们跟前烦了,又想让我回去。演川剧也没你们这么会变脸的吧?”

  沈言心眼泪止不住的流,很快打湿了整张脸,哭得方祁夏有些心烦意燥。

  方祁夏轻轻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虚空中,被湖岸灯光镀过的侧脸莹润如玉,无怒无喜。

  夜晚的风湿润,方祁夏濛濛的看去。

  立柱上刻着歪歪斜斜的蚯蚓字体,柱旁有一缸石制花盆,一蓬蓬烟水绿的叶子从盆沿泼出来,从花叶的空隙中,一闪而过一个胖胖的身影。

  panda还是不放心,从方祁夏出门后便跟上了他,悄悄躲在角落。

  方祁夏散漫一笑,以轻柔的口吻说:“我跟沈德没有血缘关系,和你也就是同住了几年的关系,以后别来找我了。”

  说完,方祁夏边扶着石桌,作势离开。

  沈言心着急,忽然伸手拽住他,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哥,我那天不该那样说你……我,我不知道你出了车祸,我不知道你是在和我求救。”

  方祁夏的思绪仿佛又被带回了那个孤独无助的雪夜,从内而外散出的寒冷和血腥气一瞬间包裹住他,左耳不可控制的溢出嗡鸣声。

  方祁夏任由她死死攥住自己的手,竭力正色,稳住不断翻上来的心悸,面色如常的说:“其实在你心里,我原本就是那样的人吧?”

  “……什么?”沈言心不可置信的抬头。

  方祁夏定定的注视她:“我好歹也管了你十多年,你是什么样子的人我能不清楚吗?我喘几声你就能认为我在和男人做,还有什么是你不敢想的?”

  “你宁愿听那些营销号信口雌黄,也不愿意听我一句,怎么好意思说最相信我,还不远万里的来找我,是沈家没人疼你了?”

  沈言心的心倏然间凉了,她慢慢松开方祁夏的手,无措的默着。

  方祁夏看见她哭红的眼睛,嘴边的狠话还是咽了下去:“……你也别太自责了,说到底,那晚你并没有什么错,我也不会像仇世一样敌恨所有人。”

  “……嗯。”

  “但是沈言凡不行。”方祁夏忽然一转话音,声音冷的能掉下冰碴。

  “本该到我手里的金曲奖是被谁偷走的,那张照片是怎么流进天阳手里,我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

  “你回去告诉沈言凡,我不会惯着他。他之前对我做过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要是敢伤害我现在珍惜的人,我肯定不会放过他。”

  “反正我现在无牵无挂,就是个死不足惜的病秧子。”

  说完,方祁夏利落的起身离开,只留下沈言心在身后放声哭泣。

  ***

  原路返回时,方祁夏全然丢弃了所有镇定。

  虽然他面上一派淡然,但心中从未有过片刻平静。

  方祁夏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他的病始终是一个隐患,像是一颗炸弹,没有定时功能,说不准某一刻便会开始倒数。

  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话,脑子里像被人忽然打开了一个开关,正不断地传送着一个令他畏惧的真相——

  “周见唯是被人谋杀的。”

  方祁夏蓦地将这句话读了出来。

  是的。

  就是这样的。

  从一开始他就该想到的。

  周见唯最后的死绝对不是偶然。

  方祁夏面色忽然变得惨白,额头隙出冷汗。

  他快步上楼,连带着怀中的小别扭都开始慌起来,不安的在怀里乱动。

  强烈的心悸和眩晕逐渐让他身体发抖,粉白色的莹润指尖深深印在手心,留下几道明显的血痕。

  方祁夏几乎无法思考,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他迫切的想看到周见唯,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然而跑到周见唯门前时,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

  他像是逃命似的打开自己的房门,跑到床头,颤抖着手磕出几粒药,倒进嘴里。

  自从进组之后,他便有意识的在减少药量。

  从一开始的每日三次减少到两次,一次,四粒药减半再减半。

  情况最好的时候,即使他一整天不吃药,也不会出现焦虑和恐惧的症状,幻觉和幻听也在减少。

  方祁夏知道这种好转是在周见唯出现后发生的。

  可自从蒋明臣再次回到他的视野后,全部都被生硬的扭转回去。

  他会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信心,对他其他人也变得越来越怀疑,永远的远离对人世生活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

  他会变成从前的方祁夏,再度回到那个令他感觉到恐怖的世界。

  方祁夏没有喝水,他用牙齿咬碎药衣,粉末被唾液融化。巨苦无比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中,连舌尖都被苦的发麻。

  他躺在地上,仰望着天花板,眼前却是诡谲的血红。他的心口发烫,像是被炽热的火焰灼烧,烧出他身体中腐烂的脏污。

  此时,席卷他心灵的情感既不是愤懑,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

  他脑海中不断涌现出一个镜头——冰冷肮脏的雨夜,红蓝交错的灯光后,是一场惨不忍睹的车祸。

  接着,这帧画面在他头脑中不断变得清晰,越来越真实,仿佛正发生在他眼前。

  一辆重载卡车将黑色迈巴赫撞得支零破碎,泄露的汽油味道逐渐被浓重的血腥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警察费力拆卸车门,最终在被挤压到面目全非的轿车中,抬出了周见唯的尸体。

  方祁夏在看见尸体的脸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快疯了。

  这和他知晓书的存在感觉是同样的,并不是他主动思考,而是被迫塞进了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

  这个画面明确的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周见唯的死亡场景会真实发生。

  方祁夏无法停止颤抖,强烈的混沌将他全部的理智冲溃,他眼前模糊发晕,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眼泪一颗颗砸下,令他胆战心惊的寒冷逐渐裹住他,剥离他的一切感官。

  方祁夏无法摆脱那种将他湮没的恐惧,他像是被掏空脏腑一般,如同一具空壳子,无意识的小声呢喃着——“我要救你。”

  周见唯就是他的药,是为他挡住所有惊惧的存在。

  周遭的一切全部归于阒寂,而梦不止。

  他被迫在梦里目睹了周见唯数百次死亡。

  这种恐惧如影随形的陪伴着方祁夏,看不见周见唯,让他深深陷入了一种坐立不安中,直至第二日依旧无法缓解。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方祁夏今日不在状态,一场戏NG很多次后,导演终于没了耐心,叫方祁夏到一旁调整状态。

  方祁夏鞠躬道歉,边走边用力的捶打自己的头,竭力想要摆脱这种浑噩。

  片刻后,平静的海滩忽然掀起一阵飓风,海浪层层叠涌,铺天盖地的风沙弥漫。

  方祁夏脸上被细小沙粒刮得刺痛,他站不稳,只能摇摇晃晃的在风中费力眯起眸子。

  忽然,一架巨大的灯光设备直直倒下,向他头顶砸来。

  下一秒,他的视线便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好奇怪啊,哪儿来的这么大风啊?”

  “哎!设备倒了!有演员被砸到了!快救人!快救人啊——!!!”